我要做首辅 作者:青史尽成灰 内容简介   嘉靖三十年,道君皇帝躲在西苑炼汞烧丹,首辅严嵩为一篇青词绞尽脑汁,   西北的俺答几度跃马中原,东南的倭寇在抢掠中上瘾,   张居正为了马屁文章揪着头发,   戚继光还在跪搓衣板,   李时珍默默离开了太医院……   腐朽的还在腐朽,新生的正在萌发。   江南的轻歌曼舞,燕语莺声,穿越而来的唐毅带着自信的笑容,从容打开了一幅升官图…… 第一卷 第1章 神级败家子   夜风习习,吹散了郁积的暑气,幽深的巷弄不时出来犬吠鸡鸣。   独自坐在竹楼的窗前,唐毅听着外面的喧哗,格外荒唐。几天前,他还是刚刚被提拔为副县长的青年才俊。不到三十岁,没有什么背景的他能蹿升起来,简直在同学之中引爆了小型炸弹,许久不联系的同学都赶过来道喜,唐毅生平第一次尝到了被人羡慕的感觉。   只是这种感觉太短,刚开春就冬至了。在回去的路上竟然被大货车撞上,等到他再度醒来,就出现在这个狭小逼仄的竹楼,又闷又热,偏偏身上有伤,浑身骨头节疼得钻心刺骨,脑袋里面无数记忆碎片,冲撞的脑袋好像要炸开。   足足花了两天时间他才接受了现实,记忆仿佛放电影一般,在脑中闪现。   他穿越了,被鸠占鹊巢的少年名叫唐毅,今年不到十三岁,家住大明南直隶苏州府太仓州,算得起是书香门第,爷爷做过县丞,老爹是个秀才,士农工商,勉强够得上一等公民的边。   只是眼下这个家有些,额不,是十分落魄……   “算了,有道是寸金难买寸光阴,年轻了十五年,哪怕没了地位、金钱、车子、网络、啥都没了,没啥了不起的。狼走遍天下吃肉,说不定到了大明朝老子混得更好!”唐毅臭屁地想道。   敞开了胸怀,精神放松,顿时肚子就饿了,差不多一整天没吃东西了。该祭五脏庙,唐毅从床上爬起,小竹楼最多有二十平米左右,一览无余。   一张破木床,一张三条腿的桌子,两把椅子,墙角还有两口缸,一个装水,一个是装米的。   “煮点粥也好!”   唐毅满心高兴的掀开盖子,往里面一看,顿时傻了眼,空空如也,连一粒米都没有。咕噜噜,肚子不争气地叫着,咬着牙继续翻找,额头上冒出了虚汗,眼前满是金星,险些昏过去。   正在这时候,突然楼梯响了起来!   “啊,是老爹回来了?”唐毅顿时脑袋就大了好几圈。   老爹姓唐名慎,不算太老,刚刚而立!   和前世的唐毅比起来,也大不了几岁。古人结婚还真着急,一想到管一个三十来岁的人叫爹,唐毅就有喷血的冲动……   说起唐慎,还算是小官二代,他十五岁成亲,十六岁中秀才,十七岁爱妻诞下了儿子唐毅。   前半生唐秀才还是很顺风顺水的,可是接下来连续三次乡试落榜,期间老父去世,失去了经济来源,又不懂得经营,没几年的时间,家产就所剩无几。   昔日的亲朋同窗都无影无踪,让唐秀才彻底明白了门前冷落车马稀的滋味。   去年的时候,妻子因为小产落下了病根儿,身体一天比一天弱,唐秀才延医用药,把家产都卖光了,可还是没能挽回妻子的生命。   为了埋葬妻子,他把太仓州城的宅子当了,办好了丧事,爷俩住不起州城,只能跑到三十多里外的刘河堡暂住。   屋漏偏逢连夜雨,船破又遇顶头风。   儿子前些天去看庙会,爬上了大槐树看热闹,结果摔了下来,当场就昏迷不醒,就在此时唐毅穿越而来……   脚步声越来越急促,唐毅无力地甩甩头,丑媳妇总要见公婆,身体又虚弱,还要指望人家养活呢,大不了就叫一声爹,又少不了一块肉。   唐毅猛地推开楼门,抬头看去,顿时一愣,眼前的人却不是唐慎。   来人四十多岁,背部微微有些驼,黝黑的脸膛满是深深的皱纹,看到了唐毅,顿时露出大大的笑容。   “小相公,你醒过来了,老天保佑,唐爷总算是能放心了。”   唐毅搜检记忆,很快想起来,此人姓朱,开着一家面馆,也是这个小竹楼的主人,唐毅的房东。   “是朱伯伯,您有事?先进来喝口水吧!”   朱掌柜的眉开眼笑,赞赏道:“不愧是读书人家的孩子,就是懂礼数,不像我们家的,两个活驴!小相公,我就不进去了,有点东西,你收着啊。”   说话之间,朱掌柜的就伸手解开衣襟,从里面往外掏。   这下子可把唐毅吓了一跳,什么东西啊,还藏得这么严实?   仔细一看,原来是几根骨头,看大小像是羊腿骨,在骨节处还带着大块红白相间的羊肉。朱掌柜的看到唐毅疑惑的目光,羞愧的老脸通红。   “小相公,实在是对不住,家里那口子太,太那啥了!”朱掌柜的一副你懂的情形,嘱咐道:“好好洗干净还能吃,多熬一会儿,摔伤的人喝点骨汤,好得快。”   如果换成唐秀才在家,那位一身书生气,不食嗟来之食,多半会拒绝朱掌柜的好意。可是唐毅则不然,看着羊骨,口水忍不住往出冒。正所谓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再说了以后报答就是了,唐毅躬身施礼,说道:“朱伯伯,多谢了。”   “哎呦,几根骨头,不值几个钱的,哪用谢哩!再说了,我还怕唐相公不要呢。”朱掌柜的急匆匆放下骨头,说了句,“家里还有活儿。”就下了楼。   唐毅拿起骨头,正用清水洗着,就听到隐隐传来尖利的叫骂。   “没用的窝囊废,老娘给你了一百文钱,就买这么点羊骨头回来,哪够熬汤的?说,是不是王屠户坑了你?”   “哪有!”   “哦,那就是你看上哪个相好的,把钱给了狐狸精了,这日子可没法活了啊!”   低沉的声音答道:“唉,瞎说啥,啥都涨价,你又不是不知道,要不明天你去买。”   “我去就我去,老娘可从来不吃亏!”   唐毅听了半晌,忍不住叹气,朱掌柜的倒是个好人,就是媳妇太极品了,尖酸刻薄,针尖儿大的亏都不肯吃……   甩了甩头,还是赶快把羊骨洗好吧,足足换了三遍水,血水洗得一干二净。火炉烧得旺旺的,放好缺口的汤锅,加入羊骨和清水,大火猛烧,很快锅里的水沸腾起来,上下翻滚,浓郁的香气飘了出来。   唐毅正在撅着屁股烧火,竟没注意房门轻轻打开,从外面跌跌撞撞走进来一个中年人,修长的身躯,穿着月白色的袍子,上面还沾着泥土,苍白的脸上似乎挂着泪痕。   走进来看到唐毅,脸上突然露出了狂喜,猛地一伸手,把唐毅抱了起来。   “完了,小爷的初抱啊!”唐毅心头狂喊,可是男人丝毫不理会,竟然得寸进尺,用满是胡茬的脸贴着唐毅的小脸,得意地大笑。   “小丫头,你总算是醒了,爹也能放心了!”   轰!   唐毅彻底被雷到了,老子是爷们,地地道道的爷们!无奈他的抗议屁用没有,唐家几代单传,好不容易生了一个男孩,爹妈,爷爷奶奶都生怕阎王爷把孙子带走,就给起了小名,叫“丫头”。   无非是以为女孩命贱,阎王爷不收,敢情阎王也重男轻女,唐毅彻底无语了。   “再折腾下去,又要卧床了。”   唐秀才一听,顿时悻悻的松手,猛地看到了汤锅。   “丫头,哪来的肉骨头啊?”   “朱掌柜的送的,还有,咱能不能别叫‘丫头’?”   唐秀才一阵错愕,猛然发现儿子的个头都到了自己的肩头,不再是当初粉琢玉砌的小娃娃了。   他突然叹了一口气,落寞地说道:“不叫,不叫,再也不叫了,儿子都长大了。”   转身到了床头,一脑袋栽了下去,身体一动不动。   唐毅只当是在外面跑了一天,疲惫不堪,没有多话,专心炖汤,差不过一刻钟之后,汤水呈现出诱人的乳白色,浓郁的香气直刺鼻孔。   “成了,喝点汤再睡。”   一边说着,一边用抹步垫在手上,把锅放在桌子上,又拿过来两个粗瓷大碗,摆放完毕。床上的“家伙”还是像死人般不知道动弹,难道非逼着叫爹啊!   唐毅偷眼看去,吓了一跳。只见唐秀才泪水鼻涕一起流出,唐毅两辈子都没有看过一个男人能伤心成这样,枕头都湿了一大片。   哭道伤心处,两个肩头不停的耸动,越是默默的抽泣,就越是伤身。到底是怎么回事?唐毅虽然不情愿,可眼前的家伙还是自己的爹,也不能看着不管。   轻轻到了床边,低声问道:“爹,您,这是怎么了?”   唐秀才迟楞半晌,突然坐了起来,抡起巴掌,照着脸上狠抽了两下,唐毅根本来不及阻拦。   脸上瞬间肿起明显的指印,唐秀才再也忍不住,嚎啕大哭,哭得伤心欲绝。   “爹不孝啊,爹该死,爹,爹把祖坟那块地儿给卖了!”说完之后,唐秀才捂着脸,都不敢抬头看人。   唐毅眼珠子也瞪得老大,坟地啊,别说在大明朝了,就算在后世的一些地方,那也是无比重要。祖先安居之地,谁卖都是不肖子孙啊!   从典当,到卖房子,再到坟地,老爹这个败家子简直越来越强,绝对到了神级!正在唐毅愣神的时候,唐秀才突然不顾一切地爬起来,一头插进了水缸里…… 第2章 吃白食   唐毅坐在床边,老爹脑袋还在水缸里面,双眼紧闭,屏住呼吸,只等着窒息而亡。这个不孝子竟然连救都不救。   “爹,您没发现啊,水缸里没水了。”唐毅懒洋洋说道。   “没了?我说咋一点不难受呢!”唐秀才讪讪抬起头,傻傻问道:“水呢?”   “洗骨头熬汤了。”   “哼,我还要别的招!”唐秀才几步到了窗户前,两手扒着窗框,就要往下跳。讨厌的声音又在背后响起。   “这是二楼,保证摔不死的,没准会摔伤,到时候咱家就两个病号了!”   唐秀才已经抬起的一条腿缓缓放了下来,心中暗想就不信死不了,猛地回头,冲到了米缸旁边,那里正好有一把菜刀,干脆抹脖子吧!   “您老可想好啊,咱这把菜刀上都是缺口,有句话怎么说来的,要解心头恨,钝刀斩仇人。您老就那么很自己?”   “废话,坟地都卖了,唐慎就是家族罪人!”唐秀才咬牙切齿说道,可是看了看和锯齿差不多的菜刀,到底没了勇气。   嘡啷,菜刀颓然落地。   被儿子插科打诨,唐秀才也没心思死了,突然脸色一变,凶巴巴盯着唐毅,大声骂道:“臭小子,你爹都要死了,也不知道拦着,你说天底下还有你这么不孝的儿子吗?”   面对老爹的咒骂,唐毅反倒一脸笑容,从床上起来,扶着气呼呼的唐秀才,让他坐在椅子上。   “您老说得对,儿子就是天下最不孝的,所以啊,儿子都没想死,您和自己过不去干啥?”   唐秀才神色一怔,鼻子头发酸,抬头望着儿子懂事的小脸,泪水再次朦胧了双眼。粗大的手抓着唐毅的胳膊,不停摇晃。   “臭小子,给你爹下套是不?”唐秀才叹道:“丫头,你是好孩子,都是爹不孝,爹对不起你死去的爷爷,对不起唐家啊!”   都说了不让叫“丫头”还是没记性,算了,眼前这样子,说了也没用。   “唐家就是咱们爷俩,孩儿倒是没觉得有啥了不起的,不就是一块儿地吗,当年也是爷爷买下的,咱们再买回来就是了。”   买回来?   唐秀才眼前一亮,接着苦笑着摇摇头。   “你娘临死的时候,和我说买个薄皮棺材,把她埋了就行。谁让你爹是个犟种,是个傻瓜,一屁股债还要逞能,非要大肆操办。借了印子钱,一年不到,一百两变成三百两。幸亏还有一块祖坟,要不然他们就要砍断你爹的手脚,扔进扬子江了……”   唐秀才呆呆望着天棚,泪珠一个接着一个流淌下来。一对拳头攥得紧紧的,脑门上青筋暴露。悲愤,自责,羞愧,无助,各种表情写满了脸上。   唐毅能清楚感到老爹的每一丝情绪,这个男人其实也有可爱的一面……   “爹。”   一双小手扣在了大手上面,唐毅眼圈微红,动情道:“您老不是傻,是爱我娘爱得深,娘亲在天之灵也会欣慰的,要真是办得寒酸了,到让儿子看不起你!”   唐秀才呆呆看着儿子,不敢置信地问道:“你说爹做对了?”   “当然!”唐毅毫不犹豫点头。   “那,那现在一无所有,该,该咋办?”   “还能咋办,想办法呗!”唐毅笑道:“您放心吧,儿子差不多好了,我想办法赚钱,不光是坟地,就连咱家的老宅,全都要拿回来!”   唐秀才傻愣愣看着信心十足的儿子,往日闷葫芦一样的小东西怎么霎时间就长大了,竟然比当爹的还有气魄!   错愕了半晌,唐秀才伸出大手拍了拍儿子的肩头,心中越发羞愧。   “好孩子,爹想通了,来,这不是有羊汤吗,饿了一天吧,多吃点!”   还不太适应老爹突然变脸,看样子大约不会寻死觅活了吧。   唐毅还在迟楞的时候,老爹已经动手把骨头上的肉块都撕了下来,一股脑放进了唐毅的碗里。自己捧着骨头啃残余的筋肉,用力吮吸骨髓,啧啧有声。   “爹可不是不给你分享啊,眼下你脾胃弱,还是多吃点肉。”唐秀才得意地说着,仿佛占了多大便宜似的。   面对老爹拙劣的演技,唐毅并没拆穿,默默消灭光了眼前的肉食,什么都比不上快点恢复健康,让自己,还要老爹能够从谷底爬出来……   喔喔喔!   嘹亮的鸡鸣,唤醒了沉睡中的小镇,唐毅揉了揉眼睛,从小床上爬起。向四周看了看,突然不见了老爹的踪影。   不会又想不开,跑哪自杀去了吧?   唐毅惶急地站起,急忙穿衣服,出去看看,正在此时,楼梯作响,唐秀才提着两桶清水从下面晃晃悠悠走了上来。看到唐毅醒了,顿时露出大大的笑容。   “丫,额不,是毅儿,嘿嘿,你今天老实看家,爹准备出去找点活儿。”   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向来不食人间烟火的唐秀才竟然想就业了,是不是耳朵出问题,听岔了?   唐秀才不好意思地说道:“毅儿,爹以前是不对,可是昨天我想通了,爹考了十几年科举,把家业弄没了,你娘也死了,年近而立,一无所有,可见科举是个坏事的玩意,爹再也不碰了。”   “爹,其实要想出头,科举还是……”   没等唐毅说完,唐秀才用力摆手,打断了他。   “不用说了,我下定决心了,挣钱养儿子,把你小子养大成人,我就对得起你娘了。”唐秀才提起水桶,倒了半盆清水,洗了洗脸,又找出一件没补丁的衣服穿在身上,对着水盆看了看。   “毅儿,你爹长得还不差吧?”唐秀才难得玩笑道。   “那是自然,天生丽质啊!”   “臭小子,那是形容女人的好不?”唐秀才笑骂道:“爹出去找活儿了。”   说完转身下了竹楼,没走出几步,突然听到后面有脚步声,猛地一回头,只见儿子亦步亦趋跟在了后面。   “毅儿,你跟着干嘛?”   还能干嘛,不放心你呗!   昨天还嚷嚷着自杀,现在又要洗心革面,猫一阵狗一阵,真能找到活儿就出鬼了。   他笑嘻嘻道:“大夫说了,多走动有利身体恢复,再说了今天的阳光多好啊,是咱爷俩全新的开始。”   唐秀才一听,仰望着初升的太阳,心里也像开了一扇窗户,敞亮许多。   “好,你就跟着吧,要是累了可要早点回家。”   爷俩一前一后离开了竹楼,难道不用看家吗?废话,穷成那个德行,要是哪个小偷跑来,都算他瞎眼了!   出了小院子,往前走几步,就是朱掌柜的面馆。其实两家是一个院子,只是后面一段建成了竹楼,中间是朱家的房舍,前面临街的正好作为铺面。   面馆除了卖面条之外,早上也卖包子稀饭啥的,离着十几步就能闻到包子的香味。拳头大小的三丁包子,鲜美多汁,一文钱一个,远近驰名,不少人家专门买朱家的包子。   倒是唐毅这爷俩从来没吃过,一来是唐秀才宅男,以往苦读的时候还能早起,现在越发懒散,日到三竿才起来。至于唐毅呢,小家伙老实得和姑娘一样,从来不花一分钱。   今天一闻到香味,爷俩都忍不住咽口水了。昨天晚上只是喝了点汤,灌了个水饱,早上一泡尿肚子就空了。   可是肚子比兜里还空,唐秀才老脸一红,倒是唐毅,费了好大劲,从口袋里底儿摸出了一枚光滑如新的私房钱!   有门,再找找,上上下下,翻了个遍,找不出第二枚了。唐毅的脸顿时垮了下来,总不能两个人吃一个包子吧?   “毅儿,爹不饿,你吃吧。”说着不饿,肚子里咕噜噜叫起来,唐秀才恨不得钻进地缝里。   “一个就一个,大不了一人一半。”唐毅笑道。   “还是我吃皮,你吃馅儿吧。”唐秀才低声嘟囔着,脸上烧得厉害,暗暗发誓,无论如何都要挣到钱,让儿子随便吃包子。   唐毅攥着一文钱要去买包子,突然神奇的一幕出现了。   有个矮胖的家伙从招牌前面走过,招牌上面的字竟然变了,在第二个“一”中间多了一竖,一文钱十个包子!   唐毅顿时眼前一亮。拉着老爹,坐在了幌子下面桌子上,唐秀才还不好意思,责怪道:“毅儿,你不怕丢人啊?”   “丢什么人,朱伯伯,来十个包子!”   朱掌柜的一见是唐家爷俩,急忙端了十个包子过来,笑道:“唐爷,小少爷身体可好了?”   说着又拿过一碟小咸菜,放在爷俩面前。   “浑家别的本事没有,就是咸菜切得细,加了香油香醋,切细的姜丝,爽口下饭,不要钱的,要是不够,还可以加。”   “多谢朱伯伯,您忙去吧。”   “嗯,多懂礼的好孩子。”   就在此时,突然另一张桌子上面有人喊道:“老板,拿三十个包子。”   大客户啊,朱掌柜的急忙跑过去,粗略一算,笼屉里竟然只剩下二十六个,用油纸包好,送到了客人面前。   “真对不住,还差了四个,要不您等下一锅?”   矮胖的客人看了看堆成小山的包子,突然冷笑一声:“差就差了,多余的钱算赏你了。”说着从兜里摸出三文钱,还特意在朱掌柜的面前晃了晃,仿佛真是给了天大的好处。占便宜的占得理所当然,唐毅都忍不住伸出了大拇指。   “真他娘的极品啊!” 第3章 题字   “等等!”   朱掌柜的急忙喊道:“客爷,还没给钱呢?”   买包子的家伙五十来岁的样子,是个矮胖子,脸上的肉溜圆,没有皮包着都要挤出来一般,小眼睛只剩下一道缝,贼亮贼亮的,透着神采。   他冲着朱掌柜的轻蔑一笑:“怎么,包子钱不就在那吗!”   朱掌柜的强忍着怒气,赔笑脸道:“客爷,包子一文钱一个,您要三十个小的给您二十六,您看这样成不,就算二十五文钱,您才给了三文,还有二十二文,还请您心疼小的,念在小本经营,体谅我们……”   还没等他说完,从店铺里面传来一声霹雳般的怒喝。   “朱老实,你又拿老娘的包子送人情!有钱吃包子,没钱滚犊子,一个子都不能少!”传说中的内掌柜抱着笼屉风风火火跑过来,把笼屉放在锅上,一转身到了买包子的客人面前。叉着腰,上下打量一下对方,冷笑一声。   “客爷,卖东西的不怕大肚汉,您能买我们高兴,可是不给钱,想占便宜,也要问问老娘是什么脾气!”   果然名不虚传,内掌柜的一露头,吓得食客们都乖乖闭上了嘴,倒是唐毅毫不在乎,满嘴流油地吃着包子,暗暗捡起一小块木炭。   买包子的丝毫没有被吓着,眯缝着小眼睛,咳嗽两声。   “本大爷是来吃包子,不是来受气的,你们想开黑店不成?”   朱掌柜的连忙摇头,惶急地说道:“客爷,您可不能这么说,谁不知道我们做生意最讲良心,货真价实……”   “货真价实,我刚刚来的时候,明明看到是一文钱十个包子,这有三文钱,买你们二十六个包子,还是你们赚了,难道想讹人吗?”   “你放屁!”内掌柜的脸色一下子沉了下来。   “睁开狗眼看看,这么大的包子,一文钱十个?老娘怎么不白给,还能落下好名声。”内掌柜的发威,和母夜叉有的一拼。   “谁知道了,许是你头发长见识短。对不起,本大爷还有事,恕不奉陪。”   这家伙转身要走,内掌柜的气得头发都立起来了,跺着脚对着朱掌柜的大骂:“你个怂头日脑的东西,还不给老娘拦住他。”   朱掌柜的无奈,只能跑过去,一伸手,拦住去路。他拱拱手,哀求道:“客爷,小本生意不容易,您别开玩笑了,二十几个铜子,我和浑家一天都挣不来!”   矮胖的家伙毫不在乎,伸手一推朱掌柜的,冷笑道:“我管你挣多少钱,招牌上写的,你们定的价钱,老子管不着,赶快让开。”   “好啊!老娘这么多年,还没见过吃白食吃得这么理直气壮的,你真让老娘开了眼。”内掌柜的突然抄起一把菜刀,几步就蹿了过来,简直比猿猴还灵巧。   “你们干什么,要开黑店啊!”矮胖的家伙也害怕起来。   “你还说对了,老娘就是母夜叉,今天就把你剁成肉馅!”内掌柜的凶狠地骂道。   眼看着就要出流血事件,唐毅哈哈一笑:“朱伯伯,他说招牌写着,那咱们就好好看看,上面到底写着啥!”   对啊,一句话提醒了所有人,朱掌柜的两口子还有那些食客一起抬头,顿时所有人都吓了一跳,朱掌柜的更是忍不住念了出去。   “千,文,十,个,是千文十个!这,这是怎么回事?”   “傻子,你还不明白啊!”内掌柜的狠狠白了丈夫一样,一跃三尺高,叉着腰怪叫道:“哈哈,老娘才知道,敢情包子这么值钱,按您说的,拿两千六百文,少一文钱,老娘都和你到知州大人那打官司!”   矮胖子只觉得有种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的赶脚,这到底是哪个缺德鬼干的?   他急忙跑过来,盯着招牌仔细看着,突然惊叫起来。   “你们都看看,这个千字绝对被人加了两笔,看着新旧都不一样!”   “真是好眼力啊!”唐毅白痴般看着他,冷笑道:“那您再看看,后面的十上面是不是也被加了一笔?敢耍诈,就要愿赌服输,赶快拿钱!”   “说得好!”内掌柜的把明晃晃的菜刀举在空中,一伸手揪住胖子的衣衫。   “给钱,给钱!”凶神恶煞般吼道,吐沫星子喷了一脸。   两个人拉扯起来,有个食客眉头紧皱,突然喊道:“哎呦,这不是常青村的王三财,是有名的土财主,抠门的邪乎。”   “王三财?就是那个三十夜,用毛笔画红烧肉的那位?”   此话一出,大家全都想看稀罕物一样,盯着矮胖的家伙,说是抠门不算啥,这位都抠出了境界。每逢过年一般的地主都会给家里的仆人长工加点菜。可是这位舍不得,他苦思冥想,竟然想出了一个绝招,用毛笔画,然后给大家伙看看,就算吃过了。   也只有如此极品的家伙,才能干出改招牌的事情。   周围人越说越难听,矛头都指向了矮胖子,俗话说吐沫星子淹死人,王三财老脸一阵红一阵白的,拼命挣扎,可是内掌柜的丝毫不让。   “你这个泼妇,还不松手?”   “哈哈,松手?老娘还要拉你见官呢,反正老娘不怕丢人,倒是王财主舍得面子,咱就看看谁更狠!”   怎么就碰上了母老虎,王三财这个恨啊,他做人的信条就是出门没捡着东西就算丢,这次到了刘河堡谈生意,偶然听别人聊天,就有人讲改招牌吃白食的段子,别人都当一个笑话,唯独王大财主记在了心头,还来了个活学活用。   没想到竟然聪明反被聪明误,把自己给坑了!   “我,我认倒霉还不成!”王三财脸红脖子粗,把手伸进怀里,掏了半天,拿出几块碎银子,挑了一块最小的,仿佛割肉般,疼得脸上肉直颤抖。   “拿去!”   “呸!”   内掌柜的接在手里,顿时啐了一口,大骂道:“你狗眼瞎了,这点银子够吗?老娘的包子可是一千文十个,赶快的给钱!”   王三财被逼得没有办法,只能有拿出一块碎银子。   “疯婆子,两块银子足有三钱了,你要是还不依不饶,见官就见官,老子不怕你!”   “你还有理了?看老娘……”   朱掌柜的急忙跑过来,一把拉住了媳妇的胳膊,低声说道:“行了,咱们做生意和气生财,别闹了!”   内掌柜的掂量一下碎银子,心中早就合开了花,一个早晨也挣不了这么多钱。可是脸上还不依不饶,骂道:“光知道和气生财,净是缺德带冒烟的货儿,老娘得赔死!”   虽然骂着,手却悄悄松开了,王三财恨不得把脑袋塞进裤裆里,转头就跑。内掌柜的美滋滋拿着银子,左看看,右看看,别提多高兴了。   朱掌柜的拉了拉她的衣袖,低声说道:“还不过来谢谢唐爷?”   “谢他,为什么?”   朱掌柜的一翻白眼,平时挺精明的媳妇,看到银子就糊涂了。   “要不是唐爷帮着改了招牌,王三财就得手了。”   内掌柜的悚然而惊,急忙说道:“该谢,真该谢谢。”   “唐爷,您的包子不要钱了!”   人家缺你这几个包子啊,朱掌柜的这个惭愧啊,都要没脸见人了。   这时候有人大笑道:“朱掌柜的,大伙都看饿了,也想买两个包子,可是这千文十个,我们可买不起啊!”   他这么一说,顿时不少人都跟着起哄,朱掌柜的急忙说道:“一文一个,俺可不敢多要钱。”   “那招牌怎么算啊,万一买了包子,内掌柜的拿刀追上门,我们可受不了的。”   “好啊,三子,敢拿老娘寻开心,信不信老娘现在就剁了你!”内掌柜的作势挥刀,又引起一阵大笑。   唐毅笑着说道:“朱伯伯,招牌不好,的确让人钻空子,要不让我爹帮你写一个新的咋样?”   朱掌柜的一听,脸上一下子合开了花,“那感情好,就是怕糟蹋了唐爷的一笔好字。”   内掌柜的不知什么时候跑到了丈夫身后,压低声音说道:“糊涂啊,有人帮着写,你还装什么蒜啊?”   “你才傻呢,唐爷是秀才,请他写字都要给润笔费的,尤其是招牌对联,少说要一两八钱的,你舍得啊?”   “啊?那么贵啊!”   这时候唐秀才站了起来,几步走过来,笑道:“朱大嫂子客气了,我们父子租你家的竹楼,承蒙关照,早就该尽一点绵薄之力,以往都是我不晓事,若是嫂子不嫌弃,我现在就写。”   多会说话啊,内掌柜的笑得皱纹都开了,大声喊道:“当家的,还不去拿纸笔!”   “哎,哎!”朱掌柜的连忙答应,转身捧过来纸笔墨砚。内掌柜的清理干净桌子。   唐秀才提起笔,又有些迟疑。   “毅儿,你说叫什么名字好?”   唐毅想了想,突然恶趣味地笑道:“爹,我看就叫庆丰包子吧!”   “庆丰!”唐秀才咂摸一下,也觉得通俗上口,又看了看朱掌柜的两口子。   “庆丰好,就叫庆丰!”朱掌柜的咧着嘴大笑。   唐秀才也不客气,立刻挥毫泼墨,笔走龙蛇,庆丰包子铺,五个字转眼写成。一个字就是俩包子啊,唐秀才总觉得占了朱家的便宜,又把纸铺好,写了“皮薄馅美”“货真价实”两个条幅,最后特意着重写下“壹文壹个”。   “朱伯伯,这个‘壹’可没法动手脚了,你可以放心了!”唐毅在一旁拍手笑道。 第4章 和尚狡猾   唐秀才从小就在字上下过苦功夫,漂亮的瘦金体,虽然比起当世的名家差着一筹,但是等闲的进士都比不上。   “好,真是好!朱掌柜的,你可赚到了!”周围人不停赞赏。   朱掌柜的眉开眼笑,急忙道谢:“唐爷,有劳您了,回头我就找人刻上匾挂出来,有您这几个字,生意保证好。”   大家客气几句,唐秀才就想要转身告辞,毕竟他还要找工作,挣银子填饱两个肚子呢!   “妙哉,飘若浮云,矫若惊龙,疏瘦如隆冬之枯树,拘束若严家之饿隶。没有十几年的苦功夫可写不出来啊!”   有人如此赞美,唐秀才洋洋得意,循声看去,只见有两个僧人走过,前面的有五十来岁,穿着满是补丁的僧衣,这在佛家有个称呼,叫“衲头”,只有一定的身份才能穿着。至于普通的僧人,只能像后面背筐的小沙弥一样,穿着灰布的僧袍。   一见是出家人,唐秀才连忙抱拳,谦逊说道:“大师谬赞了,愧不敢当。”   “阿弥陀佛,施主字迹息淡空灵、潇洒自然;用笔遒媚飘逸,手法既平和又奇崛。只是老衲为何觉得其中有些许不平之意,莫非施主心中愤懑吗?”   愤懑,当然愤懑!   连饭都吃不上了,能不闷吗!   只是和尚怎么就从字迹上看出来了,莫非他真有真么厉害的眼力。唐秀才不由得微蹙眉头,怎么也想不明白。   “大师佛法高深,就连书法都是这么精通,让人佩服,只是不知道大师在哪里出家?”   和尚寿眉一挑,呵呵笑道:“老衲出家在普济寺,月前刚刚到了天妃宫,法号了真的便是。”   “原来是了真大师,学生得空一定拜访。”   “那老衲就恭候了。”   和尚说完,迈着大步离开,后面的小沙弥亦步亦趋,很快消失了踪迹。   唐秀才看着远去的背影,不由得赞叹:“从几个字就能看透人心,真是一位高僧,毅儿,咱们以后可要请人家指点指点。”   “指点个毛啊!”   唐毅拉着老爹到了旁边,指了指爷俩身上的衣服,说道:“那和尚不是从字看出来的,而是衣服!”   “衣服,怎么了?”唐秀才还不明白,挺干净的。   “干净是干净,可是加起来,能值一两银子不!”唐毅冷笑道:“您字写得那么好,又穿得这么破,不是落魄书生是啥?心中能没有愤懑吗?这不和废话一样!”   “哦,也有道理啊!”唐秀才皱着眉头,突然问道:“毅儿,你怎么把大师想的那么差啊?”   唐毅哼了一声,没有说话,上辈子为了付学费,他可是剃光了脑袋,在景区当了两个月的假和尚。自从那之后,他就成了坚定的无神论者,比什么政治教材都管用。   唐秀才蹙着眉头,突然笑道:“对了,毅儿,爹想到了一个活儿。”   “什么活儿?”   “摆摊写字啊,我记得天妃宫前面就有写字摊,有了真大师坐镇,以后天妃宫香客肯定越来越多,写字的也会多起来。对,就这么干了,毅儿,你先回家吧,爹这就去天妃宫。”   练摊写字,落魄书生最容易的职业了,看看老爹的样子,也干不了别的。反正也不指望他发财,能暂时养活爷俩就成了。   “那好,您可要小心啊!”   唐毅回到了竹楼,看了一会儿书,就有些头昏眼花,身体还是虚弱,躺在小床上会周公去了。   一觉醒来,天色已经黑了,老爹却没有回来。不是出事了吧,唐毅吓得急忙坐起,穿戴好了,就准备出去看看。还没等起身,房门大开,唐秀才闯了进来,手里拿着油纸包,乐颠颠晃了晃。   “毅儿,饿了吧,两个馒头,还有二两猪头肉,快点吃吧。”   展开油纸包,香味蹭蹭往鼻孔冒,唐毅的肚子咕噜噜叫了起来。   “爹,您吃了吗?”   “呵呵,你快吃吧,爹在天妃宫吃过了斋饭,味道真不错,有空爹带着你去尝尝。”   唐毅咬了一口馒头,又吃了几片猪头肉,突然眉头皱起。   “爹,您怎么跑到庙里吃饭去了?”   “不去天妃宫还去哪啊?”唐秀才眼睛一瞪:“你小子是不是还怀疑了真大师?那可真是一位助人为乐的高僧,不要老用龌龊的心思想人家。你爹本想摆个写字的摊子,可是笔墨纸砚,桌椅都没有,正好碰到了大师身边的小沙弥。没多大一会儿,就把我请了进去,聊了一会儿,大师知道我的处境之后,免费借给我桌椅,还给了一套全新的笔墨纸砚。更在庙门口划出了块最好的地方给我摆摊。多大的恩情啊,等咱们发达了,一定不能忘了。”   真是转性了?   唐毅满腹怀疑地看着老爹,“了真是不是让你叫摆摊费啊?比如每天赚钱的五成归天妃宫?”   “啪!”   唐秀才真的生气了,一怒之下,拍起了桌子。   “毅儿,小小年纪,怎么可以总用恶意揣度别人呢?无论到什么时候,世上都是好人多。了真大师可没要我一个子,记住了,没有什么摆摊费!”   太阳真的从西边出来了,看老爹的样子,也不由唐毅不信了。   “您老真的什么都不用做,就把笔墨纸砚给您了?”   “也不能这么说!”唐秀才叹口气,说道:“了真大师刚到天妃宫,里面油漆彩画,对联题字都脱落了,还有不少佛经虫蚀鼠咬,残缺不全,都要重新抄写。大师的桌子上就摆了一大摞。我看他辛苦,提出帮着他抄写经书,你可要记得啊,爹是主动提出来的,不是人家大师要求的!”   “那还不是一样啊,您怎么不想想,他为什么要摆在你面前,还不是做戏吗!”   唐毅终于怒吼了起来,听了半天,还以为遇到好人了呢,没想到竟然在这里等着呢!   “爹,你今天摆摊写了几份?”   “两份家书,挣了二十文,买猪头肉三文钱,还剩十七文。”唐秀才说着把铜钱掏出来,放在桌上,“拿去吧,明天早上买包子吃。”   唐毅彻底抓狂了,“爹,您怎么还不明白啊,我问你,一本佛经值多少钱?”   “这个,我怎么知道。不过佛经应该比四书五经贵一些,毕竟很少有印刷出版的,一二两银子吧!”   “那您一天抄了多少佛经?”   “今天下午抄了半本地藏经。”   “这就对了!”唐毅用力一拍手,吓得唐秀才一跳。   “毅儿,你别总是一惊一乍的,都是我自愿的。”   “那叫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唐毅坐在床边,气得小腮帮鼓起,掰着手指头说道:“半本佛经,就算是八钱银子,换算成铜钱,至少有六七百文,足足是这些钱的三十倍啊!”   唐秀才从来没有这么想过,可是按照儿子的说法,他不由不去琢磨,貌似也有道理。难道真的大头儿都被了真拿走了,无论如何,他也不能把那个和蔼可亲的和尚贴上压榨剥削的标签。   干脆唐秀才抱着脑袋,装起了鸵鸟。   “反正人家又没强迫,是我自己愿意写的。”   “这才是了真的狡猾之处!”唐毅咬着牙说道:“君子可欺以其方,老和尚是吃定了您啊!” 第5章 生财有道   “毅儿,爹想了一晚上。”唐秀才红着眼睛说道:“或许你说的有道理,可是爹不能不去天妃宫!”   “为什么,明知道是坑,还要跳啊!”唐毅不解地问道。   唐秀才叹了口气,苦笑道:“毅儿,挣钱不是容易的事情,爹昨天在摆摊的时候,就看到有人因为摊位打了起来,差点出人命。要不是有天妃宫的师父说话,爹连个摊子都摆不了。”   不经风雨不见彩虹,经过了一天的历练,唐秀才似乎成熟了不少。   “不管了真大师是纯粹的好心,还是有什么目的,爹都没得选。多写几个字又累不着,就当是练习书法了。毅儿,爹是男子汉,要撑起这个家,要养活儿子啊!”   唐秀才说完,起身快步下楼。他不想让儿子看到眼角的泪,唐秀才不是恨了真,相反他十分感激这位大师,无论如何,他唐慎能挣到钱,能让儿子吃饱饭了,生活对于他来说,所有的意义就是把儿子拉扯成人。   他恨的是自己,为什么如此无能!连一个体面的活儿都找不到,百无一用是书生,说的就是自己这种废物吧!   唐秀才默默擦干了眼泪,抬起了头,仿佛什么都没发生一样,咧着笑脸,快步离开了巷子。以后每天抄完半部经书,剩下的时间就摆摊写字,去得越早,剩下的时间就越多,能赚得钱就越多……   唐秀才乐观地想着,却忽略了屁股后面跟来了一个小尾巴。唐毅气喘吁吁,一路紧赶慢赶,还是等到老爹到了天妃宫,他才赶来。   “毅儿,你来干什么?”   唐秀才急忙拉住了唐毅,他可记得昨天小家伙有多生气,生怕他今天跑来添乱,他把唐毅拉到了一旁的大树下,俯下身体,和儿子眼对眼。   “毅儿,你心疼爹,爹都清楚,可是爹除了这个,别的真不会了。过去爹总不明白什么叫做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现在我清楚了。”   这世上恐怕没有人会像唐秀才一样,几乎低声下气的和儿子说话,唐毅鼻子头发酸。记忆之中,老爹少年得志,是多骄傲的一个人,要不是为了自己,他会甘心受风吹日晒,甚至要巴结庙里的僧人,脸面何存啊!   唐毅真的被感动了,“爹,孩儿不是来添乱的,是孩儿有了些赚钱的点子,您老不用再费力气了。”   天妃宫在刘河堡的旧城,供奉的是天妃娘娘妈祖,也就是庇护万千水手的海神。当初在永乐年间,大明朝开创了前所未有的七下西洋,足迹遍及半个世界。而每逢出海之前,三宝太监郑和都要在刘河堡的天妃宫祭奠海神,祈求保佑。   从七下西洋的成绩来看,天妃娘娘还真灵验!   唐毅在老爹的指引之下,在庙里转了一圈。经过三宝太监的“通番事迹碑”前,唐毅双手合十,默默叨念着,说完了之后,又转身离开,重新回到了庙外的写字摊。   唐秀才一路都在观察儿子表情,忍不住担忧地问道:“毅儿,你真有办法弄到钱啊?”   “怎么,老爹不信孩儿?”   “当然相信,毅儿是最棒的!”唐秀才伸出了大拇指,接着又心虚地说道:“毅儿,爹想破脑袋,可是什么赚钱的主意都没想到,你有什么办法?”   “要说办法啊,那可就多了!”   唐毅眉飞色舞,笑道:“说起来天妃宫条件不错,香客也不少,但是太过单调,没法满足香客不同层次的需求,所以香火钱不多。”   看着老爹迷惑的样子,唐毅忍不住笑道:“就拿礼佛的香来说,天妃宫里就一种。可是有的人身份高,家财万贯,人家就想着更加虔诚,不愿意和下里巴人一样,该怎么办,很简单,香就要越长越粗越大,普通的香少要几个铜钱,甚至不要。二尺长的就要一两银子,二尺半的五两,三尺的二十两,五尺……那个太无耻了,还是算了。”   唐秀才瞪大了眼睛,他早就察觉儿子有些不一样了,可是还没想到这小子鬼点子这么多。   唐毅管老爹惊讶,继续侃侃而谈:“再比如大殿只有一个小沙弥收取香油钱吧?多少都记录在本子上,可是有些人囊中羞涩,拿不出多少钱,不好意思登记,该怎么办呢?很简单,在大门里外,烧香的炉子,神像前面,全都放上功德箱,不拘多少,都是一份心思。正所谓聚沙成堆,集腋成裘,也是一笔钱。”   “再有,前来烧香的信众岂能空手离开?为何不制作一点小饰物,或是佛像啊,或是念珠手串,或是楞严咒什么的,赠送给他们。”   “赠送?那怎么赚钱?”   “哈哈哈,爹,您可太老实了,名为赠送,信众敢占佛爷的便宜吗?他们一定会加倍布施!对了,还有那些出香油钱多的,可以给佛经一类的,这个就您来写就行。还有啊,是不是可以单独辟出一处偏殿,在里面专门供奉死去先人的灵位,由诸位大师每日念经祈福,我想那些孝顺的子孙肯定一百个愿意,您说他们还会差钱吗?”   唐秀才彻底被打败了,仔细一琢磨,儿子说的还真有道理,看来他不光没吹牛,甚至还谦虚了呢!唐秀才一时之间,竟不知道说什么了,儿子的办法的确比卖字强多了。   只是此事需要天妃宫方面配合,也不知道了真能不能答应!   “毅儿,你有把握说服了真大师吗?”   “呵呵呵,爹,刚刚我在庙里转了一圈,已经想好了主意,要不咱们再去见见了真大师。”   “好嘞!”   到了静室外面,唐毅伸手把老爹拦住,笑道:“爹,接下来的谈话您老最好不要听了,让孩儿去吧!”   “你行吗?”   唐毅嘿嘿一笑,转身进了禅房。唐秀才只能在门口来回踱步,里面说了什么他也听不清,突然传来啪啪的拍桌声,他的心提到了嗓子眼,过了一会儿,又有几声大笑。就这样,唐秀才的心起起落落,就在快要承受不住的时候,房门大开,唐毅走在前面,了真随后跟了出来。   一见唐秀才,淡淡一笑:“阿弥陀佛,老衲恭喜唐施主,可生了一个好儿子啊!”   “好儿子”三个字格外用力,唐秀才不明所以,只是说了声告罪,就带着唐毅离开了。   “毅儿,你到底和了真说了什么啊?”   “没说什么,我就是告诉他,天妃宫原本是道观,后来老道跑光了。在前些年,有和尚进驻,渐渐变成了佛家的寺庙。”   唐秀才喃喃自语:“你说的没错,天妃宫历史如此,可是这怎么说服了真啊?”   “很简单啊,他要是采纳了我的建议,大家一起发财。他要是不听,我就去僧纲司告发,要知道天子笃信道家,老道的地位可比和尚高。有不少没处可去的老道,要是听说了,他们会如何?”   唐毅说的轻松,可是唐秀才却冒出了冷汗:真够毒的!简直就是扫地出门的绝户计啊!   唐毅却没有什么负罪感,他早就猜出了,昨天了真就是故意引起老爹的兴趣,就算老爹不去天妃宫摆摊写字,也会想办法吸引过去,替他抄写佛经。唐毅甚至能想到这些字迹精美的佛经,会成为结交豪门士人的不二宝贝,换来丰厚的回报。   偏偏占了大便宜,还要装作施恩的样子,当我好欺负吗!   你做初一,我做十五!   没错,唐毅就是这么个睚眦必报的性格。   只不过这种事情显然不适合唐秀才这种老实人掺和…… 第6章 下订单   爷俩一路聊着,唐秀才渐渐接受了事实,一路往回走,正好路过朱家的铺子,就听到内掌柜地问道:“死鬼,牌匾横幅都让人做了吗?”   “做了,今天晚上就能送来,另外我琢磨着请了两个帮工,把咱们的门脸拾掇一下,见见新。”   内掌柜的语带不满,问道:“还要请帮工啊,不是又要花钱?”   “都是老朋友,人家答应不要钱的,供一顿饭就成,咱家不是有只不下蛋的老母鸡吗?”   “什么?朱老实,他们值一只鸡的钱吗?”内掌柜地说道:“不行啊,你去买点青菜吧。”   朱掌柜的为难道:“不好吧?”   “怎么不好,老娘手艺好着呢,青菜也能做出炖鸡的味来,你到底是去还是不去啊?”   “去什么去,钱不都在你手里。”朱掌柜的赌气说道。   内掌柜的一拍脑门,笑道:“我给忘了,这就给你拿钱。”   说着翻了翻钱袋,有几块碎银子没舍得拿出来,捡了十几个铜子,塞到朱掌柜的手里,顿时朱掌柜的脸就垮了下来。   不等他反驳,内掌柜的抢先说道:“当家的,你听着啊,买菜的时候挑那个有虫子眼的买?”   “啊?”朱掌柜的眼珠子差点掉下来,“太,太不合适吧?”他本想说太抠了。   “老娘可不是为了省钱啊,那虫子爱吃的人也爱吃不是,你就快点去吧!”   朱掌柜的万般无奈,红着老脸,心说他怎么就娶了这么个媳妇呢!从里面走出来,正好一抬头看到了唐家父子。   “哎呦,唐爷,您帮着写了招牌,这么大的事,还没来得及感激您呢!今个晚上到家里吃饭吧!孩儿他娘,把鸡杀了,给唐爷炖上,我先去买菜了。”   说完,朱掌柜的也生怕反悔,一溜烟儿,没了踪影,内掌柜的从里面走出来,顿时一脸尴尬,什么招待唐爷,分明是借口!   可是内掌柜的也不好在唐秀才面前发作,人家早上可是帮了大忙的,还要感激地说道:“唐爷,还要小相公,你们都进来喝口水吧。”   唐秀才有心拒绝,可是唐毅倒是抢先说道:“多谢朱大婶了。”   爷俩坐下,内掌柜的送来了茶水,还摆了一碟瓜子和一碟花生,弄得唐秀才受宠若惊,从来没听说内掌柜的这么大方了,铁公鸡拔毛,真是够新鲜的!   内掌柜的似乎有了差距,脸色一红,“那个,唐爷,我去杀鸡了。”内掌柜的迈着飞快的步伐,到了后院,没多大一会儿,就听到了一声凄厉的惨叫。   “还真麻利啊!”说着唐毅从兜里拿出那个元宝,摆在了桌子上。唐秀才一下子瞪大了眼睛。   “这,这是哪来的?”唐秀才不解其意地问道。   唐毅掂量着元宝,足足五两重,十分压手,他嘿嘿笑道:“自然是了真大师给的启动经费了。”   唐秀才突然想到了真咬着后槽牙说出来的三个字,似有所悟。   “毅儿,到底是他给的,还是你想办法弄来的!”   唐毅豪气底一摆手,笑道:“那都不重要!眼下是要做东西,您懂木匠吗?”   “不懂,那你懂么?”唐秀才道。   唐毅两手一摊,说道:“我也不懂!”   “那怎么办?要不赶快把银子还回去吧!”唐秀才担忧地说道。   唐毅彻底被打败了,只能和盘托出。   “爹。咱们不懂,可以承包出去,简单说就是找人帮咱们做,想来想去,朱伯伯就是最合适的人选。”   正说话间,内掌柜的又走了进来,她想问问鸡要怎么吃,是红烧啊,还是炖汤啊。听到唐毅说起当家的,她立刻警觉。   “小相公,您让死鬼干什么啊?不是我驳您的面子,当家的一天到晚,忙活铺子的事情,实在是没工夫。”   唐毅哪里不知道她的心思,想要和他玩心眼,再修炼十辈子吧!   “那太可惜了,刚接了一份木匠活,这是二十两的订金。可是我们爷俩都是门外汉,正想找朱伯伯商量一下,谁是合适的人选呢!”   内掌柜的看到了桌上的大元宝,眼睛一下子就亮起来,比灯泡还有神。   “小相公,不用找别人啊,死鬼的手艺就行啊。”   唐毅略微迟疑,问道:“朱伯伯不是要经营铺子吗,再说了,这个木匠活做下来,也赚不了几十两银子,我怕……”   几十两!   内掌柜的眼睛里都是小星星,差点跳起来,拉住唐毅的胳膊。   “小相公,小祖宗!这活儿就交给老朱吧,奴家刚才不会说话,我这就去买几斤好酒,咱们慢慢谈。”   内掌柜的一转身,跑到自己屋子,换衣服,拿银子,挎着篮子,不到十秒钟,就消失在街道口,这份麻利的劲头,简直让人咋舌。   果然利润能让人疯狂,马子所言不虚啊。唐毅摇头叹道。   ……   华灯初上,木桌之上,一盘炒鸡蛋,一盘毛豆,一盘青菜,一个酸辣汤,中间放着一大盆红烧鸡块,旁边还有一坛花雕,简直比过年还要丰盛。   内掌柜的手艺的确不错,唐毅美滋滋吃着,笑道:“朱伯伯,要做的东西,第一是高二尺,宽一尺,厚五寸的功德箱二十个,上面留个口,能放进去铜子和碎银子。”   唐毅一边说着,一边草草画了个图样,朱掌柜的连连点头。   “嘿嘿,这个比结婚用的大柜子还容易,不用雕花啥的,我一天能做三五个。”朱掌柜的拍着胸脯说道。   “嗯,还有就是手串啊,小佛像,烧的香烛蜡签之类的。样式我能出,只是做工必须要精细。”   朱掌柜的皱眉思索,一旁的内掌柜的一拍他的肩头,笑道:“你怎么糊涂了,马老二不是会做兔爷吗?”   那玩意也能做?唐毅差点喷了。   内掌柜的不明所以,解释道:“就是泥娃娃,八月十五的时候,女人们拜祭月神,害怕孩子捣乱,就给个泥做的兔儿爷玩,金漆彩绘的,小相公没见过?”   “见过,见过。”唐毅咳嗽了两声,很显然他是误会了。   倒是朱掌柜的有些担忧,说道:“做兔儿爷和佛像可不一样,万一做不好,我怕……”   “呵呵,朱伯伯不用怕,你让马老二试着做做,告诉他,兔儿爷只有中秋的时候能卖,可是佛像什么时候都要,这可是长久的生意,而且价钱公道。”   朱掌柜的搓搓手,什么都没有钱实惠,他笑道:“成,我去问问。”   内掌柜的想了想,胆怯地问道:“小相公,您看手串能不能交给我做?”   没等唐毅说话,朱掌柜的就摆摆手,或许喝了两杯,来了男人气概,竟然大喇喇说道:“瞎搀和什么啊,人家小相公要的是精工细作,你会干什么啊!”   内掌柜的一拍桌子,顿时不干了,怒道:“不会怎么啦,老娘能想办法啊,我认识家具行的伙计,从他们那能弄来边角余料,咱们村的老曲头儿就会做手串,逢年过节还送给咱们呢!再有咱们隔壁的许大娘就是做香的,还有会刺绣的,我都把他们找过来,大不了给点钱就行了,眼下正是农闲的时候。”   人才啊!   这不就是转包吗,唐毅从天妃宫弄来项目,弄来启动资金,然后分包给朱家两口子,他们再分包下去,产业链的雏形都出来了!   看来真找对人了,朱大婶这么能干,他也能省点麻烦。   “太好了,朱大婶,回头我拟一份单子,把样式,数目,价格都定好了,咱们就去下单子。”   “小相公就是痛快,奴家虽然是女流,也陪你们喝一杯!”   内掌柜的说着拿过来一个大号酒杯,倒满了花雕,一饮而尽。 第7章 欲取先予   接下来的日子里,所有人都陷入了空前的忙碌之中,唐秀才依旧努力履行着诺言,虽然他并没有答应了真什么。既要摆摊写字,又要抽空抄佛经,还要去寺里帮着撰写匾额,修复碑刻,蜡烛三头烧,忙得不亦乐乎。甚至有时候实在回不了家,就在天妃宫睡了。   至于朱掌柜的也是如此,天不亮就起来,和面,剁馅,包包子。   好不容易早上的生意做完了,就立刻跑到后面,拿起锛凿斧锯,叮叮当当,忙个不停。经常是忙到后半夜,那么壮实的汉子,愣是没劲爬上坑头。   而内掌柜的呢,甚至更凄惨,小饰品,小东西,做起来最麻烦,她要帮着采买各种材料,做好了之后,还要挨个验收,保证质量上乘,做工精美。   也幸亏内掌柜的认识人多,做起事情雷厉风行,要是换一个人,只怕银子摆在面前,都撑不下来。   不过虽然忙碌,大家都甘之如饴。内掌柜的算过了,一个普通手串采购成本不过五文钱,唐毅给她的定价是十文,一个手串,她就能赚五文钱,顶得上她卖二十个包子了。   要不是这个生意前途未卜,她都想关了铺子,专心做这个。   虽然所有人都很忙碌,而那个始作俑者却别提多清闲了。唐毅最多帮着内掌柜的想想点子,设计一下图样,偶尔老爹会喊他去帮忙,不过他的字迹没法和老爹相比,写过两副对联,抄了几页佛经,唐秀才看过之后,默默扔到了纸篓里。   “不用啊,我还懒得写呢!”   唐毅干脆跑回了家,读书写字。闲着了就去街上买些肉类蔬菜,做几个可口的小菜给老爹送去。   每到这个时候,唐秀才就会得意非常,坐在庙门口,当着干活的工匠大吃大嚼,吃得满嘴流油,不够嘚瑟了。   当然这是唐毅心里的想法,要是让唐秀才知道,哭都没地方哭:你当老子愿意啊,谁让你带来的都是荤菜啊!   不过吃了大半个月,脸上倒是有点肉了,儿子这手艺真是不差。   时间飞快,明天就是七月十五,传说中的鬼节。按照民间说法,七月一的时候,鬼门大开,地府的鬼魂就会到人间查看后辈子孙善恶行为,子孙则要趁机祭祀。过了七月之后,鬼门关闭,若是子孙没有祭祀,孤魂野鬼就要在人间飘零一整年!!   让祖宗受苦,那可是天大的罪孽,一旦老祖宗发怒,子孙可是要遭殃的。   不管家里有没有钱,都要买些香烛、烧纸、元宝,给先人送点钱花,至于讲究的家庭还要购买鸡鸭一类的牲畜祭品,准备各式河灯,总之花样众多,眼花缭乱。   唐毅本来是不信这些东西的,可是他连穿越都遇上了,就没有什么理由不信了。坐在马车上,他就说道:“朱伯伯,这两天我怕是要在天妃宫忙活了,等明天有空,您送点烧纸和贡品来,我和我爹要祭奠一下先人。”   “好嘞,小相公你放心吧,把东西送去,回头我就去买。”   两个人说着,马车越赶越快,刚刚过了中午,就到了天妃宫门前。   经过了一个月的时间,天妃宫的前门已经基本修复了,正门新制作的金色匾额,“天妃宫”三个字龙飞凤舞,就是老爹的手笔。一进山门,就是天王殿,塑着魔家四将,各个威严煞气,面门狰狞,有的拿着宝剑,有拿琵琶,有拿着雨伞,还有长虫,油漆彩画,很有气势。   在旁边还有一面青石碑,上面写着魔家四将的介绍,不用问,同样是老爹写的。   大殿前面是不大的空场,中间放着一个硕大的香炉,在一旁香烛堆成了小山,正是给明天做的准备。   唐毅经常过来,他和了真之间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见面之后,礼数十足,客客气气,就仿佛朋友一般。庙里的小沙弥更是喜欢唐毅,谁让他脑袋里稀奇古怪的故事多呢!   虚辰见到唐毅,笑着迎过来,神秘兮兮地问道:“小施主,今天有空吗?”   “干嘛?”   “上次你答应讲单刀赴会的,小和尚可一直记着呢!”虚辰一脸崇拜,拉着唐毅说道:“快讲讲,关老爷是不是大发神威,一个人把东吴的贼子都杀了!”   唐毅这个无语啊,你是出家人好不好,别动不动打打杀杀的。说起来也怪唐毅嘴贱,偶然评价了三国几句,就惹来小沙弥的追捧。   关羽从明朝中期以后,就快速变成了全民偶像。男的学关云长,女的学王宝钏。也不知道怎么把这两位凑在一起了。   连带着出家的小沙弥都成了关羽的粉丝,每当唐毅讲桃园结义、三英战卢布、过五关斩六将、千里走单骑等段子的时候,都会聚集一大帮人,听得如痴如醉。唐毅甚至都觉得他有当说书先生的潜质了。   “讲故事是没问题滴,不过……”唐毅拉长了声音。   “不过怎样,做什么我都答应!”虚辰小眼睛冒着金星说道。   “没看见马车上的东西吗,赶快搬下来。”唐毅笑着说道。   这时候朱掌柜的已经把马车上的席子拿开。   嚯,东西还真不少。   虚辰瞪大了眼睛,首先看到的是二十个一模一样,刷着红漆的功德箱,都不算大,他就能轻松搬下来,因此笑着答应。   唐毅在一旁指挥着,在山门放一个,香炉旁放一个,殿门口放一个,拜垫旁放一个……   没多大一会儿,全都放好了,这些位置都是香客触手可及的必经之路。   接着又捧下来特制的香烛,好家伙,最大的都差不多有三尺长,指头粗细,上面还裹着七彩的装饰,一看就是高大上的东西。不用告诉,虚辰也知道这些玩意要放在香炉旁边最显眼的位置。   剩下就是各种小饰品,小佛像,手串,平安符……这些都要送到大殿里受受熏陶,额不,是开光。   “万事俱备,就看明天的效果了!”唐毅自信地笑道,人性的弱点什么时候都一样,就不信弄不到银子!   唐毅没有注意到,他的举动全都被了真看在眼里,和尚背着手山门走进来,每到转弯的地方都有大大的功德箱在面前。   “功德功德,有趣啊!”和尚露出了惊喜的笑容。   喔喔喔,雄鸡报晓,天色微明,野草上挂着露水。   有烧香的人早早来到了天妃宫。小沙弥等在这里,手里捧着三寸高,泥塑的弥勒佛像,腆胸叠肚,憨态可掬,满脸的福相。   “阿弥陀佛,施主,您是第一位前来烧香的客人,足见礼佛之心赤诚,这是蔽寺的一点心意,我佛保佑施主和家人。”   虚辰说着,恭恭敬敬把佛像送了过去。   一个村妇模样的香客接过,顿时傻了眼,她还没听说寺庙主动送东西呢,迟疑一下,小心翼翼接过来,连忙道谢,进入了山门。   随后又有几个香客前来,虚辰也都送上了佛像,默默念经,如果仔细听,就会发现,他念的分明是:“千万别肉包子打狗,千万别啊……”   妇人到了大殿,转了一圈,给天妃娘娘,四大天王都烧了香,转身就要离开,正好一眼看到了香炉旁边的功德箱,下意识问道:“师父,这是干什么的?”   “阿弥陀佛,女施主,此乃是功德箱,寺庙接受各方施舍,若是女施主有心,可赏一些香火钱,不赏也是无妨,只要诚心礼佛,定能家道兴旺,福寿康宁的。”   原来是要钱啊,老娘可不给!   她迈步往外面走,就听背后有两个香客低声嘀咕:“让别人办事都要送点钱呢,更何况是佛爷!”   “是啊,人家还送了佛像,保佑咱们一家人,总不能让人家吃亏啊!”他们说着都掏出了一些铜钱,有几十枚的样子,扔进了功德箱。   妇人脚步停了下来,脸色一红,她来烧香顺道还给儿子祈祷,眼看二十了,还没媳妇儿呢!   白拿东西,佛爷又怎么会保佑!妇人一咬牙,一狠心,掏出一块碎银子,扔了进去。   当啷,掷地有声!   门口的虚辰差点叫出来,心里头不停狂喊:给钱了,真的给钱了,小施主的法子灵了! 第8章 神演技   “将欲歙之必固张之;将欲弱之必固强之;将欲废之必固举之;将欲取之必固与之。此法虽小,却也不差啊!”了真微微笑着。   “大师,一个和尚把道家之说奉为圭臬,不嫌丢人啊!”唐毅在背后幽幽说道。   了真微微一笑,不以为意道:“小施主,这你就不懂了,老子西出函谷关,化胡为佛,而后达摩渡海而来,一饮一啄,因果循环啊!”   “呵呵,新鲜啊,据我所知,老子化胡经可是佛家刚刚传进中土的时候,为了招揽生意才弄出来的,多半是伪经,您怎么相信了?”   这小子知道的还真多,了真微微一笑:“阿弥陀佛,不管你信不信,反正老衲信了。总不能让徒子徒孙信一个外来的教吧!”   唐毅眨眨眼睛,突然笑道:“大师,我开始有点敬重你了!”   日上三竿,天妃宫中的香客越来越多,不只是刘河堡周围的村民,就连太仓州的一些有钱人也都赶了过来。   由于每年都会前来,倒是没有什么稀奇,只当是走个过场。   可是一路上看到不少香客都叽叽喳喳,说笑不停,每当有人拿出诸如佛像,手串,平安符一类的东西,就引来一阵羡慕的赞叹。   “看到没有,这个平安符可是大师亲自开光的,那是有灵性,能保佑人的!只是可惜啊,要是早点来,就能拿到佛像了。”瘦小的中年人有些遗憾,不过随即又笑道:“不过有比没有强,你们就别盼着了,只有前一百人有赠品,想要东西啊,等以后早点来吧!”   此话一出,有几个香客就露出了遗憾的表情,可是后面突然有人瓮声瓮气地笑道:“看你那个德行,有什么好吹牛呢,我这就有一个佛像。”   大家猛地回头,果然来了一个又高又壮的大汉,粗大的黑手上拖着一个五彩的观音像。   瘦小的中年人傻眼了,人家的明显比他高级啊,不服气问道:“你,你怎么得到的?”   “呵呵,告诉你,是庙里大师送的。”   “你又不是前一百名,怎么可能送给你?”小瘦子的眼睛都瞪圆了。   大汉哈哈一笑:“啥都不知道,就敢吹牛。告诉你,本大爷花了十两银子,烧了一炷香,大师送给我一个观音像,还答应把俺爹的灵牌放在大殿里,每天都有大师念经超度。”说到这里,大汉眼圈竟有些湿润。   “俺爹是掌船的,就死在了江里,连个囫囵尸首都没有!这回好了,有大师天天念经超度,他也能早登极乐,俺也算尽孝了!”   原来如此,听到大汉的话,大家不由得伸出了大拇指。   “真是一个孝子啊,老爷子虽然死了,可是有福气啊,后人是好样的!”   听到大家的赞美,大汉虚荣心彻底满足了,别提多高兴,走路都有风。   他们的对话全都被路上马车里面的人听到了,此人名叫许添才,刚刚三十出头,年初接下来家里头的绸缎生意。   听到大汉说起他的老爹,许添才也不由得想起自己的父亲了,老爹辛苦一辈子,攒下了这么大的家业,一点没有享受到。   自己呢,本想着守孝百日,可是无奈生意忙碌,只守了三天,就匆忙处理生意去了。   想起来都是不孝啊!   要是能在天妃宫给自己父亲立一个灵牌,享受香火,也能弥补心里的缺憾,午夜梦回,就不用常常惊醒了。   “快,赶快去天妃宫,我要烧香。”许添才焦急地吼道。   车把式听到老板的吩咐,急忙挥动鞭子,车跑的别提多快。   没多大一会儿,到了天妃宫门口,许添才跳下马车,一眼望过去,光是门口就有几十个人排队,等着烧香,小沙弥跑前跑后的支应着。   许添才眉头皱了起来,这么多人,要等到什么时候,他还要急着回太仓呢!正好有个小沙弥跑过来,他一伸手,拦住了对方。   “小师父,在下有一事想问问。”   “阿弥陀佛,施主请说。”虚辰客气地说道。   “是这样的,我听说贵寺可以给亡故的先人立灵牌,享受香火,可有此事?”   虚辰上下打量一下,来人一身绸缎,肋下佩戴着玉佩,看起来都不是凡品,正是唐毅说的肥羊,不宰一刀简直天理不容。   想到这里,急忙笑道:“施主,您请随我来吧!”   虚辰带着许添才绕过正门,从侧门进入了天妃宫,直接到了客室,了真正坐在里面。   “师父,这位施主想要为先人立灵牌。”   “知道了。”   了真此时还沉浸在惊骇之中,唐毅弄出了这些小手段,对香客却是极大地刺激。其实庙会不只是虔诚的信徒前来,还有不少赶集看热闹的,他们不懂什么,都想着多花一点比少花点好,多给佛爷,保佑自然就多了。从来不舍得花钱的,也会扔三个五个铜子,不为别的,卖一个心安,重在参与么!   那些穿绫罗绸缎的自然不愿意和泥腿子一样,无论是烧香,还是布施,都要多出一截,如此才能显示身份。   平时不管真孝顺还是假孝顺,都争相烧香不够,多多打赏香油钱,就是为了能安放祖宗的灵牌,好让所有人都看到,是多么舍得花钱。   了真都看在眼里,心中懊丧,这么简单的事情,他怎么没想出来。   “大师,弟子有礼了。”   “施主免礼,请坐吧!”了真满脸和煦的笑容,就仿佛庙门前的弥勒佛,有求必应。   许添才坐了下来,一开口就问道:“大师,听闻贵寺只要烧十两银子的香,就可以给先人立一块灵牌,可有此事?”   了真眉头一皱,断然摇头,说道:“施主说笑了,蔽寺接受十方施舍,又回馈十方,怎么能在乎施舍多少呢!一粥一饭是功德,金山银山也是功德,同是施舍,没有分别的!”   这几句说得云淡风轻,不愧是大师,见识就是不一样。   听这意思,不是花钱就能立牌,那自己可怎么办啊?   许添才求助地看了看虚辰,了真脸色一沉,低声说道:“虚辰,到底是怎么回事,为师让你为诸位施主行方便之门,超度亡魂,是做善事,行功德,你怎么弄得沾染了铜臭!”   虚辰一听,慌忙跪在地上,可怜兮兮说道:“师父,弟子也没有办法,香客这么多,若是人人都立,岂不是整个天妃宫也摆不下,故此,故此……”   “嗯,也有你这么一说,想来是老衲糊涂了。”了真倒也从善如流,想了想,说道:“这样吧,告诉下去,灵牌的事情就停了吧!等有了万全的主意,再做吧!”   别啊!要推到什么时候!   许添才差点喷出一口老血,他辛辛苦苦跑来,要是停了岂不是白忙活,怎么能甘心啊!再说了这个老僧也的确与众不同,别人上门化缘,他倒是好,银子送到面前,愣是不要。   再看看身上破旧的僧衣,宝相庄严的面孔,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看起来真是一位有道的高僧啊!   “师父,请听弟子一言,东南乃是诗书之地,德行孝道,乃是立身之本。先人辞去,能在庙中得到供奉,是多少孝子的心愿,大师,您可不能挡了弟子的尽孝之心啊!”   了真眉头紧锁,念了句佛号,一脸的悲天悯人,普度众生,摇头苦笑道:“阿弥陀佛,施主,你这是让老衲为难啊!”   在窗外的唐毅闷哼了一声差点喷出来,“这话都能说出来,大师,神演技!” 第9章 一笑泯恩仇   许添才眼珠转了转,还别说真想出一个点子。   “大师仁慈,弟子心知,可是供奉灵牌也要花费不少钱财,身为人子,理应自己承担起来,大师能帮着念经超度,已经是天大的恩典,岂能让贵寺破费!”   了真微微一笑:“算不得什么,念经修行本是僧人的职分。只是施主所有也有道理,但若是变成了价格者得,岂不是违背了本意。哎,都怪老僧欠考虑了!”   “不!”许添才来的时候,虚辰领他从偏殿过来,供奉着地藏菩萨,打扫的一尘不染,香烟缭绕,摆放着鲜花香草,钟声渺渺,好似极乐世界。两旁还有精巧的红木架子,若是能把老父的灵牌放在上面,要不了多久就能进入极乐世界,他绝对是最孝顺的儿子了!   “大师,弟子有一个主意,不妨将位置分成两部分,七成留给善男信女,他们供奉越多,礼佛之心也就越诚,理应有奖励。至于另外三成吗,若是真有孝子却拿不出银子,大师不妨大行方便之门,岂不两全其美!”   了真听完故作思考,实际上他早就想到了,不过是想让许添才说出来而已。唐毅在窗外忍不住伸出了大拇指,放在后世,这就是参与理论的典型啊!   许添才的建议被采用,既得到了尊重,又满足了当孝子的愿望,看着吧,香火钱绝对少不了!   “施主的办法高妙,老衲佩服。你的办法就算做布施,老衲立刻让人给令尊制作灵牌,放在首位。”   “多谢大师!”许添才几乎哭了,激动道:“弟子岂是光靠着一张嘴的,听闻贵寺正在修整,弟子愿意献上两万块砖瓦,五十跟木料,再加上二十石粳米,五斗香油。”   几样东西加起来,少说值二百两银子,简直赚大了!   了真勉强控制激动的情绪,淡淡说道:“虚辰,带施主去降香。”   “是,师父。”   “好一招欲擒故纵,请君入瓮,大师真是厉害!”唐毅从外面笑着走进来。   了真翻了翻眼皮,淡淡说道:“小檀越,慧极不寿啊!”   “彼此彼此!”唐毅毫不在乎,了真也早就看透了,这小子脸皮比城墙都厚,说什么都不会在乎。   “小檀越,你有何事?”   “没什么,大师可不要忘了咱们的约定,五五分账啊!”   “呵呵,出家人不打诳语,今天收了多少香火钱,都会有小檀越一半的。”   唐毅笑着拱拱手,说道:“还望大师言而有信!”   眼看着唐毅走出静室,了真的脸上露出了浓浓的笑容。   “小家伙,道行还是不够啊!”   从早上开始,唐秀才就坐在偏殿的角落,视线几乎没离开过几个功德箱,其中靠着拜垫的愣是被装满了两次!就算都是铜子,那也不是个小数目,折成白银,怎么也有二三十两。   发财了,真的发财了!   日落西山,随着最后一个香客离开,唐秀才晃了晃僵硬的身躯。急忙向后面走去,唐毅这些天最喜欢去的地方就是“通番事迹碑”,经常一坐就是好几个时辰。   果然,唐毅又在这里,望着斑驳的文字发呆。   “毅儿!大喜事啊!”   唐秀才拍了拍屁股,拉着唐毅坐在了石阶上,兴奋地手舞足蹈,说道:“毅儿,爹算过了,香火钱至少有二百两银子,分一半给咱们,也有一百两,一百两啊!”唐秀才都不知道说什么了。   “要是以后每天都有这么多,咱们爷俩就什么都不用干了。”   唐毅不以为然地笑笑:“会有这么一天,不管不是现在。”唐毅笑道:“今天是七月十五中元节,一年当中,能比今天香火钱多的,恐怕只有春节和端午寥寥几天了。再说了,爹,您老以为光凭着一个主意,就能换来一棵摇钱树吗?”   “怎么?难道了真大师会撒谎?”唐秀才不解地问道。   唐毅没有回答,只说道:“您看着吧!”   正说话之间,虚辰气喘吁吁跑过来,对唐毅说道:“师父找你。”   “嗯,前面带路吧!”   唐毅快步来到了静室,旁边的一间屋子里,几个小沙弥汗流浃背,正在数钱呢。在他们面前,铜子几乎堆成了小山。小沙弥们从来没见过这么多钱,一个个眼睛瞪得溜圆,生怕被猫叼去了一个。   “大师,香火钱收的还不错吧?”唐毅笑着问道。   了真坐在桌子前面,从虚辰手里接过了账册,笑道:“小檀越,这是账册,还有些散碎的铜子没算完,就按照五十两计算,意下如何?”   “还算公道。”唐毅笑道。   “那就好,今天香火钱加起来就是四百三十一两七钱,其中有一位施主赏了五十两,两位施主三十两,还有几位五两十两不等,更多的则是铜子碎银子,详细的账目都在这里了,小檀越请过目?”   唐毅扫了一眼账本,突然笑道:“大师功力深厚,不至于在账目上做文章,我信得过您!”言下之意,其他的就不好说了。   从唐毅的淡然之中,有种特别的超然,仿佛一切都被他看穿了,了真自然不舒服,可也没有办法。   “小施主,往年中元节,也有百十两银子香火钱,今年老衲苦心经营,增加一些也属于正常。因此这些银子不都是小檀越的功劳,取个整数,留下三百两分配,你看如何?”   唐毅手指敲着桌面,突然微微一笑:“大师,据我所知,有不少人施舍了粮油砖瓦,木料沙石,这些东西折成银子,也有二三百两吧?”   了真错愕一下,突然呵呵笑道:“小檀越,施主们的善心无价,老衲不好折成银子,要是你需要,就搬一半走吧!”   真是好大的人情,唐毅差点喷血了,他和老爹两个人,要砖瓦木料干什么,再说了,大动干戈,从庙里搬东西,就不怕别人戳脊梁骨啊!唐毅敢说,要是让善男信女知道,光是吐沫星子就能淹死人!   “大师好手段,小子认栽了,您还有什么说辞,都搬出来吧!”   “到底是年轻人,真有魄力。老衲当初和小檀越说的时候,用中元节作为实验,所得香火钱对半分成。”   “没错,大师有什么高论?”   了真突然笑道:“老衲觉得小施主的办法不好,合作到此为止!老衲已经让人把你带来的东西收拾好,小施主都带回去吧!”   什么?不好?   是不是我的耳朵出问题了?凭白多了三百两香火钱,还有那么多的米面砖瓦,怎么不好了?   和别人玩欲擒故纵,我可不吃那一套!   唐毅豁然站起,“大师,您不是开玩笑吧?”   “阿弥陀佛,出家人不打诳语!”   唐毅盯着了真,脑袋飞快转动,俗话说出家人不爱财,越多越好,了真可不像例外的人。那为什么他要拒绝。   等等,他刚刚说合作到此为止……明白了!   唐毅瞬间平静了下来,喝了口茶,感叹地笑道:“大师好手段,您是想撇开小子,自己弄,对吧?反正功德箱不值钱,香烛饰品更容易,只管山寨就是,何必要让我分走一半的银子!”   被戳穿了心思,了真脸色涨红,索性闭口不言。静室里一下子安静起来,唐毅一口一口喝茶,突然不经意间笑道:“大师,其实不用这么麻烦!我可以只要中元节一天的。”   “哦?诚如是,老衲可要谢过小檀越了。”   “别忙。大师,您要答应我一件事,无论到了什么时候,都不能说出去!”   说实话靠这种手段来钱可不光明正大,一旦抖出去,唐毅的名声就毁了,别说当官,就算科举都有麻烦。因此唐毅只想弄到第一斗金,而不想当做长期的摇钱树。   了真闭目寻思,其实他也是同样思考,事情传出去,他的名声也毁了。   “小檀越放心,老衲守口如瓶!”   唐毅潇洒地拱拱手,“多谢大师。对了,日后贵寺肯定还需要这些香烛饰品之类的,我托付给了朱家夫妻做此事,他们老实厚道,就是挣一点辛苦钱,就当给穷人一条养家糊口的路子。”   在了真的印象里,唐毅就是个机敏透顶,疯癫偏执,甚至有些忘恩负义。换成任何人,谁会想到用上告僧纲司威胁自己,虽然唐毅的办法灵验了,皆大欢喜,了真的心里却很不舒服,要不然他也不会这么算计唐毅。   “小檀越,你倒是让老衲刮目相看了,你让朱家人过来谈谈,只要合适,老衲继续用他们。”说着了真拿出了一百五十两银子,想了想,又加了一锭五十两的大元宝,一共二百两,送到了唐毅的手上,而后长叹一声,语带凄凉:“小檀越,老衲蹉跎几十载,一事无成。从普济寺来的时候,就发下愿心,要光大山门,兴旺佛法,这也是老衲一生能做的最后一件事。有些操之过急之处,还望小檀越谅解。”   唐毅点点头,笑道:“大师,小子家贫如洗,我爹又不善经营,才会出此下策,得罪之处,也请大师见谅。他娘唐毅飞黄腾达之时,一定不忘大师的好处!”   “彼此彼此!”一老一少,一僧一俗,一笑泯恩仇。 第十章 请节哀   唐秀才和唐毅在天妃宫又住了两天,没有了利益纠葛,双方关系迅速修复,唐秀才把需要写字的地方都弄好了,还许诺了真,以后需要只管吩咐,然后才欣然回家。   走在路上,唐秀才看哪里都顺眼,脸上的笑容就没断过。   “毅儿,怎么有点春风得意马蹄疾的滋味啊!”   “现在是秋天好不好!”唐毅正是无语了,不过也不好打扰老爹的兴致。二百两银子可不是小数目,差不多是十家农户一年的收成,爷俩算了发了横财,口袋里有了钱,人顿时变了样,路过酒楼的时候,点了二十几道菜,让伙计送到家里。桌子太小了,都摆到了床上。   唐秀才不由皱眉了,说道:“毅儿,我看该换张桌子,对了椅子也该换了,床太小了不舒服,换成金丝楠的……”   “好了,您换一套房子成不。”   “也对啊。”唐秀才说道:“说实话啊,这竹楼真不是人待的地方。”   以前住的不也挺好的,唐毅也知道老爹出身官宦之家,二十岁之前都不知道什么叫缺钱。这些年的确苦了他了,折腾就折腾吧!   正所谓穷人有了钱,如同上了弦,庆功宴吃完,到了晚上唐秀才突然睡不着了,心头就仿佛有小耗子不停抓挠,不得安宁,不停地偷看柜子里,生怕银子不翼而飞了。   一遍又一遍,只要闭上了眼睛,就仿佛有小贼跳进来,把钱都偷跑了。翻来覆去的烙饼,到了半夜三更干脆爬起来,放在了枕头下面。   这下放心了,可枕着硬邦邦的元宝,后脑勺生疼,这也不是长久办法啊。   干脆,豁然坐起,披着衣服就往外面走。   “爹,您省省行不。”唐毅红着眼睛,怒冲冲说道。   唐秀才不好意思,尴尬一笑:“还没睡啊,你也睡不着?”   “我睡着了——又被您弄醒了!”唐毅无奈道:“爹,爷爷好歹是县丞,您也吃过见过,区区二百两银子,不至于吧?”   “怎么不至于,失去了才知道宝贵!”唐秀才神秘兮兮道:“毅儿,这可是咱爷俩的身家性命,爹准备挖个坑埋起来,等以后你娶媳妇用……”   唐毅翻翻眼皮,笑道:“是不是还要写上此地无银二百两啊?”   “臭小子,你敢嘲笑你爹,找打!”唐秀才气得哇哇暴叫,作势要打。   唐毅连忙求饶,说道:“爹,您老想想,孩儿随便一个主意,凭空就能弄到银子,您老还有什么可怕的。”   唐秀才挠了挠头,他的确是穷怕了,不过臭小子说的也有道理。他突然觉得自己有些大惊小怪,讪讪地把银子放在了床边,坐在了唐毅的身旁。   “毅儿,那你说下一步该怎么办?爹都听你的!”   “您真的听我的?”   “当然,谁让你有本事呢!”   唐毅也看明白了,不把老爹安抚住,是别想睡好了。   “爹,其实孩儿早就想过了,咱们还是要回太仓州,二百两足够买个小院,租房子不是个办法,孩儿想着去私塾读几年书,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想出人头地,就要走科举的路子。”   唐秀才深以为然地点点头:“毅儿好见识,爹也是这么想的,当初来刘河堡就是贪图花销少,现在看来是爹短视了。明天爹就回太仓找个合适的房子,等安顿下来,再找个挣钱的活,你就只管用心读书,爹养活你,咱们唐家日后就指着你了!”   唐秀才越想越高兴,结果更是睡不着了,一直到了四更天才稀里糊涂的地睡下,转过天,到了中午还没爬起来,别说去太仓了,连午饭都剩下了。   唐毅也没了兴致,只好跑到朱家的面馆,吃碗面充饥。   一见到唐毅,内掌柜的就眉开眼笑,急忙走了过来,感激地说道:“小相公,多亏了您啊,死鬼和庙里的师父谈好了,您可给我们一条来钱的路子啊!我还琢磨着,赚了钱,要给您一份呢!”   说完之后,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她明显是试探,唐毅哪里不明白。他现在有了银子,更不愿意和内掌柜的计较。   “朱大婶太客气了,赚钱还是靠你们自己,我不过是牵线搭桥而已!”唐毅谦虚地笑道:“要说感谢吗?给我来碗面吧,早上还没吃东西呢!”   “好嘞!”   内掌柜的笑着答应,脸上仿佛开了花,没多大一会儿,一大碗面条送来,兴奋之下,愣是放了四个荷包蛋,弄得唐毅怪不好意思的,自己都成了饭桶了!   饭桶就饭桶,总之先填饱肚子。唐毅甩开了筷子,热乎乎的面条,烫嘴烫心,没一会儿,额头上就冒出了汗水。   他正在吃着,对面桌子坐着一个二十啷当岁的年轻人,穿着短打,带着瓜皮帽,太阳穴上贴着一块不知道多长时间的狗皮膏药,在手边还放着一把短刀。   严禁民间武器那是蛮夷胆怯的作风,在明朝老百姓是可以携带刀剑一类的武器。不过盔甲和旗号却是不行的,一旦发现可要按照造反处理的。   规定虽然如此,可是寻常百姓谁又会没事带着武器在身边,这样的人多半都是地痞无赖,帮闲的打手,普通人都躲得远远的。   这小子盯着唐毅半天,突然站起身,啪的一拍桌子。   “你姓唐对不对?”   唐毅正喝着喷香浓郁的骨汤,一见对方的模样,就有些皱眉。   “没错,你有什么指教?”   “哈哈!果然是你小子!”这个家伙顿时打了鸡血,撸胳膊挽袖子,弄得唐毅心里头毛毛的。   “我问你,前些日子是不是改了招牌,把王三财给耍了?还有,你是不是帮着朱掌柜的弄到了新生意?”   “应该是吧!”   “果然,这么说你是刘河堡最聪明的人了!”   噗,唐毅差点喷出来,哪跟哪啊,没等他分辨,对方自言自语道:“有句话怎么说来着,耳听咋地,也不眼见咋地……”   “是耳听为虚眼见为实。”   “没错,就是这句,行啊!这样小子你听好了,爷有个事情要找你帮忙,可是呢,爷要先考考你是不是真聪明?”   唐毅这个无语啊,老子聪不聪明和你有个屁的关系,轮得着你来测试。   “朋友,我还要……”   “你听着啊,就这个桌子。”这小子根本不顾唐毅,自顾自地说了起来,“就是这张桌子,一共四个角吧,我一刀,就一刀砍下去一个角,还剩几个角?”   就这个啊!   见唐毅没有回答,小子顿时得意地笑道:“不用着急,你先慢慢想着,当年我爷爷就这么考我的,爷想了三天就想出来了,我爷爷还说我聪明能考状元呢!”   你要是能考状元,那个状元得多不值钱。   对这种小孩子的把戏,唐毅是半点兴趣也没有。偏偏这小子握着刀把,分明不回答就不让自己走。   唐毅眼珠转了转,正好看到内掌柜的在那边熬汤,主意来了。   “呵呵呵,四个角砍掉了一个,自然就剩三个,难得住谁啊!”   “哈哈!”这小子高兴的一跳三尺高,手舞足蹈,别提多得意了。摇头晃脑说道:“笨啊,真是太笨了,看来老子才是刘河堡,额不,是太仓州的第一聪明人!”   唐毅眨眨眼睛,故意怒道:“喂,四减一等于三,小孩子都知道的事情,你凭什么说错了。要是不讲出个道理,我可不服!”   “就知道你不服!”   这小子拿起朴刀,煞有介事的在桌面上一划,然后说道:“看到没有,这一刀下去,砍掉了一个角,却多出两个角,所以正确的答案是五个,明白不?”   “不明白!”唐毅把脑袋摇得像是拨浪鼓。   “明明是三个,另外两个我可没看到。”   “你怎么那么笨啊!”这小子急得抓耳挠腮,就是不知道怎么解释。   唐毅突然笑道:“要不这样,你砍一刀,果然如你所说,我就信了。”   “砍一刀啊,也行。不过我说的对了,你可要承认我是第一聪明人啊!”这小子还真执着,说话之间,他抽出了朴刀,高高举起!   咔嚓!   一刀落下,桌面应声断裂,上面的碗筷稀里哗啦,落了一地。   “你看看,是不是五个?”   “啊,真是啊!”唐毅故作吃惊,却忍不住笑道:“施主,请节哀……”   还没等他说完,一声霹雳,吓得这小子一哆嗦,只见内掌柜的像是猛虎一般扑了过来。   “徐三,你个兔崽子,敢砍坏老娘的桌子,看我不打死你!” 第11章 被鄙视了   “干娘,饶命啊,别打了,再打就看不到干孙子了!”   徐三是一把鼻涕一把泪,抱着脑袋,哭得别提多惨了。   内掌柜的卯足了劲头的大脚停顿了一下,不足三成的力道踢在了徐三的屁股上。一连串的骂声就出来了。“小兔崽子,我可告诉你,你娘和我是多年的干姐妹,她临死的时候,告诉老娘,要好好看着你,让你小子长成个人模样!你瞧瞧你,都混成了二流子,在外面折腾不够,还敢砍了老娘的桌子,你小子不想活了是不?”   “干娘啊,我不是想……”   “想什么?”内掌柜的狠狠啐了他一口。   “撒泡尿照照镜子,就你那点道行,连老娘都骗不过,还敢在小相公面前丢人,真是不知死活!”   徐三一听,竟然猛地坐起,惊呼道:“姓唐的小子,你知道还让我砍桌子?”   唐毅挠挠头,陪笑道:“刚知道,刚知道而已!”   嘴上这么说,可是脸上的表情却出卖了他,徐三气得哭天抢地,内牛满面!   唐毅看着满身脚印子,可怜兮兮的徐三,突然脸色发红,自己似乎有点做的过了。   “朱大婶,都怪我不好,不该和徐兄开玩笑的,这样吧,桌子的钱我出。”唐毅说着就掏银子,他现在可不比以前,兜里有不少碎银子。   内掌柜的却连连摆手,笑道:“小相公,你这是什么话,您给我们找了新活儿,这个面馆也不挣钱,借着机会就关了。这个混小子就缺教训!”   徐三从地上爬起来,拍打着满身的尘土,一听面馆要关了,也顾不上疼痛,怪叫道:“干娘,可不能关了啊,我以后上哪吃饭啊!是不是儿子欠账太多了,我,我这就拿钱去。”   “你给我回来!”   内掌柜的一把拉住了徐三,气呼呼道:“三儿,干娘这些年也没照顾好你,正好现在有了活计儿,你就跟着你死鬼学赶车吧,别往码头跑了,打打杀杀的,万一出了点啥事,后悔就晚了。”   内掌柜的虽然疾言厉色,可是心肠不坏,这几句话处处都为了徐三着想,弄得傻小子眼圈通红。   “干娘,还是您对我好,可是眼下我不能答应,雷爷有了麻烦,要是跑了,不是爷们做的事。”   还挺仗义,唐毅有些刮目相看了。   “唉。”内掌柜的叹口气,摇头道:“儿大不由娘,你自己个机灵着点,到了啥时候啊,干娘这都有你的一碗饭。”   内掌柜的转身去忙活了,眼看着临近饭口,来的客人越来越多。虽然不打算干了,但是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做面条是一点马虎不得,熬汤的骨头更多,给的面条更实惠。   想到了还在睡觉的老爹,唐毅又要了一碗面,端着往家里走,没走出几步,突然眼前一闪,徐三跳到了他的面前,张牙舞爪的,吓了唐毅一跳,这小子不会想报复吧!   愣神的时候,徐三突然单膝点地,一抱拳,说道:“小相公,徐三有一事相求,你能不能帮忙?”   “什么事?”下意识问道。   徐三急忙从地上爬起来,一伸手从后腰掏出了一本账册,送到了唐毅的面前。   “看看这个。”   唐毅眉头紧锁,这小子到底搞的什么鬼啊。把面条给了徐三,他捏着鼻子,翻开了账本,一目十行,看了起来。   自从穿越之后,唐毅就觉得自己记忆力明显提升,脑筋转得飞快,不说过目不忘,也差不多。   他飞快的翻看,这应该是一个商铺的出入流水账,可是看着看着,唐毅不由得摇头了。这份账目非常混乱粗糙,上面的日期错乱,字迹不清楚,外加上不少涂改的痕迹,一看就让人挠头。   不过这还难不住唐毅,他在后世什么样的账目没见过,什么手段不知道,应付这些,简直就是小儿科。   徐三眼巴眼望看着,小心翼翼问道:“小相公,账本有问题没?”   “问题肯定不小,被黑的银子最少上千两。”唐毅不知道这小子打得什么算盘,只能含混说道:“不过光是这一本我也没有办法说清楚。”   徐三咽了口吐沫,问道:“所有账本都给你,能不能弄清楚?”   “应该差不多吧!”   “太好了!”徐三拉住唐毅的胳膊,不由分说就走。   “喂,你要绑票啊?”   徐三连忙赔笑:“小的哪敢啊,求你高高手,帮我一个忙成不?”   “查账,对吗?”   “嗯。”徐三祈求地点点头。   “不去!”唐毅拒绝的别提多痛快了。   “你敢?”徐三把怪眼一翻,手里的朴刀又举了起来,怪叫道:“小子,刚刚你哄骗大爷,害得挨了顿揍,这账还没算呢!我这把刀叫青龙,青龙月亮刀,信不信一刀劈了你!”   那叫青龙偃月刀好不!唐毅彻底被打败了。   “你小心点,别把面条弄撒了,看朱大婶不收拾你!”   听到朱大婶,徐三下意识打了个机灵,急忙把碗抱好。   “我答应你还不成,我爹还在家里睡觉呢,先把面条送去。”   “哦,你爹咋这么懒呢?”   丫的,找打是不!   “你再说一个字,就算你跪着求,我都不搭理你。”   徐三吓得一缩脖子,赶快闭上了嘴巴,老老实实跟在了唐毅后面,亦步亦趋,上了小竹楼。   唐秀才半睡不醒,唐毅拿着面条,在他的鼻子前面一晃,就乖乖张开了眼睛,笑眯眯说道:“还是毅儿知道心疼你爹,我先洗把脸。”   起身,正好看到了徐三吊儿郎当靠在门口,忍不住问道:“这是谁啊,怎么不像好人?”   眼里真不差!   唐毅笑道:“爹,他让我帮着去查账。”   “查账,你会看账本?”唐秀才可真的吃惊了,小东西一个主意,一个点子,爷俩眼看着成了有钱人,儿子天资聪明,脑筋灵活,唐秀才是承认的。可是想弄懂账本,必须算学精深,还要懂得记账的规矩,没有几年的功夫可做不到,貌似没有教过他啊?   看到老爹怀疑,唐毅呵呵一笑:“看看而已,要是不成,不还有您老吗!”   这个马屁拍的很舒服,唐秀才傲然一笑:“没问题,打仗亲兄弟,上阵父子兵,要真是不成,有爹兜着!”   “成了,孩儿先走了。”   从家里出来,徐三在前面带路,没走几步,突然停住了,自言自语道:“我好像又上当了!你爹是不是比你厉害?”   唐毅点点头,笑道:“那是自然了。”   “那我找你干嘛,找你爹多好啊!”徐三转头就跑,唐毅一伸手,拉住了他的衣领,徐三劲头还挺大,唐毅跟着跑了几步,才停了下来。   “我可告诉你,大人干大事,就一点烂账,要不是看在朱大婶的面子上,我都懒得去!要是我爹出马,走一趟至少二百两银子,你能出得起吗?”   “二百两啊!我连二两都没有”徐三顿时耷拉下来脑袋,乖乖带路,往刘河堡的码头走去。丝毫没想过,要是唐秀才那么厉害,何至于住在逼仄的小竹楼……   两个人一前一后到了码头,放眼看去,有几艘船只正停靠着,有力巴搬运沉重的货物,累得浑身是汗,吭吭唧唧。在岸上有一群人簇拥着一个大汉,正在指挥搬运。   徐三高声叫道:“七爷,七爷,我把您要的人找来了!”   大汉猛地回头,一眼看到了唐毅,顿时有些哭笑不得,一抹络腮胡,怒骂道:“徐三,你瞎了狗眼,我让你找账房先生,找个没断奶的娃娃干什么?”   丫的,被鄙视了!   唐毅瞬间就怒了,不就是一点烂账吗,老子在后世见识了多少,别说区区一个刘河堡,就算到了京城,唐毅也丝毫不怵。   当然有自信是一方面,还要有平台不是,眼下唐毅傻愣愣跑到京城,最大的可能就是到铺子里当个跑腿的,搞不好还要上大街捧着碗要饭。   但是无论如何,眼前这家伙至少没有鄙视唐毅的本钱。   唐毅有心骂回去,可是看了看对方的胳膊根,比自己的腰只粗不细,再加上周围的打手,很快就认清了形势。   年轻人可以中二,但是不能犯傻!   “徐三,既然人家瞧不起我,那我也就不在这碍眼,告辞了!”唐毅转身就走。 第12章 秒杀   唐毅走的很快,徐三心中大急,他本来拿着账册请教朱掌柜的,朱掌柜的看了大半天,啥都说不出来,偏偏唐毅看了几眼,就知道有问题,徐三对唐毅别提多崇拜了。而且他还有个更厉害的爹,想弄清楚账目,非他莫属啊!   “别走啊!”   徐三情急之下,脚下被石头绊了,扑在地上,两只手顺势保住了唐毅,来了一个完美的抱大腿!   “小相公,你可别走啊,七爷是不知道你的本事,您露一手让他看看不就行了。”   唐毅没法走了,只能站在地上,徐三挣扎着转身,两只手还死死抱着唐毅的腿。   “七爷,这位唐小相公绝对是高手,我可是费了好大劲才请来的。”   大汉眉头紧锁,几步到了唐毅面前,撇着嘴看了看,鼻子里哼了一声。作为码头最大牙行的东家,雷七在太仓都算是一号人物,手下有百十个弟兄,掌握着刘河堡的码头,也在山东和江南之间贩运土产,实力可不容小觑,说话之间就带着一股居高临下的味道。   “三儿,上个月的时候,有人来码头闹事,是你小子给打了回去。爷承你的情,可是你小子别不知好歹,爷有大事要办,没空看你丢人!爷让你找高明的账房,随便找个小子就想骗我,我可不是三岁孩子!”   一再的瞧不起,泥人还有三分火性呢!唐毅傲然说道:“有志不在年高,小爷自幼精通十大算经,区区账册就是张飞吃豆芽——”   “怎么讲?”雷七迟楞问道。   “小菜一碟呗!”   雷七上下看了看唐毅,虽然处处透着稚嫩,可是仪表堂堂,底气十足,不像是一个骗子。   “你小子吹牛皮没用,有没有真本事还要验证一番。”雷七对着手下人说道:“去把那三个废物点心都叫来。”   不大一会儿,三个账房先生小跑着赶过来。最前面的人姓方,有四十来岁,额头上挂满了汗水,到了雷七面前,慌忙低头。   “七爷,小的们无能,您,您再宽限几天,保证把账目算好!”后面两个也点头哈腰说道:“是啊是啊,都理出头绪……”   “呸!”雷七狠狠啐骂道:“五天前你们就这么说,头绪头绪,老子要的是结果!老子要知道,我的银子哪去了!”   管你哪去了,反正不是我们拿的。   三个账房只敢腹诽,表面上还唯唯诺诺,含糊说道:“快了,快了!我们这就去算账了。”   “慢。”雷七指了指唐毅,说道:“看见没有,我新找来的账房先生,他说算学厉害,账册都是小菜一碟。你们就考考他,看看有没有真本事!”   三个账房把目光都落在唐毅身上,一看之下,差点笑出来,小家伙最多十二三岁吧!大明不缺神童,甚至还有不到十岁就能作诗的,但是唯独没有听说过算学神童。这也没有办法,谁让大家念的都是四书五经呢!   看这小子的样子,认不认识银子还两说,他也敢夸口精通算学,简直可发一笑。三个家伙被雷七逼得狠了,天天被骂得狗血喷头。正好借着小家伙,告诉雷七,不是我们无能,是做账的人太厉害。   唐毅不知道三个家伙的饿龌龊心思,只是背着手,松松垮垮地站着,丝毫不紧张。   方账房看看唐毅,笑道:“小友当真敢接受在下的考校吗?”   “有什么不敢的,只管出就是了!”   “好狂妄的小子,你听着!”方账房略微寻思一下,说道:“今有甲持钱560,乙持钱350,丙持钱180,三人俱出关,关税百钱,欲以钱数多少衰出之,问各几何?”   “这有什么难的,不就是按比例出钱吗!”唐毅不假思索,迅速报出了答案:“甲出51钱、109分钱之41;乙出32钱,109分钱之12;丙出16钱,109分钱之56。”   方账房出题可不算厚道,虽然思路不难,但是计算不容易,就拿他的学徒来说,都要摆弄算盘,才说得清楚。唐毅这种如此迅速报出答案,而且分毫不差,就连他都未必做得到。这小子不简单啊!   头一炮就哑火了,后面的葛先生微微得意,心说老方啊老方,你这是聪明反被聪明误。这小子自诩算学精通,多半是脑筋灵活,算数特别快,你这是撞枪口。算学博大精深,光靠把数字算得精,还差着天地呢。   葛先生抚着胡须,得意地说道:“轮到我出题了,今有善田一亩,价三百;恶田七亩,价五百。今并购一顷,价一万钱,问善田,恶田各几何?”   这道题已经涉及到了盈不足问题,在《九章算术》之中已经是非常困难的,就像雷七和徐三听在耳朵里,完全就是天书,一头的雾水。   见唐毅没有说话,葛先生只当他被难住了,老气横秋道:“年轻人,可不要随便口出大言啊!”   唐毅扣了扣耳朵,轻蔑一笑:“这种问题连三岁孩子都难不住,先生确定没有更高明的了?”   “无知小儿,有本事说出答案!”葛账房吹胡子瞪眼怒吼。   “善田一十二亩半,恶田八十七亩半吗!您都胡子一把了,还玩这么幼稚的东西,出息不大啊!”唐毅学着葛先生的口气说道,气得葛先生直翻白眼。   唐毅也感到了几个账房的敌意,你们在雷七那里受了气,就拿小爷当撒气桶,哪有那么便宜的事情。   最后一位吴先生眉头深锁,突然说道:“小辈,不要猖狂,我这里有一题,你要是算出来,就算你略懂算学,听着:今有句五,股十二。问句中容方几何?”   换成几何了!   倒也聪明,只是可惜啊,老子可是应试教育培养出来的,等级差的太多了。唐毅捡了根树枝,在地上画了几笔,笑着说道:“方三步,十七分步之九,我说的没错吧?”   唐毅迅速给出了答案,吴先生脸憋得通红,张着大嘴,惊讶地说不出话来。三个账房显然都没难住唐毅。   “呵呵,你们出过了题目,我也出一道:某人去皮草店买狐裘,狐裘成本25两,卖35两,某人付一张百两银票,掌柜没钱找零,拿着银票去隔壁茶铺换了一百两的银子,找个某人65两,某人走后,茶铺发现银票是假的,东家无奈,又赔给了茶铺一百两。问皮草铺亏了多少?”   刚开始听唐毅的题目,三位账房都浑不在意,可是仔细思索一会儿,却发现了不对劲,一个个拧着眉头,苦大仇深的模样。   最先说话的是方账房,他寻思半晌,迟疑说道:“皮草店给了某人65两,又赔了茶铺100两,应该是165两。”   他刚说完,葛账房就摇头说道:“不对,不对,某人还带走了一件狐裘,值25两,所以应该是190两。”   吴账房更是摇头,说道:“你们怎么忘了,找零的时候,还剩下了35两,可以拿这个钱去配给茶铺,所以啊,皮草店赔的一百两之中,只有65两是从腰包拿出来的,因此赔的钱是155两。”   三个人三个答案,这下可麻烦了。大家面面相觑,没一会儿,就叽里呱啦吵成了一团。到了后来,更是吹胡子瞪眼,就差动手打人了。   方账房咬着牙说道:“我算了一辈子账,就是165两!”   “你算两辈子也不成,错了就是错了!”葛账房也不示弱:“咱们也别在这吵,拿算盘算好了!”   果然,三个人争先恐后跑回屋里,噼里啪啦地响起了算盘声。可是越算越麻烦,越算数越多,额头上不停冒汗,手指都哆嗦了。   “不对啊,怎么还是不对,到底是多少啊,不带这么玩人的!”三个账房苦兮兮的,他们自己都整不出答案,更别说面对唐毅了。   雷七不懂算学,可不是傻瓜,三个账房的模样,明显被唐毅秒杀了,这小子真够厉害的!   “三儿,你立了大功啊!”雷七大手拍得徐三龇牙咧嘴,差点趴下。 第13章 一个徒弟   “小相公,雷七是个粗人,得罪之处,还请海涵。喝茶,这是今年的龙井,你们读书人一定喜欢。”   唐毅笑着拿起茶杯,喝了一口,淡淡的苦涩,浓郁的清香,赞道:“果然是好茶,不过正事要紧,我还是先看看账册吧。”   “好,雷某就喜欢水萝卜就酒嘎嘣脆,这边请!”   雷七早就等不及了。晃着高大的身躯,带着唐毅出了客房,到了东厢房,正是三个账房待的地方。刚走进来,就看到了吃惊的一幕,三个人互相揪着衣服,拧眉瞪眼,气喘如牛。   方先生就说道:“老夫算得就是对的,你们全都错了!”   “姓方的,咱们都指着算学本事吃饭,凭什么你是对的,我们就是错的?”葛先生个子小,气势却不弱,跳着脚怒吼,吐沫星子满天飞。   吴先生同样如此,骂道:“你们的道理都不通,我算得才是对的。”   “你是对的,谁承认啊?”   “谁承认?”吴先生猛地抬头,正好看到了唐毅,顿时喊道:“年轻人,你出的题,有本事你就说说正确的答案?”   其他两个人见状,也松开了手,对着唐毅一起吼道:“说,到底赔了多少?是不是你也不知道答案,胡编乱造,欺骗我们?”   雷七也挺好奇的,当然也想看看唐毅的真本事如何,就说道:“小相公,雷某也想开开眼界,你看方便与否?”   唐毅微微一笑,对雷七说道:“其实这道题并不复杂,不如让三位先生扮演一下,一个是皮草店的,一个是茶铺的,一个是买东西的,原来手里有多少钱,经过交易之后,还剩下多少钱,自然就知道了损失!”   “对啊,我们怎么没有想到!”   方先生一拍额头,惊喜地叫道,很快三个人进入了角色,按照步骤,进行交易。很快扮演茶铺的葛先生和扮演皮草号的方先生就惊奇地发现他们一个借出去一百两,收回一百两,一个借来一百两,又付出一百两,实际上双方都扯平了,真正的损失就在客人身上。   方先生找给了吴先生六十五两,外加一件狐裘,损失如此而已!   “哎呀,我怎么这么糊涂啊!”   三个人全都仰天长叹,泪流满面,胡子一大把,怎么就被这么个障眼法给骗过去,丢脸丢大了啊!   方先生和葛先生老脸通红,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雷爷,我们无能,告辞了!”   两个账房连这些日子的工钱都没要,直接败退了。倒是年纪最轻的吴先生一直低头思考,突然猛地抬头,眼中冒出光亮。   “我明白了!我终于明白了!”   吴先生神情激动,抖了抖衣襟,面对唐毅,深深一躬。   “小相公,您这一道题终于让我想明白,这些天我们都沉浸在复杂的账目之中不能自拔。其实很多都是干扰而已,只要抓准核心的银子流向,就能弄清楚亏空!”   吴先生说的笃定,其实他在三个人之中,算学基础最好,《九章算术》也研究的明白。按理说唐毅的题目难不住他,之所以会陷进去,就是见识不足。毕竟刘河堡只是个小地方而已,他们平时接触的都是往来流水账,把借贷混进去,就摸不清南北西东了。   通过实际操作,吴先生大有拨开云雾见青天的畅快感,他又感叹说道:“古人说受人一字便为师,今天小相公教了在下一道题,更是教了解题的方法,吴某感激不尽。若是小相公不嫌弃,吴某就拜您为师!”   说着吴先生真的屈膝下拜,唐毅可吃了一惊,吴先生差不多和老爹一个年纪,怎么能受他的礼。唐毅急忙伸手拦阻,哪知道吴先生还是个死心眼,真的就拜了下去,弄得唐毅手足无措,连连叫苦。   倒是一旁的雷七不怎么在乎,他豪气地笑道:“小相公,收个徒弟而已,码头上不少白了毛的老头还管雷某叫师父呢!”   “那能一样吗!”唐毅苦笑道,他一个读书人怎么和江湖人比。不过吴先生颇为真诚,罢了,就教他一点东西吧。   “吴先生,你先起来。”唐毅说道:“我年纪太小,可没法收徒弟。不过你要是愿意,这几天跟着一起算算账,有什么不懂的,我可以指点一下。至于以后遇到了难题,也可以找我,就当是切磋了!”   “我明白了,师父是想考验我,您放心,吴天成一定用心学,保管让师父满意!”吴先生信心十足地说道。   还解释不清了,唐毅索性不多话了。   三个人走进了房间,架子上摆着好几十本账册,地上桌子上还有不少废弃的纸张,显然都是三个人以前算得东西。   “先收拾一张干净的桌子,再把账册按照时间顺序整理好。”   “是,师父!”吴天成迅速回答道,他已经干了好几天,轻车熟路,没有多大一会儿,就把账册整理好。   这时候唐毅提起毛笔,在纸上写下了四个词:旧管、新收、开除、见在。吴天成偷眼一看,顿时惊喜地问道:“师父,是不是四柱清账法啊?”   “嗯,没错,我看了下账目,主要的问题就是太乱,太杂,看得人头晕眼花。如果能重新理顺关系,解决问题不难!”   吴天成老脸通红,感叹说道:“师父是会者不难,我们可是难者不会啊!”   唐毅倒是一惊,忍不住问道:“你不知道四柱结算法?这可是从唐朝就有了,宋朝更是发展完善啊!”   “弟子确实听过,前些年去苏州的时候,还请教过几位账房先生,只是他们都不愿意教。”吴天成越说声音越小。   算账可是一门高级的手艺,普通的算账先生,一个月也有三五两收入,高明的先生更是被东家当成了宝贝,甚至能给官员当师爷。几乎所有的账房先生都敝帚自珍,省得教会了徒弟,饿死师傅。   倒是唐毅不怎么在乎,如果不是怕引来不必要的麻烦,他甚至都想直接拿出复式记账法,毕竟算账在他的眼中,只是小的不能再小的本事了。   唐毅这么想,吴天成可不这么想,他读过几年私塾,后来家道中落,父母双亡。他靠着聪明劲,从老账房手下偷师,学会了算数记账,硬是养活了两个妹妹,还把她们都风风光光嫁了人。吴天成深知,什么都不如本事来的实在,因此他不在唐毅年纪小,也不在乎丢不丢面子,只要能学到本事,吃再多的苦都不怕!   从这一天起,每当唐毅赶来的时候,桌上都摆着一杯冷热合适的茶水,昨天整理完毕的账目,还有今天要做的内容,条分缕析,摆在桌面上,一目了然。   唐毅也大为惊叹,吴天成这家伙就算放在后世,也有优秀的秘书啊。他也不藏私,每天清理账册之余,就向吴天成讲解算术和几何的知识。   这一讲可不得了,唐毅把后世的很多概念灌输给了吴天成,顿时仿佛打通了任督二脉,往常的中国算学注重实例应用,对背后的原理反而不怎么清楚。唐毅则是把定理直接点了出来,吴天成本来底子不差,这么一点拨,原来模糊的地方全都融会贯通,而且还举一反三,到了最后两天,唐毅只要负责验收就行了,吴天成一个人就把账册弄得差不多了!   要知道几天之前,三个人还茫然没有头绪,现在他一人就能应付,其中的差别之大,简直不可以道里计。   吴天成是彻底心服口服,当最后一笔账算好之后,他恭恭敬敬,撩袍跪在唐毅面前,不容分说,连磕了三个头。   “师父在上,不管您认不认弟子,在弟子心里,您都是我吴天成的师父!” 第14章 又是二百两   日头偏西,夕阳红胜火。   对着清算结果,唐毅和吴天成师徒两个大眼瞪小眼,恨不得把几张薄薄的纸片给吞下去。傻愣了半晌,唐毅先叹了口气。   “我好像掉进了坑里啊!”   吴天成深以为然地点头,随口说道:“师父,其实几天前弟子就听到了风声,拿走雷七爷银子的是他的夫人,而且这位夫人身份非同一般。”   肯定不一般,要不然也不会把雷七逼到了刘河堡找账房先生,这点账目放在太仓早就解决了。   家庭纠纷,豪门内斗,幕后黑手,简直一个大坑!   唐毅想想就觉得头皮发麻,自己小胳膊小腿,就不该掺和到这种事情,痛苦地抱着脑袋,埋怨道:“你咋不早点告诉我啊!”   吴天成挠了挠脑袋,委屈地说道:“当时不是没拜师么,再说了,弟子要是早点说了,岂不是没法和师父学本事了!”   “算你狠!”唐毅咬咬牙,猛地站起身。   “拿着这些东西,去见雷七!”   “哎!”   吴天成急忙答应,抱着计算出来的结果,屁颠屁颠跟在后面,离着雷七的房间越来越近,突然听到啪的碎裂声。吓得吴天成跳起来,惴惴不安地说道:“师父,这东西要是七爷看了,会不会发火啊?”   “还用问吗?如果放在你身上,气不气?”   “岂止生气,简直发疯了,那么多银子被贪了,泥人还有三分火性呢!”吴天成伏在唐毅耳边,用只有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说道:“他气不气不关咱们的事,我怕他一怒之下不给工钱了,弟子倒是没什么,能和师父学这么多东西,已经知足了,可是师父您不可能白干啊!”   果然封建的师徒就是好,瞧瞧,都知道替老师担心了。   “没事的,雷七做了这么大的生意,还不至于差工钱,咱们进去吧。”   唐毅在前面,走进了雷七的房间,只见雷七正光着膀子,露出一巴掌宽的护心毛,手里拿着一尺二寸长的桑皮纸扇,上面画着五鬼捉刘氏,坐在那里凶神附体一般,就好像传说中的蒋门神,地上有不少碎瓷片。唐毅也不由得一阵嘀咕,这位到底靠不靠谱。   倒是雷七看到唐毅进来,急忙把信放在一边,站起身焦急地问道:“小相公,算得怎么样了?”   “幸不辱命,这是清查的结果。”唐毅拿着清单没有直接送到雷七手里,而是说道:“雷七爷,您可要有心里准备啊!”   “嗯!”雷七突然哈哈大笑。   “小相公,雷某十年前就是码头扛包的脚夫,一文钱没有,吃了上顿没下顿,做梦都没想过能有今天!雷某吃过苦,还差点丢了命,还有什么可怕的,拿来我看!”   看这位信心十足,唐毅略微放心,把清单送到了雷七手里。   雷七拿过蜡烛,仔细看着一条条资金的流向,渐渐的眼珠瞪圆,须发皆乍,手指关节噼里啪啦作响。怒火止不住地涌出来,就像是暴怒的雄狮,散发着可怕的气息。   看到后面,雷七再也忍不住了,刚才说的话都抛到了九霄云外,破口大骂。   “偿还洪顺商行欠款一千二百两,老子几时欠过那些龟孙的银子!”   “施舍灵隐寺七百五十两香火钱,好大方,雷爷爷就信一句话,神鬼怕恶人,让秃驴去死!”   “好啊,连掩饰都不用了,直接往家里搬!贱婢,我必杀之!必杀之!”   ……   雷七仰天长啸,宛如受伤的野兽,一怒之下,举起巴掌,对着条案拍了下来。只听咔嚓一声,打了响雷,硬木条案愣是碎成了八瓣,好大的力气,好大的威风!   这要是打在身上,只怕就筋断骨折了,唐毅别提多尴尬了,想想也是,一共被黑掉的银子有五千八百多两,几乎相当于两年白干了。   通过查看账目,唐毅也估算出来,雷七的家产也就在两万两左右,其中大半都是商行、仓库、船只一类的不动产,可以说损失了这些银子,已经把雷七逼到了绝路上,搞不好就要倾家荡产了。   不过雷七接下来的表现让唐毅颇为吃惊,他缓缓闭上了眼睛,再三努力,把怒火压下去,长长出口气。   “小相公,让你见笑了。”   “没什么,七爷生气是人之常情,要是不方便,我们先告辞了。”   “慢!”雷七大步走过来,一伸手,拉住唐毅的胳膊,轻轻松松把唐毅放在了椅子上,吴天成战战兢兢,也不敢不跟过来。   雷七一屁股坐下,目光闪亮,随时都要择人而噬。   “小相公,你们帮着我算清楚了账目,让雷某不至于当糊涂蛋,这个恩情雷某一定要酬谢你们!”   “不敢,不敢!”   雷七把眉毛一挑,怒道:“有什么不敢的,该是你们的,就是你们的,拿着!”   说着,从怀里掏出两张银票,啪的声,拍在了桌子上。   “看看,是多少银子。”   唐毅急忙拿了起来,仔细一看,吓了他一跳,一张一百两,两张就是二百两,见票即兑。他一共才干了五天时间,这未免也太多了吧!唐毅虽然缺钱,该是他的不会客气,可不该是他的,也不能随便伸手,要不然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雷七爷,你要是不说清楚,这么多银子我可不敢拿!”唐毅还来了倔脾气,伸手一推,把银票推到了雷七的面前,扭过头去,一副不屑一顾的模样。   雷七鼻子里哼了一声,不客气道:“就你们读书人事多,给钱还不要!”   “病从口入祸从口出。”唐毅冷笑道:“雷七爷,如果我要是知道账目的结果是这个样子,当初我宁可被嘲笑,都不来帮你算!”   雷七把眉头挑了挑,傲然说道:“小相公,你是不是觉得雷某要完蛋了?落魄的凤凰不如鸡,我雷七要是这么容易就被打败,都不知道死了多少次了!”   他接着说道:“没错,我是看走了眼,错信了那个贱人,都说嫁出去的女如泼出去的水,谁知道人家还是向着娘家人!不过没有关系,现在账目理清楚了,我不会急着找她算账,而是要一点点查清楚证据,把贱婢还有她的家人靠山都送进大牢。吞了雷某多少银子,全都让他们如数吐出来!”   听着雷七的话,到让唐毅大吃一惊,没想到看起来粗鲁的大汉竟然有这样细腻的心思,真是人不可貌相。   “雷七爷,我不过是一个算账的,您和我说这些怕是说不着吧?”   “哈哈哈,小相公,我知道你怕了,那个贱婢的确有势力,可是我雷七也不是吃素的,而且我更不会让朋友吃亏。这两百两银票既是我对你的感谢,还有一个要求。”   唐毅不动声色,说道:“请明示。”   “好,你帮着我算账的事情一个字都不要走漏出去。”雷七说完,两只眼睛恶狠狠盯着唐毅,弄得唐毅心里毛毛的,不就是封口费吗!   “放心就是,我不会多嘴的!”唐毅保证道。   “嗯,还有,等到我拿到罪状,把他们都搬倒的时候,遇到账目上的难题,还请小相公帮忙,到时候雷七另有重谢!”   “这是两个要求好不!”唐毅无奈地摇头苦笑:“雷七爷,我这个人就是胆子小,只要没有风险,又能赚钱,我有什么理由拒绝。”   唐毅说着将两张银票拿了起来,塞进怀里,冲着雷七拱拱手,笑道:“在下告辞了。”   唐毅和吴天成一前一后离开了码头,星斗月光,交相辉映,分外妖娆。   “太好了!”唐毅狠狠一挥拳头,又是二百两,足够回到太仓定居了,甚至能投资点小生意,有个稳定的来钱路子。   我唐毅是什么人,书香门第,堂堂的士人,总和僧人豪商打交道,实在是有失身份!兴奋之下,哼起来:“咱们老百姓啊,今儿个真高兴……”   背后的吴天成把耳朵一堵,满脸的凄苦:“师父啊,再唱就要命了!” 第15章 小人物的智慧   “怎么才回来!正好爹买了桂花鸭,快来吃吧!”唐秀才亲切地招呼,手脚麻利地摆上了鸭子,猪头肉,醋毛豆,皮蛋几样小菜。   “对了,还有酒呢!”唐秀才从火炉上捧下了一个砂锅,里面有小半锅黄酒,给唐毅倒了一碗,笑道:“加了点姜丝和话梅,正好秋天喝,暖胃。”   还别说,老爹挺会享受的,唐毅拿起酒碗,轻轻啜了一口,伸出了大拇指,顿时唐秀才眉开眼笑,别提多高兴了。他自己斟了一碗酒,就着毛豆,美滋滋地吃着。   “毅儿,码头的事怎么样?”   “给。”唐毅随手拿出了银票,塞到了老爹手里。唐秀才笑道:“毅儿,你小子别是让人骗了吧,给你的是宝钞,那玩意可不值钱啊!”   “哼,是不是您自己看不就知道了。”   “的确要看看,千万不能让人欺负你……什么?”唐秀才吓得一口酒喷出,幸亏他及时转头,不然一桌子菜都废了。   唐毅不满地说道:“您老至于吗?”   “怎么不至于!臭小子,二百两啊,不会是假的吧!”唐秀才都有些神经质了,拿过来油灯,仔细看着,骑缝纹,票号背书,密押,见票即兑,该有的一样不缺。   “是真的!这么几天,你怎么赚了这么多钱。说,你小子是不是会点石成金,还是坑蒙拐骗来的?”   唐毅这个无语啊,怒吼道:“您就不能想点好事啊!”   “我,我才不信正经生意能挣这么多钱呢!”   “您说的还真对了!”唐毅笑道:“不过和我没关系,是雷七。”   “哪个雷七?我怎么没听过。”   您天天宅着,能听过几个人。唐毅无奈,只好将经过和盘托出,都告诉了老爹。唐秀才默默听着,嘴巴张得老大,都能塞进去鸭蛋了。   “毅儿,这么说雷七被他的夫人坑了?俗话说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不至于如此吧?”   唐毅长出口气,苦笑道:“雷七的夫人似乎有在衙门做官的亲戚,他们应该是利益的结合,本来就没有什么感情。雷七现在到处找证据,要把他的夫人送进大牢呢!给我二百两银子,其实多一半是封口费。”   “原来如此。”唐秀才恍然大悟,突然脸色又变了,焦急问道:“毅儿,你帮着雷七算账,他会不会让你去当证人啊?神仙打架凡人遭殃,你可不能去啊!”   唐毅顿时泪流满面,爹啊,你总算是聪明了一回!   “您担忧一点错都没有,所以我们要赶快搬走。”   “去哪?”   “当然是太仓了。”   “喂,雷七就在太仓,咱们还去啊?”   唐毅呵呵一笑:“您没听说过大隐隐于市吗,太仓州二三十万人,雷七哪有那么容易找到咱们,反倒是在刘河堡,人家一找一个准。”   “对对对,咱们一定要快点走。”唐秀才不安地说道:“毅儿,这种财产官司从来都不是小事,当初你爷爷还在的时候,就遇到过好多次,都出了人命。”   “不会吧?那么严重?”唐毅也有些吃惊了,大明朝虽然不讲法治,但不至于查个账就要了命吧!   唐秀才一脸严肃,说道:“毅儿,不管如何,爹都不能冒险,你要是有点差错,爹就活不下去了!”   老爹虽然不聪明,但是阅历不差,唐毅也不敢大意,慌忙点头。   “您老安排,孩儿都听您的。”   唐秀才沉着脸,在地上来回转了几圈,说道:“毅儿,明天早上咱们就走,我现在去找朱掌柜的两口子,把房子退了,让他们帮着找个合适的马车。”   唐秀才还真是个急性子,他也早就不想住了,爷俩兜里有四百两银子,虽然不够骑鹤下扬州,但是过殷实的小日子没问题。就算没有雷七的事情,这几天也要搬走。   老爹急匆匆下楼,唐毅也没有闲着,把竹楼上的东西收拾了一下,其实也没有什么,不过是换洗的衣服,再加上大半箱的书,其他的都是破烂,带着都嫌碍事。   第二天天还没亮,爷俩就爬起来洗漱,正在这时,外面有马蹄声,唐毅打开楼门一看,来的正是朱掌柜的,在他的背后还跟着两个黝黑壮实的年轻人。   朱掌柜的冲着唐毅一笑,回头让两个年轻看着马车,他急匆匆跑了上来。   “唐爷,小相公。”   “朱伯伯,辛苦你了,一年来都靠着您照顾了,唐毅代爹爹向您道谢了。”   唐秀才有功名在身,行礼只能让儿子代替了。朱掌柜的急忙说道:“使不得,使不得,小相公,实不相瞒,俺有事求你和唐爷啊!”   “只管说就是。”   朱掌柜的往楼下看了看,指着两个年轻人说道:“小相公,这俩小子是俺的儿子,老大就朱山,老二叫朱海,一对闷葫芦,什么都不懂。但是胜在老实有把子力气,您和唐爷都是体面人,身边需要跑腿办事的,搬东西,看家护院啥的,这俩小子就交给你们了。”   唐秀才也大吃一惊,他昨天只是让朱掌柜的找个马车,怎么把两个儿子都送来了?   “朱老哥,你们都是清白人家,怎么能让孩子给人家做家丁啊,我不能收!”   见唐秀才拒绝,朱掌柜的急得脸色通红,可怜兮兮看着唐毅,说道:“小相公,你帮着说两句话吧!”   唐毅听到消息的时候,眉头微蹙,可是转念一想,顿时明白了原因。   要知道大明朝可是一个特权社会,读书人功名越高,特权就越大,光是官绅免疫免税一项,就诱惑无数穷苦人家卖身投靠。君不见每次乡试之后,苏州府就要少成千上万亩的纳税田,这就是所谓的投献。   正所谓早投资早收入,唐家父子这段时间明显转运了。而且唐毅表现出来的聪慧更让人惊叹,随随便便就给他们找了条来钱的路子,绝对是超级潜力股,日后还不一定到什么程度呢!   赶快把小崽子送去,好处保证少不了,雪中送炭,总比锦上添花要好。真的等到人家发达了,就算是想送也送不进去了。   从朱掌柜的表情上,唐毅敏锐读出了他的心思,偏偏爷俩此时正好缺少帮手,朱家兄弟来的正好。   唐毅想了想,笑道:“爹,朱伯伯和咱们是朋友,两位哥哥哪能给咱们当家丁仆人呢!不妨让两位哥哥跟着咱们,平时教他们读书识字,等过一两年,两位哥哥有别的出路再由着他们,您看如何?”   “这个……”唐秀才还在沉吟,朱掌柜的却连忙作揖,一口答应:“就这么办了!”   朱家三父子帮忙,把两个木箱都装上了马车,朱山在前面赶车,唐毅父子就出了巷子。没走出几步,迎面正好来了一个人。幸亏朱山拉住了牲口,不然就撞上了。   “师父,您这是?”   吴天成一愣,连忙施礼。唐毅吃惊地问道:“你怎么来了?”吴天成脸色发红,低声说道:“师父,我昨天晚上偷偷找了码头上的人喝酒,您猜怎么着,我旁敲侧击,打听到雷七的夫人是判官胡彬侄女,那可是从七品的官啊!要是他知道了谁帮着雷七算账,还有好果子吃吗!我连夜收拾了个包裹,本想来找师父说一声,然后就去州城。反正我孤身一个人,从师父身上又学到了那么多,上哪还不能当个账房。”   唐毅听完了他的话,也不由得暗中挑起了大拇指,别管是朱家,还是吴天成,都是趋利避害的好手,有时候小人物的智慧同样不容小觑!   “咱们想到一起去了,上车吧!”唐毅笑道。 第16章 金太仓   苏州府辖一州七县,有“金太仓、银嘉定、铜常熟、铁崇明、豆腐吴江、叫化昆山、纸长洲、空心吴县”之说。   太仓州拍在了第一位,首先知州品级比知县高,油水又丰厚,可是人人向往的美差。往下就越来越差,到了昆山,由于以昆腔闻名于世,说是叫花子,难免尖酸刻薄。至于吴县,原本也是非常富庶的,无奈前世作恶,知县附郭,上面有知府大人,甚至还有巡抚,就是个受气挨骂跑腿的苦差事。   唐毅一行人刚到了城门口,立刻就领教了“金”太仓的含义了。   “站住!”   两个握着大戟的卫兵伸出兵器,就拦住了一个货郎。   “干什么的?”   货郎连忙点头哈腰,说道:“是卖货的。”   “知道你是卖货的,问你卖什么?”   “枣,大红枣!”说着货郎捧出一把,急忙送到了士兵的面前,呲着牙笑道:“军爷,您尝尝,甜着呢!”   士兵接过几个枣子,扔嘴里一颗,嚼了两口,把枣核吐在了货郎的脸上,冷笑道:“小子,军爷天天在这守门,风吹日晒的,我们多辛苦,你是清楚的,光吃几个枣子可不够啊?”   小货郎脸色凄苦,对方把手都伸到了他的面前,两个字:要钱!   “军爷,您看小的还没进城,东西也没卖,实在是没有钱……”   “没钱?我看你小子耍诈!”士兵用力一推,小货郎就摔了出去,他得意地吼道:“兄弟们,我看这小子麻袋里有好东西,大家伙一起上啊!”   三五个士兵肆无忌惮地闯过来,解开了麻绳,就把袋子里的东西一股脑倒出来,大红的枣子满地都是。小货郎急得眼泪都出来了,哭道:“没有值钱的,什么都没有,饶了小的吧!”   领头的士兵反倒哈哈大笑起来,对着其他人说道:“我听说专门有人把金沙藏在窝瓜里,说不定红枣里面也要好东西!”   这也行?唐毅差点眼珠子掉下来,向四周看了看,百姓们都一副低眉顺眼的样子,显然都习惯了。   士兵说着把脚抬起,用力踩下去,其他几个人也凑过来,用力踩着,嚣张地狂笑,没几下枣子就毁了大半,小货郎气得嘴唇哆嗦,辛辛苦苦采了枣子,跑了几十里的路,一点钱没卖就这么完了!   郁闷的吐血,可是他又能如何,捡起空空的麻袋,抹着泪掉头就走。   看着他敢怒不敢言的样子,几个士兵越发得意,狂笑道:“告诉你们,没钱就算天王老子都别想进城!”   “真是欺人太甚!”唐秀才坐在马车上,拳头攥得紧紧的,就想要说几句,吴天成急忙拉了拉他的袖子,摆了摆手。   “唐相公,别找不自在。”   “哎!”唐秀才面前点点头,苦笑道:“我们都自顾不暇,进城吧!”   他们往前走着,那几个士兵又过来拦住,唐秀才强压着怒火,说道:“我们没有货物,不用交税的。”   “不用?”士兵轻蔑道:“你能躲得过阎王爷,都躲不过交税,没货也要交人头税!你们五个人,外加一头牲口,一共是……”   还没等他说出来,手里已经多了一块硬邦邦的东西。   唐毅笑道:“军爷,我家主人是读书人,讲究个斯文体面,一点心意,您买包茶喝吧!”   士兵捏了捏银子,脸上露出了笑容。   “你小子懂事,走,进城吧!”   唐毅跳上了车辕,朱山抡起鞭子,快速过了城门。唐秀才越想越气,破口骂道:“他们算什么东西,不就是几个守门的,还有没有王法了!”   吴天成摇头叹道:“他们有什么王法,银子就是王法。”   “毅儿,你怎么不说话?就不想办法治治这帮家伙!”   爹啊亲爹啊,我可不是哆啦A梦,有求必应。再说了,秀才遇上兵,有理讲不通,除了给钱,还有啥办法。   “我听过这么一个故事,曾经有位纵横疆场,杀敌无数的大将,一次他被个泼皮撞上了,挨了好几拳,他却没有还手,您老知道为啥?”   唐慎眨眨眼睛,不解地问道:“莫非大将老了,打不动了?”   “当然不是,事后有人问他为什么不还手,他说我的功夫是用来杀敌报国,用来建功立业的,一颗敌人脑袋多少钱,我要是还手打了泼皮,岂不是他赚了!”   吴天成率先笑了起来,伸出大拇指。   “师父说的有理,杀鸡焉用牛刀啊!”   唐秀才哼了一声:“狗屁,他那是往脸上贴金呢。”   “贴不贴金不说,咱们该填填肚子了!”   唐毅抬头,正好看到了街边有一家饭馆,门脸不大,却非常干净,小伙计肩头搭着手巾板,热情招呼客人。   国人好吃,小小的饭店也分出好几个等级,最低等的就是挑着挑子走街串巷,卖面条馄饨一类的,有句话叫剃头挑子一头热,其实馄饨挑子也一样。稍微好一点在街边支个棚子,有桌有凳子,甚至有个小门房,朱掌柜的面馆就是这类型的。   在往上就是眼前这家,干净整洁,物美价廉,招待的对象类似所谓的中产阶级。至于更高档的,有南北大菜,山珍海味的大饭馆,不是大富大贵的官宦人家,根本都去不起。当然了,还有一种更牛的,聘请有名的姑娘,吹拉弹唱,歌舞表演,客人食色兼得,那可是文人的最爱。   显然对唐毅几个能吃饱吃好就不错了,走进了饭馆,找了一张靠窗户的座位,唐毅一口气点了十几道菜,多数都是大鱼大肉,什么红烧肉,白斩鸡,肉骨头,不多一会儿,摆满满的一桌子。   唐秀才夹了第一筷子,唐毅夹了第二筷子,等于是打响了发令枪,朱家兄弟和吴天成就甩开了腮帮子,风卷残云之态,快速消灭一切能见到的东西。一寸见方的肥肉块,朱山一口气吞了三个,朱海抓着鸡腿啃得满嘴流油。吴天成更是有办法,拿筷子一抄,一盘子肉条就没了一半……   我怎么带了三个吃货啊!唐毅简直欲哭无泪,好在这三位还算客气,给唐家爷俩留了一点,眼看着快吃完了,吴天成一招手,让伙计拿来几个馒头。   他把馒头掰开,沾着盘子里的汤,一起吞了下去,朱家兄弟也有样学样,狼吞虎咽。   “徒弟啊,咱有点出息行不,要是不够,我再点几道菜,别带坏孩子啊!”   吴天成老脸通红,把最后一口馒头咽下去,打了一个饱嗝。委屈地说道:“师父,您那是没吃过苦好不,弟子当年去吃酒席的时候,两个袖口都有布条,吃一半倒在袖子里一半,装满了就系紧,带回家里,两个妹妹还等着呢!”   “真有你的。”   “多谢师父夸奖!”   “我那是夸你啊!”唐毅彻底无语了,赶快喊过来伙计结账,省得丢人。   “您给四钱银子就成。”   价钱还公道,没像金大侠一顿吃了好几十两。唐毅一边掏银子,一边问道:“小二哥,我们想找个落脚的地方,你看该找谁。”   “看客爷的意思是想租个房子?”   “嗯,要是价钱公道,买一个也成。”   伙计眼珠乱转,陪笑道:“客爷,您还真问对人了,小的就认识牙行的洪老,他人好,大半辈子的积蓄都买房子置地了,手上的房子多,价钱公道,不管是租还是买,找他准没错。”   唐毅继续问道:“要怎么找这个洪老呢?”   “嘿嘿,客爷,按理说您吩咐下来,小的就该去跑腿,把洪老请来。可是店里的活儿多,抽不开身,您看……”小伙计一脸的为难,真好像有心无力,可是不停搓动的手指却出卖了他内心的想法。   唐毅轻笑一声,拿了块差不多五钱的银子,扔到了小伙计手里。   “剩下的给了你!”   “多谢客爷,小的这就去找人!”小伙计转身就不见了,速度之快,简直咋舌。   吴天成以手掩面,苦兮兮说道:“师父,我好像明白为啥叫金太仓了,到哪都要钱说话啊!” 第17章 立业   唐毅和老爹绕着院子走了一圈,三进的院子,还算规整,前面有门房,东边是书房,西边厨房,五间宽敞明亮的正房,往后院走去,是一个废弃的仓库,原本的主人用来装货物的,正好能充当马棚。朱家兄弟已经把牲口牵了进去,不知从哪找来了一个木盆,正在给马儿喂草料。   农家孩子来说,马和牛就像是家人一样,宁可让自己饿着,也不能让马饿着,更何况朱家兄弟早就吃得肚子溜圆,越发心疼马儿,不停地加好料。   转了一圈,爷俩回到了正房,唐毅去烧水泡茶,提着水壶回来,发现老爹正趴在桌子上,一笔一划地写着东西,凑近了一看,写的正是今天的花销……   “半年房租十五两,四床新被褥八两,锅碗瓢盆、茶米油盐,五两三钱,桌椅板凳三两……”   写到了最后,唐秀才干脆抱着脑袋哀叹:“我算是明白了啥叫花钱如流水,一天就三十多两,真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我还以为四百两银子能用多长时间呢!”   唐毅倒是心中有数,笑着给老爹倒了杯茶。   “其实也可以不花这么多,比如被褥买差一点的,不给朱家兄弟做衣服,咱们爷俩吃的差点,喝的差点……”   没等唐毅说完,老爹就摇头道:“那怎么行,朱老哥把儿子托付给咱们,就不能亏待人家,再说了爹更不能让你受委屈。该花的钱不能省,关口是要挣更多的银子!”唐秀才斗志昂扬地说道:“毅儿,你知道爹爹为什么只租房子不买下吗?”   唐毅眨眨眼睛,笑道:“您是想把老宅买回来吧?”   “嗯,在你爹手里怎么卖出去,就要怎么拿回来!”唐秀才信心十足说道:“明天我就出去找事情做,多多挣钱。”   老爹干劲十足,倒是值得夸奖,不过唐毅对他的本事还真不太抱希望,建议道:“爹,咱们手里还有三百多两银子,不如当做本钱,做点生意。”   “你会做生意吗?”   “应该不难学吧!”唐毅挠挠头说道。   “难不难你小子也不许学,老实在家里读书,其他的事情都交给你爹!”唐秀才拍着儿子肩头,感叹说道:“毅儿,身为唐家的儿男,两大列祖列宗的使命,其一光耀门楣,其二开枝散叶,要是做不到前者,光做后者也行!”   看着老爹四十五度望天的神态,唐毅突然觉得人生黑暗起来,我才多大啊!你不心疼儿子,总该心疼人家的小萝莉吧!   正在唐毅郁闷的时候,吴天成笑着跑了过来。他同样租了一个房子,距离唐毅的住处两三百步而已,只是他租的是大杂院,一共住着五户人家,他把三间东厢房租了过来,一个月租金不过三百个铜子。   其实唐毅是想要请吴天成和他们住在一起的,不过吴天成坚决反对。他一个三十来岁的成年人,顶门立户,怎么能靠着别人活着。拜师唐毅是想学本事,要是真的依附了唐家,成了什么样子!   吴天成三年前死了老婆,他还琢磨着赚些钱续弦呢,要是被人当成了家丁院工,好人家的女孩谁会嫁给他,咱是有志气的人。   当然了,他一个人不方便,吃饭还是要到唐家来的,每个月的伙食费少不了的,吴天成把每一笔账都算得清清楚楚。   “师父,太仓州的生意多,用账房先生的地方也多,明天我就准备出去碰碰运气,总不能坐吃山空。”   唐秀才深以为然地点头道:“没错,明天我和天成一起去。”   唐毅眼珠转了转,笑道:“爹,您看这样成不,好的私塾也不是随便能进去的,倒不如让孩儿也出去跑跑,看看是你们先找到活儿,还是我先找到生意!”   唐秀才有些犹豫,指着儿子赚钱总让他面子不好看。可吴天成却欢欣鼓舞,惊喜地问道:“师父,您成了老板,弟子给您干活啊!”没等唐毅答应,他的脸又垮了下来,“师父算学那么厉害,您做生意,弟子只怕要做小伙计了!”   “哈哈哈。”唐毅忍不住笑道:“天成,我可不想把精神头都放在生意上,顶多是开个头而已,以后你不光做账房,还能做掌柜的。”   “真的吗?弟子多谢师父!”   唐秀才哼了一声,“行了,八字还没一撇呢,要是谢早了呢?”   “我对师父有信心啊!”吴天成嘿嘿笑着……   转过天,三个人分头行动。   唐毅独自进行市场考察,渐渐地发现了不少问题。   凡事说着容易,做起来难。就像那些穿越前辈,随便搞点小发明小创造,满世界大卖,就立马日进斗金,那绝对是做梦,先不说专利权的问题,光是满世界乱窜的皂隶就够你喝一壶的。   这帮人虽然被归为贱籍,实际上可一点都不“贱”,相反敲诈勒索,吃拿卡要,样样精通。一般的铺子都要定期给他们交份子钱,要是不交,随便说你拖欠税款,打一顿板子,塞进大牢,连说理的地方都没有。   就像城门口那个小伙计,说不让你进城就是进不去,一点商量没有。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虾米啃烂泥,毫不遮掩的丛林法则。以往看明史的时候,绝对商税那么低,商人过的应该很不错,实际上都被下面这些官吏给拿走了。   唐毅深知一个道理,个人没法和社会抗衡,只能学会融入进去……   想来想去,唐毅把租给自己房子的老洪头请到了酒楼,点了八个菜,一壶好酒。唐毅前世混过官场,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都成了本能,一顿酒加上甜言蜜语,算是把老洪头哄高兴了,拍着他的肩头叫侄子。   “大伯看得出来,你是个聪明孩子,做生意难不倒你。咱们东城孝义,昌荣,福顺几个坊的生意都归何捕快管,只要和他打点好了关系,每个月赚得银子分给他三成,保管你平平安安。”   唐毅笑着给老洪头满了一杯酒,问道:“洪老伯,太仓州上有知州,同知,下有判官,吏目,这都是有品有级的,为什么要找一个小小的捕快啊!”   “哈哈哈,还是年轻人没经验啊,那些有品有级的官,谁顾得上咱们啊!正所谓现官不如现管,这个何捕快可不是寻常之辈,他的姐夫就是吏目周大人,要不然他也没法吃得这么开。”   “原来如此。”唐毅喜笑颜开,又给老头灌了几杯酒,临走的时候,老洪头没口子答应,只要唐毅找到了生意,他就帮着联络何捕快。   剩下的就是找项目了,对唐毅可没有多少难度,他转了两天,正巧在十字街口有一家卖笔墨纸砚的铺子要出售,标价只要一百两。   唐毅暗中一打听,原来是掌柜的不是本地人,他的母亲重病,没法经营下去,急于脱手。和文人有关的东西立刻就上了档次,要是让唐毅开个鲍鱼之肆,实在是丢人。   唐毅果断找到了老板,经过一番讨价还价,八十五两,拿下了三间门脸,后面还有几间库房,里面存着不少纸笔墨砚,掌柜的急于脱手,二十五两银子,打包卖给了唐毅。   拿到了地契和房契,唐毅的脸上满是笑容,急匆匆回到了家里,却惊讶地发现老爹和吴天成都早早回来,眉开眼笑地聊着。   “什么事,这么高兴?”   吴天成见到唐毅,慌忙说道:“师父,弟子找到了一份账房的活。”   “那可要恭喜你了。”   “哪里,还不是师父教得好,今天光是应聘的先生就有七八个,起初我还担心呢,结果用了师父教的速算法,我不用算盘,算得愣是比其他人都快,东家高兴之下,给了五两银子一个月,以后还能涨。”吴天成脸涨得通红,心中只剩下对老师绵绵不绝的钦佩之情。 第18章 逼格很高的酒楼   唐毅和吴天成聊的高兴,坐在一旁的唐秀才可就不高兴了。拿着茶杯砰砰敲桌面,不满地说道:“毅儿,怎么不问问你爹呢?”   “嘻嘻,您能找到什么活,孩儿都是高兴的!”   “你啊,就是看不起你爹!”   吴天成在一旁急忙说道:“师父,令尊真的找到了活儿,而且比我的收入高多了!”   这下子可让唐毅吃惊非小,账房先生在这个时代就算是高收入群体,寻常的私塾老师,一个月也就二三两银子,当然每年三节两寿,学生都会送些礼物,说出去也体面。   只是老爹能找到什么活,竟然比吴天成还要高,真令唐毅费解。   看着儿子一头雾水的样子,唐秀才别提多高兴了,就该亮出两手,让这小子知道什么是父纲——虽然已经不多了。   “臭小子,你爹找了份抄书的活。”   “咳咳,我还当是什么了不起的呢!光靠抄书想挣得比天成多,您的身体能撑住不啊?咱可别玩命啊!”唐毅忧心忡忡问道,他可真怕老爹累坏了。   “臭小子,这你就不懂了。”唐秀才得意地笑道:“抄书里面的学问可大了,爹今天就给你好好上上课。”   明代的印刷业相当发达,却远没法和后世相比,只有四书五经一类和科举有关的书籍,才会大量印刷出版。其余的笔记小说,志怪传奇,偏门的典籍就算有出版,也是数量稀少,印刷质量更差,漏洞百出,抄书行业就应运而生。   而且渐渐的抄书人形成了很过行规,比如他们抄书就会使用一种文字——繁体字!   没错,就是繁体字!   唐毅刚穿越的时候,脑中就有好多简体字,他还以为自己来错了时代,结果后来他才清楚,其实从汉唐以来就流行两种汉字,一个是正体字,一个是俗体字,所谓俗体字就是经过简化省略了繁杂笔画的汉字。   不过正体和俗体也不是一成不变的,很多俗体字流传广泛之后,也会被采用到正式的官府公文当中。   但是有种人例外,那就是抄书工,就像是江湖人用黑话保护自己一样,抄书工也坚决不用俗体字,恨不得把每个字都写得繁复无比,这样就能提高门槛,增加外人加入的难度。   等到后来,野猪皮的子孙把抄书工的字体当成了钦定的正体字,他们要么就是无知,要么就是和抄书工一样的打算,想要阻止知识流传,愚弄百姓……   闲话少说,唐秀才得意洋洋地和儿子说道:“毅儿,想要抄的书卖得好,首先就要有一笔好字,你爹的书法还不算太差!”   “起止不差,简直天下少有。”唐毅夸张地赞叹道。唐秀才越发得意,笑道:“其次,还要会作画。”   唐毅这可就听不懂了,疑惑地瞪大了眼睛。   “画什么啊?”   “当然是插图了,来你看看这个。”说着唐秀才拿出了一本书,送到了唐毅面前,唐毅展开一看,原来是水浒传的内容,描写的是武松打虎一段,每两三页都有一副插图,有的画酒馆,挑着“三碗不过岗”的幌子,有的画着武松挥拳打猛虎。无一例外,这些画都非常粗糙,勉强能辨认出来。   唐毅脑中却是猛地一闪亮,这不就是连环画的祖宗吗!   对了,明朝的确出现了插图版的书籍,比如那本描写西门大官人的不朽名著就分成两个版本,一个是词话本,一个是绣像本——也就是带图画的。   莫非老爹就接了这么个活儿,不会是画春宫吧……   唐毅脸色狂变,您老可是堂堂秀才相公啊,为了银子也不能干这么丢人的事情!   “你小子在想什么?”唐秀才怒吼道,吓得唐毅一激灵,连忙说道:“没有,没有。”   “哼,知子莫若父,你的那点花花肠子还瞒不过我。不就是担心我画不好吗,今天就露一手。”   唐秀才到了书桌前,纳气虚心,提起毛笔,刷刷点点写了起来,优美的瘦金体从笔尖流出,不急不缓,宛如泉水叮咚,每一个字笔锋内敛,精气神齐备,真好似痛饮琼浆,酣畅淋漓。   写了长短不齐的三五行,下面留足了空白。唐秀才稍微停顿一下,就开始画了起来,还真别说,寥寥几笔,老虎的形态就呈现出来,又是几笔,武松精赤身躯好似一张拉开的弓,向着老虎扑去。   “好,老爹,真有你的啊!”唐毅毫不吝啬掌声,吴天成也笑道:“师父,就凭唐相公的字迹,还有画工,人家开出了价码,每个月十本打底儿,一本一两银子,要是能抄更多,价钱还好商量。”   一本线装书,差不多两万字,十本也是二十万字,其实老爹的工作量还是不小的。   轮到了唐毅,他把手伸到了怀里,掏出了房契和地契。   “爹,孩儿盘下了一处卖文具的店铺,您还是看着店铺吧!”   唐秀才有些吃惊,他跑了这么多天,当然知道找活的艰难,做生意只怕更不容易,唐毅竟然真的找到了,简直大出预料。   当唐毅把经过介绍之后,唐秀才更是仰天长叹:“儿子太优秀伤自尊啊!”   吴天成更是摇头叹息,师父啊,不带这么打击人的。   “毅儿,你准备怎么经营铺子?”   “这个,我还没想好,不过要重新装修,还要多增加点花样,文人吗,肯定要投其所好。”   唐秀才皱着眉头,问道:“毅儿,你说铺子里卖这些手抄书怎么样?”   好主意啊!   唐毅突然眼前一亮,伸出了大拇指,笃定说道:“爹,您的生意才能被挖出来了,只是您一个人怕是不成。”   “当然不是我一个了,本来抄好的书也要卖给沈立言沈老板,然后他再卖给书店,如果咱们有个铺子,直接从沈老板手里买手抄本转卖,岂不是更好!”   “爹,您可真是天才!”   唐毅终于对老爹有些刮目相看了,能早早考上秀才,老爹并不是笨人,只不过以往心思没用到而已。   三个人商量一下,越发觉得可行,只是不能操之过急,吴天成还去当他的账房,老爹依旧去抄书,至于唐毅,则是重新设计铺面,请人装修,顺便打通关节,敲定货源。等到万事俱备,也有了经验,一起把店铺弄得红火起来。   三十而立,活到了三十,总算有了一份产业,唐秀才显得十分激动,又让儿子刮目相看,久违的父纲总算是回来了。   双喜临门,不能不庆祝。   “找最好的饭馆,好好喝一杯,给咱们的事业讨一个好彩头!”   忙活了几天总算有了眉目,唐毅也想庆祝一下,叫来了朱家兄弟,五个人趾高气扬,一路杀到了春芳楼。   作为太仓最大的酒楼,春芳楼有从扬州请来的厨师,淮扬菜做的无可挑剔。而且吃饭的时候还有乐队演奏,待遇简直赶上了皇帝。身为资深吃货,唐毅早就垂涎三尺,想要领略一番了。   五个人到了酒楼前面,迈步就往里面走。突然两个小伙计伸出了手。   “几位,且慢。”   唐毅站住了脚步,愣了一下。   “怎么,还不让我吃饭吗?”   一个满脸麻子,好像芝麻烧饼似的小伙计呲牙一笑,得意说道:“客爷,往常您来了我们举双手欢迎,只是今天不一样了。”   “我倒是想听听,怎么不一样?”   “看见没有?”小二指了指门前的牌子,笑道:“名动江南的琉莹姑娘今天要来献艺,咱们太仓,乃至苏州的有名才子都赶来了。都是文人聚会,你们这些土包子就不要凑热闹了!”   土包子,老子哪点像土包子了?   就冲这句话,老子非进去不可!   “小二,你哪只眼睛看出我们不是文人了?我们脸上写着字不成?”唐毅怒气冲冲叱问道。   小二嘿嘿一笑:“客爷,小的不和您抬杠,我们老板说了,只要能给我们店铺写出一副工整的对联,就算你是文人,只管进去。若是写不出来,呵呵,那就对不起了……”小儿说完,抱着肩膀,别提多欠揍了。 第19章 人争一口气   好好的厨子不做菜,改行玩文学了。   唐毅放眼看去,在酒楼门口果然站了一大帮人,抓耳挠腮,别提多焦急,显然都是答不上来的。回头看看自己人,朱家兄弟就是吃货,连说话都不清楚,吴天成虽然能写会算,却没这个才华。至于唐秀才,他书法好,经学也算扎实,却少了份急智,让他写,估计也就是“生意兴隆,财源茂盛”一类的陈词滥调。   毫无疑问,通关的压力就落在了唐毅头上,偏偏咱们的小唐又是一个犟种。他最讨厌这种“装大个儿”的行为,明明就是个饭馆,消费的地方,非要附庸风雅,你也配!老子可不是那些犯贱的文人,不惯你的脾气。   唐毅冷笑道:“我们进店铺要花钱对吧,还要给你们写对联,我要是真写的好了,你们免费挂出来,吸引四方贵客,赚钱的还是你们。天底下的好事怎么都落在了你们身上,还有这么不要脸的吗?”   小伙计被问得一愣一愣的,唐毅轻蔑一笑:“要想让我写也容易,拿出润笔费,不然你给我滚开!”   唐毅舌绽春雷的一吼,吓得小伙计倒退了好几步。   “谁在这里胡闹?”   从楼门走出一个四十出头的家伙,身躯胖大,油光发亮的面孔好像一张大饼,五官都缩成了芝麻,可有可无地点缀在脸上。   此人一出来,站在台阶上,居高临下,用眼角看了一下唐毅,年纪不大,穿着布衣,身后的几个人也不像是有权有势,顿时生出了轻蔑之情,忍不住哼了一声。   “小子,就凭你还敢要润笔费?真是不知道自己吃几碗干饭,今天春芳楼要招待各地的才子,以文会友,粗俗之人,我们不欢迎。”   敢说小爷粗俗,是可忍孰不可忍了,没等唐毅发火,老爹就站了出来。   “有你这么做生意的吗!”唐秀才突然怒吼道:“开门做生意,迎接四方宾客,我们是来吃饭的,不是来受气的,不就是对联吗,有什么难的,拿笔墨过来,我写!”   大胖子嘿嘿一笑:“这位先生,随便拿两句话唬弄可不行,必须要讲得通才行。”唐秀才稍微一愣,虎着脸点头,他虽然词不一定好,可是字却有足够的信心。   “不要废话!”   提起笔,他就准备写。唐毅突然一把捂住了他的手。   “爹,大人干大事,这点东西交给孩儿就行了。”唐毅眼皮促狭地眨了一下,唐秀才顿时点点头,自己的宝贝儿子又有坏主意了,等着看好戏吧。他退后一步,抱着肩膀,对儿子一万个放心,这小子绝对不会吃亏的。   只见唐毅凝视片刻,刷刷点点,写了起来。没多大功夫,八个斗大的字写完。吴天成跑到了他的身后,光知道师父算学厉害,还没见过文采如何呢?   等到唐毅写完,吴天成不由自主念了出来。   “闻香下马,摸黑上床!”   扑哧!   他忍不住狂笑起来,这也太狠了吧!   虽然春芳楼也有姑娘,但是毕竟两条腿走路,主打美食和美色,对外是以酒楼自居,而非青楼。里面的姑娘也都讲究卖艺不卖身,装着呢!   唐毅可倒好,直接拆穿了西洋镜不说,还如此辛辣直接,还让不让人活啊!   大胖子也走了过来,一见之下,脸色铁青,肥肉不停抽搐。   “臭小子,你什么意思?竟然用如此下作之词,想来故意捣乱吗?信不信钱某把你送到衙门问罪!”   唐毅不屑地一笑:“哪跟哪啊,衙门口是给你开的?我问你这八个字,怎么就看出下作了?”   还不下作啊,瞪着眼睛说瞎话!   钱胖子咬着后槽牙,喷气如牛,怒道:“小子,那你说,这八个字是什么意思?”   “这有何难!”唐毅拿起了上联,高高举起。有热闹看,那些写不出对联,又想一睹琉莹姑娘风采,不甘心离开的,都聚集过来,大家伸长了脖子望着。   唐毅不急不缓,吐字清楚,从容地说道:“这上联是‘闻香下马’,闻的香味自然是你们的菜香,大家想想,马跑得多快,都能闻到香味,马上的骑士不办正事,跑来吃饭,这不是赞美你们菜做得好吃吗?”   “这个……”明知道唐毅强词夺理,钱胖子却找不出反驳的词汇,他的脸色铁青,从牙缝里挤出三个字:“下联呢?”   “那就更简单了!”   唐毅笑着走到小伙计的面前,问道:“这位小二哥,我想问你,每天你都什么时候睡觉?”   小二不明所以,想了想说道:“有时是戌时,忙得时候要到亥时。”   “嗯,这就对了!”唐毅笑道:“戌时和亥时都是晚上,我这下联是赞美你们的伙计用心做事,每天很晚的时候才睡下,因此叫做摸!黑!上!床!难道有错吗?您要是有更高明的解释,不妨说出来,我也听听!”   唐毅一脸真诚的看着钱胖子,一副你行你上的架势,简直气死人不偿命。   钱胖子还能说啥,虽然他知道唐毅在胡诌,难道他还能戳破。那岂不是捧过屎盆子,扣在自己的脑袋上吗?只能荼毒地看着唐毅,恨不得把他生吞活剥了。   唐毅丝毫不在乎,朗声笑道:“我这副对联,上联写的客人,下联写的主人,寥寥八个字,有声有色,有动有静,还能让人浮想联翩,依我看来,绝对算得上对联之中的精品。大家说,我说的有没有道理?”   春芳楼搞了这么一手,有不少人都因为写不出对联,没法进去。憋了一肚子气,唐毅这副对联可给他们出了气,一个个眉开眼笑,不停起哄。   “没错,小后生说得对,钱掌柜的,这副对联该挂在你们的门前,以后啊,保管生意兴隆。”   “好啊,钱掌柜的,我要是你,就拿钱把对联赶快买下来,千万别让人家抢走了!”   看热闹的写对联不行,气人可是行家,要是拿钱买这副对联,还不如死了算了呢。钱胖子一阵阵脑袋发晕,几乎摔倒。   正在这时候,从大路的另一边来了一驾华丽的马车,三匹高俊的战马跑在前面,铃铛乱响,别提多威风了。   大明虽然不缺战马,但是江南可鲜有这么高俊的牲口,光是这三匹大马绝对比得上后世的跑车,还是最顶尖的。   马车在春芳楼前稳稳挺住,车帘撩开,跳下来一个二十出头的公子,一身宝蓝色暗花织锦缎直裰,衣料柔顺,光泽内敛,一看就价值不菲。腰带嵌着玛瑙宝石,配了一块洁白的羊脂玉佩,手里的拿着紫檀的扇子,光这一身晃瞎眼的打扮,就不知道值了多少银子!   再往脸上看去,更是面皮白净,五官清秀,嘴角带着高高在上的笑容,周围的人一见他都不由得自惭形秽,低下了头。   来人走到了近前,钱胖子仿佛见到了救星,急忙跑过来,哈着腰,低声下气地说道:“万公子,您可来了,小的按照您的吩咐,没想到……”   “嗯!”来人把扇子一横,钱胖子识趣地闭上了嘴巴。   年轻公子扫了一眼唐毅的对联,哼了一声。   “孟浪轻薄,污言秽语,偏偏又强词夺理,穿凿附会。江南的读书人难道都是如此不成材吗?”   前面几句充其量是攻击唐毅,后面直接开了地图炮,杀伤范围可是太大了,顿时引起了哗然。   年轻公子全然不屑一顾,冷笑道:“鬼叫什么,有本事就比试一番。”那份嚣张自负,简直狂的没边。   唐毅突然觉得肩头一沉,猛地抬头,老爹正一脸凝重地看着他。   “毅儿,赢过他!”   唐毅一脸凄苦,您可真高看我,对方虽然狂,可绝不像是草包,自己这点水平只怕是成问题啊。   “人争一口气!”唐秀才凶巴巴说道:“毅儿,你要是输了,我就不认你这个儿子!”   老爹放杀招了,只能硬着头皮上了!唐毅坚定地迈出两步,霎时间恢复了自信,冷笑道:“在下微不足道,不敢代表江南读书人,不过对付你却是绰绰有余。” 第20章 初露锋芒   出殡的不怕殡大,看热闹的不怕事大。   一听说要比试,凑过来的人就更多了,里三层外三层,围得满满的。这时从对面茶摊缓步走过来三个人,中间是一位六旬开外的老者,须发花白,不过红光满面,腰板笔直,精气神十足。   在他的左手边,是个二十四五岁的书生,长相不算英俊,但很有特色,又宽又高的鼻子格外醒目,粗布袍略显邋遢,只是眼中满是自信的光,让人不敢小觑。   右手边则是一个白衣少年,神采飞扬,模样英俊,只是穿戴简约朴素,和那位万公子根本没法比。此时他撇着嘴,不屑说道:“上泉公,万汝孟以大欺小,看不起咱们江南的文人,我看他今天要倒霉。”   没等老者回答,另一边的书生就笑道:“敬美兄,万公子的学问可不差,是江西有名的才子,刚刚考中了秀才,当然了,没法和令兄相提并论。不过近日流传几首他的诗词,功力不差,敬美兄怕是要稍逊一筹啊!”   白衣少年也知道自己差着火候,却不服气地说道:“我不行不还有你吗,一呈兄为什么不出头?”   书生一听,满脸的尴尬,默默低下了头。   老者打圆场,笑道:“敬美,别难为一呈了,万浩的伯父是当今的吏部尚书万镗,以后你们要是步入仕途,可都归人家管了,留几分面子吧。”   白衣少年也知道万公子惹不起,可就是不甘心,怒道:“上泉公,看他那个张狂的样子,难道就任由他当螃蟹,横行霸道?”   他这话把老头也逗笑了,叹道:“年轻人就是火气大以老朽观之,那个少年神完气足,自信从容,或许能对付万浩一阵,咱们只管看着。”   不管别人议论纷纷,唐毅做好了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的准备,老爹说的没错,人争一口气,眼前这家伙或许读书比自己多,学问比自己大。哪又如何,老子肚子里还有不少干货,拿出来也能秒杀全场。   读书人混的不就是名声,唐毅本想着下安家立业,然后读书上进,再刷声望值,完美的升级路线,不过既然送上门了,他也不客气。满怀豪情说道:“远来是客,你只管划出道来,我接招就是!”   万公子听在耳朵里,简直是世上最好玩的笑话,眼前的小家伙刚断奶没几天吧,敢和自己撒野,仗着几分小聪明,就敢充文人,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放在往日,这种小角色万公子是懒得搭理的。可是他从江西赶来,倒是见识了不少有名的才子,可一个个含混闪躲,不敢和他证明对抗。万公子一身的才华展示不出来,憋得肚子疼,也罢,就拿唐毅练手吧!   万公子眼珠转了转,傲气十足地说道:“出别的题目或许为难你,就继续写对联,看看谁的更好。当然了,你可以随便胡说八道,本公子相信自有公断。”   正合我意,唐毅肚子里还真有几个不差的对联,稍加改动,足以应付了。   “好,那就请吧!”   两个人都不客气,走到了桌案前面。万公子稍微一寻思,奋笔疾书,很快写完了一副对联,仔细看了看,字好,词也好,意境更好。别说一个小娃娃,就算当世顶尖的才子也未必写得出来。   万公子越发得意,小土包子又能写出什么东西?他微微抬头,却惊讶发现唐毅也写完了最后一笔,两个人的速度竟然差不了多少。   “光有速度可不行,还要质量!”万公子是不信唐毅能写出什么高明的东西,他随意说道:“伙计,挂起来吧!”   一个小伙计跳上了桌子,双手拿着上下联,在众人面前展开,围拢的众人不由得念了出来:“佳肴常新,时复登楼聊纵目;风月无际,须知有岸可回头!”   好!   就算是再挑剔的人,看到了这副对联,都不由得伸出了大拇指。对仗工整,富有文艺气息,加上字迹潇洒,简直无可挑剔。面对着众人的惊讶,赞叹,甚至妒忌的神情,万公子不由露出了得意的笑容。   在人群当中的白衣少年捂住了脸,显然他认为唐毅必输无疑。   反倒是那个老者,饶有兴趣,眯缝眼睛看着唐毅一边,这时候伙计们已经把唐毅的对联挂了起来,第一眼看去,字迹稚嫩,已经输了一大截,不少人脸就黑了,但是孩子是自己的好,总要看看写了什么。   可是当大家看内容的时候,不由得眼前一亮。   “惟本色英雄方能到此;是飘零儿女莫要苛求!”   喃喃念叨几句,越来越多人露出了欣喜的神色,越是品味就越妙。   有人就摇头晃脑解释道:“本色英雄才能到这,咱们来的,岂不都是大英雄了?这一句被所有客人都夸奖了。”   “是啊是啊,下一句更妙了,说起来今天要来弹琴歌唱的琉莹大家也是江湖儿女,莫要苛求。没想到这位少年郎竟然懂得怜香惜玉的道理,难得,太难得了!”   更有人说道:“大家看看,还是咱们江南人心地良善,不像某些人,空长了一副好皮囊,竟然是个草包!”   “少年郎好心胸,好才情啊,真是要愧煞一些人了。”   ……   众人议论纷纷,就好像一把把的匕首,刺向了万公子,他出身名门大族,从小有神童之名,伯父又是当今的太宰,权倾朝野。他万浩绝对是顶级的高富帅,到哪里不是万众瞩目,什么时候受过这种待遇,简直郁闷吐血!   “哼,一群下里巴人,也敢随便议论,可恶至极!”   万公子全然忘了刚刚他还说自有公断,要任凭大家评断。他此时怒火中烧,把小白脸烧得通红,突然冷笑道:“小子,你自以为如何?”   这话透着阴损,唐毅要是敢说自己的好,就难免有吹嘘之嫌,若是谦虚客气,岂不是等于自己承认失败!   这是个坑,唐毅眼珠一转,微微笑道:“在下还没请教公子高姓大名,年庚几许,不知道能不能告知?”   万公子一愣,自豪地说道:“本公子姓万,单名一个浩字,草字汝孟,今年二十三。”   “哦,在下姓唐,叫唐毅,差三个月十三。”唐毅呲着小白牙,笑嘻嘻道。   万公子不明所以,不屑道:“你叫什么,本公子没兴趣知道。”   “哈哈哈,我是想说您万公子只能和我这个年龄段的争强好胜,出息不大!”   “你!”万浩的脸霎时间变得青紫起来,拳头攥得咯蹦蹦作响,好一个刁钻的小土包子,敢羞辱与我,简直活得不耐烦了。   万公子扫了一眼唐毅,突然说道:“童子头上生双角!”   唐毅没到行冠礼的年纪,因此梳着双髻,被万浩说成犄角,唐毅哪里能忍,正好看到万公子红润的嘴唇,顿时笑道:“先生嘴里吐象牙。”   好啊!敢骂我是狗,真是可恶透顶!   万公子略一沉吟,说道:“刚刚过去中元节,是七月十五,我的上联就是:天上月圆,人间月半,月月月圆逢月半。”   此联一出,那个白衣少年首先就叫了出来。   “该死,面对一个少年,万汝孟也有脸这么刁钻的对子,不当人子!一呈兄,你可有办法应付?”   书生微蹙着眉头,苦笑道:“此联难度不小,我一时也想不出啊!”   对联考的是急智,唐毅从来不缺,加上今生古文积累,应付起来不算难,十五是一月的中间,正逢天上月圆,同样从时间下手,就能轻松破解。思量一下,便笑道:“今年年尾,明年年头,年年年尾接年头!”   “好!”   白衣少年发自肺腑拍起了巴掌,看热闹的众人也跟着叫好。不管对不对,随大流准没错。掌声,笑声,欢呼声,就像是一阵阵的魔音,气得万浩几乎昏厥。   怒吼道:“小子,再来!” 第21章 一个要求   万浩哪里愿意在小娃娃手里丢人,迫不及待说道:“无山得以巫山好。”   无山,巫山,原来是音同字不同,你用山我就用水,唐毅从容笑道:“何水能似河水清。”   “贾岛醉来非假倒。”万浩追问道。   贾岛是诗人,那我就用个酒仙,唐毅毫不迟疑道:“刘伶饮尽不留零。”   有两下子,万浩知道这样简单的东西难不住唐毅,转念说道:“雪映梅花花映雪。”   回文而已,也不甚高明,唐毅答道:“莺宜柳絮柳宜莺。”   “读书好,耕田好,学好便好!”万浩轻蔑地说道,言下之意,你这个小土包子,不管读书,还是耕田,要学好,不要在本公子面前卖弄,自讨苦吃。   唐毅哪里不明白,说不定是谁卖弄呢!   “创业难,守业难,知难不难。”   别看你家室好,可想守住却不容易,你这种狂妄自大的家伙,早晚会败光了家业。不经意之间,这两位已经借助对联,骂得火星子四溅。要不说少和文人打交道,没点儿功底,连他骂你都不知道。   “风起大寒霜降屋前成小雪。”含着大寒、霜降、小雪三个节气。   “日照端午清明水底见重阳。”有端午、清明、重阳三个节日。   “北雁南飞双翅东西分上下。”   “前车后辙两轮左右走东西!”   ……   唐毅和万浩就这么你来我往,足有十几回合,谁也胜不过谁。别说外面看热闹的,就连提前进入酒楼的也都跑了出来。听到妙句,如痴如醉,巴掌都拍红了。叫好声不绝于耳,有赞叹万浩学问精深,也有喜欢唐毅机智幽默的。   一个大明,有两个世界,一个是朱掌柜的,雷七,了真这些三教九流,不管处在什么位置,都要小心谨慎,兢兢业业,捧着卵子过河,不一定什么时候,倒霉的事情就掉到了脑袋上。   至于另外一个,就是眼前的这帮读书人,大多数家境优渥,除了读书科举之外,谈诗论文,喝酒狎妓,吹拉弹唱,玩的是高雅艺术。   神童才子历来都备受瞩目,唐毅不过十二三岁,才思敏捷,加之齿白唇红,颜值够高,很快就有了不少粉丝,每说出一句,都有人飞笔记下,引来阵阵欢呼。   相比之下,万浩虽然不落下风,但是由于年纪关系,竟有成为陪衬的趋势。   骄傲的万大公子哪里能忍受,他眉头一皱,计上心来,随口说道:“莲子心中苦。”   只有五个字,比起刚才难度降低不少,唐毅正要张口,突然感到了不对。   莲子就是“怜子”的谐音,表面上说莲子是苦的,实际却说疼惜儿子心里发苦。好一个狡诈的万浩,差点被你骗过去了。   唐毅略微沉吟,周围看热闹的还不明白,忍不住议论起来。   “怎么?小神童也不成了,要不这一联交给我们吧!莲子心中苦,泥鳅肚里脏!”   扑哧!   一句话不如笑翻了多少人,万浩脸色铁青,鄙夷地吼道:“无知的蠢物,不要在这里碍眼!”   “哼,还才子呢,脾气真臭。”   “就是,这个德行还怎么当文曲星,还是咱们的唐神童好。”   大家满怀希望,看向了唐神童,或许福至心灵,唐毅笑道:“梨儿腹内酸!”   梨儿正是“离儿”的谐音,巧妙避开了万浩的陷阱。   唐毅仰着头,面带自信的笑容,随便你怎么来,小爷都接着。万浩这下子可尴尬了,他虽然肚子里还有货,但是都杀伤力不足。肯定对联难不住这个小家伙,不如换点花样。   “对联不过小道,我们作诗如何?”   作诗!唐毅还真没有把握,明清两朝他知道的诗本来就不多,但是此时哪容的他退缩,拍着胸脯笑道:“好啊,你只管出题吧!”   “这个……”万浩倒是为难了,他出题就算赢了也不公平,正在犹豫之时,忽然听到笑声传来。   “万贤侄别来无恙啊?”   众人急忙闪目看去,从人群当中走出三个人,为首的老者笑眯眯的十分富态,不少人一眼认了出来,无不躬身施礼。   “原来是上泉公来了。”   “上泉公好!”   唐毅不认识来人,就听旁边有人低声说道:“此老就是魏良辅魏老大人,当今的曲圣。”   “啊,他老人家不是做官吗?”   “老爷子去岁在山东左布政使任上致仕的,今年夏天才到咱们太仓。”   “哎呦,他老人家来了,咱们可有福了!”   “敢情,要不是魏老大人,你以为琉莹姑娘怎么会巴巴赶过来。”   听着这些人的议论,唐毅顿时瞪大了眼睛,魏良辅啊,后世或许知道他的人不多,偏偏唐毅对此老非常熟悉。   魏良辅是嘉靖五年的进士,一路升官,做到了左布政使,当然他出名不是因为做官,而是因为他在艺术上的成就惊人,传唱后世的昆腔就是魏良辅创造的。   此老在友人的协助下,采集江南流传的海盐腔,余姚腔,以及民歌小调,调和水磨,融为一炉,形成清新细腻,舒徐婉转的水磨腔,也就是后来的昆山腔。   而且他还改革伴奏乐器在笛子和箫的基础上,增加琵琶,弦子,使得唱腔更富感染力。世人有“国工”“曲圣”的美誉。   说来也巧,唐毅上辈子考上公务员之后,最初就在文化局工作,负责整理保护昆曲,因此对魏良辅十分熟悉。尤其是还是穿越以来,见到的第一位名人,唐毅难免激动。   魏良辅十分和气,走到了两个人中间,赞许地看了一眼唐毅,然后笑道:“汝孟贤侄,太宰大人可好?”   一句话就透露出关系不一般,实际上魏良辅也是江西人,和万镗,还有当朝的首辅严嵩是同乡,只是魏良辅看不起严嵩和万镗等人结党营私,贪赃枉法,把国事搞得一团糟。所幸他一直在地方当官,和严嵩也没什么冲突。   提到伯父,万浩十分得意,笑道:“多谢老大人关心,伯父大人身体硬朗。”   “那就好,朝廷还要靠着太宰大人支撑着,不像老夫,闲云野鹤。”   “哪里,老大人您才是逍遥自在的有福之人。”   “呵呵呵,真会说话,走吧,咱们进酒楼一叙。”   万浩顿时脸色一变,为难说道:“老大人,您看我和……”嘴唇努了努唐毅的方向。   魏良辅呵呵一笑:“不妨事,时间多着呢,足够大家慢慢切磋了。”   万浩迟疑一下,走到唐毅面前,冷笑道:“小子,有本事别走,一会儿见真章。”   “随便!”   万浩转身就走,头也不回。跟在魏良辅身后的两个年轻人顿时脸色不好看了,好狂妄的家伙,魏良辅乃是前辈,竟然自己先进去了,还有没有长幼尊卑?你不就是有个当吏部尚书的伯父吗,拽什么拽!   白衣少年就要说话,魏良辅伸手拦住他,毫不以为意,笑着打量唐毅一番,连着说道:“嗯,后生可畏,后生可畏啊!读过几年书了?”   唐毅急忙躬身,说道:“差不多有八年了。”   “可不短了,很不错。”   唐毅脸色微红,以前的小唐毅倒是从五岁开始发蒙,自己这个冒牌货只不过闭着眼睛读了一个月而已。   魏良辅见唐毅十分谦逊,顿时又心生好感,笑道:“小后生,随我进去吧。”   “是。”唐毅毕恭毕敬,跟在后面,迈步走进楼门,就听到低沉而苍老的声音。   “小后生,等会儿把万浩赢了,老夫答应你一个要求!”   唐毅一阵错愕,还以为多大度呢,没想到这么记仇!   魏良辅仿佛没事人儿,迈步向主位走去,白衣少年路过唐毅的面前,满眼小星星,攥着拳头勉励道:“加油,别丢江南读书人的脸,我看好你!” 第22章 独占花魁   吴天成进入春芳楼之后,眼珠子就不够用了,至于朱山和朱海兄弟直接晃瞎了。   唐毅扫了一圈,酒楼一共两层,一层散座,二层是雅间。今天都重新布置,散座被竹席隔开,也分成了一个个雅座,在门口挂着彩色绸缎,放着一盆盆的菊花,开的艳丽夺目。一楼的正面,搭起一座舞台,装饰的更加五光十色,想来就是表演的地方。   “我的老天爷,怎么弄得跟蟠桃会似的!”吴天成夸张地叹道。   “咳咳,别给我丢人啊!”   唐毅对于这种文会也是大姑娘上轿头一回儿,该怎么办只能求助地看向老爹。唐慎刚考中秀才的时候,鲜衣怒马,倒是参加过不少,但是自从屡试不第,家道中落之后,他就没有这个福气了。   万万没想到,竟然靠着儿子,他又能参加了,而且还是如此高大上的。唐慎脸上都乐开了花,看了看布置,唐慎指着靠门的雅间说道:“毅儿,咱们去那边。”   唐毅没有多话,跟着老爹,迈步进去,只见迎面摆着一张八仙桌,上面放着不少吃的,有花生、瓜子、红枣、杏仁、桂花糕、绿豆糕、核桃酥等等,林林总总,不下十几种。   “师父,能吃不?”吴天成贼兮兮问道,而朱山和朱海一个抓着三五块桂花糕,一个咬掉了大半个苹果。   唐毅摊摊手,苦笑道:“摆在这就吃呗!”   “就等这句话了。”三个没心没肺的直接扑上去了,看见什么好,就往嘴里塞,吃得腮帮子鼓鼓的,和小仓鼠一个德行。   倒是唐秀才四平八稳,品着茶水,望着天空,“毅儿,你知道爹为啥选最靠边的雅间不?”   “还不是咱们身份最低,也没什么根基,只能在门边吃风。”   唐秀才眯缝着眼睛,嘿嘿一笑:“臭小子,这回你只说对了一半。”   “那剩下的一半呢?”   “毅儿,这种文会虽然讲究身份,但是更讲究才华,刚刚你和那个姓万的对对联不落下风,就是实力的证明,其实咱们坐前面也没什么不妥的。”   “那为什么不去?”吴天成用力咽下一口绿豆糕,急吼吼说道:“师父,前面的雅间都有侍女,你快看看,纱衣多薄,多好看,就跟仙女一样……”   吴天成馋的都流口水了,一脸的花痴样。   “我怎么就带了你们过来,素质,注意你的素质!”唐毅气得敲着桌子,吴天成连忙恋恋不舍,缩回了脑袋。   “对了师父,你还没说原因呢?”   唐毅想了想,笑道:“易经上说潜龙勿用,飞龙在天,不先蹲下身体,怎么跳的高。”   “呵呵,不愧是我儿子,就是聪明!”唐秀才得意说道:“毅儿,你可别小看文会,魏老大人亲自驾临,来的都是江南有名的才子,他们认可了,要不了多久你的才名就会传播出去。”   唐毅不以为然,“人怕出名猪怕壮,传出去有什么好的,走到哪里都被指指点点,好像耍猴的一样!”   “暮气!”唐秀才不客气说道:“臭小子,你知道不,有了名气,就好比庙里的神胎有了灵性。名声大,最起码县试府试院试这三级能轻轻松松,混一个秀才的功名。”   “哦!”唐毅如梦方醒,“您老是不是也这么混来的?”   “找打!”唐秀才老脸一红,嗫嚅着说道:“你爹要是能扬名天下,也不至于混到这个地步,所以……”唐秀才顿时变得疾言厉色,恶狠狠说道:“你小子必须拿出所有的本事,一战成名,给咱们唐家露脸争光,给你以后的科举铺好路。”   唐秀才说得高兴,却发现儿子目光早就偏离了,“臭小子,你……”   “嘘!”   唐毅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然后向外面指了指,唐秀才顺着手指看去。只见一个三十几岁的中年人缓步走进来,他一身儒衫,文雅之中透着威严,身后还有两个高大的跟班。   酒楼的东家钱胖子晃着肥肉,哈巴狗一样跑了过来。   “小的见过老父母,给老父母请安。”说着就要跪下去,来人淡淡说道:“本官今天是私人身份前来,领略江南才子的风采,不必行礼了。”   说完之后,也不理钱胖子,直接向着主位走去。   “我的天啊!”吴天成都不知道第几次发出感叹了。“知府大人都来了,这是几辈子修来的福气啊!”   “也可能是霉气!”唐毅低着头,脑筋快速地转动,思前想后,他发现这场文会怕是不简单。   魏良辅是致仕官员,他冒出来不稀奇,知州大人也跑来了,这就透着怪异,而且听魏良辅和万浩的谈话,他又是吏部尚书的侄子。   那可是管着全天下官员的考核升迁,权柄之重,可以和内阁大学士分庭抗礼!   唐毅脑袋都要炸开了,一个个都是大神,一脚踏进去,怎么有点神仙打架,凡人遭殃的味道。   尤其是魏良辅还许给自己一个要求,让自己打败万浩!   娘的,不会是他们有矛盾,让小爷当砍人的刀吧?   唐毅这家伙有个臭脾气,最讨厌被人利用,你是曲圣怎么样,小爷才不上当呢!   “你们三个都吃饱了?”   “饱是饱了,还能吃。”朱山仰着脸,不好意思笑道。   唐毅点点头,一招手,把小伙计叫过来。   “去,再给拿几盘点心,额不,直接装食盒里,装两盒过来。”   小伙计眼珠子差点掉下来,抠抠耳朵,迟疑问道:“公子,您,您要带走啊?怕是不好吧?”   唐毅冷笑道:“谁说我要带走的,小爷有个毛病,只要看到了一堆美食,就文思如泉涌,才华满天飞。我告诉你,老父母大人都来了,这么盛大的文会,总不想让大家说春芳楼招待不周吧?”   “公子,我胆小,您可别吓唬我!”   “还磨蹭什么,赶快去!”   “是是是。”小伙计连滚带爬,一边跑还一边念叨着:“文人真他娘的怪,还要看着美食,什么毛病啊!”   “成了,俗话说贼不走空,你们三个拿着食盒,咱们就开溜!”唐毅得意地说道。哪知道话音刚落,从窗外就伸出一只手,狠狠一拍他的肩头。   “唐神童,你可不能走。”   说话之间,一个白衣少年一片腿,从窗户跳了进来。唐毅急忙回头,吃惊地问道:“怎么是你?难道你是个贼?”   “误会,遮人耳目,遮人耳目而已!”   来人正是跟在魏良辅身后的那个少年,给自己喊加油的那位。这家伙跳进来,倒有个自来熟的架势,直接抓住了唐毅的胳膊,笑道:“上泉公就是厉害,他怕你没见过世面,怯场了,所以派我过来。”   “怯场?我什么场合没见过,还会害怕?”唐毅不屑地说道。   “你不怕,为什么要跑?”   唐毅冷笑一声,“无他,不想当棋子而已!”   白衣少年一愣,拍着唐毅肩头,哈哈哈大笑起来。   “有性格,够聪明,我喜欢!”   “你离我远点,本少爷可不喜欢男人。”唐毅充满鄙夷地说道。   少年不以为意,笑道:“唐神童,你知道今天文会的压轴大戏吗?”   “我是打酱油的。”   少年不解,问道:“什么意思?”   “通俗地说法就是关我屁事!”   “哈哈哈,果然是神童,就是不一般。”少年得意笑道:“我越来越相信你能打败万汝孟了。实话告诉你,秦淮最有名的歌女琉莹姑娘前些日子拜了魏老大人为师,学会了最新的水磨腔,你只要听过就知道什么是天籁之音了?”   “哼,有什么了不起的,我还听过海豚音呢!”唐毅不屑地说道。   白衣少年气得直翻白眼,怒道:“唐神童,琉莹姑娘许诺,给今天胜出的才子弹奏吟唱一夜,你,你总不能看着她落到万浩的手里吧!” 第23章 技惊四座   “琉莹姑娘漂亮吗?”   “当然,貌若天仙。”   “有才华吗?”   “诗词歌赋,样样精通。”   “会唱曲吗?”   “那还用问,天籁之音!”   唐毅听完眨了眨眼睛,轻轻吐出三个字:“然并卵!”   白衣少年蹙着眉头,不明所以。   唐毅嘿嘿一笑:“说明白点,在下才十三岁,别管什么大姑娘,摆在我面前,都是有心无力。所以啊,免谈!”   “别啊,要不看你小,好事还落不到你头上呢!”   一口茶差点喷出来,这都什么人啊!   唐毅痞气十足地说道:“这位公子,第一我不认识你,第二,我也不认识什么琉莹,第三,我更不会为了你们当搅屎棍子,与其能看不能吃,惹人厌烦,还不如赶快回家呢!”   唐毅说着,提起食盒,就要往外面走。   “慢!”白衣少年真的急了,怒道:“唐神童,你可知道我是谁?”   唐毅脸色瞬间沉了下来,冷笑道:“看起来公子和那位万公子一样,都是名门出身,我胆小,怕吓着,恕在下没兴趣!”   白衣少年彻底被打败了,这个唐神童简直就是蒸不熟煮不烂的一块滚刀肉,还附带着气死人不偿命!   可偏偏唯有他能对付万浩,少不得忍气吞声。   “你听我说完好不好,我和万浩可不一样!”白衣少年沉吟一下,说道:“在下王世懋,字敬美,是咱们太仓人。”   “完了?”唐毅随口问道。   “啊,完了!”   唐毅一摆手,对着吴天成他们说道:“走吧!”   “你怎么还要走啊?”王世懋简直要疯了,不过这一次唐毅可没走得了,唐秀才伸出了手,把他给拉住了。   “爹,是非之地,咱们……”   唐秀才瞪了他一眼,然后转过头,看了看王世懋,王世懋的精力都放在唐毅身上,没有注意到这个男人,可是一见之下,不由得大吃一惊。这位三十出头的样子,褪去了年少的轻狂,充满了成熟男人的魅力,第一眼就充满了好感,别误会,不是那个意思……   王世懋眼睛老大,突然惊呼道:“您是姑父大人?”   唐秀才点了点头,摇头苦笑道:“没想到你还能记得我!”   “我怎么能忘了啊,小时候我和大哥还跑到您家里摘桃子呢!”   看这两位认亲,唐毅也吓了一跳,只剩下犯傻了。王世懋突然跳了起来,搂着唐毅肩膀惊喜地笑道:“姑父大人,他就是表弟吧,当年他还穿着开裆裤呢!”   “你比我大不了几岁好不!”唐毅彻底疯了,仰天大叫:“谁能告诉我,到底是怎么回事?”   如果说起哪一家是太仓,乃至苏州,甚至江南的第一家,恐怕非太仓王氏莫属,就连华亭的徐家都要逊色几分。   太仓王氏是琅琊王氏的余脉,自从西晋之后,南渡江东,在太仓安家落户,传承千年,人才辈出。到了如今更加了不得,十年前王忬考中进士,如今已经贵为山东巡抚,一省的封疆,而他的儿子更了不起,乃是堂堂文坛领袖王世贞,才华盖世,传说中的“兰陵笑笑生”就是此人。   唐毅的母亲就出自太仓王氏,当然是属于旁支而已。不过唐毅的姥爷早年经商有成,和王家核心的关系不差,因此王世贞在年轻的时候,两家还经常有来往,后来王忬中了进士,唐家却衰败下来,渐渐的没了来往。   让唐秀才万万想不到的是竟然在春芳楼遇见了王忬的次子王世懋,简直大出预料。   不过更吃惊的却是王世懋,他怎么也想不到突然冒出来的“唐神童”竟然是自己的表弟,有了姑父在,不愁表弟不帮忙,他欢喜地拍着巴掌,笑道:“姑父大人教子有方,表弟才华横溢,今天可是扬名的好机会,小侄提前恭喜姑父了。”   “慢着!”   唐毅打断了王世懋的话头,笑吟吟说道:“既然你是我的表哥,是不是该和我坦诚布公啊?”   “这个,表弟你想知道什么?”   “我想知道你们为嘛让我当枪?说不清楚,就算天王老子来了,我都不干!”   王世懋不了解唐家的情况,求助似的看向唐秀才,哪知道唐秀才把脑袋埋在胸口,默默喝茶,一语不发。   “罢罢罢,我实话实说了!”王世懋被逼急了,说道:“万浩的身份想必表弟清楚了吧?”   “嗯,听说是吏部尚书万镗的侄子。”   “没错,此人不仅出身高贵,而且才情过人,这次到了江南,飞扬跋扈,偏偏无人能敌……”   “不是无人能敌,而是能胜过他的不敢出头,剩下的无名之辈不是他的对手,我说的对不对?”   “对!”王世懋终于感到了和唐毅说话的憋屈之处,这家伙明明比自己小了四五岁,却一针见血,言辞犀利,怪不得他能和万浩对对子呢!   “唉,表弟,那位琉莹姑娘有江南第一歌女之称,无数才子仰慕名气,偏偏万浩以势压人,琉莹姑娘不得不提出比试的要求,还请来魏老大人作为公证。小兄也不想眼睁睁看着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可是无奈本事不济,怕是胜不过万浩。偏巧表弟出现了,这也是苍天有意,不叫佳人蒙难……”   “停停停,表哥,我几时答应你了。那个万浩有吏部尚书当靠山,我小胳膊小腿,凑上去不被轰成渣啊!为了一个陌生的女子,我犯得着吗!”   “是飘零儿女,莫要苛求。我本以为表弟是个怜香惜玉的人,没想到竟会如此自私。”   “咳咳咳,表哥,怜香惜玉也有个限度,总不能拿仕途开玩笑吧?”   看着唐毅惫懒的模样,他真有抓狂,怒道:“表弟,就因为你小胳膊小腿,所以堂堂太宰才拿你没办法,只要你能赢过万浩,保住琉莹姑娘,魏老大人就答应收你为徒,而且还有我,我们王家。再说了,你才十三岁,等你要考科举的时候,万镗早就在盒里了,你怕什么!”   情急之下,王二公子是什么话都敢说了,不过也有道理。   俗话说宰相肚子能撑船,吏部尚书可有天官太宰的称呼,无论如何也不能对一个小娃娃出手,至于虽然会得罪万公子,可是有魏良辅和王世懋在,应该也不必担忧。   而且魏良辅是进士出身,学问没的说,又在官场混迹几十年,人脉丰厚。唐毅早就想找个名师,如果魏良辅愿意当他的老师,那可是再好不过了!   综合看起来,这是一场风险不大,收益惊人的好买卖。   “成,我尽力而为。”   唐毅终于点头了,王世懋眉开眼笑,说道:“表弟,时间差不多了,我是借尿遁出来的,要该快回去了。”   说着王世懋又从窗户跳出去,绕到后门,上了楼梯,满脸春风地回到了二楼。   不提他走得干脆,刚刚说话之时,吴天成连大气都不敢出,好不容易等王世懋走了,差点没憋死他。   “师父,你,你和王家是亲戚啊,那可是超级豪门啊!”   唐毅不屑地撇嘴道:“什么豪门,不一样要求我!”   “那是,那是,谁让师父厉害呢!”吴天成干笑道。   梆梆,云板响起,在场的客人都是一愣,急忙向中间舞台看去,只见帷幕徐徐拉开,在中间露出一把椅子,往上面看去,多少人眼睛差点掉出来。   素色的纱衣,洁白如雪,白净的脸蛋,五官精巧细腻,高高挽起的发髻,用一根汉玉簪子别着,除此之外,在于一丝多余的装饰,简洁干净,爽快利落。只见纤秀的手指轻轻滑动,宛如流水的琵琶声流淌出来,所有人为之一振。   “碧天云外,天外有天!”   一声歌唱,穿云裂石,韵透九霄,音穿山海。唐毅都为之一振,什么中国好声音,比起这个来,简直弱爆了!   全场的目光都落在了琉莹大家身上,这一刻,她就是月亮,所有人都成了陪衬的星星! 第24章 唐神童驾到   昆曲以悠扬婉转为人称道,而琉莹的唱腔却迥然不同。她音域宽厚,低音唱的实,高音唱的足。   如钟鼎齐鸣,如泉水叮咚,如苍凉的西域荒漠,如江南的流水人家。   一曲碧天云外,宛转悠扬,当她唱到:“这不走过来一个牧牛童儿,我只见他头戴斗笠身披着蓑衣,下穿水裤足下登着草鞋,腕挎藤鞭,倒骑牛背,口含短笛,吹得是自在逍遥,吹出来的那个山歌儿自在清闲,他是啪啪啪的打响鞭,这不绕过了小山湾。”   放牧的画面宛如活生生到了面前,顽皮的童子,吹着荒腔野板,自娱自乐。行走在田野山间,何其自在逍遥。   “好,太好了!”   一曲终了许久,才有人激动地拍着手,大声叫好,甚至眼泪泪水,一副脑残粉的德行。   琉莹放下了琵琶,站起身,朝着楼上楼下的人缓缓万福,行礼之后,掌声渐渐停止,她微微一笑,好似桃花开放,明艳妩媚,多少人把脖子伸长成了长颈鹿,恨不能离着佳人再近一分。   “各位都是江南有名的才子,承蒙不弃,能赏脸听琉莹胡唱,小女子惶恐不已!”   一句话逗得不少人都笑了起来,有人更是喊道:“琉莹大家,你要是胡唱,其他人岂不是成了牛叫!”   “是啊是啊,能听到大家一曲,真是三生有幸,情愿意少活十年啊!”   众人不断的起哄,琉莹俏脸染上了一层红润,大方笑道:“承蒙大家错爱,琉莹再唱一曲新词,还请诸位斧正。”   说完,琉莹没有丝毫扭捏,挑动丝弦,婉转歌喉,天籁之声再度响起。   “今古情场,问谁个真心到底?但果有精诚不散,终成连理。万里何愁南共北,两心那论生和死。笑人间儿女怅缘悭,无情耳。感金石,回天地。昭白日,垂青史……”   众人如醉如痴,满脸的享受。就连唐毅都频频点头,琉莹没有死学昆腔,而是结合自己嗓音宽厚洪亮的优点,创造新的唱法,加上唱词优美,的确是少有的艺术享受。他微微闭上眼睛,仿佛女子就在耳边倾诉衷肠,心笙摇曳,恨不能融入唱腔之中。   在主位上,知州大人满脸含笑,对魏良辅说道:“老大人,刚刚这一首曲子似乎没有听过,可是老大人所为?”   “呵呵,陈大人,唱腔是老夫设计的,不过唱词却是另一位写的。”   “哦,这唱词平淡之中,透着恬静淡然,雅俗相合,不是凡品,是哪位才子所为?”   魏良辅哈哈大笑:“大人真是行家,那位才子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啊!”   知州大人一愣,不由得看向了万浩,莫非是他所做?正在疑惑之时,王世懋笑了起来,一推身旁的大鼻子书生,大声说道:“陈大人,还不是一呈兄所为!”   “原来如此!”知州大人赞许地说道:“久闻曹公子才名远播,没想到还精通音律,真是难得的很。听说琉莹姑娘答应为今日获胜的才子弹唱一夜,想来曹公子就是不二人选了。”   此话一出,一旁的万浩脸色霎时一变,十足的难看。   “咳咳,一呈兄,没想到你早就给琉莹大家写曲子了,怎么不告诉小弟一声?”万浩话中透着不快。   曹大章脸色发苦,急忙说道:“岂敢岂敢,在下不过是萤火之光,不敢与贤弟皓月争辉。”   “怎么不敢,不已经先下手为强了吗?”万浩又紧逼了一步。   魏良辅和知州大人都脸色不快,王世懋更是眼睛冒火,他们对曹大章的退让感到气愤,但是也不好多说什么。   其中的隐情只有他们自己清楚,原来万浩的伯父万镗不只是吏部尚书,而且入阁呼声很高。   大明以礼孝治国,大凡入阁之前,都会被升为礼部尚书,熟悉礼法,严嵩如此,徐阶也是如此,礼部尚书又有储相之称,偏偏按照规矩,礼部尚书又是会试主考的不二人选。   也就是说,万镗很有可能会成为曹大章的主考官,是他的座师!   只要脑筋没坏,谁敢为了一个歌女,拿一生前途开玩笑,曹大章虽然不情愿,可还是要退让,哪知万浩却不领情。   “曹兄,我看不如现在就比上一比,看看谁才配得上琉莹大家。”   知府大人很讨厌万浩的咄咄逼人,可是又不敢得罪,只能点头,问道:“魏老大人,您怎么看?”   “呵呵,也好。”   琉莹一曲歌了,魏良辅举起巴掌,拍了三下,琉莹会意,从容笑道:“小女子暖场之后,下面就看诸位才子的表现了,哪一位能拔得头筹,小女子自当履行诺言。”   说罢转身,莲步轻摇,快速走下了舞台,到了魏良辅等人的面前,深施一礼,然后退到了后台。   琉莹最后的几句话,就像是给这帮读书人打了兴奋剂一样,一个个眼珠子通红,撸胳膊挽袖子,看架势简直要抱着炸药包和敌人同归于尽。   “红颜祸水,古人诚不欺我啊!”唐秀才不由得摇头叹息,放在十年之前,他也会和这帮人一样,脑袋发热,可是到了如今,他早就没有心思了。   “毅儿,今天就看你了!”   “没错,师父,一定把师娘抢回来!”   噗!   一口茶水,全都喷到了吴天成的脸上,给他来个彻底的洗脸。   “少说话,你会死啊!要是娶个歌女当老婆,还怎么在士人的圈子里混了!”   “不是看她漂亮吗!”吴天成一边擦着脸,一边尴尬地笑道。   “唉,的确挺漂亮的!”   拜后世所赐,唐毅什么美女都见过,不过这个琉莹一见之下,却印象深刻。不光是歌声优美,而且说话干脆,没有讨厌的忸怩作态,有几分女中豪杰的做派。   唐毅虽然看起来年纪小,但是却装着一颗成熟的心。琉莹这样的女子一旦进入官宦之家,基本上就会沦为玩偶,就像钱谦益和柳如是一般,要不了几年,年长色衰,甚至连个婢女都不如。   可想胜过万浩也不是那么简单的,唐毅隐约记得,在大学的时候,看过介绍科举的书籍,其中就有一个江西人万浩,考中了二甲进士第一名,那是什么概念?全国第四啊!   如果真是眼前这家伙,他该是何等的学霸!   自己一瓶不满半瓶逛,想和人家玩诗词歌赋,搞不好就要丢人现眼,华丽地成了扑街仔。必须想个万全的主意……   唐毅正在苦恼之时,各路才子早就行动起来,主位之上,战火已经烧起来了。万浩抢先说道:“曹兄,我们不妨作诗一首,为了增加点趣味,每一句都要嵌入一味药材。”   也不等曹大章点头,万浩就说道:“相思意已深——相思子!”   曹大章皱着眉头,答道:“白纸书难足——白芷。”   “有些意思,字字苦参商——苦参。”   “故要檀郎读。”   ……   两个人你来我往,可是王世懋等人渐渐听出了门道,平心而论,万浩的才华不在曹大章之下,加上曹大章气势弱人家三分,越发左支右绌,思索的时间越来越长,意境也仅仅勉强而已。   “不好!”王世懋暗暗着急,曹大章算是最有才情的,如果他要是被打败了,其他的读书人更不成。   “哈哈哈,汝孟兄,你怎么光顾着一呈兄,怎么忘了还有一位妙人啊!”   “敬美不会是再说自己吧?”万浩略带嘲讽说道。   王世懋眼珠一转,笑道:“小弟怎能比得上汝孟兄超凡绝伦,我说的是那位唐神童,他和汝孟兄对对子,可不落下风啊!”   知州大人听到,顿时眼前一亮,笑道:“我怎么没听说过?”   “大人不要急,我这就去把唐神童请来。”   “速去速去!”   王世懋起身,一溜烟跑到了门口的雅间,拉起唐毅的胳膊,兴奋嚷道:“大家快让开,唐神童来了!”   这一嗓子,楼上楼下,所有镁光灯都落在了唐毅身上,弄得他浑身不自在。   “表哥,送你一句话。”   “啥?”   “狗肚子装不了二两酥油!” 第25章 破绽   很多人都听说有位神童和万公子比对联,竟然不落下风。大家早就好奇不已,有人想要见识一番,有人则不怀好意,想要拿唐毅刷声望。尤其是那些不敢和万浩硬碰的,就把唐毅当成了软柿子(小唐咆哮道:姥姥,老子才不是软柿子!)。   想得挺好,可是突然唐神童没了踪影,还以为他跑了呢,没想到躲在了门旁的雅座,大家都往前看,谁能想到这里,真是失误啊!   “唐神童,我这里有一联……”   “你玩去!”   唐毅丝毫不留情面,冷笑道:“在下的对手是万浩万公子,你们哪个自认比万公子还有才华,只管挑战就是了!要是没有,赶快让开。”   唐毅声音洪亮,楼上楼下都听的清清楚楚,那些跃跃欲试的家伙一听,全都缩了脖子。他们不敢找万浩,才找唐毅的,让唐毅这么一说,谁还有胆子。跳出来的家伙直接抱着脑袋滚回去了。   前面再也没有人敢阻拦,唐毅昂首挺胸,一步三摇向着主位走去,简直雄赳赳气昂昂,要跨过鸭绿江。   王世懋在后面看着,不由得伸出大拇指称赞,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和这些小喽啰打交道有什么意思,不如直取万浩。表弟年纪比自己小,可是够聪明,够成熟,有韬略。   王二公子拼命的给唐毅带光环,如果他要是知道唐毅真正的盘算,只怕会吐血。   明清的诗词出名的本就不多,有些还不能说,唐毅敢保证,他要是吟出:秦皇汉武,略输文采,唐宗宋祖,稍逊风骚。不用第二天,官府就会把他抓起来,咔嚓了脑袋。   既然可用的不多,就更不能浪费,必须一击必杀。一旦纠缠不清,自己的底儿没准就暴露了。   唐毅想到这里,已经有了主意,暗暗咬牙。   “万大公子,你就等着承受十万点暴击吧!”   唐毅自从站出来,就承受着各方的目光,尤其是知州陈梦鹤大人更是目光炯炯,饶有兴趣打量着唐毅。   和后世数字出官一样,大明朝的地方官也追求政绩,只是他们的政绩不是经济发展,甚至税收弄多了,就会有人说你搜刮地皮,与民争利。   对地方官来说,谁的治下科举成绩好,文教兴盛,就代表教化有功,是升官的一大资本。有些等不及的干脆把神童也都算了进去,神童天授,老天爷都给我作证,谁敢说没有政绩!   如果这个唐神童真能胜过万大公子,绝对是文坛佳话,自己脸上也有光。只是以往怎么没有听说过什么唐神童啊?   正在疑惑之时,唐毅已经走了过来,虽然一百个不愿意,他也撩袍下跪,可是没等他跪下去,王世懋一把拉住了他的胳膊。   就听陈大人笑道:“唐神童,本官微服而来,不要多礼了。”   “多谢大人。”唐毅由衷地说道。   “本官听闻你刚刚和万公子对对联,而且还旗鼓相当,可有此事?”   唐毅笑道:“有,不过是万公子让着我。”   “万某没有让着你!”万浩也是个不会说话的,直接就给否认了。陈大人一阵错愕,哪知道唐毅也是个极品,微微一笑:“我就是客气客气而已,要论起真正的才华,万公子还未必是我的对手!”   “好一个狂妄的小子!刚刚比试还没尽兴,不妨接着开始!”   “没问题,不过我有一个要求。”   “讲!”   “万公子,刚刚在门外的时候,比试的方法是你选的,过程中也是你出上联,我对下联,占尽了先机和便宜。这一次不知能不能让我先出题,你再接招。”   万浩多骄傲的人,哪里会在唐毅面前示弱,哈哈大笑:“小子,你先出招就能胜过本公子,那是痴心妄想,只管放马过来!”   “好。”   唐毅冲着陈大人和魏良辅拱拱手,笑道:“刚刚听到琉莹大家唱的曲子,若是没猜错,应该是《长生殿》吧?”   “嗯,唐神童好耳力!”魏良辅抓着胡须,笑道:“正是唐明皇和杨贵妃的故事,小神童有什么高见吗?”   “呵呵,不敢,我只是感慨二人感情波折,想到了一首词,还请诸位大人品评一二。”   魏良辅呵呵一笑,说道:“唐神童,自古以来,关于杨贵妃的诗词戏曲可不在少数,在场诸位怕是不少人都做过,你想取胜怕不容易啊。”   老头当然是好心提醒,只是唐毅全然不领情,只是笑道:“老大人不妨先听听,或许有一二可取之处也说不定。”   说完唐毅清了清嗓子,朗声念道:“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骊山语罢清宵半,泪雨霖铃终不怨。何如薄幸锦衣郎,比翼连枝当日愿。”   唐毅念完了,却猛然发现全场寂寂无声,吓了他一跳。这可是词中的极品啊,历代穿越前辈居家旅行,杀人放火的必备之物。只要念诵出来,文人赞叹,女人投怀,百试百灵,怎么到了我这里不管用了?   我苦心准备的暴击大招啊,可别成了哑炮,老天爷,不能和我开玩笑啊!   唐毅一着急,额头都冒汗了。正在恨天怨地的时候,一声苍老的叹息,给唐毅送来了救命稻草。   “痴儿,何故拿这种词惹人的眼泪啊!”   魏良辅眼圈发红,不由得拿起袖子,沾了沾浊泪。   知州陈梦鹤还沉浸在词的意境之中,仿佛想起了年轻时候的初恋,不停叨念:“人生若只如初见,人生若只如初见啊!本官先失陪了。”   两位大人都被击倒了,在场的文人也纷纷清醒过来,曹大章晃着头,思索再三,颓然笑道:“就凭这一首词,唐神童就足以和徐渭分庭抗礼了!”   徐渭何许人也,那可是名留后世的大才子,把唐毅和他相提并论,评价不可谓不高。王世懋则是不停拍手,得意地看着万浩,此时万大公子的脸色都黑了,拳头攥得咯蹦蹦作响。   他真想站起身,让在场的人不要鼓掌,可是民心不可违,好就是好。在场的文人不停摇头晃脑,品评词中的高妙,渐渐的赞美之声渐渐汇成了掌声,一浪高过一浪,更有人跳上了桌子,忘情地叫好。   “唐神童才情无双,求您再说一遍,我,我把词记下来。”   “你写算什么,还是请唐神童写吧!”   有几个坐在前面的士子捧起笔墨纸砚,含着泪向唐毅跑来。那架势简直好像女兵见到了金三胖,弄得唐毅心里发毛。   他这一炮不但不是哑炮,还炸出了超级战果,唐毅霎时间就成了全场的焦点,大家都涌上来,想要和这位唐神童结交,全然把万大公子抛在一边,气得他直翻白眼。   万浩狂妄、小心眼、自高自大,但是他并不笨。自从唐毅念出了第一句,他就知道自己完蛋了,无论如何,也休想做出更好的词!他万大公子竟然要败在一个乳臭未干的少年手里,他的脸往哪里放!   不行,我绝对不能认输!   可是众目睽睽之下,不是想赖就能赖掉的。既然不能超过你,我就毁了你!   万浩眉头紧锁,突然一闪念,朗声笑道:“好一个唐神童,好一句人生若只如初见。我问你,这首词到底是谁做的,你可敢承认?”   就等着你呢,唐毅敢抛出这首词,就想好了应付之法。   “万公子,我刚刚说得明白,是有感于唐明皇和杨贵妃之间的爱情故事,才即兴作词一首,你难道听不明白?”   “哈哈哈,我当然听明白了,可是你的鬼话连三岁孩子都骗不了!”万浩冷笑道:“什么叫做人生若只如初见,什么叫做故人心。你今年才几岁,你的故人怕都是一群光腚娃娃。薄幸郎,比翼鸟,你离着谈情说爱还远着呢!”   连珠炮似的质问,让胸中怨气缓解了不少,万浩仰头长出口气,冲着魏良辅抱拳,大声说道:“这个所谓的唐神童,根本就是欺世盗名之徒,江南竟然出现此等人物,真是令人可发一笑!” 第26章 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知州陈梦鹤对着铜盆里的清水,鼻子发酸。不由得想起当年那个娇憨的身影,两个人是山盟海誓,约定了生死相随。等到他五年后考中进士,再回到家乡,已经变成了他人的妻子,而事实上,两年前他遵照父母之命,娶了另一个女人。   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   那小子真是鬼才,短短两句词,竟然戳动了当年的心事,陈梦鹤苦笑了几声,擦了一把脸,等到他平复心绪,回到了前面的时候,却发现猛然发现已经吵翻天了。   原来万浩指责唐毅是抄袭的,顿时引来一些人的不满,他们也顾不上万公子的身份,纷纷站出来,替唐毅辩护。   当然也有人不怀好意,仔细品评,的确发现如果没有曾经沧海,的确写不出词中的意境。这帮人迅速站在了万浩一边,对唐毅横加指责。   “小子,你懂什么叫薄幸郎,什么叫做比翼鸟?”   “没错,你见过几个人,也敢大言不惭人生若只如初见?”   “赶快说实话,是从哪来抄来的,想出名都想疯了,也不看看是什么地方?”   ……   争吵声越来越大,万浩总算是出了口气,不过令他吃惊的是唐毅站在那里,笑吟吟的,丝毫一点不以为意。   这小子怎么这么有把握?莫非真是他写的!万浩转念一想,心说道:“就算是你写的又如何,没有人作证,我只要一口咬定,你就别想翻身!”   “呵呵,唐神童,你就不想辩解一二吗?”   唐毅微微一笑:“清者自清,浊者自浊。万公子,我现在说什么,你都会认为是撒谎,对还是不对?”   “对!”万浩粗脖子红脸,咆哮道:“我万汝孟就是不信小娃娃能写出这样的词!”   王世懋实在是听不下去,愤然站起。   “汝孟兄,唐神童所言的这首词,你可听过?”   “没有!”   “那你怎么证明他是抄袭的?”   “哼,王敬美,你相信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娃娃能写出人生若只如初见的句子?”   王世懋嘿嘿一笑:“有什么不能,天下间的神童多了,别人不说,家兄在十二岁的时候,就写过一首诗,‘落日松杉覆古碑,英风飒飒动灵祠。空传赤帝中兴诏,自折黄龙大将旗。三殿有人朝北极,六陵无树对南枝。莫将乌喙论勾践,鸟尽弓藏也不悲。’莫非汝孟兄以为我大哥也是抄来的?”   万浩纵然再狂妄,也不敢质疑文坛盟主,只是冷笑道:“这小子何德何能,能比得起凤洲先生?”   “没什么比不起的!”   陈梦鹤从后面走了过来,目光先落在唐毅身上,微笑着点点头。然后从容笑道:“王元美和本官是同科的好友,以我之见,唐神童的才情不在凤洲之下。这首词之中用了骊山盟誓,夜雨闻铃,比翼连枝,说的都是唐明皇和杨贵妃的故事,唐神童也说有感于长生殿,不是他做的,难道还有第二个人不成?”   有了知州大人背书,在场众人不由得安静不少,仔细想想,也有道理。只是一个十几岁的小娃娃就能写出这么好的词,让他们这些饱读圣贤书的脸往哪里放!一个个不由得顿足捶胸,嚎啕大哭。   万浩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白,一阵红,一阵紫,比川剧变脸还吓人。突然他仰天狂笑,手指着陈梦鹤咆哮道:“陈大人,我明白了,我终于明白了!”   陈梦鹤好歹是地方父母官,哪里容得下当面咆哮,顿时脸色沉下来,怒道:“万公子,注意你的言辞!”   “哈哈哈,陈大人,好手段啊!怕琉莹姑娘落到我的手里,又不敢明抢,就弄出了这么一个小子,来和我斗,你们真是处心积虑,机关算尽!”   疯了,疯了!   万浩你虽然有势力,可是也不该如此狂妄,陈梦鹤的脸色别提多难看了。你有个当吏部尚书的伯父又如何,我的老师还是礼部尚书,未来的储相,我陈梦鹤更是翰林清流出身,哪里能允许你撒野!   陈梦鹤手指着万浩,就要发飙。   突然在背后传来一声女子的轻笑,大家急忙回头,只见换了一身葱绿襦裙的琉莹大家款款走来,冲着众人万福,抬起身微微一笑,胜过花开。   “万公子,你刚刚的话奴家听在耳朵里,真是诚惶诚恐,羞臊死人了!”   “哼!”万浩故意扭头不看。   琉莹不疾不徐,继续说道:“琉莹何许人,不过是江湖的优伶,世俗的戏子,也值得诸位大人为了我处心积虑吗?别说您出身高贵,前途远大,就算这位唐神童也是才情不凡,他怎么可能为了一个素不相识的女子,抄人家的词作,凭白坏了自己的名声!”   “花言巧语!”万浩还是不服,不过明显口气弱了很多。   琉莹笑道:“万公子,唐神童,依我看你们不妨再比试一场,如何?”   “再比试?他敢吗?”万浩挑衅地说道。   “我是不敢,要是你万大公子再抵赖下去,我也只好举手投降!”   “你!”   “都住口吧!”一直没有说话的魏良辅缓缓说道:“大家伙来赴会是为了切磋交流,图一个畅快,何必意气相争呢?琉莹丫头说的有理,既然汝孟不服,那就再比试一场。可若是再考诗词歌赋,文章联句,真伪难辨,老夫遍体生牙,怕是也说不清啊!”   魏良辅语带着敲打,万浩脸色不善,突然场下站出一个人,有人认识,他是国子监出身,名叫韩童。他先冲着众人施礼,然后笑道:“魏老大人所言极是,在下有个主意,不妨就让两位作一篇戏文如何?”   “戏文?这怕是不妥吧?”魏良辅沉吟道。   韩童急忙说道:“妥当得很,老大人,寻常文会没有作戏文的,所以不存在作假的可能,正好琉莹大家在这里,若是两位能做得出来,让琉莹大家唱诵一番,岂不是美谈!”   他这话一出,不少人都眼前一亮,拍手叫好,盛赞这个办法,万浩的嘴角闪过一丝微不可察的笑容。   “唐神童,你可有胆迎战?”   唐毅一脸为难,勉强笑道:“我只好勉力一试了!”他嘴上这么说,可是心里都乐开了花,万浩啊万浩,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闯进来!   要是继续比诗词,唐毅的存货随时都会告罄,可是戏文就不一样了,他前世整理过海量的戏文,加上今生超强的记忆力,别说万浩,就算魏良辅都斗不过他!   “笔墨伺候!”   戏文比试没有前例可循,非常宽松,给了两个人一炷香的时间,让他们根据史籍或者是民间传说,随便发挥。谁写的新颖脱俗,谁的文辞优美,谁就是胜利者。   越是自由,就越是难写,一炷香的时间,怕是连选材都找不到。可是万浩丝毫不怕,他为了取悦琉莹,早就做了准备,那个韩童也是他安排的帮手,因此略微思索,提起笔就写。   一炷香的时间很快到了,当写完最后一个字,万浩得意地抬起头。   “魏老大人,晚生做了一篇《红梅阁》,还请老大人过目!”   魏良辅微微点头,接过了手稿,才扫了一眼,他脸色就变了。平心而论,要不是魏良辅帮忙,琉莹直接就是万浩的人了。看到手里的东西,魏良辅不得不感叹,万浩才情过人,琉莹丫头啊,老夫对不起你!   正在感叹之时,突然听到一个人轻声念诵起来:“细雨轻阴过小窗,闲将笔墨寄疏狂,摧残最怕东风恶,零落成悲艳蕊凉……”   唐毅越念声音越大,在场的众人不明所以,可是万浩身体却猛地摇晃,失声惊叫道:“小子,你怎么知道我的戏词?”   “哈哈哈,万公子,睿智如你还不明白吗?有句俗话叫做乌鸦落在猪身上,你说别人抄袭,怎么不看看自己啊?” 第27章 父子同心   魏良辅拿着戏词看似平静,实则手指不停颤抖。唐毅和万浩两个人都在埋头写各自的。由于比试时间紧迫,避免打扰思路,其他人都离得老远,根本看不到。写完之后,万浩就送到了自己手里,自始至终,唐毅都没有机会看到。   可是偏偏这位唐神童就背了出来,和上面的内容竟然一丝不差!   唯一可能的解释就是唐毅提前看过,难道说万浩真的是抄袭?   老头不由得看向了万大公子,何止是他,陈梦鹤、王世懋、曹大章,还有在场的所有人,全都眼神怪异地盯着万浩。   霎时间,千万把匕首,刺向了万大公子脆弱的心脏。如果说唐毅一首惊才绝艳的词打掉了他七成的傲气,这一次却是彻底把他逼到了墙角。   “不可能,绝不可能,你怎么会知道红梅阁?”   “呵呵,万大公子,这有什么稀奇的。《红梅阁》取自南宋末年的故事,奸相贾似道有一个爱妾名叫李慧娘,一日在西湖游逛,恰巧碰到书生裴舜卿,李慧娘赞美一句:美哉少年郎!不想引来杀身之祸,奸相回府之后,愤怒之下杀死李慧娘,把她的尸体埋在牡丹花下。又把书生裴舜卿骗到红梅阁杀害泄愤,李慧娘的魂魄救走裴舜卿,后又帮着府中姐妹智斗奸相,为国锄奸!”   唐毅不疾不徐地说着,在场众人不由得交头接耳,不停赞叹。   “好一个有情有义的李慧娘,真是奇女子。”   “没错,只是这故事以往没听过,唐神童是从哪里听来的?”   “我倒是不关心唐神童怎么听来的,倒是万大公子该说一说,你的戏词唐神童怎么知道?”   “说得对,万大公子,你若是说不清楚,那就是你抄袭的!”   ……   万浩气得嘴唇铁青,眼珠凸出,负伤的野兽一般,大声嘶吼:“我没有抄袭,没有!我万汝孟才华盖世,用得着抄袭吗?你们说,你们说啊!”   他越是咆哮,大家就越怀疑。倒是魏良辅沉稳老练,不动声色说道:“唐神童,红梅阁的故事也有流传,你知道不算稀奇,只是万公子的戏词却是老夫第一次见到,你可还能背出来下面的内容?”   “这有何难。”唐毅定定神,继续念道:“流水行云无意话,珠沉玉碎更堪伤……我猛抬头,见个少年郎,温尔雅,貌堂堂,站在那琼瑶林下断桥旁……”   每个人都侧耳倾听,从李慧娘和裴舜卿相遇,到被贾似道发觉,一怒回到了府邸,剧情越发激烈,当听到“这老贼越说越恼挥利刃,只听得响亮的一声,玉碗被伤……”   一直静静听着的众人不由得惊呼出来,把抓柔肠,伤感不已,唐毅念的越来越快,到了最后,李慧娘变成女鬼,把裴舜卿救出险地,倾吐衷肠:“奴为你青额皓齿埋荒草,奴为你玉骨冰肌的剑下亡,到如今有限的光阴难留恋,无情的风月更堪伤……”   所有人都被这段凄美的爱情故事感染,不由得擦拭眼角,有些人更是泪水长流,心疼这一对苦命的鸳鸯。   唐毅念完之后,默默退到一旁,一语不发。   此时还用说什么!   万浩脸色灰白,仿佛死人一般,等到唐毅背诵完毕,他一屁股坐在椅子上,仿佛被抽光了精气神。嘴里不停念道:“不可能,不可能,绝对不可能的!”   不管万浩怎么说,已经没人相信他。事实再明白不过了,大家都紧紧盯着魏良辅手里的稿子,大声说道:“魏老大人,唐神童念的和姓万的所写,是不是一模一样?”   “好一个万大公子,有脸说唐神童抄袭,我看你才是真正的文贼!”   “对,赶快说,谁是捉刀代笔的?”   贼喊捉贼,到了这时候,大家已经不在乎万浩的身份了,别说你只是吏部尚书的侄子,就算你是皇子龙孙,抄袭别人的东西,那也不行!更何况前面你无凭无据,就说唐毅作的词是假的,一副道貌岸然的样子,现在呢,你的东西才是假的,你才是大骗子!   有些早就看不惯万浩张狂的人终于找到了机会,一个个大声怒吼。   “无耻之尤,我提议大家赶快联名上书,废掉了万浩的功名!”   “没错,如此欺世盗名之徒,不配留在士林。”   “我绝不与此人为伍!”   大家越骂越是难听,简直要把万浩给吞了,吓得唐毅在旁边后背冒汗,看来以后抄袭一定要小心再小心,千万别露出把柄。   说起来也是万浩倒霉,他自己不太懂戏曲,为了面对琉莹的时候,能继续装,就花了大价钱,从别人手里弄到了几份戏词。在买的时候,那些人都再三保证,绝对没有演出过,万浩信以为真,就拿出来对付唐毅。   哪知道他偏偏遇上了一肚子戏词的唐毅,抓了个正着。   你说是自己原创的,为什么唐毅却能背出来,黄土泥落到裤裆里,不是屎也是屎。万浩本来就心虚,此时更是没法辩解。他此时不光恨唐毅,更恨那几个卖给他戏词的人,在他看来,问题一定出在这几个人身上,他们为了多赚钱,早就把戏词卖出去了。   “可恶,我必杀之!”   愤怒的同时,一股强烈的恐惧也涌上了心头,如果坐实了自己抄袭的罪名,那简直就是身败名裂,士人都不会带他玩了,甚至会丢到功名,没法参加科举……   一想到这些后果,万浩再也承受不住了,他眼睛一翻,扑通摔在地上。   这下子可吓坏了魏良辅等人,别出人命啊,不然大家都逃不了干系。魏良辅急忙伸手抓住万浩的寸关尺。   士林有句话,叫不为良相,就为良医,魏良辅也精通岐黄之术,摸到了脉搏,他就放心了。万浩只是羞愧难当,假装昏倒。   “只要不死就没事了。”魏良辅暗暗叹气,戏还是要演下去。他装作焦急地喊道:“快,快来人,把万公子送回客栈,再有给他请最好的大夫。”   说话之间,万浩的侍从已经跑过来,加上那个国子监生韩童,从魏良辅手里接过万浩。在不经意之间,魏良辅已经把万浩所写的几页纸塞到了万浩的手里。万大公子就这样闭着眼睛,死死攥着拳头,在众人鄙夷的目光之中,狼狈地离开了春芳楼。   看着惨兮兮的万浩,唐毅不由得心生警觉,大明朝的道德水平和后世还是不一样的,别管私底下多么无耻,一旦摊在台面上,那就别想混了。   士林如此,官场如此。道德破产,全都完蛋。   以后没有万全把握,千万别冒冒失失弄出什么惊人大作,搞不好就会被怀疑。其实此时此刻,未必有人就真的相信自己,只是万浩出了天大的纰漏,才遮掩过去!   不行,我决不能给自己留下破绽,既然被称作神童,就把神童的名声坐实了!   唐毅想到这里,朗声笑道:“诸位前辈,小子刚刚写的戏文,大家可有心思看上一看?”   “对啊,还没看过唐神童的大作,我们早就盼着呢!”   “好。”唐毅笑道:“小子不光写了一篇,肚子里还有不少,奈何小子书法拙劣,难免丢人现眼。”   听到唐毅的话,几个自认书法不差的,都站了出来。   “唐神童,要不要在下帮你?”   “对,唐神童,您只管说,我来写啊!”   “呵呵,多谢诸位抬爱,只是小子早有人选。”唐毅说着,冲门口方向深深一躬。   “父亲大人,孩儿斗胆,请您老来帮忙。”   父亲,唐神童的爹也来了?   大家的目光全都落在了唐慎的身上,本以为会是个小老头,可是一看之下,大家都竖起了大拇指,好一个温润如玉的谦谦君子,难怪能生出那么出色的儿子!   众人看着唐慎的目光,崇拜之情,简直如同滔滔江水,绵延不绝,更是自动让开了一条道路,恭敬说道:“唐先生,您前边请!” 第28章 收徒动念   “小畜生,张狂卖弄,不知道天高地厚,真是气死为父了!”   唐秀才故意沉着脸怒斥,摆出一副严父的姿态,其实他的心里早就可开了花。往日唐毅主意不断,可是唐秀才还是担心,在大明朝,成功的标志不是你赚了多少银子,而是能不能在科举考场扬名,看的是才华学识。不得不说,后世人显然变得庸俗了。   见到儿子能对对子,能做词,还能写戏文,唐秀才简直喜极而泣:“老天爷,你对我太好了,唐家的祖宗,咱们家后继有人了!”   当然了,场面功夫还要做,希望这小子别耍驴,给自己留点面子。唐毅看出了老爹既想吃又怕烫的尴尬。急忙跑过来,又是担忧,又是讨好地说道:“爹,孩儿不孝,给您老添麻烦了。”   “哼,小小年纪,争强好胜,天下那么多才子,就显你一个,在场有多少人比你读书多,比你学问大,都是你的前辈,就知道一味卖弄,让为父怎么放心!”   唐毅乖乖低着头,一言不发,摆出一副父严子孝的模样,给足了老爹面子。倒是魏良辅听不下去了,笑道:“唐神童才华过人,想必是家教过人,还没请教……”   唐秀才略带愧疚,连忙施礼:“学生唐慎见过魏老大人,见过老父母,见过诸位先达。”唐秀才文质彬彬,礼数周全,又引来大家的一片赞扬。   陈梦鹤笑道:“你自称学生,可有功名在身?”   “启禀老父母,说来惭愧,学生是嘉靖十七年的秀才,后来屡试不第,有辱家门!”   陈梦鹤一听,倒是不以为意,笑道:“科场无常,有少年得志,有大器晚成,本官也是考了两次,你切莫气馁。依本官看来,你教子有方,想必学问不差,说不定下一科就能金榜题名!”   陈梦鹤勉励几句,唐秀才诺诺答应,连声说道不敢。   “学生只盼着这个逆子能够学有所成,只是他性情张扬,怕是难成大器。”   魏良辅笑道:“不必过谦,年轻人锋芒毕露是好事,总不能让十几岁的孩子学我们这些老家伙。对了,咱们也不要寒暄了,老夫倒是想看看唐神童能写出何等精妙的戏文。”   他这么一说,在场的众人都跟着鼓噪起来。   “没错,我们都等不及了,快点写吧!”   唐毅偷眼看了老爹一下,唐秀才点点头。   “孽障,别卖关子了。”   哼,就不能好好说话啊!   唐毅当然不会把不满放在嘴上,乖乖说道:“我刚刚所写的一篇叫《剑阁闻铃》同样取自唐明皇和杨贵妃的故事,在马嵬坡杨贵妃香消玉殒,唐明皇一路西行,夜宿剑阁,闻听雨声铜铃,伤情感怀,怀念佳人。”   介绍了背景,唐毅顿了顿,就念道:“马嵬坡下草青青,今日犹存妃子陵,题壁有诗皆抱恨……”   他缓缓念着,唐秀才提笔书写,这时候已经不是比试,大家都凑了上来,仔细一看,不由得瞪大了眼睛,惊得说不出话来。   陈梦鹤和魏良辅见他们表情怪异,也都站起身,到了唐秀才身后,一看之下,两个人都忍不住竖起了大拇指!   “好俊逸的瘦金体!”   难怪唐毅才情不凡,人家的爹就不是寻常人,光是书法在座怕是没人能胜得过,想必其他的本事还在书法之上,真是一对深藏不露的父子啊!其实他们不清楚,唐秀才除了书法之外,别的就没啥了。   “老大人,我在翰林院三年,也没见过如此潇洒的字迹,当浮一大白。”   “哈哈哈,给老夫也来一杯!”   他们谈笑风生,不停赞叹,唐毅念的越来越快,唐秀才运笔如飞,竟然丝毫不差。渐渐地念到了唐明皇期盼和佳人梦中相会而不得,伤心落泪之时,在场众人越发唏嘘起来。   “莫不是弓鞋懒踏三更月,莫不是衫袖难禁午夜风,莫不是旅馆萧条卿嫌闷,莫不是兵马奔驰心怕惊……”   如怨如诉,哀伤婉转的唱词,让大家不由得叹气感慨,魏良辅更是苦笑道:“早知唐神童已有佳作,老夫何必为了闻铃一折苦苦费心啊!”   有了大宗师的肯定,在场赞叹声音越来越多,尤其更有人发现这篇唱词和刚刚唐毅所做的词之间,竟有明显的联系,说的都是同一样的故事,总不能一首词和一篇戏文都是抄来的吧,那也太巧合!   大家对万浩当初的质疑越发不信,只能说唐神童才华无双。而且人家也不是凭空冒出来的,老爹的一手书法也是技压群雄,想来是书香门第,家教森严,才能培养出如此了不得的神童。   还有人盯着唐秀才的相貌眼熟,加上他亲口说是嘉靖十七年中的秀才。   “哎呦,我想起来了,当年我和唐兄一起考的秀才啊,唐兄当年就才情无双。只是听说后来家中先人仙逝,守孝多年,才没能考试,我还为唐兄遗憾不已!”   “是啊是啊,我也想起来了,说到遗憾,我看大可未必,唐兄培养出如此聪慧的儿子,可谓是后继有人,倒是咱们该回家好好管教皮猴子了!”   ……   这帮人越说越高兴,也越说越悬乎,把唐毅和老爹都捧上了天。其实要说这帮人真的熟悉唐秀才吗?也未必,不过是眼见得唐毅有了名气,大家都巴上来,既抬高了唐毅父子的身价,顺带也给自己制造吹牛的谈资,如此而已。   但是呢,唐毅也需要这帮家伙,有了他们到处传名,就不会有人怀疑唐毅抄袭,隐患也就没有了。   他们之间有点像后世的明星和狗仔队,各取所需,互相利用。虽然有点操蛋,实情就是如此。   一篇《剑阁闻铃》写完,唐毅还意犹未尽,笑道:“魏老大人,小子还有两篇,只是打了腹稿,怕是经不起推敲……”   “哈哈哈,唐神童不要谦虚,只管说出来。”   “那好,我就献丑了,只是小子胆气不坚,还请老大人赏美酒一壶。”   “好说,拿一坛状元红来!”   王世懋动作飞快,一转身就抱了一坛过来,给唐毅满满倒了一碗。唐毅喝了两口,白嫩的小脸泛着红润。   “我的第二篇就叫《子期听琴》。”   “高山流水的故事,好!”大家不由得拍起了巴掌。   “列国诸侯乱纷纷……秋山秋水一时遣兴,唤从人给我设摆瑶琴把香焚……以琴会友金兰拜,到后来,在马鞍山前俞伯牙先生摔碎了瑶琴所为谢知音!”   魏良辅见识的唱戏众多,自己写的也不少,却发现唐毅所做雅俗共赏,十分欣喜。只是有些曲牌独特,他竟然没有见过,他越发高兴了,能别出心裁,推陈出新,自己要找的帮手终于来了!   魏老头爱曲艺成痴,要不然也不会致仕之后,不会江西老家,而是跑到了太仓寓居。   太仓果然是南北曲艺交汇之地,唱曲作词的都不乏高人,那个大鼻子书生曹大章就是其中的佼佼者,只是曹大章一心科举,加之墨守成规,不太合魏老头的心思,现在一见唐毅,简直心花怒放,越看越顺眼。   他还许诺过只要唐毅打败了万浩就答应他一个条件,魏良辅的意思不过是收唐毅为徒,对一个没有进入仕途的小娃娃,能有一位致仕的高官作为老师,以后科举之路肯定会顺当很多。当然只是名义上的而已,老头可不想浪费时间。   但是看到了唐毅所做的唱词,老头竟然改变了主意,有这个小娃娃在,自己改良戏曲的希望至少能提前三五年。   无论如何,这个学生我收定了!魏良辅暗暗下定了决心。 第29章 为他人作嫁衣裳   “好啊,写的真好!”   魏良辅拿着一摞文稿,一边看着,一边赞叹。陈梦鹤呵呵笑道:“老大人,到底是什么好?”   “词也好,意也好,字也好。真是没想到,那个小家伙竟然是个鬼才!”   唐毅一共写了三份,除了《剑阁闻铃》和《子期听琴》之外,还有一篇《花木兰》,这三篇写完,差不多用了一个时辰。   到了后来,唐毅越说越高兴,竟然扯开衣襟,大口喝酒,朗声念诵,甚至唱了起来。唐毅的声音不算好听,有些地方更是荒腔野板。但是毫不客气地说,哪怕唐毅放了个屁,也会有一大帮人叫好,这就是所谓的捧臭脚……   等到唐毅将最后一句念完,身体直挺挺倒在地上,吓得唐秀才连忙放下毛笔,把儿子抱了起来。   “哎呦,唐相公,令郎如何?”   唐秀才急忙一看,气得差点翻白眼,原来唐毅已经打起了呼噜,睡着了!   “唉,逆子不胜酒力,真是惭愧。魏老大人,老父母,还有诸位贤达,学生斗胆请辞。”   其实大家还有些意犹未尽,不少人跃跃欲试,想要和唐毅切磋,可是人家睡过去了,他们也没有办法。   魏良辅呵呵一笑:“来日方长,唐神童的酒量和他的才情可差着十万八千里啊!”   他这一句话,惹得大家放声大笑。唐秀才急忙摆手,招呼过来朱家兄弟和吴天成。如果评选今天的吃货,这三位绝对当之无愧。   众人见唐毅出了风头,纷纷凑过来请教,吴天成这家伙鬼主意多,想问老师的事情没问题,一道菜问一个。   烧鸡,烤鹅,猪腿,狮子头,粉蒸肉,甚至鱼翅,燕窝,熊掌全都来了。别客气了,赶快开吃吧!   好在他们没吃糊涂,有关天妃宫和帮雷七查账的事情都没有说。只说了唐毅怎么斗土财主,算学如何厉害,又说唐家书香门第,父慈子孝。明知屁话居多,可是大家还听得津津有味。   听到唐秀才招呼,吴天成有心背着师父,无奈吃得太多了,都弯不下腰。只好让朱山代劳,背起唐毅,刚到了门外,一架华丽的马车拦住了去路。   车帘挑开琉莹大家从里面跳了出来,万福说道:“小女子见过唐相公。”   唐秀才一愣,尴尬笑笑:“大家有什么吩咐?”   “岂敢岂敢!小女子许诺要为今天的获胜者抚琴弹唱,还请相公能成全!”   “这个,毅儿已经醉了,怕是听不了了。”   琉莹坚定地说道:“无妨,知音在心,唐神童能写出‘人生若只如初见’这般堪比柳三变的词,能写出胜过关汉卿的《剑阁闻铃》,要不了多久名扬天下,那时候不知道多少人敬仰。就算他醉了,小女子侍奉左右,也是乐意之至。”   话都说到了这个地步,唐秀才还能说什么,只能让朱山和朱海把唐毅扶上马车,他也跟着上车,一溜烟儿离开了春芳楼。   他们走了,可把在场的人羡慕坏了。唐毅这小子真有福气,竟然能让琉莹大家亲自侍奉,这是大家伙盼都盼不来的福气!   “哎,偷着乐吧,幸亏是唐神童,若是万公子赢了,你们还不哭死!”   大家眨眨眼睛,瞬间明白过来,纷纷露出了猥琐的笑容。   “极是极是,说的太有道理了!”   也有人替唐毅叫屈,忍不住说道:“佳人在旁,偏偏有心无力,还喝得酩酊大醉,牛嚼牡丹,大煞风景,大煞风景啊!”   这帮人摇头晃脑,突然有人起身,对魏良辅说道:“老大人,刚刚唐神童所念的三份唱词听着优美动听,前所未有,只可惜没有记住,不知道您老能不能让大家伙再听听!”   “那可不成!”   魏良辅慌忙把文稿塞到怀里,笑道:“你们可知道这三篇唱词有什么学问?”   众人眉头紧锁,不明所以。   “呵呵,第一篇是唐明皇思念杨贵妃,第二篇是俞伯牙和钟子期知音相遇,第三篇是巾帼英雄,女中魁首的花木兰,意思在明白不过了。”   没等老头说完,王世懋一拍大腿,叫道:“好一个狡猾的唐神童,他分明是处心积虑,先是表达仰慕之情,接着邀请佳人弹奏,到了最后,还盛赞女子。难怪琉莹大家说他是知音啊!”   陈梦鹤抚掌大笑:“有趣,真是有趣,这是给琉莹大家写的,我们岂能喧宾夺主。等着日后琉莹大家演唱的时候,再一饱耳福吧!”   听完解释,这帮人都傻眼了,一个个顿足捶胸,眼见得主角都走了,他们还留着干什么。一个个摇头叹息,带着满腹的惆怅,纷纷离开。   取下火炉上的铜壶,缓缓倒在水盆里,再加上清凉的井水,调好了温度,将毛巾润湿。琉莹缓缓坐下,轻轻擦拭唐毅的额头。   她还从没见过这么俊秀的少年,白净的面皮,俊秀的五官,尤其是长长的眼睫毛,羡慕死了多少女子。   琉莹一时兴起,伸出玉手,悄悄去抚唐毅的睫毛,哪知道手刚伸出去,突然唐毅眼睛瞪得老大,紧紧盯着她。   “呀!”琉莹惊呼一声,急忙缩手,可是一双手已经紧紧抓住了她。   唐毅眨眨眼睛,嬉笑道:“怎么琉莹大家想要调戏未成年人啊?”   扑哧,琉莹笑了起来,“促狭鬼儿,原来你是装醉啊!”   “呵呵,要是不装醉,那帮人还不一定怎么折腾我呢!”唐毅笑道。   琉莹看着他惫懒的德行,更加笑起来。   “唐神童,你那么有才,还怕他们问啊,问的越多,岂不是越能帮着你扬名!”   “我读书少,你可别骗我!”唐毅顺势坐了起来,却没有松开琉莹的玉指,笑道:“我自己有多大的本事我清楚,正所谓言多语失,要是让人家看出了破绽,把我打败了,岂不是琉莹大家要陪别人去了!那可是你的一大损失啊!”   “好厚皮的小子!”琉莹还从来没碰过这么有趣的少年,忍不住笑道:“陪别人也好过陪你唐大神童。”   唐毅不以为然,说道:“琉莹大家,最起码我是正人君子,不会有非分之想。”   琉莹几乎昏倒,你可真敢说啊,也不看看手抓在哪里!   唐毅恍然未觉,继续说道:“琉莹大家,我想请教你一件事情。”   “哦,唐神童还有什么不知道的,要请教小女子?”   唐毅不理她语气之中的嘲讽,郑重说道:“我又不是孔圣人,能生而知之。”   “那好,你问吧!”   “嗯,我总有些想不明白,魏良辅老大人可是刚刚致仕的从二品大员,他至于忌惮小小的万浩吗?难道他一句话,还不能保护大家吗?”   唐毅不敢说有一颗玲珑心窍,至少在毫无实力的时候,他能做到小心谨慎。一场文会,他扬了名,也攀上了魏良辅等人,可谓是收获颇丰。不过同样得罪了那位万公子,不弄清楚状况,唐毅一点都不放心。   “唐神童,你当真不知道?魏老大人没有告诉你?”   “那个老家伙能告诉我什么?”   “你难道不是他请来的?”   “当然不是,我是打酱油的!”   唐毅一句话,又把琉莹逗笑了,这么一会儿,比好几个月笑的次数都要多。琉莹顿了顿,说道:“唐神童,你当真不知道?”   真有内情啊?完了完了,唐毅直接抱脑袋了。   “是这样的,万浩从江西赶到江南,其实为了一个人!”   “不会是你吧?”   琉莹脸蛋一红,怒斥道:“别胡说,他是想拜师荆川先生。”   “荆川先生?唐顺之?”   “没错,没准还是你的一家子!”琉莹收起了笑容,郑重说道:“小女子在秦淮听说东南的倭寇越来越多,朝廷束手无策。荆川先生文武双全,在东南士绅当中声望很高。严阁老几次想把荆川先生收入麾下,这一次让万浩来江南,就是想借着拜师拉拢荆川先生。”   唐毅越听越糊涂,“他拉拢唐顺之,和你有什么关系啊?”   “荆川先生说过他要收的弟子才情要在他之上,万浩他想着借用奴家作为彩头,聘请江南的读书人过来,并且把他们打败。只是没想到,好好的一场戏,竟然为唐神童做了嫁衣裳!”   原来如此,唐毅恍然大悟,突然惊喜笑道:“这么说,岂不是我有拜师唐顺之的资格了?” 第30章 凄惨的朱大婶   “荆川先生可是会试第一名,殿试点了探花郎,学问之大,人品高洁,若是唐神童能拜在他的门下,那可是一大幸事,也好……”   琉莹突然不往下说了,眨巴着大眼睛,笑眯眯盯着唐毅。   “也好怎样?”   “也好洗一洗唐神童的痞气,教你做一个真正的君子!”说完琉莹笑得前仰后合。   唐毅气得小脸通红,委屈地说道:“琉莹大家,在下好歹帮了你,不带这么伤人的。不行,我要惩罚你!”   琉莹一听,顿时小脸变色,心头里砰砰乱跳,好似小鹿跳动。这小子不会有什么坏心思吧,虽然他年纪不大,可是身材不小,有些村子十三四岁成亲的也不乏人在。一想到这里,琉莹越发害怕,胸脯不停起伏。   “哈哈哈,你不是答应要唱一夜的曲子么,小爷现在就想听了,还不快去弹唱!”唐毅突然怒喝道。   琉莹没来由的松了口气,狠狠白了唐毅一眼,等到拿起了琵琶,心中却又有一丝失落,随手弹动,乐声流转。   “琉莹大家,你忘了定弦了!”唐毅不客气说道。   霎时间琉莹脸涨得通红,别提多尴尬了,她也是老手了,怎么犯了这么低级的错误。都怪眼前的小家伙,弄的人心绪烦乱。琉莹甩了甩头,定了定神,重新弹了起来。   且弹且唱,从最初的西厢记,天仙配一类的,渐渐变成了南北小调,各种小曲,琉莹天生一条好嗓子,干净利落,吐字清晰,好似银铃在耳边作响,不知不觉,竟被带入了乐曲之中。唐毅频频点头,难怪那么多人追捧琉莹,果然是好本事。   “琉莹大家,其实这昆山腔还可以再改进一番。”   琉莹收住指头,娇笑道:“小女子竟然忘了,唐神童可是精通音律的大家,不知道您有什么指点啊?”   唐毅脸色微红,不过哪个男人愿意在女人面前示弱啊,就像那个万大公子,也要准备几篇唱词,当然他也想不到会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唐毅和万大公子还是不同的,他对昆腔的发展一清二楚,指点琉莹不是不可以,只不过有点对不起魏良辅。   老头十年调和水磨的成果,被唐毅一下子抖落出去,也不知道他会如何想!   管他呢,反正老魏还没研究出来,成果就算小爷的。而且琉莹明明是你的徒弟,还不好好保护,也该挨罚。   唐毅想了想,大言不惭地说道:“以我之见,昆山腔要想自成一派,传颂南北,需要改进六个方面。”   “这个么多啊!”琉莹吐了吐小舌头,俏皮地笑道:“那奴家可要好好听听了。”   “一,洗乖声谐音律;二,即旧声而泛艳完;三,备伴奏场面;四,融南北于一炉;五,立昆山为正声;六,点琵琶为样板。”唐毅侃侃而谈,把每一条仔细讲解给琉莹,听得琉莹妙目闪光。   其中有些东西魏良辅也提到过,只是没有唐毅清楚(废话,唐毅直接把老魏最终成果拿来了),琉莹对唐毅越发崇拜,两个人一直谈到了天光放亮,琉莹竟然起身,飘飘下拜。   “公子精通音律,世上罕有,琉莹愿意拜公子为师,还请您答应!”   说着琉莹真的下跪了,弄得唐毅手足无措。他自己没有找到师父,倒是先收了个吴天成,难道还要收下琉莹?   唐毅是真不想浪费精力,可是拒绝的话怎么都说不出口,唉,上辈子就没学会怎么拒绝美女!   “琉莹大家,你先起来。”   “师父,还叫人家琉莹大家?”琉莹泪眼汪汪地看着唐毅,弄得唐毅一身鸡皮疙瘩。   “我投降了还不成!”唐毅拉起了琉莹,咬着牙说道:“成了,我答应了。”   ……   和美女相处总是愉快的,转眼天光大亮,琉莹才带着丫鬟匆匆离开。这时候唐秀才早就醒来,吴天成在外面买了豆浆油条,稀饭包子,见唐毅过来,吴天成急忙站起来,脸上止不住的笑容。   “咋了?捡到狗头金,还是傻了?”   “瞧师父说的,弟子是高兴啊!”吴天成眉飞色舞说道:“我今天买豆浆的时候,就听两个读书人模样的说太仓出了神童,还有前有王世贞,后有唐神童,咱们太仓文风鼎盛,天下第一……”   “噗!”喝进去的豆浆一口喷出来,这帮人还真敢说,单轮学问一项,唐毅给王世贞提鞋都不配。当然了小唐同志也不准备做一个文学家。   “你们都听着,从此之后,一定小心谨慎,不该说的话不说,不该放进来的客人一个别放进来……”   没等唐毅说完,就听到一声怪叫。   “好一个唐神童,是不是连我也不见了?”   大家急忙抬头,只见一个少年公子闯了进来,一屁股坐在条凳上,抓起包子就吃。来的不是别人,正是王世懋。   “我说表哥,你怎么找来的?貌似我没告诉你住址啊?”   王世懋吞了一个包子,喝了小半碗粥,再洗洗笑道:“我是不知道你住的地方,无奈何琉莹大家名气太大了,她的马车谁不知道,一路打听,我就找过来。”   “你可真成!”   “多谢夸奖!”   “我那是夸你啊!”唐毅彻底无语了,“表哥,我走之后,有什么事情没有?”   王世懋笑道:“还能有什么,自从昨天夜里,你的那首‘人生若只如初见’就已经到处传颂了,要不了几天,江南都会知道出了一个唐神童,恭喜你,成名了!”   唐毅嚼着酥脆的油条,越发没有滋味了。   “我怎么觉着不像是恭喜啊?”   “算你聪明。”王世懋有些后怕地说道:“出了名有好处就有坏处,像我大哥,当年的时候,拜访的人几乎踏破了门槛,有砸场子的,有结交的,甚至还有一大帮媒婆。好在当时我爹出面,把这些人都拦住了,要不然非耽误了我大哥科举考试不成!”   听他这么一说,唐秀才猛然惊醒,急忙对朱家兄弟说道:“以后你们两个就看好了大门,不能谁想进来就进来!”   朱家兄弟急忙点头,一起往外面跑,临走朱海还拿了个门栓,杀气腾腾的往外跑。唐毅挠了挠脑袋。   “爹,我怎么觉得麻烦更大了!”   王世懋反倒轻松地笑道:“没事的,人怕出名猪怕壮,过了一些日子就好了。昨天我找到了伯父,提议让你到王家的族学念书,那些人总不敢到王家去闹事。”   “也有道理。”唐毅勉强苦笑道。   几个人正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突然脚步声响起,朱山大步跑进来,把凳子都撞飞了。   “怎么回事?”唐秀才惊问。   朱山五官扭曲,急得脸涨红。   “我,我,我,我娘!”   “朱大婶,她怎么了?”唐毅也问道,这时候朱海扶着一个妇人从外面跑了进来,一见唐秀才和唐毅,跪在地上,嚎啕大哭。   “唐爷,小相公,可算是见到你们了,俺两口子的命都差点没了!”   唐毅一惊,仔细打量,朱大婶身上破衣烂衫,光着一只脚,好像从火堆里刚出来,浑身上下都是黑灰,头发眉毛都烧了不少,活脱一个小鬼。   “朱大婶,你别着急,慢慢说。”   “哎,见到小相公,奴家就活了!”朱大婶浊泪滚滚,哭道:“有人半夜放火,把你们原来住的竹楼给烧了,大火又烧了我们的院子,啥都烧没了!”   “啊,有人纵火!冲着我们来的?”唐毅眉头顿时立起,急忙问道:“朱大伯呢,他没事吧?”   “死鬼去了天妃宫,也不知道死活!”   唐毅脑筋转得快,急忙说道:“什么都没有人重要,天成,你和朱山赶快回去,把朱大伯找到,接过来。”两个人答应,就往外面走。   “慢。”唐毅又拦住他们,转而对王世懋说道:“表哥,你能不能借给我两个王家人,我怕他们去会遇到麻烦。”   “没说的,我派王家的马车去,在太仓的地面,还没有人敢拦我们!” 第31章 老师就是用来坑的   一驾马车在路上飞奔,离着老远看去,马蹄几乎不碰地面,就好像传说中的马踏飞燕一般。看着好看,可是坐在车里面的滋味可想而知,彭管家一阵阵头晕目眩,胃里不停反酸水,简直要了他半条老命。   “我说这咋比做船还难受啊?”   同样脸色惨白的吴天成抓着车板,咬牙说道:“忍着点吧,人家爹出了事,咱们这点罪算啥!”   话刚说完,突然马车一顿,这两位都坐不住了,从前面直接滚到了后面,彭管家一头撞在了车上,吴天成倒是走运,正好撞在了彭管家的身上。   “嘿嘿,我没事!”   “我有事!”彭管家脸色铁青,脑袋挨了一下,胸口又被撞了,差点背过气,这两位两滚带爬,从马车上下来。   “朱山,到底怎么回事?干嘛停车?”   吴天成走到前面,一抬头正好看到路中间有两个皂隶拿着铁尺绳索挡在了中间。在他们背后还有一个探头缩脑的中年人。吴天成也认识他,正是那个方账房。   其中年长的皂隶冷笑道:“朱大小子,没想到还敢回来,对了,还有吴账房,真是买一送一啊,把他们拿下!”   皂隶挥着铁尺就往上冲,朱山眼睛都红了,攥着拳头就要拼命,吴天成也吓得脸色苍白,自从看到了方账房,他就感到了事情不妙。八成是给雷七算账,惹来了麻烦。竟然官府的人都冒出来,这不要命吗,赶快逃跑吧!   对官府的恐惧几乎刻在了小人物的骨髓里,吴天成就准备逃跑。哪知道一个令他喷血场景出现了。   被撞得很挫的彭管家晃晃悠悠走过来,伸出大巴掌,抡圆了就打过去,左右开弓,一口气打了十几个。嘴里还不依不饶地痛骂:“睁开你的狗眼看看,王家的马车也敢拦,你们真是活腻歪了!”   彭管家越说越气,拳打脚踢,到了最后,更是怒喝道:“跪在地上,自己打自己!”   被打得很凄惨的皂隶竟然乖乖跪在了地上,年轻的还有些犹豫,年老的却乖得像是哈巴狗。   一边抽自己的嘴巴,一边哭求道:“彭管家饶命,管家大人饶命啊,小的有眼无珠,小的该死……”   多少年之后,吴天成掌管了东南半壁的钱袋子,回忆起这一幕还记忆犹新,他第一次明白了什么叫做权势。就是那些看似牛气冲天的家伙,见了你都要乖乖跪下!   “彭管家,别浪费时间了,救人要紧!”吴天成说道。   “哼,便宜你们了!”   重新上了马车,三个人继续向前,前面是一座石桥,过去就是刘河堡。朱山正赶车往前,突然看到石桥下面探出一个脑袋,正在偷偷看着他们。   “那是……爹!”   朱山都顾不得赶马车,从上面跳下,跑到了石桥前面,淌着冰凉的河水扑了上去。   “爹,爹,你怎么在这?”   朱掌柜的看到儿子,老泪再也止不住了。   “儿啊,爹差点就见不到你了!”   吴天成也凑了过来,帮着朱山,把朱掌柜的抱了出来。秋天的河水已经很凉了,朱掌柜的又待的时间太久,两条腿都抽筋了,疼得龇牙咧嘴。可他并不在乎自己,而是焦急说道:“大山子,你娘呢,她跑出去没有?”   “出去了,她都见到小相公了。”   “哎呀,还是她有本事,我他娘的就是废物!”朱掌柜的放下了心,却越发惭愧,加上又冷又饿,竟然不停哆嗦。   吴天成急忙说道:“朱老哥,不用怕,一切都有我师父呢,咱们赶快回太仓吧!”   朱掌柜的脸色一变,颤抖地问道:“路上有鹰爪孙,能行吗?”   所谓鹰爪孙就是老百姓骂官府差官的话,说他们是甘当鹰犬爪牙的三孙子……   没等吴天成说话,彭管家拍着胸脯说道:“给他们一百个狗胆,敢拦着我们王家的车,我让他吃不了兜着走!”   彭管家还真不是吹牛,马车一路平平安安,什么麻烦都没有遇到。到了唐家,朱掌柜的和媳妇见面,抱头痛哭,讲述了以往经过。   自从三天之前,就有人在他们家周围来回晃,还打听有没有个很会算数的小娃娃。朱家夫妻就有些警觉,朱掌柜的想着先把订货送给天妃宫,然后就去太仓,看看两个儿子,再把情况告诉唐毅。   哪知道当天晚上大火突然从竹楼烧起来,很快蔓延到了朱家的院子,内掌柜的急忙往外跑,哪知道路上竟然有人巡逻,阻挡前来救火的人。内掌柜的顿觉不妙,她没敢走前后门,而是从侧面跳墙,连蹿了两条胡同,最后才跑出了刘河堡。   到了外面之后,内掌柜的知道不妙,从小路直接跑向了太仓,走了整整一夜,连鞋都跑丢了,才赶到太仓。可她不知道唐毅住在哪,身上又没钱,饿得几乎昏倒。实在是忍不住,偷了两个馒头,还没等吃,狗就追着狂咬。   她一路跑,说来也巧,正好赶上朱山和朱海跑出来看门,两个小子立刻赶走了恶犬,把老娘接了进来。   “唉,还是你机灵啊!”朱掌柜的也说起了他的经历。   给天妃宫送货之后,又帮着搬东西没来得及回家。刚刚在客房休息,虚辰就慌张张跑进来,说有官府的人要抓他。朱掌柜的不明所以,急忙从后门跑了。他往家里跑,结果离着老远就看到了火光,大路上又有人盯着,吓得他躲在桥下,幸亏吴天成他们赶到的及时,不然冻也冻死他了。   这两口子一边抹着眼泪,一边说着。   吴天成悄悄一拉唐毅,附在耳边,说了路上遇到官差和方账房的事情。唐毅听完,又结合着两口子的话,他基本确定,多半就是给雷七算账的事情。   唐毅一脸苦笑,说道:“爹,您老猜对了,还真出事了!”   唐秀才脸色铁青,怒道:“不就是帮着算点账,何至于纵火杀人,还伤及无辜!简直无法无天了,毅儿,不用怕,咱们立刻击鼓鸣冤,我看知州陈大人是个清官,他肯定会给咱们做主的。”   “唐爷说得对!”女掌柜地怒道:“奴家这辈子还没吃过这么大的亏,我,我和他们拼了!”   “别忙!”   唐毅赶快制止了大家疯狂的念头。   “能查到我的头上,多半雷七已经倒霉,对了,这些天太仓有什么大事没有?”唐毅这么一问,大家都傻眼了,先是安家,接着找事情,谁顾得上别的啊。   倒是王世懋眉头紧皱,说道:“表弟,我倒是听说一个案子,就在三天前,有个姓雷的商人杀了他的妻子,闹到了知州衙门,听说当堂就判了秋后问斩。”   “啊,这么快?”唐毅失声惊呼,简直不敢置信。   “哎,那个女子是判官胡彬的侄女,死得也凄惨,直接就给定了罪。”王世懋不解地问道:“表弟,这事和你有什么关系?”   唐毅苦笑一声:“那个姓雷的怀疑挣的钱被妻子黑了,找过我清查账目,结果查出了五千多两的亏空。没想到他竟然会杀了妻子,只是叛他秋后问斩,真是天大的冤枉,那样的妻子只怕谁都会动手!”   “你还会算账?”王世懋突然瞪大了眼睛,抓着唐毅的肩头,怒吼道:“表弟啊,你还有什么不会的?”   王世懋表情夸张,也不知道这家伙是傻啊,还是傻啊!   “表哥,我摊上麻烦了!”   王世懋挠了挠头,苦笑道:“要不你躲在我家算了,没人敢把你怎么样的!”   “不!”唐毅摇摇头,笃定说道:“表哥,据我判断,这个案子绝不寻常,要不然怎么会对一个算账的赶尽杀绝,其中一定有冤情。弄不好这把火会烧到我的身上,所以这个案子我必须管!”   “管?你要怎么管?官府已经定案的事情,我可帮不上什么忙!”   “呵呵,用不着你,只要你带着我去见魏良辅魏老大人就行了。”   “啊,魏老大人,他可说过,除了昆腔,不要拿俗务干扰他,老人家会不高兴的。”   唐毅嘿嘿一笑:“管他呢,他可是答应收下我的,没听说过,老师就是用来坑的!”   这年头都讲究尊师重道,听到唐毅大逆不道的话,王世懋几乎昏倒,谁还敢给你当老师啊!倒是吴天成用力点头,说道:“师父放心,弟子记住您的教诲了!” 第32章 谁是狐狸   “不好了,好多鹰爪孙来了!”朱山慌慌张张跑进来,听到他的话,大家脸色狂变,朱海更是抄起了门栓,就要拼命。   “别动!”唐毅急忙怒斥道。   朱海抓着门栓,不服不忿,吴天成可怜兮兮问道:“师父,难道咱们坐以待毙吗?”   “我是怕你们找死!”唐毅脸色铁青说道:“不能以卵击石!”   唐秀才面色凝重,抓着唐毅的胳膊,求助似地问道:“毅儿,咱们该怎么办?”   “表弟,官府的人应该能卖我几分面子。”   “不行。”唐毅快速否定:“现在情况不明,还不知道是什么罪名。你又不是官身,贸然插一脚,不但帮不了忙,还会有损王家的名声。”   唐毅眼珠转了转,说道:“爹,还是按我刚才说的,先去找魏老大人。您就要委屈一下,带着大家伙……”   还没等说完,就响起砰砰的砸门声,叫骂不断。   “快滚出个带活儿气的,官府公干,快滚出来!”   “来了!”唐毅急忙说道:“爹,您千万记着,不要反抗,您有功名在身,他们不敢怎么样。孩儿立刻就会救你们,千万别乱来!”   “放心,倒是你可要小心啊!你要是有差错,咱们都完了!”唐秀才从来没遇到过这种事情,眼泪都快出来了。   唐毅还想嘱咐两句,外面轰的一声,大门都被撞飞了。唐毅哪里还敢停留,和王世懋两个撒腿就往后院跑。   刚到了后院,王世懋突然一惊,问道:“表弟,你家有马?这下好办了!”   急忙解开了缰绳,王世懋飞身上马,唐毅还不会骑,只能爬上去,紧紧搂着王世懋的腰,生怕被甩下去。好好的策马奔腾,竟然是跟一个男人,唐毅脸涨得通红,暗暗发誓,以后一定要学会骑马……   容不得他多想,王世懋就催动战马,飞一般冲出了后院,他们在前面跑着,后面官差提着刀就追了上来,双方不过差了十几步而已。   王世懋和唐毅一溜儿烟冲出了巷子,官差拼命追赶,却只能眼睁睁看着越来越远。   “哈哈,太,太刺激了!我终于明白鲜衣怒马的感觉了!”   都什么时候,还有心思想这个。唐毅都有点怀疑这家伙是不是兰陵笑笑生的弟弟了,总不能差距这么大吧!   好在王世懋虽然疯癫,还没有糊涂,连续穿过几个街道,来到了一处幽深的巷子里。他勒住了马,两个人跳了下来,唐毅腿一软,好不容易站稳。   “表弟,前面就是魏老大人的别院,咱们赶快进去求救吧!”   “慢!哪能这么进去!对老人家太不尊重了。”   唐毅眼珠转了转,正巧街边有个剃头铺子,唐毅借了点清水洗脸,又平静了一下心情,还跑到点心铺子买了四样糕点,然后大摇大摆,向着魏良辅的宅子走去。   王世懋看到这一幕,眼珠子差点掉下来。   我疯癫,你小子比我还疯癫!   你到底知不知道,你家里出了大事了!   看着王世懋傻愣愣的模样,唐毅腼腆一笑:“表哥,初次拜会老人家,总要带点礼物不是。”   “啊,啊!”王世懋彻底无语了,都什么时候了,还讲究虚礼!   两个人到了门前,把礼物奉上,家人微笑着说道:“老爷吩咐了,只要唐神童前来,不用禀报。”   “多谢!”唐毅迈步往里走,王世懋跟着,唐毅突然说道:“表哥,麻烦你帮着看门,若是有人追来,一律挡驾。”   “嗯!”王世懋不知道唐毅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能听从。   唐毅抖了抖身上的尘土,深吸口气,迈步走进了小院。   魏良辅的品味不用说,小院奇花异草,茶叶末色养鱼缸,红色的鲤鱼来回游动。廊下挂着画眉八哥,叽叽喳喳,叫个不停。   “真会享受!”唐毅暗自感叹,说话间到了魏良辅的书房,老头正好坐在门前的躺椅上晒太阳,手边拿了本书,正在看着。   还挺用功,可是唐毅扫了一眼书名,顿时一口老血,喷出三丈外!   如意君传!   “这个老不羞啊!”   唐毅咳嗽了一声,魏良辅一抬头,看着他古怪的表情,竟然哈哈一笑,满不在乎。   “原来是唐神童来了,老夫还以为你是个有趣的呢,没想到也这么道学,额不,是假道学!伪善!”   挨得上吗?   唐毅也不废话了,而是躬身施礼,笑道:“老大人好品味,小子自愧不如。小子此番前来,是想请老大人履行诺言,您可是许给我一个要求,不会反悔吧?”   “什么话,老夫一把年纪,岂会说了不算。说说吧,你想要老夫干什么?”   唐毅突然眉开眼笑,说道:“是这样的,小子读书一直缺少高人指点,难免偏颇,可名师也不是那么好找的,您老说是不是!”   送上门了!   自从见到唐毅的戏词,魏良辅就下定决心要收他,可是碍于面子,老头不好直接提出来,现在唐毅亲自找来,实在是再好不过了。   “江湖认有句话,叫徒访师三年,师访徒三年,天地君亲师,师徒如父子。敬美或许也提过了,你若是有心思,老夫愿意帮忙。”   愿意两个字被咬得很死,老头意思再明白不过,就是等着唐毅上钩。   哪知道唐毅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忙说道:“如此小子多谢老大人了,我早就想——想拜在荆川先生的门下,苦于无人介绍,老大人若是……”   “噗!”   魏良辅一口茶水喷出老远,脸涨得通红,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你说想拜谁?”   “当然是荆川先生唐顺之了。”唐毅一脸天真憧憬道:“荆川先生是探花郎,做过翰林官,学问大,人品好,还会武功,您说说,东南还有比他更有名望的读书人吗?”   一句话,把老魏给问住了,说起来东南的才子不少,比如王世贞,比如徐渭,但是论起学问精深,无人能比得过唐顺之,就连他魏良辅都差着十万八千里。   可是剧本不是这么写的啊,老夫看重的徒弟怎么能让唐顺之截胡啊?   魏良辅越想越气,到嘴边的鸭子,额不,是徒弟,绝对不能让他飞了!他悠悠说道:“想拜师唐顺之,可不容易啊!”   “没事,我有信心,也有横心,不破楼兰终不还!”唐毅无比认真说道。   老头彻底疯癫了,突然一拍桌子,怒吼道:“唐毅,你难道觉得老夫比唐顺之差吗?”   “这个,不好比吧!”   听在魏良辅的耳朵里,却变成了不能比!   “好好好,唐毅,老夫可告诉你,论起文武本事,或许比不上唐顺之。可是有一样,唐顺之永远都不是老夫的对手。”   “什么?”唐毅还真不知道。   魏良辅得意笑道:“就是做官的本事,他唐顺之刚出仕就得罪了首辅张璁,两次罢官,蹉跎十几年。老夫自从当官以来,顺风顺水,步步高升,一直到了左布政使,岂不是比唐顺之高明万倍!”   这也值得夸耀啊!   唐毅突然仰起脸,斜着头说道:“什么都不如品德高尚,我唐毅一定要拜唐荆川为师!”   看着他认真的模样,魏良辅眼睛缩成了精芒,看了足足一分钟,突然仰头大笑。   “哈哈哈,别人说老夫都信,唯独你小子老夫一万个不信!”   “为什么?”   “因为老夫认识了真!”   噗,这回轮到唐毅喷血了,不带这么玩的,了真不是说不告诉别人吗!出家人不打诳语,简直就是骗子,无耻!   “老夫十天前才从天妃宫回来,我那个老朋友是想不出那么多稀奇古怪的手段的。”   “他把什么都告诉你了?”   “当然没有,了真是有德高僧,什么都没说,不过,那个小沙弥倒是挺可爱的,给了一串糖葫芦,就什么都说了。一个十二三岁满肚子坏主意的小娃娃,还有一个写字漂亮的秀才爹,不是你还有别人吗!”   “虚辰,小混蛋,我白给你那么多零食了!”唐毅是仰天长叹:“魏老大人,您想怎么样,是准备公布出去吗?”   “按理说老夫该替士林除掉一个心术不正的小混蛋,不过么,法理人情,若是你答应拜在老夫门下,或许可以商量也说不定!”   唐毅眼珠来回乱转,突然愤然起身,双膝跪在地上。   “弟子唐毅拜见恩师!”   “好啊,乖孩子,快起来吧!为师知道你也不容易,不必在意。”魏良辅立刻换了副面孔,正在这时候,外面人喊马嘶,家人急匆匆跑过来。   “老大人,胡判官带着人来抓唐公子了!”   瞬间,魏良辅的笑容就凝固了。 第33章 老将出马   前一秒老魏还自诩会当官,可是下一秒就挨了响亮的嘴巴,而且还被一个小兔崽子抽了!   魏良辅眼毛都空了,听家人一报信,顿时就明白了。唐毅这混小子明明是来求自己帮忙的,还非要装蒜,说什么打算拜师唐顺之,摆出一副看不起自己的德行,引自己上套,简直气死个人。   老夫要是早知道你是个烫手的山芋,老夫才不会上杆子收你。魏良辅越想越气,狠狠瞪了唐毅一眼。   唐毅低着头,心里乐开了花,却装可怜地问道:“老大人,您不会反悔吧?”   “哼,你要是再叫老大人,老夫就把你赶出去,是死是活,老夫管不着!”   唐毅多机灵啊,急忙爬起,扶着老头坐下,恭恭敬敬行了拜师礼,还从怀里掏出了一个油纸包,双手展开。魏良辅一探头,鼻子差点气歪了,竟然是一条黑乎乎的腊肉。   “嘿嘿,束脩,圣人定下的规矩,您老收着,留着晚上添一个菜。”   “呸,有你这么个逆徒,老夫气都气饱了!”   魏良辅虽然嘴上这么说,可还是接过了腊肉,放在了一旁的条案上。正在此时,管家又跑进来,慌张张说道:“老大人,胡判官亲自来了,一定要见您,王公子和他理论不过,请您老示下!”   一听这话,魏良辅突然寿眉高挑,脸色阴沉。   “小小的判官就有这么大的排场,你去告诉他,老夫大门开着,有本事他就把老夫也一起抓走便是!”   到底是作为一省布政使的大吏,发飙起来,还真是吓人。管家连滚带爬,跑了出去。   魏良辅眉头紧皱,怒道:“说吧,到底惹上了什么事?”   “启禀恩师,弟子在前段时间,帮着一个叫雷七的商人清算账目,结果查出雷七的夫人吞没了五六千两的银子。”   “算账,你还会算账?”魏良辅吃惊地问道。   唐毅内心是崩溃的,你们怎么都一个毛病啊!   “恩师,这不是重点好吧?”   “哼,那你说重点是什么?”   唐毅急忙说道:“我本以为不过是小事一桩,结果后来听说雷七杀了夫人,被关押起来。接着弟子在刘河堡租住的房舍被火烧了,房东两口子差点丧命。然后又有人闯到了我的家,家父还有其他人都被抓起来。”   听着唐毅的诉说,魏良辅缓缓敲着扶手,突然笑道:“小子,你来的时候,官差已经到了你的家?”   唐毅脸色一红,只能点头。   “哼!臭小子,你为什么不跟老夫实话实说,还,还骗老夫收你为徒!”   “冤枉,恩师,您这么说,弟子简直无地自容。分明是您老逼着弟子拜您为师,咱们可不能不讲道理啊!”   “你小子就是挖了个坑,等着老夫跳!”老魏吹胡子瞪眼,反倒唐毅一脸人畜无害的笑容。   弄得魏良辅无语了,不过老头并不像表面上那么生气,相反,他越发觉得唐毅够冷静,够有心计,是个可造之材。到了危难关头,还能保持冷静理智,实属不易。   倘若唐毅直接跑来求救,魏良辅作为一个致仕官员,又怕麻烦的要死,他未必能帮唐毅,就算帮了,老头许诺的也就兑现了,也不用欠唐毅什么,相反唐毅想拜在人家的门下,就要看老魏的心情和脸色。   可是现在却不同了,唐毅先设套让魏良辅主动收他,坐实了师徒名分。在这个师徒大如天的时代,弟子有事,老师理应帮忙化解,而且还要尽心竭力,不然士林都会瞧不起。这和用所谓的承诺换取老头出手,程度完全不一样。   当然了,这么做也有点麻烦,比如魏良辅此时心气就非常不顺,一点不给唐毅好脸色。唐毅则是小心翼翼,满脸笑容,轻轻搀扶师父起来,把一旁的手杖送到师父手里,搀扶着老头往前面走。   “成了,你也不用演了。”魏良辅顿了顿,问道:“为师只问一句,你到底做过违法的事情没?”   “绝对没有,弟子敢对天发誓!”唐毅笃定说道。   魏良辅点点头,突然豪气地笑道:“只要你没错,为师就罩得住你!”   唐毅感动的眼泪都出来了,有组织真好!   他毕恭毕敬,跟着老师走到了大门口。此时的大门口,却热闹非常,王世懋抓着门环,死死挡住,就是不让官差进去。在他的对面,有一个中年官员,急得来回乱转。   “王二公子,下官敬重你们王家,可是你也不能阻挠下官公干啊!唐毅那个小子牵涉到下官侄女的命案之中,下官不能不管!”   王世懋干脆往地上一躺,耍赖一般说道:“胡判官,有本事你就从在下的身体踏过去吧!”   胡彬气得几乎昏过去,借给他十个胆子,也不敢这么对王世懋。他大哥那可是文坛领袖,什么叫文坛领袖,就相当于后世的超级大V,左右着舆论方向,他要是说一句半句的,别说小小的胡彬,就算是当朝一品也够喝一壶!   “王公子,你当真不闪开!”   “不,绝不!”   “那好,你们看着他,其他人跟我走后门。”   胡彬转身就要走,突然一个苍老的声音传来。   “敬美,你起来吧。”   王世懋急忙看去,只见唐毅搀着魏良辅从里面走出来,看两个人的亲密劲,王世懋瞬间把心放在了肚子里。他是真怕魏良辅不愿意帮忙,毕竟魏良辅是出了名的懒散,没想到唐毅还真有办法。从地上爬起来,他给唐毅竖起了大拇指,却发现唐毅也给他竖起了大拇指。患难见真情,王二公子能如此不顾形象帮忙,唐毅深受感动。   他们在一旁搞小动作,魏良辅一脸不悦,懒得看胡彬一眼,冷笑道:“带了这么多人过来,是不是想把老夫抓走?赶快动手吧,还等着干什么!”   魏老大人不是一贯很和气吗,怎么和传说不一样?胡彬无奈,只能说道:“老大人,请恕下官无礼,那个叫唐毅的小子涉及一桩命案,不得不前来抓拿。”   “呵呵,人命关天,老夫可不敢拦着。不过老夫听说一件事,唐毅的父亲中过秀才,如今被你们抓捕了?可有此事?”   胡彬摸不准脉,只能承认,说道:“的确如此,下官想询问案情……”   魏良辅摆手拦住,淡淡道:“胡判官,按理说你也久在衙门,该知道办事的规矩。有功名之人,岂能随便抓捕,你可有知州大人的牌票?”   “这个,下官没有,不过……”   魏良辅不给他分辨的机会,而是继续说道:“人命关天,大凡命案,必须由主官亲自审理。你前来抓人,可经过陈知州的许可?”   胡彬也不傻,早就看出情况不对,先是王世懋,接着是魏良辅,摆明了要庇护唐毅,这小子究竟有什么本事,竟能让这两位出手?   光是王世懋还好说,几句话就能打发,魏良辅宦海沉浮几十年,纯粹就是个老狐狸,他一张口,看似云淡风轻的提问,全都指向了不合规矩的地方,胡彬脸色发苦。   “老大人,陈大人将案子托付给了下官处理,下官也是秉公办事。”   “荒唐!”   “啊,老大人有什么指点?”胡彬脸色一变。   魏良辅煞有介事摆手说道:“不是你,而是子羽(陈梦鹤字),他文苑清流出身,难免怠惰政事,可是历来钱、粮、兵、邢,都是主官掌握,尤其是命案,更不容有失。老夫不知道就罢了,遇上了不能不管。”   说着,也不管胡彬如何反应,老头喝道:“去,把马车赶来,老夫要亲自见见陈大人。”   不多一会儿,马车赶来,唐毅扶着老头上了马车,他和王世懋都钻了进去,车夫挥鞭,迅速向着衙门赶去,只留下一脸错愕,不知所措的胡彬等人,傻愣愣地喝风。   “哈哈哈,老将出马,您一个顶我们俩。三句两句,就让胡彬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真是厉害!”王世懋伸出大拇指,美滋滋说道:“只要见了陈大人,姑父他们就没事了,表弟你也不用担心了。”   唐毅低着头,心里却总有不详的预感。   马车刚刚到了知州衙门,唐毅跳下了马车,突然从远处路口急匆匆跑过来一个差役,满脑袋都是大汗,在台阶双腿一软,扑通摔在地上,摔得额头冒了血。   “怎么回事?”看门的衙役急忙过来。   “别管我,快去通知堂尊,在雷七的家里搜出了刀剑武器,还,还有通倭书信!”   通倭两个字好像炸雷,衙役吓得连滚带爬,转身往里面跑。唐毅听得一清二楚,他只觉得天旋地转,情况貌似比想的还要遭! 第34章 血书   从财产纠纷,到人命官司,再到通倭大罪,下一刻就算变成了扯旗造反,魏良辅都不会吃惊。   签押房之中,老头抓着唐毅的胳膊,怒吼道:“你小子给为师说实话,到底怎么回事?”   面对着老头的咆哮,唐毅同样吃惊,当初雷七信誓旦旦,能对付得了他的妻子,转眼竟然一地鸡毛,期间到底发生了什么,唐毅也是不清楚。不过他有一点敢肯定,自己绝对是清白的。   “老师,弟子绝对不敢欺瞒,我只是帮着雷七算了算账目。而且……”   “而且什么?”魏良辅追问道。   “而且根据账目观察,雷七是个基本老实的商人,说他通倭多半是构陷!”   魏良辅眉头紧锁,他也感到了异样,太仓相对属于内陆,倭寇几乎没有出现过,竟然冒出了一个通倭的大商人,实在是难以令人相信。   “唉,不管别人了,先和子羽说清楚,把你们父子摘干净了,老夫可不想徒弟和倭寇扯上关系,那可要灭九族的!”   说话之间,知州陈梦鹤从外面急匆匆走进来,离着老远就说道:“晚生给老大人见礼了。”目光扫过,见唐毅也跟在旁边,陈梦鹤顿时眉开眼笑。   “原来是唐神童,老大人看样子您是如愿以偿,收下了好弟子。这两天再办一个诗会,好好庆祝一番,本官还没见过唐神童的诗才呢!”   唐毅听到这话,真想冲上去,痛痛快快给他几个巴掌,有没有搞错,你一个父母官,不想着造福一方,天天想着办诗会,吟风弄月,你倒是快活了,地方的百姓可怎么办?若是老子当了官,绝对不学这帮尸位素餐的家伙!   当然了唐毅只敢在心里想想,表面上还是恭顺异常,和陈梦鹤见礼。然后站在一旁伺候着。   魏良辅不动声色,看似随口问道:“子羽,老夫听说出了个商人杀妻案,可有此事!”   “有!”陈梦鹤一口答应下来,脸色顿时变黑了。   “没想到老大人也听说,真是岂有此理!”陈梦鹤叹道:“那个商人叫雷七,出身草莽,骄横跋扈,豢养上百打手,横行乡里,作恶多端。最近几年经营不善,就侵吞妻子的嫁妆,被妻子发现,争吵几句,竟然痛下杀手,把他妻子活生生打死了!”   说到这里,陈梦鹤猛地一拍大腿,怒斥道:“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连夫妻情分都不讲,简直和畜生有什么分别!出此恶人,简直是太仓之耻!”   等着陈梦鹤说完,老头眯缝着眼睛,突然说道:“子羽,此案可是你亲自审理?”   “这个……”   陈梦鹤顿了一下,脸上发红,羞愧道:“老大人,前两天正在准备文会,是胡判官审的,他是老刑名,应该不会出错。下官都看过了,证据确凿无疑。”   “呵呵,子羽,老夫可是听说死者是胡彬的侄女,叔叔审问侄女的案子,怕是不妥吧!”   岂止是不妥,根本就没有资格,按照大明律胡彬理应回避,偏偏摊上了不负责任的陈梦鹤,竟然让胡彬包办了。   这下子陈梦鹤的脸红了,他也知道自己所为不妥。   “老大人,的确是下官疏忽,不过事后都查看过,一点问题没有,雷七的确罪大恶极。”   魏良辅微微一笑:“子羽,雷七的案子先放一边,老夫想问的是为什么要抓唐家父子!”   “荒唐!”   陈梦鹤豁然站起,简直不敢置信。   “老大人,这几天江南谁不知道‘人生若只如初见’的唐神童,谁不知道书法一绝的唐相公,敢抓他们,简直辱没斯文,斯文扫地!”   看着陈梦鹤疾言厉色,唐毅瞬间看透了这位大人的心思。在他的心里,只有士林,士农工商,他的眼睛只盯着读书人。读书人出了点事,他就像点燃的爆竹,其他人却可有可无。唐毅也不知道是该高兴,还是生气!   “启禀老父母,小子曾经和雷七打过交道,结果一天多之前,先是烧了小子在刘河堡的住所,接着官差冲到了家中,家父已经被抓了,小子无奈,只能找到了老师,老父母大人,还请给小子做主啊!”   唐毅虽然不愿意下跪,此时也不得不屈膝。哪知道陈梦鹤十分体谅,急忙拉住唐毅,真诚说道:“此事乃是本官疏忽,我这就升堂,把事情弄明白,决不让令尊受委屈。”   陈梦鹤一声令下,梆子声急促响起,在知州衙门办公的三班六房,属官差役全都动了起来,急匆匆跑向了大堂。   陈大人一贯懒散,就连象征着威严的“排衙”都懒得摆出来,因此众人难免手忙脚乱,看着手下如此无能,站在屏风后面看着的陈梦鹤越发羞臊,真是一帮上不得台面的东西!   他大步走到公案前面,一句话没说,抓起手里的惊堂木,用力一拍,怒道:“胡彬何在?”   胡判官急忙躬身施礼,战战兢兢说道:“属下见过堂尊。”   “免礼。”陈梦鹤阴沉着脸,问道:“本官听说你去抓拿唐秀才和他的公子了,本官问你,谁给你的胆子?”   胡彬知道魏良辅和陈梦鹤关系极好,就怕找他的麻烦,因此早就想好了一套说辞。   “启禀堂尊,唐秀才有功名在身,属下岂敢随便抓捕他。只是想请他来询问一些事情而已。”   “你胡说!”王世懋从外面愤怒地走了进来。   原来魏良辅带着唐毅去找陈梦鹤,同时让王世懋利用王家的关系,去打听唐秀才等人的去处。这就是老头经验丰富的地方,果然王世懋找到了关押唐秀才等人的太仓大牢,他没法救人,只能警告牢头,不许让唐秀才受委屈,然后他急匆匆返回了大堂。   “陈大人,唐相公未经审讯,就给关到了大牢之中,还请大人主持公道啊!”   “啊!”   陈梦鹤气得连拍惊堂木,怒道:“可有此事?”   胡彬不敢承认,只能推说道:“堂尊,或许下面人不懂事,属下这就让他们把唐相公带上来。”   “速去!”陈梦鹤吐出了两个字。   没多大一会儿,就有官差带着唐秀才上了大堂,虽然还不过半天时间,唐秀才脸色惨白,身上尘土污垢,头上还带着草棍,全然没有了潇洒的模样,看着让人心酸。   “快,给唐秀才搬把椅子过来。”   等到唐秀才落座之后,陈梦鹤怒视着胡彬,冷冷问道:“胡判官,你该给本官一个交代吧!”   胡彬脸色大变,慌忙说道:“堂尊,属下审问雷七的时候,听说唐秀才给他处理过账目,就想着唐秀才或许知道雷七家产去向,想让他帮忙。”   “不是家父处理的,而是在下!”唐毅从屏风后面转出来,朗声说道:“老父母在上,小子的确帮雷七算过一些账目,只是前后不到五天时间,之后我就到了太仓,和雷七并没有打过交道。”   “嗯!”陈梦鹤点点头,说道:“胡判官,你可听明白了?”   “回禀堂尊,下官明白了。”胡彬仿佛吃了苍蝇一般,又不敢不认。   “那好,既然和唐秀才没什么关系,就让他们回家吧!”唐毅和唐秀才急忙躬身施礼,连连拜谢。他们正要往堂下走,陈梦鹤又补充了一句。   “胡判官,雷七的妻子是你的侄女,这个案子本官亲自过问,你就不要管了!”   瞬间胡彬脸色狂变,仿佛从三十三天,摔倒了地狱,雷七的案子有多少问题他自己最清楚,要是落到陈梦鹤手里,这不要了老命吗!   “堂尊,属下……”   没等他说完,陈梦鹤已经起身,一甩袖子,下堂去了。   离开了衙门,心情一下子晴朗了。   “姑父,前面就是澡堂子,去洗个澡,去去晦气吧!”王世懋笑着提议道。   唐秀才倒是摇头道:“才几个时辰而已,不算什么,还是赶快回家吧,别让天成和朱老哥他们着急。”   唐毅看出了老爹的急切,点头同意,三个人一溜烟儿回到了家中,和大家相见,还没说话,唐秀才就把儒衫脱了下来,大家还以为他嫌晦气呢。却见唐秀才找到了衣襟的破口,伸出两只手指,小心翼翼掏出了一块巴掌大小的破布。   唐秀才长长出了口气,说道:“毅儿,这是雷七给我的血书,你看看吧!” 第35章 二进宫   “血书?把您和雷七关在一起了?”   “隔壁!”唐秀才仰着脸,仔细看就会发现肌肉不停的抽动。虽然只有短短的两三个时辰,可是唐秀才真正明白了什么叫做生不如死,什么叫做地狱!   他刚进来,就见到了可怕的一幕,在隔壁牢房爬着一个大汉,在他的后背满是伤痕,有鞭子抽的,有棍子打的,密密麻麻。   靠近腰部的一块,足有巴掌大小,血肉模糊,皮都没了。最可怕的是竟然有一只老鼠,大模大样爬到了大汉身上,用两颗锋利如刀般的门牙啃咬大汉的伤口,不一会儿老鼠的嘴边都是可怕的血色。   大汉疼得闷哼连连,他的双手被夹得青紫红肿,腰腿又有伤,根本动不了,只能任由老鼠啃咬着他。丑陋的小东西不时抬起头,闪亮的黑眼珠甚至变成了可怕的血色,就好像山里的恶狼!   唐秀才也不知道哪来的勇气,抓起手边的破碗,稻草,向着老鼠就扔了过去。   “滚,快滚!畜生,赶快滚!”   也不知是吃饱了,还是被吓到了,老鼠晃晃悠悠走了,唐秀才仿佛被抽空了力气,一屁股坐在地上。脸色铁青,嘴里不停念道:“地狱,地狱啊!”   过了许久,突然有个微弱的声音传来。   “朋友,到了这里还有良心,你是第一个!”   唐秀才哼了一声:“我宁可不要。”   “过几天就没了,这就是阴曹地府,进来的都是小鬼,谁也出不去。”   唐秀才突然站起,五官狰狞,对着木栏拳打脚踢,怒吼道:“我能出去,我一定能出去!毅儿会救我的,他才不会看着他爹关在监牢呢!”   又过了半天,那个声音喘足了气,问道:“那个‘毅儿’是什么人?”   “我儿子,他叫唐毅,我最骄傲的儿子!”唐秀才的充满了得意。   他却不知道,这两个字听在大汉的耳朵里,不亚于晴天霹雳!   “小相公,你是小相公的爹!”大汉竟然用血淋淋的十指撑着地面,愣是坐了起来,激动地吼道:“唐相公,我叫雷七,我叫雷七啊,你可要救我啊!”一霎时,泪水满脸。   “毅儿,经过这一番,爹总算是明白了,真有人间地狱啊!”唐秀才眼角湿润,紧紧抓着唐毅的胳膊,用力说道:“毅儿,帮帮雷七吧,算爹求你了!”   唐毅听着老爹叙述,拳头不由得攥紧了。   “爹,儿子不是无情无义的人,更何况胡彬已经对我们下手,儿子不会饶过他!”唐毅斩钉截铁道。   其实在唐毅的心里,还有一个原因没说,如果雷七真正被诬陷致死。对于唐毅来说,也是一个隐患,结交匪人,可不是小罪过。   “爹,别的不说了,咱们先看看雷七的血书。”   包括王世懋在内,大家都凑了过来。   “土地公像——什么意思啊?”   唐毅不由得看向了老爹,唐秀才摇摇头:“雷七是想和我说,可是狱卒又来了,他只能把血书给我。”   唐毅眉头紧锁,说道:“我猜雷七应该是告诉我们有证据藏在土地公的神像里,只是究竟是哪个土地公,还不清楚!”   正在此时,朱大婶眉头紧锁,欲言又止,吴天成忍不住说道:“内掌柜的,人命关天,你知道啥,就说吧!”   唐毅也急忙说道:“朱大婶,不要怕。”   “唉,小相公,听徐三说过,雷七不信神佛,只信土地公。您说奇不奇,他盖房子的时候,往下挖了三尺,竟然挖出一个土地公神像。雷七连着摆了三天流水席,说什么土地爷保佑,还在家的旁边盖了一座土地庙,不管干什么,他都要先去拜拜土地公。现在看啊,土地爷也不灵啊!”   放在往常朱大婶肯定要说几句风凉话,此刻她老实地闭上了嘴巴。   “应该就是这个土地像了。”唐毅知道很多商人都特别笃信一些奇奇怪怪的东西,拜土地公不算什么。   “表哥,你熟悉太仓的情况,怕是要麻烦你呢!”   “没说的,这么好玩,额不,是重要的事情,交给我就放一百个心。”王世懋倒有个积极的劲头,风风火火就闯九州了。   “师父,我怎么觉得王二公子不靠谱儿啊?”吴天成歪着头说道,唐毅白了他一眼,意思是那还用你说。   “那怎么还用他啊?”   唐毅淡淡叹口气,落寞地说道:“你们比他还不靠谱!”   ……   这一次唐毅师徒还真误会了王二公子,刚刚过了三更,王世懋就气喘吁吁,从后墙跳进了唐家的宅子,一路到了书房。把一个包裹重重砸在了桌面上,用手指着,累得都说不出话。   唐毅拿过了包裹,急忙打开,只见里面有几本账册,一摞清单,底下还押着一份笔记,拿出来一看,正是雷七所写,唐毅迫不及待翻开,他急需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匆匆浏览一遍,唐毅发现这是雷七在离开刘河堡之后的活动记录。   从唐毅手里拿到清查结果,雷七如同他所说一样,开始疯狂搜集证据,询问手下人口供。差不多六七天前,他把一切都准备好了。而且还带着证据找到了太仓州同知孙雅芳。   同知是太仓的二把手,比起判官胡彬还要高,雷七的生意里面有一成干股就献给了孙雅芳。两个人有利益结合,雷七判断老孙一定会帮忙,就回家静等消息。   哪知道刚回家,竟然发现妻子和一个手下摆了一桌酒菜,两个人衣衫不整坐在一起,喝酒逗笑,肆无忌惮。   雷七是个男人,当时就疯了。好一个贱婢,偷银子不说,还敢偷人,你让我雷七当活王八,老子不杀了你!   雷七一气之下,就奔着两个人冲上来,那个手下功夫不差,跳窗逃走,只剩下妻子胡氏一个,雷七一顿暴打,把胡氏打得浑身是血,昏死过去。他还不解气,出去叫人,把胡氏捆起来,直接送到官府顶罪。   谁知就在他出去的一瞬间,回来一看,胡氏已经消失了,雷七发了疯一样寻找,听人说有个男人背着受伤的女子跑进了胡判官家。   转过天,怒不可遏的雷七再度找到了孙雅芳,老孙客气接待他,问过情况之后,叹道:“雷七,你是聪明人,自古以民告官,无论输赢,吃亏的都是老百姓,我朝也不例外!”   孙雅芳倒是没有说假话,朱元璋算是历代皇帝中最疼惜百姓的,他不但鼓励百姓状告不法官吏,甚至准许地方的乡绅耆老将违法官员捉拿到京师定罪。   老朱想得不错,可是地方的官吏盘根错节,势力惊人,岂是小老百姓能对付的。就算雷七是个富商,想要状告官员,也是一样要先挨一顿板子。   “老大人,小的雷七什么都能忍,就是忍不了绿帽子,大不了我和胡彬拼了!”   “不必如此,不必如此!”孙雅芳笑道:“老夫也早就看不惯胡彬的做派。南直隶的巡按御史最近就要到太仓巡查,老夫会找机会把罪状送上去,如此岂不是更好!”   雷七一想,也勉强同意了,还给孙雅芳留下了五百两银票。   满怀希望地等着,哪知道三天之后,突然噩耗传来,胡氏重伤身死,胡彬带着衙役直接捉拿了雷七,把他投入死囚牢,严刑拷打,两天时间就以杀人,谋财的罪名,定了秋后处决……   日记只到雷七被抓的前一天,唐毅看过之后,眉头就拧成了疙瘩儿。毫无疑问雷七是被冤枉的,而且不只是胡彬,那个孙雅芳更不是好东西。   “太仓的二三把手都涉及其中啊!”唐毅揉了揉酸胀的眼睛,摇头叹息,想要破局救人,恐怕不容易。   正在他思索的时候,突然朱掌柜的变颜变色跑了进来。   “小相公,大事不好了,官差又来了!”   “什么!”唐毅豁然站起,知州陈梦鹤都放了自己,谁这么大的胆子,还敢抓人!   唐毅慌忙把手上的日子和账本等物卷好,让朱掌柜的送到王世懋手里,让他藏好。朱掌柜的急忙点头,唐毅昂首阔步,走出了书房,这时候老爹和吴天成也都跑到了院子中。   上次被撞倒的大门,还没来得及修,又被撞倒了。   胡彬陪着一位年轻公子走了进来,只听年轻公子大笑道:“没想到啊,唐神童竟然勾结倭寇,还拿了倭寇的二百里银子,你可真是要钱不要命啊!”   “万浩,你不要诬陷好人!”唐毅怒斥道。   “好人?等到大堂上去说吧!” 第36章 他在怕什么   如果说第一次抓人,还遮遮掩掩,有所顾忌,这一次则是准备万全,肆无忌惮。唐家的前后都被封锁,根本不给唐毅逃跑求援的机会。   官差粗暴地冲上来,用绳索把唐毅和唐秀才够捆了起来,吴天成和朱家人都眼睁睁看着,绳索深深陷入唐毅的手腕,看着都替他疼。可是唐毅丝毫没有害怕,脸上还带着轻蔑的微笑。   “不愧是我师父,就是好样的!”   吴天成突然来了勇气,扯着脖子大喊道:“我也给雷七算过账,把我也绑起来!”   还有主动送死的,胡彬一摆手,两个官差扑上来,把吴天成也给捆了起来。唐毅气得直翻白眼,怒道:“蠢货,你当陪绑的,有什么用?竖子不足与谋!”   吴天成疼得龇牙咧嘴,挤出一点笑容,说道:“师父,弟子太笨,在外面也没用,不如陪着您,万一他们动刑的时候,弟子皮糙肉厚,还能替您挡几下。”   唐毅张大了嘴巴,却不知道说什么。   他收下吴天成,多半怀着游戏的心态,图一个好玩而已。除了唐秀才之外,在唐毅的眼中,其他人更像是电视剧中的人物,一点也不真实,他的心态就是一个看客。   他知道这种心态不对,可是却没有办法克服,穿越始终是他的心病。直到此刻,他被捆成了粽子,生命真正受到了威胁。有人愿意陪着自己,有人担心自己……我不是过客,我是有生有死,有情有义,有血有肉的大明人!   霎时间唐毅身上似乎发什么特殊的化学反应,他对老爹,吴天成,还有所有人露出了大大的笑脸。   “放心吧,有我在大家都没事的!”   老爹目光坚定地点头,吴天成神色激动:师父,我信你!朱家两口子眼中含泪,朱山和朱海兄弟攥紧了拳头……   “哈哈哈,真是感人啊,唐神童,到了这时候,你还这么有自信!”万浩居高临下,满是嘲讽地说道。   唐毅看了看他,突然也笑了起来,“万大公子,其实你该感到羡慕,我唐毅到了这个地步,有慈父,有朋友,更重要的是我清白无罪,问心无愧!倒是你万大公子,诬告构陷,就不怕身败名裂吗!”   唐毅目呲欲裂,吼声如同春雷,在耳边炸响,万浩竟有种错觉,捆住的不是个少年,而是一头猛兽,仿佛随时会把他吞下去!   该死,本公子岂会怕他!万浩急忙甩甩头,咬牙道:“唐毅,少跟我斗嘴斗舌的,胡判官,还不把他们带走!”   “是。”胡彬急忙点头,让人押着唐家父子还有吴天成,直奔知州衙门。   人都走了,万浩站在当场,脑中总是闪过唐毅轻蔑的笑容,该死!一个小娃娃,有什么好怕的!   他突然一转头,盯着随从而来的两个家伙,其中一个是春芳楼出现过的国子监生韩童,另一个则是胡彬的长子,叫胡辉。   “你们有一刀毙命的罪证吗?”   韩童谄媚地笑道:“大公子,衙门办案,就看嘴大嘴小,由您坐镇,不用说一句话,光是胡大人就能把唐毅置于死地!”   “哼,不要大意,那小子鬼着呢!走,陪着本公子去看看热闹。”   说起来万浩和胡彬搅在一起,还有些过程。   春芳楼被唐毅击败之后,万大公子怒气攻心,气得几乎发疯,同时也怕的要命。万浩来到江南就张狂不已,士林早就看不惯他。   偏偏又出现了疑似抄袭的问题,谁能放过这个机会,大肆传颂,更有人提议联名上书,废了万浩的功名,禁止他参加科举,甚至还有言官要弹劾万镗。   把个万公子吓得连家都不敢回了,拼命想着挽救的办法,却一点头绪都没有。   还有一个人比万浩还要悲催,那就是韩童,大家都认为是他帮着万浩买的戏词,走到哪里,都是鄙夷的目光,更有人破口大骂,弄得韩童跟过街老鼠一样,好不凄凉。   正巧他躲在小酒馆喝闷酒的时候,胡辉也跑了过来,腮帮子上还有鲜红的掌印,两个倒霉蛋凑在了一起,询问之下,总算是弄清楚了怎么回事。   原来雷七被抓进大牢,虽然定了罪。可是据说雷七手上还有证据指向胡家,无论胡彬怎么拷打,雷七都咬紧牙关,就是不说。   胡彬整天为了此事发愁,胡大公子就来了聪明劲头,他想着一死百了,只要把雷七弄死,什么麻烦都没有了。因此他找来几个狗腿子,商量来商量去,发现通倭历来都是大罪,而且几乎没有翻案的可能,一经发现,绝对掉脑袋。   胡大少爷就自作主张,伪造了几份书信,又弄了一批刀剑武器,悄悄埋在了雷七的一处庄园地下。   然后就出现了唐毅看到的那一幕,官差慌里慌张,把发现雷七通倭的事情,报告了上去。   由于当时胡彬不在,陈梦鹤又招待魏良辅和唐毅,事情就传到了同知孙雅芳的耳朵里。老孙并没有见猎心喜,而是压了下来,悄悄告诉了胡彬。   得到消息的胡彬同样没有喜悦,而是把儿子叫过来,左右开弓,狠狠抽了一顿巴掌。   “糊涂,愚蠢,蠢得不可救药!逆子,你知不知道,陈梦鹤已经不让你爹审这个案子了!”   “怎么会?”胡辉也吓傻了。   难怪胡彬生气,通倭的罪名的确够大,可是同样也意味着案子会成倍扩大,不光是陈梦鹤会插手,甚至会惊动苏州府,乃至巡抚。一旦案子闹大了,就不是胡彬这个程度的能压得住。   痛骂了儿子之后,胡彬懒得搭理他,把自己关在书房里,思考对策。胡辉狼狈地跑到了小酒馆,和韩童撞见,胡辉贪酒,量还不大,喝了几杯,就管不住嘴巴。   “都怪那个姓唐的臭小子,要不是他,我爹也不会被知州大人训斥,还丢了审案的权力,这下子全都完了。”   “姓唐的小子?他叫什么?”韩童对唐字十分的敏感。   胡辉倒是没去春芳楼,随口说道:“我怎么知道,不知道这小子怎么弄的,竟然请来了魏良辅帮忙,那个老棺材皮也是的,仨鼻孔多出一口气!”   “是唐毅!”   韩童失声叫道,简直如获至宝,自己被士林痛骂,又没脸见万大公子,不都是这小子害的,如果能抓住他的把柄,把他弄倒了,不就能咸鱼翻身了……   韩童越想越高兴,急忙询问情况,胡辉嘴上没把门的,渐渐都说了。   原来胡彬通过雷七的手下知道有人帮着他算账,胡彬就怀恨在心,后来更是听说雷七手上有他的罪证,胡彬又越发担心,生怕藏在了这个神秘的账房手里。   他急忙派人调查,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雷七在这段时间,除了太仓之外,就只去了刘河堡,刘河堡地方不大,账房先生更少,很容易就找到了方账房和葛账房。见到了官差,这两位就腿软了,自然供出了唐毅和吴天成。   这才有火烧竹楼,跑到唐家拿人这些后续事情。   韩童听完之后,眼前突然一亮,大笑道:“胡老弟,这下子咱们都有救了!”   “咱们?我听不懂。”胡辉茫然说道。   “哈哈哈,贤弟,胡大人发愁,那是因为唐毅背后有魏良辅,可是只要能找一个比魏良辅还有实力的,就不用怕了!”   胡辉翻翻眼皮,不屑道:“韩兄,你喝多了吧,太仓还有谁比魏良辅名头更大,那可是从二品致仕的官员!”   “从二品,好大的官啊!”韩童突然大笑道:“比起二品太宰如何?”   ……   唐毅被五花大绑,胡彬为了羞臊他,专门走热闹的街道,大庭广众之下,不少人都探头缩脑地看着,有人还认出来了,忍不住惊呼道:“这不是唐神童吗?”   “啊,就是‘人生如之如初见’的那位?他犯了什么罪啊?”   “谁知道啊,世事无常啊!”   大家议论纷纷,胡彬一脸的得意,突然走过一个街角,有个黑影向胡彬猛扑过来。   “胡大人,你还我的女儿,快还我的女儿啊!那丫头老实本分,她不会逃跑的,准是你把她藏起来了,还我的女儿啊!”   没恶心到唐毅,倒是先恶心自己了。胡彬不耐烦地挥手,怒斥道:“快把这个疯子带走!”几个官差拖着这个比要饭花子好不了多少的家伙往胡同里走,凄凉的喊声不绝于耳。   唐毅一直注意着胡彬的表情,老花子冲出来的一刹那,胡彬眼中竟然闪过了一丝恐惧,他到底在怕什么啊? 第37章 出其不意   治下出了通倭大案,陈梦鹤愁得一夜之间,差点白了头,尤其是当孙雅芳告诉他唐毅和通倭之人有牵连的时候,陈梦鹤几乎昏倒,第一反应就是绝不可能。   “唐毅聪明机智,又是魏老大人的学生,前途无量,他怎么会和倭寇扯上关系,绝不可能,绝不可能!”陈梦鹤连连摇头。   孙雅芳人老成精,叹道:“堂尊,卑职也是这么看的,只是历来通倭的案子都非同小可,不能不慎重!”   “唉!”   陈梦鹤深深吸了口气,五官都扭曲到一起了,怕麻烦,怕麻烦,还来了一个大麻烦!   “孙老,你在太仓最久,经验丰富,这类的案子应该怎么办?”陈梦鹤认真地问道。   孙雅芳暗暗高兴,别看陈梦鹤是翰林出身,你科举考得再好也没用,不还是要听老夫摆布。   把得意藏在心头,孙雅芳妆模作样,想了半天,说道:“大人,卑职以为必须快刀斩乱麻,把案情厘清。巡按大人就要到了,若是他来之后,您把案情弄的清清楚楚,人犯都绳之以法,上报朝廷,也是功劳一件。”   言下之意,你要是办不好,巡按大人没准就要弹劾您了。   别看巡按御史只有七品,但是上至封疆大吏,下至末品小吏,都要受其监督,权柄重的很。   陈梦鹤果然点头同意,说道:“就按你说的办,立刻升堂,不过本官还觉得唐毅是冤枉的。”   “那就更好了,堂尊正好给他洗清冤屈。”孙雅芳嘴上说道,可是他的心里却不是这么想的。   为什么要快刀斩乱麻,就是不给唐毅反应的时间,一个小娃娃再厉害,能有多大的本事,这么短的时间,根本不可能翻案,他们已经挖好了坑,就等着唐毅跳进去。   一旦这个所谓唐神童和倭寇牵连起来,陈梦鹤和魏良辅怕是都要吃不了兜着走。到时候太仓知州的位置就空了出来,说不定还能高升一步呢!   孙雅芳算盘打得噼里啪啦,不过他也留了一手,并没有亲自冲在第一线,而是把主攻手的任务交给了胡彬。   “威……武……”   大老爷升堂,陈梦鹤端坐在中间,左右陪伴着同知孙雅芳,判官胡彬,还有吏目、班头等人,一个个拧眉瞪眼。两排皂隶手里握着水火棍,敲击着地面,堂口摆着老虎凳、夹棍、皮鞭等等刑具,看起来真令人毛骨悚然。   “师父,我这两条腿怎么不好使了啊!”吴天成苦着脸说道。   唐毅轻笑了一声,在他的耳边说道:“告诉你,我的腿也软了!”   “啊,师父都没招了,我还有什么咒念啊!”吴天成不停哀嚎,带着一肚子苦水,唐毅,老爹,还有吴天成三个都被押上了大堂。   两旁衙役用力敲着地面,胡彬朗声说道:“罪犯见了大人,还不下跪!”吴天成就要跪下,唐秀才却来了脾气,反正都这样了,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老子有什么好怕的!   “启禀老父母,学生有功名在身,不必下跪,而且还请老父母将学生刑具除去,坐下问话。”   没等陈梦鹤说话,胡彬就冷笑道:“好一个唐秀才,你勾结倭寇,罪不容诛,还想坐着,真是做梦!堂尊,卑职以为罪犯顽劣成性,理应先打二十大棍,杀杀威风!”   衙门的水火棍,一头方的一头圆的,有胳膊粗细,别说唐秀才那么单薄的身体,就是五大三粗的汉子,挨二十棍子,也受不了啊。   陈梦鹤摇头说道:“不好吧,还没有定罪,士林尊严要紧,先除去他的刑具,再给个座位。对了,唐神童也一样的待遇。”   胡彬还想争,却发现孙雅芳微不可察地摇头,他索性闭上了嘴。   差役遵照大人吩咐,给唐毅和老爹去了手铐,又拿来了条凳,让两个人坐下,至于吴天成,就没有那么好的运气,只能跪在地上。   陈梦鹤示意胡彬,让他发问,胡彬迈步站出来,盯着唐毅父子,仿佛像猎人看到了猎物。   “启禀堂尊,卑职奉命调查雷七杀妻一案,昨日在雷七的城南别院发现一处地窖,其中藏匿刀剑武器三百余件,另有书信十余封,根据下官查证,都是雷七和倭寇之间的通信,证据确凿,无可辩驳。”   “至于唐毅吗……”胡彬冷笑道:“他曾经帮着雷七做事,还拿过银子,卑职怀疑他和倭寇同样有联系。尤其是此人又混迹士林,居心叵测,一旦给倭寇通风报信,太仓必定危险,到时候大人的安危也怕不保啊!”   什么叫阴险,这就是阴险!   近几年来,倭寇在东南沿海越闹越大,烧杀抢掠,无所不作,罪行累累。上至官吏,下至百姓,对倭寇都是又恨又怕。只要和倭寇扯上了关系,不说宁可错杀一千不放过一个,也差不了许多。   胡彬这么说,就是想把唐毅置于死地!   “真够狠的,想要小爷的命,就看咱们谁能斗得过谁?”此时的唐毅浑身上下燃起来熊熊斗志,他不等陈梦鹤说话,直接开口道:“老父母在上,小子认为胡大人不愧姓,胡说八道的胡!”   “小子,你敢辱骂本官!来人,掌嘴!”胡彬怒吼道,两旁的衙役就要动手,陈梦鹤急忙摆手,拦住了他们。   陈梦鹤语带着犹豫,问道:“唐毅,你和雷七之间,可有关系?”   “小子不敢欺骗老父母,雷七曾经让我帮他算过账目,不过五天时间而已。”唐毅知道这事情知道的人不少,瞒着也没用。   “只有五天时间,雷七岂会把要命的事情告诉他?胡判官,你可有别的佐证?”陈梦鹤也不傻,疑惑问道。   胡彬急忙拱手,说道:“启禀堂尊,卑职有两个证人。”   “把他们带上来。”   不多一时,衙役押着两个人走上来,前面是一个三十来岁的壮年汉子,体格雄健,只是眼眶发青,眼圈泛红,纵情酒色的样子。身后跟着的是方账房,两个人上来之后,就跪在了堂上。   “说吧,你们都知道什么?”胡彬问道。   “启禀大人,小的张环,曾在雷七手下做事,听他提起过,曾经给一个叫唐毅的年轻人二百两银子。”   二百两啊!   一听这话,在场都吸了口冷气,知州陈梦鹤一年的俸禄不过五十两,二百两可相当于四年啊,唐毅这小子何德何能,能值二百两银子!   看着大家疑窦丛生,胡彬得意地笑道:“方账房,你也说说吧。”   方账房上了堂两腿发软,颤抖着说道:“启禀大人,小的见过唐毅在码头和雷七见面,往来频繁。”   陈梦鹤眉头紧皱,问道:“唐毅,他们说的可都是真的?”   “是真的,可是……”   “还想狡辩吗?”胡彬用手一指,得意道:“唐毅,你小小年纪,有什么本事,能让雷七给你二百两银子?肯定是替他充当眼线,探听消息,你还敢抵赖不成!”   唐毅此时后背都湿透了,他总算是领略了胡彬的厉害。张环和方账房所说都是真的,只是这个真的都是打折的,张环只说唐毅拿了二百两,方账房只说唐毅见过雷七,就造成了唐毅和雷七有不可告人的勾当的嫌疑,有时候打了折的真话比假话更可怕!   当然了,唐毅也可以反驳,指出他们的漏洞,只是……唐毅偷眼看了看胡彬,这家伙一脸智珠在握的模样,骤然警觉。   只要反驳,必然说出雷七求他算账的事情,又涉及到杀妻的案子。偏偏那个案子已经判了秋后问斩,光凭着自己一张嘴,想要推翻绝对不可能。   如此一来,今天过堂就没有任何成果,事情就会拖下去……   原来如此,胡彬要做的就是把案子拖下去,由于自己涉嫌通倭,肯定会被关在监牢里面,胡彬就可以从容制造罪证,甚至暗中下手,总之自己就成了砧板上的肉,任凭他摆布。至于知州陈梦鹤,他这种空降官员,不食人间烟火,根本不是地头蛇的对手,只会被玩得团团转。   奋起反驳也是输,不反驳还是输,当真是好手段!   不行,绝对不行!   唐毅脑筋急速旋转,你打你的,我打我的,绝对不能被敌人牵着鼻子走!   突然唐毅眼前一亮,高声说道:“胡大人指责在下有通倭嫌疑,我这里正好也有一份证据,可以证明通倭之人不止我一个。” 第38章 豪赌   审时度势,越是危急的时刻,越不能走错一步!   唐毅很清楚,自己最大的靠山就是魏良辅,可是老头毕竟是致仕官员,县官不如现管,而且对方也拉来了万浩,背景一下子抵消,唐毅的弱小彻底暴露出来。   更要命的是大明朝就不是一个法治的地方,道理和逻辑是讲不通的,有的只是诡辩和臆测,大堂辩论更是看谁的声量大。面对一个经验丰富,根基深厚,心狠手辣,底牌众多的胡彬,正面对抗,唐毅绝没有胜算。   唯一的生路就是反其道而行之,跳脱和胡彬的缠斗,另辟战场,出其不意攻其不备!唐毅不顾胡彬的指责,突然双膝跪地,厉声说道:“老父母大人,小子有一件证物呈上。”   陈梦鹤一下子来了兴趣,急忙问道:“什么东西,快快拿来。”   唐毅将发髻解开,小心翼翼从里面抽出一个纸卷,展开之后,双手奉上,有衙役接过,送到了陈梦鹤手里。   陈梦鹤扫了一眼,顿时皱起了眉头,只见上面开列着数量惊人的好东西:珍珠二十颗、金五十两、银一千两、珊瑚树两棵……   粗略估算一下,差不多有三千两左右,陈梦鹤不由得吃惊起来。   “这是什么东西?”   “启禀老父母,这是雷七在三个月之前,送给胡大人的一份寿礼!”这张礼单正是雷七留下的证据。   唐毅害怕有失,他先是交给了王世懋,自然没有人敢为难王二公子。在唐毅被押解到衙门的时候,王世懋气喘吁吁赶上来,趁着胡彬去禀报陈梦鹤。王世懋有了和唐毅说话的机会,代价就是两个五十两的大元宝。为了唐毅,王二公子也下了血本。   “表弟,万浩被我甩下了,有啥话,就赶快说吧。是把证据交给陈大人,还是去找魏老?”王世懋气喘吁吁问道。   “都不要!”唐毅凝重道:“弓箭没射出去才有威慑力,敌情不明,不能把牌都打光了。”唐毅拿了两张礼单,藏在了发髻里,又说道:“听我的你安排几十名好手,把胡彬家给我暗中包围起来。”   “你要干什么?不会要绑架胡家的人吧?”   连绑票都想出来了,这位脑洞还真大,唐毅也没法和他仔细说,只说道:“如果从胡家跑出什么人,一定抓住!我们父子的性命都在你的手上了!”   王世懋用力点头:“成,你放心,我这就去!”   王世懋转身离开,就在此时,万浩在韩童的陪伴之下,也赶了过来,有这位在,官差们再也不敢放水,把唐毅盯得死死的。   “唉,还是怕事了!”   唐毅暗自苦笑,心说自己要是胆子大一些,当初直接找到雷七,帮着他搞掉胡彬,或许也不会落到今天的地步。   吃一堑长一智,在吃人的世道,要么吃掉别人,要么就被别人吃,除此之外,别无选择!   “老父母在上,胡大人指证小子和雷七有关系,进而和倭寇不清不楚,最大的证据无非就是小子收了雷七二百两银子。可是这份礼单的价值在三千两左右,数额之大,十几倍于小子。而且雷七还是胡彬的侄女婿,关系密切,更是在小子之上。众所周知,这些年雷七的生意越做越大,和胡大人的庇护脱不了关系。”   唐毅讥诮道:“若是按照胡大人的标准,要治小子通倭的罪,小子也可以怀疑胡大人和倭寇有更深的关系,甚至雷七只是他的手下。罪行有暴露的危险,他才丢卒保车!”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你会构陷,老子也不是吃素的!   听到唐毅的指责,胡彬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又是一阵红!   “好一个刁钻的罪犯,本官清正廉洁,岂会和倭寇有染。更何况雷七暴虐无常,人面兽心,他能杀害妻子,又岂会给本官送大礼!”胡彬怒极,大声的叫嚷道:“堂尊,他的礼单根本就是伪造的,他的说辞都是欺人之谈。罪犯伶牙俐齿,刁钻成性,如不用刑,恐其不招啊!”   胡彬一脸的悲愤,仿佛受了多大的委屈,陈梦鹤脸色阴沉,一拍惊堂木。   “唐毅,不许胡乱攀扯!无凭无据,以民告官,可是要受重罚的!”   “老父母大人,学生还有秀才功名,我,我就要告胡彬!”唐秀才虽然跟不上儿子的思路,但是他牢牢守着一点,那就是不能让儿子吃亏。   以民告官不成,那我一个秀才告胡彬,总没有问题吧。   “也有道理啊。”陈梦鹤被问住了。   “哼,堂尊,您可不能被他们欺骗了,罪犯没有一丝证据,竟敢诬陷卑职,卑职以为应该立刻退堂,把他们押到大牢,好好审讯。”   想收场了,要是被押到大牢,那才是死无葬身之地呢!   唐毅愤然说道:“启禀老父母,事到如今,我也不能不说实话了。胡彬确系雷七的幕后指使,小子曾经帮助雷七算账,其中雷七从倭寇手里赚的钱,有七成要交给胡彬!”   轰!   一个炸雷在堂上响起,震得大家七荤八素,陈梦鹤差点趴下,瞪圆了眼睛,喘着粗气问道:“证据,你有证据吗?”   “有,雷七被捕之前,送给了小子一份账本!”   陈梦鹤眼睛都红了,急忙问道:“在哪里?”   “就在刘河堡的竹楼!”   “为什么不拿来?”   “已经被烧了!”   噗,老血吐得满地都是,他娘的,不带这么开玩笑的,这就好比天天追更的小说,突然太监了,此时的郁闷还要胜过千倍万倍不止!上至陈梦鹤,下至衙役,都气得闷哼出来,内伤惨重。本以为唐毅能拿出什么证据,一下子把胡彬弄死呢,没想到竟然被烧了,那还说什么啊!   看来这位唐神童已经被逼疯了,开始胡言乱语,大家纷纷摇头。唯有胡彬感到了一丝寒意,他也怀疑雷七给了唐毅什么证据,可是唐毅为什么要承认通倭,还说自己也拿了倭寇的钱?   他是嫌死的不够快,还是想拉自己下水!   十拿九稳的事情,怎么就超出了自己的掌控?   胡彬眼中转了转,站出来说道:“堂尊,犯人满口胡言乱语,攀扯卑职,居心险恶。卑职以为还是收监下狱,慢慢审讯为好。”   陈梦鹤阴沉着脸,盯着堂下的年轻人,一天之前,还顶着神童光环,被当成可造之材,转眼之间,就要身陷囹圄。陈梦鹤的确有种痛心疾首的感觉,可是他也不能拿自己的仕途开玩笑,既然和倭寇扯上关系,就必须查清楚!   “唐毅,如果你没有证据,本官只能退堂了。”   “启禀老父母,小子的证据虽然被烧了,可是却有人看见了纵火之人!”唐毅脸上充满着强烈的自信。   “小子的房东朱大婶亲眼看到两个纵火犯,如果我猜的不错,他们应该就藏身胡大人的府邸。只要老父母答应去搜查胡府,必能找出罪犯,到时候一问便知!”   “噢!你这么有把握?”陈梦鹤好奇地问道。   “没错,小子愿意用性命担保,若是搜不出来,小子情愿被治罪。但是若不搜索胡府,小子死也不服!”   唐毅说完,以头碰地,伏在地上,唐秀才和吴天成也都跟着趴在地上。   “这个,胡判官你怎么看?”   想搜我的家,怎么说得出口!   “堂尊,罪犯满口胡云,不能听信啊!”   “老父母,胡彬是做贼心虚!他和胡彬的关系比小子深厚,过从比小子紧密,身份比小子高,如果他勾结倭寇,危害更大!为了大人的安危,为了太仓百姓的安全,小子恳请大人,一定要搜查胡府,才能让人心服口服!”唐毅疯狂地吼道:“胡彬若是还敢阻拦,就是做贼心虚,就是欲盖弥彰,他的府中藏着罪犯!”   “你胡说!”   “你胆怯!”   “你胡乱攀扯!”   “你构害诬陷!”   ……   “够了!”陈梦鹤猛地一拍桌案,怒吼道:“胡判官,清者自清,浊者自浊。雷七一案一直都是你处理的,未免不能服众。就让唐毅查一查,如果没有,本官问他二罪归一!” 第39章 死而复生的女人   朱红的大门冲南开,雕梁画栋贵人宅。   五进的院子占据了小半条街,青砖砌成的院墙,高有一丈,气派十足。胡家在太仓已经住了三代人,繁衍生息,二十几口,加上家奴院工,足有上百人,算得上一个大家族。   唐毅深深吸了口气,他能站在这里可不容易,胡彬百般阻拦,弄得陈梦鹤都犹豫了。就在关键时刻,老头魏良辅赶来了。自己这位便宜老师竟然押上了一生的清名,替唐毅担保,才换来了陈梦鹤点头。   不过陈梦鹤也说了,搜查不许破坏东西,不许为难胡家人,有一点冒犯,就让他吃不了兜着走。   听在唐毅的耳朵里,这些都不重要了,他只要进入胡家的宅子,彻底扭转案子的钥匙就捏在了手里!   “唐小相公,我还叫你一声小相公!”捕头周巡抱着肩膀,满不在乎地笑道:“胡判官是在下的长官,这次过来,说白了就是走过场,小相公,你想找到犯人,恐怕是不成了?”   “呵呵,周捕头,不是我想找到什么,而是有人想找!”唐毅用手指了指天空,周巡突然一愣,“你什么意思?”   唐毅淡淡一笑:“周捕头,看你也干了不少年了吧?”   “十八岁就接了俺爹当捕头,一直到现在。”   “那你知道为什么没法升官吗?”   “小子,你别敬酒不吃吃罚酒!”提到了伤心事,周巡立刻瞪圆了眼睛。   唐毅呵呵笑道:“周捕头,咱们明人不说暗话,胡彬设计雷七,又想把我牵连进去。你以为知州大人会不清楚吗,他不过是将计就计而已!”   “你说什么?”周巡不敢置信地瞪大了眼睛,顺口说道:“不可能,知州大人一向不管政务的……”   “哈哈哈,不是不管,而是管不了!地方上都被胡彬、孙雅芳这些人把持得水泼不进,知州大人无法插手而已。试问哪个当官的不想掌权,甘心当个傀儡啊!”   唐毅说的还真不差,地方官被架空,算是大明朝的普遍情况,尤其是东南,世家盘踞,根深蒂固。一个赤手空拳的知州能干什么,要么就老实听地方的摆布,要不就奋起反击,这些年稀里糊涂被弹劾,甚至死掉的官可不在少数。   “难道知州大人要反击了……”不知不觉,周巡已经被唐毅带进沟里了。   “周捕头,实话告诉我,知州大人已经暗中告诉我了,胡府里面藏着关键证人,只要找到,胡彬就会一刀毙命!”   唐毅说的格外笃定,根本不像撒谎,周巡不由得信了三分。   “小相公,你知道这个证人是谁吗?”   “知州大人演了这么长时间的戏,高深莫测,他怎么会告诉我!不过……”   “不过什么?”周巡追问道。   “你周捕头升官的机会到了,就看你能不能把握住!”   唐毅留下一个高深莫测的笑容,一转身,用力叩响了门环。   梆梆梆,声音传入胡府。   几个捕快跟着周巡的身后,低声问道:“大哥,这小子的话不能信啊!”   “哼,老子是那么容易上当的!”周巡在心里却说道:“不能全信,也不能不信。如果真是知州大人安排的,那陈大人也太厉害了,老子跟着他,咸鱼翻身的机会就来了……”   这时候府门打开,一个老管家探出了头。   “你们干什么的,这是胡家,也敢随便胡来!”   周巡笑着迎了上来,说道:“在下是衙门的捕头周巡,奉了堂尊的命令,当然,胡大人也是知晓,要来贵府查看一番,行个方便吧!”   老管家急忙进去通报,不多时大公子胡辉从里面急匆匆走出来,一见周巡,顿时一瞪眼睛。   “我道是谁呢,敢情是老周,你来干什么?”   “呵呵,大公子,我过来查人,你爹也同意了的!”说着,周巡将牌票递了过去,胡辉扫了一眼,知道不是假的。   “公事我不拦着,不过要是有什么冲撞,我一定告诉家父。”   “放心,给我再大的胆子,也不敢得罪胡大人!”   周巡一招手,唐毅,连同其他的捕快一起冲进了胡府。周巡抱着刀站在庭院中间,高声说道:“大公子,把贵府的男丁都叫过来吧。”   胡辉点头,很快三十几口人都站在了院子中间,上至五六十岁的老院工,下至七八岁的孩子。   “周大捕头,都在这里,你看看哪个像是犯法的?”   周巡看了一眼唐毅,唐毅笑着摇摇头。   “这些人里面自然没有。”   “既然没有,还不给我走!”胡辉毫不客气道。   “别忙啊,这些人里面没有,不代表别人抓不到啊!表哥,出来吧!”唐毅仰着脖子喊道,突然从两旁的院墙探出十几个人影,他们纷纷跳了进来,其中还有人提着两个“粽子”,跑了过来,扔在地上。   这时候王世懋背着手,从外面一步三摇走了进来,心里别提多高兴了。唐毅让他埋伏在胡府的外面,他最初不解其意,可是没过多久,就有人仿佛做贼一样,从后门跑了进去,没一会儿,就有两个家伙背着小包,从里面跑出来,王世懋直接让人拿下。   唐毅一口咬死胡彬家里藏了纵火的犯人,这一手敲山震虎还真把胡彬给吓到了。他久在官府,耳目众多,自然有人跑回家提前通知。参与刘河堡纵火的两个家丁连忙逃走,哪知道,他们这一跑,正好落到了王世懋的手里。   “王敬美,你什么意思?”胡辉忍不住又气又怕。   “什么意思都不知道,真是个棒槌!”   王世懋根本懒得搭理他,竖起了两个大拇指,赞道:“表弟,你可真是神机妙算啊,小兄佩服!”   唐毅微微一笑:“表哥,这才是开始,这个府里还有更好玩的。”   “哦?当真?”   “那是自然,不信我就找找!”   “站住!”胡辉气喘如牛,一伸双臂,挡在了唐毅的面前,眼睛里面冒出火来。   “后宅都是女眷,惊动了他们,我,我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哈哈!好大的威风啊!”王世懋可不在乎胡辉的威胁,轻蔑地笑道:“你说后院都是女眷,我怎么记得你还有个弟弟,他在哪呢?”   “他去降香了!”胡辉虽然反应不慢,可是眼神之中的慌乱却骗不了别人。   唐毅越发坚定了自己的判断,只是想快速找出那个人,并不容易!   突然他看到家丁的边上有一个十岁出头的小书童,长得眉清目秀,不过穿着很破旧,其他人明显看不起他。这个小书童不停偷看官差,一副想说话,又害怕的模样。   就是你了,堡垒都是从内部打破的。   唐毅急忙跑过来,伸手去拉小书童,小书童却吓得连忙缩手。   “别怕,我不是坏人,是青天大老爷派来的,帮你的!”   “你,你真能帮我?”小书童怯生生问道。   “当然,没看见那么多官差,还有那么多好汉吗,他们都是好人,专门惩治坏蛋的!”   小书童眼睛突然冒出了光,脱口问道:“你们能帮红霞姐姐吗?”   一听到这个名字,胡辉突然浑身一震,破口大骂:“小林子,再说一句,我把你吊在马棚里饿死!”   “真是好大的威风!表哥,麻烦你让胡公子先闭嘴,省得吓着孩子。”唐毅说道,王世懋一点不客气,一摆手,两个手下冲上来,把胡辉的嘴捂住,只能发出呜呜的叫声。他频频看向周巡,那位周捕头却神游天外,仿佛什么都没看见,差点把胡辉气死。   唐毅低头问道:“你叫小林子是吧,你说的红霞姐姐是不是被他们打死了?”   “血,好多血,红霞姐姐疼哭了,那个女人还打她。只有红霞姐姐对小林子最好了,小林子要给她报仇!”小书童泪水一颗接着一颗掉下来。   唐毅却眼前一亮,说道:“小林子,哥哥帮你报仇,你告诉哥哥,那个女人在哪?”   “她……她是妖精!”   唐毅屏息凝气,差点闪了腰,“小林子,她怎么是妖精呢?”   “她,她跑到后花园,就消失了!”   唐毅眼前一亮,抓起小林子,说道:“你给哥哥带路,哥哥会法术,专门对付妖怪!”   小林子兴奋地点头,他撒腿就跑,唐毅后面紧紧跟随,王世懋和周巡带着家丁捕快也跟了过来。   一口气到了后花园,小林子指了指前面的假山,脆生生说道:“就是那里!”   唐毅急忙跑过来,看了看四周,没什么异样,可是用脚踏了踏地面,却发出了空洞的回声。   “就在这了!给我挖!”唐毅好似便秘半个月,骤然通畅一般,兴奋地吼道。   几个家丁抽出腰刀宝剑,兵兵乓乓,没几下突然哗啦一声,地面的覆土落下,露出了一个台阶。   众人刚要往下去,突然冲出来一个女人,衣衫不整,还露着半截雪白的膀子。   “你们是……”一看到官差,她突然被掐住了脖子,说不出话。   “哈哈哈,胡氏,你装死装到头了,跟小爷去打官司吧!” 第40章 大逆转   一个本已经死去的人,竟然突然活蹦乱跳,出现在了大家面前。这种震撼就不用说了,王世懋眼珠子差点掉下来,拉住唐毅的胳膊,激动的不停摇晃。   “表弟,你小子是不是诸葛转世,你怎么知道胡氏还活着?”   “行了,再摇晃就折了!”其实唐毅也只有一半的把握,刚刚的一会儿,后背都被湿透了。   唐毅从最初看到雷七的账目,就断定胡氏是一个心机深沉,胆子又奇大的女子。   最让唐毅怀疑的就是那个诡异的时间差,胡氏挨了雷七暴打之后,三天才死去。   如果按照常理,侄女挨了打,胡彬就该去抓雷七,为什么又等了三天,根本不像他的作风。   唐毅一直百思不解,直到被押解过来,看到那个老者哭着向胡彬要女儿,唐毅才骤然想起一种可能。死者根本不是胡氏,而是另一个无辜的女子。   假设胡氏没有死,雷七手上已经有了详细的往来账目,能证明胡氏私吞家产,还把私吞的银子给了胡彬。   雷七财力雄厚,和他打官司,胡彬不死也会脱层皮。   可是胡氏一死,原本的财产争夺案,变成了杀妻命案,胡彬也成了苦主,一下子就把雷七至于百口莫辩的境地。   越想唐毅越觉得胡氏的死就是个天大的骗局!   只是想归想,当真正为了生的希望,毫不犹豫押上了全部筹码,唐毅从来没有这么紧张过。他甚至不停催眠自己,大不了再穿越一回!   好在终于赌赢了,不用唐毅说,周捕头已经带着人把胡氏从下面拉了出来,更令人惊讶的是里面居然还有一个赤着上身的年轻男子,正是胡彬的二儿子胡恍。   假山下面的地下室有一间半房舍大小,四壁有通风口和蜡烛,中间摆着一张楠木大床,上面满是凌乱的被褥和衣服。   当看到了这一幕,所有人都大吃一惊!   胡氏和胡恍可是堂兄妹啊,他们竟然搅在了一起,绝对颠覆了所有人的认知!   “牲畜,真是牲畜!”   王世懋狠狠啐了一口,怒斥道:“就凭这一点,胡家就该身败名裂!”王世懋气得转身就走,不愿意多停留一刻。   “唉,老子不能不管啊,把这两个畜生都捆起来,押到大堂去吧。”   把廉耻和纲常扔在一边,放在什么时代,都是令人不齿的人渣。捕快们没有一点客气,用尽了力气,把绳索都陷入肉里,疼得胡氏痛叫连连。   大家听着厌恶,找来一块裹脚布,把她的嘴给塞上了,至于胡恍,他倒是老实,整个人仿佛被抽光了精气神,就是一具木偶。   周巡带着人往前院走,胡辉被王家的家丁看着,正不服不忿地骂着。   “王世懋,别以为你爹和你哥哥都是进士,你就敢欺负我们胡家,咱们没完!”   他喊得起劲,猛一抬头,正好看到两个差役抬着他的二弟和胡氏,顿时眼前一黑,一头栽在地上。   “成了,把这货也带上吧!”   周巡吩咐着,捕快七手八脚,把胡辉也捆了起来。一行人大摇大摆,就差吹吹打打,向知州衙门进发了。   雷七杀妻的一案,太仓上下,几乎无人不知,毕竟残忍杀害结发之人,绝对比畜生还不容。甚至有士人联名上书陈梦鹤,要求严办,也因此草草问了一个秋后处决。   着力有多深,反弹就有多大!   如今猪羊变色,天翻地覆。拿获胡氏,洗刷雷七冤屈,搞不好都要搬上戏台。到时候咱们也能混个角色,就像包黑子手下的张龙赵虎,王朝马汉一样,也算是极品捕快了。   周巡咧着大嘴,嘿嘿傻笑,眼看着到了知州衙门,他一回头,想和唐毅说两句,突然猛地一蹿!   “啊,唐小相公!”   唐毅正在盘算怎么用胡氏做文章,被周巡这么一喊,差点吓趴下。   “嘿嘿,小相公,俺老周不是故意的,那个……那个……”   “有什么直说吧。”   “是,小相公,俺听说您会写戏词?您看这个案子是不是该写上一笔,到时候您可别忘了给俺老周一个角!”   想得够远的!唐毅这个无语啊,只能随口说道:“等着过堂之后吧!”   ……   签押房之中,陈梦鹤来回踱步,又是皱眉,又是拍手,不停念叨着:“怎么还没消息,还没消息啊!”   老僧入定一般的魏良辅都受不了,睁开眼睛,说道:“子羽,还不到半个时辰,着什么急啊!”   “才半个时辰?”陈梦鹤抱着脑袋,哀叹道:“太慢了吧,我怎么觉着两个时辰都多了!”   魏良辅忍不住摇头,到底是没经历过风雨,要知道是老夫拿一辈子清誉做抵押,不是你陈知州好不好!   “唐毅那小子不是吃亏的人,他咬死了要去搜查胡府,里面就一定有问题。”   陈梦鹤还是不放心,苦笑道:“老大人,如果唐毅找不到证据,真的坐实了雷七通倭的罪名,那可不是小事啊!”   “当然不是小事!”这回轮到魏良辅生气了,老头恨不得把陈梦鹤抓来暴打一顿。   原来这些年倭寇猖獗,朝堂对通倭处罚的也特别重,不光罪犯要处以极刑,就连地方官都跑不了。谁知陈梦鹤犯了糊涂,昨天就有人呈报雷七通倭,他光是找了孙雅芳,竟然没有通知魏良辅!   若是老头提前知道了,他肯定会找到唐毅,就能早做准备,不至于如此被动。   唐毅被抓之后,幸亏王世懋及时派遣吴天成去找老头,魏良辅才能及时赶到,逼着胡彬同意搜查府邸。   即便如此,也只是挽回了一半而已!   “子羽,这件事情解决了,你身边必须找一个精明的师爷了,没人帮衬着你,就能让底下人欺负死!”   陈梦鹤苦着脸说道:“老大人教训的是,只是我怕眼前这关都过不去啊!”   “启禀大人,周,周捕头回来了!”   “啊!”陈梦鹤急忙问道:“可找到了什么?”   衙役变颜变色,有些害怕地说道:“大人,您去看看就知道了!”   “哼,真是个废物!”   陈梦鹤往前跑,就听到鼓声咚咚咚响起。敲鼓的正是骚包的周捕头,他立了大功,恨不得满世界都知道,唐毅也没有反对,等到陈梦鹤刚跑过来,周捕头就迫不及待跪在地上,兴奋地吼道:“启禀堂尊,卑职拿获已经死去的雷七妻子胡氏!”   “什么跟什么啊?”   陈梦鹤竟然没有反应过来,傻愣愣问道:“周捕头,你说的明白点?”   周巡涨红了脸,又说道:“卑职把死人胡氏给找到了,带到了堂下,就等着大人过目呢!”   怎么听着这么瘆人啊,你们跑去抓鬼了不成?   陈梦鹤求助地看向唐毅。   “启禀老父母,雷七的妻子胡氏并没有死,我们在胡府把她找到了!”   这回陈梦鹤可听明白了,同时也吓傻了,胡氏竟然没死!这玩笑有点太大了,陈梦鹤不太懂地方的事情,可不代表他傻!   雷七的案子就是因为杀妻而起,如果证明杀妻是假的,那后面的罪名都不会成立,相反,胡彬就成了诬陷钩害的凶手,逆转,绝对的超级大逆转!   乱了,乱了,全都乱了!   陈梦鹤眼睛通红,怒吼道:“周巡,还不把人带上来!” 第41章 蛇蝎妇人   两个衙役提着衣衫不整的胡氏上了大堂,用力一摔扔在了地上,疼得胡氏脸上的肉不停抽搐。对如此蛇蝎心肠的女人,谁也升不起同情。   周巡撇着嘴,讥诮地说道:“还以为你皮多厚呢,敢情也怕摔!”   一伸手,把胡氏嘴里的破布揪了出来,胡氏大口大口喘气。陈梦鹤仔细打量,胡氏不到三十,长得的确不错,尤其是露出半截膀子,更是雪白滑嫩……   想什么呢!   陈梦鹤晃了晃头,问道:“跪着的可是胡氏?”   “不,不是!”   “哦?那你是谁?”   “民女叫谭红霞。”   这又是怎么回事?陈梦鹤又看向了唐毅,唐毅从容笑道:“老父母别忙,带个人上来,一问便知。”   “好,把人带上来吧!”   很快衙役把小林子带了上来,小家伙进了大堂,就乖乖跪在了地上,脆生生说道:“沈林给青天大老爷磕头。”   “嗯,你是什么人?”   “启禀大老爷,小的是胡家的书童。”   “那你在胡家多长时间?”   “差两个月一年。”小林子年纪虽小,可说话干脆,陈梦鹤很满意。   “那本官问你,你可认识此人?”   随着陈梦鹤手指方向,小林子一眼看到了胡氏,小家伙突然呼吸粗重,太阳穴上青筋暴露,小拳头紧紧攥着。   大堂上可不是撒野的地方,唐毅急忙跑过来,拍拍小林子的肩头。   “听哥哥的话,把什么都告诉大老爷,大老爷会主持公道的!”小林子对唐毅还是很相信的,用力点头。   陈梦鹤也说道:“沈林,本官绝不会纵容一个坏人,这个女子自称叫谭红霞,她说的可对?”   一听到“谭红霞”三个字,沈林突然眼睛都红了,幸好唐毅抱住了他,不然小家伙就冲上去了。   “她,她说谎,红霞姐姐被她打死了,红霞姐姐死了!”小林子突然捂住脸,痛哭失声。根本没法回答问题。   “唐毅,怎么还有命案,怎么回事?”陈梦鹤愤怒地问道。   “老父母,您还记得被雷七打死的那个女人吗?”   “啊!你说真正死的人是谭红霞?”陈梦鹤惊呼道。   唐毅点头:“一点都没错,还请大人把尸体,仵作全都找来,一问便知。”   陈梦鹤点头称是,吩咐周巡下去办理。   折腾了这么长时间,天色已经黯淡,可是陈梦鹤丝毫不乏累,反而神采奕奕,血液沸腾。一桩惊天冤案就要在他的手上彻底扭转!   “传本官的命令,把魏老大人,王公子,万公子,还有胡判官和孙同知都叫过来。”   衙役答应,不多一时,这几个人全都带来,就连被临时安置在班房的唐秀才和吴天成都给带来了。   不到半天的时间,竟恍如隔世,当唐毅坚持要搜查胡府的时候,唐秀才的心都到了嗓子眼,他恨不得给自己两个嘴巴子:我怎么就那么没用!只能眼睁睁看着儿子在拼,有心无力的感觉让人抓狂!   在班房的这段时间,唐秀才就好像木雕泥塑,除了眼睛傻愣愣地随着太阳转动,其余和死人没有任何区别。   吴天成也好不到哪里去,眼耳口鼻都愁到了一起,掰着手指头,一点点的挨着,熬着……   “师父,弟子总算是见到你了!”   三个人抱在一起,泪珠都止不住了。   魏良辅,王世懋,还有在场的衙役看在眼里,没有一个人笑话。相反还十分同情,大家都看得明白,如果说雷七是被冤枉的,那么唐家父子根本就是无妄之灾。   好好的书香门第,秀才相公,竟然被扣上了通倭的帽子,险些被治罪,一辈子的前程都毁了!   胡彬啊胡彬,真是好狠的心肠,多行不义必自毙,该轮到你了!   胡彬还站在那里,可是仔细看去,他的两条腿不停颤抖,一张脸都变成了青紫色,眼珠不停转动。一会儿看看孙雅芳,一会儿看看万浩。可孙雅芳垂着头,仿佛没看见一般,至于万浩,更是不时用刀子般的目光,盯着胡彬,恨不得要杀了他。   胡彬的心里拔凉拔凉的,“好啊,你们都不管老子,老子就拉着你们一起死!”   正在发狠的时候,周巡已经赶了回来。八个健壮的衙役抬来了一个杉木棺材,放在了正当中,棺材盖还没有钉死,从里面传出一阵阵腐臭的味道,让大家直皱眉头。   屈指算起来,谭红霞被杀也有半个多月。虽然不是夏天,但是尸体也早就开始腐烂。将棺材板打开,大家捂着鼻子,探头向里面看去。   只见尸体上血迹斑斑,面目上更是凄惨,眼睛被戳瞎,鼻子被割掉,牙齿都没了,再加上苍蝇蛆虫,根本分辨不清。陈梦鹤看了一眼,急忙转身回到座位,只觉得胃里头不停翻滚,有几个年轻的衙役直接吐了。   “这个……”陈梦鹤顿时发愁了,他习惯性地看向了唐毅。   “尸体已经这样了,又如何证明她是谭红霞?”   他这么一问,就连胡彬都仿佛来了精神,对啊,只要一口咬定死的是胡氏,没准还有转机……   唐毅接下来的一句话,把胡彬好容易燃烧起来的希望之火给浇灭了。   “启禀老父母,周捕头已经把谭红霞的父亲找到。”   “当真,快宣上来。”   没多大一会儿,衙役把那个老乞丐带来,仔细询问,老乞丐说他的女儿胳膊上有一颗黄豆大小的红痣,另外小时候折断过右臂。   有了这两条,周巡也不顾恶臭,亲自动手检查,果然在臂弯处找到了红痣。   “红霞姑娘,在下是为了你的冤屈,冒犯之处,还请姑娘见谅!”周巡一咬牙,握着匕首,将尸体的右前臂挑开,露出了森森白骨,果然有一处断裂重生的痕迹。   不用问了,这具尸体就是谭红霞!   胡氏根本没死,所谓的雷七杀妻案根本不成立!   “来人,把胡彬除去乌纱帽,押到班房候审!”陈梦鹤总算雄起了。   “遵命。”两个衙役闯过来,架起胡彬就走。   胡彬咬着牙,冲孙雅芳和万浩冷笑了一声。   “孙大人,万公子,我胡彬是栽了,不过你们放心,我懂得规矩,不该说的不说,该说的我也不说!”   “别让他废话了!”万浩气得一甩袖子,怒道:“还把把他带下去!”   大家把目光重新落在了胡氏身上她毕竟只是一个女子,面对如此压力,再也撑不住了,只能竹筒倒豆子,什么都说出来了。   原来雷七常年在外经商,胡氏耐不住寂寞,勾搭上了雷七的手下张环,两个人时常来往。不久前张环就偷偷告诉胡氏,雷七正在调查她把雷七的财产搬回娘家的事情。   胡氏当然害怕,就让张环盯着雷七,有消息就告诉她。结果在通风报信的时候,被雷七撞破,狠狠打了胡氏。   雷七当时还算克制,胡氏只是昏过去,结果被张环救回了胡府。把情况和胡彬一说,把胡彬也吓得半死,他立刻展开自救,先是打听到雷七找了孙雅芳,胡彬亲自登门,付出了巨大的代价,把孙雅芳买通了,两个人联起手来。   当然这只是临时对策,要命的还是雷七手上的证据。恰巧此时胡府出了问题,大公子胡辉把丫鬟谭红霞打得昏死过去,胡彬一问之下,总算闹清楚了原因。   胡辉这家伙喜好男风,小书童沈林清秀俊美,他就想占为己有。恰巧被谭红霞撞见,这个善良的女子奋力救下了沈林,自己却被打得昏死。   更大的不幸紧接着而来,到了要命的时候,儿子还胡闹惹事,胡彬简直气得半死,可是胡氏这时候跳了出来。   “二叔,侄女也被雷七打了,您说咱们告他伤人怎么样?”   胡彬摇头,说道:“伤人不是大罪,更何况还是夫妻,反而打草惊蛇,不妥不妥。”   “那就更狠一点!”胡氏呲着虎牙,凶狠地说道:“那就杀人,让她背一个杀人的罪名!”   “杀人?你可不能死啊!”二公子胡恍一激动抱住了胡氏的肩头。   看到这一幕,胡彬差点昏过去,他娘的,上辈子做了多大的孽,两个儿子,一个比一个混蛋!   倒是胡氏,满不在乎,娇笑道:“奴家也舍不得死,大哥不是打昏了一个吗,就让她替了吧!”   接下来的事情大家都清楚了,雷七落一个杀害妻子的罪名,被判了秋后问斩。听完过程之后,陈梦鹤不停叹气。   “真是好一个蛇蝎妇人,难为你长了如此歹毒的心肠!”陈梦鹤吼道:“来人,把雷七押上来!” 第42章 大喜大悲   人身似铁非似铁,国法如炉真如炉。   雷七走南闯北,一身武功打十几个没问题,可下了大牢不到一个月,浑身上下遍体鳞伤,没有一处好地方,壮硕的大汉瘦的不像样子,一根根肋条看得清清楚楚。   更要命的是十个手指和十个脚趾都受了伤,鲜血淋淋,他只能趴在担架上,用胳膊肘艰难撑着身体。   进入大堂的第一刻,他一眼就看到了胡氏,突然雷七就像疯了一样,伸出满是鲜血的手爪。   “银妇,老子掐死你!”   激动之下,雷七从担架上摔下来,他不顾身上的疼痛,眼中冒着火,用尽全力向胡氏爬去,每挪动一寸,地上都是血迹。   “杀,杀,杀了你!”喉咙里含糊不清道。   胡氏被吓得脸色惨白,不停的向后缩。   大堂上一团乱麻,唐秀才实在看不下去了,他给儿子使了个眼色。唐毅和老爹跑了过来,两个人扶住雷七的胳膊。   “七爷,七爷,我是唐慎,你拜托我的事情,我做到了!”   雷七猛地一激灵,仿佛被换回了魂儿,抬头看看唐秀才,又看看唐毅,咧着大嘴就哭了起来。   “唐相公,小相公,雷七谢谢你们救命之恩啊!我给你们磕头了!”   雷七这个头没有磕下去,一喜一悲,激动之下,竟然昏了过去。   “大人,雷七伤势太重,身体虚弱,赶快让大夫给他看看吧,不然有性命之忧啊!”   陈梦鹤连忙答应,说道:“好,好,快去请最好的郎中。”   衙役七手八脚,把雷七抬了下去。   万浩把一切都看在眼里,他在心里给胡彬判了一万次的死刑!如果能选择死法,他一定会踏上一万只脚,然后再用大炮轰,把胡彬炸得渣都不剩!   还有这么蠢的吗,不光没让唐毅身败名裂,还把他陷得更深了。   虽然从审讯开始,他一句话都没说,但是谁不知是他跟着去抓的唐毅,更是他给胡彬撑腰,挟怨报复的恶名他是跑不了了!   加上先前的抄袭风波,万公子的心都被掏空了,他只觉得屁股下面不是椅子,而是万丈深渊。   “不行,绝对不能认输!”   “陈大人!”万浩豁然站起。   陈梦鹤鼻子里哼了一声,淡淡说道:“万公子,本官审案有什么不公平吗?”   “不敢不敢。”万浩冷冷说道:“陈大人,雷七杀妻的案子看似有出入,可是通倭呢,几百件武器,还有往来书信总不会是假的吧?”   “哈哈哈,万公子说得对,小子恳请老父母立刻清查,也好还一个清白!”   “好,把武器还有书信全都拿上来,本官要亲自过问!”   更夫打了四更天,大堂之上,灯火通明,还在紧张的审讯案子。首先拿来的是所谓卖给倭寇的武器,还有联系书信。   几百件刀剑放在面前,陈梦鹤一窍不通,唐毅看了一遍,倒是胸有成竹,他拿起两把刀,互相拼砍,顿时全都断裂。   一个小孩子都能折断的刀,肯定是垃圾货。而倭寇素以武器精良著称,这样的武器落到倭寇手里,只怕人家连看都懒得看。   陈梦鹤立刻把书吏姜建叫了过来,在陈梦鹤的手下有吏户礼邢兵工六房书吏,仿照的是中枢的六部,其中兵房书吏姜建是最懂得武器。   问到了他的头上,他知道逃不过去只能仔细检查一遍,唯唯诺诺地告诉陈梦鹤,这些武器都是太仓仓库的,本来要拨付巡检司,用来训练民壮。在前些日子,胡彬找到了姜建,说是抓捕罪犯之中,武器损坏严重,需要补充,就从姜建手里弄到了这些武器。   这边弄清了武器来源,那一边魏良辅和唐秀才亲自鉴定,那几封信都是同一天所写,用的纸张笔墨,甚至字迹都是一样的,毫无疑问,又是伪造的。   陈梦鹤急忙下令,把胡家的两个公子带上来,他也不客气了,直接严刑拷问,板子打得噼里啪啦,没有十下,胡辉就受不了了,把一切都交代了。   是他为了让雷七早点死,就伪造通倭证据,最初只放了二十几件破旧兵器,胡彬为了做的更像,一股脑搬进去两三百件。   这位胡大公子说到了最后,甚至一把鼻涕一把泪,把韩童供了出来,万大公子也没有跑得了。   “韩童说了,万公子恨唐毅入骨,我爹恨唐毅帮着雷七算账,又怀疑他手里有雷七搜集的罪证,偏巧魏老大人出面,我爹不敢对付唐毅,就想到了万公子,所以,所以……”   “你胡说!”   万浩气得嘴唇铁青,手指着胡辉,不停哆嗦,不过怎么听都有些色厉内荏的味道。   “陈大人,魏老大人,在下不过是为了士林声誉,才不得不过问。竟然被人污蔑,简直岂有此理,在下告辞了!”   万浩转身就走,可是刚到了大堂门口,两个衙役将手里的刀一横,拦住了他的去路。   “怎么?陈大人,你想抓在下不成?”万浩咬着后槽牙说道。   陈梦鹤对万浩不说恨之入骨,也差不了多少。一旦真让胡彬诬陷得逞了,制造了天大的冤案不说,弄出了通倭大案,他这个父母官首先就跑不了。   你万浩不过仰仗着有个好伯父,就真的以为天下人都怕你吗!   “万公子,本官自然不能凭着胡辉一面之词就抓你,但是天理昭昭,不会放过一个罪人!你就留在客栈吧,在案子查清之前,不要随便走动。”   万浩惊得眼珠子掉下来,小脸铁青,冷笑道:“好啊,真是好啊,竟敢软禁我,你就不怕我伯父的怒火吗?”   啪!   陈梦鹤一拍惊堂木,宛如神灵附体,浑身上下浩气鼓荡,凛然大义地说道:“天下道理最大,就是本官不抓你,朝廷法度不管你,天也要收你!”   天也要收你!   一句话,宛如雷霆,在万浩耳边炸响,他不得有倒退两步,脸上一阵红一阵白,低着头踉跄着脚步,走下了大堂。两个衙役亦步亦趋,名曰护送,实际上就是监视。   等到送走了万浩,陈梦鹤坐在公案背后,揉了揉发红的眼睛。   雷七杀妻、通倭的案子都被推翻了,可是这个案子并没有结束,反而变得更大了。胡彬身为朝廷命官,谋夺钱财、杀人害命、屈打成招、诬陷通倭、纵火行凶,一桩桩,一件件,全都是要命的官司,加起来足够把他杀八个来回!   陈梦鹤面对着庞大的案子,又是头疼,又是欣慰。他当知州也有一年多了,想学苏轼,修桥补路,底下人回他两个字:没钱。想救济寒门学子,还是没钱。想整理冤狱,替百姓伸冤,这些人就推诿扯皮。   说白了,就是下面的人有了默契,就是要架空你知州大人,让你在任上老老实实待三年,然后升官滚蛋,真正掌握太仓的还是他们这些地头蛇。   如今借着胡彬的案子,正好撕开口子,天上掉馅饼,陈梦鹤再懒散也不能不吃!   “魏老大人,还有唐相公,案情大白,罪责都在胡彬身上,本官会立刻审讯。你们若是疲乏,可以先回去等消息了!”   魏良辅点点头,叹道:“老了,熬了一夜,没有三五天恢复不过来,老夫就先告辞了。”   “恩师,弟子送您!”   唐毅乖乖搀扶着老师,亦步亦趋,恭恭敬敬送魏良辅出去。   “孤注一掷,没想到真让你小子闯出来了!”   “还不是师父帮忙,不然弟子哪能进得去胡府。”唐毅谦逊说道。   “知道就好。”魏良辅笑道:“以后做什么事情,都要多想想,千万别冒险,为师这把老骨头折腾不起了!”   “嗯,弟子明白!”   唐毅双膝一曲,恭恭敬敬给魏良辅磕了三个头,比起当初拜师,虔诚万倍!   魏老头上了马车,望着还跪在地上的唐毅,摇着头叹道:“给这小子当老师,但愿能流芳百世,可千万别遗臭万年啊!”   送走了魏良辅,天光放亮,唐毅正准备回家休息,突然吴天成急匆匆跑过来。   “师父,雷七不成了!”   “什么?”唐毅脸色顿时一变,这位不会这么衰吧,刚刚洗脱冤屈就要死了,好好的喜剧变成悲剧,老天这不是玩人吗!   “走,带我去看看!”唐毅急匆匆向着班房跑去。 第43章 都醉了   雷七因为腰上伤口太大,只能悲催地趴着,唐毅凑到近前一看,脸上都是紫红色,牙齿紧咬着,胸腔里发出嘶嘶的声音,好像破风箱。   在雷七身边,站着唐秀才、王世懋,还有个老者在不停摇头。   “唉,雷七大小也是个爷,真是没想到,竟落了这么个下场!”   唐秀才眉头紧锁,问道:“难道就没有一点办法吗?”   满头白发的老大夫摇摇头,叹道:“唐相公,老夫在江南也算小有名气,什么疑难杂症都能应付。只是雷七受伤太重,邪气入体,阳虚则外寒,阴虚则内热,如今雷七内热外热齐发,表里之症并作,伤口化脓,神志不清,病入膏肓,倘若我的师弟在,或许还有救,其他人……唉!”   唐秀才也懂点医术,知道雷七情况很糟糕,急忙问道:“令师弟是哪位,能不能把他找来?”   “唉,老夫的师弟叫李时珍,他的本事远在我之上,只可惜如今远在京城。最快也要一个月才能回来,雷七只怕连三天也撑不过去了……”   唐秀才不由得眼圈通红,好人不长命,刚刚洗刷冤屈,就要死了,老天爷就这么无情吗!   “爹,别听他的。”唐毅和吴天成从外面走了进来,几步到了雷七身边,用手背摸了摸额头,滚烫,又扯开了他的上衣,检查伤口。雷七身上伤口众多,不过由于体质强壮,多半都愈合了。唯有后腰的一大片,流着黄色的脓水,散发着恶臭,唐毅忍不住一皱眉。   唐秀才急忙问道:“毅儿,你有办法救雷七吗?”   “孩儿不敢说能救,至少试一试吧!”   雷七的状况简单说就是伤口感染引起了发烧,神志不清,昏迷,进一步发展,甚至会演变成败血症。在没有抗菌药物的时代,大面积受伤,并且引发感染,基本上等于判了死刑。   不过雷七身体底子好,如果施救及时,或许还有活下来的可能。   当务之急就是清洗伤口,防止感染扩大。而清洗伤口最好的就是酒精,唐毅敢说,找遍大明朝,也弄不到足够度数的酒精。   看来小爷要用我的金手指啊,雷七啊雷七,你当初给我二百两银子,小爷前后救了你两次,天底下就没有这么便宜的事情,偷着笑吧!   唐毅一会儿拧眉,一会儿瞪眼。可把那个老大夫气坏了,他忍不住咳嗽了两声。   “小子,不懂医术就不要添乱,老夫已经开了药,让他服下去,还有三成救活的把握。”   唐毅轻笑了一声:“老先生,你怎么看出我不懂医术?”   “那还用问吗,你连脉象都不摸,如何知道病情?”   “哈哈哈,望闻问切四门方法可不一定非要切脉才行啊!”   这两位斗上了嘴,唐秀才咳嗽了一声。   “毅儿,你真有办法,就赶快救人。”言下之意,没有办法就滚蛋,毕竟唐秀才也不信自己的儿子懂医术,吴天成和王世懋都是一个德行,全都不看好唐毅。   唐毅拧巴的劲头还来了,思索一下说道:“雷七我救定了,表哥,你马上去弄些蜂蜜和花粉来,调好给雷七服下!”   “蜂蜜?论起滋补,还是用人参吧!”王世懋晃着脑袋说道。   唐毅不悦道:“表哥,你能救人,还是我能救人?”   王二公子还能说什么,“成了,表弟,我都听你的。”   王世懋转身离开,唐毅又把吴天成叫了过来,吩咐道:“天成,你去街上买几十桶烈酒,越烈越清越好,全都送到家里头。”   “师父,你要喝啊?”   “你才喝呢!我是救人!”唐毅凶巴巴说道:“你记着,花多少钱都不怕,到时候让雷七出。”   这还没救活呢,就想着敲诈雷七啊,师父您可真行!吴天成撒腿就跑,唐毅把老爹叫了过来。   “爹,孩儿接下来要弄的东西,不光能救雷七,还能给咱家开辟一条财源。您立刻回家,按照我的吩咐准备,您一定记着,绝对不能让外人知道。”   儿子说的这么郑重,唐秀才急忙点头,唐毅在他耳边把蒸馏酒需要的东西说了一遍。唐秀才去准备了,他刚到门口,就和王世懋撞在了一起,王世懋正捧着一坛子蜂蜜,后面还有个衙役捧着蜂花粉进来。   “表弟,这是我管陈大人要的,你看够不够?”   足有十几斤的一坛子,能不够吗!   “放着吧,不光雷七,咱们都能来点了。”唐毅笑着取了一勺,放在嘴里。甜腻之中,透着花草的香气,不用问,一定是上好的百花蜜。   说起来别看小小的蜜蜂,生产出来的东西全是宝贝,蜂蜜能通便滋润,花粉能美容养颜,蜂王浆营养丰富,蜂胶更是能杀菌防腐,传说中木乃伊就是用蜂胶做防腐剂。   唐毅本想着给雷七服用蜂胶,奈何蜂胶需要酒精溶解,只能退而求其次,把蜂蜜和花粉调在一起,加好了温水,敲开了雷七的嘴巴。   先灌进去一点,渐渐的雷七似乎被香甜的味道刺激,闭着眼睛,不停吞咽,一连喝了三碗,肚子里发出咕噜噜的叫声,也不知是不是错觉,脸上的颜色竟然好了不少。   王世懋夸张地瞪大了眼睛,低吼道:“表弟,不会一点蜂蜜就把雷七给救了吧,这也太容易了!”   “你要是觉着容易,那你来。”   王世懋嬉笑道:“我怎么好意思抢你的功劳呢!”   救人当然不会这么简单,唐毅叹道:“雷七身体衰弱,蜂蜜和花粉都有滋补作用,吸收容易,恢复体质,最关键是能够抗菌,减轻感染,要想真正救活他,还差着远呢!”   王世懋傻愣愣听着,唐毅也没心思解释,冲着老大夫拱拱手,说道:“老先生,你可能不信小子的手段,不过还请以病人为重,你看护好他,如果饿了,就喂他一些蜂蜜,我去准备些东西,一天半天就会赶来。”   老大夫黑着脸,点点头,“老夫会照办的。”   唐毅急匆匆回到了家中,王世懋好奇跟着过来,一口气跑到了后院,这时候东西都准备好了,一个头号的铁锅,竹筒几根,大小木桶几个。   朱掌柜的正在那里撅着屁股,领着两个儿子把灶台垒好。救人要紧,唐毅也不废话,立刻行动起来。   蒸馏酒并不算是复杂,把铁锅支好,放上一个带着竹筒的锅盖,竹筒烤弯,通向一对套在一起的密封木桶,两个木桶之间装满凉水,用来冷却。然后再用一根竹管通到小木桶上方,引导冷却的酒精流出来。   朱掌柜的心灵手巧,很快就弄好了装置,在朱家四口人的帮助下,不到一个时辰,灶台就烧起火,渐渐的酒水沸腾起来,没有多大一会儿,清冽的酒水就从竹管缓缓流出,唐毅急忙接了一点尝尝,嗯,差不多三十多度的样子。   “还要继续蒸!”唐毅正摇头叹息,却没有看到身背后已经多了几双冒着蓝光的眼睛。   不由他们不发疯,还从来没有闻过如此浓烈的酒香,王世懋艰难地咽了下口水,试探着问道:“表弟,我能不能尝尝?”   唐毅一愣,眼珠转转,大方地笑道:“自便。”   王世懋拿过酒碗,清澈的酒水,散发着醉人的香气,迫不及待地喝了口,好像一团火,从喉咙烧到了胃里。一口酒咽下,霎时间脸涨得通红。   “浩,真浩……”王二公子的舌尖都不利索了。   吴天成接了一碗,嬉笑着给了唐秀才,然后自己又接了半碗,捧着清澈浓香的酒水,就仿佛琼浆玉液般。吴天成以前就是个酒鬼,只是没钱喝不起,这回终于能喝个够了。没一会儿他就直挺挺躺在了地上。   此时唐秀才扶着墙艰难往屋里挪动,还不忘大着舌头嘱咐唐毅。   “儿啊,给,给爹多留,留点!”   看着他们喝得爽快,朱掌柜的抽空也喝了起来,他的酒量好,可是两碗下肚,也趴在灶台边会周公了。   面对着一地的醉鬼,唐毅脸都青了。   搞没搞错,这是救人的东西啊!   唐毅好像饿了十天的野兽,凶巴巴盯着朱家兄弟。   “在酒精蒸出来之前,你们敢喝一口,我就让你们醉死!”   朱山吓得急忙放下酒碗,苦兮兮看着唐毅。 第44章 献给国家吧   华灯初上,王世懋揉了揉眼睛,好不容易爬了起来,半个多时辰之前,唐秀才和吴天成都陆续醒过来,脑袋一个赛一个的疼,胸膛里还火辣辣的,唇齿之间,弥漫着特殊的芳香。   “金樽美酒斗十千,好,真好!”王世懋突然脸色一变,狠狠拍了脑门一下,“哎呀,怎么把正事给忘了!”   他急匆匆跑到后院,此时正看到朱山和朱海赶来了马车,唐毅亲自抱着一个酒坛子,上了马车。   “等等我啊!”   王世懋跑过来,纵身坐在了车辕上。马车离开唐家,急匆匆向着知州衙门赶去,一路上王世懋贼兮兮地看着唐毅怀中的酒坛子,一副想喝又害怕的模样。   唐毅笑嘻嘻说道:“表哥,孟德说何以解忧唯有杜康,你要是真想喝,给你一碗也可以。”   “好啊!”王世懋实在受不了酒香的诱惑,不由得伸出了手。   “咳咳,敬美你别听毅儿的,这坛子酒蒸了四次,蒸一次咱们就醉倒了,你要是喝了这个,怕是要醉死了!”   一听唐秀才的话,吓得王世懋慌忙缩手,仿佛坛子里有鬼一样。   “表弟,我咋觉得你不像救人,倒像是害人啊!”   “是你自己贪杯好不,跟我有什么关系。”   “当然有关系,谁让你弄出这么香的酒!”王世懋嘟囔着嘴,煞有介事地说道:“你可记着啊,千万别让我大哥知道,他这个人啊,最好杯中之物,酒量奇差,酒品更差。喝一点就醉,有一次喝多了,跳到池塘里捞月亮,愣说自己成了酒仙。吓得我爹给小厮定下了死规矩,不许让我大哥碰一滴酒。”   听到王大盟主的八卦,唐毅来了精神,笑道:“那后来呢?”   “后来他就中了进士,也怕丢人,又忍不住,就自制了一种酒,美其名曰风州酒,实际上就是往酒里兑水……”   这也行啊,卖假酒的不会都和王世贞学的吧,唐毅不由得感叹。   说话之间,到了知州衙门,唐毅进了班房,老大夫还守着雷七。看样子和早上看的时候没多少区别,唐毅心中暗暗高兴,没有恶化就有救。   “去,准备热水,干净的纱布,锋利的刀子,还有止血药。”唐毅吩咐下去。   很快准备妥当,老大夫十分好奇唐毅如何救人,可俗话说同行是冤家,人家能愿意自己偷学本事吗?   老大夫转身要走,却意外被唐毅叫住了。   “老先生,在下只会处置外伤,身体的毛病还要靠老先生调理,您就帮帮忙吧!”   老大夫犹豫再三,点了点头,仔细看着唐毅如何处置。   只见唐毅先打开了坛子,顿时浓烈的酒气直刺鼻孔,老大夫眼睛都直了,还从来没闻过这么香醇的酒,魂儿都要飞起来了。   唐毅毫不珍惜,倒出了一大碗,先是反复擦拭匕首,然后招呼几个人过来,按住雷七的身体。唐毅咬着牙一横心,划开了雷七的伤口,雷七浑身一哆嗦。   唐毅小心翼翼,将腐烂的坏肉割去,硬生生割肉,就算铁打的汉子也承受不住,雷七的身体剧烈抽搐,额头上豆大的汗珠不停滚落,喉咙里一阵阵的闷哼。   “毅儿,不好了,雷七要醒过来了!”   “把他的嘴堵上,再来两个人,一定按住他。”唐毅咬着牙说道。   “好嘞。”唐秀才抓起三四个手巾板,一股脑塞进了雷七的大嘴,王世懋和吴天成都伸手帮忙。   时间一分一秒的流逝,雷七早就已经醒来,剧痛之下,浑身仿佛从水里捞出来一样,眼珠子几乎瞪出眼眶外,疼得一阵阵昏厥。   同样的处置伤口的唐毅也不轻松,他有些晕血,加上不眠不休,精神高度透支,浑身也被汗水湿透了。   终于割下了最后一块腐肉,巴掌大的伤口,都是鲜嫩的红色,唐毅喘息着,把匕首放在一旁,用纱布沾着酒精,擦拭伤口。   当酒精碰到伤口的一刹那,雷七身躯一挺,疼得昏死过去,按着他的人都吓了吓了一大跳,我的娘啊,这要多疼啊!   唐毅不管那些,仔仔细细,把伤口清洗一遍,然后敷上止血药,用纱布包扎好。   “唉,是死是活,就看老天的意思了!”   说完这句话,唐毅身体后仰,直挺挺躺下去。幸好唐秀才手疾眼快,扶住了儿子。凑近一看,唐秀才差点流下泪。   “姑父,表弟他?”   “他睡着了。”   唐秀才轻轻抱起了儿子,到了旁边的房间,小心翼翼把唐毅放在了床上。盯着儿子微蹙的眉头,唐秀才心里头一阵阵绞痛。   从最初竹楼被烧,到寻找雷七留下的证据,再到公堂大战,搜查胡府,逆转案子,蒸馏烧酒,治病救人,前后四五天的时间,不眠不休,所有的担子都压在了儿子的身上。   这个小小的少年,完成了几乎不可能的任务,唐秀才又是心疼,又是骄傲!   得子如此,夫复何求!   等到唐毅再度醒来,发现躺在家里的床上,外头日上三竿,阳光刺眼。他甩了甩头,爬起来往外面走去。   迎面正好看到朱大婶走过来,一见唐毅,顿时脸上堆满了笑容。   “小相公醒了,唐爷和王公子都在前面等着你呢!”   “哦。”唐毅匆忙洗了一把脸,快步来到了前厅。刚一进来,就发现前厅比想象的热闹多了。   正中间坐的不是老爹,而是魏良辅,老爹左边陪着,右边的却是那个大鼻子书生,叫做曹大章的,王世懋和吴天成都在下面陪着。   就听王世懋大声说道:“兰陵美酒郁金香,玉碗盛来琥珀光。我表弟弄出的酒那可是不同凡响,琼浆玉液,也是比不上,能喝上一口,简直比得上活神仙,飘飘然,把酒临风,恍惚到了蟠桃宴啊!”   曹大章笑道:“敬美,吹得这么悬乎,怎么不拿了一点,让我也尝尝啊!”   “一呈兄,金樽美酒斗十千,表弟酿出来的酒,至少十倍,你先拿十两银子,勉强让你尝一口。”   “你不当土匪都亏得慌!”曹大章夸张地笑道:“我可喝不起!”   唐毅正好走进来,笑着说道:“哪有那么贵,不过就是多蒸馏几遍,提取出酒中之精罢了,三五斤的烧酒就能浓缩出一斤。”   唐毅说着,恭恭敬敬给老师问安,又向曹大章问好,笑道:“若是曹兄想品尝,我这就去取,不过这酒劲大,喝多了伤身。”   曹大章也是喜好杯中之物的人,早就心痒难耐。昨天的时候,胡氏死而复生,雷七的案子惊天逆转,爆炸性的消息就传遍了太仓,曹大章没赶上审问的热闹,就急匆匆去拜会魏良辅。因为是弟子做的,魏良辅心中骄傲,更是把唐毅夸得没边。   “呵呵,上次在春芳楼就想和唐神童聊聊,这一次我可要去拜会一下。”   “也好,他们父子遭人陷害,险些蒙冤,明天叫上敬美,咱们一起去。”   第二天,他们找上了王世懋,一路上王世懋又把唐毅弄蒸馏酒,给雷七治伤的事情说了。弄得曹大章一愣一愣的。   “上泉公,您老可捡到宝贝了,还有什么是唐神童不会的啊!”   魏良辅老脸都乐开了花,不过为了师道尊严,在唐毅面前,老头还要绷着。   “徒儿,聪明要用在正路,你可不要沉迷那些旁门左道啊!”   还是士大夫的那一套,唐毅可不服气。   “恩师,弟子谨遵教诲,不过酒精可不是旁门左道。”   “哦?还有什么大用?”   唐毅呵呵一笑:“用处大了,受了外伤之后,天地之间有些毒素就会通过伤口侵入人体,造成感染化脓。就拿战场上受伤的士兵来说,很多人并不是死于伤势,而是因为毒素引起的病症。”   说细菌病毒,怕是会超出他们的认知,唐毅只能归结成毒素。   “如果受伤之后,用酒精清洗伤口,就会大幅减轻感染的可能。能救人无数的好东西,怎么成了左道旁门呢,恩师,您老说是不是?”   魏良辅听完唐毅的解释,突然沉默下来,等了半晌,他徐徐说道:“徒儿,为师以为你该把酒精的方子献给朝廷!”   唐毅眼睛一花,霎时间老师就变成了拿着牛头,郑重其事说着“把它献给国家”的道德模范。   “凭什么啊,弟子还指着酒精发财呢!”唐毅哀嚎道。 第45章 老师的安排   唐毅盘算过,江南人或许不喜欢烈酒,但是酒精有医用价值,每年捞千八百两银子还是没问题的,足够爷俩维持舒舒服服的生活。哪能说放弃就放弃啊,老师究竟是什么意思,难道他害怕经商,被士林看不起,那也不用献给朝廷啊!   “恩师,弟子也不折腾太大,弄个小酒坊,让天成当掌柜的,负责经营,弟子只要三成利润,家用足够,弟子也好放心跟您老学圣人大道。您老也知道,打开门来七件事,柴米油盐酱醋茶,样样都离不开银子,弟子也有苦衷啊。”   没等唐毅说完,吴天成慌忙躬身摆手。   “师父,要是开酒坊,您可不能收三成,至少您拿七,额不,是九成,弟子跑腿效力是应该的,应该的!”   唐秀才也有些不高兴,在他看来,蒸馏酒的办法是儿子弄出来的,那就是赚钱的手艺,吃饭的本事。唱戏的人有句话,叫宁舍一锭金,不教一口春。挣钱的本事哪能随便交给朝廷啊,再说了,就算交上去,也无非便宜一些贪官污吏,能有什么用处……   魏良辅见大家伙都不愿意,叹了口气,冲着唐毅说道:“你跟为师到旁边的屋子,有几句话和你单独说。”   唐毅急忙跟进来屋子,扶着魏良辅坐下,老魏不说话,屋子中陷入了诡异的宁静,唐毅的脸上却有些发烧。   “该死,师父第一次提出要求,自己怎么能拒绝!老头可是帮了自己那么大的忙,区区一点银子有什么放不下的,再说了,除了烧酒,能赚钱的东西多了……”   唐毅越想越觉得自己有错,愧疚地说道:“师父,弟子不孝,惹您老生气了,弟子愿意听从您的安排。”   “你当真愿意?那家里面怎么办?”   “弟子前些日子盘了一家纸店,空闲下来,重新装修一番,卖笔墨纸砚,做文人的生意,说出去也好听,到时候还请您老赏一个店名,弟子感激不尽。”   “小脑袋够精明的!”魏良辅呵呵笑道。   唐毅见老师阴转晴,急忙笑道:“不值一提,不值一提!”   “的确不值一提,你啊,就是小聪明太多了!”魏良辅毫不客气地说,唐毅一下子就被说的愣了。   魏良辅冷笑了一声:“师父说你,你是不是不服?”   “弟子不敢,只是……”唐毅脸涨得通红,不知道老头为何突然变了脸色。   “只是什么?”魏良辅追问道。   “只是弟子不知道恩师所说什么事,还请师父明示。”   魏良辅点点头,又笑了起来。   “那天你去拜师,老夫情急之下,说了句我比唐顺之会当官……”   提到这事,唐毅越发羞惭,嗫嚅着说道:“恩师,都是弟子的错,我……”   “不要说了,老夫要是怪你就不会收下你了。我知道你小子聪明过人,可是呢,越是聪明人就越固执,越容易犯错误。老夫问你,胡彬的案子可结束了?”   “这个……”一下子把唐毅问住了。   “恩师,胡氏已经找到,其他的证据都是假的,剩下的不过是收尾而已,难道还有麻烦不成?”   “当然!”魏良辅面色严峻,厉声说道:“徒儿,这一个案子胡彬家破人亡都有可能,至于同知孙雅芳,也难逃其咎。而你呢,连秀才都不是,就扳倒了两个朝廷命官,真是好手段,好威风,好本事!”   连说了三个“好”,魏良辅霎时间眯缝起老眼,玩味地笑道:“你让别人怎么看?”   唰!   汗水从额头就流下来,还能怎么看,无非就是这家伙一身是刺,生人勿进,工于心计,不可结交……   要知道大明朝可是一个泛道德化的社会,什么叫泛道德化,就是一切政治、经济、文化统统给道德让路,一个清官,哪怕他再出格,都是为国为民,都会有一大帮人替他说话,一个贪官,哪怕是做了好事,也要被骂狗血淋头。   一个人在道德上留下了瑕疵,后果就会极其严重,比如鼎鼎大名的唐伯虎,虽然是因为卷入了科举舞弊,断送了一辈子的功名,其实也和他之前恃才傲物,乖戾猖狂脱不了干系。   唐毅可是想在科举仕途上大展拳脚的,若是还没有开始,大家就把他打入危险人物一栏,没人跟他玩。在讲究抱团取暖的官场,混成了孤臣,基本上和宣布死刑差不多了!   霎时间唐毅的小心脏拔凉拔凉的,冷水泼头,怀里抱冰,该不会出师未捷身先死吧?唐毅不由得打了一个激灵。   魏良辅斜着眼睛,看了看唐毅,见他脸色不停变化,明显露出了害怕的神色,老头顿时眉开眼笑。   “还不算笨,知道错在哪!不过——”   唐毅的心又悬了起来,急忙问道:“请恩师指点。”   “不过——你多想了,不会有那么大的影响的!”   不带这么玩人的,唐毅瞬间就像泄了气的皮球,哀怨地看着魏良辅。   “弟子的心脏小,您可不能这么吓唬人啊!”   魏良辅笑道:“傻小子,为师已经让子羽把功劳揽过去了,说是他发现了胡氏之死有诈,才能你去胡府搜查的。”   毫无疑问这是给陈梦鹤脸上贴金,作为父母官,处置手下的贪官污吏,是情理之中。也不用担心别人会怀疑,虽然功劳没了,但是麻烦也没了,而且陈梦鹤还欠了他一个人情。只要陈梦鹤还是太仓知州,唐毅就等于傍上了大腿,有了靠山。   唐毅不由得给老师伸出了大拇指,可是随即他又迷糊了,既然把功劳都给了陈梦鹤,那还要献酒精干什么,难道真的是替国家做贡献?怎么看,便宜老师都没有那么高尚!   “呵呵,小子,你还是差着火候啊,这个案子胡彬他们是在劫难逃,可是别忘了还有一个万浩呢!”   唐毅顿时倒吸口冷气,疑惑地问道:“恩师,您说会不会是万浩一手设计的局呢?”   魏良辅摇摇头,说道:“不见得,万浩这个人老夫还算了解,他有些才华,气量不大,嫉贤妒能,但是对阴谋诡计还差着很多,应该是胡彬借力使力,把他拉来撑腰的。但是也不能小瞧他,毕竟吏部尚书万镗掌握着百官的升迁奖惩,侄子丢了面子,他随便暗示点什么,下面有的是卖命巴结的。”   唐毅不由得大摇其头,他一个白丁,竟然惹上了一尊大神,简直没地方说理去。   “师父,万镗要是对付我,您可要给徒弟撑腰啊!”   “呵呵呵,老夫都致仕了,能帮你什么,不过我可以给你拉一面虎皮。”魏良辅大喘气说道,好在唐毅已经习惯了,他顿时来了兴趣,笑道:“恩师,您说的是谁?”   “当然是——陆炳陆文明!”   在唐毅的印象之中,能抗衡万镗的,名声又不错,除了入阁呼声极高的礼部尚书徐阶之外,就没有人。   千算万算,也想不到老师竟然提到了陆炳,实在是大出预料!那可是令人毛骨悚然的锦衣卫头子啊!   “恩师,您老不会说错了吧?”唐毅疑惑地问道。   “哈哈哈,没看到酒精的时候,老夫的确想给徐华亭写信,可是看到了酒精,老夫就有了别的想法,你说这酒精谁最需要?”   “还能有谁,当然是锦衣卫,他们打打杀杀,很容易受伤。再有审讯犯人也会造成感染,如果有酒精,就能避免犯人死亡,他们就能玩更多的花样了。”   唐毅叹口气,又说道:“其实酒精更应该用在九边的士兵身上,那样就不知道能救多少忠勇之士。偏偏我看武人在朝廷的眼里,比草芥都不如,只怕不会花这笔钱,就算朝廷拨了银子,下面的将领也都会贪墨干净,用不到士兵身上。”   唐毅不由得攥紧了拳头,把好好的酒精,献给锦衣卫,真有些明珠投暗,可是谁让他需要靠山呢!   魏良辅拍了拍弟子的肩头,长叹道:“孩子,有朝一日,你能柄国执政,记得对他们好一些。” 第46章 难题   正午的阳光洒满院落,照在身上,暖洋洋的,魏良辅躺在竹椅上面,看了看日头,笑道:“该吃午饭了。”   书本刚放下,就见一个小书童从月亮门进来,捧着托盘,快步到了小院。这个小书童正是沈林,胡家老爷少爷都被抓了,府邸也封了。几乎所有的佣人都跑掉了,沈林原本是渔家子弟,父母双亡之后,被叔叔卖给了胡家当书童。   偏偏到了胡家,又掉到了魔掌之中,差点被毁在胡辉的手里,加上谭红霞惨死,在他的心里留下了无法磨灭的伤害。   唐毅对这个比自己只小了两岁的小家伙充满了同情,就把他带回了家中,随同沈林一起回来的,还有谭红霞的老父,老头几年前得了重病,把家中的几亩田都给卖了。好不容易活了下来,就指着女儿每月的月钱活着,谭红霞一死,老人也没了经济来源,比乞丐还不如。   这一老一小,两个最无辜的人,却都伤痕累累。   唐毅和老爹商量之后,就提议让沈林拜老谭头为父亲,既解决了老头膝下无子的问题,又给了沈林报答谭红霞救命之恩的机会。   提议一出,一老一少都欢喜不已,抱头痛哭,破碎的家又补上了。唐毅划出了两间房给他们,老谭头感恩戴德,主动帮着看门,扫院子,沈林更是跟在唐毅身边,寸步不离地伺候着,别提多上心了。   沈林乖乖蹲在条案前面,把酒菜给魏良辅摆好。   “老大人,雷七爷今天醒过来了,少爷做好了菜就去看了。这是蟹粉狮子头,这是文思豆腐,请老大人品尝。”   魏良辅扫了一眼,顿时来了兴趣,狮子头是扬州的名菜,选用肥瘦相间的肋条肉,肥嫩异常,蟹粉鲜香,青菜酥烂清口,须用调羹舀食,食后清香满口,齿颊留香。   魏老头是地道的美食家,尝了一口狮子头,顿时赞不绝口。   “哈哈哈,手艺不错。对了,这个文思豆腐老夫怎么没听说过?”   他当然不知道,这是乾隆年间才出现的一道菜。沈林急忙说道:“老大人,这是少爷特别给您做的,把豆腐去掉老皮,切成细丝,用水焯了。接着把香菇、冬笋、鸡胸肉、火腿、生菜都切成一样的细丝,然后把香菇丝加入鸡清汤,放在锅上蒸,待沸腾之后,加入冬笋丝、鸡胸丝、火腿丝等,放在汤碗之中。另外再用清鸡汤把豆腐丝煮沸,加盐也倒入汤碗之中。”   魏良辅一边听着,一边看着,眼珠子都差点掉出来。那些细如头发的白色丝状物,竟然是豆腐!   老天爷啊,这要费多大的功夫啊!   不用说别的,光是这份心思就让老魏感动不已,取了一勺,放在嘴里,软嫩清醇,入口即化,正适合上了年岁的人吃。   魏良辅闭着眼睛,回味唇齿之间的美味,忍不住说道:“让你们少爷费心了。”   “老大人,少爷说了孝敬您老是他的本分,小的先下去了,一会儿再来收拾。”   沈林急匆匆跑出了小院,向着雷七的病房跑去。   此时的唐毅正在给雷七换药,也算这家伙命大,用了酒精清洗之后,伤口没有继续感染,而且已经结痂,手脚上的伤口也都开始愈合。加上老大夫开了上好的补药,雷七的身体迅速恢复之中。   身体好了,精神也足了。   看着唐毅用酒精给他清洗手脚,嗅着浓烈的酒精味道,雷七脸上的肉一蹦一蹦的,心疼到肉疼。   “够了,够了,小相公,你要是把酒给雷七灌下去,我现在立马能上景阳冈打老虎!”   唐毅冷笑了一声:“就凭你,不当老虎粪就不错了!我可告诉你,小爷为了救你,用的可都是五谷之精,玉露琼浆。等你好了,可是要付钱的。”   “付钱?没说的!小相公,你还有多少,雷七全都要了。我告诉你啊,咱们江南喜好烈酒的不多,可是要是运到山东,河南,北直隶,这么好的烈酒,一坛子少说能卖三五两银子,就算十两八两都有人要。”   不愧是走南闯北的,雷七商人的本能已经回来了。唐毅对这个提议也颇为意动,他答应献上酒精的方子,可是烧酒生意还可以做的。只是他经过了魏良辅的一番教训之后,已经变得深沉内敛了很多。   任何社会都有规矩,如果不遵循规矩,乱点金手指,吃亏倒霉的一定是你!还是等着请教老师吧,看他的意思。   唐毅和雷七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沈林捧着一摞清单跑了过来。   “少爷,我给雷爷换药吧。”   “嗯。”唐毅点头,他拿起清单,又抄起了毛笔,刷刷点点,开始写了起来。   既然要把酒精献给锦衣卫大都督陆炳,就要把事情做的完美,才能得到人家的肯定。唐毅不光写了制造酒精的办法,还绘制好了图纸。另外雷七作为免费的白老鼠,唐毅将治疗康复过程全都写了下来,准备一起送去。   就在他忙活的时候,突然朱山从前面跑了过来。   “少爷,知州大人来了。”   “什么?”床上的雷七挺身要起来,结果腰上传来剧痛,疼得汗珠滚滚。   “小相公,是不是要处死那个贱婢,我要亲眼看着胡家全都去死!”雷七野兽般地嘶吼。   唐毅放下了手里的笔墨,急匆匆说道:“雷七,你先别激动,胡家人作恶多端,肯定是死路一条。陈大人找我没准是别的事情,至于案子如何了,我会帮你问问。”   “那好,多谢小相公了!”雷七勉强点头。   唐毅快步走出了病房,出来之后,他的脸色可就没有那么好了。案子十分明显,陈梦鹤不会连这个都处理不了,如果需要自己,他派个人来就行,何至于自己跑了过来!   反常即为妖,肯定是出了差错。唐毅疾步匆匆,到了前厅,果不其然,陈梦鹤一身便服,脸色很不好看。老爹正陪着他,这时候魏良辅也赶了过来。   “老大人,唐毅,你们都在,可一定帮我拿个主意啊!”   魏良辅忍不住吃惊问道:“子羽,你遇到了麻烦不成?”   “嗯。”陈梦鹤点了点头,苦笑道:“老大人,我把胡彬的家给抄了,结果在书房的暗格之中发现了几封信,您老看看吧!”   魏良辅接过来书信,抽出来,才扫了几眼,顿时眼睛就直了。   失声惊呼道:“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究竟是什么事让魏良辅如此着急呢,原来在雷七这个案子中,从杀妻,到通倭,全都是设计诬陷,没有任何问题。只是案子因为财产争夺而起,胡氏为什么要霸占雷七的财产,动机何在,必须弄清楚。   陈梦鹤一面严刑审讯胡彬,一边搜查胡府,还真让他找出了一些东西。   几封信都是胡彬和京城通信,在信中胡彬想要谋求一个职位——都转运司运判!   官不大,只有正六品,而且胡彬当了多年从七品的判官,向上跳一跳,也不是不可能。只是这个都转运司太特别了!简单说,都转运司就是负责盐务的衙门。   众所周知,自从盐铁专卖以来,食盐就是最大的暴利行业,管理盐务的官,一个个肥的流油,放屁都油裤裆,是人人羡慕的金色职业!   胡彬一个小小的杂流官,何德何能,凭什么窃据运判的职务!   他还真就有本事,根据书信上面显示,胡彬答应一次上交五万两白银,到任之后,再给五万两,此后,每年三万两的孝敬。   为了这个职位,一年之内,就要拿出十三万两!   这是何等庞大的数目,胡彬就算有些家底,也承担不起,他对雷七下手也就再正常不过了。   “难怪啊!”魏良辅都忍不住长叹一声,脸色变化。   “盐务的官,不管大小,都是肥缺中的肥缺,历来都是严阁老把持,如果此事捅出去,怕是府迁怒严嵩和他的党羽,后果不堪设想啊!”   陈梦鹤也苦兮兮地点头:“老大人,我陈子羽不是没骨头的人,只是如实上奏,牵连上了党争,恶贼非但不能伏法,好人还会受到牵连,我实在是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第47章 酒精的妙用   陈梦鹤是翰林出身,进士当中的极品,清贵里的战斗机。按照道理,三年学习结束,成绩优异者,会继续留在翰林院,如果做到这一步,那么恭喜你,就成为了大明朝的储相,如果在其后的十几年里,没有在一轮一轮的斗争中折戟沉沙,就有幸能爬到大学士的宝座,入阁拜相,成为帝国最有权势的几个人之一。   就算没有留在翰林院,前途依旧光明,或者进入六部做主事,或者外放知府,然后一点点的熬资历,一切顺利,也会爬到部堂一级。   毫不客气地说,翰林就是真正的天之骄子。不过那里都有倒霉蛋,咱们的陈大知州就是一个。   这里要说明,大明朝的州分成两种,一种是直隶州,隶属于省,知州的地位和知府平级。另一种就比较坑爹,是属州,隶属于府,比如太仓州,就隶属于苏州府。知州的品级和直隶州一样,都是从五品,但是悲催的是待遇和实权只相当于知县。   顶着市长的名头,干着县长的活,该有多憋屈,从陈大知州的惫懒就知道了。当然凡事都有原因,陈梦鹤的老师是礼部尚书徐阶,被首辅严嵩视作潜在的政敌,作为政敌的学生,受到压制也就不奇怪了。   “老大人,若是我把案子如实报上去,牵连到万镗,势必惊动严党,可不上奏,难道就任由贪官横行无忌?实在是对不起恩师的教诲,老大人,您经验丰富,还请指条明路吧!”   魏良辅一听,眉头紧锁。   翻开了几封信,缓缓说道:“哎,光是几封书信,又没提到万镗,其实还不要紧,最麻烦的是万浩偏偏闯了进来,黄土泥落到裤裆里,不是屎也是屎了!”   魏良辅说的不错,最早的一封信可以追溯到五个月之前,那时候万浩还在江西老家,根本扯不上关系。可是好巧不巧,事发的时候,万浩搅了进来,加上前后的冲突,不由人不多想。   “老大人,我虽然在朝廷时间不长,可是也明白,凡事牵扯到党争上,就再没有是非对错,偏偏严党势力庞大,冒然攻击,蚍蜉撼树,不自量力啊!”   魏良辅皱着眉头,说道:“子羽,能不能从胡彬身上下手,让他别胡说八道。”   “老大人,这是最后的救命稻草,胡彬怎么能答应啊!”陈梦鹤两手一摊,显然他已经用过了,可是没灵!   好不容易抓到了把柄,却没法下手,简直比美女在前不能提枪上阵还难受,抓狂!唐毅看在眼里,心中也不停盘算。万镗虽然贵为吏部尚书,可是天高皇帝远,还不用担心。可一旦胡彬和孙雅芳逃脱了,这两位可都是地头蛇,随便报复一下,就够自己喝一壶的。   杀人不死反成仇,所以胡彬必须死!   唐毅眉头微蹙,脑筋快速转动,突然笑道:“恩师,陈大人,或许事情没有这么麻烦!”   “哦?快说,你有什么想法?”陈梦鹤焦急问道。   “大人,胡彬恶行累累,罪证确凿,想怎么收拾他就怎么收拾,无非是忌惮牵连到万镗,那您不牵连也就是了。”   “不牵连?别忘了雷七的案子可是因为财产而起,不牵连怎么说得过去。”   唐毅眼珠一转,笑道:“索性连雷七的案子也别管。”   “那,那还有什么罪证?”   “败坏伦常!”   陈梦鹤还没反应过来,可是魏良辅已经拍手赞叹,开怀大笑。   “妙啊,如此一来,胡彬是必死无疑啊!”   陈梦鹤抓着头发,苦着脸看向魏良辅,“老大人,我还是没明白。”   “呵呵,让他和你说说吧。”   唐毅急忙笑道:“陈大人,胡彬的二子胡恍和胡氏本是亲堂兄妹,却搅在了一起,胡彬身为朝廷官员,治家不严,教子无方,出了此等丑事。大人把他拿下,打入大牢,等待朝廷处置,还有什么不妥吗?”   陈梦鹤想了想,点头道:“的确没什么不妥,可是,光凭这一条,可治不了胡彬的死罪啊!”   唐毅心中暗笑,这位陈大人还是太嫩了!   “大人,您以此罪上报,朝廷必定派人前来调查,到时候再把他买官、诬陷、行凶的事情借由调查的官员说出去,您不就撇清关系了吗!”   陈梦鹤一听,顿时也大喜过望。唐毅的办法把本来混在一起的案子给巧妙分开,尤其是先上报治家不严,胡彬的道德就彻底破产,胡家就变成了蛇鼠一窝,身败名裂,谁也不敢给他出头。   再把其他罪证抛出去,板上钉钉,万劫不复。而且假借其他人之手,陈梦鹤就不用承担后果,也不会引起党争,实在是再好不过。   唐毅年纪不大,出的主意竟然比起久历官场的老油条还要稳妥,简直就是天生玩政治的料!   不过这个主意有也漏洞,陈梦鹤想了半天,担忧地问道:“老大人,若是朝廷派来的是严党的人,包庇胡彬,岂不是白费心思了吗!”   “不会的。”魏良辅笑道:“老夫有个主意,你立刻给徐华亭写封信,顺带把东西送给他,令师足智多谋,他一定会把握好火候的,如果那位能帮忙,严党也会忌惮三分,到时候就等着看好戏了。”   对于身居高位的大臣,习惯用祖籍称呼他们,比如严嵩就被称作严分宜,徐阶被叫做徐华亭,至于唐毅,若是有一天也能进入内阁,则会被叫做唐太仓——好像还不算难听。   自从嘉靖二十一年壬寅宫变,伟大的嘉靖皇帝差点死在一群宫女的手里,嘉靖皇帝就避居到了西苑,除了少数亲信重臣之外,不见任何人。这些重臣里面,就包括首辅严嵩,大学士李本,礼部尚书徐阶,还有锦衣卫太保陆炳等寥寥几位。   徐阶还没有入阁,不过深得嘉靖宠信,给他在内阁值房的旁边也安排了一间,毫无疑问徐尚书在不久的将来,也会被尊为徐阁老!   在外人看来,红得发紫的徐大人也是一脑门子官司,嘉靖皇帝一心修炼长生,祭天打醮,烧铅炼汞,一刻不停,对于青词的需求量大的惊人,这种专门沟通鬼神的狗屁文字,在几十年前,只有老道懂得,如今却成了在京官员的必修课,每天搜肠刮肚,大半的精力都用在了讨好皇帝上面。   徐阁老也不例外,到了二更天,他才写好了两篇青词,揉着酸胀的眼睛,正准备休息,突然房门大开,一个红脸长须的大汉,穿着蟒袍笑吟吟走进来。   “徐大人,还没睡呢,真是为国操劳啊!”   “哎呦,陆太保,您怎么有空,陛下那边不用护法了?”   “哎,陛下这些日子因为财税的事情,闹得心绪不宁,没法打坐入定。这不让我过来,看看徐大人有什么高招。”   徐阶一听,不动声色,谦虚地说道:“理财无非是开源节流两途,我要是有好主意,早就献给陛下了。”   “呵呵,徐大人客气了,朝臣们都说你胸藏锦绣,可不要让陛下失望啊!”陆炳起身,就要告辞,徐阶连忙笑道:“太保您等一等。”   陆炳站住,徐阶急忙捧出了一个小坛子,送到了陆炳的面前。   离着老远,就闻到一股刺鼻的酒味,陆炳为之一振。   “好香醇的酒啊!”   “太保好眼力,不过这东西不叫酒,而叫做酒精!”徐阶笑着把坛子打开,浓烈的味道弥漫在值房中,陆炳探头看去,只见坛子里清澈无比,香气浓郁。   “徐大人,这酒精有什么神奇的,也能喝么?”   “太保,酒精之烈,十倍于烧酒,只怕一般人是承受不了。这东西还有更重要的用处。”   “什么用处?”陆炳好奇地问道。   “可以用来清洗伤口,据说受了外伤之后,就会有毒素留在伤口,进而引起感染化脓,最终伤者丢了性命。如果能用酒精清洗伤口,就可以避免感染,功效甚是惊人啊!”   陆炳闻听,突然把眼睛瞪大了。   “徐大人,你没有骗我吧!”   “老夫哪里有胆子欺骗陆太保,这里有一封信,上面详细写着制作和使用的关键,太保一看便知。”   “哦!”陆炳用力点了点头。   “徐大人,实不相瞒,锦衣卫有三个兄弟正好都受了伤,生命垂危。不管能不能救活,陆文明都欠你一份人情!” 第48章 他们来了   一个机构所在的位置,足见其轻重程度,象征着大明威严的承天门前,六部衙门居东,与其遥相对应的就是五军都督府和锦衣卫。甚至连大理寺,国子监这种衙门都要靠边,更别说其他的京卫。   自从锦衣卫创立的那一天开始,就是帝国最强悍,最令人恐怖的地方之一。而到了嘉靖朝,皇帝的奶哥哥,太保陆炳执掌锦衣卫,更是把东厂狠狠踩在了脚下,有史以来最强悍的锦衣卫——没有之一!   “外人都以为咱们嚣张跋扈,陷害忠良,坏事做尽,殊不知,没有咱们锦衣卫,不知道多少百姓要死在俺答的屠刀之下了。”   说话的正是锦衣卫大太保朱龙,他一脸的愁云,不停地摇头叹息。其他几位在京的太保都不停搓手,七太保周朔更是脸涨得通红,激动异常。   “大哥,你说李太医到底成不成啊?他在太医院,名声可不好。”   “哼,不遭人妒是庸才,老七,要是李太医也没有办法,恐怕谁都救不了老三了。”   正说话之间,病房的帘子挑开,从里面走出一个瘦削的中年人,眼睛通红,遮掩不住的疲态。   见他出来,几个太保都冲过来。   “李太医,我三哥怎么样?”   “对啊,老三还有救吗?”   面对着七嘴八舌头的质问,李太医摇摇头,周朔只觉得眼前一黑,差点昏倒。   “庸医,你还我三哥命来!”   他劈手就去抓李太医,这家伙壮得和狗熊一样,和他比起来,李太医简直就像一只小鸡。幸好大太保伸手,拦住了周朔,还狠狠瞪了他一眼。   “李太医,老三真的死了?”   “谁说的!”李太医冷笑道:“在我手上还没有死人呢!”   “啊,那你为什么摇头?”朱龙吃惊地问道。   李太医又叹了口气,说道:“三太保中了箭,一路从宣府跑了回来,伤口已经化脓,在下把他的伤口清洗干净,重新包扎,可是难保不会再次化脓。如果……”   他没有说下去,那意思已经很明白了,如果再次感染,他恐怕就回天乏力了。在没有抗生素之前,感染对于所有病人来说,都是噩梦。   突然,病房里传来痛苦的呻吟,几个太保慌忙跑了进去,只见病床之上,躺着一个中年汉子,肩头上缠着层层纱布,血水还是渗透出来。他眉头紧皱,牙齿几乎咬断,身体不时抽搐,显示极大地痛苦。   几位朝夕相处的太保看到了这里,全都眼圈发红。三太保霍建功在半个月之前,奉命带领着十几个兄弟,深入草原,探查蒙古俺答汗的动向,结果不幸遇袭,只有三个人回来,还都受了重伤。   他们的牺牲并非没有价值,总算探查清楚,俺答率领着三万骑兵,攻击宣府方向。有了提前预警,想来明军可以早做准备,可以少死很多人。   锦衣卫虽然凶名赫赫,但是他们同样担负着侦查敌情的任务,别人不敢去的他们要去,别人不敢做的,他们要做。风光的背后,是斑斑血泪,还有深深的误解……   正在大家一筹莫展的时候,突然有人喊道:“太保驾到。”   一听这话,几个人都打了激灵,他们也被称作“太保”,不过是尊称而已,人家大都督陆炳才是正儿八经的三公之一,一品太保!   几个人急忙跑出来,跪倒行礼。陆炳随便摆了摆手,直接冲到了李太医面前,从披风下面捧出了一个酒坛子。   “李太医,你请看看这个。”   李太医眉头紧锁,不悦地说道:“我救人是因为三太保为国立功,若是想贿赂我,那就免谈了!”   恐怕这天底下,除了皇帝,都没人敢和陆炳这么说话。但是偏偏面对着这位李太医,陆炳就摆不出架子,试问哪个有权有势的不想多活几年,谁能和神医过不去呢!   陆炳老脸发红,从怀里拿出了书信,送到了李太医手里。   “谁不知道李太医的脾气,我是想让你看看,这个方法成不?”   李太医接过之后,有人又捧了几个蜡烛过来,屋子里亮如白昼。李太医仔细观察,当把所有的内容看完,他又迫不及待的拿起酒坛子,掀开封皮,舀了一点倒进了嘴里。   霎时间,就好像一团火焰,在嘴里燃烧起来,略显白色的脸变成了血红,要是唐毅在这里,保证给李太医竖起大拇指,这是真正的猛士!   感受了一下酒精的威力,李太医顿时眼前一亮。   “此物如此狂烈,想来可以克制毒素,我这就是试试!”   所有人重新燃起希望,李太医二话不说,冲进了病房。在书信上,唐毅特别交代了一些杀菌的常识,李太医小心翼翼,按照唐毅交代的过程,把每一样东西都清洗消毒。   然后再剪开霍建功肩头的纱布,用酒精小心翼翼清洗伤口,霍建功痛得浑身抽搐,几个太保,连同陆炳在内,一起出手,死死按住了他。   足足用了半个时辰,才把伤口重新包扎上。李太医长长出了口气,疲惫之中,难掩兴奋。   “陆太保,若是此法能有效,不知道要造福多少苍生啊!进献此法之人,功德无量!”   李太医口中功德无量之人,此时正一肚子怨气,在厨房里打转转。   自从唐毅露了几手厨艺之后,魏良辅干脆就赖在了唐家不走了,用他老人家的话说,是要对唐毅进行言传身教,防止他走歪路。实际上就是垂涎唐家的美酒美食。当然垂涎的不止他一个,王世懋也几乎天天跑到唐家混饭吃,偶尔曹大章也跑过来打牙祭。   不知怎么地,琉莹大家得到了消息,也跑了过来,美其名曰是向老师请教,实则也把唐家当成了免费客栈。   面对一大堆的白吃饱,唐毅的辛苦劲儿就别提了。   每天三顿饭,全都要色香味俱全,还不能重样,唐毅是挖空心思,把前世能想到的菜都搬了出来。   可是就算唐毅存货不少,可是终究有个限度,尤其是很多食材大明朝也没有。   “大不了我去挖耗子洞,给你们做‘三吱儿’,看你们敢不敢吃!”   “师父敢做,小女子就敢吃。”伴随着轻笑,琉莹走了进来。   “好大的胆子!”唐毅促狭地眨眨眼,笑道:“那太好了,我立刻就去让朱山和朱海去挖耗子洞。找出刚出生的小耗子,没张开眼,也没长毛,红彤彤的。”   琉莹有些疑惑,还有些小害怕,实在是不知道小耗子和食材有什么关系。   唐毅继续说道:“把这些会动的小东西放在一边,然后调好了蘸料,吃的时候,夹起一个小耗子,小东西就会叫一声,沾上浓郁的调料,又会叫一声,等到放进嘴里,再叫一声,所以啊,这道菜就叫做‘三吱儿’,怎么样,还有兴趣……”   “哇!”   饶是琉莹胆子大,到底是女孩子,哪里受得了这么残忍恶心的吃法!小脸煞白,整个人都不好了。   “师父,我再也不吃你做的东西了!”   “我又没给你做过,有什么可怕的。”   “反正就是不行,你出去,今天的饭我做了!”琉莹二话不说,抢过了菜刀,直接把唐毅推了出去。   唐毅也没有办法,只好回到了前厅,正好魏良辅和王世懋等人都在闲聊。见唐毅过来,王世懋不由得笑道:“表弟,开吃了吗?”   “吃吃吃,就知道吃。今天的菜琉莹做了,好不好吃我可不保准。”唐毅无力地说道。   魏良辅倒是来了精神,哈哈大笑道:“好啊,今天可有口福了,琉莹那丫头手艺厉害着呢!可是轻易不动手,我看那丫头多半是心疼你,才把做菜的活儿揽去了。”   “心疼?我怎么没看出来?”   王世懋顿时搂着唐毅的肩头,得意地说道:“憨小子,美人多情,书生无意,奈何,奈何啊!”王世懋动作滑稽,哄得大家一阵狂笑。   正在这时候,朱山跑了进来。   “启禀少爷,有几个带着刀的人,挺凶的样子,要见你。”   “哦!”唐毅和魏良辅互相看了眼,心中不由得说道:“他们来了!” 第49章 三顾茅庐   大门之外,站着几个大汉,看似随意,可是仔细观察就会发现他们将四周的情况全都一览无余,浑身肌肉紧绷,就像是随时保持警惕的猎豹,透着一股子说不清道不明的味道,看一眼,就让人骨子里感到害怕。   唐毅跑了出来,急忙躬身,说道:“在下唐毅,见过几位朋友。”   领头的大汉见跑出来一个小少年,心中不悦,唐家人也太无理了,怎么派出一个小娃娃!可是当唐毅自报家门的时候,大汉忍不住惊呼起来。   蒲扇大的巴掌抓住了唐毅的肩头,欣喜地叫道:“你就是唐毅?进献酒,饿,酒精的那个?”   “应该没有别人吧!”唐毅谦虚地笑笑。   “哈哈哈,小兄弟……我这么叫你,不会见怪吧?”大汉笑道。   “哪里哪里,几位老哥请到家中一叙。”   唐毅对这几个人的身份有所猜测,亲眼见到之后,他们虽然穿着便装,可是肋下佩戴的刀十分显眼,和唐刀相似,不过刀背是直的,而且背后刃薄,长短合适,刀柄修长,可以双手使用。此刀还有个响亮的名字——绣春刀!   这几位的身份也就呼之欲出,锦衣卫!   唐毅把他们请到了偏厅,沈林给送来了茶水。为首的大汉喝了口茶,唐毅还不清楚,平时锦衣卫办事,滴水不沾,能喝一口茶,却是给了唐毅很大的面子。   “小兄弟,我叫周朔,弟兄们抬爱,称我一声七爷。”   “原来是七太保!”唐毅假装吃惊,急忙施礼。   “呵呵,小兄弟,实不相瞒,你进献的酒精起了大用,我三哥的命算是保住了。”   “啊!”   唐毅顿时一惊,他可没想到酒精这么快就发挥了作用,简直出乎预料。就听周朔继续说道:“我三哥受了箭伤,伤口化脓,京中名医束手无策,偏偏你送去了酒精,保住了我三哥的命!我周朔代表锦衣卫上下,多谢小兄弟的大恩!”   唐毅眼珠一转,急忙说道:“岂敢岂敢,小子虽然不知道三太保为何受伤,想来也是为国效力,小子能有幸进绵薄之力,不胜荣幸。”   “呵呵呵,念书的就是会说话!”周朔呵呵一笑:“小兄弟,陆太保已经吩咐了,锦衣卫往后每年要采购十万斤的酒精,小兄弟你可发达了。”   “采购?我不是把方法献给了大都督吗?你们只管使用就是了。”   “笑话,锦衣卫家大业大,能占你一个小孩子的便宜!”周朔故意沉下脸,说道:“小兄弟,你只管建个酒坊,你要是不愿意做,交给信得过的人也行。我们锦衣卫派人过来拿货,打算卖给民间,我们帮着联系铺面,总之一句话,有锦衣卫撑腰,谁敢找你的麻烦!”   好霸气啊!   唐毅原本都放弃了酒精这条财路,没想到不光失而复得,还拉来了锦衣卫这尊大神,有他们罩着,在大明的地界,绝对横行无忌啊。世人都说锦衣卫霸道,现在看起来也蛮讲理的。   其实唐毅不知道,锦衣卫可不是和谁都那么讲理,他算是一个特例。   首先他献上酒精的时间正好,救了三太保,锦衣卫上下都感激他。再有别忘了,酒精是假手徐阶送去的,徐阶可是入阁的热门人选,天子宠臣。陆炳也不太清楚徐阶和唐毅究竟什么关系,所幸卖了个天大的人情。   唐毅捡了大的便宜,周朔又说了几句,就笑着站起来。   “小兄弟,我们还有公务,就不多打扰,告辞。”   说走就走,都不给唐毅挽留的时间,只能送他们离开,然后才转回大厅。   此时桌上已经摆了满满的菜肴,唐毅的肚子不争气地叫了起来。   “恩师,你们还没吃啊!”   “不是等你吗!”魏良辅笑道:“那几个锦衣卫都走了?”   “嗯。”   唐秀才急忙问道:“毅儿,他们说了什么,会如何处置胡彬等人?”   “这个他们没说,孩儿也没问。只是说了让孩儿建个作坊生产酒精,他们派人采购。对了,有位三太保受了箭伤,用酒精保住了性命,他们是来感谢我的。”   “呵呵,你小子好福气啊!”魏良辅笑道:“能和锦衣卫结个善缘,你以后的路会方便很多。你们都放心吧,锦衣卫的人出手,别说小小的胡彬,就算再大十倍百倍的官,也难以幸免。”   魏良辅的预言一向不差,周朔带着人到了太仓,直接将案子接手过去。没有三天,就把胡彬查了个清清楚楚,不光是雷七的案子,以前他侵吞田地,杀人害命,就连小时候偷看洗澡的丑事都揪了出来。孙雅芳也没有跑了,他的罪责同样不少,直接和胡彬作伴了。   至于那几封密信也落到了周朔的手里,只是周朔什么都没有透露。不过陈梦鹤也松了一口气,烫手的山芋送出去,至于锦衣卫会怎么处理,和他就没关系了。   在太仓停留了半个月,周朔带着一干人犯要离开太仓。   得到消息的唐毅立刻行动起来,他深知关系需要经营,光靠着一个人情,就以为锦衣卫会一直帮你,那也未免太天真了。   这些天他不用做饭了,就抽出时间,按照前世的经验,写了一份救急手册。   重点写抢救,消毒,处理伤口,还附上了图解。另外唐毅还打造了一个小木箱,里面放上了药品和急救工具,有的是采购的,有的则是特意打造。   在周朔临行的时候,送到了他的手上。对于整天在刀尖上打转的人来说,这些东西实在是太有用了,周朔兴奋地拍着唐毅肩头,大声赞叹道:“哈哈哈,小兄弟你是个有心人!我看你的医术不差啊,比起京里的李太医都厉害。”   “李太医?哪位?”   “李时珍呗!”   噗,唐毅喷了一口老血,那可是写出《本草纲目》的大牛啊,自己连人家脚趾头都比不上。   “七爷,我这点本事……”   “不要叫七爷,叫七哥!”周朔黑着脸说道:“怎么,看不起锦衣卫不成?”   “七哥,我不是怕高攀不上吗!”唐毅腼腆笑道:“其实是听西洋传教士说的,他们虽然来自蛮荒之地,也有可取之处。”   咳咳……死道友不死贫道,唐毅怕被锦衣卫盯上,只能让传教士当挡箭牌了。   周朔一听,顿时来了兴趣,笑道:“哦,那些洋和尚啊!还真是人不可貌相,有机会我派人查查他们,看看还有什么牛黄狗宝,都掏出来!”   锦衣卫的一行,不亚于一场超级地震,太仓州的二把手和三把手全都被拿掉,顺带着一起倒台的还有一大帮,六房书吏当中,邢房和兵房都牵扯进去,判了充军两千里。牢头、仵作、仓库大使,这些原本都是胡彬的人马,没等陈梦鹤出手,主动卷铺盖卷儿滚蛋了。   偌大的太仓州,一下子没了一半的官职,多少人眼珠子都红了。拼命向陈梦鹤抛媚眼,献殷勤,就盼着能分到汤汤水水的。   水有源,树有根。要不是唐毅,治下稀里糊涂出了通倭案,他都要倒霉,哪有今天的风光。别看胡彬和孙雅芳被拿下,朝廷不但没怪罪,还嘉奖了陈梦鹤,说他慧眼识人,明辨忠奸。   咸鱼翻身的陈大知州第一时间就跑到了唐家,眼下的唐家忙活的不可开交,唐毅一面要准备纸店开业的事情,一面又要建造酒坊,生产酒精,还要忙着和老师学习四书五经,恨不得把一个人掰成三瓣,倒是唐秀才十分清闲,他本想着继续抄书,可是一来家中有了更好的财路,二来他也怕给儿子丢人,就只能放下。   正在百无聊赖的时候,陈梦鹤突然来了。   “学生见过老父母,毅儿他在后面和几个木匠摆弄家具,学生这就去叫他。”   陈梦鹤笑道:“没想到唐神童还懂得木工,真是难得。不过本官可不找唐神童,而是找你唐秀才。”   “找我?”   唐秀才顿时愣住了,这段时间谁不是来找唐毅的,弄得他这个当爹的好不尴尬。   “老父母,您,您有什么吩咐?”   “呵呵,实话实说吧,经过这次案子,我深感手边没人不行,如是唐先生不弃,我想请你做我的刑名师爷,执掌刑事判牍,帮帮我吧!”   说着陈梦鹤起身,给唐秀才深深一躬。   正好唐毅从后面跑过来,看到了这一幕,顿时瞪大了眼睛:“演什么戏啊,三顾茅庐吗?” 第50章 小店开张   每个地方官身边都会配个师爷,最着名的怕是要数包黑子身边的公孙策了。师爷的地位非常特殊,首先,师爷不是官员,不领朝廷的俸禄,领的是官员的雇佣金。   但是呢,他们和马夫、轿夫、管家一类的佣人又不同,他们是玩笔杆子的,对朝廷的法度规矩,人情事理,勾心斗角,阴谋诡计的事情一清二楚,帮着官员处理日常事务,出谋划策,长长被引为左膀右臂,很受尊重。   唐秀才的条件并不差,首先他出身书香门第,精通文墨,而且论起来他和太仓的王家是亲戚,勉强算得起地方的士绅。   当然了,这都不是关键,唐秀才最值得骄傲的就是宝贝儿子,唐毅小小年纪,有了神童之名,加上拜师魏良辅,而且本人更是聪明睿智,智计百出。请唐秀才当师爷,还奉送一个唐神童,怎么看都十分划算。经过教训之后的陈知州迫切需要一个帮手。   唐秀才也看出了陈梦鹤醉翁之意不在酒,找他不过是幌子,真正看重的还是儿子,虽然伤自尊,可事实就是如此。唐秀才只能求助似的看着唐毅,唐毅倒是挺高兴的,当师爷总比抄书好多了,而且有了师爷身份,就等于半只脚踏进了官场。   经过雷七的案子,唐毅做了深刻的反思,要想安全地活下去,耳聪目明,消息灵通,是必须的。能当上师爷,就能接触大量最新的消息,助力极大。   而且和其他人不同,唐毅知道历史的脉络,徐阶那可是斗倒了严嵩的超级首辅,未来十几年的官场,此老呼风唤雨,说一不二,皇帝都要低头。   陈梦鹤是徐阶的学生,虽然眼下比较挫,但却是烧冷灶的好时候,投资小,收益大,这么好的事情哪能拒绝啊。   唐毅笑着给老爹和陈梦鹤倒茶续水,说道:“爹,陈大人都亲自来了,您可不能不答应啊!”   “我不是不答应,就是怕做不好!”唐秀才总算松口了。   陈梦鹤见缝插针,笑道:“唐先生,我这个知州当得也糊里糊涂,咱们两个啊,正好一对!”   说定之后,陈梦鹤也打开了话匣子,胡彬好孙雅芳倒台了,从他们俩家搜出了霸王多两银子,还有不少田产、铺面、作坊,折算起来,差不多有十二三万两,顶得上太仓一两年的税收了。   “本官到任以来,并未给百姓做什么好事,这次搜出了这么多赃款,没收充公之后,我准备整修河道。”   “这是好事啊!”唐秀才忍不住赞叹道:“大人,兴修水利,利在当代,功在千秋。不知大人准备修哪些河道?”   “这个,第一就是江堤要加固,再有刘河的堤防也多处年久失修,再有盐铁塘运河早就郁积严重,若是能重新挖好,就能和吴淞江连接起来,到时候苏州和松江两府河运通畅,受惠百姓何止千万。”   显然,陈梦鹤下过一番功夫,所说的三条都是利国利民的好事情。唐秀才颇为兴奋,大有和知州大人共创大业的冲动。   唯独唐毅这个小混球,一声不吭,似乎不怎么在乎!   “毅儿,你又在想什么,难道反对不成?”   “孩儿不敢,只是……”   陈梦鹤微微一笑:“唐神童,我和魏老大人亦师亦友,咱们都不是外人,你有什么就直说。”   “既然如此,请恕小子直言了。”唐毅想了想,说道:“大人兴修水利,自然是利国利民。可是要修河道,不止要花钱,还要征调大量的民夫,更要知府,乃至巡抚的协调帮助。以我大明的效率,少说要一年半载,稍有变数,时间就会拖长,好事未必收到好的效果。”   很多立意很好的事情,做起来就会走样,大运河就是典型的代表,直接葬送了一个王朝,讽刺的是,其后一千多年,却把大运河视作生命线。   当然陈梦鹤的计划没法和大运河相提并论,但是道理是一样的。   耗时耗力,还会落一身不是。最为重要的是唐毅根本不相信陈梦鹤的能力,光凭着一腔热情,是做不好事情的。   果然,一听唐毅所说,陈梦鹤顿时脑袋就大了,征调民夫,协调官场,他都不擅长。   “唉,难道给百姓做点事情就这么难吗?”   “呵呵,大人若是有心,其实有更多立竿见影的事情。”   “哦?请讲。”   唐毅笑道:“大人,孙雅芳和胡彬侵占了很多百姓的田地,本来要没收充公,您不如再返还百姓。至于剩余的,用较低的田租租给百姓耕种,收上来的地租用来资助州学的贫寒书生,奖励科举取得功名的学子,岂不是更好!”   好,一点都不好!   平心而论,兴修水利能帮助多少人,奖励学子能帮助几个!说穿了,唐毅的主意就是锦上添花,就是避重就轻,典型的只做道场不念经!   可有些事情还非要如此,因为奖励学子是任何人都挑不出毛病的。相反受到奖励的学子还会到处传颂大人的德行,赞美你体恤子民,是难得的好官,名声好了你就会平步青云,步步高升。至于你走之后,地方若是出了水旱灾害,那就是下一任的责任,和你一毛钱关系都没有。   当然了,条件允许,唐毅还是愿意做真正有用的事,可没有把握,就应该以稳妥为优先,保全自己比什么都重要。   这些话唐毅不会和陈梦鹤说,只是说兴修水利的难处,陈梦鹤思量许久,终于同意了唐毅的提议,立刻着手办理。老爹这个师爷也走马上任。   此时,另一件好事情传来,唐毅此前买下的纸店经过重新装修,已经可以开业了。吴天成陪着唐毅,来到了装潢一新的纸店。   三间门脸全都被打通,一共四个大货架,分别摆着笔墨纸砚,在柜台的对面,放着一张桌子,客人选好了之后,都可以在桌子上挥毫泼墨,如果不满意,只管放回去就是了。   地面和柜台全都用的是青竹杆制成,没有刷漆,都是本来的青翠色。吴天成拿到设计图的时候,只当唐毅是抠门,可是真正装修出来,他不由得给老师竖起了大拇指!   崭新的青竹看着干净,屋子里也明亮,坏了更换也容易。怎么看小店都带着一股古朴典雅的味道,真难为老师是怎么想出来的。   穿过门脸,就是后面的仓库,唐毅又花了一百两银子,把毗邻的房舍买了下来,面积足足增加了四倍之多。   这回却不是做仓库了,在四周移栽了翠竹、梅花、回廊下面种着花草,还有几个形状各异的养鱼缸。弄得和有钱人家的花园一般,在树木花丛之中,摆着四五张红木桌子。   有供多人谈论的八仙桌子,有两人对谈的方桌,还有一个人的条案,错落有致地摆放着。院落的东边是一间小舞台,用帷幔笼着。在西面则是厨房,用竹片写着各式菜肴的名字,另一边还有不同茶水的竹片。一切都清楚明白。   唐毅一边走着,一边点头,虽然和自己设想的有些出入,不过已经算是不错了。倒是吴天成一脸苦兮兮的,为了这些东西,前后花了三百三十多两银子,唐毅此时的腰包都空了,要是赔钱,简直不敢想象……   “师父,咱们老实买纸,何必弄这些花里胡哨的,弟子总觉得不靠谱啊!”   唐毅坐在一张官帽椅上,笑着说道:“天成,你觉得这个小院,比起春芳楼如何?”   “那,那要看比什么了?人家比咱们阔气,奢华。”   “那咱们的优势呢?”   “这个……弟子说不出来,就是感觉咱们这更舒服,更,更高雅!”吴天成好不容易挤出一个词。   “没错!”唐毅笑了起来,“文人就喜欢这个调调,春芳楼那种艳俗的地方怎么能配得上士林风采!我敢说,只要咱们开业,下一次太仓的文会必然在这里开。文人笨啊,冲动啊,出手大方啊,要不了多久咱们数钱就会数到手抽筋。”   吴天成偷看看看四周,小声说道:“师父,貌似您也是文人啊!”   沉默了半晌,突然传来唐毅的叫骂声:“吴天成,你给我听着,明天开业,谁都不许偷懒,要是有一点灰尘,我就拿你是问!” 第51章 火了   噼里啪啦,爆竹声中,唐毅和吴天成一起拉住红绸,轻轻一扯,露出了醒目的牌匾:昌文纸店。   四个大字笔力遒劲,正是魏良辅的手笔。毫不客气地说,光凭着这四个字,就足以吸引无数人了。别看是师徒,魏老头也不愿意帮唐毅写字。唐毅奸商成性,连天妃宫都能榨出油水,他做生意,岂不是连骨髓油都榨出来了。唐毅可以把掌柜的交给吴天成,自己隐身幕后。可要是把魏良辅的名字挂在外面,那不成了顶缸挨骂的,老头可受不了!   唐毅简直瀑布汗,心头的神兽呼啸而过。   “师父,弟子在您的眼中就那么贪财好利吗,弟子简直比窦娥都怨!”   魏良辅丝毫不在乎唐毅的表演,把脑袋摇晃的像是拨浪鼓。   “好,恩师,弟子向你发誓,如果我的纸店欺诈一个穷苦的读书人,不用您说话,我自动扫地出门,不配当您的学生!”   “当真?”   “当真!”唐毅斩钉截铁说道。   “那还等什么,去拿纸笔来!”魏良辅笑骂道。   站在纸店的前面,通过宽大的窗户,里面的布局看得一清二楚,魏良辅不由得含笑点头。   “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纸店处处用竹子装饰,雅,雅得很!”   “呵呵,恩师,就冲您老的赞美,是不是该赏一副对联啊?”唐毅见缝插针,笑着说道。   魏良辅爽快地点头,笑道:“那老夫就献丑了!”   吴天成早就跑到里面,捧出了桌案纸笔,魏良辅寻思一下,挥笔就写。   店铺开张,早就吸引了一帮看热闹的,听说魏老大人也来了,还要题字,大家伙都伸长了脖子,眼巴巴地看着。   笔走龙蛇,一副对联迅速写就。唐毅不由得念了出来:“惟有艺文为本业,还将纸笔传雅名!”   “好!天成,还不赶快伺候我的恩师进去。”   吴天成扶着魏良辅往里面走,曹大章和王世懋都跟在后面,也要进去。唐毅却一伸手,把他们都拦住了。   “一呈兄,家师都留下了墨宝,你要是这么进去,是不是不妥啊?”   “好你个唐毅,真是不吃亏的主!”曹大章兴致也来了,笑道:“我没法和魏老大人比,就丢人现眼一回吧。”   说着曹大章略一思索,挥笔写到:“放眼店中,尽是文房四宝;兴怀风雅,广交学海众儒!”   “好,除了好就是好!”曹大章昂首阔步走了进来,就剩王世懋一个,他眨了眨眼睛,陪笑道:“表弟,咱们可是亲戚,我就免了吧!”   唐毅把脸一沉,不客气说道:“今天只有顾客,没有亲戚。表哥,你要是写不出来,也没有什么,我不会笑话你的!”   王世懋顿时大怒,气冲冲说道:“我王敬美也是十年苦读,当真以为我写不出来吗?”   沉吟一会儿,王世懋眼前一亮,当即运笔如飞,写到:“古纸硬黄临晋贴,新笺匀碧录唐新。”   写完甩笔,得意地说道:“怎么样,这回我能进去了吧?”   三个人都留下了对联,魏良辅是致仕大员,天下扬名的学者,就连曹大章和王世懋日后都会中进士,成为学问大家。区区一个纸店,能得到三位的真迹,唐毅简直乐坏了,陪笑道:“小弟哪敢拦着表哥啊!”   唐毅笑着冲来的客人拱拱手,说道:“欢迎贵客光临,大家请进。”   正要往里面走,突然一双胳膊把他拦住了,出手的人正是王世懋,笑眯眯地看着他,唐毅不由得哀嚎,现世报来的也太快了吧!   “表哥,你什么意思?”   王世懋呲着牙笑道:“表弟,大家都留了字,你总不能不写对吧?”他的声音很大,那些看热闹的听得一清二楚,顿时都跟着起哄了。   “对啊,唐神童,早就听说你的大名了,写一个吧!”   “没错,让我们见识一下,开开眼界啊!”   起哄的人越来越多,还有人喊道:“唐神童,是不是不会写啊?”   “球!”   唐毅哼了一声,大吼道:“笔墨伺候!”   纸张铺好,舔饱了笔,说起纸他最先想到的就是洛阳纸贵的成语,索性就用这个来写。   “银流鹄白三都贵,墨染鸦青五色奇!”   词好,意思更好。王世懋立刻拍起了巴掌,看热闹的都跟着叫好,四副如此出众的对联,小小的纸店,何等福气,真是叫人好奇啊。   吴天成乐颠颠把对联收起,若干年之后,题字的四个人当中,有三位官居一品,前后位列内阁,就连打下手的吴天成都执掌一部。到了后来,每当有孩子进学,父母都会不惜重金,从昌文纸店买一套笔墨纸砚回去,不为别的,就要沾沾贵气!   闲话少说,很多早就好奇不已的客人随着唐毅进了纸店,大家都被几个硕大的货架吸引了,上面摆满了各种笔墨纸砚。和别的店铺放在柜台里不同,这里的全都摆在明面上,让大家触手可及。   等到众人再看货架上的标签,全都不由得倒吸口冷气!   便宜,真便宜!   一刀普通的纸,只要二钱银子,比其他的店铺至少便宜了三成,还有人注意到在靠近店门的位置,还有一些裁歪的,有破损的纸,拿来练字作画一点问题没有,只要十文钱就能买下一大卷。   纸卖的这么便宜,别的东西或许贵吧?   带着疑问,再向其他货架看去,毛笔十五文一支,砚台五钱银子一块,墨一两银子五块……   所有东西看下来,就是两个字:便宜!   简直比白菜还便宜!   很多家庭供不起读书,笔墨纸砚的花销就是一笔天文数字,可是眼前的普遍便宜了三成不止,个别的甚至便宜一半,简直就是吐血大放送,便宜的不敢相信。   “掌柜的,你们真按照这个价钱卖吗?”有个年轻书生问道。   吴天成急忙跑过来,点头说道:“这位公子有所不知,开业头一个月,都是这个价钱。再往后吗,等把货源联系妥当了,还能再便宜一些!”   “还会便宜?”   大家彻底晕了,不过不管如何,价钱公道就好!   有些人已经开始挑选纸张了,就在这时候,突然有一阵悠扬的乐声传来,飘飘荡荡,听得不算真切,却像是一只小手,不停挑动心弦,神魂飘荡。   “掌柜的,这乐声是怎么回事?”   “哦,客官,我们在后院安排了谈文论诗的园子。”   “哦?”有人顿时来了兴趣,问道:“还有人奏乐吗?”   吴天成笑道:“是琉莹大家,她要在蔽号演奏新曲。”   听到“琉莹大家”四个字,就好像打了鸡血,撸胳膊挽袖子,就要往里面冲。在门口转出两个大小伙子,朱山和朱海拦住了他们的去路。   “喂,凭什么不让我们进去?”   “对啊,我们要听,额不,要谈诗论文啊!”   吴天成急忙解释道:“诸位客官不要着急,后院面积狭小,可不能容纳这么多人。”   “哼,那你说,要怎么才能进去听?”   “两条办法,第一就是要由取得会员资格的人推荐,只要是公认的才子,就可以成为会员,随意进出。至于第二吗,就要花钱,二两银子一次,如今是开业酬宾,打五折只要一两银子。”   嚯!   大家都瞪大了眼睛,你怎么不去抢钱啊!一两银子,能买半扇猪肉了,谁有多少钱,能这么糟蹋啊。   吴天成见大家都是一副不屑的模样,他也着急了,大声说道:“诸位,听一次琉莹大家的唱值多少钱?再说了,来这的可有江南著名的才子,还有科举的前辈,听他们一言半语,没准就能中秀才,中举人呢!你们说说,一个功名值多少钱?”   那还用说,功名无价啊!终于有人动了心,有个中年的书生掏出了一两银子,笑道:“就算光听听琉莹大家的唱也值得!”   其他人互相看了看,有个年轻人就说道:“我刚刚看到了魏老大人,还有唐神童他们都去了后院,就为了见老大人一面,这银子我花了!”   又一个掏钱的,这回大家都心动了,不就是一两银子吗,又不能掉块肉,进去看看!   一个接着一个,没有多大一会儿,吴天成就收了差不多二十两银子。一瞬间浑身亢奋,整夜不睡的疲劳不翼而飞,在心头不停狂叫:“火了,真的大火了!” 第52章 文人天堂   “想不到啊,真是想不到!”王世懋不停地摇头晃脑,大惑不解地问道:“表弟,我敢说咱们太仓,往大了说,整个江南,都没有卖的这么便宜的,你是怎么打算的?”   唐毅笑着喝了口茶,润润喉咙,煞有介事说道:“表哥,天下寒门子弟何其之多,苦心求学而不得,有人用苇叶编席抄书,有人在沙土上练字。唐毅不才,也成穷苦过,深知求学之艰,怎么有脸在笔墨纸砚上赚钱!以后每逢初一十五,年节我还会打折降价。所然我学不来‘安得广厦千万间,吾庐独破受冻死亦足’的心怀,但是力所能及,替学子们减轻负担,乃是我的本分!”   “说得好!”曹大章笑着拍起手,赞道:“就凭唐神童的这番话,我就想写一篇‘昌文纸店记’,让天下人都知道唐神童的胸怀,只是在下文采有限,又怕滥竽充数。”   唐毅急忙拱手说道:“一呈兄太客气了,你要是能写,小弟感激不尽。”顺手从怀里掏出一张鎏金的铜片,三寸长,一寸多宽,送到了曹大章面前。   “这是何物?”   “呵呵,一呈兄,这是本店的金牌会员,以后一呈兄可以随意来这里谈文论道,听戏抒怀,小店分文不取。”   “还有这等好事?”曹大章欣喜地接过牌子,仔细看了又看,牌子做的精致,上面写着“昌文贤达”四个字,在右上角有个小小的“天”字,背面刻着梅花朵朵。无论从做工,还是形制,都没的说。   曹大章把玩了一会儿,不好意思地说道:“这里弄得雅致非常,在下恨不得天天都能来,就怕把唐兄给吃穷了!”   “哼,这小子鬼着呢,老夫虽然看不出他怎么赚钱,但是老夫知道,这小子绝不会吃亏。而且还会大赚特赚,为师说的对不对?”   魏良辅算是把徒弟看透了,唐毅陪笑道:“师父您这话可就冤枉弟子了,弟子这么做可是有原因的。”   “讲!”   “弟子当日在春芳楼就想到过一事,我太仓文脉悠长,才子云集,文风鼎盛。偏偏要举行个文会,竟然要去那种一半酒楼,一半青楼的地方,和一帮脑满肠肥的俗人凑在一起,是可忍孰不可忍!”   唐毅突然慷慨激昂起来,声色俱厉,说得和真的一样!   “恩师,弟子越想越悲愤,所以生出了心思,我要专门开一间只有文人才能来的店,让所有学子在这里畅所欲言,如沐春风。”   “好想法,这里的确有春风扑面的感觉啊!”王世懋赞道:“表弟,对了,你还没说怎么赚钱呢?”   “咱们能不能不这么俗气?”   “不能,老夫也好奇呢!”   唐毅还指着这几位撑场面,要是不合他们解释清楚,他的赚钱大计就泡汤了。   “师父,弟子将笔墨纸砚的价钱订的非常低,可以说无利可图,甚至要赔本。赚钱的关键就在会员上面。”   大家聚精会神听着,唐毅笑着解释道:“最顶级的会员是一呈兄这种声名远播的才子,他来这里一切花销都是免费的,要是有了佳作,我们还会免费刊印,帮着传播。次一级也要是县学生,最好有秀才功名,经过几次科举考试,他们来这里也可以享受半价折扣。头两级的还可以推荐亲朋好友,确定才华出众,就可以成为会员。再次之,就是普通会员,只要每年缴纳二十两银子,就可以前来。除了会员之外,临时起意,想要进来,每次二两银子。”   唐毅这套在后世烂大街的会员制度,在大明朝还是新鲜玩意。前两级还算好说,可是普通会员竟然要二十两银子一年,差不多是普通人两年的收入,你可真敢要啊!至于二两银子,那就和抢钱差不多了,饶是这三位见多识广,心脏强大,也几乎昏倒!   王世懋听得一愣一愣的,抓着头发,痛苦地问道:“表弟,会有人当冤大头吗?”   “当然会有!”唐毅笑道:“就拿一呈兄来说,平时有多少人想见他一面,求他指点一句半句的。如果知道一呈兄在此,有些才华和功名的学子怎么会不来呢!等到聚集了士林才子之后,附庸风雅之人,或者屡试不第,家中又有颇有资产的,别说二十两银子,就算二百两,五百两,怕是也想挤进来!更何况,我这里可不只能谈诗论文而已。”   “哦?还有什么新鲜玩意?”曹大章笑着问道。   唐毅笑着伸出了三根指头,说道:“第一,我这里有美酒,美食,戏曲,不只是琉莹大家,还会聘请东南有名的戏班子,歌女前来献艺。而且我这里干干净净,绝不做皮肉生意,有辱士林清誉。第二,我会聘请学问大家,定期前来讲授学问,科举仕途,诗文制艺,人生体悟,无所不有。第三,还会举办文会,把各位才子的佳作集结成册,刊行天下,帮着大家伙名扬四海。暂时就这么多了,还有什么好点子,以后再增加!”   “这就够多了!”   这三位全都听傻了,按照唐毅的设想,这里绝对会变成读书人的天堂。别说其他人,就他们都听得心旌摇曳,神往不已!   穿越这一段以来,唐毅已经看得出来,至少大明朝的江南已经非常繁荣,吃喝玩乐,颇为发达。文人聚会,指点江山,激扬文字,到处都是。但是寻常的酒坊茶肆根本满足不了读书人的需要。至于一些私人的园林又没法体贴入微,唐毅经过一番思索,就规划了这个类似士人会馆的东西。   首先要满足文人对享受的需要,所有美食美酒都是唐毅亲自安排,娱乐也不用发愁,琉莹是名动江南的大家,魏良辅更是戏曲祖师,随便挥一挥衣袖,应者如云。   其次,文人最看重的就是科举,唐毅邀请名家讲学,不管真假,至少噱头足够了。   再其次,文人喜好名声,眼下可没有版权的概念,有些人为了扬名,甚至不惜倒贴钱,还有干脆托名大学问家,只要他的东西能流传出去,就心满意足。   投其所好,唐毅的每一项设计,都击中了文人的心坎里,不用问,钱途一定远大!   唐毅正说得高兴,就听魏良辅哼了一声:“老夫总算是明白了,你小子说说,你这里面安排了多少陷阱?把笔墨纸砚订的那么低的价钱,是不是吸引更多的读书人前来?然后让他们对你的园子起了好奇之心。然后就一步步进入你的陷阱之中!为师教你的君子之道都哪去了,光知道玩小人伎俩!”   算是小人伎俩吗,这可是正常不过的商业手段了!   “恩师教训,弟子有一点请教。”   “说。”   “弟子的设计当中,可有损害什么人的利益?”   “这个……”魏良辅不由得皱起眉头,首先唐毅低价卖笔墨纸砚,穷苦书生肯定没有损失。能进入园子的,如果才华足够,成了第一二级会员,同样没有损失,甚至还凭白多了一处谈诗论文的好地方,甚至能砥砺学问,增长见闻。   如果说有损失,只是普通会员,当然还有那些家大业大,大肆消费的。可是人家有钱,愿意怎么花,你能管得着吗!   再说句不客气的话,花在唐毅这里,总比扔在秦淮河上要好吧?   魏良辅越想越觉得神奇,老夫子一辈子都信奉一个道理,天下财富有定数,朝廷多占,百姓就拿得少,商人多占了,穷人就要食不果腹。   可唐毅却展示了完全不同的思路,共赢!   没错,各取所需,让各方都满意。魏良辅的目光变得迷茫起来,难道自己这个徒弟竟然是天才,他的本事要用在官场上,绝对是无往不利,老头甚至都跃跃欲试,迫不及待想要看徒弟的表现了。   唐毅还不知道,他这番表现直接的后果就是学业增加了十倍不止!   他们正在说着,干净清爽的小厮托着托盘,一道道色香味俱全的美食,呈现在大家的面前,尤其是清冽的美酒,闻一下就要醉了。突然乐曲响起,悠扬悦耳置身其中,恍然如同仙境。   坐在中间的客人们一个个摇头晃脑,甚至激动的眼圈通红,简直是神仙般的享受!   啪!   一锭银子砸在了桌面上,“掌柜的,不管多少钱,这个会员我当了!”   “对了,算我一个,我也要!”   “我也要!”   …… 第53章 厚道的唐神童   满城风雨重阳近,一种幽香晓圃栽,不是渊明偏爱此,此花开后少花开。   菊绽东篱的时节,昌文纸店又推出了一项意料之外的东西,那就是红木家具!   唐毅早就听说过成祖爷下西洋,带回来优质硬木,开始有了红木家具。真正置身明朝,唐毅才知道,根本不是那么回事。   直到嘉靖朝,硬木家具的数量还非常稀少,魏良辅的宅子里也只有寥寥几张椅子,更多的家具则是处理容易的软木制作。唐毅出于好奇,就向王世懋打听,王世懋告诉他,虽然硬木家具纹理漂亮,可是制作困难,尤其是没有平木的工具,要披麻挂灰,要找平,打腻子,就好像化妆一样,要把瑕疵遮掩起来,因此费工费力,还失去了天然的味道。   木头不平?有什么难的,用刨子啊!   唐毅突然觉得自己又发现了一个商机,他急忙找到了朱掌柜的,一问之下,果然木工的手里还没有出现用来平木的刨子。   刨子有点类似剃须刀的原理,用一个长方形木槽,中间加一块锋利的刀片,后面有把手,可以用来刨平、刨光、刨直、削薄木材。   不算复杂的东西,说干就干,唐毅指挥着朱掌柜的,一口气做出了三个,放在木头上一试,刨花顺畅流出,没有多大一会儿,就出现了一块平整如镜的木板。看着这神奇的一幕,朱掌柜的高兴的手舞足蹈,美出了鼻涕泡。   就算再迟钝的人也知道这个新工具对木匠的价值,唐毅更是不客气,他立刻向王家借了十个经验丰富的木匠,又采购了一大批黄花梨和鸡翅木。   整个唐家后院都变成了木匠工场,前后忙活了小两个月,第一批崭新的红木家具总算是出炉了。   这些天昌文纸店早就名扬太仓,从开业起,琉莹大家献唱新编的三国曲目,有《连环计》《长坂坡》《徐母骂曹》《战长沙》《赵云截江》《白帝城》《七星灯》等等,差不多二十个新曲。   坊间还流传着一个说法,这些新曲全都是唐神童替琉莹大家所写。   要知道一个唱段少说几十句,上百句,要讲究用词,要设计唱腔,麻烦之处,胜过诗词百倍。就算魏良辅名震天下,他写作和整理的唱段,加起来也不会超过五十个。   唐毅一口气拿出了二十段,用轰动都不足以形容!   除了惊叹唐神童的才华之外,甚至有人说唐神童是要学司马相如,琴挑卓文君。和琉莹大家珠联璧合,琴瑟和谐……才子佳人,是老百姓最喜闻乐见的话题。哪怕两个人差了整整五岁,哪怕唐毅还是个毛都没长齐的娃娃,大家还是一厢情愿地传颂。   唐毅也没心思澄清,相反还推波助澜,人家拍个电影还弄得八卦炒作呢,他弄了这么大的生意,哪能放过机会啊!   八卦满天飞的直接后果就是会员数量直线上升,曹大章和王世懋都帮着引荐了几位有名的才子,知州陈梦鹤不知哪个弦搭错了,竟然也跑来要了个一级会员。听说老父母都加入了,太仓的州学士子,有些家产的士绅商贾,全都跑了过来,才华不行不怕,不是可以交钱吗!   短短半个月时间,光是普通会员就有二十几名,会费差不多就有五百两银子,还不算那些天价的菜肴和饮品!   吴天成早就把原来找的账房工作给辞了。   老天啊,太不公平了!   想自己,为了一个月三五两银子,东跑西颠,费尽了心思。师父可真厉害,坐在家中,就有人送钱,保守估计,一个月之内,少说也有千两白银入账,简直比抢钱还容易!   唐毅可没有吴天成那么乐观,说白了,他就是提供一个文人吃喝玩乐,交流信息的平台,他能做,别人也同样能做。他必须不断出新,吸引更多的会员前来,让大家觉得物超所值!   唐毅首先就把两旁的店铺全都买了下来,纸店一下子扩大五倍,然后按照不同风格装修,准备着招待更多的士人。同时他还从知州衙门里讨来邸报,印刷之后,发给会员,让大家了解最新的朝廷动向。另外还着手搜集科举的消息,定期发布。   这些服务对于读书人来说,简直太重要了,没事跑到园子坐坐,听听讨论,顿时整个人都升华了。才二十两银子一年,真值了!   处在激动之中的会员,很快就发现了更值的东西,当几十件崭新的红木家具摆在所有人面前的时候,顿时眼镜碎了一地。   就连王世懋都惊讶的张大了嘴巴,暗红色的木质,柔和的光泽,漂亮的纹理,内敛而不张扬,完美的造型,让人迫不及待想要坐上去。俗话说宝剑赠烈士,红粉送佳人。文人和红木家具,就仿佛干柴烈火,一点就着!   瞬间热情就燃烧起来,有人就喊道:“别管多高的价钱,我都要了!”   另一个中年人冷笑道:“就你有钱是不,我就不信邪,东家,你就说价吧!”   大家伙争抢起来,吴天成小心思就活泼起来。   或许,可能,应该……加一点价钱,他求助似地看着唐毅,心说老师一贯黑心,恐怕不会放过痛宰一刀的机会吧!   哪知道唐毅从容走了过来,站在众人的前面,未语先笑,拱了拱手。   “诸位先不要急着争抢,我们已经和木工作坊商量妥当,以后会有源源不断的新货送过来,在下作保,一定会用最合适的价钱出售给大家。而且会员还有折扣,最高一级打对折,普通会员也有九折优惠。”   唐毅说着拿起一张四出头的官帽椅,仔细端详,就会发现这种椅子大行其道,风靡天下不是没有道理的。“S”型的靠背更符合人体工学原理,不光坐着轻松,而且配合着扶手,更能烘托出威严,符合坐有坐相的标准。   官帽椅没有太多复杂的装饰,简洁明快,有了刨子之后,制作起来也十分容易,省工省料,而且唐毅特别计算过明人的身高,设计出的椅子不到四十厘米,坐起来最合适。   最讨巧的是官帽椅酷似文官的乌纱帽,坐上去之后,别管真假,都能找到一丝官老爷的架势。再加上红木本身颜色喜庆厚重,符合中国人的审美,要是不受欢迎,简直天理不容。   光是拿出来,不少人就拍手赞叹,纷纷叫好。   “这椅子名叫官帽椅,大家看看,是不是有几分相似?”   听唐毅介绍,大家都来了精神,仔细看看,还真像模似样的。眼中越发热切了,光冲着名字,就该买一,额不,是几把,放在家里头,不为别的,就为了讨一个口彩!   “呵呵,在下斗胆请问一句,市面上的硬木椅子要多少银子?”   在场都是行家,知道唐毅要公布价钱了,有一位胖大的富商站了起来。   “说起硬木椅子,不算便宜,一把寻常的也要二两银子,置办一套桌椅,少说也要二十两银子。唐神童,你这椅子样式别致,做工精巧,再加上名称讨彩,五两银子吧,我买了!”   唐毅笑道:“岂敢岂敢,唐毅身为士林中人,要是比别人还狠心,哪能对得起孔孟教训,没别的说,两把椅子三两银子。其他的圈椅,玫瑰椅,交椅,方凳,坐墩,平头案,翘头案,若是比其他地方卖得贵,您只管来退货,在下双倍退还差价!”   说完之后,唐毅就潇洒转身,具体的买卖还要交给吴天成来做,他就不操心了。就在唐毅转身之际,不知道谁带头,拍起了巴掌。   “唐神童果然厚道,我等佩服!”   “小小年纪,就有君子之风,真是了不得!”   “魏老大人收了个好徒弟啊!”   在众人的赞美之中,唐毅又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上,发现王世懋在不停地抓着头发,小脸蛋和吃了苦瓜一样。   “表哥,想出家也不用这么下本吧!”   “鬼才要出家呢!”王世懋虽然比不上他大哥,好歹也是有名的才子,可是唐毅这套经商手法,他怎么都看不明白。那帮人都摆明了要挨宰,你怎么还不动手啊!   “表弟,你到底怎么打算的,你不说,我就不吃饭了!”王世懋赌气说道。   唐毅看到沈林在门口招手,眨眨眼睛,笑道:“表哥,那你就饿着吧,恩师,弟子先告退了!” 第54章 该读书了   不经历风雨,不见彩虹。   一个男人经过了生死考验,就会变得迥然不同,雷七就是这样的人。   在监牢的日子虽然不长,十八般刑具全都尝了一个遍,把一身铜皮铁骨,愣是打熟了,打烂了!   要是没有酒精救命,只怕早就死于感染引发的败血症。饶是如此,他还是花了一个月的时间,才恢复了健康。   经过此番变故,雷七简直脱胎换骨,他以往总是念着江湖情义,对手下人相当宽厚。谁知竟然换来了张环的背叛!   这家伙勾结胡氏,给自己戴绿帽子,还把关键情报送给胡氏,稀里糊涂下狱,差点丢了性命。出来之后,原本跟着他在码头混得老兄弟,一律遣散,全都打发回家。当然还有一个例外,那就是徐三!   雷七和胡氏成婚之前,还有一个妻子,只是难产而死,给雷七留下了一个儿子。对于这个长子,雷七很关心,又怕他受委屈,特意在城外买了处庄子。   他被抓之后,徐三这个混小子也不知道怎么开窍了,连夜跑到了庄子,把雷七的儿子带走,两个人藏在了乡下,躲过了胡彬的抓捕。   在乡下这段时间,徐三宁可自己饿着,冻着,也不让雷七的儿子受一点委屈。当雷七发动所有人手,找到徐三的时候,他正躲在山神庙里,用一只手艰难地烤着母鸡。另一条膀子因为偷鸡已经被打断了。   扑通!   雷七跪在了地上,给徐三砰砰磕头,患难见真情,要是没有徐三,小孩子肯定会被抓到监狱里,大人尚且撑不住,何况一个孩子,徐三是救了儿子的命!拉过儿子,二话不说,就让小孩子叫徐三干爹!   恢复过来的雷七,重新拿回了产业,陈梦鹤也把胡彬抢夺的财产都还了回来。可是经此一劫,原本的客户都断了联系,曾经聚集在手下的兄弟都没了踪影。雷七空抱着一堆银子,却要坐吃山空。   偏巧这时候唐毅着手发财大计,和雷七是一拍即合。从装修到采购笔墨纸砚,再到购买红木,制作家具。   光靠着空有一肚子主意的唐毅办不到,靠着两眼一抹黑的吴天成也不行,可以说,雷七才是那个出力最多的人!   只不过此时他站在纸店的前面,竟然止住脚步,不往里面走了。   “怎么?不进去瞧瞧?”唐毅笑着走出来。   雷七憨笑道:“算了吧,俺这个粗人,可别打扰了才子们的雅兴。”   唐毅凑近了呵呵一笑:“其实我也不愿意看,谁让咱们和银子没仇!”   “哈哈哈,小相公说话就是让人佩服,成了,赏个脸,咱们喝几杯吧!”   “恭敬不如从命。”   雷七在前面带路,穿过了两条街道,来到了一家不大的门脸前面,雷七刚一出现,一个中年的汉子迎了上来,憨笑道:“七爷,羊腿都烤好了,就等您呢!”   “看见没有,今天我可是带了贵客,要是不好吃,小心我砸了你的招牌!”雷七攥着拳头,笑道。   “七爷放心,吃着不好,不用你动手,小的自己砸!”   笑着进了雅间,掌柜的亲自动手,摆好架子,捧来了一条色泽焦黄,滋滋冒油的羊腿。飘散的香气让人食指大动,在江南竟然能见到如此地道的烤羊腿,唐毅顿时来了兴趣。拿着匕首,割下一块,放在嘴里,没有丝毫的膻气,外焦里嫩,入口即化!   “好,真是好!”   雷七也割下了一大条,塞进了嘴里,含混不清说道:“小相公,知道店家为什么做得这么地道不?”   唐毅眼睛眨了眨,笑道:“听掌柜的口音,好像是西北人!”   “小相公就是敏锐,他是西北逃过来的军户,五年前是我救了他,这家铺子也是我帮他置办的。”   明朝廷在北部边境设立九边重镇,百万大军屯垦戍边,曾经是朱元璋最得意的一项政绩。只是百多年后,军户体系崩溃,有些地方的逃亡人数甚至超过了一半,这个掌柜的也是其中之一……   只是西北不安全,东南同样也如此,倭寇越来越猖獗,真不知道哪里才是太平之地。想到这里,唐毅越发郁闷,手中的匕首频频动作,一条条羊肉塞进了肚子里。   半大小子吃死老子,唐毅吃得比雷七还多,不到一刻钟,一条羊腿只剩下骨头了。   “小相公,要不要再来一条?”雷七提议道。   “算了,再来一条真成了饭桶了,咱们还是说说正事吧!”   提到了正事,雷七立刻收起了笑容,变得严肃起来。   “小相公,咱们先说哪件?”   “家具卖得不错,就说说红木吧!”   “是。”雷七顿了顿,说道:“小相公,我在松江还有苏州都安排了人手,黄花梨、鸡翅木、紫檀木、乌木,全都在收购之列。这些木头采购的人不多,价钱还算公道。”   “嗯,不能光靠采购,还要和运木材的海商搭上线,最好能按照咱们的要求运送最好的料过来,几年之内,要把江南的硬木市场都给垄断了。”   唐毅把官帽椅卖得那么便宜,当然不是他良心发现,而是放长线钓大鱼。桌椅板凳都算是小件,用料少,价钱也不高。真正赚钱的是雕花大床,是红木大柜!   就拿最费工费力的千工拔步床来说,一个工匠需要三年多的时间才能做好,因此才有“千工”之说。   一张这样的大床,最便宜也能卖到五六十两,如果更精雕细作,加上奢华的装饰,卖一两百两也不是不可能。   唐毅计算过,如果采用标准流程,招募几十个,上百个木匠分工制作,几天之内就能制造一张大床。   先通过便宜的桌椅板凳抢占市场,出货量足够之后,采购也多,这样就把上下游都给抓住了。其他的木匠作坊多半维持不下去,然后再出手,把他们收编过来,整个家居制造的生意就都握在了手中。   到时候还可以和昌文纸店结合起来,先征服文人,再征服社会,唐毅可以骄傲地宣称:我卖的不是商品,卖的是生活态度!   当然这么大的谋划,唐毅眼前的力量还不够,不过不要紧,他可以借势,不是还有锦衣卫吗!   “酒坊那边弄得怎么样了?”   “呵呵,小相公,实不相瞒,以前我手下也有两个酒坊,专门制作烈酒。咱们江南粮食多,山东那边好烈酒,来回贩运,挣一个辛苦钱。其实咱们的酒坊也有了蒸馏工序,不过多蒸馏几次。对了……小相公,我擅自做主,和锦衣卫的邓千户商讨的时候,把给锦衣卫的酒精价钱打了对折,另外还许诺他们,卖出的烈酒和酒精,有三成收益归锦衣卫。”   酒精生意对于庞大的锦衣卫来说,根本不算什么,周朔把事情交给了江南千户邓振中全权处置,唐毅也不好总和锦衣卫打交道,就让雷七出面。   听完雷七的介绍,唐毅也明白他的心思,如果不给锦衣卫一些甜头,这帮人哪会尽心竭力地办事。如今有了三成利润驱动,酒坊的事情,就是他们的事情,酒坊好了,他们的腰包就会鼓起来,不愁这帮人不卖力气。   “七爷,不愧是经商的好手,我佩服之至!”   “哈哈哈,小相公才是真正点石成金的天才,雷七跟您混了,才知道以往经商都他娘的是瞎忙活!”   俗话说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唐毅已经把手下的生意分配好了,吴天成主管昌文纸店,家具制作归了朱掌柜的,正好他们在刘河堡的房子也被烧了,就在太仓安了家。   至于酒坊,还有采购的事情,则是让雷七一肩挑起。唐毅对他不止有救命之恩,而且唐毅还帮着雷七走通了关系,让他亲手宰杀了胡氏和张环,让他解了心头之恨。对上面只是说两个人暴病而亡,对于歼夫银妇,历来是死有余辜的,根本没人在乎。   仔细盘算下来,唐毅如今已经掌握了三大财源,纸店、家具、酒精。保守估计,一年也会有三千两银子入账,而且还处在高速膨胀期,日后还会增加无数倍。唐毅不是一个对钱特别敏感的人,够花了也就不折腾了。   该好好啃啃八股文了,官场的敲门砖,哪怕就是狗屎,也要啃下来,嚼烂了!   唐毅带着满腔的悲壮,去拜会老师了。 第55章 庸俗的志向   江南最让人受不了的就是绵绵秋雨,哩哩啦啦,没有个尽头,冷得难受,潮得烦心,衣服被子总没有干的时候,连带着心情都遭到了极点。不过拥有一个贴心的学生,情况就完全不同了。   唐毅早早就给老师送来了精心打制的生铁火炉,烧着银丝碳,一点烟火气都没有。在火炉上面放着一把生铁壶,不停冒着泡。   魏良辅笑着拿起铁壶,滚烫的热水倒入颇有年头的紫砂壶中,不紧不慢,上好的龙井茶叶在里面不停翻滚,淡淡的茶香弥漫室内,行云流水的动作,看着就赏心悦目。   在魏良辅的对面,坐着一个中年的帅哥,长长的三缕胡须,飘洒胸前,身体挺拔,双眼明亮,身上只穿着一件单衣,好像不怕冷。   专注地盯着魏良辅泡茶,笑吟吟说道:“上泉公泡茶的手法越来越娴熟,怕是已经得了渊明的真意,让人好生羡慕啊!”   “呵呵,义修太客气了,老夫就是致仕的闲散之人,不学着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难道还能提三尺剑,扫平狼烟不成?”魏良辅缓缓把两人的茶杯倒入明艳的茶水,笑道:“老夫只想着安度晚年,倒是义修,你还在壮年,怕是要出山了吧?”   中年帅哥眉头一皱,点点头,又摇摇头,显得十分犹豫和为难。   “上泉公,眼下的朝局严党独大,老贼父子横行无忌,上欺天子,下压百官,君子罢黜,忠直之士被贬,实在不是出仕为官的机会。然则,东南自从朱纨身死之后,军务废弛,水军不能操船,兵卒不会舞刀,百官懈怠,粮饷奇缺。倭寇频频进犯,虽然还算小打小闹,但是如果我预料的不差,早晚苏州,甚至应天都会成为战场!”   “啊!”   魏良辅手一抖,差点把茶杯掉下去。苏州已经算是内陆,应天更是南都,有重兵驻守,区区海贼倭寇能杀到这里?   看到魏良辅吃惊,中年帅哥苦笑道:“上泉公,我走访过不少地方,听闻很多织工逃亡,各地的官员怕织工闹事,竟然暗中怂恿。这帮蠢货怎么不明白,这些织工多半都会变成海寇,要不了多久,成千上万的倭寇就会浮海而来,生灵涂炭就在眼前啊!”   魏良辅听到这里,苦笑一声。   “义修,他们不是不明白,而是在赌!”   “赌什么?”   “赌他们任内不会出事情,官场历来都是欺上不瞒下,得过且过吧!只要他们安全高升,哪管洪水滔天啊!”魏良辅最了解地方官员的心态,无奈地说道。   中年帅哥脸涨得通红,牙齿咬碎,怒道:“这就是他们可恶之处,身为一方父母官,七成的心思想着自己,那三成也只是想着上司,想着朝廷,半分不想百姓,当真该杀!”   魏良辅看着中年帅哥,突然轻轻一笑,年纪不小了,还是嫉恶如仇的脾气。   “义修,老夫说句不客气的,你要是还这个秉性,这辈子也别出仕了。”   中年帅哥脸上一红,羞惭地苦笑道:“上泉公,我会好好修身养性的。等我出仕之时,必定是我想得清楚明白之际。”   两个人都闷头喝茶,气压有些低,魏良辅突然笑道:“义修,说起来老夫还是占了你的便宜。”   “哦?上泉公怎么说?”   “呵呵,我最近收了个挺有趣的小娃娃,他本想着拜你为师的,让老夫截胡了。”   “拜我为师?我好像没答应收徒啊!”   魏良辅一脸好笑,说道:“你忘了万浩吗?”   “啊!”   中年帅哥如梦方醒,他的确说过万浩只要能证明才情胜过他,就收他为徒,本来是半开玩笑的话,后来万浩再也没有前来,还以为是他知难而退了,没想起其中还有故事不成!   魏良辅呵呵一笑,就把这段时间发生的事情简略的说了一遍,尤其是说唐毅如何在春芳楼一展才华,又如何斗倒了胡彬,还有最近怎么经商,中年帅哥用心听着,好奇之心顿起,眼中之中冒出了难得的光彩。   “有趣,真是有趣,上泉公,这小子可是个妙人啊!”   “没准也是个麻烦,有空你看看他,也帮着老夫教训那臭小子一番,让他知道天高地厚……”   魏良辅正说着,管家跑了进来,气喘吁吁说道:“老爷,唐少爷来了。”   说曹操曹操到啊。   “上泉公,我可要领教一下你这个宝贝徒弟的不凡了。”中年帅哥一转身,躲到了屏风后面,这时候唐毅已经从外面跑了进来,手里拿着一张狼皮褥子,还有一支紫檀的拐杖,走进来一看,小凳上面摆着两杯茶,唐毅笑着坐在了老师对面,拿起就喝。   “还是恩师心疼弟子,弟子谢谢您老了!”   魏良辅心头暗笑,沉声说道:“你小子不是一门心思赚钱吗,怎么有空找我?”   唐毅慌忙摆手,说道:“恩师,管子说过‘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您要反对弟子挣钱,就是和先贤的教诲对着干,睿智如您老,肯定不会的!”   “好一张伶牙俐齿!你小子现在是仓廪实,衣食足了吧?”   “自然,这不弟子来向您老请教了吗!”   唐毅恭恭敬敬站起身,一躬到地,十分的虔诚。   “不用多礼了,为师问你,你想学什么?”   学什么?怎么听着像菩提祖师的口气啊,难道您老还会七十二变,能跟你学上天入地,翻江倒海的本事?   唐毅暗中腹诽,可还是老实地说道:“弟子自然是跟随师父学习圣人之道,八股文章。有朝一日,能蟾宫折桂,光宗耀祖。俗话说,学会文武艺,货卖帝王家。您老说是也不是?”   魏良辅面无表情,突然说道:“照你所说,严阁老也是文章做得极妙,如今更是贵为首辅,难道要做他那样的人?”   严阁老,有什么不好的?   唐毅当然只敢想想,急忙说道:“弟子不敢自比君子,但是品行说得过去,更何况有老师教诲,弟子该不会走上歧途吧!”   “你不用奉承我,老夫有几斤几两,我自己清楚。”魏良辅笑骂道:“你小子聪明有之,但——越是聪明,就越要用在正路。光想着当官,往上爬,那可不行,还要把心术放正,为师可不想被人家戳脊梁骨。”   老头还想说下去,可是看唐毅低着头,沉默不语。他也觉得有些过分,就把话收了回来,叹道:“为师是想说不光要学八股文章,还要学更高深的学问。”   唐毅眼前一亮,问道:“师父所指?”   “嗯,拿去看看吧。”魏良辅说着从袖子里拿出了一卷书,送到了唐毅面前,唐毅双手接过,扫了一眼封面,三个大字映入眼帘:传习录!   轰!   唐毅只觉得一个炸雷在耳边响起,他心中升起一个不好的预感,急忙翻开书卷,快速浏览起来,才看了几行,额角就冒出了汗水。果然,怕什么来什么!   唐毅之所以会拜魏良辅为师,就是知道老头没什么倾向,不会惹麻烦,可是万万想不到,他竟然是心学中人!   没错,手里的正是阳明公的传习录!!   王阳明的伟大不需多说,立德立功立功,堪称“三不朽”的圣人,他的学说也受到无人数推崇,信徒遍天下,登高一呼,应者如云。可是心学虽然强大,但是整部心学发展史,就是被打压的历史,王阳明被打压不说,他的徒子徒孙也是如此。好不容易熬到了徐阶当首辅,心学刚刚翻身,结果高拱和张居正两代首辅都看不上心学,后来东林崛起,实学大行其道,夸夸其谈的心学几乎被扫进垃圾堆。   唐毅是个满脑子想做官的人,他可不想还没开始,就和一个失败者绑在一起,政治从来都是只问胜负,不问是非的。   绝对不能和心学沾上关系,绝对不能卷入学术和政治的双重漩涡!   想到这里,唐毅一脸的决然,将《传习录》高高举起,朗声说道:“恩师,弟子愚钝,无法领会阳明公的真谛,还请师父收回此书!”   魏良辅一直看着弟子,完全想不到这小子会这么果决,他沉声说道:“你难道不想当阳明公一样的人物吗?”   “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唐毅这两句说出口,没来由的一阵轻松,还能如何,大不了魏老头把自己扫地出门,不管如何,自己也不当什么劳什子的心学门人!   唐毅偷偷抬头,哪知道等着他的竟然是魏良辅的笑脸,老头伸手拿过了传习录,笑骂道:“混小子,你就不能高尚一点,真是给为师丢人!”没等唐毅解释,魏良辅又说道:“从明天开始,去王家族学,从头学习四书五经,每十天到为师这报道,要是敢懈怠,竹板伺候!” 第56章 论语多少字   “其实心学也未尝不好,就算不想学,也不要违逆老师。”唐秀才字斟句酌地说道,他这些天一直帮着陈梦鹤处理多到令人发指的陈年案件,累得头晕眼花,好不容易抽出一点空,听说儿子要进学,回家来叮咛几句。   虽然儿子很成熟,主意比自己还多,哪个当父母的都不放心。偏巧一回家就听说了唐毅和老师的事情,唐秀才不免有些不快。   “毅儿,天地君亲师,既然拜了老师,你就跑不了。再说了,心学风气日甚一日,东南士子人人争相谈论阳明心学,能成为心学传人,不知道多少人羡慕哩!”   唐毅抱着两个发髻,苦恼的揪着。   “爹,流行的东西不一定好。”   “哼,不好的东西怎么流行?”   “那瘟疫也能流行……”   啊呀呀!唐秀才气得吹胡子瞪眼,怒道:“混小子,强词夺理,家法伺候,家法伺候!”当然了他也就是喊喊,可舍不得真正动手。   “毅儿,你说阳明心学,是,是瘟疫?”   “不不不,孩儿可没有这个意思!”唐毅慌忙摆手,给他一万个胆子,也不敢这么说。“其实孩儿不太在乎什么心学理学,这些东西说到底都是文人自己玩的,和实际用处不大。”   “胡说八道!”唐秀才不悦地说道:“照你的说法,孔孟之道也没用了?”   “也不能那么说,可是这老二位在世的时候,混得都惨兮兮的。孔老夫子周游列国都要了饭,孟圣人也一辈子不被重用。孩儿可不想学他们,我就想着老老实实考科举,能爬的上去就爬,爬不上去,学恩师那样,外放官吏,吃喝不愁一辈子。孝敬老爹,多娶几个老婆,延续咱们唐家的香火,我死之后,哪管洪水滔天!”   唐毅没事的时候也做过梦,执掌江山,振衰起敝,把野猪皮彻底消灭,挽救华夏国运……只是梦梦而已,大明的问题出在自身,没有野猪皮,也会有油猪皮,豪猪皮,黑猪皮,白猪皮……想想历代改革家的下场,唐毅没来由的浑身发寒。   “好一个没出息的小子!”唐秀才伸出胳膊,把儿子抱在怀里,泪水从眼角落下,经历了不少事情,唐秀才同样无比珍惜眼前的生活,谁规定一定要胸怀大志,平安是福,去他的心学理学,少来烦我们爷俩!   ……   抬头望望,天气灰蒙蒙的,还没亮天,唐毅翻了个身,继续睡回笼觉。   “少爷,该起了!”沈林小声喊道:“您要上学了。”   “着什么急,再睡一会儿。”   “少爷,阴天了,其实早就亮天了!”   下一秒,唐毅迅速坐起,这下子可惨了,第一天就迟到,绝不是什么好事情,唐毅急忙爬起来洗漱,换了一身半新不旧的儒衫,床头放着老爹预先放好的书包,顾不得吃饭,抱起书包,撒腿就跑。   王家的族学他还算熟悉,同王世懋去过两次,族学在东城门外,守着一片开阔的竹林,右边是王家的祠堂,左边是一处尼姑庵,幽深宁静,是个读书的好地方。   唐毅一路呼呼气喘,跑得眼冒金星,总算是赶到了学堂外面,三间整齐的青砖瓦舍出现在面前,从后门偷偷看去,里面坐着二十几个年级不等的学生,大的有十几岁,小的最多五六岁,都在摇头晃脑地背书。往中间的桌案看去,后面并没有人。   还好先生没来,唐毅松了口气,向四周扫了眼,所有座位都坐满了人,只有墙角还空着一个。他悄悄摸过来,一屁股坐下,没等喘口气,就听到咳嗽一声,一个身影迈着方步走进了学堂。   王家族学的先生名叫赵闻,是一名举人,这可了不得!   按照明朝的规矩,举人是能够出仕做官的,比如大名鼎鼎的海瑞就是举人出身。就算不做官,也有一大帮人投献,君不见范进中举之后,就一步登天。谁还愿意当教书匠,一般的蒙学最好就是秀才,更多的只是屡试不第的老童生,能请来一个举人教书,不得不说王家的面子真大!   赵举人坐在了太师椅上,锐利的目光一扫,就看到了墙角的唐毅,眼中闪过一丝笑意,随即收敛,清清嗓子道:“检查功课,按顺序近前来!”   他此话一出,下面的小娃娃们不少都变颜变色,一副要闯鬼门关的架势。   终于第一个小子迈着沉重的步伐,走到了赵举人的对面。   “昨天学的是什么?”   “回先生,是,是《论语》,为政一章。”   “背。”   “是!”顿了顿,就念道:“子曰: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共之。子曰:《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   最初小家伙背的挺溜,可是渐渐的就磕巴了,到了“孟懿子问孝”,声音越来越小,直至于无。   “唉,不争气啊!”先生叹口气,抓起竹板,高高举在空中。小家伙眼含着泪水,颤颤哆嗦地举起了小手。   啪!   竹板和小鲜肉碰在一起,就连唐毅都忍不住心头狂喊,坑爹啊,敢体罚学生,你完蛋了,等着家长举报你吧!当然这种现象不会出现在大明,老师打得越狠,父母还会越叫好,棍头出孝子,恩养无义儿。老师打你,那是为了你好,无论多疼,都要忍着!   果然,小家伙连叫都不敢叫,连打了五下,就看小手和馒头一样,快速膨胀,都没法攥拳了。   惨,真惨!   更惨的还在后面,先生黑着脸,也不敢小家伙听不听得进去,继续讲解下面的内容,差不多有二十几句的样子。   “明日背诵熟了,差一句处罚加倍!”   小家伙浑身一颤,却不敢说什么,转身下去,含着眼泪背书了。接着下一个又悲壮地走上了不归路,唐毅在后面默默观察着,学生们背得内容不同,有的是四书,有的已经到了五经,甚至还有三百千一类的启蒙读物,不过有一点是一致的,只要背不下来,就要挨板子。能侥幸逃脱的寥寥无几。   不过唐毅也发现一些有趣的事情,比如打过之后,先生就会布置新的功课,他手里拿着一根类似牙签的东西,一头粗,一头细,两头都有圆圈,沾上印泥,在书上点一下,小圆圈代表逗号,大圆圈代表句号,断好了句子,先生就会抑扬顿挫地教着朗读,读通顺了,就下去背书了。   唐毅第一天来,本以为没有自己什么事情,可是就听先生说道:“墙角的那个过来。”唐毅黑着脸,低头走到了先生的面前。   “先生,学生是新来的,没有留下功课。”   “我知道!”赵举人沉着脸说道:“叫你过来就一定是考察功课吗?难道不能问问别的?”   话里有刺儿啊,唐毅急忙点头:“弟子倾听先生教诲。”   “我问你可曾读过书?”   “回先生的话,弟子五岁跟随家父发蒙,从三百千,到四书五经,都能背下来!”   这可不是唐毅吹牛,以往的小唐毅就很聪慧,两世记忆合一,别的不敢说,板子似乎打不到他的身上。   赵闻眉头一皱,冷笑道:“挺有自信的!那我问你,论语有多少字?”   他这个问题一出,下面的熊孩子都差点笑出来,他们早就注意到了新来了学生,本着东风破,我比东风还破的精神,他们都盼着能给唐毅来个下马威,打得越狠越好。   先生这道题出的好啊,谁读书还查字数,这个小子完蛋了,上学第一天手就要变成馒头了!   大家屏息凝神,等着看唐毅出丑。   不知道什么仇,这老师怎么和自己不痛快!不过想难住自己,那是痴心妄想!   唐毅抬起头,满脸含笑,说道:“回先生的话,论语13700字!”   霎时间下面的熊孩子都愣了,他还真说上来了,不对,他一定是蒙的,有几个家伙干脆拿过论语,开始一个字一个字的数,手指头不够,把臭脚丫子都摆上来了!   “成何体统!”   赵举人怒叱一声,长出口气,又问道:“《孟子》多少字?”   “34685字!”唐毅再度报出了答案,而且还不肯罢休,继续说道:“大学1753字,中庸3568字,易经24207字,礼记99020字,左传196845字——请问先生还有什么要问的?” 第57章 天地之间有一混蛋   赵闻盯着纸上的一连串数字,不由得感叹,一个都不差!传说中的唐神童果然有些道行,难道就要放过他不成?不行,绝对不行,要是压不住这小子,还有脸教书吗?   可是赵闻左思右想,也找不出能难道唐毅的东西,论起诗词,这小子能写出“人生若只如初见”的绝佳之句,论起对联一类的,唐毅能压住万浩,怕是凭着自己的功力也是自取其辱。   本想着用字数这种偏门难住他,没想到还是失败了。堂堂一个举人,竟然难不住一个小童生,真是愁死人也!   昨天师父敦敦教导,自己怎么就没问问他老人家呢?想到了师父,突然赵闻眼前一亮,顿时有了主意。   他板着脸说道:“既然把书都背熟了,可会做八股?”   “这个……虽然做过几篇,但仍不得其门而入,这也是弟子求教的初衷。”唐毅老实地回答,同时也告诉了赵闻,咱就别玩虚的,捞点干货,我就是想学八股文。   赵闻微微一笑,突然伸出手指,画了大大的一个圆圈。   “你就以此为题,试着破题吧!”   “什么!”   唐毅瞪大了眼睛,这算什么题目,不是存心逗自己玩吧!   “先生,弟子以为八股题目均出自四书,这个圆圈怕是不在四书之中吧?”   “胡说!”赵闻随手拿起一本论语,指着每章前面,用来区分的圆圈,大声说道:“怎么,四书之中没有吗?”   这下唐毅可傻眼了,书上的确有,只是那个圆圈和标点符号的意思差不多,谁见过用句号或者逗号做题目,写文章的,就算念八股文念魔怔了,也不带这么坑人的!   刁难,绝对是刁难!   圈圈叉叉的,唐毅的脑筋快速转动,这个赵先生他从来没有见过,不应该故意找茬。想来就是老魏头安排的,自己拒绝加入心学一派,就想法在学堂上难为自己。这老头心胸真不够宽广,亏自己还那么孝敬他……   不管如何,总不能怂了,不就是个圆圈吗,前世做过那么多发散性训练,没理由想不出来。一个圆,能代表什么,月亮,盘子,烧饼,车轮……唐毅脑中的东西越来越多,可就是没一样和八股文有关系,到底该怎么办啊!智计百出的唐神童,这下子可傻眼了。   看着唐毅苦心焦思的模样,赵闻心里别提多快乐了,昨天他和老师请教八股的时候,就被这道题给难住了。堂堂举人都做不出来,你一个小娃娃想来也解不出来。   赵闻一脸止不住得意地看着唐毅,唐毅突然眼前一亮,说道:“先生,学生有了。”   “哦?讲。”   “是。”唐毅顿了顿,说道:“天地之间,有一混蛋也!”还一本正经解释道:“圆圈代表天地,也可以代表鸡蛋,鸭蛋,若是落在人的身上,就是混蛋。”   一言既出,整个学堂都宁静了,足足沉默了几秒钟,突然爆发出一阵疯狂的笑声,那些熊孩子前仰后合,敲着桌子,拍着巴掌,眼泪都笑出来了。   赵举人的脸上一阵青一阵白,喘息如牛,简直要昏过去了,突然大声吼道:“好啊,你敢辱骂先生,找打!”   赵闻抓起竹板,呼呼挂风,奔着唐毅就打,好在唐毅机灵,退后一步,躲开了致命一击。   “先生息怒,学生都解释了,没有辱骂先生!”唐毅急忙辩解。   “还敢狡辩,简直岂有此理!”   赵闻眼珠子都红了,吹胡子瞪眼,猛地扑过来,唐毅大吃一惊。这个老师也太暴力了,简直就是个爆竹,一点就着,怎么一点涵养都没有。你让我破题,就算我破的不好,也不至于如此啊!子曾经曰过,不教而诛谓之虐啊!一个举人老爷,不好好讲道理,怎么能虐待未成年人啊!   这也是唐毅随便惯了,他和唐秀才都经常开玩笑,老师魏良辅也是个老不羞,嬉笑怒骂,没事还捉弄徒弟,弄得唐毅对“天地君亲师”一点不感冒。   可不是人人都像唐秀才,都像魏良辅一般,赵闻就是个古板的人,把三纲五常看得比天还重,学生就是学生,老师就是老师。学堂是什么地方,是教授孔孟之道的所在,哪里容得你说一些粗鄙的词汇,玷辱斯文。   疯了一般的赵举人不顾一切地追赶,看样子落在他的手里,都能被大卸八块,唐毅哪能不跑啊。   “先生,息怒,息怒啊!”   无论唐毅怎么说,赵闻就恍若未闻,气喘吁吁地猛追,两个人绕着桌案来回乱跑,弄得人仰马翻。下面的熊孩子都傻眼了,新来的哥们太猛了!   这里面最皮的孩子,见到先生都老实的像见了猫的耗子,先生打你哪个敢跑。这位倒好,穿蹦跳跃,简直像马戏团的。   坐在最后排的一个小胖子努力瞪大豆包眼,看得嘴都合不上了。他奶奶的,这才叫厉害啊,他要是不被赶走,老子就拜他当大哥。唐毅不知道,他已经多了一个铁杆粉丝。   正在鸡飞狗跳的时候,突然门口有人咳嗽了一声。声音不大,可是赵举人却如遭雷击,身躯晃了晃,急忙停住。偷眼看去,门口站着一个中年的帅哥,一身单薄的衣服,目光炯炯地看着。   赵举人顿时羞惭地低下了头,慌忙说道:“师父,弟子无状,请师父责罚!”   中年帅哥缓步走进来,令人惊奇的一幕出现了,学堂里的熊孩子一个个停止了笑容,低下了头,默不作声。这就叫做气场,来人的确不一般,唐毅也不由得偷偷打量。   两个人目光相接,这位脸上竟露出一丝笑容,随即就收了回去。   “赵闻,教学讲究因材施教,一味刚猛,并非为师之道。”   “多谢恩师教诲,弟子铭刻肺腑!”   “好了,你们继续上课,这小子交给我吧!”   “是。”凶的没变的赵闻变成了乖乖宝,整理衣衫,重新回到了位置上。只是对唐毅还怒目而视,一副吃人的样子。   课堂是没法呆了,他只能跟着中年人垂头丧气从里面走出来。第一天上学就闹得这么过分,唐毅也有点后悔。赵闻的脾气不好,自己又何尝是个好脾气,人家是老师,让着点又不会少一块肉,非要争强好胜,要是传出去,搞不好都没有学堂敢要自己了。   苦啊!   唐毅痛苦地揪着头发,倒是中年帅哥不以为意,带着唐毅到了竹林下面,一屁股坐在了石头墩子上,含笑看着唐毅。   “你或许不认识我,本人叫唐顺之,草字义修,世人叫我荆川先生。”   “啊?您就是荆川先生?”这下子可轮到唐毅吃惊了,他从琉莹的口中得知唐顺之,那可是文武双全,鼎鼎大名的人物,真是没有想到会是布衣麻鞋,如果不是气度不凡,简直就是农民伯伯。   “怎么,见面不如闻名?”唐顺之笑道。   “不不不,是见面胜似闻名。”   唐顺之呵呵一笑:“其实我说的是你,鼎鼎大名,才智双全的唐神童,实在是让人失望。天下间有才华之人何止千万,然则能鳌头独占者,寥寥无几。譬如神童仲永,倚仗才华,肆意挥霍,最终泯然众人矣。莫非,你也想学仲永不成?或许我可以写一篇伤唐毅,你觉得如何?”   唐顺之一脸的和风细雨,可是说出来的话,却比刀子还厉害,唐毅的额角冒出了冷汗。唐顺之收起了的严肃的表情,缓缓站起,轻轻拍了拍唐毅的肩头。   “孩子,当年我唐顺之不齿张璁的为人,偏偏他又是我的主考官,师徒名分早定,后来我蹉跎十几年,也是咎由自取。佛家有金刚怒目,也有菩萨低眉,读书进学,不只是学习四书五经,八股文章,更要学会打磨心性,降服心中的龙虎!”   其实唐毅刚刚的举动更多是玩笑的成分,只是在唐顺之看来,是他侍才而骄,唐毅也没法解释。不过唐顺之的几句话,让唐毅越发有感触,他必须真正学会这个世界的规则,不能再率性而为。   想到这里,唐毅恭敬地说道:“晚生受教了!”   “呵呵,听得进去就好,过来,我要检查一下你的功课究竟如何?”唐顺之说道。 第58章 天大任务   “天下有道,则礼乐征伐自天子出。”   这是唐顺之出的一道题目,四平八稳,没有任何歧义。和圆圈完全不是一回事,唐毅打起了十分的精神,这句话是孔老夫子所说,天下有道的时候,礼乐战争是天子做决定,下面还有一句,天下无道的时候,礼乐征伐是诸侯做决定。   想了半晌,唐毅终于下笔破题:“道隆于一世,权柄勿分多人。夫政出多门,则乱之始也。”   破了题目,又搜刮肚肠,按照承题,起讲,入题,起股,中股后股,束股的顺序,一路写下来,差不多半个时辰,一篇不到三百字的八股文总算是写完了。唐毅又小心翼翼看了一遍,虽说不算花团锦簇,但是也用词考究,排比得当,看起来应该不差。   他这才双手奉上,送到了唐顺之手里,战战兢兢等着这位大家的点评。   唐顺之接过只扫了一眼,就随手放在一边,微微含笑,看着唐毅,弄得她浑身发毛。   “荆川先生,是晚生做的不好?”唐毅试探着问道。   “呵呵,先不说这篇文章,我问你,朝廷为何要用八股取士?”   当然是为了钳制思想,愚弄天下,让读书人一辈子皓首穷经,没有功夫添麻烦……唐毅经过刚刚的教训,已经学会了深沉内敛,摇头说道:“晚生不知,请先生指点。”   “唉,自古以来,文无第一,武无第二。有人喜欢酸的,有人喜欢甜的。天下读书人何其之多,大江南北,黄河两岸,光是江南之地,读书人怕是就有百万吧?”   唐毅不明白唐顺之的意思,还是点头,江浙两省都是最富庶的地方,文风鼎盛,只要有点银子,就会送孩子去读书,百万读书人绝不是夸张。   “这就对了,这么多读书人,全靠着一篇文章定好坏,不说决定生死,也差不了许多。若不定下严格的规矩,全凭考官的喜好,其中会有多少弊端,你能想象吗?”   轰!   唐毅脑中闪过一道惊雷,顿时脑洞大开。   唐顺之果然一下子点到了问题的关键,如果不限定考试范围,不规定作文的格式,任由考官发挥,任凭他们的喜好录取,其中会有多少猫腻,用脚趾头想也明白。   譬如某位考官从非常偏门的书中出题,大多数考生都没见见过,又怎么考好。若是这位考官心怀不良,提前把书籍透露给自己中意的人,考试还有什么公平可言!   把出题范围限定在四书五经,不过就是九本书而已,任何人咬咬牙,都能卖的下来,实在不行,还能手抄,总有解决的办法。   仔细想想,八股文和后世的高考有异曲同工之妙,都有无数攻击的点,但是不可否认,保证了最大限度的公平。如果自由录取,因材施教,会有多少关系户变成“特殊人才”挤进校园,霸占本就不够的资源,农村子弟怕是再也没有出头天。   其实推而广之,很多看似不合理的东西,都是出于维护大帝国的需要,就比如重农抑商,种下种子,收获粮食,这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道理。可是商业却不同,必须要有地理区位的限制。   假使鼓励商业发展,江南必定一骑绝尘,到时候帝国南北失衡,超出了掌控,国家就要不稳……   唐顺之的话确实让唐毅从全新的高度来看待八股文,同时对这位荆川先生的洞察力越发佩服。   唐毅的变化都被唐顺之看在眼里,心说要镇住这小子,还要拿出点真本事才行。他拿起了唐毅的文章,笑道:“你这篇文章不能算是不好,可是放在考场上,考官第一眼就会黜落,你可知道原因?”   “晚生不知。”   “八股之题从经义上截取,只能针对题目,不能侵上,也不能犯下。”   “啊!”   唐毅忍不住倒吸一口冷气,他犯得错误再低级不过,破题的时候,明显犯下,也就是把后一句的意思用上来。   在后世的时候,解读文章讲究联系上下文,通盘考虑,可是八股文可不行,让你讨论什么,就是什么,决不允许过多发挥。要是遇上了肆意发挥的学生怎么办,很简单,直接打落不取。   可以想见,唐毅这篇只认不错的文章考官都懒得看第二眼。想到这里,唐毅的脊梁沟一阵冒寒气,整个人都不好了,封建取士,真他娘的残酷啊!   看唐毅想明白了,唐顺之笑着站起身,拿起毛笔,不假思索,在文章下面写了几句,唐毅凑到近前看去。   “道隆于一世,政柄统于一人。夫政之所在,治之所在也!”   看人家这几句,直接讲权力归天子的好处,而唐毅的写法则是说明分给诸侯的坏处,看似一体两面,放在科举上,就是中与不中,天堂地狱的区别!   这其中的差别怕是只有高手才能品味,唐毅想到这里,深深一躬。   “荆川先生,晚生搅扰学堂,心中惭愧。先生不计前嫌,提点晚生,感激不尽!若是……”唐毅小脸通红,有些说不出口。   “呵呵,不就是想学八股制艺吗,有什么说不出口的?”唐顺之笑道。   唐毅顿时眼前一亮,急忙问道:“先生,您可是愿意教晚生?”   “不。”唐顺之摇摇头,随即笑道:“八股文说白了就是格式而已,凭你的聪明才智,一天半天就搞清楚了,关口是要想真正杀出重围,在百万士子当中独占鳌头,光靠着你现在的学问还不成。”   “请先生指点。”唐毅谦卑地说道。   “八股文格式严谨,堪比床板下面抡大斧,螺蛳壳里做道场。最讲究积累,失之毫厘谬以千里。光会背四书五经,朱子集注,可差得远呢!”   “请问先生,还要学什么?”唐毅两眼冒光地问道。   “八股的基础在于诗词文赋,所以还要被楚辞、乐府、汉魏六朝文赋、古诗、唐诗、宋词、元曲、还要涉猎诸子百家、尤其是天子笃信道家,还要把老庄的学问吃透,不经意间融入文中,殿试的时候才会让天子满意。光是这些还不够,《史记》总要看过,《资治通鉴》《贞观政要》历朝的实录,都要烂熟于心……天文地理,农业水利,医卜算术,琴棋书画,样样需要涉猎。尤其是如今狼烟四起,鞑靼和倭寇作乱,更要学习拳脚兵器,强身健体,还要懂得兵书战册,必要的时候,能指挥千军万马,纵横沙场……”   唐顺之说一样,唐毅就记一样,渐渐的脑袋就像气球,越来越大,简直要爆了。把这些玩意都背下来,少说要几百万字,再融会贯通,简直就是天大的任务。   “荆川先生,兵法还要学啊?文官不用上战场吧?”唐毅哀嚎地说道。   “怎么不用,本朝以文御武,若是没有两下子,那些骄兵悍将会听你的指挥?”   也有道理,唐毅皱着眉头,咬了咬牙,要相当人上人,就要下苦功夫,不就是背书吗,难不住老子!不过——这么多的东西,该找谁学啊?   正在迟楞的时候,唐毅突然发现了唐顺之嘴角高深莫测的微笑,分明再说:小样儿,还不上钩吗?   唐毅思索再三,毅然撩起衣襟,给唐顺之行了大礼。   “晚生恳请先生不吝赐教!”   “嗯,从今天开始,上午到我这儿背书练武,下午去学堂听经义,赵闻的功底还算扎实,晚上呢,好好练字,每天交三千字上来。再有啊,每十天去上泉公那里,跟他学三教九流,听他讲朝廷掌故。”唐顺之说的顺口,显然早有预谋。   唐毅点点头,为了科举,为了幸福,拼了!   “先生,还有吩咐吗?”   “有。”唐顺之促狭地笑道:“听说你的厨艺不错,去给我做几个下酒菜来!” 第59章 羞煞人也   凡父母死亡,要守孝三年,不得科举。唐毅掰着手指头计算,老娘去世一年多了,他还有一年半的时间,就要正式迈上科举之路,从县试,府试,院试,到乡试,会试,殿试,六大关口,哪一关都不轻松。如果不能一次通关,就要重新考试,浪费三年不说,八股文这种臭狗屎,要是继续啃下去,没等考上进士,自己就呜呼哀哉了!   为了不多受罪,这一年半,五百天个日夜,就不能把自己当人!   拼了!   唐毅把心一横,拿出了拼命的架势,每天早上天不亮就爬起来,从家里一路跑到王家学堂,绕着学堂外的小竹林一直跑,直到通身是汗,天光放亮,前去拜见唐顺之。   唐顺之会把一天的功课准备好,厚厚的一摞纸,别的学生背三五十句就算不错了,唐毅面前经常是三五本书,光是看着就让人眼晕。   虽然其中不乏背过的,但是重新过一遍,是要求一点都不能错。唐顺之会抽出一个时辰,给唐毅讲解其中的关键,剩下的两个时辰则要扎马步,练习拳脚,甚至还要求唐毅买马、买弓、买船,水陆的本事一起学。   下午还要去听经义,一点时间都不给唐毅留。他也有主意,在扎马步的时候,就让沈林站在面前,一页一页的翻书,一边练功,一边背书,两不耽误。   甚至为了节约时间,唐毅把午饭变成了寿司卷,用紫菜裹着米饭,加上各种菜肴,吃饭的时候,也能看书。   他这么拼,倒是心疼坏了琉莹,要说唐毅创建了昌文纸店,对谁的好处最大,恐怕要数琉莹了。   她从十四五岁被买到教坊司,因为长得漂亮,里面的妈妈不舍得花朵还没开,就给摧残了。百般护着琉莹,还教给她琴棋书画,万般的本事。正所谓投入越多,想要的收获就越多。   本来万浩那一次琉莹就要被逼着应付闻腥而来的才子,好在让唐毅撞破了,只是躲过一次,还能躲过第二次吗!   万幸昌文纸店建起来,后面的园子标榜清贵,不允许任何肮脏的生意。甚至要求弹唱的歌女必须完璧之身,如果表演中有任何挑逗卖弄,立刻驱逐出去。对待客人也是同样的要求,不能有无礼的举动。   起初吴天成对这个规定嗤之以鼻,那帮文人不就是为了一个乐子,不让碰谁来啊!可是他却没想到,文人看重的是格调,找乐子那都可以去,能提高品位的只有这一家!   他们一个个人模狗样,不想装也要装着,装来装去,竟然习惯了,开始欣赏艺术,每当唱到好处,打赏的银子竟然比其他地方还要多得多。鸨子见钱眼开,自然不会逼琉莹,甚至盼着能一直下去,摆脱火坑的琉莹对唐毅始终存着一份感念。   不能做别的,就给师父做点饭吧!每到中午的时候,飘然若仙女的琉莹大家,带着色香味俱全的美食,送到唐毅的手里,等他吃完,再默默离开,就好像传说中的田螺姑娘一样!   学堂里的熊孩子都羡慕的流口水,有的是垂涎美食,还有……你懂的。   “不愧是我大哥,真他娘的厉害!”也不管唐毅承认没有,小胖子都坚定地认为着这是个大哥。   下午时分,算是唐毅比较轻松的,赵举人讲的经义中规中矩,无可挑剔。唐毅要做的就是管住自己发散的思维,老老实实接受朱熹老夫子的那一套,还是那句话,就算是狗屎,也要闭着眼睛咽下去。   有句话怎么说来着,不能反抗就享受吧!天长日久,唐毅还真的习惯了,他甚至能做到一边听着赵闻讲课,一边温习上午的功课。   这一天唐毅刚刚赶到学堂,天空就落下了小雨,偏偏靠墙角的座位上方漏雨,冰凉的雨水落在肩头,唐毅忍不住一激灵。   冬天的雨水可不是开玩笑,要是病了就没法这么高强度的学习了,唐毅正在犹豫,身边的小胖子终于等到了机会。   连忙摆手,招呼唐毅过去。   有人收留,总是好事,唐毅连忙过去,和小胖子挤在一张桌子。   能和偶像坐在一起吗,小胖子笑得眼睛都没了,低低声音说道:“小弟叫王周绍,仰慕大哥许久,愿意鞍前马后,服侍大哥,万死不辞!”   唐毅眨眨眼睛,笑道:“你是不是《水浒传》看多了?”   “大哥怎么知道的?”   “听出了梁山泊的味儿。”心说除了水浒传,哪还有纳头便拜的事情!要说起来,黑宋江才让无数穿越前辈汗颜的,你们一抖王霸之气,就有骂声一片。人家宋江就是个小小的押司,走到哪里都有一帮慕名的好汉,还说是名著,上哪讲理去啊!   “大哥,明天就是小年了,去不去庙会,有《闹江州》哩!”小胖子满怀期待地盯着。   好快啊,都是小年了!   来到这个时空已经半年了,放松一下也不错,不过要看唐顺之给不给自己放假!正在胡思乱想的时候,此时赵闻咳嗽了一声,锐利如刀的目光扫向了两个人,小胖子吓得连忙闭嘴,不敢多说。唐毅也正襟危坐,听着赵闻讲课。   渐渐的小胖子就觉得两个眼皮发沉,过了一会儿,一个眼皮闭上了,另一个勉强撑着,好像单眼吊线的木匠。又过了一会儿,许是赵闻讲的太无聊,两个眼睛都投降了,小胖子把书本当做枕头,睡了过去。   众所周知,睡觉是会传染的,唐毅这些天疲惫到了极点,为了完成功课,甚至要熬通宵。慢慢的他的脑袋也发沉了,两个拳头撑着下巴,书本遮着脸,很快他也半睡不醒。   赵闻讲了一个多时辰的经义,外面的风雨声音小了,屋子里的二重奏却越发刺耳。   小胖子趴在书本上,腮边挂着晶莹的口水,鼻涕泡吹起来,扁下去,睡得别提多香了。至于唐毅虽然看不见脸,但是小呼噜匀称平顺,和周公聊得正酣。   又是他!   气得赵闻闷哼一声,也不知道老师看中他哪点了,竟然亲自教导,自己何尝有这个待遇。越想越气,赵闻站起身,走到了两人的面前,突然猛地一击掌。   啪!   “打雷了,打雷了,劈死先生了!”小胖子没睁开眼睛,就大呼小叫道。   噗,赵举人一口老血喷出十步,学堂里充满了笑声。小胖子揉了揉睡眼,正好看到了先生吃人的目光,吓得他直接趴了。   “先生息怒,先生息怒!”   “哈哈哈,做梦都想着劈死先生,我这罪孽可不小啊!”赵闻黑着脸说道:“某人不是说不教而诛谓之虐吗!今天先生就让你们死得明白!我给你们出两个对联,若是对不上来,必定严惩不贷!”   不等两个刚睡醒的娃反应,赵闻就念道:“王绍周听着,枕耽典籍,与许多贤圣并头。”   显然这一联是根据小胖子抱着书睡觉而来,小胖子脑袋一团浆糊,哪里知道如何应付,小脸都绿了,支支吾吾。突然目光扫过唐毅,只见这位新大哥手指着先生的腰间,五个指头不停开合,脸上带着笑容。   小胖子顺着目光看去,原来在赵闻的腰里挂着一把扇子,这位赵老师平时风雅惯了,就算冬天也带着。看到这里,小胖子突然福至心灵,朗声笑道:“扇写江山,有一统乾坤在手!”   对得何其工整,赵闻简直气疯了,竟然是我提醒了你!他气得哼了一声,目光落到了唐毅身上,想到唐毅是躲雨坐在了小胖子的旁边,脱口而出。   “细雨滴肩头。”   “呵呵,青云生足下!”唐毅对得更轻松。   “好大的志向,既然有青云之志,岂能在学堂之中睡觉,你们两个去墙边站着!”   躲过了严惩,小戒肯定免不了,放在以前,唐毅肯定会争辩几句,可是如今他学乖了,和小胖子两个并排站在墙边,一句话也没有。   赵闻又讲了一段时间,总算到了放学的时间,熊孩子们呼啸着离开。赵闻再度走到唐毅的前面,想要教训几句。   凑到近前一看,他又气得鼻子都歪了,这家伙竟然闭着眼睛,又睡着了,好大的本事,连站着都能睡着。就凭你这个德行,有什么能值得荆川先生看中的?就连我赵闻都不愿当你的先生!   “业精于勤,荒于嬉,行成于思,毁于随。所谓神童,不过如此!”   他叹息着,正想着去找唐顺之说说,突然唐毅嘴里喃喃念道:“方今圣贤相逢,治具毕张,拔去凶邪……少始知学,用于敢为。长通于方……孔道以明,辙环天下……欲进其豨苓也。”   一篇韩愈的《进学解》,唐毅在睡梦之中,竟然背得一个字都不差。赵闻先是一愣,想到文中国子先生的敦敦教诲,掩面而叹。   “唉,我竟不如少年,羞煞人也!” 第60章 老爹的执念   赵闻扭头要走,不知什么时候,唐顺之已经站在了门口,看不出表情,只是淡淡念道:“动而得谤,名亦随之。投置闲散,乃分之宜,若夫商财贿之有亡,计班资之崇庳,忘己量之所称,指前人之瑕疵,是所谓诘匠氏之不以杙为楹,而訾医师以昌阳引年,欲进其豨苓也!”   唐顺之的声音极富磁性,念起来更是抑扬顿挫,听在赵闻的耳朵里,却不亚于黄钟大吕。   这篇韩昌黎的《进学解》,通篇用反讽自嘲的话语,抒发怀才不遇的愤懑,最后几句更是用反语泄愤,可是却正好印证了赵闻如今的处境。   考中举人之后,名气越来越大,有什么举动,就会招致诽谤。放在闲散的位置,是非常合适的。关心财物的多少,计较品级的高低,忘记自己有多大的才能,随意指责官长上司的缺陷。就好像诘问工匠为什么不用小木桩做房梁柱子,指责医生,为什么不用猪粪来延年益寿!   听着老师的话,赵闻汗透衣襟,中举以来,他日益骄傲,目中无人,学问没有多少长进,却不停批判他人,自以为高人一等,殊不知已经把人得罪光了。如此心胸气度,连一个小童生都容不下,又怎么有人肯用你,难怪混到了教书匠的地步!   “恩师教诲,弟子铭刻肺腑!”赵闻双膝一软,泪水长流。   唐顺之看在眼里,长长叹口气,说道:“挺大的人了,起来吧。南直隶文脉昌隆,你能考中举人,学问不比北地的一些进士差。沉下心来,把经史子集从头读去,他年还有蟾宫折桂的希望。”   “多谢恩师鼓励。”   赵举人躬着身躯,缓缓退出了学堂。   看着赵闻消失,唐顺之一回头,见唐毅还闭着眼睛,在那里打呼噜。   “咳咳,别装了。”   唐毅露出了一丝尴尬的笑容,刚刚他的确睡着了,可是唐顺之跑出来,他就被惊醒了。可是人家师徒说话,自己当电灯泡多难堪啊,又不能跑,只能选择装睡,来个眼不见心不烦,竟被唐顺之给戳破了。   “唉,赵闻幼年也有神童之名,只是以他的心性资质,最多不过是三甲同进士。”唐顺之笃定地说道:“其实韩昌黎的《进学解》说的不只是他,也说的是我。”   唐顺之负手而立,长叹数声:“我苦心向学,自问世上能胜过我的人不多。”说着他俏皮地看着唐毅,问道:“是不是觉得我在吹牛皮?”   “不不不,先生在二十年前就名满天下,高中探花,又苦心攻读十几年,要说学问之深,怕是晚生一辈子也赶不上。”   “我也没指望你走我的老路。”唐顺之自嘲地笑道:“光是知还不够,必须要行,要做事,要济世救人!要想做事,就要看透利之所在,要会趋利避害,我说的可对?”   当然对了,只是听起来有些奇怪啊!   在唐毅的印象之中,荆川先生是那种虽千万人吾往矣,道之所在,粉身碎骨,万死不辞,宁折不弯的传统士大夫。从他嘴里说出“利”字,就好比尼姑跳墙一般,别扭,十足的别扭。   唐毅傻愣愣不知道如何回答,唐顺之却自顾自笑道:“这些日子我长去昌文纸店看看,我仔细琢磨过,一间小小的纸店,被你经营的竟是滴水不漏!贫寒士子能得到低价的笔墨纸砚,才子能借助纸店扬名,能砥砺学问,增长见识,就连出钱的士绅商贾都能满足他们附庸风雅的想法。而且我还去了你手上的木匠作坊和酒坊,所有工匠都说工钱提高了不少,人人得利,偏偏你小子又赚得钵满盆满,真是让人称奇啊!”   唐顺之还真下了功夫,把唐毅构筑的生意圈看得明明白白,可是看得越明白,就越惊讶。别的商人都是专精一样,这小子怎么能把看似毫无关联的东西整合到一起,还让所有人都能满意,绝对天才,这份调和鼎鼐,理顺阴阳的本事要是放在官场上,简直就是所向睥睨的神器!   唐毅被说的脸皮通红,连连说道:“先生过誉,先生过誉了!”   “哈哈哈,你小子也别得意,要真正想施展才华,唯有那个位置才行!”唐顺之神秘兮兮地说道,语气充满了诱惑,活脱狼外婆。   位置!哪个?不会是……这家伙要教唆自己造反不成?唐毅吓得脸色一变,却见唐顺之哈哈大笑:“小子,你是不是想偏了,我是让你有朝一日爬上首辅的位置啊!”   该死,又被他给耍了!   唐毅还想反驳几句,却听唐顺之说道:“明天小年了,给你放一天假。”   放假?多遥远的事情啊,唐毅瞬间把什么都忘了,转身撒腿就跑,到了院子中,大喊三声,一骑绝尘,奔着家里头狂奔。小胖子王绍周只能跟着吃灰,眼看着老大消失的无影无踪。   唐顺之捻着胡须大笑,“到底还是个孩子!”叹气之后,抬起头,仰望着天空,一脸的肃穆,拱手说道:“阳明公在上,这就是弟子给您选得传人,也不知道您老在天之灵能不能满意?”   恍惚之间,唐顺之仿佛看到云端露出一张清瘦和蔼的脸庞,俯瞰着茫茫大地……   一路跑回了家里,看门的谭老头满脸笑容,朱家兄弟赶着马车回来,车上堆满了鸡鸭鱼肉,糖果爆竹,崭新的衣服鞋帽,正兴奋地往里面搬,嘴咧得老大,都合不上了。   唐毅倒是不怎么在乎过年,不过看大家这么高兴,他的心情也好了许多,谭老头告诉他老爷回来了。老爹平时都在衙门里住,难得回家,唐毅急忙穿过前院,到了老爹的门前,探头看去,只觉得有些不对劲。   桌案上铺着崭新的红纸,最上面的一张写了半个福字,没有再写下去,唐秀才靠着太师椅,一动不动地坐着,仔细看去,眼圈还有些发红。   哭过了?   不会吧,老爹这么多愁善感?   “爹?”   “是毅儿啊!”唐秀才一惊,连忙揉了揉眼睛,笑道:“天气真干,眼睛涩涩的。”   不找借口还好,刚刚下过雨,难道你忘了!   唐毅拉过一把椅子,坐在了老爹的对面,问道:“爹,是不是衙门里有什么烦心事?”   “衙门的烦心事多了,你爹不用做主,推给东翁就是了。”   “有你这么不负责的师爷吗?”唐毅暗自腹诽,随即笑道:“那您为什么事情不高兴?”   唐秀才眨眨眼睛,死不承认。   “我哪有,就是想你娘了。”   “当真?”   “嗯!”唐秀才笃定地点头。   “那好,我问问朱山去,看看您跑哪去了!”   唐毅起身就要走,唐秀才一把拉住了他,整个脸都垮了下来,只能实话实说。   唐秀才的心中一直有个结,当初为了给妻子治病,把老宅给卖了,后来连坟地都没了。当时儿子说要买回来,他还不信,可是几个月时间,爷俩的处境天翻地覆。他混成了知州的师爷,儿子更是了不得,加上手里银子充裕,唐秀才就想在过年之前把老宅买回来。   在老宅中祭祀先人,宣誓他唐慎爬起来了。   唐秀才充满了信心,大不了多花点银子,又不是仗势欺人,应该很容易的,他也没有告诉唐毅,自己去弄了。   本以为十拿九稳的事情,却出了差错。   “毅儿,咱们家的老宅子被一个姓沈的商人给买走了,怕是再也弄不回来了。”唐秀才说到这里,眼圈红了,攥着拳头,顿足捶胸。   “等等,不就是个商人吗,有什么了不起的?”   “你不知道啊,他是给织造局办事的。”   “织造局?江南织造局?”唐毅惊呼道,老爹点了点头,满脸的凄苦。唐毅也皱起了眉头,江南织造局是内廷把持的,也就是归太监管,是皇帝佬的钱袋子。织造太监眼高于顶,连督抚都不放在眼里,织造局手下的商人的确不好惹。   “爹,一定要把老宅买回来吗?”   “当然!”唐秀才咬牙切齿地说道:“把老宅买回来,不光是咱们爷俩站起来的证明,而且,而且算命的说了,老宅风水好,后人能中状元,你小子未来就靠老宅了!”   这也行啊,把算命的叫来,十家有九家会这么说,光靠风水就能中进士,我还吃苦读书干什么?   唐毅看得出来,老爹是铁了心,不把老宅买回来不回罢休。   “成了,我帮您想想办法,保证让您在老宅里面过年!” 第61章 好猖狂   小小的茶摊,只有两张桌子,唐毅坐在靠边的位置,面前摆着瓜子、蜜饯,几样点心,碗里的茶水都凉了,一口也没喝。   突然对面的府邸大门开了一道缝,一个大汉被从里面推了出去。   “滚远点,再敢来沈府打折你的腿!”   “哼,有买有卖,都是做生意的,耍横给谁看呢!”雷七骂骂咧咧出了大门,duang一声,门被关上。   雷七气呼呼转身,到了茶摊前面,坐在了唐毅的对面,没等说话,抓起茶壶,猛灌了几口,大骂道:“狗仗人势的东西,不就是给太监做事吗,有什么了不起的!”   唐毅沉着脸说道:“七爷,事情不顺?”   “唉,别提了,小相公,我进去一提要买房的事情,还答应多多出钱。里面的那个管家,还是个下人,就和我鸡毛子喊叫,说我算是什么东西,也敢打沈老板宅子的主意,简直不想活了!他沈老板能如何,大家都是经商的,凭什么他比别人高一头!要是放在以前,我带着几十个兄弟就冲进去,杀他一个落花流水……”   雷七不住口的骂着,唐毅不停思索。既然答应了老爹要把老宅弄回来,就要做到。最容易的就是花钱买回来,哪怕多一点也无所谓。他不方便出面,就让雷七去做,原本老爹当的时候不过一百多两,唐毅让雷七加到五百两,只要能拿下来就好,没想到还是碰了钉子。   “七爷,你看他们真的不打算卖,还是想多捞点?”   雷七长长出口气,说道:“小相公,实不相瞒,我看是想长住了,不少家丁正往里面搬家具呢!千工拔步床,成套的家具,名人字画,文玩摆设,对了还有三尺多高的珊瑚树。光是那一个玩意,少说值几千两银子,咱可比不上人家的财力。”   唐毅呵呵一笑:“咱们才做了多长时间生意,比不上人家也正常。”   雷七摇摇头,苦笑道:“小相公,说句不客气的,想比得上人家,一个字:难!姓沈的是给织造局办差,手底下一大堆的织布作坊,有几千架织机每年织几十万匹丝绸。拔出一个汗毛比咱们的腰都粗。”   还是个资本家!   唐毅这下子可发愁了,对方有织造局撑腰,来硬的肯定不行,手上又那么多钱,软的也不行。偏偏自己又向老爹许诺,其实就算老爹不说,自己也不会甘心。从哪里跌倒,就从哪里爬起来,要是不把宅子弄回来,怎么好意思说唐家又站起来!   在唐毅的面前,老宅已经变成了麦克阿瑟的菲律宾,盟军的诺曼底,志愿军的上甘岭……绝对志在必得,不容有失。   就不信了,姓沈的真是一颗没有破绽的铜豌豆,就算你是,一样炒爆了你!   “七爷,老宅就是我们唐家的根,绝对不能丢了,你帮我打听一下,一定要弄清楚,姓沈的为什么一定要住在这里。”   雷七急忙点头:“小相公,你放心一定打听明白了。”   “嗯,不要打草惊蛇。”   “我知道。”   唐毅交代完毕,就转回了家里。今天是小年,按理说要送灶王爷上天,家家户户都会买点灶糖,抹抹灶王爷的嘴,让他上天言好事,回宫降吉祥。   老宅子没有拿回来,唐秀才也没心思大肆庆祝,连带着所有人都有些低落。唐毅买了几斤灶糖,进府的时候交给了老谭头。   “回头给大家伙分了,记着别让沈林多吃,省的牙疼。”   “老汉知道。”老谭头接过了纸包,笑着说道:“少爷,刚刚知州陈大人过来了,正和老爷说话。”   陈梦鹤?他来干什么?   唐毅好奇之下,快步向大厅走去。此时的大厅之上,陈梦鹤坐在了中间,唐秀才陪坐。就听陈梦鹤哈哈笑道:“唐先生,好事,天大的好事啊!”   “哦?东翁莫非要高升了?”   “哪有那么快。”陈梦鹤笑道:“是朝廷,朝廷终于有变化了。”   唐秀才眼前一亮,急忙问道:“请东翁明示。”   “是这样的,两个月之前,圣上晋恩师东阁大学士,仍掌礼部事。”   陈梦鹤所说的恩师自然是大名鼎鼎的徐阶,自从嘉靖二十八年任礼部尚书以来,终于攒够了资历,入阁拜相,可以被正式尊为“徐阁老”,成为大明朝最有权势的几个人物之一。对于徐阶入阁早就朝野皆知,只能算是喜事,还不值得陈梦鹤如此兴奋。   “还有一事,在半个月之前,陛下罢免了吏部尚书万镗,如今天官一职落到……”陈梦鹤突然止住了话头,因为他看见唐毅走了进来,双方见礼之后。   陈梦鹤饶有兴趣地看着唐毅,笑道:“听说你现在得到荆川先生和上泉公两位的教诲,真是可喜可贺啊!不知道这二位都教了你什么?”   “回禀老父母,荆川先生教导学生诸子百家,辞赋文章,文武本事。至于老师则是讲一些朝堂掌故,让小子不要做个睁眼瞎。”   “哈哈哈,学的还不少,那我就考考你。吏部尚书万镗致仕了,你能不能猜到是什么人接替他?”   “万镗致仕了!”   唐毅眼前一亮,这可是好事啊,他得罪了万浩,就怕万镗不顾体面,以大欺小,那样就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了。没想到苍天有眼,老家伙竟然致仕了,当然这只是体面的说法,实际上就是被皇帝赶跑了。   细想想,此事并非突如其来,锦衣卫拿走了胡彬和京城来往买官的信件,一直没有动静。唐毅还以为陆炳和严嵩达成了什么交易,放过了万镗。现在看来应该是欲擒故纵,延迟引爆而已。   如果这边徐阶的学生扳倒了两个小官,那边锦衣卫就对天官下手,难免不会让人多想,是徐阶和陆炳联手,嘉靖皇帝可是最敏感不过的,一旦让他认定内外勾结,那乐子可就大了。迟延一段时间,就免除了风险。   光从一个人事变动,隔着几千里,唐毅就嗅到了阴谋的味道。   万镗是严嵩的同科,又是同乡,他执掌吏部,就相当于严嵩掌握着吏部,首辅和天官,两个最要紧的职务,捏在手里,神挡杀神,佛挡杀佛。为了朝局的平衡,拿下万镗也是必然的,而且多半会换上非严党的人物。   看着陈梦鹤的兴奋劲,唐毅心中有了主意,笑道:“老父母如果学生猜对了,您能不能答应一件事?”   唐秀才沉下了脸,怒道:“臭小子,胆肥了不是?敢和大人打赌?”   “无妨,我倒要听听唐贤侄的高见。”陈梦鹤笑道。   唐毅沉吟一下,笑道:“如果猜的不错,应该是兵部尚书聂豹聂老大人!”   翻开聂豹的履历,没什么了不起,最多能算是清官,算是干吏。真正让这位名扬天下的是他在华亭知县任上收下的一个学生,此人名叫徐阶,也就是新鲜出炉的徐阁老!   老师被学生弯道超车,后来居上,还靠着学生的提携做到了兵部尚书,如今又高升吏部天官,执掌百官考核升迁,不得不说是一件奇谈!   唐毅在快速评估这次人事调动的影响,如今的内阁,排在徐阶前面的有两位阁老,首辅严嵩,次辅李本,作为新晋大学士,徐阶话语权有限。多年的媳妇熬成婆,他还需要千锤百炼。   不过聂豹掌握了吏部,情况完全不同,守着吏部,徐阶的实力就会快速增强,甚至能挑战严嵩,并且取而代之,这恐怕才是陈梦鹤兴奋的原因。   但事实会是如此简单吗,唐毅虽然没法把每一个人,每一件事都记得清清楚楚,但是严嵩是八十多岁才倒台的,算起来还有十年时间。唐毅可不相信自己这个小蝴蝶能有这么大的影响,况且自己还没怎么扇动翅膀。   聂豹这个吏部尚书是坐不长的,一旦他被换下去,徐阶不但没有拿下吏部,还丢了原本的兵部,没有赚还赔了本……   唐毅猜的准确,陈梦鹤正要赞叹,突然发现他眉头紧锁,似乎不怎么看好,陈梦鹤不由得疑惑起来:“奸党要倒了,难道不该高兴吗?”   “不不不,当然是该高兴。”唐毅没法把心里话说出来,只能笑道:“我是觉得越是关键时候,越要戒慎恐惧,我们能做的就是别给阁老找麻烦,顺顺利利等待新陈代谢。”   陈梦鹤一拍额头,大笑道:“的确是我得意忘形了,多谢贤侄提醒。”   正说着,荣升总班头的周巡急匆匆赶来,见到陈梦鹤,急忙躬身行礼,说道:“堂尊,沈良到了衙门,说是要借二十万石粮食,另外……”   周巡偷眼看看陈梦鹤,陈梦鹤面带不悦道:“还有什么?”   “他还让堂尊把原本属于胡彬和孙雅芳的土地都收回来,交给他处置。”   “好大一张脸,一个个小小商人敢命令本官了,反了天了!”陈梦鹤啪得一拍桌子,震得茶壶茶碗乱响。 第62章 真正的大忽悠   唐家父子的面前,摆着一张大大的福字,铁画银钩,力透纸背,正出自陈梦鹤的手笔,不愧是翰林出身,书法的造诣和唐秀才相比,梅兰竹菊,各具千秋,只是看着的人都没了欣赏的兴趣。   “毅儿,你和陈大人打赌,不会是为了一个福字吧?”老爹问道。   唐毅道:“老爹,其实孩儿想让陈大人帮忙,去说动沈良,把老宅让出来,我们多花点银子也无所谓。”   唐秀才眼前一亮,急忙拍着脑门说道:“对啊,陈大人可是父母官,他出面姓沈的还不给面子?那,刚刚你怎么不说啊?”不解地问道。   唐毅摇摇头,“爹,你没听到周捕头的话吗,那个沈良敢对陈大人颐指气使,还逼着他把拿粮食,收回土地,他要么就是疯了,要么就是不把陈大人放在眼里,让陈大人出面,能有什么用处!”   “也对。”唐秀才冷静了下来,事情的确有些蹊跷,太仓虽然在鱼米之乡,只是这些年纺织作坊越来越兴盛,大户纷纷把农田改成桑田,棉田,供应苏州的丝绸作坊和松江的棉布作坊,产粮的数目越来越少,歉收的年份甚至要从外地运进粮食,这也是唐秀才当了师爷之后,才知道的情况。   二十万石粮食,几乎要把太仓的存粮都搬空了。沈良何德何能,竟敢狮子大开口。   至于讨要土地,那就更扯淡了。   当初正是唐毅给陈梦鹤出的主意,把田地归还原主之后,百姓感激不尽,甚至上万言书,送万民伞,陈梦鹤的官声一下子提高了好几个等级,不出所料,三年任期结束,必定高升,甚至有可能被调回京城,做清贵的翰林。   给出去的东西容易,想要收回去一定会难上加难,搞不好激起民变,陈梦鹤就真的要完了。身为他的师爷,唐秀才不由得焦急起来。   “毅儿,这个沈良何德何能,竟然敢对陈大人吆五喝六的,干脆回绝了他算了,不就是一个商人,还能如何?”   唐毅连忙摇头,“爹,有句话怎么说来着,叫狗尿苔长在了金銮殿,再大的商人也是四等公民,陈大人清贵出身,根本不用怕。可牵连到了织造局,牵连到了内廷,别说陈大人,就算是督抚部堂也要退避三舍。”   唐秀才虽然不懂什么是四等公民,但是却知道织造局的厉害。嘉靖皇帝登基之初,有感于正德朝阉宦横行无忌,对内廷势力严厉打压。再加上有史以来最强悍的锦衣卫大都督陆炳,内廷的势力被压缩到了极致。   正因为没了其他的路子,江南织造局这个钱袋子一下子就突显出重要性来。   内廷十万太监有一半指着织造局的供应活着,千顷地一棵苗,一点都不为过。谁敢惹江南织造局必然遭到内廷的决死反扑,贼咬一口入骨三分,别说小小的陈梦鹤,就算是严阁老也没有这个勇气。   ……   “爹,此事可大可小,如果处理不好,陈大人绝对会麻烦上身。”   唐秀才也着急了,忙问道:“毅儿,你看该怎么办?”   “我还不知道沈良为什么狮子大开口,关口是弄清楚他打得什么盘算。”   “那好,咱们也去衙门!”   唐秀才也顾不上过小年了,换了一身衣服,带着唐毅,父子俩一溜烟儿赶到了衙门,正好撞见了周巡。   “唐爷您可来了,姓沈的正和堂尊在二堂谈话呢。”   “嗯,我这就过去。”   唐秀才在前,爷俩到了二堂,唐秀才平复一下呼吸,他给唐毅一个眼色,唐毅点头,躲在了旁边的房间,靠近墙上有几个孔,能清楚听到对话,而在堂上只能看到一扇屏风。唐毅藏好,唐秀才整整衣服,笑着走了进来。   “东翁有客人,学生叨扰了。”   见唐秀才前来,陈梦鹤好像抓到了救命稻草,急忙说道:“唐先生来的正好,刚刚沈先生向本官讨要粮食和田地,唐先生熟悉太仓的情况,不妨给沈先生讲一讲。”   唐秀才点头,向对面看去,只见一个白净面皮的人坐在陈梦鹤对面,一身粗布衣服,浆洗得变了颜色,通身上下没有一丝值钱的饰物,低眉顺眼,只坐了半个屁股。看情形更像是一个穷苦学子前来求见父母官,和传说中专横跋扈的豪商,有着天差地远的区别,唐秀才不由得一愣神,心说不会是搞错了吧!   就在唐秀才傻愣的时候,沈良微笑道:“见过唐先生,启禀陈大人和唐先生,小人绝不敢讨要粮食和田地。”   “那先生是为何而来?”唐秀才不解地问道。   “唉,说句大话,是为了宫里而来。”   “哦?先生好大的事业,怕是多少朝廷命官都没有这个口气吧?”跟唐毅混久了,唐秀才的词锋都犀利起来。   沈良依旧不动声色,笑道:“今年是嘉靖三十年,陛下御极足足有三十年了,宫里要赏赐群臣,赏赐宗亲,要给陛下办圣寿,桩桩件件,都离不开丝绸。一年之间,丝绸的用量增加了二十万匹。小人应了这个差事,就算豁出命,也要把丝绸织出来。眼下作坊昼夜不停地织丝绸,歇人不歇织机,多花多少银子,小人都认了。只是光有人不行,还要有蚕丝才行,偏偏江南的田地又这么紧张,想来想去,只有太仓前段时间收上来数千亩的田地,小人就想着讨要过来。不过小人不是白要,而是拿粮食换,还请大人能成全。”   陈梦鹤不吱声,唐秀才眉头紧锁,说道:“沈先生,区区几千亩田地,怕是不够用吧?”   “呵呵,唐先生明鉴,小人想着从太仓借粮二十万石,用来收购两万亩良田,转过年,春天就种上桑苗,年内就能多产蚕丝,多织丝绸。”   “等等!”唐秀才突然惊呼起来,二十万石粮食,收购两万亩田地,一亩田就相当于是十石,你怎么不去抢啊!   江南的田有多贵,市面上二十几两银子还有价无市,区区十石粮,就想从老百姓手里买田,谁能答应啊!看来儿子说的是对的,这事情的确不简单!   “沈先生,你出的价钱未免太低了吧?就凭这个价钱,没有人会卖田的。”   沈良呵呵一笑,说道:“唐先生,正因为如此,小人才求到了陈大人,希望大人帮忙。”   “不成!”陈梦鹤断然拒绝,说道:“本官身为父母官,要是逼着百姓低价卖田,还有什么脸面做这个官?沈先生,早就听说你家财无数,本官最多不管你兼并土地,但是万万别想本官为虎作伥!”   话说到这份上,空气骤然紧张,针落可闻。足足过了一分钟,沈良突然抬起头,哈哈笑了起来。   “陈大人要做好官,小人佩服,只是陈大人说小人家产无数,小人不敢苟同。小人自从嘉靖十七年,给宫里办差,一切都是宫里的,说白了,小人就是个过路财神,大头儿要孝敬陛下,宫里的珰头,小头儿也要打点地方各路神仙。小人是苦孩子出身,还有一丝的主意,就不会害百姓,可是宫里催得紧,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小人又能如何?”   沈良说着,见陈梦鹤依旧不语,他突然叹口气。   “罢了,小人再说几句过分的话!陈大人,你不为自己想,还不为令师想吗?”   陈梦鹤骤然一惊,怒拍桌案,大吼道:“沈良你别太过分了,师相乃是当朝一品,和你有云泥之别!”   沈良点点头,感慨地叹道:“小人的确连蝼蚁都不如,可是小人知道一个理儿,徐阁老被加封为东阁大学士,聂老大人也执掌了吏部,欧阳德大人很快也要接掌礼部,这三位都是心学门人。皇帝要用徐阁老替换严阁老,已经是摆明的事情,可是严阁老能甘心吗?这种紧要关头,大人难道不该多替令师想想?把丝绸织好了,让陛下高兴,为徐阁老锦上添花,难道不是学生该做的事情吗?”   每一句话,都重重打在了陈梦鹤的心头,不由得低下了头盘算得失,如果真是能帮着老师上位,牺牲一些民众,似乎也不是不可能……   在旁边屋子里的唐毅把对话听得一清二楚,虽然看不见沈良的面目,光凭着这几句话,就该给他发一个“大忽悠奖”!可惜啊,你遇到了我唐毅! 第63章 三十六计拖为上   “陈大人,您出自名门,又是翰林出身,屈居太仓知州,实在是大材小用,连小人都替您抱屈。”   “哼。”陈梦鹤沉着脸,心头掀起了滔天大浪。一边是良知,一边是利益,究竟该怎么选择,实在是折磨人!   沈良微微一笑,继续加码蛊惑道:“小人虽然只用十石粮食买一亩田,但是卖田的百姓也不会吃亏。”   “当真?”   “那是自然,小人要增加作坊,要增加织工,就会雇佣这些人。而且等陛下的圣寿过去,丝绸需要少了,多赚了钱,再去补偿他们。小人也是江南人士,不到万不得已,怎么会坑害自己的乡亲,难道小人愿意被人戳脊梁骨?”   “也有道理。”这几句话真的说动了陈梦鹤,如果百姓能得到补偿,损失一点眼前的利益也未尝不可,总之大局为重!   “沈先生,今天是小年,正所谓事缓则圆,能不能等过了年……”   “不可。”沈良急忙说道:“陈大人,一旦过了年,百姓们就开始整地育秧,那时候再去征地,麻烦会更多,小人以为必须年前就着手。”   唐秀才本能感到不妥,问道:“一定要这么急?”   “唉,小人也不想着急,可是宫里面着急,过了年就是嘉靖三十一年,三十年许下的赏赐,到了三十一年还不发下去,让陛下知道了,该多生气啊!”   陈梦鹤眉头紧锁,他已经被说服了大半,只是还有些犹豫,推说道:“沈先生,你的意思本官都明白了,两天之内,我给你答复!”   沈良意味深长一笑,点头说道:“那小人就静候佳音。”   说完之后,沈良转身告辞,只剩下了陈梦鹤和唐秀才两个人对坐着,唐秀才低头,一口一口地喝茶,不发一言。   陈梦鹤沉默了半晌,问道:“唐先生,你怎么看?”   “东翁,无论如何,用十石粮食半价收购田地,还在年关将至的时候,好说不好听啊,百姓们会怎么想?”   陈梦鹤脸上显出一丝痛苦的神色,他长叹一口气。   “我何尝不知,可此事牵连到宫里,牵连到师相,又能如何?唐先生,说句不客气的话,我们这些地方官就是个媳妇,上面有公婆,下面有子女。到了万不可以的时候,宁可委屈了孩子,也不能委屈君父,况且沈良也说了,他会给百姓补偿。咱们多派些人手,下去和百姓好好讲讲道理,我相信百姓们会体谅朝廷的难处?”   “那要是百姓不体谅呢?”唐秀才忧心忡忡问道,陈梦鹤顿时一阵语塞,此事的确违背他做官做人的信条,屋子里又沉默了下来。   陈梦鹤仰望着天棚,长叹一口气。   “凡事没有两全其美的,若是能帮上师相,能让严党倒台,不知道要少死多少忠良,不知道有多少百姓能少被祸害,这才是真正的大局!”陈梦鹤仿佛在说服唐慎,实则却是给自己听的。   “唐先生,若真是有百姓受害,大不了我陈子羽辞官不做就是!”   说来说去,还是要牺牲百姓,唐秀才忍不住长叹。他本来就没心思当什么师爷,不过想帮着儿子争取一个好的环境而已,要是让自己去逼着百姓交出田地,违背良心,那是会给子孙招来祸端的!   大不了师爷不做了……等等,我怎么把那小子给忘了!   唐秀才恨不得抽两个嘴巴子,急忙说道:“东翁,犬子也来了,是不是……”   “唐贤侄来了?你怎么不早说啊!快把他带过来。”   “不必了,晚生拜见大人。”唐毅从侧门走进来,先给陈梦鹤见礼,然后冲着老爹点头,笑道:“请大人原谅小子冒失,您要是听了沈良的话,保证大祸临头!”   “什么?贤侄你可有依据?”   “大人,刚刚我一直再盘算着,沈良他根本就是在模糊问题,东拉西扯,浑水摸鱼。”   “有这么严重?”陈梦鹤吃惊问道。   “比这个还严重!”   唐毅郑重说道:“大人,容晚生请教三个问题。”   “讲。”   “第一,徐阁老真的会立刻取代严阁老吗?第二,就算满足了宫里的胃口,功劳一定会落在您和徐阁老的头上吗?第三,沈良征田的方法真的可行吗?会不会给您带来塌天大祸!”   唐毅这三个问题问的直指要害,沈良的那一套忽悠,核心就是徐阁老要压过严阁老,让他纺织丝绸,就是压垮严阁老的最后稻草,老百姓虽然会受损失,但是会有补偿,加上巨大的利益诱惑,值得铤而走险。   可是仔细推敲起来,似是而非,一个都不成立。   唐毅冷笑道:“若是晚生没有记错,徐阁老前面还有个李阁老,内阁是论资排辈的地方,徐阁老能越过次辅,直接坐上首辅的位置?严嵩入阁十年,党羽众多,光是一个吏部尚书的变换就能证明严嵩要倒台,也未免太乐观了吧?再有,丝绸织出来,功劳先是织造局的,然后是苏松巡抚,苏州知府,如果没记错,这些都是严党的人,怎么算都是严阁老得利更多,可一旦出了问题,都要落到老父母的身上。”   陈梦鹤听着唐毅的分析,渐渐地冷静下来,没有那么冲动。   “贤侄,你说的有理,沈良的方法虽然不算好,却也考虑周密,不会出大问题吧?”   唐毅苦笑着摇摇头,“大人,他的方法在晚生看来是漏洞百出,狗屎一泡!”   “毅儿,说话可要有根据啊!”唐秀才低声提醒道。   “太仓是稻麦两熟,夏季种水稻,秋季种小麦,等到来年收获,如今小麦都在田里过冬,要是改种桑苗,这些小麦要不要补偿?沈良所谓的十石一亩田,如果扣除一季小麦,再扣除桑苗费用,老百姓实际所得不过七石,还不算小吏从中盘剥,试问如此低廉的价格,和抢劫有什么区别?百姓们还能过得去这个年吗?”   陈梦鹤听着,鬓角已经冒了汗,唐毅还不肯罢休,继续无情地说道:“大人,您忘了吗,沈良可是要从常平仓借粮,姑且不论常平仓的存粮够不够二十万石,也不管他能不能按时偿还。拿朝廷的粮,帮着商人欺压百姓,士农工商,乾坤颠倒,御史言官会不管?还有,常平仓是用来调节粮价的,如果两万亩田改种桑苗,常平仓又被借空了,会有什么后果?”   还能有什么后果,傻瓜都知道,肯定会粮价暴涨,到时候影响的不只是征地百姓,就连太仓的市民也会受到冲击。民怨沸腾之下,他陈梦鹤的仕途就算到头了!   唐毅这番话彻底点醒了陈梦鹤,危险还不只唐毅所说,一旦失地百姓没了活路,多半就会下海做倭寇,官逼民反,陈梦鹤心里就拔凉拔凉的,说是塌天大祸一点不夸张。   想到这里,陈梦鹤竟然站起身,向唐毅施礼。   “贤侄,你救了我啊!”   唐毅连忙回礼,“老父母太客气了,您早晚也能想到的。”   “唉,不说了,我这就把沈良叫过来,一口回绝了他!”陈梦鹤怒气冲冲说道,心说敢给我挖坑,要不是看在你背后有织造局,本官能宰了你!   “慢。”   唐毅又拦住了陈梦鹤,陈梦鹤一脸不解,怒道:“贤侄,沈良如此包藏祸心,还有什么商量!”   “大人,沈良或许只想完成织造局的任务,又不愿意赔本,才出了这么个主意。您要是直接回绝了他,就等于得罪了织造局,得罪了内廷,怕是不妥啊!”   这时候唐秀才脸色沉了下来,他早就感到不妥,只是没有儿子看得这么明白。既然沈良用心险恶,还顾忌什么!   “毅儿,莫非你想纵容恶人行凶吗?”   “孩儿可不敢。”唐毅笑道:“此事毕竟牵扯到宫里,处理不好后果严重,不能硬碰硬,最好是拖。”   “拖?”   “对。”唐毅笑道:“大人立刻修书一封,连夜给徐阁老送去,等待阁老示下,您万不能擅作决定。”   听起来“拖”不够干脆,也不够爽利,但是却是眼下最稳妥的办法,记住,官场从来都不是意气用事的地方!   陈梦鹤欣然点头,却又犹豫起来。   “贤侄,一来一往怕是要一个月的时间,该怎么拖延啊?” 第64章 无懈可击的人   拖延,对于唐毅来说问题不大,一个月的时间,其中大年初一到十五,是过年的时间,衙门不开门,债主不讨债,谁要是在这半个月征地,缺德带冒烟,顶风臭八百里。   出了正月十五,离着县考就不远了,历来科举都是大事,马虎不得,众多童生齐聚太仓,沈良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吗,显然不成。   “大人可以立刻下令,通知各个村镇,嘉靖三十一年的县考提前到正月,让考生过了十五之后,就前来州城,您亲自主持考试。”   “这个办法好!”陈梦鹤笑道:“科举大如天,士子齐聚,谅沈良也不敢闹得天怒人怨。更何况考试之前本官就可以借出题为名,不见任何人,妙哉!真是好主意!”   经过唐毅一说,年后的时间不用担心了,就剩下年前这几天要怎么应付过去。   “对了,二十七之后,本官要去苏州,把一年的钱粮刑名诸事上报知府大人,这样就剩下二十七之前的三天了,唐贤侄,你可有好主意?”   怎么又是我?   是你当知州好不好,不要把责任都推给我啊!   “大人,要把你早点动身去苏州,不就能躲过去了!”   “这个,怕是不行吧,万一沈良追去了怎么办?”陈梦鹤拒绝道:“我看他是个挺认真的人,不好糊弄。”   唐毅深以为然,一时的确没有办法,只能说道:“大人,要不咱们分头想想主意,实在不行你买点巴豆,拉三天总行了。”   “你想拉死我啊!”陈梦鹤笑骂道:“臭小子,一肚子馊主意。”   唐秀才倒是觉得不错,憨笑道:“东翁,实在不行,您就吃点苦,受点罪,就当是为了太仓的百姓了!”   陈梦鹤咬了咬牙,狠心道:“我先给师相写信,实在不成,就只能吃巴豆了,反正拉不死!”   从衙门里出来,已经到了掌灯时分,街巷两边的屋舍中烛火点点,飘出饭菜的香气,一年之中,也就这个时候,家家户户的锅里多少都有点油水。   吃饱喝足的熊孩子小脸蛋通红,在街上疯跑着,玩闹着,宣泄着用不完的精力。偶尔还有爆竹声传来,更是增添了几分喜气。   年关年关,也不知道是喜,还是忧!   唐毅甩了甩头,默默盘算着,老师魏良辅和唐顺之那里都要送份礼物过去,自己在王家族学念书,还没有拜会王家长辈,也应该去一趟。其余的包括朱家,老谭头和沈林,雷七,吴天成,对了,还有琉莹,要不就请到一起,热闹热闹。   正想着,父子俩已经到了家门口,正要开门,从里面跑出一个人影,正好撞了个满怀,唐毅退了三步,对方摔了个屁股蹲。   仔细看去,正是小家伙沈林,他脸色苍白,眼圈发红,好像哭鼻子的样子。   唐毅顿时问道:“怎么回事?”   沈林一见少爷回来了,扁扁嘴,强忍着伤心,泪水还是流下来。   “少爷,干爹他,他病了!”   唐秀才眉头一皱,早上老谭头还在扫院子,一点毛病没有,怎么说病就病了。   “沈林,你说实话,到底是怎么回事?”   沈林一脸沮丧,把情况告诉了爷俩。原来自从到了唐家之后,唐毅对老头和沈林都不错,手里有了些闲钱。老头就想着村里还有不少老朋友,特意请了半天假,买了些吃喝用的,去看看老邻居。   兴高采烈回到村子,却听到一个晴天霹雳,村里的田都被钉上了木桩,说是要征用。尤其让人愤怒的是村头的一大片坟地也被圈用了,下午的时候,一帮穿着短打的汉子骑马乱冲乱撞,村民去阻止,被打伤了三个,这帮人把田里的麦子踩死不说,还踩坏了两处坟头,白骨都露出来了。   其中有一个就是老谭头祖父的,看到了白骨,老头顿时就疼得昏过去。被村里人七手八脚送回了唐家,刚回家老头醒过来,就挣扎着要去坟地看看,没走几步又昏过去了。   上了年岁的人,哪能经得起这么折腾,此时老谭头躺在炕上浑身发烧,满嘴都是胡话,一阵哭,一阵骂,瞬间仿佛老了十几岁,鬓边突然冒出了好些个花白的头发,格外刺眼。   “不孝啊,我不孝啊!”   “无常爷爷,带走,都带走吧!”   “地狱,该下地狱啊!”   ……老头半睡不醒,喃喃说着梦话。   听着老头凄凉沙哑的念叨,朱大婶眼圈发红,气得咬牙切齿,嘴里也不停骂道:“抛坟掘墓啊,缺了大德,还有没有王法了!”   一抬头,正好看到了唐毅进来,她急忙起身。   “小相公,您可算回来了,谭老哥被欺负成这样,您可不能不管,不能丢了咱们的脸面啊!”   几个月来,唐家算是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父母官都来了好几次,谁家有这个体面。连带着朱大婶的眼光也高起来,把面皮看得比什么都重要。   她生气,唐毅更是愤怒。   听完沈林的介绍,不用问,毛病一定出在沈良的身上,这家伙背着知州衙门,已经开始征地了。   先是老宅,现在又欺负到了门上,真当我唐毅是面捏的,这么好欺负!   如果说征地是公务,比这操蛋的事多了,唐毅都能忍,可是涉及到了身边的人,就踩到了唐毅的红线,是可忍孰不可忍!   扑通。   沈林突然跪在了地上,泪水长流,小家伙嘴巴紧闭,突然砰砰砰磕头,脑门碰在地砖上,没几下就变得红肿。   “跪跪跪,你的膝盖是软的?遇到事情光知道磕头有什么用,要想办法,用脑子!”唐毅凶巴巴说道。   沈林身躯一震,唐毅第一次和他这么发火,小家伙几乎本能从地上蹿起,垂着头站在了唐毅面前,脑袋一片空白,张了张嘴,吐不出一个字。   唐毅伸手拍了拍肩头,柔声说道:“我从来没把你当成书童看,咱们是朋友,是一家人。好好照顾你干爹,等他醒过来,告诉他,我唐毅一定会让沈良老老实实重新修葺坟地,道歉赔罪!”   “当真?”   “你家少爷有什么事做不到?”   “嗯!”沈林用力点头,终于破涕为笑,少爷说能做到,就一定能做到!   书房之中,唐秀才铁青脸居中而坐,两旁坐着唐毅和雷七,还有刚刚赶来的吴天成。   “真是岂有此理,毅儿,你知道不,老谭头的村子离着咱们家祖坟的那块地不远。你爹去年把祖坟卖了,当初你小子可是说了要把祖坟买回来。要是落到了沈良的手里,都给种了桑苗,你爹可就没脸活了!”   “不光是您,孩儿也没脸活了!”   唐毅沉着脸说道:“爹,当务之急是想办法,要找到沈良的缺点,好对症下药。”唐毅的目光落在了雷七身上,却发现雷七一脸苦笑地摇头。   “小相公,我打听了,沈良这个家伙不好对付啊!”   “怎么说?”   “他给织造局办差十几年,手上过的银子何止千万,但是此人穿粗布,喝凉水,每餐不过一荤一素,过得还不如寻常人家,身边连个女人都没有。十几年间,织造太监换了三四任,哪一个都把他当成了心腹中的心腹,有什么难事都交给他办,偏偏他都能顺顺当当的完成。克己复礼,无欲无求,有本事,有人脉,有靠山!”说起来雷七对沈良都有些佩服了,可越是佩服,越觉得深深无力。   吴天成转了转眼珠,提议道:“师父,我总听读书人说什么达什么天下,穷,穷则卖身!”   “呸,那叫穷则独善其身。”   “嘿嘿,没错没错,徒弟的意思是凭着您和唐相公的身份,和沈良说说,让他把您的老宅和坟地都让出来,至于其他人,咱们也管不着啊,您看这个主意成不?”   没等唐毅回答,雷七就摇头了。   “你不知道,沈良这家伙就是一块臭石头,无懈可击。可他啊,最信风水,信命!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有风水先生说唐爷的老宅风水好,住进去能大富大贵,多子多福。沈良把宅子买下来,听说要花几万两银子把宅子给重新翻新,他投了这么大的本,轻易怎么能让出来。”   “完了完了!”   吴天成双手一摊,这回师父可遇上了难题,人家财力雄厚,靠山更强,软硬不吃,根本就是蒸不烂、煮不熟、槌不匾、炒不爆、响当当一粒铜豌豆。   大家都垂头丧气,倒是唐毅突然眼前一亮,神秘地笑道:“我还当他无懈可击呢,原来还是有破绽!” 第65章 根本不存在   腊月二十三,送走了灶王爷,到了腊月二十五,玉皇大帝还要下界体察民情,记录百姓善恶,决定明年的福祸报应。敢情老天爷也不是那么容易糊弄的,买了两块灶糖,抹了抹嘴,让灶王爷满嘴好话还不保险,大老板还要亲自看看。   因此这一天起居、言语都要谨慎,争取好表现,以博取玉皇欢心,降福来年。   西洋时间七点左右,沈良洗刷完毕,穿着半新不旧的蓝布袍子,这已经是他最新的一件衣服。   手下的家人想破了脑袋也不明白,为什么一年织丝绸几十万匹的大商人,竟然一件丝绸的衣服都没有,是抠门,抠门,还是抠门啊!   更令人受不了的一幕出现了,平时沈良虽然只吃两道菜,但是厨师不敢马虎,尽量做得味美可口,不惜用大量的高汤调味,沈良欣然接受。可是今天不一样,一荤一素没了,换成了一个粗瓷大碗,里面装着一堆热气腾腾的白色东西,有汤有水,送到了沈良的面前。   刚招来的年轻家丁好奇,伸长了脖子偷看着,不由得撇撇嘴。   “老哥,再有几天过年了,咱家老爷就吃豆腐汤啊?”   老家人一脸奇怪的神色,强忍着说道:“错了,不是豆腐汤,是豆腐渣!”   “啊!那不是给猪吃的吗?”小年轻失声叫道,他还记得几年前邻居就是做豆腐的,每天早上都起早去把要扔掉的豆腐渣挑回来,家里的两口大肥猪吃得别提多香了。   一想到自己的老爷和猪吃一样的东西,年轻家丁就忍不住作呕,世上还有比他更抠门的家伙吗!   “大哥,咱家老爷还是不是给织造局当差的大商人啊?怎么吃得还不如村头的王寡妇?”   “别胡说八道!”老家丁给了他一拳头,低低声音说道:“小子,咱们老爷那钱吃龙肝凤髓都够了,其实平时吃得也不是这么差。”   “那今天是?”   “唉,今天不是腊月二十五吗,玉皇老爷要下界巡查,吃豆腐渣显得清苦节俭,玉皇老爷看到了会多多赐福。”   其实还有个作用,就是躲过惩罚,老家丁不好说出来。   听到这个强大的理由,年轻家丁一阵无语,谁还把这个当真啊!偏偏屋里的那位就是。沈良捧着破了口的饭碗,里面装的也是粗粝的糙米饭,面前一大碗豆腐渣只是加了些食盐,连葱花香菜都没有,他却吃得津津有味。   一大碗豆腐渣很快都被消灭了,打了一个饱嗝,沈良满足地说道:“晚上照着这个,再来一份,谁知道玉皇爷什么时候来!”   老家丁显然习惯了,急忙点头,转身下去安排,沈良眯缝着眼睛,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一脸的陶醉,旁边伺候的年轻家丁都瀑布汗了,一碗豆腐渣有什么回味的!他不知道,沈良此时想得却是另一件事,陈梦鹤答应今天给答复,如果不出意外,在太仓就能征来两万亩田地,当然这是应付官府的,实际上他准备一举拿下五万亩。   五万亩啊!   足够他一跃成为顶尖的生丝大户,这些年丝绸作坊虽然挣钱,可是原料供应都被几个大族控制着。这些大族朝中都有族人当官,而且还是高官。   按照嘉靖二十四年《优免则例》规定,京官一品优免役粮三十石、人丁三十丁,以下递减,至九品优免役粮六石、人丁六丁;外官减半;举、监、生员优免粮二石、丁二人;致仕优免本品十分之七。   当然这只是规定,在实际操作之中,根本就是全部免除,一点都不收。   对此沈良也只能徒呼奈何,谁让他不是读书人呢,不过没关系,读书人又如何,哪怕是翰林清流,读书人里的极品,不一样要被玩弄于股掌之中!   “走,去知州衙门。”   年轻家丁急忙答应,在前面领路,沈良疾步跟随。他是很讲究效率的人,浪费时间是非常可耻的行为。   不过走到了前院,他却放慢了脚步,一双锐利的眸子落在了两个巨大的养鱼缸上。在鱼缸里面,有十几尾金色的鲤鱼,其中最大的一条有十来斤重,沈良十分喜爱。这次从苏州搬到太仓,特意让人把鲤鱼带了过来。   和沈良交好的人都说金色鲤鱼有龙血,一旦越过龙门,就能飞腾九天,腾云驾雾,成为神兽。谁都知道,明着夸奖鲤鱼,实则是说沈良也是前途不凡,能鱼龙九变,飞上青天。   对这些拍马屁的人,沈良都嗤之以鼻。他喜欢养鱼,更喜欢冷眼旁观,居高临下,掌控一切的感觉。   这些鲤鱼在他的眼里,就是江南官场的一个个高官,看似两榜进士出身,不可一世的天之骄子。说白了,都被命令枷锁牢牢掌控着,就好像鱼缸里的鲤鱼,任由他摆布戏耍,最妙的是还全然无知,这种奇妙的感觉,简直比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还要爽快!   经过鱼缸的时候,沈良下意识看去。就在此时,一道金黄色的影子突然从鱼缸跃出,重重砸在地上,一片鱼鳞崩起,好巧不巧落在了沈良的鼻头!   啪!   腥臭的味道直刺鼻孔,刚刚吃下去的豆腐渣,满嘴豆腥气,感觉可不好,两个结合在一起,内外夹攻,沈良直接吐了。   年轻的家丁也吓傻了,急忙弯腰去抓鲤鱼,鲤鱼浑身滑溜溜,不停用力打挺,从石子路跳到了花丛,从花丛跳到了树下,弄得到处都是散落的鱼鳞,鲤鱼吃痛,跳得越来越猛,抓起来越来越困难。家丁急得满头冒汗,把外面的衣服脱下来,扑住鲤鱼,抱起来兴冲冲就往回跑。   刚回头一看,差点跪了。此刻的鱼缸就好像沸腾了一样,鲤鱼一尾接着一尾都吃错了药。拼命往外面跳,落在地上,摔得水花四溅,鱼鳞乱飞,好不热闹。看在沈良的眼睛里,气得脸色煞白,这可都是他苦心饲养的,从来没有出过问题,怎么会突然抽风!   “还愣着干什么,赶快给我抓!”   他一声令下,又跑过来三四个家丁,大家七手八脚,和一群鲤鱼折腾起来。人多好办事,抓起鲤鱼,重新投到鱼缸里。   令人更加惊骇的一幕出现了,就仿佛鱼缸有什么奇怪的东西一样,重新扔进去的鲤鱼立刻就跳了出去,它们宁可死也不愿意重新回到曾经的生活空间。   一次,两次,三次,四次……大鲤鱼身上的鳞片脱落好多,露出斑斑血迹,无力地张大了嘴巴,当再度被扔回鱼缸的时候,大鲤鱼挣扎了几下,似乎还要跳出来,可却失败了,没一会儿露出了斑白的肚皮。   其他的鲤鱼也都差不多,宁可被摔死,也不愿意回去。家丁收拾着地上的死鱼,脸上都是冷汗,老爷最喜欢这些鲤鱼,全都摔死了,可怎么交代啊!   好在老爷亲眼看着,不然他们都摆脱不了干系,要说这些鲤鱼也怪事,平时都好好的,怎么今天就发疯,连命都不要了,这是要闹哪样?   莫非说玉皇大帝真的到人间了,鲤鱼想要跃龙门,结果失败了?   家丁胡思乱想,可是沈良看在眼里,脸色铁青的吓人。   养的好好的鲤鱼,在自己面前生生摔死了,莫非是在暗示什么。想到这里,沈良不由得盯着那尾最大鲤鱼的眼睛,一股寒气从心底涌出,他打了一个冷颤,转身就往书房走去。就连家丁喊他,都没有听见。   回到了书房,刚刚坐下,就听到老家丁气喘吁吁地跑过来,脸上头发上都是黑灰。   “老爷,不好了,柴房走水了!”   沈良一听,豁然站起,怒吼道:“什么?快去救火!”老家丁掉头又往后院跑,沈良脸色铁青,他已经没心思去知州衙门了。   先是鲤鱼作死,接着后院起火,莫非老天爷在暗示什么?难道是做错了事情,提前示警?   “不会的,绝对不会的,我沈良无愧于心,老天爷都会帮我!”嘴上这么说,可是语气中的恐惧是丝毫遮掩不住的。   ……   “无懈可击的人,根本不存在!只要是人就有弱点,沈良这家伙出身寒微,骤然富贵,虽然他小心恭谨,把自己弄得比道学先生还道学。可是笃信命运,相信风水,信到了痴迷的地步,这就是他的弱点!”唐毅冷笑道。   当吴天成坐在茶楼雅座,看到沈家的烟火之后,对师父只剩下无限的崇拜。   “师父,您可要教给徒弟啊,怎么说着火就着火啊?” 第66章 跟我走一趟   “失败,太失败了!”   一个中年男子在瑟瑟寒风中,不停挥动拳头,狠狠捶打面前的老树,一边打,一边骂,打得浑身冒出丝丝热气,还不肯罢手。   魏良辅手里端着一大碗红艳艳的汤水,笑着走过来。   “义修啊,老夫让人煮了姜汤,还加了好几勺子红糖,趁热喝。”   “哼,我又不坐月子,喝红糖干什么?”说话之人正是唐顺之,要是让外人看到,一贯稳重儒雅的荆川先生和一棵树置气,不知道要碎多少眼镜。   “败火啊!”魏良辅促狭笑道。   “败火?我上火去吧!”   唐顺之索性收手,一屁股坐在魏良辅的对面,怒气冲冲说道:“上泉公,就怪你。”   “怪老夫什么?义修,你怎么也学会欲加之罪了?”   吸!   唐顺之仰起头,长长出了一口气,悲愤地说道:“我从早到晚,教那臭小子文武本事,对我儿子都没那么上心。结果倒好,我教九天,你教一天,他就把你的那一套学了个全,你给他灌了什么迷魂药?”   由不得唐荆川生气,这两天他也听赵闻说太仓各地都出了征田的事情,可把唐顺之气坏了。当今天下,稍微有点良心的读书人都反对兼并,太仓可倒好,不光不抑制,还助纣为虐。   唐顺之一气之下,约上魏良辅,就找到了陈梦鹤,兴师问罪。   在心学一门,陈梦鹤是唐顺之的晚辈,见师叔怪罪,陈梦鹤只能老老实实,把事情原原本本说了一遍,尤其是把唐毅的处置方法告诉了唐顺之,还拍着胸脯保证,他绝对不会为虎作伥,帮着沈良胡来。   可是哪里知道,不提唐毅还好点,提了之后,唐顺之更加暴怒,从知州衙门回来,就不停发疯。   “上泉公,国之大害莫过兼并,百姓无田,则无以立足,倭患正盛,这是逼着老百姓下海为盗!这么明白的事情,如此浅显的道理,那,那个臭小子竟然视而不见,让陈梦鹤拖着,还去密报徐阁老,亏他想得出来!要是徐华亭敢放手,信不信我找他理论去!”   看着唐顺之慷慨激昂,魏良辅只是眯缝着眼睛,老神在在。   “说完了吧,喝点水,润润喉。”   “哼!”唐顺之气得一扭头。   魏良辅不以为意,笑道:“义修,你就别装蒜了,嘴里骂着,心里不一定多高兴呢!那小子要是和你一个脾气,多年之后,不过多一个大才子,多一个道学先生而已!”   “道学先生有什么不好?”   “好,很好!可是能救国救民,能如同阳明公一样,立德立言立功,做到知行合一吗?”   唐顺之冷笑了一声,不屑说道:“那个臭小子也想和阳明公比?差着十万八千里呢!”   “不见得,阳明公龙场悟道已经过了而立之年,唐毅还不到阳明公一半的年纪,做事章法稳健,滴水不漏,深得官场三昧,吾心甚慰,吾心甚慰啊!”   噗嗤!   唐顺之一口老血喷出唇外,阳明公在龙场悟道,悟的就是蝇营狗苟不成?简直气死人也!   与此同时,唐顺之还有种深深的挫败感,他言传身教了好几个月,唐毅这小子一点正气都没有学到,反而变得更加油滑老练。这样下去,再过十几年,朝廷又多了个严阁老!   “不行,我唐荆川绝不留千古骂名!”   唐顺之起身就走,魏良辅可急了,他深知唐顺之和唐毅的脾气,一个恃才傲物,一个骄傲过人,针尖对麦芒,碰到一起,非闹翻不可!   老头急忙起身,也往外面走,可是唐顺之年轻,速度极快,等他到了门口,人已经消失了。   “坏了!”   魏良辅急忙让家人套上马车,急匆匆向着唐家而来。   “快点,快点!”   老头不停催促,马车一溜烟儿,赶到了唐家的大门外,魏良辅不等家人搬过条凳,直接跳了下来,连拐杖都没拿,直接往里面走。   在门口看守的朱海急忙站起身,迎接过来。   “见过老大人!”   “别废话了,唐荆川来过没有?”   “来了,进去有一会儿了!”   “还等着什么,赶快扶老夫进去。”   朱海从没见过魏良辅如此着急,急忙点头,搀扶着老头往里面跑,气喘吁吁,赶到了客厅,抬头看去,魏良辅又是一愣!   只见唐毅和唐顺之并肩坐着,在他们面前有一个衣衫褴褛的破道士,脏兮兮的,满脸污垢。这两个爱干净的人丝毫不在乎,你一言我一语,给他讲着东西。   “你听好了,人分三六九等,愚夫蠢妇只要宝相庄严,金光灿灿,就会拜倒磕头。可是见的多了之后,一般的手段就没用了,必须大智若愚,于无声处听惊雷!”   唐毅补充道:“听说过没有,装傻是最高明的骗术。沈良这种人啊,他对风水命数知道一些,但是又一知半解,说起来是最容易上当的一类人!你只要记住,要学青楼的姑娘,不要一上来就恨不能以身相许,但是也不能冷若冰霜,适当的时候,拉拉手给点甜头儿,不愁不上钩。”   “要懂得制造落差,就比如一个才子作诗一首,没什么了不起。花儿乞丐能念两句打油诗,都会引起赞叹。”   ……   听着这两位的话,魏良辅有种时空错乱的赶脚,这还是他认识的唐荆川吗,整个儿一个江湖骗子。至于唐毅那小子,好像比自己印象之中还要狡猾,怎么连男女之事都那么清楚了!   你小子还是未成年人啊!老头心中狂喊!   猛地看到了吴天成,他正听着老师和唐顺之的高论,恨不得立刻拿笔记下来,什么论语孟子,都没这二位说的精彩!   “你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魏良辅揪着他的衣服,怒吼道。吴天成也听不下去了,只能把事情向老魏和盘托出。   原来唐毅知道沈良笃信风水命运之后,就想到了整治他的办法。沈家每天都有人送柴禾,唐毅就让徐三假扮送柴禾的,可是呢,在柴禾里面,放了一点白磷。   江南的气候潮湿,为了烧着容易,就要把柴禾放在灶台旁边,接着热乎劲,把柴禾烤干。   徐三把柴禾放在了灶台边,摆得整整齐齐,还得到了家丁的夸奖,多给了他两文钱,徐三没口子感谢。从前院出去的时候,他假装着整理裤腿,从里面掏出藏好的青盐,都倒在了鱼缸之中,做完了这一切,没事儿人似的,出了沈家。   接下来的事情不需多说,鱼缸里的水变成了咸的,对于淡水鲤鱼来说,简直就是毒药一般,能不拼命往外跳吗!   鲤鱼闹腾,那边柴禾也烤干了,白磷也烧起来了,没有一会儿的功夫,厨房就被烧了个精光,马棚也着火了,三匹骏马冲了出去,跑了好几条街道,弄得人仰马翻,好不容易才找了回去。一连串诡异的事情,弄得沈良什么心思都没有了。   发生在沈家的事情,看似神奇,等唐毅解释之后,吴天成顿时恍然大悟,心说这么简单的事情,自己怎么就想不到呢!   “师父,你可太厉害了,放火这么容易,我看干脆把沈家一把火烧了算了!”   “蠢!没了沈良,还有王良,赵良,再说了,为师是读书人,才不会干那么没品的事情。”   唐毅嘴上这么说着,可接下来却干了件更没品的事,年关将至,城隍庙前,各地变戏法的,唱大戏的来了不少,三教九流,好不热闹。唐毅在人群里穿梭,突然发现有两个道人,正在那里表演扶乩。   在他们前面,有一个沙盘,小老道让客人写下要问的问题,然后把符纸供奉在神像前面,再恭恭敬敬,拿着铜钱编的法剑送给师父,老道一手拿着法剑做法,一手抓着乩笔,在沙盘上写字。每次必中,引得无数掌声。   正在老道得意的时候,唐毅不知什么时候,跑到了他的身后,伸手拍了拍老道腰上的布袋,那里面装着正是写着问题的纸条,原来小道士供奉的是白纸,真正的纸条压在法剑下面,送到了老道的手里,老道看过问题之后,才能百发百中。   “朋友,拜小巴,见面分一半吧!”老道沮丧地哀求道。   “我又不是江湖人,要你的钱干什么。”唐毅低低声音说道:“要想我不拆穿你也行,跟我走一趟吧!” 第67章 临阵突击   “散了散了,他都要饭了,还能指点你们,有功夫去码头扛包,浪费时间做啥!”   真别说,经过挫折之后,徐三沉稳了不少,说出话来都颇有道理,看热闹的人顿时一哄而散。   看在老道的眼里,这个心疼啊!煮熟的鸭子都飞了,想翻脸,一看唐毅身边跟着三四个大汉,顿时就没了动手的心思。哭丧着脸说道:“小兄弟,贫道都三天没吃饭了,好歹给人留条活路啊!”   “别装蒜了,你不是饿了吗,看到我啊,你就看到窝头屉了。”   也没什么好吃的,老道一下子成了霜打的茄子。   唐毅使了个眼色,徐三和朱山一起动手,带着老道就走。走出几十步,老道突然停住了。   “哎呀,贫道的法器还没带呢!那可是姜太公所留,斩将封神,所向睥睨……”   “闭嘴,信不信大爷现在就斩了你!”徐三一瞪眼睛,凶光毕露,老道还来了倔脾气,伸着脖子,气呼呼道:“那是道爷吃饭的家伙,到哪都带着。”   “行了别跟他废话。”   唐毅一摆手,让吴天成跑回去,没多大一会儿,吴天成夹着沙盘,乩笔,还有一个不知道是谁的破神像,一股脑送到了老道的手里。   老道看了看,突然瞪大了眼睛。   “贫道的铜,额不,是法剑,哪去了?那可是文王演八卦时候用的啊,准是让你给藏起来,当传家宝了。”   吴天成气得直翻白眼,“呸,就一串狗屁铜钱,还什么法剑!”   “铜钱就铜钱,那可是贫道最后的家底儿了,饿了三天,都没舍得换馒头。”老道执着地说道。   “哎,让你那个小徒弟拿走了,估计是买糖人吃了。”   “徒弟,是那小子!”老道失声叫道,顿足捶胸,嚎啕大哭,“小没良心的,昨天还被狗咬呢,贫道就是心善,怎么不咬死你啊!”   唐毅算是看明白了,这老道扶乩是假的,徒弟也是假的,不对,没准他根本就不是老道!   “我问你,叫什么名字,可有师承门户?”   提到师承,老道来了精神,晃晃肩膀,挺了挺胸膛。   “你们是不是当贫道是野路子,道爷告诉你们,我可是崂山上清宫的弟子,我的师父是大名鼎鼎的孙玄清孙真人,怎么样,怕了吧?”   孙玄清,我知道他是谁!   唐毅心中鄙夷,可是听到崂山上清宫五个字,他突然想到了一个人,一个很不寻常的人!   “你知道一位姓蓝的道长?”   “蓝?哈哈哈,贫道还真清楚,上清宫只有一位姓蓝的,叫做蓝道行蓝仙长。”   还真有这个人,唐毅眼前一亮。记得若干年之后,就是一位精通扶乩之术的蓝道行,在嘉靖面前说了严嵩父子的坏话,最终扳倒了严嵩,传说中蓝道行还是心学中人!   等等,上清宫,扶乩,心学……   唐毅紧紧盯着破老道,咬着牙说道:“你别告诉我,你就是蓝道行!”   “哈哈哈,想不到贫道竟然如此有名气,小朋友,你是想求官还是求子,是想发财,还是救人,我蓝道行功力通玄,本事无双,只要你说话,保证有求必应!不过你要先请贫道吃一顿,肚子饿得法力都没了。”   “我求你把嘴闭上!”   唐毅狠狠瞪了他一眼,唬得蓝道行一阵害怕,嘟囔道:“干嘛瞪眼啊。”   ……   徐三和朱山带着蓝道行,走在前面,唐毅在后面看着,怎么看,这个破衣烂衫,大大咧咧,迷迷糊糊的家伙,也不像是能忽悠精明过人的嘉靖皇帝的蓝神仙。   或许真应了那句话,装傻是最高明的骗术,连皇帝都能骗,对付一个小小的沈良,肯定十拿九稳。   想到这里,唐毅突然高兴了起来,带着蓝道行往家里走,迎面正好碰上了疾步而来的唐顺之,只见他上身不动,胡须不摇,还是风度翩翩的样子,可是脚下速度极快,一眨眼就到了唐毅的面前。   唐毅一见,突然大笑起来,“先生您不来我还要找你呢,有要事相求!”   拉起唐顺之就往里面走,本来唐顺之憋了一肚气,想要找唐毅算账,却被这股热情给堵住了嘴巴,到了大厅之上,没等落座,唐毅就把话匣子打开了。   唐顺之精通儒释道,学问大得吓人,让他指点两句,蓝道行保证能装的更像,更容易让沈良上当,至于会不会走漏风声,唐毅对荆川先生的人品还是有把握的。   将情况草草说一遍,然后唐毅笑道:“沈良这家伙背后站着织造局,不能硬拼,只能智取。最好让他自己滚蛋,我已经给他添了点乱,这家伙应该心神不宁,疑窦丛生,这时候再让一位活神仙出面,动摇其心,不动声色之间,就能把瘟神送走,先生以为如何?”   听完唐毅的一番话,唐荆川一肚子的怒气早就跑到九霄云外,心里只剩下四个字:匪夷所思,匪夷所思啊!   这小子真的只有十三岁吗?一桩牵涉到宫里,牵涉到万千百姓,牵涉到霸占民田的泼天大事,他竟然能用四两拨千斤的手法化解,亏自己苦读书这么多年,办事的本领还比不上一个孩子,难怪自己蹲冷板凳呢,真是咎由自取!   唐毅不知道唐顺之正在三观毁灭和重建的漩涡里挣扎,自顾自地说道:“现在的关键就是蓝道行,一天之内,要把一个江湖骗子,变成道貌岸然的有道全真,难度真不小。”   “交给我吧!”   唐顺之踌躇满志说道:“这些年来,我著成左、右、文、武、儒、稗,六编,阳明公教导致良知之学,姑且在蓝道行身上一试吧!”   把前因后果弄清楚,魏良辅忍不住一拍大腿,笑眯眯说道:“不愧是我的弟子,明明是一件简单的小事,何至于牵动朝局,弄得心惊肉跳的,怎么样,义修,牛刀杀鸡的滋味不好吧?”   “哼,站着说话不腰疼,还不过来帮忙!”   “好,这么好玩的事情怎么少得了老夫啊。”   魏良辅搬了一把椅子,和唐顺之,唐毅,三个人一起把蓝道行给围了起来。这三个家伙,一个学问无双,天下闻名的大才子,一个精通三教九流,人老成精的神级官僚,再加上一个思维跳脱,见识过人的穿越者,可谓是强强联合,三个人不断向蓝道行传授装逼,额不,是装神真经。   最初蓝道行听得颇为认真,努力记着,可是渐渐的麻烦事也来了,随着内容深入,三位老师的意见没法统一了,唐毅有物理化学知识,建议蓝道行走技术流,用神奇的法术折服沈良,唐顺之则是嗤之以鼻,变戏法的还少吗,要讲道理,要用玄而又玄的东西唬人。魏良辅又不同意,干巴巴的道理谁愿意听,还是要溜须拍马,把沈良哄高兴了……   这三位越说越激烈,干脆都忘了教学的事情,直接吵了起来,也不管蓝道行了。一个个口若悬河,说出来的理由一套一套的,排山倒海,无懈可击。蓝道行只觉得脑袋都要炸了,这三个家伙简直比得上十万只鸭子!   终于到了极限,忍无可忍!   “啪!”   蓝道行猛地一拍桌子,六只眼睛齐刷刷落在他的身上,眼神里面充满了昂扬的斗志。蓝道行艰难咽了口吐沫,问道:“你们谁给人算过命?”   “没。”唐顺之摇摇头,看了看老魏,魏良辅倒是玩过类似的游戏,只是没有真正弄过,至于唐毅,同样摇头。   好啊,让三个外行给坑了!   蓝道行见他们摇头,鼻子都气歪了,敢情你们就靠着想象忽悠人啊,说的还振振有词,也不知道害臊!   蓝道行怒吼道:“道爷在山东的时候,天天上门算卦的排出去二三里。你们三个要是上街,一分钱都挣不来,还敢教训道爷,惭愧不?”   当然惭愧,三个家伙这才清醒过来,他们是在教人,不是开辩论会,最狡猾的魏良辅先打着哈欠,叹道:“老夫是尽力了,能领悟多少就看你的本事了!”   他转身溜了,唐毅挠挠头,嘿嘿笑道:“啊,劳逸结合,劳逸结合,我去歇着了!”   “你们都走了,我还留着干什么!”唐顺之也走了。   教学工作虎头蛇尾,只剩下孤零零的蓝道行。   “自以为是的臭屁文人,等着看明天道爷怎么大显身手吧!”他的头一歪,靠在椅子上,鼾声如雷,自顾自大睡起来。 第68章 活神仙   巨大的桌案上摆满了太仓一年钱谷刑名各种事项的清册,知州大人需要在年前的几天整理上报知府,腊月二十九开始,衙门关门休息,一直过完了正月十五才会重新办公。   忙碌一年,终于有了休息的时间,陈梦鹤一点都没有放假的轻松,不只他如此,衙门上下的差役全都如此,每个人严阵以待,如临大敌——从两天前,第一批十几个百姓到衙门请愿,到了现在已经超过了三百人,黑压压的一眼望不到头。   他们头顶着血写就的请愿书,在衙门前默默抽泣,因为官差告诉他们不许喧哗,他们还服从命令。可是渐渐的,上了年纪的撑不下去,软软倒在地上,小孩子忍不住饥饿,大声的嚎哭。   老实巴交的庄稼汉子眼神之中渐渐多了一种感觉,让人不寒而栗的感觉。   经验丰富的周巡知道,那是狼的眼神!   平时打骂欺凌都不知道还手的家伙,一旦疯狂起来,他们会像狂暴的江河,撕碎一切。别看这些人跪着,周巡带着官差站着,可是在周巡的心里,被包围的反而是他们。每当人群出一点动静,每当更多的百姓聚集过来,周巡的心都几乎跳出来。   他脑中不断闪过念头,立刻驱散百姓,哪怕打得血流成河,趁着人数少,官差还有胜算!   可是向这些手无寸铁,年关将至,被强抢田地的可怜百姓下手,他还算是人吗?还有一丝人味吗?如果做了,会下地狱的!   不做呢,越来越多的百姓前来,五百,一千,两千……真正到了不可收拾的时候,绵羊变成狼群,倒霉的就是他们!   周巡只觉得自己守着一堆随时会爆炸的火药,每一分一秒都是煎熬!   “沈良,你该死!”周巡用力地攥着拳头,等着吧,真的闹起来,就把人引到沈家,来一个破罐子破摔……   昔日的唐家老宅,今天的沈家大院,香烟缭绕,沈良虽然请了道士驱邪,却还不放心,又特意请来了一尊关公铜像,有关圣帝君保佑,一定无往而不利!   他恭恭敬敬的上香之后,然后一转身,对着了真客气地说道:“大师,有劳您亲自送过来,回头弟子让人给天妃宫送去五百两香火。”   了真微微点头,说起来自从听了唐毅的办法之后,天妃宫香客越来越多,名气越来越大,大凡太仓周围,想要请神像的,都会找到天妃宫,了真也是有求必应。   沈良出手大方,一下子拿出了五百两,了真的身份也不一样,并没有什么欣喜的表情,反而长长叹口气。   “阿弥陀佛,沈檀越,老衲有几句肺腑之言,不知道你能不能听得进去?”   沈良急忙躬身,说道:“大师指点,弟子洗耳恭听。”   了真向四周看了看,房舍俨然,虽不奢华,用的都是顶级好料。   “沈檀越,佛门行事只问本心,五百两银子虽多,对你而言,不过九牛一毛。老衲昨天在天妃宫中,遇到了一个孩子,他穿着漏脚趾的草鞋,小胳膊小腿冻得通红,来回转了一个多时辰,最后从口袋里掏出一枚铜钱。”   了真说着,拿出一枚铜钱,送到了沈良的面前。   “老衲当时欣喜不已,以为遇到了慧根深重的好孩子,一问之下,那孩子说这是他娘给他的压岁钱,他不买糖人,献给我佛,是想让我佛保佑,能把他们家的田地留下来!”   啊!   沈良神色一震,双眼盯着了真,低吼道:“大师,您是来兴师问罪的吗?”   “老衲不敢。”了真叹道:“人世间七苦五浊,众生受苦也是天数。然则天心人心,老衲是怕关圣帝君虽然法力雄浑,但是神目如电,明辨是非,怕是有损檀越的运数啊!”   了真说完之后,头也不回带着虚辰离去,只剩下沈良傻愣愣站在当场,了真最后一句话不断在心中回荡,难道真的噩运来了,昨天那些鲤鱼拼死命也要跳走,难道是预知了灾祸,提前逃走?   后院起火,莫非也是上天警告,想到这里,沈良突然打了一个冷颤。他不在乎王法,可是鬼神之说却深信不疑,难道真的会有报应?   正在他天人交战之际,老家丁从后面跑了过来,鞋都跑丢了,也顾不上,一张老脸乐开了花,逢人就说“我要有儿子了”,“我真的要有儿子了”。   其他人都吓了一跳,心说老爷正生气的,你在这里发什么疯!大家频频给他使眼色,老家丁却恍若未觉,继续笑着跳着,终于惊动了沈良。   “哼,把他带过来!”   沈良让人把老家丁带过来,劈头盖脸就骂。   “跟了我这么多年,越活越回去了,真是越老越丢人!”   老家丁被骂得老脸通红,急忙磕了头,说道:“老爷,都怪小的,实在是小的太高兴了,我要有儿子了!”   “什么乱七八糟的,给我说清楚!”   “是是是,老爷,就在刚刚,有个破道士来咱们这乞讨,您不是说要对僧道客气吗,小的就给他拿了馒头。谁知道这家伙真能吃,一口气吃了十几个拳头大的馒头,拍着肚皮说才半饱儿。小的气急了,赶他出去,他却说知恩图报,若是小的让他吃饱了,就给小的一对双胞胎,只吃了半饱儿,就只有一个儿子了。说着他就从葫芦里拿出一丸药,掰了一半给小的,说是吃了就能生儿子。”   老家丁激动的眼圈发红,悔恨说道:“小的真糊涂,几个馒头算什么!不过这也算不错了,明年小的就五十了,这辈子都要完了,还能有个养老送终的人,高兴,真是高兴啊!”   沈良一听,顿时来了兴趣,他倒是不在乎老家丁有没有儿子,如果那个破老道真有本事,说不定能帮上自己。   “把丹药给我!”   老家丁小心翼翼从怀里掏出来,疑惑地说道:“老爷,这是给我的,您可不能吃啊……”   “呸,你把老爷当成什么人!”   沈良抢过药丸,拿在手里,沉甸甸的,金灿灿的,提鼻子一闻,浓郁的香气,让人神清气爽,好像全身的毛孔都打开了,别提多舒服了!   老家丁陪着笑脸,说道:“老爷,是好东西吧!”   沈良眉头一皱,突然喊道:“快,快去追!”   “追什么?”老家丁还在迟楞。   “当然是追那个老道!”   沈良豁然站起,招呼着家丁,跑到了后院,骑着马匹,一口气从后门追了出去。沿着大街往前跑,一直跑到了城门,突然发现远远的有一个身影,灰布破衣,正在不紧不慢地走着。   “老爷,就是他,快追!”   沈良眼前一亮,也不说话,用力抽打马匹,风驰电掣一般,往前跑,他越跑越快,可令他绝望的一幕出现了,破老道依旧那么潇洒,不紧不慢地走着,可是双方的距离却越来越远,无论怎么追,都赶不上。   跑出四五里路,突然出现一条河流拦路,沈良心中一喜,太好了,这下子能赶上了。可是只见老道到了河边,把背上的蒲团拿下来,扔在了河里,接着纵身一跃,踩着蒲团,在河面上快速划过,不留一点痕迹。到了对岸,身躯晃动,转眼消失在了竹林之中。   沈良一口气追到了河边,仔细看去,河水至少有两三丈深,老道究竟是怎么做到的,这也太匪夷所思了!   “老爷,那个老道没了,还追不追?”   “什么老道,是活神仙!”沈良甩蹬下马,恭恭敬敬跪在河边,一连磕了三个头。   “活神仙,弟子沈良请求您赐见!”   “弟子请求赐见!”   一连喊了十几声,都没有反应,沈良垂头丧气,刚一回头,突然发现二十步之外,一个老道正坐在坟头上,笑吟吟地看着他。   明明都过了河,他怎么又跑到了背后,莫非真有神通不成!   沈良以往遇到过不少自称半仙的家伙,却没有一个如眼前之人的神奇,他不由得抢步跑过来,拜倒在地,就连家丁都跟着磕头,跪下了一大片。   这一幕都被河对岸的唐毅和唐顺之,还有朱山朱海看在眼前,四个人强忍着笑。刚刚他们玩了一手漂亮的双簧,一路引沈良过来的正是唐顺之,他的武功好,速度快,短时间之内,不弱于马匹。到了河边之后,朱山和朱海两个水性极好的小子在下面托着,就造成了一苇渡江般神奇的效果。   至于蓝道行,则是提前藏在了草丛中,此时又跳了出来。   唐顺之把身上的破道破脱下,换成了自己的衣服,感叹说道:“该做的都做了,接下来就看蓝道行有没有道行了!” 第69章 做贼心虚   沈良把蓝道行请到了家中,简直请到了一个老祖宗,立刻下令大摆筵席,他刚刚吃了一天豆腐渣,对蓝道行可是下本,摆了二十几道菜,色香味俱全,堆满了一大桌子。   蓝道行也不客气,甩开筷子,风卷残云,吃到兴起,干脆把筷子扔掉,抓起烧鸡,熊掌,大口猛啃,吃得满嘴流油。一盘小菜,直接往嘴里倒,偌大的一碗汤,只见他贴着碗边,吸溜一声,半碗没了,再吸溜一声,顿时干干净净,和变魔术一样。   在一旁伺候的家丁眼珠子差点掉下来,老爷不会搞错了吧,这哪是活神仙,分明是大饭桶啊!   他们惊骇不已,倒是沈良想法不同,传说中修道有成的,能日啖千羊,也可以百天不食,眼前这位怕是用这种了不起的神通,他真的遇到了高人。沈良还不知道,有种人叫做大胃王!   一桌子菜吃得差不多,蓝道行抓起大馒头,用力一捏,拳头大小的变成了鸭蛋大小,往嘴里一扔,一口一个,和吃小馒头差不多,连吃了八个,才舒舒服服打了个饱嗝。   “半年多,就这顿吃得饱。成了,你有什么要问的,快点说吧,老道还要睡觉。”   沈良看了看四周,家丁识趣地离开,他起身向老道施礼。   “请问道长法号怎么称呼,在哪里出家?”   “破老道一个,叫蓝道行,本来是崂山上清宫的弟子,几个月之前,看上了一个寡妇,被师父逐出山门,流落江湖,偏偏又是个大饭桶,饥一顿饱一顿,对付着活着吧!”蓝道行说的随意,可是听在沈良的耳中,完全不一样。   被逐出师门,那可是天大的丑事,谁能如此坦然说出来,这位八成在说笑话。想到他刚刚缩地成寸,一苇渡江的神通,分明是这位修炼有成,下山云游历练的。师出名门,道法通玄,活神仙真是当之无愧。   沈良的神情越发恭敬,蓝道行都看在眼里,心头暗爽不已,果然聪明人想的就多,明明你说的是实话,他还非要解读出一二三四来,也好,就让你烧脑去吧!   果然沈良沉默一会儿,亲手给蓝道行倒了一杯茶,说道:“蓝仙长,弟子仰慕道家逍遥自在,愿意贡献黄金一千两。”   “一千两!还是黄金?”蓝道行真的惊讶了,这位出手也太大方了!老道一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钱,唐毅那小子才许诺五十两而已,还要老道拼命的表演,这位一张嘴就是一千两,老道还能拒绝吗!   唐毅啊唐毅,不是老道对不起你,谁都和钱没仇,不是吗!   “金子可是好东西啊,可惜贫道嫌晃眼睛。”   “那,那银子如何?”   “银子,傻白傻白的,不吉利,铜钱腥气,这些玩意都不如馒头实在,不要不要!”蓝道行连连摇头。   嚯,还没见过不要钱的僧道呢,这位简直就是比大熊猫还稀有的动物,他不会是演戏吧。沈良吃惊地问道:“仙长,有了钱还愁没馒头吗?”   “呵呵呵,钱好啊,钱能通神,神仙都要听摆布。可是钱通了神,人就没法通神了,心眼啊就被钱眼给塞住了,一身的修为也剩不下什么,你可不要害贫道啊!”蓝道行憨厚的笑容春风化雨,背后仿佛有无穷的智慧。   沈良听说过真正的出家人持不捉金钱戒,宁死也不能碰金银。可他见过多少僧道,都是出家人不爱钱,越多越好,从来不知道拒绝。今天终于见到了能不把金银看在眼里的真人,何其幸运啊!   想到这里,沈良再度躬身施礼,比起刚才虔诚了万倍。   “仙长神通无量,弟子有事相求,还请仙长能指点迷津!”   总算是过关了,蓝道行暗暗得意。谁会一见面就拿一千两黄金,钱虽然好,可不能晃瞎了心。刚刚要是禁不住诱惑,就要露出马脚啊,这么说来,我蓝道行的道行不浅啊!   “早点说多好,何必兜圈子,住着这么个宅子,也难为你了。”   又是一句没头没脑的话,可是沈良一听,却激动的热泪盈眶,忍不住扑通拜倒。   “仙长法眼如炬,弟子家中这几日出了不少奇异的事情,弟子茫然无措。”   “也不是无措,是请了一帮高人,让他们做法驱邪,是吧?”   “没错,只是他们没有仙长的法力,弟子心中惶恐不安,求仙长帮帮弟子吧!要多少钱,弟子都可以出。”沈良激动地说道。   蓝道行微笑着起身,拍了拍肚皮,绕着大厅走了两圈,手指来回掐动,似有所悟,重新回到了沈良的面前。   “贫道吃了你一顿,就该帮你解一次灾厄,钱的事情不要再说了。贫道问你,这宅子是何人让你买的,他和你有什么仇?”   “仇?”   这下沈良可傻眼了,当初他买宅子的时候,可是说这里风水极好,住着能大富大贵,更上一层楼。他也觉着这里环境不错,因此才准备花大价钱重新翻修,怎么会有问题呢!   看着沈良茫然无知的样子,蓝道行心头得意,继续说道:“飞龙入首,财运冲天,命中富贵,在此一间。这是那个人和你说的吧?让你一定要住在这里!”   沈良没命地点头,“仙长料事如神。”   呸,什么料事如神,是雷七找到了那个风水先生,灌了一坛子美酒,从他嘴里套出来的。   蓝道行叹口气,摇头晃脑说道:“越是顶尖的风水局,就越要与命格相合,你的生肖属相?”   “兔,蟾宫之兔!”   “果然!”蓝道行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仿佛他早就知道,慢慢闭上眼睛,手指不停的掐动,屋子里静的针落可闻,沈良战战兢兢等着,半晌蓝道行再度睁开了眼睛。   “说句不客气的话,这里就仿佛一个大兔笼子,把你给罩在里面,怕是没法龙飞九天了。”   兔笼子,那怎么行!   “仙长,您说吧,该怎么办!重新建房子怎么样,我把宅子拆了,现在就拆!”沈良焦急地说道。   “哼,拆了你就死定了!”蓝道行突然冷笑着说道,猛地一回头,大步走到了大厅的正面墙壁,这里挂着一张山水大轴,是沈良最喜欢的画作之一。只见蓝道行两眼放光,须发皆乍,猛地伸出五指,手上青筋暴露,突然连蹦带跳,跳起了大神,手指不停在山水上面拂过。   这下子可把沈良吓坏了,弄坏了画谁赔啊!   上前正要阻止,突然他就像掐住了脖子,眼珠子越瞪越大,嘴巴张着,说不出一个字,浑身因为害怕不停颤抖。   只见在蓝道行手掌拂过的地方,出现了一片青色的线条,渐渐的越来越多,越来越清晰,汇聚成了一大片人形。每个人都神情狰狞,张牙舞爪,好像地狱的小鬼。在这群小鬼的中间,有一个年轻的女子,身着纱衣,飘飘走来,突然眼睛睁开,出现两个大黑窟窿,还流出鲜血!   “啊!”   沈良仰面摔倒,五官都吓得扭曲了,身体不停向后挣扎,恐怖的记忆被唤起,吓得他嘴里不停念道:“不要杀我,不要杀我。”   那个女人他的印象太深刻了,她五年前名扬秦淮,被称为冰美人,容貌歌舞都是最顶尖的,性子又刚烈,沈良花了十五万两,把人买到了家中,视若珍宝。偏偏在一次宴请织造太监的时候,被织造太监看上,别看太监挨了一刀,可还有好色的心,要不然宫里也不会那么多対食的。到了宫外,就更肆无忌惮,直接开口讨要。   沈良虽然喜欢那个女子,可为了能得到老太监的欢心,还是陪着笑脸,把女人送了出去。他永远忘不了被送走时,“冰美人”充满绝望和愤恨的眼神,就好像刀子,扎在了心头!   可是谁也想不到,一个月之后,突然传来消息,冰美人用剪刀戳瞎了双目,又吞了金子自杀。当织造太监回来,掀开被子的时候,就看到了两眼流血,面色青紫的尸体。当时吓得小便失禁,噩梦连连,没法办公,只能请调回京,没等调动的命令下来,就一命呜呼,被活生生吓死了!   过了几年,沈良几乎都忘记了,今天重新勾了起来,他的脸色惨白,嘴唇哆嗦,不停吼道:“仙长,仙长,救命,救命啊!”   蓝道行眉头一皱,探出二指,一股火焰喷出,顷刻之间,山水画被点燃,火苗子蹭蹭蹿起,突然火光之中出现了白衣飘飘的身影,向沈良轻轻一笑,灿若桃花。   “啊,她还在,她来找我了!”沈良怕得都变了声。   蓝道行一转身,大巴掌按在了沈良的头上,快速念动冰清诀,沈良奇迹般镇定下来,整个人都不好了,几乎哭着说道:“仙长,求您救命啊!” 第70章 物归原主   世上当然不会有那么巧的事情,五年前织造太监被活活吓死,轰动一时,魏良辅早就听人说过,同唐毅商量之后,就在昨天晚上,唐毅让雷七找了一个偷盗的能手,悄悄潜入大厅,用特制的液体,在山水画上留下了一堆鬼影,然后悄悄离开。   咱们的蓝神仙又怎么让鬼影显现呢,在他的腋窝里有一个猪尿泡,装着反应的液体,平时用黄蜡塞起来。接着刚刚上蹿下跳的时候,把黄蜡打开,液体流到手上,不经意之间摸过画面,自然就出现了可怕的影子,把沈良直接吓倒了,拼命嚷嚷着救命。   正中蓝道行的下怀,他还怕沈良看出破绽呢,把袖子里准备好的白磷弹出,山水画被烧的一干二净,任凭沈良聪明过人,也被彻底唬住了。   经过短短的接触,蓝大神仙先后展示了缩地成寸,一苇渡江,从天而降,显形厉鬼,三昧真火等等匪夷所思的神通,在沈良的眼中,蓝道行不是活神仙,那就是天上的真神,法力通玄,自己的小命都在人家手上呢!   他五体投地,趴伏在蓝道行面前,整个人好像从水里捞出来一样,一丝的力气都没有。   “仙长,求您救命啊!”   其实一个蓝道行还没有这么大的威力,唐毅先是弄出了鲤鱼乱跳,无故失火的怪事,接着又让了真动摇其心。在见到蓝道行之前,沈良的心理防线已经千疮百孔,等到蓝神仙一出场,展示种种神奇,自然轻松碾压。   更为关键的是沈良心中有愧,他把心爱的女子送给了太监,在良心上承受着强烈的考验,平时还能装得道貌岸然,一定被攻破,就溃不成军。   蓝道行闭目半晌,长叹口气,显得十分不情愿。   “唉,就是贫道愿意管闲事,你刚刚看到了什么?”   沈良一阵犹豫,蓝道行目光变得锐利扫过,沈良打了一个激灵。   “回禀仙长,弟子看到了一个女子,是,是弟子把她送给了织造吴太监,推到了火坑里!弟子作孽太多,了真大师说弟子损了运数,莫非真的获罪于天,老天要惩罚弟子吗?”   “哈哈哈!”蓝道行仿佛听到了最好笑的笑话,突然仰天大笑起来,弄得沈良不明所以,笑够了好一会儿,蓝道行才说道:“当你看到一窝蚂蚁,足有千万只,你会在乎哪个蚂蚁行善,哪个蚂蚁作恶吗?”   沈良愣了一下,老实说道:“不会,也没法区分啊!”   “这就对了,在老天的眼中,区区一个人连蝼蚁都算不上,哪里顾得上惩罚!最可笑有些人起誓的时候,说什么天打五雷轰,这世上缺德的人太多,就算累死老天爷,又能劈死几个?”   真是活神仙,说出来的话就是神仙放屁——不同凡响!   以往的遇到的都是饭桶,哪个有蓝神仙说的明白。沈良彻底成了蓝道行的脑残粉,智商也在急速下降之中。   “仙长,弟子没有获罪于天,那为何厉鬼会找上门?”   “那不是厉鬼,而是煞气!”蓝道行叹口气,说道:“天上有没有神仙贫道不知,可是风水福祸却是清清楚楚,地脉之中,有灵气,有煞气。太仓处在大江之南,又是囤积粮食之所,聚集太多的阴煞之气。在此地建宅子,必须慎之又慎。就拿你住的宅子来说,就是一位高手布的局,他逆用飞龙入首,把煞气彻底压住。不但能趋吉避凶,还能让主人兴旺发达。”   “仙长,既然能兴旺发达,为何弟子会噩运连连?”   蓝道行呵呵一笑:“你没听过吗,成也萧何败也萧何,原本好好的风水局时间久了,难免破损,加上地下的煞气出乎预料的强大,对原来的主人已经有了不好的影响。偏偏你住进来,又大兴土木,胡乱建造,把原本的局彻底摧毁,煞气尽数涌出。你刚刚所见的女鬼,并非真正的女鬼,而是煞气入体,勾起心中的隐私,造成的幻觉!虽然是幻觉,但煞气侵入,伤及神思,消弭阳气,要不了多久,就会百病丛生,性命难保。”   “仙长,那弟子该怎么办?”沈良舌头都不利索了。   “这个……你先出去吧,容贫道好好想想破解之法。”   沈良急忙点头,躬身离开。   出了大厅之后,沈良脑筋清醒了不少,蓝道行把什么都归结到煞气之上,和自己见过的那些神仙满口精怪神灵全然不同,究竟是不是真的,还不好说!自己精明一世,别栽在一个老道的手里。   他急忙叫来了家丁,吩咐了几句,家丁出去,差不多一个时辰,气喘吁吁回来。   “启禀老爷,查,查清楚了!”   “快说,原来的主人怎么回事?”   “启禀老爷,原来建宅子的主人姓唐,书香门第,做过一任县丞,在十几年前,儿子早慧,中了秀才,还娶了太仓王氏的女子为妻。”   真会兴旺运势啊,沈良急忙问道:“后来呢?”   “后来老太爷死了,儿子屡试不第,家里头就败落了,去年的时候,妻子又难产死了,只剩下一对父子,宅子也被当了用来还债!”   “啊!”   沈良长长出了一口气,眼中除了惊骇,还是惊骇!   蓝神仙算得真他娘的准!怎么就和亲眼见到的一样!唐家的运势和他断言的一般不二,自己还有什么怀疑。   “对了,唐家现在如何?”   “回老爷话,小的打听过了,唐家父子搬出去之后,差不多一年的时间,那位唐先生就转运了,成了知州大人的师爷,他的儿子也成了有名的神童。对了,还有首词大家都在传唱,叫人生弱智如楚剑!”   沈良一皱眉头,“什么乱七八糟的,我看你才弱智——是人生若只如初见!”   家丁急忙点头:“是是是,就是这句。”   沈良忍不住一拍大腿,惊得眼珠子都出来了,他平时附庸风雅,怎么会不知道这首在文人圈里掀起狂澜的佳作。更有好事之人说凭着这首词,唐神童的才情就在徐渭之上,甚至弄出了什么江南才子榜,把唐毅、徐渭、王世贞放在了一起。近些年浙江文风鼎盛,出了不少神童,相比之下,南直隶就逊色不少。可是自从出了个唐神童之后,南直隶的文人说话声音都大了几分,腰杆拔得笔直!   就在沈良吃惊的时候,蓝道行一推大门,从大厅走出来。沈良急忙迎上去,焦急问道:“仙长,可有办法了!”   蓝道行没有吱声,只是抬了抬手掌,又吓了沈良一跳,只见蓝道行的手掌上黑漆漆的,好像被火烧了,手心更是裂开几道口子,血肉模糊。   “仙长,这,这是怎么回事?”   蓝道行把手收回了袖子里,叹道:“人力不可与天争,贫道刚刚试图压制煞气,结果功亏一篑。”   “连仙长都不能压制,弟子还是先搬出去!”   “不可!”蓝道行果断一摆手。   沈良不解,问道:“仙长,弟子听说曾经的主人搬出去之后,已经家道中兴,弟子为什么不能?”   “等等!”   蓝道行突然眼前一亮,急忙问道:“你说原本的主人家道中兴?”   “没错,弟子还见过那个人,他是知州陈大人的师爷,挺精明强干的!”   蓝道行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忍不住笑道:“算你有福,事情有解了。风水局被破,阴煞之气入体,就算搬到了天涯海角,都会纠缠着你。唯一的办法就是李代桃僵,让人替换你,而且还是心甘情愿。可如此一来,救了你,却害了别人,贫道是万万不会做的。正所谓天无绝人之路,贫道本来料定原来的主人会妻离子散家破人亡,没想到竟然能逆转命数,摆脱煞气干扰。如此一来,把原本的主人请回来,贫道重新布局,对他们不会有什么影响,你也能摆脱厄运。只需离开太仓三年,默念贫道的神咒,自然能消弭煞气,天下太平!”   两全其美的好事,怎能拒绝,沈良毫不犹豫跪在地上,感激涕零道:“弟子拜谢仙长大恩!”   ……   “回来了,总算是回来了!”   唐秀才站在老宅的庭院,泪水横流,院子改动了不少,只有角落的一口琉璃井还和当初一模一样。唐秀才抢步过去,扶着井边嚎啕痛哭。   “爹,娘啊,儿子回来了,儿子陪你们过年了!”   杜鹃啼血般的声音,让闻者落泪,听者伤心,蓝道行揉了揉眼睛,挤出两滴泪,吴天成一脸鄙视,不屑道:“你哭什么,装高人装的多威风。”   “呸,你以为装高人容易啊,最后沈良答应给我两千两金子!贫道都没要,两千两金子!够买你一百回了!”   “才两千两,我就是一个金人,纯的!”   唐毅一转身,低声说道:“别吵了,无论如何,都要感谢蓝道长帮忙,一点礼物不成敬意,请道长收下。”   蓝道行欣然接过,展开一看,顿时喜笑颜开,拍着唐毅的肩头笑道:“够意思,你这个朋友老道交定了!” 第71章 过年   什么东西能打动蓝道行呢,原来唐毅让老爹帮着运作,把位于城外荒废的朝霞观,连同周围的五亩土地买了过来,作为礼物送给了蓝道行。   别看是荒废的小庙,但是在僧纲司是有名号的,是朝廷承认的道观。在大明朝,没有被朝廷承认的宫观寺庙一律可以化为淫祀,捣毁淫祀还是地方官员的一大政绩来源。   宁为鸡口毋为牛后,守着朝霞观,蓝道行就有了安身立命的地方,而且还自己说了算。比起给多少金银都实惠多了。   唐毅还嫌不足,笑道:“蓝兄,等过了年,我再出二百两,把道观重修一番。”   “那可不用!”蓝道行把脑袋晃得和拨浪鼓一样,拍着胸膛自信地笑道:“我现在是什么人,法力通玄的蓝神仙,弄点修道观的钱,还不易如反掌。对了,朝霞观什么时候归贫道所有啊!”   “现在。”唐毅说着把朝霞观的房契地契,还有任命蓝道行为观主的公文一股脑送给了他。蓝道行颤抖着双手,接过了文书,翻看一看,鲜红的大印,一点没有错!   大串口水流淌下来,“哈哈,一观之主,我也有这么一天!”仰天大笑出门去,撒腿如飞似疯癫。看着蓝道行的模样,吴天成不屑地撇撇嘴。   “就这样还神仙呢,真丢人!”   “行了,你跟着去看看,要是缺少柴米油盐什么的,帮着他置办一下,你师父可欠了人家天大的人情!”   师父的话不敢不听,吴天成连忙点头,转身追了出去。   ……   唐毅站在院中,看着一草一木,曾经的记忆不停涌动出来,一切都那么熟悉。硕大的葡萄架下,奔跑摔倒,一家人纳凉吃饭,听爷爷讲故事,墙边的柿子树,每到秋天就会挂满红彤彤的果实,鲜艳诱人,树下面的琉璃井,清澈甘甜,买一个西瓜放在井水里,拿出来就是夏天最好的享受……生于斯,长于斯,失去了,又拿了回来,才显得格外珍惜。难怪老爹会如此执着,人就是需要一个根,老宅就是唐家的根!   唐毅缓缓走到老爹的旁边,伸手把唐秀才搀扶起来。   “爹,外面凉,进屋吧!”   “嗯。”唐秀才站起来,晃悠着身躯,牢牢抓着儿子的胳膊,爷俩迈过了门槛,走进了正厅。唐秀才举目向四周看了看,顿时皱起了眉头。   “毅儿,你觉得这屋子怎么样?”   “俗,真俗!”   唐毅充满鄙夷地说道,沈良虽然附庸风雅,但是难改商人本性,装修的时候用的都是顶级的好料,什么家具除了金丝楠就是紫檀,墙壁的画也都是宋元名家的作品,雕梁画栋,看起来低调奢华有内涵,实则应了一句话,美之为美斯恶也,过分了,反而显得压抑恶俗。   “让沈良把这些玩意都搬走就好了,留着还占地方。”唐秀才不由得抱怨道,唐毅一阵无语,两天前,沈良找到了唐秀才让他把房子买回去,唐秀才还玩了一手漂亮的欲擒故纵。说什么老宅伤心事太多,想要换个新的住处。   逼得沈良好说歹说,房价被压到了一百两,几乎就是白送,还不肯罢休,最后沈良没有办法,只能把所有家具,还有采购的木料砖瓦都白送给了唐家,唐秀才“勉强”答应,接受了老宅,当天沈良带着人风风火火离开了太仓,连一夜都不愿意多住。   “先对付着,等出了正月,咱们重新修整,恢复老宅的原貌。”   “好,就这么办了!”唐秀才欣然说道:“不过,有一处不能等了。”说着唐秀才拉着唐毅穿过两层院子,到了东跨院的三间房舍前面。   一般的大家族都会有一个祖先祠堂,每逢节日祭祀先人,有婚丧喜庆,关乎家族的大事都会在祖先祠堂,当着先人的面处理。   唐家搬到太仓才三代,人丁又不兴旺,所以没有祠堂,但祭祀先人的地方还是有的,就是眼前的小院。   到了院子前面,唐秀才突然变得肃穆起来,抖了抖衣襟,轻轻推开大门,闪目看去,顿时愣了一下。   正中央摆着唐老爷子和夫人的灵牌,下面还有妻子王氏的,香烟缭绕,桌面上摆着水果点心,就和曾经一样,沈良不会这么好心,还保留着唐家人的灵位吧!   唐毅解释道:“爹,昨天我让朱伯伯弄的,您还满意?”   “满意,当然满意!”   儿子安排的太贴心了,唐秀才真想放声大笑,可是又觉得不妥,转头望着父母和妻子的灵位,喜极而泣,泪水珍珠般滚落。   “爹娘,珺儿,我来看你们了,咱们一家人终于能过个团圆年了!”   ……   团圆,团团圆圆,不只是唐毅,多少太仓的百姓都在这一刻抱头大哭,所谓征收田地的事情总算没有了。知州大人亲自出面,接见了前来请愿的上千百姓,告诉大家之前的传闻都是子虚乌有。还特意给每人都发了十斤白面,让大家安心过年。   老百姓是最容易满足的一群人,他们不在乎陈梦鹤连续几天的沉默,不在乎跪的麻木的双腿,甚至不在乎足够包两顿饺子的白面。只要还有田,还有手有脚,就饿不着!   上千名百姓带着笑容,扶老携幼,回到了家中。一场危机就这样结束了。   老谭头听说之后,不顾身体虚弱,在沈林的陪伴下,跑回了村子里,把消息告诉大家伙。兴奋的人们帮着老谭头把祖坟重修修好,临走的时候,每个人都带着鸡鸭腊肉,二话不说就塞到老谭头和沈林的怀里,容不得拒绝,转身就走。   善良的百姓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是他们知道是有贵人帮了他们!   “修合无人问,存心有天知。帮了这么多百姓,上天会记上一笔的。”魏良辅喝着美酒,呵呵笑道。   “师父你怎么也神叨叨的了,是不是被蓝道行给传染了?”唐毅一边笑着,一边拿起酒壶,给老师满了一杯。   暗红的酒水,在洁白的酒杯中晃晃,醉人的芳香就飘了出来。唐毅给老师倒的是酿制的葡萄酒,普通人家酿酒喜欢用白糖,唐毅则是用了百花蜜,加上成熟的紫红葡萄,绞碎之后,密封起来,经过一个半月的发酵,过滤掉杂质,剩下的就是色泽红润,酒香浓郁的葡萄酒。葡萄酒能软化血管,最适合老年人饮用。   魏良辅品了一口,忍不住赞叹。   “葡萄美酒果然名不虚传,就差夜光杯了,徒弟,你是不是该孝敬师父一套。”   “没问题!”唐毅答应的痛快,魏良辅反倒担心起来,疑惑道:“你小子不会敷衍老夫吧?”   唐毅笑道:“给我一百个胆子,我也不敢!”   “你小子有一万个胆子!”魏良辅才不信唐毅的话呢。   “师父,是这样的,我准备开一个酒庄,专门酿葡萄酒。弟子已经让雷七和西夷联络,买红木的时候,顺道买一些橡木桶回来。葡萄酒要用橡木桶储存,经过发酵之后,酒水会变成晶莹的琥珀色,香醇异常。喝葡萄酒要有晶莹无暇的琉璃杯,视觉和味觉的双重享受,我敢打赌,大明的读书人很快就会接受葡萄酒的。对了,我还要烧制透明玻璃,到时候一定大卖,我怎么感觉眼前都金光灿灿的!”唐毅流着口水憧憬着前景。   作为一个穿越者,唐同学也想过弄出玻璃赚钱,打听之后才知道,原来早就有了玻璃,只不过由于工艺限制,做不出完全透明的玻璃,只能烧出半透明的,唐毅还在王家见过蓝色琉璃制成的养鱼缸。   唐毅虽然知道玻璃是用石英砂,石灰石,长石放在一起,煅烧而成,但是具体工艺如何,就只能聘请工匠不断尝试,不过有自己指导,应该不会用太长时间。   “哼,死性不改!”一直没出声的唐顺之哼了一声,他已经受够这小子了,本以为他用尽办法赶走沈良,是为了那些百姓,现在看起来多半是为了他们家的老宅。现在又满脑子想着赚钱,我怎么就教了这么个不长进的东西!   看着唐顺之满脸失望,唐毅可不服气。   “荆川先生,您学问过人,可是未必知道透明玻璃的用处。”   “你知道你说。”   “比如可以做成烧杯,做成温度计。”   “能用来干什么?”   唐毅眨眨眼睛,突然笑道:“可以献给陛下,就能科学炼丹了!”   炼丹!   唐顺之突然须发皆乍,抄起一个鸡毛掸子,奔着唐毅就打。   “我非替大明除了你这个小佞臣不可!”   唐毅多精明啊,见势不好,转身就跑,唐顺之不依不饶,这两位在院子里追逐起来,简直比猫和老鼠还热闹。   就在唐毅跑得浑身冒汗,两腿发软的时候,朱大婶扯着嗓子喊道:“诸位大老爷,该请大菩萨了!” 第72章 灯会(上)   春节是一年中最大的节日,繁琐的习俗一大堆。一般过了二十三小年,就进入了祝福期,从这天起,就要变得日夜颠倒,比如“二十五日”要称作“二十五夜”,盖因为祝福仪式要聘请神仙降临,神仙的架子大,来得晚。要是请神仙吃晚饭,没准到了天亮还没来,谁能受得了。百姓为了免去熬夜之苦,就想出了这么个主意。由此可知,国人唬弄神仙的历史由来已久。   人们会在祝福期选择一个适宜祭祀的日子,准备好福礼,进行两项最重要的活动,一是拜菩萨,二是请羹饭,也就是祭祖。   无论穷富,都丝毫马虎不得,普通人家会准备三牲福礼,也就是肉一方,鱼一条,鹅一只。稍微讲究点的,会加上牛羊或者鸡,变成五牲福礼,更加殷实的家庭会准备七牲福礼,那可就倍有面子了。   到了祭祀的时候,家家户户在堂前放置祭桌,还必须横纹摆放,女人们把厅堂,祭祀的器物都收拾的一尘不染,然后把福礼煮熟之后。乱七八糟的插上筷子,然后还要贴上红纸,弄得喜气洋洋,就算成了真正的福礼。   到了这时候,辛劳的女人们就要暂时退避,因为神仙菩萨认为女人不洁,有她们在场,神仙没法吃饭,不过要请来了观音菩萨,那就不知道怎么办了。   剩下的男人们则是等到了吉时,请菩萨来做客,先摆好碗筷,酒盅,右边放刀俎,左边放鸡血。唐毅还以为神仙也茹毛饮血呢,一问才知道,这是为了表示专门给神仙宰杀的,旁边还放着鸡鹅,叫做全鸡全鹅。当然在唐毅看来,这么折腾,谁都“饥饿”了!   光是大鱼大肉还不够,还要摆上豆腐干,食盐,年糕,四色水果,三茶六酒。摆这些东西还有讲究,鸡和鹅都要跪着,一样一样的丝毫不乱,主次分明。   到了良辰吉时,主人就要点燃蜡烛,依照辈分大小,叩拜福神,神仙吃东西都风卷残云,比假神仙蓝道行都快多了。因此只斟一杯酒,然后就烧纸,放炮,送福神上天,怎么看都有点扫地出门的赶脚……   祭祀了福神,接下来就是祭祖,神仙能唬弄,祖宗可不行,把桌子竖过来,女人们又出动了,把准备好的菜肴端上来,一般是单数,九到十一碗,12只酒盅,12双筷子,汤圆两万,米饭两万,外加总碗一个,酒壶一把。先点蜡烛后点香。主人再带着叩拜祖先,还是自家人心疼自己人,这次就要斟酒两杯,等祖先吃好了,然后再鸣炮送走先人。   好一通折腾下来,唐毅都弄得低血糖了,不过还没完,两位老师都在家里呢,他们寓居外地,总要安排祭祀吧。   没等唐毅说,唐顺之直接拿过来香,借着唐家的祭品,拜了三下就算是完成了,还美其名曰心学门人做事,只问本心,不在乎外物。他都不在乎,魏良辅更不在乎,老家那边早就准备好了。   这两位入了席,散福就开始了,朱大婶用煮福礼的高汤下了面条,热气腾腾,端了上来。不愧是开过面馆的人,做出来的面条细如发丝,爽滑劲道,汤汁香气浓郁,撒上香葱香菜,煞是好看,引得人食指大动。   大家都开始吸溜吸溜地吃了起来,魏良辅尝了一口,就笑道:“这面条色泽金黄,吃着爽滑,的确不错。”   朱大婶连忙笑道:“老大人,对亏小相公的主意,在面里放了鸡蛋,煮面的高汤也是提前准备的,没用煮福礼的,就怕沾了腥气。小相公对老大人的孝敬之心,可真让人羡慕啊!”   朱大婶忘不了给唐毅擦烟抹粉,倒是唐顺之狠狠一蹲面碗。   “奢侈靡费,贪图享乐!”   得了八个字评语,唐毅索性低着头,小声嘟囔道:“有本事别吃啊!”   “我要是不吃,面条剩下了,岂不是更浪费!”唐顺之笑骂道,一伸手,拿起空碗,对唐毅说道:“给我盛面去!”唐毅只能点头。   一物降一物,唐顺之把唐毅吃得死死的,面对这对活宝儿,大家伙只能偷着笑。   ……   唐家由于二十九搬回老宅,祝福结束之后,就到了除夕,这一天要把水缸和米缸都装满,还要贴对联,请灶王爷回家,吃年夜饭,点灯照明,一家人守岁。   对联和灶王爷市面上都有卖的,只是寻常百姓才会买,稍微讲究一点的,就会请有学问的人按照自己的心思写,当然也有读书人自己写的。除了喜庆吉祥话之外,还有人在对联里面展示抱负。   比如某位就写过这么一副春联:“文章高过翰林院,法度严如按察司!”   翰林院就是陈梦鹤混过的地方,都是全天下最顶尖的文人,按察司就是按察使司,是负责一省刑名的机构。   这书生口气这么大,被人传出去之后,从此仕途不顺,算是遭了无妄之灾。   唐家倒是不愁没有写对联的人,不过老娘死去还不到三年,唐家在门外只是用蓝灯花纸贴上了“未尽三年孝,长存一片心。”   有了这副对联,外面的人都是退避三舍,也没人来拜年只有唐毅父子,加上朱家和书童沈林等人,大家倒也是舒服安宁。唐毅也弄明白了,魏良辅和唐顺之为什么跑到他的家中。这二位身份尊贵,门人弟子一大堆,每到过年的时候,拜会的队伍能派出二里地,他们是烦不胜烦。   这回好,躲在了唐家,吃着顶尖的美食,没事看看书,教教学生,别提多清闲自在了。   他们自在,有些人就倒霉了,比如咱们的王二公子……   一直到了正月初五,王世懋才跑到了唐家,一进来就像是饿死鬼托生一般,抓起小笼包就吃,弄得唐毅都以为他蓝道行附体了。   “表哥,形象,形象啊,要是传出去,你这辈子别想娶媳妇了!”   王世懋也不管,连吃了五个包子,总算有了精神,指着自己消瘦的小脸,一肚子苦水往外面倒!   “表弟,你可不知道啊,哥从腊月二十七祝福开始,就没睡过好觉了,拜祭先人,一辈人磕三个头,你算算,光是祭祖,我就磕了多少!”   唐毅一听,忍不住大笑,王家能上溯到西晋的时候,千年世家,就按照二十年一代人计算,少说也有五十代之多,一路磕下来,王二公子能活蹦乱跳就算是一大喜事!   王世懋哭丧着脸,说道:“还不止如此,到了除夕,好几百个熊孩子围着我要红包,有叫叔叔的,有叫叔祖的,还有叫太叔公的,最操蛋的是有一半我都不认识!到了大年初一,又要给几十位长辈拜年,旧患未除,新创再起。我的脑袋啊,都大了几十圈!”   王二公子像祥林嫂一样,絮絮叨叨,一边吃着,一边抱怨。家家都有难念的经,看来果然如此。   ……   “行了表哥,我呢,大发善心,收留你了。”   “够意思,要是有人找我,就说我跟着荆川先生闭门读书呢!”   王世懋酒足饭饱,让沈林带他休息去了,不过王二公子的一句话可惹了麻烦,第二天早上,他和唐毅都被唐顺之从被窝里揪出来,赶到前院去蹲马步了。瑟瑟寒风,吹得睡眼惺忪的王二公子一激灵,比昨天还凄苦了。   “表弟啊,我招谁惹谁了!”   “你自己往枪口上送,人家能放过你吗?还把我拉来当垫背的,真冤!”唐毅啐了一口。   王世懋还迷迷糊糊,疑惑道:“荆川先生可是当世大儒,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他怎么能这么干!”   “王敬美,我就这么干了,你能如何,去,给我围着院子跑一百圈!”   扑通,王世懋直接趴了!   从初五到十四,王世懋总算是体会到了唐毅的待遇,早上练武,上午读书,下午听课,晚上练字,连一刻空闲都没有,弄得王二公子是欲仙欲死,都被苦水淹到了脖子。   “表弟,你平时就这么读书的?”   “你说呢?”唐毅白痴一样盯着他,这才叫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送进来。   王世懋摇摇头,伸出了大拇指:“小兄拜服!对了,表弟明天就是正月十五,上元节啊!”   “不就是看彩灯,猜谜语,有什么了不起的。”   “今年不一样!我听说陈大人亲自主持灯会,还许诺了重奖,探花能得到二十两银子,榜样是五十两。”   “那状元呢?”   “没说,不过绝对差不了,表弟,你就不想大显身手,像在春芳楼一样,所向睥睨!”   唐毅也来了兴趣,可还有些犹豫,总出风头不好吧!   他还在犹豫,就听唐顺之说道:“把状元拿回来,不然你们两个就别想睡觉了!” 第73章 灯会(下)   “一个灯会的状元,又不是殿试状元,有什么好争的!”   唐毅这家伙上辈子就是宅男,这辈子也是一个惫懒的德行,就算眼下刻苦读书,那也是争取早日当一个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标准宅男。话又说回来,前世什么没见过,明朝的东西有什么好看的。   带着一肚子抱怨,和王世懋到了街上,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唐毅很快就觉得眼睛不够用了,街道四处都是挂彩灯,扎彩灯的人,灯的样式多到眼花缭乱。   有人物传说的,比如老子骑牛出函谷,西施村头浣纱,钟馗捉鬼,白猿偷桃等等,有水果花卉的,一大串葡萄,通红的柿子,盛开的荷花,争奇斗艳的牡丹,还有飞禽走兽,虎豹熊鹿,样样俱全。   这还只是一般人家的作品,越向着城隍庙方向,彩灯就越发精致,今天晚上知州大人就会在城隍庙主持灯会。为了迎接各路才子佳人,沿街的店铺,太仓的名门望族都拿出了看家的本事,制作彩灯的材料越发值钱,有琉璃球的,有云母屏的,还有水晶帘。就在城隍庙的门口,有一盏巨大的走马灯,四匹高头大马昂首阔步,和真的一样。现在还不到时候,如是晚上,马匹转动起来,保证赢个满堂彩!   唐毅都不得不感叹,后世的景观灯比起这些,创意就差着十万八千里,至于文化的差距,就更不可以道里计了。   “对了,表哥,怎么没见你们王家的彩灯,莫非小气不成?”   王世懋把嘴角一撇,不屑道:“就你会赚钱不成,我们王家好歹也是千年大族,今年我们家做的就是闽中珠灯,光是珍珠就有上百颗,价值千两,到了晚上就拿出来了。”   “那我可要好好涨涨见识了。”   唐毅笑着,向街道两旁看看,不少卖小吃,点心,玩具的摊子都已经摆了出来,为的就是占一个好地方。   元宵节不光是太仓的市民,十里八乡的农民,还有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小姐都会出来,万民同乐。抢到了好位置,一夜的收入就顶得上一两个月,小生意人哪里能忍得住。   离着唐毅他们只有几步之远,就有一个吹糖人的小摊子,围了不少看热闹的小孩子。糖人好吃又好看,简直是小孩子的杀手,没看见沈林的小眼睛都亮了。   唐毅笑着走过来,凑近一看,这个吹糖人的还有些不一般。   在他的面前摆着一个木制圆盘,上面有不下二十种的小动物和常见的东西,一个铜子转一次,指针指向什么就能得到什么。自然有的转到好的,有的就差点,比如正在转着的小胖子。   一只手拿了四五个糖人,清一色的“龙眼”,这么叫是好听,说白了就是一个小糖豆,可怜兮兮的,还不如凤凰的脑袋大,小胖子气得腮帮子鼓起来,小眼睛瞪着。   “我就不信,转不到好的!走!”   用力一转,指针快速动了起来,渐渐的指针越来越慢,小胖子死死盯着,都不眨一下。渐渐的离着凤凰越来越近,肥硕的身躯,加上巨大的翅膀和尾巴,转到凤凰,那就赚大了。   “近了,近了,就差一点了,动啊,倒是动啊!”小胖子旁若无人地大吼,可指针却不听他的命令,距离凤凰只有一格停了下来。   对面的中年人呵呵一笑,说道:“是个小老鼠,我这就给你做,还想不想继续转。”   “转,怎么不转!”   小胖子把手伸到了口袋里,左翻翻右找找,一个铜板都没了。小胖子气得哼了一声,无奈接过小老鼠,刚一回头,就看到了唐毅和王世懋。   “哈哈哈,大哥,你怎么来了?”   小胖子王绍周见到唐毅,把刚才的不快都抛到了九霄云外,笑嘻嘻说道:“大哥,小年的时候你都没去看戏,水泊梁山,可好看了,那些好汉一见面都大口喝酒大碗吃肉的,对了,小弟请你吃……”   猛地想到钱都花光了,王绍周急得小脸通红,“大哥,我,我回家取钱去。”   唐毅哪里会让一个孩子请客,一伸手从王绍周手里拿过了一个“龙眼”,笑道:“请我一个糖人就行了。”   “还有我。”王世懋一伸手也拿了一根。   王绍周这才注意到王世懋,顿时小眼睛一瞪。   “侄儿,你敢动叔父的东西?”   “叔父?除夕的时候,你不是装成小辈儿,跑我手里拿红包吗?难道你忘了?”   王绍周被抓到了痛脚,只能拼命看着唐毅,祈求大哥帮忙。唐毅倒是有个老大的样子咳嗽了一声。   “表哥,怎么绍周是你的叔叔?”   “啊!”王世懋打了个哈哈,无奈道:“谁让我们家人多了,别看这小子比我小,还有白头发的管我叫叔祖呢!”   “我才不管他们,你可记着,我是你叔叔的大哥,你该怎么称呼我,心里有数。”   “有个屁的数!肩膀头齐为弟兄,你别想占我的便宜!”   正在他们斗嘴的时候,沈林捧着几个糖人苦兮兮地从人群出来。他刚刚还笑话王绍周运气差,结果轮到自己,同样转了四个“龙眼”,外加一个苹果,论个头,还没王绍周的小老鼠大。   这两个倒霉蛋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竟然泛起了同病相怜的泪花。   “少爷,我,我是不是该找蓝神仙转运啊?”沈林委屈地说道。   “你的运气和鬼神没关系,倒是和这位老板脱不了干系。”唐毅扫了一眼,几个买糖人的孩子多数都是小鼻子小眼的东西,大个儿的一个没转出来,根本不符合常识。   不用问,一定是有人做手脚,占小孩子的便宜,算什么英雄好汉!   唐毅从兜里掏出五个铜子,扔到了老板的手里,笑道:“来,我也转一下。”说着抓起指针,用力一转。别人转动指针之后,都会紧紧盯着,唐毅不一样,他的目光锁定在了老板的身上。   就在指针越来越慢的时候,唐毅发现老板的目光突然往下面扫了一下,果然有鬼。唐毅不动声色,连续转了三下,得到了一颗鸭梨,两个龙眼,战绩和王绍周、沈林都差不多,引得王世懋在一旁拍手大笑。   连续观察了三次,唐毅心中有了数,转盘是放在木架上面,四周盖着破烂皮子,做糖人的家伙一只脚放在了架子下面,刚好被遮挡起来。每当转动转盘的时候,他就用脚触动机关,操控结果,让孩子们只能转到小的东西,那些大的看得到吃不到。   唐毅再度转动的时候,手里多了一根短木棒,指针越来越慢,中年人下意识低头,就在此时,木棒如同毒蛇一样,快速打过去,只听砰地一声,卖糖人的顿时脸色就变了,唐毅虽然看不见,但是打得很准,木棒敲在了脚踝上。卖糖人的疼得一咬牙,急忙往回抽,连带着架子都晃了两下。   围着的几个孩子也不傻,见到反常,立刻好奇地凑了过来。卖糖人的脸都绿了,也不知道是怕,还是疼。   “呵呵,大叔,坐久了腿麻了吧,要不拿出来走两步!”   唐毅没有拆穿他的把戏,反而给他找了个台阶,卖糖人的一愣,勉强挤出一个比哭都难看的笑容。   “没错,是,是有些腿麻了!”   他勉强回答,装模作样的走了两步,这时候指针已经停了下来,正好指向了凤凰的位置!   “啊,大哥,你太厉害了!”小胖子王绍周拍着巴掌叫起来,其他小孩子眼睛发亮,都被这一幕吸引住了,貌似这是第一个转出来的凤凰。   “大叔,这个你看……”唐毅笑吟吟盯着,卖糖人的哭丧着,心不甘情不愿地说:“做,我这就做。”   很快一个硕大的凤凰展现在了大家的面前,唐毅还不罢休,又转动起来,卖糖人的也不敢动手脚,只能瞪大了眼睛,盼着能落在小东西上,哪知道唐毅的运气逆天了,竟然再一次落在了凤凰上!   连着出了两个凤凰,熊孩子们都打了鸡血,十几个小家伙呼啸着过来,把小摊围得满满的。一个个从口袋里掏出压岁钱,生怕落后了,热情的劲头吓了卖糖人的一跳。   这时候两个凤凰已经做好了,卖糖人的伸手送到唐毅的手里。   “呵呵,大叔,过年就图个喜庆,薄利多销不是挺好吗!”唐毅眨眨眼睛。   “好,好啊!”卖糖人的尴尬地点头。   唐毅拿着两个凤凰,塞给了王绍周一个,沈林一个,小胖子没心没肺接过来,沈林的心思重,他当然看出了端倪,离开了摊子,他忍不住气哼哼道:“少爷,那家伙耍诈,干嘛不拆穿那个骗子?” 第74章 一见钟情   沈林默默低着头,想不明白,就是想不明白,少爷一贯都是嫉恶如仇,睚眦必报的。怎么会轻轻饶过那个卖糖人的,莫非少爷转了性子?干爹说过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少爷不会变的这么快。   多半设计好了教训那家伙的办法,虽然不知道什么办法,一定会让他死得很难看,就是这样。沈林一边想着一边往前走,嘭,恰巧撞上了前面的人。   “啊,少爷,对,对不起!”   唐毅浑不在意,道:“饿了吧,来几个烧饼吧。”   “好。”   沈林答应着,掏钱买了四个热乎乎的烧饼,王绍周抓在手里,大口大口地吃着,王世懋倒是斯文很多,这家伙在人前总是一副道貌岸然翩翩佳公子的德行,至于背后,呵呵,那个另算。   沈林心中有事,小口咬着,吃得很慢,等到唐毅把烧饼都吞进了肚子里,他才吃了一小半。   “沈林,有芝麻掉在衣服上了。”唐毅略带玩笑地说道。   “有吗?”沈林低头一看,果然衣襟上落了好几颗,他不好意思地说道:“少爷,我没注意,下次不会了!”   “呵呵,谁吃烧饼不会掉芝麻,多好的天,何必在乎芝麻绿豆大的事情!”   “是是……啊!”沈林突然眼前一亮,少爷是话中有话啊,对啊,那个卖糖人的不过是芝麻绿豆一样的事情,自己却耿耿于怀,纠结在心中,少爷都是做大事的人,又怎么会在乎那个家伙呢!岂不是拉低了自己的品味,真是该死!   唐毅看得出来,沈林因为谭红霞的死在心里种下了阴影,对人并不算友好,甚至像个小刺猬,只要招惹一点,就会想办法报复。长此下去,是很容易走向极端的,唐毅可不想自己的书童变成个偏执狂。   “沈林,你是跟着我唐毅的,俗话说大人做大事,大笔写大字。总是小肚鸡肠,怎么帮着少爷齐家治国平天下啊?”   “少爷,我,我有那个福气吗?”   “那就要看你听不听话了?”   沈林突然激动起来,唐毅帮他报了仇,还收留了他,可以说他的一切都是唐毅给的,随着唐家越来越兴旺,沈林真怕要不了多久,少爷就不需要他这个书童了。可是听了这话,顿时心花怒放,刚才的不快顿时跑到了九霄云外。   “少爷,我一定听话!”沈林用力地点头。   四个人正要转身继续逛,突然背后传来一声冷笑。   “小小的书生,还敢口出狂言,治国平天下,你也配!”   语气不善啊。   唐毅回头看去,只见一个十六七岁的年轻人站在不远处,身上穿着暗青色丝绸棉袍,外面罩着貂皮大氅,腰上系着一条嵌着宝石的腰带,还挂着羊脂玉佩,最骚包的是大冷天竟然拿一把洒金的小扇。时不时的晃两下,那架势简直要羽化登仙,拽的二五八万似的。   在他的背后,跟着四个大汉,全都是胳膊粗力气大,眼睛都翻到了天上,一副目中无人的德行。看着恶少刁奴的标配,唐毅顿时心生恶感,脸色不由得沉了下来。   对面的家伙丝毫不怕,突然看到了王世懋,一脸恍然大悟的神态。   “哟,这不是敬美兄吗?真是失敬失敬。”说着还躬身一礼,可是却没有一丝的庄重。   王世懋勉强回礼,笑道:“原来是徐兄,你怎么有空到太仓了?”   “呵呵,过来拜会几个朋友,切磋切磋学问。可是到了太仓,我就听说太仓出了一个了不得神童,堪比徐渭徐大才子,真是鸡窝里飞出了一只凤凰,稀奇,稀奇啊!”   这家伙敢讽刺大哥,是可忍孰不可忍,王绍周攥着拳头,就要冲上来,他才不管呢,论起打架,在太仓的地面,王家随便吆喝两嗓子,就能招来无数人,还会吃亏不成。   不成想却被王世懋拦住了,只听王世懋冷笑道:“徐兄,太仓这个鸡窝飞出的凤凰可不少,家兄也是太仓人,历年来太仓的进士都比华亭要多吧?”   对面的家伙乱开地图炮,没想到竟然打到了文坛盟主,顿时一阵语塞。沉吟一下,突然笑道:“王敬美,你身边做这位就是你的表弟,大名鼎鼎的神童唐毅吧?我早就想领教一下他的本事,今天晚上,咱们灯会见!”   说完之后,这家伙带着家丁转身就走,很快消失在了人群当中。   “呸,算什么东西,敢和大哥比,也不撒泡尿照照!”王绍周啐骂道:“侄儿,你也是太孬了,敢说咱们太仓是鸡窝,我看他连家雀都不配!”   “行了,我的小叔,你就别添乱了!”王世懋一脸的苦涩,显然有所顾忌,看起来那家伙也不是寻常的人物。   唐毅呵呵冷笑:“表哥,你认识那货?”   王世懋点头道:“这位徐兄名叫徐玑,他的父亲是徐陟,和家父同朝为官,至于他的伯父大人,想必我不说,表弟也猜得到。”   “莫非是徐阁老?”   “聪明!”   唐毅顿时一阵无语,自己怎么专门招惹大官的侄子啊,先是万浩,又冒出个徐玑,一个比一个狠,不过貌似是姓徐的主动挑衅啊!   传说中徐阁老在京中温良恭俭让,清廉自守,可是家中的子侄仆人却为非作歹,横行乡里,鱼肉百姓,徐阶更是被弄得差点晚节不保,从徐玑身上来看,此言不虚。   “是徐阁老的侄子,这下可惹不起了,表哥是不是该退避三舍啊?”唐毅玩笑地说道。   “呸!”王世懋怒道:“他徐玑算什么东西,表弟天将降大任于汝,今天晚上就看你怎么大杀四方了。”   “怎么又是我,你的学问也不差啊!”   “嘿嘿,我是咱们的大帅,你不行了,我再上。”王世懋拍着胸脯说道。   一旁的王绍周撇撇嘴,不屑道:“大哥要是不成,你去了也是送死!”   王世懋一愣,随即哇哇暴叫,怒吼道:“你到底是不是王家人,怎么胳膊肘往外拐?”   ……   天色渐渐暗淡,街道两旁的彩灯相继亮了起来,一霎时争奇斗艳,摇曳生辉。偏巧天上有淡淡的云层,将月光遮挡了大半,越发显得彩灯明艳好看。   早就按捺不住的艺人冲上了街头,最热闹的要算敲太平鼓。十几个穿着彩衣的少年,手持单面鼓,在街上忘情地敲起来,击鼓节奏复杂多变,鼓点短促清晰,骤如爆豆,随着律动,舞者腰间的响铃、鼓鞭上的铁环,铿锵作响,清脆悦耳。正面打,反面打,打鼓边,敲手柄,手敲鼓,左右摇铁环,上下颠铁环等等。鼓在舞者手上,或旋转,或抛起,花样繁多,眼花缭乱。   敲鼓的刚过去,几只顽皮的狮子又跑了出来,窜蹦跳跃,活灵活现,弹弦的,唱曲的,杂耍的,翻跟头,喷火的,目不暇接,各个都身怀绝技,引来无数的掌声。更有小孩子在人群中追逐着,打闹着,欢笑着,疯癫着!   坐在茶摊里的唐毅都感到了扑面而来的过节滋味,这才是真正的元宵佳节啊!躲在家里看晚会,简直弱爆了。   “表哥,走咱们出去看看!”   王世懋欣然同意,四个人离开了店铺,到了大街之上,到处都是卖瓜子糖块,粽子,粉团的小货郎,没一会儿,王绍周的手里都塞满了,腮帮子吃得和仓鼠一样。   不知从哪里传来一声喊“走百病了!”   这一嗓子不打紧,街上的人群都仿佛打了鸡血,跳着脚巴望着。   不多一时,一个中年妇人提着灯笼,快步走来,在她的后面,莺莺燕燕,跟着一大群女子,一眼都望不到头。这可不是某个青楼走秀,来的都是正经人家的女子。   常言道饭后百步走活到九十九,平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姑娘们在这一天出了家门,过渡桥,爬城头,走百病,祈求身体健康,百病不侵。   一年之中,唯有今天能看到深闺女子的容貌,道路两旁早就聚集了一大群躁动的青年,就盼着能被哪个姑娘看上,成就一段好事。   更有诗文写道:“君莫看灯去走桥,白绫衫氅撒娇娇。走来儿怕双纤趾,不走儿愁一捻腰。”   由此可见,在色鬼的心中,走百病是比猜灯谜更重要的事情。   唐毅也是兴趣盎然,伸长脖子巴望着,可是看了一会儿,就觉得不过如此,一个个女子穿着大棉袄二棉裤,又低着头,看不清脸,也看不出身材,哪里比得上车展来的清爽明白,也就是没见过世面的家伙才会如此疯癫。   就在唐毅意兴阑珊的时候,突然有一道宝蓝色的身影,随着人群快速向前,恰巧经过唐毅面前,抬头看过来,四目相对,唐毅顿时就愣住了,忍不住脱口而出:“好美啊!” 第75章 大显身手   “小姐,你看刚刚那个人看你都傻眼了,我算是知道什么叫垂涎三尺了。”小丫鬟一边拍着小胸脯,一边娇笑着,喜悦之中,又带着一丝担忧,虽然来了那么多姑娘,但是小姐这种大家闺秀是不该跑出来的。   让老夫人知道,少不得要重重的责罚,不过这一路上看着万家灯火,杂耍百戏,热闹胜过家中万倍,尤其是家里头到处都是规矩,一点都不爽利,冒险出来一次也值得了。   只是街上的人越来越多,谁看到了小姐的容貌,都是贼兮兮的德行,虽然满足了小小的虚荣心,可要是出了点差错,自己可承担不起。   “小姐,差不多了,咱们该回去了。”   小姐倒是不怎么害怕,小脸蛋涨得通红,看什么都好奇,“珠儿,着什么急,马上就到了猜灯谜的时候,干嘛不去看看啊!”   珠儿一听,小眼珠冒光,在路上就听说要选什么灯谜状元,来了好些个才子,一定有大热闹可看,那些个才子有没有张君瑞那样解风情的,要是看上了小姐,自己要不要学学红娘,牵线搭桥你……呸呸呸,才不学那个不要脸的呢!   “小姐,咱们这样子怕是不妥吧。”珠儿低头看了看身上的水田衣和小姐的襦裙,担忧地说道。   小姐眼珠转了转,突然看到了旁边的一个绸缎庄,顿时笑了起来。   “这不是周姐姐的生意吗,咱们去借两套衣服,来个女扮男装,黑灯瞎火的,谁能看得清楚。”   “好啊好啊。”珠儿顿时来了精神,和小姐两个欢天喜地进了绸缎庄,去乔装改扮了。   ……   鼓打一更,灯谜陆续挂了出来。   王绍周小盆友背着手,站在一盏彩灯面前,摇头晃脑,念着上面的字谜。   “上不在上,下不在下,不可在上,止宜在下。”小家伙五官纠结在了一起,什么乱七八糟的,上上下下,到底是什么玩意?   他正在发愁,后面的沈林却似有所悟,不过他一个书童可不敢随便去猜谜,只能瞪着大眼睛,充满祈求地看着唐毅。   谁知唐毅这时候低着头,无暇他顾,满脑子都是刚刚的倩影,明艳的蓝色,胜过宝石,灯光下肌肤如玉,身材袅娜,轻盈飘洒,胜过仙女。   尤其是四目相对,清澈的眸子如同秋水,一刹那,竟然让唐毅生出一种自惭形秽的感觉。两世为人,还从没见过那么漂亮的女子,唐毅甚至怀疑是月宫的嫦娥不甘心寂寞,降临到了人间戏耍多情的书生。   百转柔肠,没有个头绪,唐毅竟然脱口唱道:“我许你高洁空心同竹韵,我重你暗香疏影似梅花,我爱你骨骼清奇无俗态,我喜你性情高雅厌繁华,我赞你娇面如花花有愧,我赏你丰神似玉玉无瑕,我畏你八斗才高行七步,我服你五车书有手八叉……”   声音沙哑低沉,可那份仰慕垂涎之情是怎么也遮掩不住的。王世懋听了两句,就似有所悟,这孩子怕是沉沦了,对着沈林摆手,随口打发道:“能猜到谜底就去写上,别给你家少爷丢人,多猜几个。”   沈林欣然点头,跑到了王绍周的面前,见他还在发愁,沈林笑嘻嘻走到了彩灯的下面,提笔写下了一个“一”字。   在旁边照应的侍者一见,顿时眉开眼笑,伸手将彩灯拿下来,送到沈林的手里。   “呵呵,好聪明的小子,拿着吧!大老爷规定了,每猜对一个,就能得到一盏彩灯,拿到了十盏彩灯,就能参加下一轮,要是能闯进前三,就能得到大奖了。”   沈林记下了规则,欣喜接过彩灯。   王绍周大眼瞪小眼,嘟囔着小嘴道:“我不服,为嘛是‘一’字?”   沈林呵呵笑道:“都写着呢,不是上的上面的,不是下的下面,不可的上面,止宜的下面,除了那一横,还是什么?”   听着解释,王绍周不停在手里划着,可不就是一横吗,怎么就没想到啊!自己可认了唐毅当大哥,沈林也是唐毅的小弟,自己比不上他,岂不是要成了小弟的小弟,那还行啊!   王绍周终于认清的严峻的现实,不得不忍痛把猜灯谜暂时放在吃上面,撒开两条小短腿,一头扎进了彩灯的海洋,在猜谜的人群中来回穿梭,寻找着合适的谜语,还真别说,让他看到了一条谜语。   “两刀靠一起,模样却不同。”   两把刀放在一起,长相却不一样,能是什么字呢!   正巧人群外围有巡逻的兵丁经过,有人手里拿着长长的花枪,看到这里,王绍周顿时眼前一亮。   “划船的划字,一边是干戈的戈,一边是立刀,不正是两把不一样的刀吗!小爷太聪明了!”王绍周生怕别人抢去,急忙提笔写上,果然,他的手里也多了一盏彩灯。   当他欣喜地抬头看去,却发现沈林手里也多了一盏,原来他又猜中了一个人物的灯谜。“君实新来转一官——君实是司马光的字,升官叫做迁,答案很明显——司马迁!”   王绍周不敢怠慢,又一头扎进去寻找,这俩小家伙你追我赶,较上劲了,把王世懋和唐毅都抛在了脑后。   ……   “表弟,我看你怎么有点发春啊?”   “别说的那么难听好不!”唐毅骨折腮帮,无力地说道:“我好像恋爱了。”   “别好像,就你这幅失魂落魄的德行,我看是十足十了。说吧,是哪家的姑娘有福气,被唐大神童看上了?”   唐毅一阵无奈,只是一面之缘,他哪里知道。太仓这么多人家,姑娘轻易不会出来,等到下次见面,还不定什么时候。尤其是这个时代成亲早,没准下次见面的时候,都成了别人的媳妇。   一想到这里,唐毅越发烦躁,连猜灯谜的心思都没了,变得意兴阑珊。王世懋看在眼里,心说这可不行啊,荆川先生下了命令要拿灯谜状元的,唐毅有个混不吝的劲头,可以不怕,但是他可不敢违拗唐顺之。   必须让这小子打起精神,对了,有办法了!   “表弟,你还想不想见那个姑娘?”   “当然想了!你有办法?”唐毅惊喜地问道。   “那是自然,茫茫人海,你去找人肯定不容易,但是让姑娘看到你却很容易。”   “要怎么做?”   不管多聪明的人,碰上了情字,智商就瞬间下降为零。唐毅竟然被王世懋牵着鼻子走,实在是让人跌破眼镜。   “这个容易,你只要抢到了灯谜状元,让大家都看到你,那个姑娘自然也会注意到。”   唐毅皱着眉,攥着拳头道:“只能如此了,表哥,真是难得,你变聪明了!”   “我一直不傻好不!”   唐毅不理会王世懋的抗议,向着彩灯毫不犹豫扑了过去。   不过唐毅动作还是慢了,第一轮灯谜是预赛,一共一千盏彩灯,一千道灯谜,要拿够十盏彩灯才能冲击下一轮。大家伙都卯足了劲头,简单的灯谜已经被一扫而光,留给唐毅的都是挺烧脑的,比如沈林就面对着一道灯谜发愁。   “有道则见,无道则隐。瞻之在前,忽焉在后。”   不光是沈林,有十来个书生都抓耳挠腮,心中的答案总是差着一丝没有把握。唐毅一见,突然呵呵笑起,抓过笔,不假思索,写下了四个字。   “打稻枷子。”   众人这才恍然大悟,原来此“道”是“稻”打稻枷子正好两节,使用的时候,要抡起来,应了“瞻之在前,忽焉在后”这八个字,真是妙哉!   就在众人感叹的时候,唐毅已经到了下一个谜语的前面,这道题围着的人更多了。抬头看去,只见写着“原来深山一根柴,做官做奴做太太,绫罗绸缎全穿遍,从没穿过一次鞋!”   这个东西奇怪啊,什么东西都穿过,竟然没有穿过鞋,难道不怕冷吗!   看着大家交头接耳,唐毅心中好笑,谜语考验发散思维,哪能这么想啊!他略一沉吟,提笔写下“木偶”两个字。   木偶戏用的木偶扮相全靠衣服,什么都穿过,就是不用穿鞋,和谜语说的一般不二,这个年轻人连解了两道题难题,真是不一般! 第76章 怎么是她   “无佛不开口,开口便成佛,盘多罗,结多罗,破多刹多佛多难陀!”   王世懋忍不住念出了声音,“这是什么鬼啊,佛经也拿来做灯谜?”他疑惑地盯着唐毅,贼兮兮笑道:“荆川先生没有教过你佛家吧?我看还是放弃算了。”   唐毅呵呵一笑:“表哥,这玩意和佛经没关系,反倒和音韵有些关联。”   说着唐毅提笔写下“口袋”两个字,然后笑道:“佛在江南言语之中,谐音‘物’,成佛就是盛物,你可懂了。”   “这也成啊!”王世懋仰天长嚎,受伤惨重,看来这灯谜不是一般人玩的,自己经学知识虽然扎实,面对这些发散到天边的谜题,还是交给唐毅吧,他的任务就是帮着提彩灯。   唐毅一路走下来,越是艰涩谜语,速度就越快,简直就是不假思索,挥笔而成。王世懋手里的彩灯越来越多,到了最后,他自己都拿不过来,只能把王绍周和沈林都叫过来帮忙,手里拿着,怀里抱着,干脆连嘴巴还要叼着。   骚包的四人组很快吸引了大家伙的注意,有人认出了唐毅,不由得惊呼。   这不是唐神童吗,大家伙的热情瞬间都上来了,就仿佛看到了后世的超级巨星一样,血管里的液体都沸腾了。   唐毅虽然只在春芳楼参加过一次文会,但是别忘了唐毅手上还有昌文纸店呢,这几个月来,不只是太仓的文人,临近的州县,甚至苏州,松江都有人慕名前来。除了切磋学问,最出彩的就是琉莹大家的昆山腔。   经过魏良辅和唐毅的联手改良,调和水墨,去掉了昆腔之中的烟火气,再加上引入官话的发音,使得唱腔更加字正腔圆,迎合读书人的喜好。   琉莹又有一条好嗓子,音域宽厚,不论是高音低音,全都驾驭自如,几个月下来,就赢得了金嗓子的美誉。   琉莹的名气越大,大家就对唐毅越感兴趣,传说中琉莹的唱段都出自唐神童的之手,不论是缠绵哀怨的剑阁闻铃,还是俏皮有趣的西厢记,甚至短小精悍的丑末寅初等等,都是各地艺人争相效仿的名段。   虽然达不到“凡井水处,即能歌柳词”的程度,但是唐毅的名气也随着艺人传遍江南。   当然也有人很鄙视,和歌女搅在一起算什么,最多不过是柳三变,唐伯虎而已,经学制艺才是正途。这位唐神童啊,多半会像仲永一样,早晚泯然众人矣!   每当有人发表这种高论的时候,等待的不是赞扬,而是一片嘘声。   “你当人家唐神童不学八股啊,听说没有,魏良辅魏老大人,荆川先生唐顺之,两位大家亲自教导,唐神童一直在闭门读书,苦心向学。这些唱词不过是闲暇时候的玩笑而已,要不了多久,人家就会金榜题目!”   “天啊,魏老大人,荆川先生,能得到一位教导都三生有幸,唐神童可真不一般啊!”   ……   唐毅可以自豪地说,虽然哥久不在江湖,但是江湖上满是哥的传说。   不过粉丝多了也不好,听说唐神童现身了,年轻的士子都涌了过来,想要看看唐神童的风采,其中不乏想要拿刷唐毅升级的。可是很快他们的盘算就落空了,走百病下来的妇人和姑娘四处看着,有人好奇之下就来看看。   一看不得了,唐毅虽然才十三岁,可是大半年勤加锻炼,加上营养不错,个头已经蹿起来,加上面白如玉,五官精致,笑容甜美,一下子俘虏无数人心。   年纪大些的想着要是能有这样的孩子该多好,年轻的姑娘则是拿唐毅当做了梦中的情郎。有一帮更加胆大的怪阿姨直接冲了上来,拉着唐毅一边揩油,一边问道定亲没啊,想要个什么样的姑娘,给你介绍个咋样……   更有重口味的还问道:“听说唐相公中馈乏人,要不要你们爷俩一起成亲啊?”   “救命啊!我就想要几个保镖,把这些婆娘都塞到臭水沟里!”唐毅脑袋塞满了魔音,他是没法继续猜下去了。   “表哥,怎么样了?”   王世懋粗略一算,差不多解了十四五道,足够晋级了。   “风紧扯呼!”情急之下,连黑话都冒出来了,四个人找一个出口,落荒而逃。那些妇人又是一阵大笑,一个水桶腰的妇人更是大胆示爱:“多腼腆的小少年,要是奴家年轻几年多好啊!”   “你都四十多了,再年轻也只能给人家当老妈子!”   “讨厌,其实能天天看着,当老妈子也不错。”   哇,顿时吐了一大片……   好不容易从人群中杀出来,到了城隍庙广场的前面,此时陈梦鹤已经赶到了,他一身便服,坐在中间,脸上止不住的得意。   按照唐毅的建议,他把沈良要征地的事情密报徐阶,徐阶得到书信之后,大为惊骇。他的家在松江华亭,哪里不知道江南的情况,倭寇猖獗和土地兼并有着解不开的关系,当然了他徐家也是其中之一,徐阁老没胆子说出来,尤其是还牵涉到织造局,牵涉到宫里。但是作为一个官员的良心,也不能助纣为虐。   对于陈梦鹤的做法徐阶还是很满意的,没有像愣头青断然拒绝,也没有不顾原则,最令他兴奋的是知道请示老师,这样的学生的确值得培养。徐阶在正月初五得到了书信,立刻就用六百里加急给陈梦鹤回信。   在信中表扬了他的做法,还反复叮咛,一定要拖着,不要闹翻,也不要把百姓逼上绝路,一切有他去周旋。   陈梦鹤接到了书信,眼泪都快下来了,这么多年,头一次得到老师如此赞许,激动之下,才决定借着灯会,与民同乐。   第一轮一千道灯谜,限时一个时辰,只剩下不到一刻钟的时间。已经有十几个书生带着彩灯赶了过来,其中多的有二十几盏,少的也有十盏。除去那些没有凑够十盏的,剩下的人已经不多了。   就在这时候,有十几个人大摇大摆走了过来,为首的正是徐玑,他冲着陈梦鹤拱拱手,笑道:“陈大人,学生不才,一共赢了136盏彩灯。”   他的话一出口,顿时引起一片哗然,天啊,这家伙是什么人啊,竟然能猜中这么多,吃惊过后,大家也开始鄙视起来。其他人最多就是二十盏,为的是给其他人留下机会,你倒好,直接拿走了一百多盏,别人怎么办,就不懂一点适可而止吗!   面对鄙视,徐玑丝毫不在乎,反倒一脸得意。   “哎哟,怎么没有看到传说中的神童唐毅啊,莫非连十盏彩灯都凑不齐,没资格进入第二轮比试,这可有些名不副实啊!要不要在下分给他几盏啊?”   “咳咳,徐兄,我看就不必了。”曹大章呵呵一笑:“以唐兄的才情,区区十盏彩灯有什么了不起的。”   “哈哈哈,真有信心,咱们就拭目以待吧!”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距离结束的时间越来越近,看热闹的人心也纠结起来,莫非唐神童真的不善于猜谜?   正在大家疑虑的时候,人群分开,唐毅四个气喘吁吁跑到了台上,唐毅冲着大家抱拳施礼。   “还好赶得上。”唐毅拍了拍胸脯,笑道:“学生原本想着找一些简单的灯谜,哪知道一帮五大三粗的好汉把简单的都霸占了,偏偏学生又不是人家的对手,只能绞尽脑汁,好不容易凑过了十五盏,惭愧惭愧啊!”   此话一出,大家谁不明白,那些五大三粗的汉子就是徐玑的手下,难怪这家伙弄了那么多的彩灯,原来是抢来的,真是卑鄙。   徐玑气得鼻子都歪了,正要分辨,陈梦鹤咳嗽了一声,笑道:“我看也差不多了,现在就开始下一轮吧!”   “等等!”就在这时候,从人群当中又挤出了几个人,快步到了台上,把手上的彩灯举起,一共是十一盏。   为首的瘦削公子笑道:“不巧得很,有些人绞尽脑汁,后面的就只能绞碎脑壳了,还好凑够了数目,惭愧惭愧啊!”   他把唐毅的语气学了个十足,简直就是依样画葫芦,唐毅不由得扫过去,当他看到那张精致的面孔时,差点惊叫出来:“怎么是她!” 第77章 三强   十几个取得资格之人东西而坐,唐毅坐在了右边最后一位,他的对面就是最后冒出来的家伙。在场并没有人认识,不过作为最后一个脱颖而出之人,猜谜的本事丝毫不能小觑。大家都看了几眼,只是这位默默低着头,十分低调,很快大家就转移了兴趣。   唯独唐毅不停地扫过,心中蹦蹦乱跳,一张嘴就要跳出来!   没错,这个人就是刚刚让他魂不守舍的蓝衣姑娘,虽然女扮男装,但是那双明亮清澈的眸子唐毅永远都忘不了,世上怕是也找到更漂亮的眼睛了。只是对方似乎和自己不太友善,让唐小盆友很受伤。   难道是我长得不好,还是穿着出了差错……一贯自信十足的唐毅竟然变得患得患失了,不得不说,爱情是一个十足的迷魂汤。   正在这时候,王世懋突然拍了唐毅的肩头一下。   “干什么,你想吓死我啊!”   “又在想姑娘了吧!”王世懋呲着牙,嘿嘿笑道:“你这个德行,可没法得灯谜状元,到时候荆川先生处罚,你可要扛着。”   “扛着就扛着,引刀成一快,不负少年头!”   “好诗!”王世懋嘿嘿一笑:“我还是信得过表弟的本事,不过你可要记着,一定对最后那位手下留情,不然我和你没完!”   什么!   唐毅脑袋嗡的一声,王世懋竟然帮着求情,这俩人是什么关系?王世懋这家伙人模狗样的,家室又好,钻石王老五,和对面的女子年纪差不了几岁……莫非他们定了亲?   老天,好不容易看上的人,竟然让王世懋捷足先登,要变成自己的表嫂了,简直岂有此理!说好的猪脚光环呢,女人不是该哭着喊着倒贴吗,怎么好白菜怎么都让猪给拱了,好吗,王二公子直接成猪了。   唐毅满心的憋屈,可是总不能说我看上你的未婚妻了,请让给我吧,那也太无耻了,脸皮再厚也说不出来。   正想问问清楚,云板敲响了,灯谜大赛正式开始了,王世懋转回了看热闹的人群中,唐毅一头雾水,时不时偷偷看过去。   ……   “小,额,是公子。”珠儿低低声音在小姐的耳边说道:“对面的家伙总在偷看你,不会看出什么吧?”   小姐扫了一眼,买好气道:“有那个大嘴巴在,能藏住什么秘密。”   珠儿不由得害怕起来,惶恐道:“小姐,那该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先高兴一会儿是一会儿,你先退下吧,灯谜要开始了!”女孩咬着嘴唇道。   说话之间,有差役跑过来,给每个猜谜的人送来了木板一个,白纸若干,另有笔墨纸砚。有些人还不明白,只听陈梦鹤笑道:“诸位能脱颖而出,都是才思敏捷之人,我太仓文风鼎盛,本官深感欣慰。今晚答题,本官依次出题,你们只管把答案写在纸上,一旦答错,或者答不出来,就要被淘汰,最后剩下三位,再决出状元榜眼和探花。”   陈梦鹤说着看了一眼唐毅,说道:“此法还是本官从昌文纸店学来的,唐贤侄今晚你可不要让本官失望啊!”   不让你失望,小爷的心岂止失望,简直拔凉拔凉的!   唐毅不敢显露出来,只能拱手抱拳,客气地说道:“晚生一定全力以赴,至于能答上几道,就只有看天了。”   明知道唐毅是客气话,徐玑却忍不住讥笑道:“岂不闻人定胜天,唐小友这么客气,怕是早有自知之明了?”   “呵呵呵,徐公子好气魄,只是我相信天意难违,而且……”唐毅顿了顿,笑道:“我觉得老天爷是站在我这边的!”   还没等比赛,这两位就火药味十足,陈梦鹤咳嗽了一声,说道:“开始出题吧。”   说着,有一个侍女迈着轻盈的碎步跑了出来,在她的手里提着一盏精致的八角灯,在上面写着四句诗,随着侍女轻轻转动,所有人都看的清清楚楚。   “长空雪霁见虹霓,行尽天涯遇帝畿,天子手中持玉简,秀才不肯着麻衣。”   四句诗,猜四个人名。   唐毅微微思量,冬天下雪之后,是要变寒冷的,第一个就是北宋名臣韩绛,遇到了帝都,就是冯京,天子是王者,玉简又叫珪,这个人就是王珪,至于最后不肯穿麻衣,就是曾布呗!   想好之后,四个人名迅速写好。就在唐毅下意识抬头的时候,对面早已经挺直了腰板,猜的竟然比他还快,好敏捷的女人!才貌双全,竟然让王世懋给捡了便宜,唉,除了祝福还能说什么啊!   唐毅心中难掩失落,灯谜还在继续,俗话说头三处没好戏,前三道题大家都轻松过关,从第四道开始,难度明显增加。   “一物身长数寸,头圆颈细堪夸,佳人一见手来挝,掀开罗裙戏耍。席上交,无限欢,声音体态娇佳,看来俱是眼前花,直弄得成胎始罢。”   读完这几句,别说台上答题的,就算下面看热闹的全都炸锅了,怎么什么下作的东西都拿上来!哪里是粗俗,简直就是伤风败俗!   还弄得成胎——生孩子才算完,有辱斯文,有辱斯文!   下面的百姓哗然,交头接耳,愤愤不平。手里抓着毛笔的唐毅可不会胡思乱想,很明显字面上的意思就是在迷惑你,谁顺着字面去想,保证被带沟里。   佳人,眼前花,胎……   几个词联系在一起,唐毅猛然惊醒,这不说的是弹棉花吗,用数寸长的小锤,在席子上不停敲击棉花,女子身形轻巧迅速,宛如舞蹈一般,眼前一片的棉花,都敲成了棉胎才算结束!   找到了答案,回过头来一想,唐毅不由得钦佩设计谜语的家伙,就凭这份联想的本事,穿越到后世,也是起点的一支大笔。   唐毅写下了棉锤,这时候陈梦鹤咳嗽了一声,“诸位,亮出答案吧。”   十几个人举起了答题板,有两位一扫其他人的答案,顿时老脸通红,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不出意外,这两位都掉沟里了,只能转身败走,扎进人群,再也没脸见人了。   随着这两位的离开,残酷的淘汰赛开始了,谜语一个比一个困难,每一轮都有人被淘汰,场上的人也越来越少,大家的目光越发集中。   徐玑虽然狂妄,可是的确才思敏捷,答题速度极快,成为状元的热门人选。还有两位,比他的人气还要高,一个就是唐毅,除了第四题稍微慢了一些,其他的题目唐毅都又快又准,而另外一个瘦削的青年更吸引大家的目光。   这位不声不响,甚至没有人认识,可不光猜谜厉害,一手书法更是潇洒俊逸,功力不凡,让人啧啧称奇,太仓又多了一个青年才俊。   经过了七八轮的淘汰,大家伙都有些神思倦怠,脑筋都不够用了,只能咬牙撑着,又是一道谜语出来。   “南面而立,北面而朝,象忧亦忧,象喜亦喜。”   唐毅稍作寻思,写下了谜底:铜镜。而场上又有两个人被淘汰,只剩下了四个。除了提到的三位,还剩下了一个曹大章。   只听陈梦鹤笑道:“第十道题来了,大家可要打起精神。”   又一盏彩灯被送到了面前,还是四句话:“大的少是小的,小的多是大的。大的不说小的,小的专说大的。”   这是什么玩意,大家伙都愣住了,曹大章眉头紧皱,思索半晌,颓然把笔一扔,苦笑道:“我是不成了。”   这时候唐毅三个都举起了板子,齐刷刷写着:书注!   顿时,所有人一阵恍然大悟,可不是批注书籍的时候,要用小号的字体,而且批注都针对书中内容,而书中内容却和注解有不少差距。   大的小的,小的大的,还真够折磨人的。   随着十道题结束,只剩下三个人,陈梦鹤还在想着怎么分出胜负,就听徐玑说道:“陈大人,不如让我们三个轮流发问,您看如何?”   “这个主意不错。”   陈梦鹤刚点头,徐玑就冲着唐毅抢先发问:“今天是元宵节,我的谜语就是画时圆,写时方,冬时短,夏时长。”   唐毅正在思索,就听徐玑笑道:“唐神童,这个谜语要你同样出一个相同谜底的谜语,以谜语破谜语,你可能做到啊?” 第78章 不太成功的英雄救美   “画时圆,写时方,好像是……是个口字啊。”王绍周低声说道,挨着他的沈林摇摇头,道:“王公子,你的嘴冬夏不一样大吗?”   王绍周挠挠头,笑道:“吃东西和不吃东西的时候不一样大。”   “这就对了,不是一个口字,倒像是——日字。”沈林突然眼前一亮,太阳画的时候圆圆的一个,写的时候就变成了方的,冬天的时候,日头短,夏天长,正好和谜面说的一样,莫非自己猜对了?这道题也不算难啊!   在另一边,王世懋和曹大章凑在了一起,就听王世懋笑道:“一呈兄,多谢你手下留情啊?”   “我才思不及,可不是故意放水啊!”   “信你才怪!”王世懋才不相信凭着曹大章的本事,能输给徐玑,再退一步,唐毅也未必是曹大章的对手,毕竟两个人差着十几岁的年纪,以大欺小,胜之不武。而且最要命的还是里面有一个女扮男装的,想必曹大章早就看了出来,和女流之辈争,就算赢了也不光彩,曹大章明智的选择了退出。   他呵呵笑道:“真没想到,那个丫头胆子太大,平时可有你受的。”   王世懋一副深以为然的神情,苦笑道:“我可是拜托表弟了,要是他也能手下留情,给点面子,今天的事情就算过去了。”   “哈哈哈,我看可未必。”曹大章摇头道:“唐兄倒是客气,问题是那个徐玑就不知好歹了。别看他出的题目不难,可是暗藏杀招啊!”   一提到这里,王世懋也恨得牙根痒痒,他怎么看不出来,徐玑出的题目虽然不难,但是却要求以谜语解谜语,一下子把比赛的难度拔高一个层次。   接下来不光想答案,还要用更难的方式把答案说出来,等于是考验难度加倍,偏偏他出了一个简单的,算是抛砖引玉,既显示了自己的大度,又给后面的两位挖下了深坑,良心大大滴坏了!   ……   他们看得明白,身在其中的唐毅怎么不清楚,他沉默了一会儿,更多的不是想着徐玑的题目,而是想如何给下一位出题,不能太难,又不能太俗,要让她能答得上来,还不要看出自己放水……这他娘的太难为人了!   “呵呵,怎么唐兄连这个也答不上来?”徐玑冷笑着说道。   唐毅抬头,露出大大笑容,说道:“徐兄真是高明,在下就试着说一说。”   “愿闻其详!”   “东海有条鱼,无头亦无尾,去掉脊梁骨,便是你的谜!”   唐毅说完,所有人略微沉吟,有些聪明的已经猜到了,东海的一条鱼,去掉了头尾和脊梁骨,不就是圆圆的太阳吗!   两个人所说的谜底都是“日”字,以谜解谜,唐毅做到了,而且还很漂亮!   “好啊,解得好,解得有趣啊!”   底下响起一阵阵的掌声,这次的灯会的确比往常好玩多了,就看唐毅能出什么谜语吧。   唐毅还没说话,瘦削的少年笑着仰起头,挑衅道:“怎么,唐神童肚子里空了?”   “呵呵,听好了,我这个只需对出下联即刻,上下联各藏着一个谜底。”唐毅笑道:“白蛇过江,头顶一轮红日。”   少年眉头一皱,随即撇撇嘴,轻笑道:“的确不难,乌龙上壁,身披万点金星。”   两个人的对子极为工整,只是藏着什么谜底,大家伙还不清楚,徐玑眉头一皱,随即冷笑道:“有什么了不起的,不就是油灯和秤杆吗,我还当能说出什么高明的玩意!”   他这么一说,众人恍然大悟,油灯中间有一根灯芯,就好像水中的白蛇,上面顶着一团火焰,就是天空的日头。   而秤杆乌黑,上面遍布刻度,可不就是乌龙披着金星,这一联也不差。   连着两道题问完,轮到瘦削的少年向徐玑发难。   他背着手,缓缓走了两圈,突然笑道:“徐公子想必为了灯会下了功夫,寻常的谜语也难不住你,不知道可否来个特别一点的题目?你可有胆量尝试?”   他说话细声细语,可是绵里藏针,徐玑自然不能认怂,哈哈笑道:“放马过来,一个唐神童不过如是,我倒要看看你一个无名之辈,能玩出什么花样!”   少年眉头一皱,显然很厌恶徐玑的张狂。   唐毅这家伙虽然总偷看自己,但刚刚出题明显是放水了,她心里和明镜一样,相比起来,徐玑还不如一个登徒子有风度。   罢了,就让你徐大公子出丑!   一摆手,叫过来同样女扮男装的珠儿,在耳边低声说了两句,珠儿急忙转身,没多大一会儿,就取来了一个鸟笼子,在笼子上还挂了一串铜钱。大家都不明白意思,只能瘦削的少年笑道:“徐公子,请做一你们家经常干的事情,解开此谜。”   这是个哑谜啊,还要徐家经常做的,这下子不管台上还是台下,都迷糊了。   陈梦鹤眉头紧锁,一时想不出来,不由得看了看身边的几位缙绅贤达,大家伙都摇了摇头,不明所以。   王世懋和曹大章也面面相觑,不解其意,只能苦笑道:“这丫头够厉害的,看来徐大公子遇上麻烦了。”   徐玑围着鸟笼子转了一圈又一圈,一会儿皱眉,一会儿咧嘴,挖空了心思,烧死了脑细胞。还是我们家经常干的,我们家到底干过什么,我怎么不知道!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徐玑还是一头雾水,倒是一旁的唐毅眼珠乱转,转来转去,突然眼前一亮。   “哈哈,我明白了!”   他忍不住冲瘦削的少年伸出一根大拇指,接着拱了拱手,一副求饶讨好的模样。女孩不由得脸上一红,没想到这个登徒子如此敏捷,竟然让他给猜出来了?平时倒是看了他不少的戏文,才情的确不弱,就是人品太差……女孩扭过头,瞥了眼徐玑,冷笑道:“怎么,徐公子答不上来?”   徐玑阴沉着脸,又走了两步,突然似有所悟,转身扑向了鸟笼,一伸手抓住了铜钱,另一只手就奔着小门而去,看样子似乎要打开笼子。   就在他的指尖儿触及鸟笼的一刹那,突然脑袋里嗡的一声,手指竟然变得哆嗦,额头青筋暴露,小小的鸟笼竟然有千斤之重,再没有勇气打开。他傻站在当场,气得脸色铁青,一双荼毒的眼睛,死死盯着瘦削的少年,像发疯的公牛。   曹大章突然忍不住笑起来,“我明白了,这个谜底就是得钱卖放。”什么叫得钱卖放,就是拿钱赎人,徐家这些年仗着朝中有人,子弟家丁在地方上为非作歹,兼并土地,抢男霸女,每次被抓起来,只要稍微花点钱,就把人赎出来,一根汗毛都伤不到。   这道题出的可够缺德的,徐玑解开了,等于当众承认丑事,徐家颜面扫地,若是解不开,承认失败,就被淘汰出三强,实在是进退不得,难怪他会这么生气。   好一个冰雪聪明的女子,真是非同一般!   ……   唐毅抱着肩膀,等着看徐玑的笑话,突然人群外面开始乱了起来,老百姓好像受惊的鸟兽,四散奔逃,一时间孩子哭大人喊,乱成了一团。   “怎么回事,到底怎么回事?”   陈梦鹤豁然站起,正在这时候,周巡带着几个衙门捕快满头大汗跑过来,把帽子都挤掉了。   伏在耳边,低声说道:“大人,不好了,倭寇进犯!”   什么!陈梦鹤惊得脸色煞白,脑袋里炸响一颗惊雷。   “快,还不赶快疏散百姓!”   陈梦鹤的反应还是晚了,周围已经响起了喊声,到处都是倭寇来了的声音,下面的百姓全都乱了,不管衙役怎么吆喝,大家都听不进去,只知道逃命。   更糟糕的是台上,来的人里面多数都家世显赫,带了不少家丁,一听有倭寇,家丁不顾一切,冲上来保护主子,他们来回冲撞,彻底乱了套。挂在台上的彩灯被冲倒,落在地上,火势随即着了起来,俗话说水火无情,这下子人群就更控制不住了。   你推我搡,眼看着有人倒下去,无数的大脚丫子踩过来,再也别想站起来。   恰巧在女孩的头上,一串彩灯掉了下来,星星火光,落向了女孩。   “啊!”   女孩顿时脸色惨白,要是被火烧了,留下可怕的疤痕,甚至容貌全毁,简直生不如死。女孩后悔死了,她怎么鬼迷心窍,要跑来送死啊!   就在一刹那,突然有一道身影扑过来,抱着女孩的肩膀,奋力向台下跳去。身后落下一串灯笼。   嘭!唐毅的后背重重摔在地上,多了肉垫,女孩倒是没事,只是小脸惨白,惊吓过度。   “姑娘,你,你还能动吧?”唐毅挤出一个笑容,道:“我好像脚扭了,咱,咱们快跑吧!” 第79章 劫后余生   “姓徐的,你给我滚开!”   王世懋须发皆乍,眼睛通红,看人群乱起来,他就扑了上来,想要抢救唐毅还有女孩。   哪知道正好撞上了徐玑的家丁过来,一想到刚刚险些丢面子,徐玑恼恨之下,竟然让家丁冲上来,挡住了王世懋的去路。   “姓徐的,你要是不闪开,我和你没完!”   “敬美兄,别生气啊,我也是想要逃命,这不是不知道往哪跑好!”徐玑的人多,竟然拖住了王世懋。   恐惧如同传染病一般,飞速传播,百姓到处乱窜,台子上也着起了大火,浓烟滚滚,对面看不见人,气得王世懋干瞪眼睛,却找不到唐毅和女孩的身影了。   ……   “你,跟着我,咱们两个这边走。”唐毅拉着女孩跑了没几步,女孩就被绊了一跤。   要命的三寸金莲!唐毅只能说道:“快,我背着你!”   女孩脸一红,急忙说道:“那怎么行,你的脚……”   “别废话!”唐毅突然变得狰狞起来,他深知大量人群聚集在一起的可怕,就算是后世,踩踏事件也时有发生,经常是死伤惨重,更何况发生在大明。多停留一刻,危险就多一分!   “脚断了还能活,要是脑袋没了,就死定了!”   女孩虽然有些不情愿,却不敢反驳愤怒的唐毅,乖乖爬上了他的后背,双手紧紧环抱着唐毅的脖子。   女孩虽然不重,可是刚刚唐毅为了救她,扭伤了脚踝,走路还困难,再背上一个人,难度可想而知。   他咬了咬牙,观察一下乱糟糟的情况,所有人都在向城隍庙的外面跑,广场上你推我我推你,乱成了一锅粥,根本不是逃命的最好线路。他一转身,向着城隍庙的方向跑去,每走一步,从脚上就传来钻心刺骨的疼痛,没几步唐毅的额头都是豆大的冷汗。女孩看到了唐毅痛苦的表情,不由得心疼起来。两个人素昧平生,刚刚猜灯谜的时候,自己还挤兑他,现在出了危险,人家不顾命的救自己,要还不知道感恩,简直就是畜生了。   “我,我还是下来吧!”   “下来?我就算剩一条腿,也比你的小脚强!”唐毅气呼呼说道。   “你!”女孩气得腮帮鼓鼓,这家伙真是臭嘴,活该你倒霉。她索性伏在了唐毅背上,气得不说话。   又跑了几步,幸运地发现了根竹竿,本来是挂彩灯的,唐毅拿在了手里,多了根拐杖,脚上的负担就轻了一些。   他沿着围墙,溜边快步,就算这样,一路上不时遇到乱跑乱撞的人,唐毅已经被撞了好几次,每当被撞的时候,他就用竹竿死死撑住地面或者墙角,宁可受伤也不倒下去。   几个月来,每天扎马步苦练功夫,效果总算是出来了,唐毅的下盘很稳,竟然奇迹般撑住了连番考验,他们跌跌撞撞逃进了城隍庙,绕到了大殿后面,没有了其他人,总算能喘口气,唐毅身上的衣服已经湿透了,连带着女孩的衣服也汗水弄湿了一大片。   从来没和陌生男人接触过,现在弄得一身少年的汗臭味,真是羞死了。女孩越想越委屈,低着头手指紧紧攥着拳头,显示着心中的紧张。唐毅倒是轻松一些,随口问道:“喂,要是咱们逃出去,你说王世懋会不会感谢我?”   “废话,会给你一万两金子!”   果然!   刚刚唐毅还祈祷着这丫头和王世懋只是认识而已,最多亲朋故旧,可是听语气,两个人绝对关系不浅。   唐毅不是迂腐的人,可是这个时代就是讲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如果人家已经定亲了,他再去搀和,对谁都不好。天涯何处无芳草,只当初恋胎死腹中吧,反正王世懋人品长相家室都不差,就当成全一段美好的姻缘吧!   两世为人,唐毅比较拿得起放得下,当务之急就是怎么从乱哄哄的人群出去。   他也听到了,说是有倭寇杀来。   对于这个说法,唐毅并不相信,太仓距离海上倭寇聚集的岛屿还很远,又没有什么特别值得攻打的目标。   就算是倭寇杀过来,顶多是袭扰一下,太仓的官兵再废物,也能挡一阵。真正要命的是恐慌,有句话怎么说来着,让我们恐惧的只是恐惧本身!   成千上万失控的人群就像是疯狂的水牛群,能把狮子也踩成烂泥。想到这里,唐毅更加担心,一起和自己来的沈林、王绍周、王世懋,还有曹大章,他们可别出差错。   唐毅皱着眉头,神情专注地思索着,小白脸上满是汗水和黑灰,一条一道的,看起来十分狼狈。庄重和诙谐同时出现在一个人身上,显得十分滑稽。   “呵呵。”女孩忍不住笑了出来。   “怎么,幸灾乐祸啊?”   “哼,我是笑你笨。”女孩托着下巴,说道:“你没听说,是倭寇来了,还不赶快跑,你想找死?”   “找死,到处乱跑才会死得更快!”唐毅哈哈一笑:“姑娘,你的聪明劲儿,只够猜谜的,大事你差着十万八千里。”   该死,又被嘲讽了,这家伙就不会说点好听的。女孩脸色阴沉,粉拳攥着,不服气地扬起小脸,质问道:“倭寇在沿海烧杀抢掠,坏事做绝,朝廷的官兵屡战屡败,一帮窝囊废,难道不是真的,如今倭寇杀到了太仓,有你的好瞧。”女孩光顾着置气,竟忘了倭寇杀来,她也会跟着倒霉。   唐毅一阵无语,心说胸大无脑,真是至理名言。   “我的姑奶奶,要是倭寇杀来,早就烽火连天了,眼前不过是恐慌引起的混乱而已。当然也有可能倭寇化妆改扮,混进人群闹事,对了,就像你一样。”   “又揭短!”女孩气得嘟起小嘴,今天就是她最倒霉的日子,扭过头懒得看唐毅。刚刚跑得匆忙,头巾早就没了,长长乌黑的头发好像波浪一样,垂了下来,身上的衣服也有几处破损,好在没有大问题,轻轻扯了扯衣袖,抱着肩膀,冷风一来,浑身发抖。   正月十五的夜晚,寒风依旧凛冽,刚刚又出了那么多汗,被风一吹,女孩不由得打了个喷嚏。坐在大殿廊下,越发楚楚可怜。   怜香惜玉是男人的优良品德,唐毅拄着竹竿,走到了女孩的身边,把手一伸。   “歇够了吧,赶快走吧。”   女孩低着头,缓缓伸出芊芊小手,唐毅一把抓了过来,两个人快步穿过大殿,一直到了角门,唐毅趴在墙上,听了一会儿,外面嘈杂声似乎越来越远。   “行了,咱们出去吧。”   把角门推开,一条胡同出现在面前,道路上不时有受惊的人群跑过,唐毅拉着女孩小心翼翼往前走,这时候道道路两旁的房舍已经有着火的,火舌借着风势乱飞,吓得女孩死死抓着唐毅的胳膊,抿着小嘴,不敢叫出来。   唐毅用胳膊保护着女孩,同时心也悬了起来,混乱之下,就会有些歹人会浑水摸鱼,要是碰上了,他们可就麻烦了,不顾脚踝的剧痛,快步穿街过巷,越走越有种熟悉的感觉。   对了,刚进太仓,租的那个院子就在附近,唐毅父子搬回老宅之后,租的院子就归了吴天成,赶快找个落脚之地比较重要。有了主意之后,唐毅在前面带路,一直跑到了小院前面,砰砰敲门。不多一时,从门缝里传出沙哑的声音,“谁?”   “我,还不开门!”   “啊,是师傅!”吴天成慌忙把门打开,唐毅一步迈进来,身躯没站稳,扑通摔在地上,女孩也连带着趴在他的身上。   “师父,这,这……”吴天成看出师父带了个女子过来,男女授受不亲,他摊着一双手,傻站着不知道咋办。   唐毅气得直翻白眼,都什么时候,还讲究这个。他忍着痛爬了起来,骂道:“看你师父倒霉很高兴是不,赶快给我准备跌打药酒。还有,赶快去我家里,告诉我爹,让他想办法去找沈林和表哥他们,千万别出差错!”   “明,明白!”吴天成慌里慌张,叫过了两名纸店的伙计,分头去做了。不一会儿,就请来了一位正骨的大夫,检查了唐毅的脚踝,肿的和水桶差不多了。   “还好,没伤到骨头,记着按照我开的药,内服外用,半个月就能恢复。”   这算是今天晚上第一个好消息,唐毅不由得长出口气。吴天成安排人去给唐毅煎药,又过了不到半个时辰。   门外一阵大乱,唐秀才带着一大帮人,风风火火跑了过来,一见唐毅正靠着床边坐着,一屋子药味,唐秀才吓得脸都白了。扑过来,抱着儿子,不停摇晃。   “毅儿,你没事吧?” 第80章 王家秘闻   唐秀才本来猫在家里煮汤圆,眼看到了三更天,唐毅也没回来,他还笑着和唐顺之说,没准抢来了状元,要后半夜回来。哪知道刚说完,街上就乱了,朱山气喘吁吁跑进来,告诉唐秀才城隍庙出了大事,百姓在到处乱窜,还着了火。唐秀才脑袋一片空白,心肝五脏都被掏空了,叫了声“苦也”,撒腿就跑,朱山急忙跟着,唐顺之还算冷静,急忙叫来朱海,让他把所有家丁都召集起来,一起去救人。   唐秀才出了家门,只是疯跑,一路上到处都是胡乱逃窜的百姓,还有闻讯赶来的衙役,冲撞喊叫,不断有人受伤。唐秀才跌倒了爬起来,继续往前跑,眼圈都是泪水。   “儿啊,你要是有了差错,可让你爹怎么活啊!”   离着城隍庙越来越近,正巧从对面也跑来几个人,跑在前面的正是王世懋和曹大章。王世懋的额头还有一大块流着血,几个家丁夹着,他还不甘心。   “快放开我,放开我!”   曹大章上气不接下气,说道:“敬美,咱们几个人不管用,赶快把王家的家丁都叫来,咱们一起找人!”   “呸!”王世懋都红了眼睛,狠狠啐了一口,咬牙骂道:“姓曹的,你没看见,这么多人,还着了火,等把人找齐全,尸体都没了!”   曹大章知道王世懋是着急的,也不和他计较,只是让家丁赶快回家找人,正跑着,迎面碰上了唐秀才。   “毅儿,我的毅儿呢!”   唐秀才红着眼睛,扑了上来,一把揪住了曹大章,手指深陷到肉里。疼得曹大章一皱眉,为嘛受伤的总是我啊!   “唐相公,实在抱歉,乱起来的时候,我们都在旁边的看台,唐兄则是在台上猜灯谜,人群一乱,就,就把我们都冲开了!”   “哎呦!”   唐秀才只觉得眼前一黑,身体软软倒下去,幸好被朱山扶住了。   “别,别管我,快去找毅儿……”   朱山只能把唐秀才交给曹大章他们,朝着人群冲了进去。路上到处都是血迹,不少受伤的人哀哀惨叫,有些房舍烧了起来,百姓们端着水盆,提着水桶救火,别提多乱了。唐秀才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生怕下一刻就有人过来,告诉他儿子出事了。   突然从胡同里面跑出一架马车,赶车的正是雷七,远远看见唐秀才他们,雷七急忙跳了下来。   “唐爷,好消息,小相公没事。”   “什么?”唐秀才仿佛听到了世上最好听的乐曲,浑身都来了劲,情绪激动地问道:“当真?”   “嗯,是吴天成派人找我的,说是小相公受了伤,徐三去找正骨大夫了。我琢磨着你们一定着急,就去通知你们一声,结果跑了好几圈,这才碰上。”   雷七说着,擦了擦头上的汗水,唐秀才终于长长出了口气。听到唐毅没事,王世懋也突然瞪大了眼睛。事发的时候,唐毅和那个丫头最近,他一定知道。   “表弟他是不是一个人?”王世懋焦急地问道。   雷七摇摇头,愧疚地说道:“王公子,这个送信的没说,我也不知道。”   曹大章急忙说道:“敬美,还是去问唐兄吧。”   “对,对,快走啊!”   一群人一股脑赶到了吴天成的住所,和果然见到了唐毅,唐秀才抱着他嚎啕大哭。唐毅勉强挤出一点笑容。   “爹,我没事一点小伤,很快就能好过来,倒是表哥,你该感谢我。”   “我谢你什么?”王世懋脑子都一团浆糊,还没听明白。   曹大章恍然大悟:“敬美,八成唐兄把令妹给救了呗!”   等等,令妹!   这下子轮到唐毅疯癫了,他瞪大了眼珠,愤怒吼道:“王敬美,你不是说一母所生只有兄弟两个吗,啥时候多了个妹妹?”   “我有姨娘很奇怪吗?”王世懋同样吼了回去,两个人大眼瞪小眼,突然唐毅忍不住大笑起来,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妹妹,竟然是妹妹,好,太好了!”   没头没脑的大笑,把王世懋弄得一愣一愣的,劈手揪住唐毅的胸口,凶巴巴怒道:“说,你把我妹妹怎么了?”   “我哪有那个胆子,人在厢房呢,你自己去看!”唐毅心花怒放道。   王世懋一甩手,转身就往厢房跑。   ……   这俩家伙到底怎么回事,唐秀才,吴天成,还有雷七都傻了眼,唯独曹大章心思机敏,突然一把抓住唐毅的手,促狭地问道:“唐兄,说实话,你是不是看上那个丫头了?”   “哪有……”   唐毅说着,不由得脸上泛红,言不由衷,此时的唐毅竟有种便秘半个月,一朝通畅的爽快感。这才叫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竟然是妹妹,简直老天爷都在帮自己。   “对了,一呈兄,我怎么没听说敬美有妹妹啊?”唐毅好奇地问道,他只知道王世贞和王世懋兄弟两个,所以他才会误会。   “唉,说来话长。”曹大章说道:“王老大人的原配夫人去世的早,当时敬美才两岁,王老大人也没有中进士,一家人过得十分落魄,续弦的夫人叫做陈氏,出身寒微,但是持家有道,相夫教子,织布,磨豆腐,卖豆干,比男人还能干。家里头两个读书的男人,还有一个奶娃娃,花钱如流水,那几年也不知道是怎么熬过来的。后来王老大人中举人,考中进士,他们一家才算好起来,凤洲名扬天下,如今敬美学业有成。算起来,陈夫人比起亲娘还亲。”   原来王忬也有落魄的时候,其实说太仓王氏,千年不衰,只能说大家同出一源,但是还各过各的,有的好,有的坏。就像红楼的贾家一样,有宝玉这样的嫡系,也有贾芸这样的旁支。   听曹大章这么一说,陈氏倒是一个女汉子。   “对了,一呈兄,莫非……就是陈夫人所生?”   “嗯,王老大人感激陈夫人,对女儿视若珍宝,两位兄长也十分疼惜。只是陈夫人性子有些怪异。”   “怪异?怎么说?”唐毅不由得紧张起来,那可是未来的丈母娘啊,要是不好伺候,倒霉的可是他啊,唐毅的小心脏不行不行的。   “丈夫和儿子相继考中进士,陈夫人却说‘老来疾病,都是壮时招的,衰后罪孽,都是盛时造的。’王家虽然兴旺,但总有衰败的时候,她还说女儿不要嫁给大富大贵的人家,只要人品好,老实憨厚,耕读之家,哪怕笨一点也好。”   说着,曹大章呲着牙一笑,“唐兄要是有心思,少不得要先把自己变笨了才行啊!”   去,那么冰雪聪明的一个人,要是嫁给笨蛋,那才是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呢。不就是一个陈夫人吗,我唐毅肯定有办法摆平!   曹大章嘿嘿直笑,心说早晚有你碰一鼻子灰的时候。   ……   天光渐渐放亮,一夜的乱象也过去了,王绍周和沈林手拉着手,平安回来。多少大人都受伤了,两个孩子能毫发无伤,之上身上满是尘土,实在是不容易。   一问之下才知道,人群乱起来,王绍周就吓傻了,偏偏王世懋又去抢救妹妹,把他扔下来,幸好沈林挨着他。拉起王绍周就跑。他们两个人小力薄,要是被人群撞上,下场肯定很惨。沈林四处焦急地看着,正好墙角有一处干涸的水沟。他带着王绍周,爬过水沟,在墙角躲了大半夜,总算侥幸逃生。回来之后,小胖子紧紧拉着沈林的手,寸步不离,光荣地承担起小弟的小弟的身份。   ……   日上三竿,又有人前来,唐顺之脸黑如铁,进了院子,就怒骂道:“岂有此理,简直岂有此理!”   “荆川先生,这是怎么回事?”唐秀才吃惊地问道。   唐顺之狠狠一跺脚:“去城隍庙看看,尸体遍地,伤者无数,昨天一场大乱,被踩死踩伤的百姓有七百多人,其中两百多人毙命,还烧了上百间房屋,数百人无家可归,流落街头。他陈梦鹤究竟是怎么当官的?对了,还有你这个师爷,就不知道提点一下吗?”   唐秀才被说得老脸通红,他的一颗心都在儿子身上,只要唐毅平安,便是晴天。但如此惊人的损失还让唐秀才吃惊非小。   “怎么会这样,莫非真的有倭寇杀来?”   “我也不知,大明朝的官吏算是废了!”唐顺之摇着头叹息。 第81章 唐毅的猜测   正月十四晚,数千倭寇奇袭宝山千户所,斩杀明军三百有余,抢掠无算。   随即渡江,攻击吴淞江千户所,所幸守军奋死抵抗,倭寇没有得手,转而深入内地,在正月十五上午,杀到嘉定县。军民百姓都在准备过节,疏于防备,被倭寇冲进城池,杀戮百姓上千人,焚毁房屋无数,抢走粮食一万八千石,并且掠走百姓三千余人。   倭寇首领又分遣人马四处抢掠,扩大战果,其中一支倭寇杀到了距离太仓不足五里退去,险些杀入城池……   各种消息越来越多,唐毅终于弄清楚了情况,原来倭寇进犯的时候,有些山贼草寇乔装改扮,混入了太仓,趁着灯会作乱,浑水摸鱼。   唐毅还在猜灯谜的时候,人群就已经乱起来了,不少人一边放火,一边大喊,说是倭寇来了。人群混乱,周巡还以为是倭寇真正杀来了,急忙告诉陈梦鹤,并且保护大老爷离开。可他不知道,当头的一跑,大家就更没有主心骨了,士子争相逃命,家丁又来抢救主人,互相冲撞踩踏,弄得里外大乱,不可收拾。   “无能,饭桶,身为父母官,遇事如此慌乱,如何能承担大任,陈子羽该杀!”唐顺之直接给陈梦鹤判了死刑。   唐毅倒是不这么看,陈梦鹤的确处置不当,可这种大型集会本就容易出问题。而陈梦鹤撤离之后,迅速调兵,关闭城门,严防死守,没有给倭寇进犯的机会。一夜之间,就平息了乱局,论起来还算补救得力。   “先生,如果陈大人都该杀,晚生以为南直隶的官可要人头滚滚了!”   “那又如何!”唐顺之冷哼一声,怒斥道:“宝山千户所和吴淞江千户所,还有嘉定知县朱志良丢城失地,还不该砍头吗?其余诸如知府,巡抚,沿江的水师,这些人都是瞎子吗,倭寇大举进犯,他们竟然事先毫无觉察,偌大的东南让倭寇如入无人之境,任意杀戮抢掠,百姓无辜受难,难道不该有人出来受责吗?”   唐顺之连珠炮一般的发问,弄得唐毅一阵语塞,的确大明的防御体系漏洞太多,倭寇闹得这么厉害,还应变无方,早就该彻底换血了。   只是再饭桶也不至于如此,唐毅心中升起一丝丝的怀疑。   “先生,恕晚生直言,我怀疑这里面有勾结。”按照唐毅的估算,应该是有人配合倭寇,要不然不会抓住元宵佳节,防备最松懈的时候下手。   唐顺之倒是看得比唐毅更远,他担心的是从此之后,倭患就要愈演愈烈,一发不可收拾了,他冷着脸说道:“我早就知道,所谓倭寇,多半都是大明海商头子,改头换面,下海为盗,说起来追根溯源,都怪废除市舶司!”   提到市舶司,就不得不说起富有大明特色的海禁政策。   历朝历代以来,中华上国都是不禁海的,而且还是海上的强国,贸易繁荣,带来大量的收入,维系中原的繁荣富庶。唯独苦孩子出身的朱元璋,对待海洋,对待海上贸易,有着本能的拒绝。加上他所处的时代正好经过残酷的战争,商业活动降到了最低点,禁海的害处还没有多大。   要命的是他把禁海写进了大明律,变成了不可动摇的祖制,历代皇帝虽然时宽时严,但是没有人敢公然开海。   到了嘉靖二年,发生了著名的争贡事件,简单地说就是两伙日本使者都来大明进贡,想要讨得天朝赏赐,互相都说对方是假的,结果两个倒霉孩子自己打起来,又四处抢掠,杀死了大明的官员和将士。   按照常理,这种事情理应明辨真伪,然后向日本兴师问罪,这才是天朝该有的气度。可是当时任给事中的夏言,也就是后来被严嵩陷害致死的夏首辅,竟然上书,认为倭患起于市舶司,年轻的嘉靖皇帝同样荒唐地采纳了建议,废除了宁波,泉州,广州三处市舶司,开始严厉的海禁政策。   这种掩耳盗铃自欺欺人的做法根本制止不了倭寇,正常的贸易途径被切断了,那就走私。好巧不巧,西方开启了大航海时代,整船整船的美洲白银运到了东方,想要换成丝绸,茶叶,瓷器,运回西方。   面对强劲的市场需求,海禁政策就仿佛和自然规律在对抗一样,失败是注定的。   海商们雇佣打手,组建船队,进行疯狂走私,随着实力越来越庞大,他们之中的一些不满足于正常的商贸,就开始抢掠,做无本生意。   更为凑巧的是日本处于战国时代,混乱不堪,大量失败的武士流亡海上,就被海商雇佣,形成了所谓的倭寇。   种种巧合凑在一起,倭寇之乱就成为了必然的结果。   就仿佛一条千疮百孔的堤坝,面对汹涌而来的洪水,谁都知道会撑不住,但没有想到,竟然会在远离海岸的嘉定拉开序幕,而且事前一点情报没有,实在是透着诡异。又和唐顺之谈了许久,也理不出头绪,就只能继续等待更多的消息。   唐顺之一肚子怨气,东南的局势越发危急,作为一个有责任感的士大夫,已经越发看不下去了,距离他出山的时候已经不远了。   唐顺之走了,唐毅变得百无聊赖,他感到此番倭寇出现,必然代表一个大时代的开始,胡宗宪、戚继光、俞大猷、谭纶……一个个灿若星辰的名字,一群大明朝有史以来最杰出的文武名臣都会相继崭露头角,引领一时风骚,或许自己也有机会成为其中之一。   能和这些名人一起奋战,想想就血液沸腾,不过这些还有点远,唐毅更在乎那个王姑娘,他已经打听到了,女孩名叫王悦影,只比自己大一岁,俗话说女大一,抱金鸡,年龄正合适。   只是人家王姑娘当天夜里就随着王世懋回家了,虽说大家闺秀讲究多,但是唐毅还有些小小的失落,莫非自己一点吸引力都没吗?   “沈林,去把我画的武松打虎拿来。”   沈林答应一声,不多时捧着一摞白纸,送到了唐毅的面前。沈林很不解,别人画作都是用毛笔,画在宣纸上面。少爷的画却是在硬纸板上,用炭笔画的,线条明晰疏朗,寥寥几笔就勾勒出人的形态,比起水墨画清楚多了。   “沈林,你觉得少爷画的如何?”   “少爷的画自然是好的,只是凡夫俗子怕是不一定看得明白。”   “小鬼头,你也学会捧臭脚了。”唐毅笑骂道:“人家喜欢画中的神韵,要的是味道,少爷的根本上不了台面,不过啊,这些画也有写好玩的地方。”   唐毅把所有纸片展开,页脚都按照千字文编号,写着“天地玄黄,宇宙洪荒”以此类推。按照顺序,把纸片编好。只见唐毅把手指放在了最上面,轻轻翻动。   沈林不明所以,可是看了两眼,嘴巴就张大了,天啊,纸片上的画竟然活了起来,彪悍壮硕的武二郎举起哨棒怒砸猛虎,哨棒断裂,又挥着拳头打过去,把老虎按在地上,拳头好像雨点,落在了老虎身上,仿佛能感到老虎的疼痛。当唐毅翻完了最后一页,老虎也被打死了。   “少爷,这,这个神了!”沈林都傻了。   唐毅呵呵一笑,区区翻页动画而已,在后世熊孩子们早就抛到九霄云外了,也就能唬弄一下大明朝天真的娃了。   “沈林,你把这个送给表哥,让他带给王姑娘,这几天有空,我再画一些,送给她,就当是解闷吧。”   “嗯,少爷,你可真有心,王姑娘一定会喜欢的。”   沈林蹦蹦跳跳,去找王世懋了。   只是唐毅并没有功夫作画了,真正的麻烦来了……   倭寇不光袭击了嘉定,还扒开了黄浦江堤,河水奔涌而出,有三十万亩农田被淹,其中三分之一绝收,毁损房屋成千上万,嘉定一县,有十几万百姓无家可归,沦为难民,由于太仓离着最近,上万的难民涌向了太仓。这些人每天光是消耗的粮食就是天文数字,更别提对百姓生活的冲击,治安也会迅速恶化。   身为师爷,唐秀才的工作一下子翻了好几倍之多,趁着吃饭的时候,向儿子大吐苦水。   “这帮天煞的倭寇,怎么就那么缺德!把大堤毁了干什么!”   唐毅的脸色铁青,眼中竟然闪烁着野兽一般凶厉的光芒,怒吼道:“我终于明白了,根本不是倭寇,而是有人想要圈地!想要把田从老百姓手里抢走!” 第82章 浑不吝   哗啦,装满稀粥的小碗落在地上,摔得粉碎,粥粘在嘴角和胡须上,唐秀才恍若未闻,整个人都像是木雕泥塑的,简直不敢相信世上竟会有如此丧心病狂的人。   不就是土地吗,不就是要种桑树,产丝绸吗,至于勾结倭寇,屠戮百姓,甚至扒开江堤,淹没田地,丧尽天良都不足以形容他们,这样的人该天打五雷轰!   唐毅同样沉着脸,说道:“但愿我猜测是错的,不过我至少有一半的把握。您想一想,如果倭寇想要大举进犯,攻击沿海的金山卫昌国卫岂不是更容易得手,何必舍近求远。而且倭寇之中,不乏穷苦百姓子弟,他们又怎么会把黄浦江堤毁坏,淹没几十万亩的田地,您不觉得蹊跷吗?”   当然蹊跷,倭寇之所以横行无忌,实际上就是靠着沿海的百姓和豪商暗通款曲,输送情报。他们捣毁江堤,等于是激起百姓的仇恨,如果没有足够的理由,他们是不会自掘坟墓的!   更何况毁坏了江堤,田地被淹,倭寇除了骂名什么好处都得不到。   而联想到之前沈良要强征田地的一套作为,越发让唐毅怀疑,这里面一定有勾结。   “爹,您先去打听一下难民,看看有没有征田的事情,另外再盯着点嘉定的情况,倭寇饱掠而去,这时候谁跳出来收割成果,谁的嫌疑就最大,尤其是那个沈良!”   唐秀才长长出口气,“毅儿,为父在衙门几个月,见识了太多的贪赃枉法,草菅人命。可是为父怎么也不敢相信,竟然会有人做这种事情,他们就不怕下地狱吗?”   下地狱算什么,为了钱,都能把祖宗给卖了,老爹比起这些人还是太天真了。   “爹,说句不客气的,东南已经到了这个地步,和率兽食人的地狱有什么差别,明里暗里,遇到的都是鬼,不是人!您在衙门里做事,一定要加着一万倍的小心,有什么事情,咱们爷俩商量。”   “好嘞。”   唐秀才痛快地答应,如果真是像儿子说的那样,是为了田地勾结倭寇,简直堪称大明立国以来,最大的丑闻。上至宫里和内阁,下至地方总督巡抚,足以人头滚滚了。他不过是一个师爷,说白了就是蝼蚁一般,一个不好,就要粉身碎骨。   这种时候,必须仰仗儿子的智慧,自从上次化险为夷,还顺带弄掉了胡彬,唐秀才就对儿子一万个信任。   父子俩简单吃了两口,唐毅继续养伤,唐秀才则是到了衙门,继续协助陈梦鹤处理公务。   这两天的事情越来越多,倭寇留下的烂摊子必须他们收拾了。   首先从嘉定等地陆续逃到太仓的难民足有一万五千人,而且每天还以上千人的速度增加。光是熬粥,一天就要五十石粮食,而且正月天气严寒,还需要给百姓准备御寒的住所,千头万绪,陈梦鹤都愁白了头。唐毅同样焦急地等着消息。   又过了三天时间,苏州知府傅伯良终于下达了命令,严厉斥责嘉定知县朱志良,让他待罪立功,尽快安抚百姓,修复堤坝,戴罪立功。   同时,又行文各县,要求协助嘉定处理流民,其中太仓距离嘉定最近,又最富庶,分担到的担子最重,要接纳两万流民,还要拿出钱粮,征调民夫,帮着修复宝山和吴淞江两个卫城,以及重修江堤。   保守估算,至少要征调五千民夫,耗费粮食三万石以上,这还不算完,一天之后,嘉定知县朱志良献上一策,名曰以改兼赈,两难自解。   朱志良认为良田被淹没,小麦减收绝收已成定局,百姓无粮,朝廷府库积蓄有限,还要优先修复江堤,所以建议百姓将粮田卖给大户,改种桑苗,大户出钱出粮,帮着安顿百姓,如此朝廷不必劳心,百姓可以活命,可谓两难自解。   最后他还煞有介事说道,仆自知罪孽深重,朝廷抓拿罪员的差官或许已在路上。仆身为父母官,护民不利,虽千刀万剐,亦罪有应得。惟愿刀斧加身之前,能秉持公心,替百姓解困,死于地下,心平目暝……   看在别人眼里,好一篇动人的文章,好一个赤胆忠心的臣子。可是当唐毅拿到这篇公文的时候,气得牙齿咬碎。   “好啊,狐狸尾巴漏出来了,果然是他们在搞鬼!”   病房之中,除了唐秀才,还有唐顺之和魏良辅,两个人脸色同样难看至极。   “毅儿,你可有证据吗?”唐秀才道。   唐毅长长出口气,摇头道:“没有,不过上面有一条,说商人一时拿不出这么多粮食,要各县借粮给大户。这和沈良当初说的如出一辙,朱志良丢城失地,已经犯了死罪,他何以如此积极献计?多半是有人告诉他,只要按照计划做事,就能躲过死罪,甚至风头过了,还能重新起复,不然他为什么做这种费力不讨好的事情?”   咔嚓!   唐顺之突然一怕桌案,八仙桌愣是被拍碎了。   “好大的狗胆,天网恢恢疏而不漏,要是放过这些丧心病狂之徒,我唐荆川就把姓倒过来!”   魏良辅脸色铁青,嘴角嗫嚅着说道:“老夫为官几十年,如此行径,简直闻所未闻,见所未见。身为朝廷命官,竟然和一身铜臭,利欲熏心的商人勾结在一起,简直可杀不可留。”说着,他看了看唐顺之,道:“义修,老夫知道满朝之中,不乏心学门人,尤其是科道言官,更是有铁骨铮铮志士,一定要上书弹劾。把此等罪行掀开,严嵩老贼都要吃不了兜着走。”   唐顺之默默点头,说道:“上泉公高见,我这就给徐华亭修书,对了,唐毅,你小子也别闲着,帮着我们找到勾结的罪证,一举铲除奸佞,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倘若能做成此事,不负男儿之志!”   唐毅听着这些话,丝毫没有激动,相反还有深深的悲凉。   其实他猜得出来,如果真是沈良搞的鬼,当初他来太仓应该就有这个打算,利用倭寇毁掉田地,逼迫老百姓低价卖田。   只是唐毅用蓝道行把他给吓走,太仓才免了一难,可是太仓躲过去了,嘉定终究没有第二个唐毅,才落得城破人亡的凄惨境地。   真是讽刺,当初自己还洋洋得意,以为四两拨千斤,其实根本就是换汤不换药,甚至后果更严重。   假如当初不是自己献策拖延,而是把事情闹大,甚至把沈良直接干掉,都不会有今天的局面。   当然那么做之后,陈梦鹤会很难,他背后的徐阁老同样会被牵连。可是那又如何,他们的命就更加金贵吗?   大明朝什么都缺,就是不缺当官的人,就算没了徐阁老,也会有人取代严嵩,有什么好担心的。不让他们难做,不想潜在的靠山倒塌,替那些大人物想的周全,可是几时真正想过那些百姓?   唐毅陷入了深深的自责,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那些无辜的百姓他们会如何看自己。   “唐毅啊,唐毅,难道穿越一场,老天给了你第二次机会,你就想做一个把良心塞进腋窝的无良官僚不成?你的血性放在哪里?”   听到了唐顺之和魏良辅的话,他心中又有些失落,这两位虽然是心学中人,可还是没有跳脱传统官僚的窠臼。出了事情,他们只想到打击政敌,铲除奸党。姑且不论能不能找到证据,能不能做成。公文往来,朝堂拼杀,没有几个月,甚至更长的时间,都别想分出胜负。   那些百姓呢,他们无衣少食,每时每刻都有人在死掉,他们就是蒿草不成?   耽于争斗,无视百姓疾苦,难怪煌煌天朝,竟然会败在一群野蛮人的手里,不冤,一点都不冤!   唐毅紧紧攥着拳头,指甲深深嵌入肉里,疼痛让他越发清醒。   猛然,抱拳拱手,大声说道:“恩师,荆川先生,恕唐毅不能听从二位的吩咐,我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爹,让朱山准备马车,我要出城。”   “出城?”   “对,我要去看看城外的难民,能多救几个人,比什么肮脏的斗争都来的重要!” 第83章 倔强的斗士   唐毅抓起墙角的拐杖,一瘸一点走出了房间,冷风吹来,窒息的压迫感消失了一丝,这时候朱山赶着马车,到了唐毅的面前。   “少爷,上车吧。”   “嗯。”唐毅上了马车,从后院出去。他离开了许久,屋中一直沉默着,唐秀才脸色不停变幻,说实话他有些尴尬,同样也有自豪。   三纲五常,是每个读书人的枷锁,违抗老师,那就意味着身败名裂,万劫不复。但是唐秀才并不后悔,他落魄过,知道挨饿受冻的滋味,无论如何,成千上万难民的安危比什么都来的重要。   相反,他为儿子的决定感到骄傲,以往他总觉得唐毅太过油滑,太自私,可是经过此事,唐秀才可以骄傲的说儿子是真正以天下为己任的读书人,品格比起某些人高多了!只是公然顶撞老师,后果可是相当严重……   经过半晌沉默,唐秀才突然站起身,躬身施礼。   “上泉公,荆川先生,在下……”   “不必说了!”唐顺之突然拦住了唐秀才,仰起头看着天棚,嘴角咧开,竟然哈哈大笑,笑得格外畅快。   他放声大笑,魏良辅同样满面含笑,不停捻着胡须,颔首欣慰。   “外欲混迹,内抱不群,不愧是老朽的弟子!”   唐顺之白了自鸣得意的魏老头一眼,讥诮道:“上泉公,在下看你一生浑然,何时不群过?”   “哈哈哈,义修哪里知道,老夫已经将毕生所学交给徒儿啦!”   我看你一生就修炼了一张脸皮,厚的赛过城墙。唐顺之暗中腹诽,他抬起头,看着还有些茫然的唐秀才,微微颔首。   “令郎才情过人,最重要的是洞察人心,处理事情就算是十几年的老吏也比不上。正因为如此,我才担心令郎会变成严嵩一般的人物。今日一见,我总算能放心将传承心学的大任交给他了。”   魏良辅和唐顺之都是难得的君子,一番话说出来,唐秀才心悦诚服,急忙躬身说道:“上泉公,荆川先生心胸豁达,在下代替犬子多谢二位宽宏大度。”   “呵呵,别忙!”唐顺之笑道:“有过岂能不罚,就罚他想办法解决难民的困窘,如果做好了,既往不咎,要是做不好,二罪归一!”   ……   坐在马车的唐毅突然打了一个激灵,没准唐顺之和老魏怎么骂自己呢,反正小爷破罐子破摔,他们能把我怎样,还是难民要紧。   怀着赎罪的心态,唐毅来到了城外,当他跳下了马车,顿时被眼前的一切惊呆了。   一眼望不到头的人群,没有任何遮风挡雨的地方,或者三五成群,或者零零落落,无精打采地瘫在地上。   每个人都破破烂烂,满脸污垢,甚至衣不遮体。幼小的孩子拼命往母亲的怀里挤,想要吮吸一口甘甜的汁水,可是母亲已经两天没有吃东西,没有一丝的液体,孩子哇哇大哭起来。   虽然知州大人下令开了粥厂,但根本杯水车薪,只有那些强壮的男子才能抢到,其实历来朝廷舍粥也是这么做的,只要青壮能吃饱,不闹事,一切就好。至于老弱妇孺,他们就仿佛动物群体中的消耗品,在旱季要被淘汰掉一样。   从人群中默默穿过,饥饿的人们伸出漆黑的手掌,眼神之中满是祈求。唐毅铁硬着心肠,没有掏出一个子,不是他小气,而是他知道小恩小惠根本没用。   穿过了人群,差不多一百步之外,就是乱葬岗子,这两天已经多了十几俱尸体,草草用芦席卷着,都懒得埋进土里。   更远处还有一群野狗,不时向这边望着,猩红的眼睛盯着黑压压的人群,就仿佛在看自己的美餐。或许要不了多久,就会有更多的人死去,它们就能享受美味的肉食!   生和死就隔了短短的一百步,强烈的对比,让唐毅越发憋闷,不需要多说,只要是个男人,就该扛起责任。   “走,回车。”   唐毅的马车消失在难民的视线之中,在难民的眼里,或许就是个好奇的公子哥,想要看看流民是什么样子。看吧,他们已经一无所有,还怕看吗,有本事天下人都来,看看他们是如何生不如死的!   ……   在回城的路上,天空浓云密布,朱山不由得打了个激灵。   “少爷,变天了,要下雪了。”   下雪,对那些城外的百姓来说,不亚于末日的降临,急速的温度下降,会带走大量的老弱病人。接着雪水融化,他们又不得不泡在泥水里面,别管多强壮的汉子,都会生病,甚至死亡。   唐毅沉着脸,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州衙!”   “好嘞!”   朱山用力挥动鞭子,马车迅速前进,一口气到了知州衙门前面,唐毅从车上跳下来,两旁的衙役很多都认识他,争着上前打招呼。   “小相公,您来了,这天气越来越来,快到班房烤烤火,我们去禀报堂尊大老爷。”   唐毅道谢之后,进来班房,过了不大一会儿,周巡疾步匆匆赶了过来,一见面就拱手致歉道:“贤侄,都怪我那天不小心,光想着保护陈大人,连累贤侄受伤,我,我给你赔不是了。”   周巡一躬到地,等了半晌,唐毅并没有出声,他这么撅着,憋得老脸通红,别提多难受了。   “怎么,陈大人不愿意见我?”唐毅悠悠说道。   周巡慌忙站起,长长叹口气,说道:“贤侄,大人也有他的为难之处,我实告诉你说,衙门实在是抽不出粮食来了。”   这次倭寇之乱看似过去了,实则真正的洗牌才刚刚到来,失陷城池,军民死伤无算,没有几个脑袋是说不过去的。   对于南直隶的官场来说,当务之急,就是按照朱志良的方略全力补救,抢在朝廷派员到来之前,尽快替自己脱罪。   陈梦鹤身为太仓的知州,也没法置身事外,毕竟太仓也被倭寇打了进来。   “贤侄,咱们太仓的存粮只有十八万石,其中十万石要借给丝绸大户征田之用,还有三万石要留给即将调来的客军人马,再有正月十五烧了不少房舍,死了不少人,还要救济。而且你也清楚,账面上这些东西,到了仓库就要打折扣,每天五十石,已经是极限了。不过大人已经行文朝廷,要求从各地调集粮食,等运到……”   “运到了百姓早就死了!”   唐毅一句话,噎得周巡不敢说话,只能大眼瞪小眼。唐毅勉强压住心头的怒火,说道:“周大叔,粮食的事情先不说,眼看着变天下雪,总不能让百姓们冻死吧!”   “这个……”周巡一脸为难,苦笑道:“贤侄,咱们太仓还有上千百姓没有住处,这,这不好办!”   “也好办!”唐毅说道:“你去问问陈大人,若是信得过我唐毅,只许派遣一百名衙役给我,城外上万难民我自有办法解决。”   周巡一愣,担心地问道:“贤侄,那可是上万人啊,不是小数目……”   “你别管我怎么做,总之我有办法,大人同意即可!”   周巡点点头,爽快答应道:“贤侄,我的心也不是铁打的,你要是真有主意,算我老周一份。”   ……   从知州衙门出来,唐毅稍微松了口气,陈梦鹤已经同意把救济灾民的事情交给他,又让唐秀才跟着帮忙,总算是讨来了尚方宝剑。   想要救济难民,最好的办法就是以工代赈,让大家伙动起来,就有救了。只是眼下百姓都离死不远了,哪里力气干活,因此当务之急,就是先帮着大家建起遮风挡雨的棚子,在弄到足够的粮食。   “走,咱们再去拜会一下各家。”   唐毅马不停蹄,直接冲向了太仓几个有名的富商,还有一些大家族。朝廷没有粮食,不代表这些人没有,自从昌文纸店越来越兴旺,唐毅已经结下了庞大的人脉网络,终于到了动用的时候。   一连走了三家粮商,看到唐毅,都客气异常,听说唐毅要借粮,这帮人都摇头了。   “小相公,您是菩萨心肠,我们做生意讲究赚钱,这么说吧,出了正月粮价还要暴涨,我们手上的粮食那就是银子,就是金子。看在您的面子,我们捐五十石粮,至于再多,那就不行了。”   家家户户都是这个态度,商人不行,那就去世家看看,他们不是耕读传家,不是重视乡谊吗,总该能出点吧!   一连又跑了几家,除了王家答应借五百石之外,其余比起商人都不如,只肯拿出两石三石,简直就是打发要饭的。   “少爷,咱们都尽力了,还是先回家从长计议吧!”   “不用!”唐毅突然咬了咬牙,倔强地吼道:“他们不出手,靠着我唐毅一个人也行,去告诉雷七,吴天成,加上你爹,还认我唐毅,就都给我过来!”   朱山急忙去通知,唐毅孤单的身影,在人来人往的街道上,显得孤单而落寞。 第84章 开饭了   在过去的几个月里,唐毅手上拿的事业都有了不小的发展,首先红木家具大获成功,除了太仓之外,苏州,杭州,南京等地都建立分号,物美价廉的红木家具迅速占领市场,光是年前的一个月,获利就高达五千多两,订单更是排到了年后。   酒坊同样如此,有锦衣卫做靠山,加上香浓醇厚,还有雷七多年经营的人脉,每月的产量突破十万斤,其中有八万斤运到山东和北直隶,就算这样,还供不应求,一坛上等烧酒更是被炒到了五两银子,如果不是有锦衣卫撑腰,早就被眼红的人给生吞了。   酒这一项,唐毅能拿到的银子足有八千两。   最有些失败的倒是昌文纸店,会员弄了不少,人脉也挺广,可竟然一点不顶用。吴天成又气又恼,“这帮没良心的,师父,要不我去找他们,谁学铁公鸡一毛不拔,咱们就把他开除了,让天下人都知道,弄得身败名裂。”   “别给我惹事了。”唐毅叹口气,“纸店的生意是照顾了各方的利益,才兴旺起来,要是逼着人家出钱,岂不是成了占山为王的土匪?”   “师父,他们要是不出钱,朝廷也不给粮食,光凭着咱们,想要救城外那么多人,我看没戏。”吴天成索性垂下了脑袋,一言不发。   雷七和朱大伯互相看看,也都摇头。雷七说道:“小相公,要想让百姓吃饱,少说每天要一百石粮食,朝廷出五十石,咱们也要出五十石,现在粮价最贵,差不多要一百多两银子,还要住的地方,还要衣服,药物,取暖的柴禾,统统算起来,一个月就要六七千两,咱们的家底很快就烧没了。”   “不止。”朱大伯摇摇头,眉头深锁,听到了难民,就勾起了曾经的往事,苦笑道:“七爷,说起来二十多年前,俺就是从北边逃难过来的,一路上死了老鼻子人了,啥叫流民,就像水似的。听说哪有吃的,就像恶狼一样扑上来,要是知道城外能吃饱,隔着多老远,都会赶过来,现在一万多,到时候两三万都不止。”   吸!   三个人脸色全都一变,人上一万无边无沿,这么多老百姓聚集,一个不好,就会出大事,到时候倾家荡产事小,搞不好连脑袋都能混没了。   大家眼下不管怎么说,都混得有了点人样,衣食无忧,何必蹚浑水呢?   看着大家为难,唐毅叹了口气。   “怎么,你们都不愿意?”   “哪能?天地君亲师,师徒如父子啊!”吴天成首先一拍桌子,吼道:“师父,只要你下定决心,徒弟舍命陪君子。”   雷七气得哼了一声,瞪着得意洋洋的吴天成,怒道:“就显你是不,小相公是我雷七的救命恩人,把这条命赔给他也是应当的。”   大家的目光都落在了朱大伯身上,他脸上一红,低低声音说道:“大不了俺回去开面馆就是了。”   ……   到底是自己人用着贴心,不管多大的为难,都会坚定追随,唐毅心里头也暖烘烘的。   “其实我也不是光想着做善事,这里面有惊人的利益。”唐毅神秘地说道。   吴天成并不相信,摇了摇头,问道:“师父,难民一无所有,我怎么看不出有啥赚头。”   “正因为一无所有,才有利可图!”唐毅露出了一贯的自信,从容笑道:“你们也做了这么长时间生意,说说心得,最缺的是什么?”   “什么?”吴天成没反应过来,雷七倒是先说道:“小相公,做买卖除了有钱有关系,最重要的就是要有人,可靠的人!说来惭愧,我以前就是识人不明,险些丢了命。”   唐毅呵呵一笑,说道:“没错,大明朝闲人不少,可是多数都是游手好闲的懒汉,他们偷奸取巧,一肚子花花肠子,做事干活都不可靠。而咱们需要的老实肯干,不怕苦不怕累的,又在家里种田,一辈子都不离开村子。如今可是天赐良机,把他们赶出了家园,只要把这些人安顿好了,咱们就有了成千上万的劳力,生意可以成倍扩大,而且这些人受了咱们的大恩,绝对忠诚可靠,有了他们,咱们在太仓就算扎下了根,哪怕朝廷也别想动我们一丝一毫!”   那些大家族凭什么屹立不摇,不就是人多势众吗,如果作坊也有上万人,同样实力雄厚,朝廷还真没有胆子桶马蜂窝。   虽然唐毅志在仕途,可单纯靠着官场的力量,做到了极致,也不过是又一个张居正而已。曾记得张居正狂妄宣称:吾非相,乃摄也。   就是这位自诩摄政王的家伙,最后还不是人亡政息,家破人亡。面对着几千年的传统,要想有所作为,不光要在朝堂有势力,在士林有影响力,手上还要握着财权,军权,有一大票的商人,工人支持自己,把触须深入大明的每一个角落,才能历经风雨而不倒。   脚伤这几天,唐毅不停的思索着,把未来的道路规划了大半,虽然他不确定自己能走到哪一步,至少他已经有了目标,这些难民在别人的眼里是草芥,在唐毅的眼里却是一支支的潜力股,未来可以依靠的力量。   无论是出于道义,还是出于私心,唐毅都不会放过机会,虽然会很难,但是他义无反顾!   “七爷,马上调集你手下的工人,搬运木料到城外,先替难民搭起挡风的棚子。天成,你去采购粮食,越多越好,然后再去各家各户,收购旧衣服。至于朱大伯,你就帮着熬粥做饭。”   “嘿嘿,俺的老本行,保证干好了。”   ……   日暮黄昏,马车碾过青石的街道,发出急促的声音,一个个衣着齐整的小伙计赶着马车,快速向城外而来。   声音惊动了野地里瑟瑟发抖的难民,早晚两顿清澈见底的稀粥,一泼尿胃里就空了,哪怕如此,也不是人人都能吃到。他们就在四处寻找,水潭里的鱼,地下的田鼠,甚至野草籽,全都是他们的食物。   经过一轮轮的扫荡,能吃的东西只剩下地上的观音土,两天来,已经陆续有人吞了观音土,肚子涨得老大,躺在地上哎哎痛叫,甚至有人连叫唤的力气都没有。   听到了马蹄声的人们勉强抬起了脑袋,有气无力地望着,不知道官老爷又要把粮食送到哪里去,反正和他们没有什么关系。   在人群的尽头,有几个青壮躲在了几棵竹子后面,正在商量什么。   “田三哥,你饿不?”   年纪稍大,披着破皮袄的年轻人哼了一声:“废他娘的话,从昨天到现在就喝了碗粥,能不饿吗?”   十六七岁,干瘦的少年把嘴里的草棍扔在一边,骂道:“三哥,朝廷那帮狗娘养的就是想饿死咱们!”   “是啊,先是老的病的,然后是娘们,早晚有轮到咱们的时候!”田三哥冷笑了一声:“哪次遭灾不是这样,认命吧。太仓的官还算不粗,有一口吃的,别的地方更是猪狗不如!”   干瘦的少年向四周看了看,突然压低声音,说道:“三哥,我有个主意,你看成不成?”   “有屁快放!”   “哎,我想着,咱们几个身强力壮,水性也好,大不了去投靠倭寇,大秤分金,小称分银,大碗酒大块肉,哪怕脑袋掉了也爽快不是?”   投靠倭寇!   吓得其他几个人都变颜变色,有个长相憨厚地说道:“俺不敢,俺娘说了,当了贼死了都入不了祖坟,俺,俺害怕!”   其他几个人也面露恐惧,干瘦的少年气得一跺脚,怒道:“去他娘的,你们现在还能入祖坟咋地?”   田三哥眉头深锁,想了会儿,咬着牙说道:“说书先生不是说过官逼民反,不得不反吗!咱们再等两天,要是不成,也就怪不了我们!”   正在说话之间,突然远处传来了喊声。   “怎么回事?”田三哥吓得蹿了起来。   那个憨厚的年轻人侧着耳朵,听了听,突然欣喜地喊道:“开饭了,有吃的了!”一阵风送来了浓郁的香气,几个人口水长流,撒腿奔跑过去,刚刚的想法全都抛到了九霄云外。 第85章 一个奇迹   几十口大铁锅就架在了城外,整齐的一排,柴火烧着,浓稠的白粥不断冒着可爱的泡泡,难民们排着长队,口水流出老长。   眼看着粥要煮好了,又有人抓了两大把食盐,倒进了锅里,搅了一搅。疯了,真的疯了!   吃了盐人就有了力气,有了力气就能闹事,原来历来朝廷舍粥,都不放盐。今天竟然有了盐吃,大家伙高兴地手舞足蹈,比过年还高兴。   “开饭了!”   朱老实亲自拿着勺子,倒了满满的一碗粥,对面的中年人激动的泪水都出来了,捧着碗跑到一边,顾不上热就往嘴里倒。一碗粥下肚,从里往外热乎,浑身都有了劲儿。   不光有粥吃,离着城墙二百步左右,一片宽阔的空地上,雷七指挥着人手,正在搭建帐篷,刚刚吃饱肚子的难民也自觉加入进来,使得进展速度极快。   有吃的,又有住的,难民们简直不敢相信,难道老天爷真的发了善心,给他们派下了活菩萨不成!   “嗯,不错。”唐顺之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跟在他身后还有赵举人等十几位心学士子,他们都是唐顺之的弟子或者门人。   “你们都是阳明公的弟子,学的都是致良知之学,以天下为己任,黎民受苦,你们若是安然高卧,对得起自己的所学吗?唐毅不过区区白衣童生,能倾尽家产,救济百姓,你们能不惭愧吗?”   赵闻老脸通红,带头说道:“恩师,弟子等人愧不敢当,愿意效犬马之劳。”   “对,我等愿效犬马之劳……不过,先生,我们能做什么,也要搬木头?”   唐顺之哼了一声,“问我做什么,去问问唐毅,他说什么你们听着就是。”   赵闻乖乖点头,带着大家伙跑到了唐毅的面前。唐毅正在指挥伙计搬运木料。这些士子一个个愁眉苦脸,他们瘦的和豆芽菜似的,让他们搬木头,还是杀了他们比较痛快。   赵闻一脸苦兮兮地,看了看唐毅,问道:“你看有没有我们能干的活儿?”   “有,当然有!”赵闻好歹算自己半个老师,唐毅可不敢怠慢,笑道:“先生不妨带着大家去给难民们登记造册,只要有一技之长,就挑选出来。”   “好,这个好!”   到底是徒弟,还算厚道,赵闻欣然领命。   ……   这时候天色早已暗淡,一阵暖风吹来,从空中稀稀落落,飘下了雪花。   在场的难民都露出了惊骇的神色,他们最怕的就是下雪,一场大雪过后,少说要死百十条人命,兴许一夜过后,就有不少人再也没机会睁开眼睛了。   雪花钻进脖子,干瘦的少年打了个机灵,说道:“田三哥,那边不是有帐篷吗,去躲躲吧!”   “嗯,走!”   田三哥带着五六个壮小伙子分开人群,冲向了刚刚搭好的帐篷,他撩开帘子,就往里面去。这时候突然有人一伸手,拉住了他的胳膊,田三哥就一愣。   “干什么,这不是给人住的吗?”   吴天成在监督搭帐篷,见有人冲过来,就给拦住,说道:“是住的不错,只是你们不行。”   “我们不行,那要谁才行?”田三哥眼中露着凶光。   后面干瘦的少年冷笑道:“三哥,狗官什么德行你还不知道,不就是见钱眼开吗!”   田三哥狠狠瞪了他一眼,然后冲着吴天成一抱拳,说道:“兄弟不会说话,我们太冷了,就让俺们躲一会儿吧!”   吴天成依旧摇摇头,笑道:“我告诉你们两点,第一,我不是当官的,更不是狗官;第二,你们虽然冷,可是还有人比你们更需要帐篷。”   “谁?”   “你回头看看!”   田三哥他们一回头,只见有不少小伙计扶老携幼向帐篷走来,身上有伤病的,老人,孩子,还有怀孕或者带着孩子的妇人优先进了帐篷。地上铺了厚厚的干草,四面有遮风挡雪的帘子,对于苦难的人们来说,能有这么一个住处,已经算是万分侥幸。   大家伙进入帐篷的时候,都不停道谢,甚至有人激动地磕头叩拜。   吴天成略带嘲讽地看了看田三哥他们,笑道:“你们还想住吗?”   “哼!”田三哥脸涨得通红,转身就走,其他几个都跟着。   “三哥,这天这么冷,咱们可咋办啊?”   “还能咋办!去跟娘们抢啊?”田三哥沉默了一会儿,说道:“走,咱们也帮着搭帐篷,多个猴多三分力气,也能早点分到咱们手上。”   ……   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   晶莹的白雪压满了枝头,在阳光的照射之下,反射着七彩的霞光,分外妖娆。江南的雪景可不多见,围着火炉,约上三五知己,高谈阔论,吟诗作赋,该多快活。热衷文会的陈梦鹤,在往常一定推开所有公文,来个与民同乐。只是该死的倭寇打乱了一切,陈梦鹤变得意兴阑珊。   “去准备一些草席,再请几位郎中过来,随同本官出城。”   周巡被叫了过来,一听大人要出城,不由得变了颜色。   “大人,此时出城恐怕不妥,卑职担心会对大人不利。”   是啊,一场大雪,会死多少人,群情激奋之下,陈梦鹤难免会成为出气筒。出城的确有危险,可是不出去看看,总觉得良心上过不去。   “哎,都是大明的子民,本官还是要去看看。”   “既然大人要去,卑职多带些人手吧。”   不多一时,周巡点齐两百名兵丁衙役,带着十八般武器,簇拥着陈梦鹤的轿子,呼呼啦啦,出了城门。   周巡骑着一匹青色战马,这是他升任捕头之后,花了七十两银子买来的,没办法,南方的战马就是这么贵。   为了大人的安全,他抢先冲了出来,跑到了难民的营地,绕了一大圈之后,才回到陈梦鹤的轿子前。   “怎么,死伤严重吗?”   周巡跳下战马,一脸的怪异神色,尴尬笑道:“大人,您去看看就知道了。”   “哼,故弄玄虚!”   陈梦鹤在众人的保护之下,快步走进了营区,离着越来越近,陈梦鹤顿时吓了一大跳。   一共五排帐篷,齐刷刷扎好。难民们都有了遮蔽风雪的地方,眼下有些人正在扫雪,有些人则是去领稀粥,井井有条,和想象的混乱完全不一样。   陈梦鹤正吃惊,早有魏良辅和唐顺之联袂而来,昨天夜里唐顺之干了一夜的活,此刻略显疲惫,魏良辅是早上过来的。   “原来是上泉公和荆川先生,晚生有礼了。”   “呵呵,子羽,你可错过了一出好戏啊。”魏良辅笑道。   “什么好戏?对了,这些帐篷都是昨夜弄出来的?”陈梦鹤一脸的不敢置信。   唐顺之傲然笑道:“没错,说来惭愧,动作还是慢了点,昨天夜里有两个上了年岁的冻死了。”   多少?两个!   唐荆川,你还一脸的遗憾,要一个不死你才满足吗?   陈梦鹤回头看了看拉来的好几车芦席,简直羞愧的连死的心都有了。来之前,他甚至都想到了城外尸横遍野,哭声震天,想到老百姓会发疯咒骂,如论如何,就是想不到会是这么个结果。   简直就是奇迹,彻头彻尾的奇迹!   傻了半晌,陈梦鹤突然惊醒,欣然笑道:“把唐毅叫过来,饿不,我要亲自去,见见这个神奇的小子!” 第86章 激动人心的计划   一夜之间,能让上万人服从安排,就算是官府也未必有这个本事,陈梦鹤越发好奇,从营地走过,不停观察着两旁的情况。那些最先搭建,避风保暖最好的帐篷都留给老弱妇孺,至于壮年的男人都安排在外围,还有人拿着简陋的木棒等武器,来回巡逻,维持秩序。   陈梦鹤看完,不由得感叹:“吏不畏吾严而畏吾廉,民不服吾能而服吾公。唐贤侄处事公平合理,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尊老爱幼,人之常情,顺天应人,难怪百姓能心悦诚服,本官实在是佩服。”   唐顺之心头暗笑,要是道理能说得通,天下就没有难事了。其实昨天夜里,包括他唐荆川在内,都提心吊胆。   毕竟和挣扎着死亡线的百姓讲道理,那是比登天还难,有些厚道的,有廉耻之心的,会赞同唐毅的安排。至于另外一大帮人懒得干活,就想尽快住帐篷,为此有装病的,有耍赖的,闹得不可开交。   最麻烦的还是弄到了一半,搭帐篷的木料席子之类的都不够用了。   眼看着帐篷不足,大家抢的更厉害,都到了失控的边缘。唐毅当时果断下令,给大家加了一顿夜宵,继续大锅煮粥,还弄了不少腊肉切碎倒在锅里,看着沸腾的肉粥,大多数百姓都安静下来。   利诱在前,雷霆在后,唐毅安排差役,一口气抓了二十几个最能闹事的,局势暂时控制住,只是这样还不行,毕竟一半人没有住处,大家还是会闹。   唐毅立刻命令雷七从仓库调运木料,普通的木料早就用光了,这下子调来的都是鸡翅木,黄花梨,价值千金的好东西。   当老百姓看到贵重的硬木之时,再也没人敢多说一个字!   将心比心,试问之前有谁把他们当成人看,唐毅让他们吃饱,为了让他们有个遮风挡雨的住处,连如此贵重的木料都拿出来了,不感动就不是人了。当时就是几十个德高望重的老者被推选出来,他们帮着管理百姓,才顺利用了一夜时间,把帐篷都搭好了。   恩威并施,外加以真心换真心,唐顺之看了下来,都深受震撼。当然了,他没有必要和陈梦鹤说的太多。   一行人穿过营地,正好看到唐毅指挥着上百人在竹林边挖茅厕。这么多人聚集在一起,要是不讲究卫生,极容易引起传染病,那后果可就不堪设想了。   听说知州大人驾到,唐毅急忙放下了手里的工作,快步跑了过来。   “晚生拜见老父母。”   陈梦鹤呵呵一笑,急忙伸手拉住唐毅,和蔼地笑道:“贤侄,真是辛苦你了,说起来都是本官无能,救济百姓本是我的分内职责,可……唉!”陈梦鹤这话的确是真心的,他作为牧守一方的官吏,做的的确太不够了。   唐毅可不想在人前剥父母官的面子来凸显自己,更何况要真想解决难民的问题,还少不了陈梦鹤的帮助。毛爷爷不是教导过,要建立最广泛的统一战线吗。想在仕途混得开,会交朋友是必然的,谁也不是金刚不坏之身。   想到这里,唐毅惶恐地说道:“老父母,正所谓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倭寇之乱,千头万绪,朝廷要顾着,百姓要想着,您哪能像小子这般不顾一切。说句掏心窝子的话小子也是瘦驴拉硬屎,勉强撑着。”   说着,唐毅指了指一旁的帐篷,陈梦鹤闪目看去,眼珠子差点掉下来,原来支撑帐篷竟然是一根紫檀木。   天啊,岂止是大材小用,简直是暴殄天物!   陈梦鹤疾步走过来,看了又看,不由得大摇其头,不停感叹。   “贤侄,你,你让我说什么好啊!”   唐毅故作为难,苦笑道:“老父母,小子不自量力,可是什么都不如人命重要,不得不如此。”   “那也是太浪费了。”陈梦鹤在地上走了几圈,横下心说道:“从县库拨五千石粮食,外加一批木料草席,帮着百姓取暖吧。”   “多谢老父母慷慨。”唐毅躬身感谢,可是依旧满脸的为难,不停挠头。唐顺之看在眼里,咳嗽了两声。   “怎么,还嫌不够吗?陈大人也是尽了力的,是吧?”唐顺之眉头挑了挑,陈梦鹤老脸通红,比起唐毅,他算得什么尽力,荆川先生说话真不留情面,不过他也没胆子反驳,谁让人家是前辈,自己又不占理。   陈梦鹤道:“唐贤侄,你还有什么要求,只管说出来,本官和你一起想办法。”   就等你这句话了!   唐毅思索着说道:“老父母,凭着小子的财力,最多能撑一个月而已,实际上可能更短,毕竟听说有吃的,还会有更多的难民赶过来。就是这么消耗着,我撑不下来,太仓也撑不下来。”   “嗯,贤侄所言甚是,那该如何是好?”   “简单来说,就是四个字:以工代赈。让老百姓有活干,能赚钱养活自己,一切就会好起来。”唐毅侃侃而谈道:“小子已经请赵举人给大家伙登记造册,只要有一技之长,就可以安排到作坊干活。比如会木工的,可以去家具作坊,懂酿酒的,去酒坊。年轻机灵的,送到昌文纸店当伙计。”   “好,这个办法好!”陈梦鹤赞叹道:“好主意,对了,贤侄能安排多少人?”   唐毅苦笑道:“老父母也知道,这些作坊和铺子都刚刚建立,最多能收五百人,绝大多数百姓还是没有活儿。”   陈梦鹤倒吸口冷气,唐毅已经做到了极限,他都不忍心再苛求了。只是那么多难民不想办法也不成。   “荆川先生,上泉公,你们看这样行不,让太仓所有的作坊和店铺都站出来帮忙,每家解决一些难民,岂不是迎刃而解吗?”   魏良辅缓缓摇摇头:“子羽,老夫说句不客气的,太仓城中的商人有谁能比得上我的徒儿?强塞人手过去,商人怨声载道,必定会把火发在难民身上,到时候两者冲突起来,后果不堪设想。”   这……   又陷入了诡异的沉默当中,不管是陈梦鹤,唐顺之,还是魏良辅都没了主意。低着头,来回踱步,愁云压顶,憋不出主意。   唯独唐毅,心中雀跃,要的就是这样,你们有主意,谁会听我的!   “启禀老父母,学生还有一策,只是需要老父母首肯。”   陈梦鹤如梦方醒,惊喜道:“就知道你小子有办法,快点说。”   “小子的办法还脱不了以工代赈四个字,只是可以转而让百姓重新疏通盐铁塘运河,大人当初也是提到过的。”   “是的,我是提过,你不是反对吗?”在抄了胡家之后,陈梦鹤的确想修水利,学习苏东坡名留青史,可是唐毅以牵涉过多为名,转而让陈梦鹤资助贫寒士子。   后来陈梦鹤了解了一下,的确修筑运河花费太惊人,还要征集成千上万的民夫,难度之大,简直不可想象。   现在唐毅重新提起,他颇不以为然。   “贤侄,盐铁塘起源西汉,一千多年了,想要重修,麻烦恐怕不少。”   “老父母容禀,以往都不行,可是眼下却没有任何难度。”   “为何?”陈梦鹤激动问道。   “道理不难,倭寇闹起来,沿海的船只都不能用了,长江下游航道也不安全。如何能保证商船物资畅通呢,就需要到了盐铁塘。只要盐铁塘修通,就可以连接吴淞江和黄浦江,军需物资走内河航道,沿途有士兵保护,安全无比。如此对抗倭大局有巨大益处的事情,朝廷绝对会支持,只要朝廷支持,事情的难度就减轻了大半!”   唐顺之精通军事,当然知道此时修通盐铁塘,会有多高的军事价值,他顿时激动起来,只是又有些有心。   “想要修运河,没有三五十万两银子,只怕是做不成,朝廷能愿意出钱吗?”   唐毅微微一笑:“朝廷会愿意的,因为——根本不用朝廷出一两银子!” 第87章 好事连连   盐铁塘,旧传吴王濞凿,以运盐铁,南通吴淞江,北通扬子江,起自南直隶沙洲县杨舍镇,经鹿苑,西旸入常熟县的福山,赵市,梅里,枝塘,进入太仓县的直塘,城厢镇,往南流经嘉定县的葛隆,外冈,方泰,在黄渡镇会合吴淞江,全长近二百里。与长江平行,连接吴淞江和黄浦江,经过大运河,可连接浙江。   所过之处,都是富庶的江南地区,物产丰饶,商贸繁荣,货运量极大。哪怕放在太平时候,盐铁塘都能缓解大运河的压力,繁荣商业。更何况如今倭寇横行,海路不畅,又危险重重。如果能修好盐铁塘,价值之大,简直不可估量!   唐毅从容笑道:“以往光凭着朝廷一己之力,征调民夫,修筑水利,靡费甚多,是个苦差事。可是如今不同,倭寇一闹,商人是受到冲击最严重的一群人,对盐铁塘的期盼比什么时候都强烈。这时候只要晓以利害,并且以运河建成之后的关卡税金作为担保,可以向商人借来银子和粮食,靠着钱粮,驱动数万无家可归的难民,修通盐铁塘,轻而易举。”   魏良辅对地方的政务最为了解,唐毅的设想虽然新奇,老头也能接受。倒是陈梦鹤有些犹豫:“向商人借贷,有辱斯文,恐怕不妥吧?”   “没什么不妥的!”唐顺之冷笑一声,“近些年来,朝廷税赋越来越少,举债度日是常事,就连京城六部都是如此,地方上凭什么就不行!”   陈梦鹤无话可说,倒是魏良辅缓缓说道:“借钱吗,放在暗处就是,大家都这么干,没人敢揭出来。老夫倒是担心沿途之上,其他州县会掣肘。”   唐顺之一听,顿时不以为然,笑道:“上泉公,您老也糊涂了,盐铁塘主要经过的就是太仓和嘉定两地,太仓没问题,嘉定能拒绝吗?”   可不是,别忘了受倭寇荼毒最严重的可是嘉定,能解决难民问题,别管是谁当政,都一万个愿意。   魏良辅略微一寻思,所有看似难题全都不成问题,脸上不由得显出惊骇之色。同样震惊的还有唐顺之。   这两位何等聪明,唐毅的方案竟然兼顾到了方方面面。首先朝廷不用花一分钱,就能拥有一条运河,傻瓜都会同意,其次地方上能修成运河,解决难民问题,也是一大政绩,第三,商人虽然出钱,可是他们也是运河的主要获益者,而且还能有税收的担保,不但不吃亏,还能大赚一笔,至于难民,有了活儿干,就有了饭碗,也会乐开花。   算来算去,大的方面都照顾到了,就算有些小小的影响,也能轻松摆平。就像昌文纸店一般,唐毅这小子做事滴水不漏,让各方都满意,谁还能不甘心供他驱使!如此手段,多少人想学都学不上来。这两位都有冲动把他的脑袋撬开,看看里面究竟装的是什么玩意?   唐毅见他们变颜变色,不时看看自己,眼神之中透着诡异,吓得他一阵阵发毛。   “师父,荆川先生,是不是有什么漏洞?”   “没有,你小子比我们厉害多了!”唐顺之自嘲地笑道:“陈大人,你看如何?”   陈梦鹤也点头赞叹:“天衣无缝,简直完美!贤侄之才,经天纬地,不可估量!”   嚯,直接拔到了诸葛亮的程度,唐毅竟有些不好意思。   唐顺之明察秋毫,笑道:“你小子不用谦虚,如此利国利民的好事,我们都听你的驱使,说吧,要怎么做?”   这么大的事情,一个人肯定不行,唐毅沉吟一会儿,笑道:“事缓则圆,难民们体质虚弱,需要一段时间恢复。勘察运河故道,规划施工方案,确定运河的经营方略,这些都要弄清楚,有一点差错就会功亏一篑。给我十天时间,做一个完整方案出来。另外还请陈大人上书苏州府,乃至朝廷,寻求支援。荆川先生和恩师联络东南有实力的士绅,晓以大义,钱粮都要靠他们。”   三个人一听,一起点头,唐毅考虑的的确比他们成熟多了。   商量妥当,就各自忙活去了。   唐毅在前世也参加过救灾,改造危房一类的事情,虽然未必对口,但是也有不少的想法。接下来的十天里,他找来难民代表,向他们讲出了大略的设想,难民们没什么说的,只要能吃上饭,出多大的力气都没问题。   “大家伙放心,我唐毅不敢说自己公正无私,但是也会照顾大家伙的,只要运河能修成,我担保你们的日子会更好。”   几天下来,难民对于唐毅已经是无条件信任。尤其是唐毅拿出来的方案听着就靠谱,不是信口胡说,他们都翘首以盼。   和难民沟通好,唐毅又找来周巡,让他派遣一些差役,跟着他考察盐铁塘运河故道,撰写方案。   一连十天,每晚唐毅睡得不过一两个时辰,弄得唐秀才心疼死了,他亲自陪着儿子跑。几天下来,唐秀才从儿子身上学来了不少本事,办事能力大为上涨。   眼看着十天之期到来,一个更大的好消息传来了。   嘉定失陷的消息终于送到了京城,刚过完年,满心欢喜的嘉靖皇帝彻底被气到了。听说送信的小太监有些大舌头,竟然把嘉定说成了“嘉靖”,把道君皇帝给惹毛了,直接杖毙。又把严嵩和徐阶叫过来,一顿臭骂,狗血淋头。   当场就免了苏州知府傅伯良的官,调安庆知府王崇古为苏州新任知府,派遣锦衣卫捉拿嘉定知县朱志良问罪。   一直不声不响的徐阶突然开口,“启奏陛下,微臣以为倭寇作乱,为祸南直,闽浙诸省。各省文武官吏各自为政,互不统属,我方发现敌情,不知通知彼方,我方遇难,彼方也不能支援。因此,微臣建议,设置督抚之官,统筹大局,恳请陛下恩准。”   行家一伸手,就知有没有,须发皆白的严阁老目中闪过一丝寒光。徐阶说的冠冕堂皇,不就是想趁机把东南拿到手中吗?   这个小个子进入内阁以来,明面上恭顺无比,实则积极扩充实力,先是把老师聂豹推上了吏部尚书的位置,接着有插手财赋重地的东南,你真当我严嵩是面捏的不是!要不是顾忌陛下,老夫有一万种办法把你弄死!   你不是能吗,老夫就看你能折腾到什么程度!   “徐阁老,你可有合适的人选?”严嵩老气横秋地问道。   徐阶急忙躬身施礼,一点不敢怠慢。   “启禀阁老,山东巡抚王忬政绩卓著,任顺天巡按御史之间,曾修筑城堡,抵御俺答入寇,文武双全,可堪大任。”   啊!   严嵩不由一惊,王忬这个家伙还真挑不出毛病来,而且又好命,生了个文坛盟主的儿子。不过他是太仓人,恐怕不能回老家任职。哪知道嘉靖比他脑子转的还快。   “嗯,王忬是个不错人选,他,他是嘉靖二十年的进士吧?”皇帝自言自语道:“资历威望稍微差了点,暂时让他提督闽浙外加苏松两府的军务,等有了合适人选,再换也不迟。”   嘉靖一锤定音,内阁没有说的,王提督大人新鲜出笼了。   王忬还没从山东赶来,消息就传到了太仓,王二公子第一时间找到了唐毅,兴奋之情,溢于言表。   几天前唐毅去王家借粮,结果王家只出了五百石,王二公子觉得对不住朋友,可惜他不是家里做主的人,老爹被调到了东南,他的腰杆立刻硬起来。   拍着胸脯,信誓旦旦说道:“表弟,这回可好了,我爹提督两省两府的军务,有他老人家撑腰,你就放手大干吧!出了什么事情有我爹呢!”   和唐家相反,王二公子不光不给老爹排忧解难,还净往身上推麻烦,比起唐同学,实在是不孝顺,不过唐毅倒是挺欣慰这个“不孝子”的。   看得出来,王忬不过是过渡人物,就凭他出身太仓王家这一条,嘉靖疯了也不会把东南长时间交给他。但只要王忬能在东南多呆一天,唐毅就没有了顾忌。   “天成,你去给太仓的士绅商贾发请帖,三天之后,在昌文纸店商议大事。”唐毅吩咐完毕,心中越发喜悦,竟然把王忬派来了,简直老天爷都在帮自己。   只是,真的会这么容易吗…… 第88章 好媳妇   今天正是唐毅邀请商贾士绅前来的日子,吴天成早早打扮整齐,带着标准的微笑,站立在门口,等着八方来客。   不到中午时分,客人们陆续前来,吴天成挨个问好,再把大家请进去。不停重复动作,脸上的肉都僵了。但他丝毫不感到厌烦,恨不得来的人更多一些才好。众人拾柴火焰高,佛祖讲法还要五百罗汉助威呢,能拉来这么多人加入,运河就先成功了一半。   又送进去一拨人,刚走出来,迎面来了一个大胖子,吴天成一眼认出来,竟然是春芳楼的老板钱胖子。这家伙当初和万浩可是一伙的,偷鸡不成蚀把米,还让唐毅扬名了。后来昌文纸店建立起来,文人都往这边跑,钱胖子的生意更是一天不如一天。按理说这家伙应该憎恨唐毅才对,他怎么跑来了?   看到吴天成惊讶,钱胖子连忙拱手,脸上写满了愁苦,还真别说,这段时间他别提多难了,生意越来越惨淡不说。而且万家倒了台,更有人说春芳楼是个倒霉的地方,钱胖子是灾星,弄得大家伙避之唯恐不及。   要不是钱胖子底子丰厚,早就撑不下去了。这段时间以来,钱胖子不断反思,甚至连续在昌文纸店泡着,还别说他真的琢磨出唐毅经商的一些门道。那些奇思妙想,让钱胖子心驰神往,百转柔肠,半夜睡不着觉,越想越佩服。一听说唐毅广发请柬,要修盐铁塘运河,钱胖子觉得天赐良机到了,无论如何都要搭上唐毅的战车,屁颠屁颠跑了过来。   “吴老板,以往都是小的不懂事,得罪之处,还请小相公多多原谅,要不我钱胖子就给你们跪下了!”   眼泪说上来就上来,双膝一软,竟然真的下跪。没看出来,这家伙还有当影帝的潜质。   这算什么,好好的请客谈生意,门口弄个下跪的,让客人们怎么看?   吴天成慌忙伸手,把他愣是拉起来,“钱老板你有本事,我是斗不过你,请进吧。”   “哎哎!”钱胖子没口子答应,小跑着进去。   离着午时越来越近,来的客人足有上百位之多,吴天成别提多高兴了,师父不是说过,好的开始等于成功的一半,看起来运河总算有谱了。   突然从远处来了一架马车,三匹神骏的马儿拉着,到了昌文纸店的前面,车帘撩起,从里面跳出一个年轻人,穿着打扮无一例外都显示着“壕”,手里拿着洒金小扇,派头十足,大摇大摆就往里面走。   吴天成并不认识,急忙问道:“这位公子请留步,敢问您可有请柬?”   “请柬?”年轻公子讥笑道:“我徐玑到哪里还用得着请柬吗?”   吴天成对这个名字很熟悉,可一时有想不起来,不由得皱起眉头。这时又有几个人走过来,为首的正是王世懋。一见徐玑,他就一股怒火控制不住。元宵灯会,就因为他使坏,差点让妹妹丢了命,王二公子几步扑过来,冲着徐玑怒道:“徐公子,你没被人群踩死,真是命大啊?”   徐玑一见王世懋凶神恶煞一般,并不在乎,冷笑道:“凶什么,不是没死吗!要不是我伯父保荐,你爹能升官?王敬美,你最好放聪明一点,别找不痛快!”   “你!”   王世懋拳头紧握,吐气如牛,恨不得把这家伙撕碎了。   “敬美,正事要紧,别添乱。”   唐顺之和魏良辅联袂而来,王世懋愤恨地跺跺脚,懒得多看徐玑,迈步往里面走。唐顺之经过徐玑身边的时候,微微哼了一声。   “真给徐华亭丢人!”轻飘飘一句话,徐玑顿时变成了猪肝脸。可是他哪里敢和唐荆川回嘴,人家和伯父平辈论交,学问名头又大的惊人。不过这口气他不会咽下,你等着,一会儿就有好瞧的!   想办正事,做梦去吧!   徐玑阴森地笑着,也走了进去,各路神仙全都到了。唐毅早早换上了一身月白的儒衫,风度翩翩,笑容和煦,仿佛春光般明媚。   面对着上百号人落落大方,一点不怯场,他一开口,全场就安静下来。   “诸位前辈贤达,忙里抽闲,小子感激不尽。时间宝贵,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为什么要重修盐铁塘?简言之倭寇作乱,江海货运不安全,朝廷还会从各地调遣军队过来,大运河也会更拥堵,开辟盐铁塘,对在座的每一位都有利益。加上有数万难民,不用费力征调民夫,朝廷上下也都支持,可谓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依照我的估算,修通运河,大约需要五十万两银子,十万石粮食。以后运河运转起来,一年大约能赚二十万两以上,三年时间就能回本,大家觉得这个生意如何?”   听完了唐毅的长篇大论,在场的众人心中都有了数,的确是个不错的生意,有些人当场就心动了,窃窃私语。   有几个人干脆站了起来,就准备拿银子入股,共襄盛举。   正在这时,徐玑突然站了起来,把小扇收好,笑着走过来。   “你们几位算过没有,两百里的运河,要重新挖掘,就算有五万民夫,少说也要两三年的时间,我说的可有错?这段时间,说不定倭寇早就平灭了,再有谁又知道朝廷会不会朝令夕改,诸位愿意拿钱打水漂吗?”   “朝令夕改?”这恐怕是商人们最担心的东西,而且说话的是徐玑,别忘了他的伯父可是内阁新贵,莫非得到了什么内部的消息。   “徐公子,你看这,这该怎么办?”   徐玑轻蔑地一笑:“你们头发都白了,听一个乳臭未干的小毛孩子,你们就不怕把身家性命都搭进去吗!”   这几个人顿时吓得两腿瑟瑟发抖,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的,只能嗫嚅着说道:“既然如此,我们再看看,看看……”   不少人都听到了徐玑的话,疑惑之心顿起,莫非朝廷对修运河意见不一,那可就惨了。有人掣肘,工程就不一定拖延多长时间。那可是两百里的运河,一切都要靠着肩扛手扒,会有多少难度,用脚趾头想也知道,谁敢往出拿真金白银往里面砸?   而且期间要是换了地方官员,唐毅失去了靠山,下场更糟糕,越想人心就越动摇,越来越犹豫。在人前云淡风轻的唐顺之都着急了,豁然站起,频频目视着唐毅,要是没了这些人支持,运河大业可就完蛋了,急得唐顺之额头都冒汗了。   哪知道唐毅沉默不语,一直在看着在场的众人,对自己的计划有着十足的信心,这帮人放着原始股东不当,要不了多久就会跪着求自己。   既然如此,何必费那个功夫呢!   唐毅突然爽朗一笑:“还有谁认同徐公子的想法,也可以退出,小子决不强求。”   这下有意思了,主人都投降了,还有什么盼头,莫非唐毅真的没有准备好?大家不停画问号,越来越多的人悄悄溜了,徐玑看在眼里,别提多高兴了,仰天大笑出门去,猖狂的笑声充满了得意。   唐顺之的目光变成了犀利的刀子,恶狠狠刺向唐毅,唐毅驴脾气上来,干脆一言不发,坐在椅子上,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混不吝的派头弄得唐顺之一点办法都没有。   到了最后,几乎所剩无几,钱胖子缓缓站起身,到了唐毅面前。   “怎么,钱老板也想告辞?”唐毅抬起头,轻笑道:“请便!”   “不!”钱胖子突然坚定地摇头,深深作揖,然后说道:“小相公,钱某以前多有得罪,但是修运河的事情钱某一万个赞同。无论如何,钱某都跟着你干了!”   这下可让唐毅吃惊了,那些平时热络的家伙都溜走了,偏偏剩下了和自己不对付的,怎么有点世界错乱的感觉。   “钱老板,你是认真的?”   钱胖子咬着肉肉的嘴唇,用力点头:“比金子还真!”   “好啊!”唐毅终于欣慰地拍了拍他的肩头,说道:“钱老板,咱们以往的恩怨一笔勾销,你放心,这个运河会让你身价暴涨十倍!”   唐毅的话音没落,从角落里又站起一个人。   “十倍身价,唐兄可真自信!小女子少不得也要投一些银子了!”一个不到双十的年轻女子一身男装款步走来,她的背后,还有个更清秀的身影,眨着水汪汪的大眼睛,偷偷扫了一眼唐毅,随即低下了粉颈。   唐毅又岂会不认识,不正是他时时想念的王姑娘吗!   “哈哈,果然还是媳妇儿好,没过门就知道帮老公啦,给你一万个赞!” 第89章 你们不会失望的   “咳咳,唐小相公,若是方便,小女子想和你单独谈谈。”面对着唐顺之等人,女子丝毫不怯场,落落大方说道。   唐毅还有些犹豫,谁知道这个女子到底有没有和他合作的本钱。倒是后面的王姑娘着急了,拼命给唐毅使眼色。   就算冲着她的面子吧,唐毅笑道:“失敬失敬,姑娘这边请吧!”   两个人一前一后,到了最里面的雅间。外面只留下魏良辅、唐顺之、吴天成、钱胖子,还有王世懋兄妹寥寥几人。   唐顺之怒气不息,愤恨地说道:“徐玑到底搞什么鬼?好好的筹措钱粮的宴会就被他搅黄了,我,我饶不了他!”   “行了行了!”魏良辅倒是没怎么在乎,而是笑道:“年轻人,受点波折也好,世上哪有那么顺风顺水的事情。”   “你以为我担心唐毅那小子啊?”唐顺之无奈说道:“运河修通,数万难民有了着落不说,日后运输粮饷士兵,用处大着呢,耽误不得啊!”   “好处谁都知道!”魏良辅长叹一口气,拄着手杖,在地上转了两圈,苦笑道:“我们都忽略了一件事情,修运河还是会损害一群人的利益的。”   “什么人?”唐顺之惊问道。   “还用说吗!朱志良弄出一个什么改农田为桑田的方略,当时就怀疑,现在看起来,的确有一伙人想借此机会,抢占百姓的土地。如果运河顺利修建,难民有了活路,他们还会卖田吗?”   “啊!”在一旁的钱胖子突然惊呼起来,大家都看向了他,钱胖子急忙施礼。   “启禀老大人,小的听说来参加宴会之前,很多人都接到了沈半城送来的消息,让大家不要往运河投钱。”   “哦?沈半城是谁?”   “就是沈良,沈大财主!”   又是他!   唐顺之顿时如梦方醒,他彻底出离愤怒,以前他还有所怀疑,现在种种迹象越来越明白,有人想借着倭寇之乱,抢走百姓田地,甚至有可能倭寇之乱根本就是内外勾结的!   究竟是谁给了这帮人如此大的胆子,勾结倭寇,涂炭生灵,抢夺田地,阻挠修河。这帮人不是胆大包天,而是丧心病狂到了令人发指的程度,老天爷有灵,都该落个雷把他们劈碎了!   狼犬满街,腥膻遍地,这还是大明朝的江南吗?倭寇可怕,更可怕的是江南层层叠叠,令人窒息绝望的利益勾结,官商士绅,就像一张致密的大网,把每个角落都罩了起来。   徐玑跳出来捣乱,替沈良帮忙,会不会……徐家也牵涉其中,想要趁机兼并土地?   若真是如此,偌大的东南还有谁是干净的!   身为一个有责任感的士大夫,知道的越多,看得越清楚,也就越痛苦。唐顺之只觉得无数股力道把他的五脏六腑都撕开揉碎,痛不欲生!到了如今,他不能作壁上观,他必须出仕,必须为苦难的百姓做点事情。   魏良辅敏锐地感到了唐顺之的决然,他不由得一惊:“义修,你不会想学沈良才和董汉臣等人吧?”   老头所说的两位都是言官,严嵩入阁之前,由于在大礼议问题上支持嘉靖,得罪了言官,加上入阁才两个月,就发生了壬寅宫变,嘉靖险些死在几个宫女手里。此后嘉靖避居西苑,不见朝臣,严嵩越发受宠。言官们掀起第一轮弹劾严嵩的浪潮,前后几年时间,竟然有几十位之多,把一个严阁老折腾的死去活来,险些折戟沉沙。   不过靠着嘉靖的宠信,严阁老不但安然无恙,还把这些言官一一剪除,其中沈良才和董汉臣就是比较有代表性的两位,都丢官罢职,挨了廷杖。   “哎,上泉公,若是放在以往,唐荆川或许会拼着一腔热血,一条性命,做博浪沙一击。只是唐毅说得对,有比倾轧争斗更重要的事情。古往今来,清明盛世有几个,历朝历代都是小人和君子,忠臣和奸佞并立朝堂。总不能指望着把奸贼都除掉了,再来顾及百姓吧?苍生太苦了,唐某不求扬名,不求立功,更做不成阳明公那样的圣人。只求能替百姓争一分便是一分,争一毫就是一毫!”   魏良辅听在耳朵里,脸上终于露出了欣然的笑容。   “义修悟了,你离着阳明公可是越来越近了!”老头把唐顺之请到太仓,就是想好好劝劝这位大才子,不要意气用事,送了性命。哪知道他费尽了吐沫都不管用,竟然让唐毅把他给打动了,一物降一物,所言不虚啊!   两位大人没什么再说的,闭目养神起来。   另一边王世懋狠狠盯着妹妹,额头上青筋曝露,低声吼道:“我的姑奶奶,你还敢跑出来啊,上次差点出了意外,要是有点差错,你,你想逼死你哥啊!”   王悦影吐了吐灵巧的小舌头,怕怕说道:“好二哥,我知道你担心我,可是咱们也不能知恩不报,你说对吧?”   “对……对了,那个周姑娘是你请来的?”   “嗯,周姐姐对我最好了,换个别人,能把她说动吗?”   吴天成不知道什么时候凑了过来,捅了捅王世懋,好奇地问道:“那位周姑娘是谁啊,好大的派头?”   “你连她都不知道啊?还想不想在太仓混了?”王世懋一脸鄙视,把周家的情况说了一遍。   周家三代人都算得起传奇,已经过世十几年的周老太爷是普通织户出身,工艺好,肯吃苦,总是闷声不语,没有任何出奇的地方。   就是这样一个人,在他五十岁的时候,竟然辞掉了织工的工作,买下了店面,自己当掌柜的,开起了绸缎庄,当时掀起了不小轰动。谁都不信一个不言不语的织工能当好老板,大家都等着看热闹。   哪知道周老太爷织了大半辈子绸缎,把什么都摸清楚了,买进的都是质量上乘的好丝绸,卖出的价钱也合适。很快就赢得了周围人的赞许,绸缎庄越做越大,生意越来越兴旺。   如果说周老爷子是厚积薄发的典型,儿子周枢阳则是大开大合,他接掌家业之后,果断收购三家铺面,把绸缎庄开到了苏州。接着又收购了几家丝绸作坊,每年产丝绸十万匹以上。后来更是成了织造局下属的织户,既富且贵。   正所谓盛极而衰,周枢阳的独子在一次运送丝绸的路上遭到水贼截杀,丢了性命。老头一夕之间病倒,缠绵床榻好几个月。谁都说周家要完蛋了,意想不到的是周枢阳的幼女周沁筠还不到十五岁,竟然撑起了家业,把十几家绸缎庄打理得井井有条。   不到五年的时间,周家的绸缎生意越发兴旺,只是不再给织造局做事了。要是都折算成银子,周家少说也在百万两之上,在太仓乃至苏州,都是顶尖的豪富。   有凑趣的人更是把周沁筠列为苏州第一当娶的奇女子。   “我的天啊,好厉害的女子啊,恐怕除了我师父,谁也配不上她了!”吴天成不由得感叹道。   啪!   他的脑门挨了狠狠一下,王世懋怒道:“再敢乱点鸳鸯谱,信不信让你师父把你逐出师门?”   这个威胁太有杀伤力了,吓得吴天成连忙闭嘴,不敢多说一个字。   ……   就在大家等得有些不耐烦的时候,唐毅和周沁筠走了出来,脸上都带着淡淡的笑容。   “唐小相公在商言商,倘若你真能做到承诺,小女子愿意出三十万两银子,修通运河。”   嚯!   三十万两啊!   在场的几位都不由得张大了嘴巴,好家伙出手比官府还大方,富可敌国绝不是虚言。   唐毅淡淡一笑,“周姑娘放心,我唐毅是说到做到,明天就请去运河一观。”   “好,小女子告辞!”   周沁筠干净利落,转身告辞,她离开了,王世懋和吴天成迫不及待跳了过来,怪叫道:“表弟(师父)你承诺了什么啊,值三十万两银子?”   唐毅神秘笑道:“天机不可泄露,不过明天我绝不会让你们失望的,等着看好戏吧!” 第90章 继续奇迹   二月二龙抬头,寻常的百姓家都要吃“鼓撅”,也就是手擀面,俗称“顶门棍”,吃了顶门棍,把门顶住,邪气不入,一年到头平平安安。   从昨天夜里开始,不断有马车向城外送面粉,难民看在眼里,不少人都忍不住抹眼泪,他们早都忘了这个习俗,即便记着又有谁敢奢望,偏偏有人就想到了,每个人心里都热乎乎的。   上千名妇人一起动手,和面擀面条,从半夜忙活到天明,总算把一万多人的面条做了出来。那一边锅里的水已经沸腾,最令人不敢置信的是每个锅里竟然有几块骨头,大火煮沸,汤汁泛起一丝淡淡的白色,香气扑鼻。小孩子们呆呆望着,口水流到了脚面。   终于到了开饭的时候,面条下锅,又撒了不少青菜叶,没一会儿就煮熟了。人们排着整齐的队伍,翘首以盼。当热腾腾的面条倒进碗里,不管男女老少,都眼圈通红。喝一口滚烫的汤水,吃一口爽滑的面条,简直置身天堂。   面条的香气远远飘到了大路上,飘到了城中。好奇的商贾百姓都翘着脚观看,眼珠子掉了一地。   “老天爷啊,这是流民吗,怎么吃得比俺家都好啊!”   “他娘的,俺家过年都没吃上啊!”   “谁这么败家,给流民吃面条,不活了!”   ……   面对着一片哀嚎,看着一双双羡慕嫉妒恨的眼神,流民们空前满足,不由得挺起了胸膛,找回了做人的荣耀。   大家都吃得饱饱的,妇人们美滋滋收拾着卫生,熊孩子们精力充沛地奔跑嬉闹,老人安详地坐着,享受着初升的阳光。   至于青壮的男人打起了万倍的精神,昂首阔步,向着盐铁塘运河进发。天底下没有免费的午餐,真正辛苦的工作才刚刚开始。   他们在几天前就被打散分成了每一百人一组的施工队,配备了铁锹,麻绳,扁担,竹筐等等工具。每个队伍又选拔出一名队长,十名小队长,负责指挥调配。另外还配备了两名伙计和一个官府的衙役,作为监工。   总负责的雷七、吴天成、徐三,他们按照唐毅的规定,把十里长的运河故道平均分配,每一个施工队负责一段。一切都井井有条,绝不会出现有人累得半死,有人偷懒耍滑的情况。   所有人都就位之后,伴随着雷七一声令下,施工正式开始。   盐铁塘荒废日久,到处都是淤泥,上面长满了荒草树木,地上堆积着厚厚的落叶。先放火把能烧的烧掉,然后开始清理。拿着铁锹的冲在前面,把枯枝败叶泥土沙石装进竹筐,有人背着倒在指点的位置。周而复始,效率惊人,运河故道渐渐露出了原本的样子。   站在高处看去,就好像一群蚂蚁,在不停的工作。陈梦鹤,魏良辅,唐顺之,王世懋,当然也包括周沁筠都在用心看着。   王世懋最先拍手笑道:“怕是有五六千人吧,如臂指使,真是了不起!”   陈梦鹤也不停点头:“没错,唐贤侄果然是大才,我看如此分工,怎么有些兵法的味道,荆川先生您说呢?”   唐顺之微微颔首,虽然他表面矜持,可是心里头别提多高兴了。记得几个月之前,他教给唐毅兵法,结果让这小子给气得半死。唐毅说历代兵法都是重计谋,不重练兵,一个个都想着学诸葛亮羽扇纶巾,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根本就是扯淡。   打仗没有什么花哨的,就是兵多胜兵少,兵精胜兵弱,情报准确胜模糊,大多数战争都是碾压式的,与其挖空心思设计奇谋巧计,不如踏踏实实整军经武,以堂堂之阵迎敌,战无不胜攻无不克。   要知道唐顺之可是写了《武编》,在著书的时候,荆川先生也难免有些文人的浪漫情怀,写的时候求大求全,把历代的军事著作都融为一炉,什么计谋方略,阵法阵图,写了一大堆。   光是利用间谍的部分,就分成了用间、反间、使间、乡间、内间、死间、俘间、漏间、不信间、谍间、察间等等名目,繁复到了极点。   费尽了心血,绞尽了脑汁,结果到了唐毅的嘴里,都变成了一钱不值,唐顺之差点郁闷吐血而亡!不过他终究气度宽宏,也知道自己是闭门造车,并没有责怪唐毅。今天亲眼目睹这些难民施工,唐顺之心里似有所悟。同样的一群人,只要安排合理,训练有素,就能成倍地爆发出力量。   就拿眼前的施工来说,大半天的时间,就清理出十里的河道,放在以往,没有三五天是绝对做不到的。推而广之,把军队进行仔细分工,长枪手、火铳手、刀盾手各司其职,互相配合,爆发的战斗力也会数倍提升,倭寇又不是三头六臂,难道还不能战而胜之吗?   ……   不提唐顺之感慨万千,单说周沁筠微微看了半天,最初看到施工迅速,也喜悦非常,但渐渐的就冷静下来,最后更是摇了摇头。   “唐小相公,你的法子虽然不错,可是运河故道最难清理的是淤积的大石块,几百斤的石头埋在淤泥之中,挖掘难度之大,简直难以想象。小女子以为,你还是没法在半年之内修通盐铁塘!”   半年!   听在唐顺之和陈梦鹤等人的耳朵里,简直是一道惊雷,轰然炸响。   开什么玩笑,二百里的运河,两三年能修通就算不错了,想半年修好,简直在痴人说梦!   王世懋惊得不停抠耳朵,夸张地问道:“表弟,你不是开玩笑吧?”   唐毅轻轻摇头:“我怎么敢开玩笑,俗话说夜长梦多,半年还是多说,我要争取在五月桃花汛之前修通运河。如果拖延两三年,沈良这帮人就有一万种办法阻挠运河修通,我唐毅岂会做血本无归的生意!”   的确,在宴会上,徐玑就以朝令夕改威胁过在场的商人,也的确击中了唐毅的要害,如今太仓知州陈梦鹤,乃至提督军务的王忬都是唐毅一边的,可是谁知道一两年之后,他们会不会调到别的地方。   沈良背后有织造局,有内廷,那帮太监成事不足,可败事有余,什么事情干不出来。唐毅能打动周沁筠,最有利的武器就是工期,他担保半年之内成功,才换来三十万两的投入。   “周姑娘,还有表哥,大家看着吧,好戏要来了。”   众人将信将疑,疑惑地看着。   雷七脱了赤膊,带着一队难民奋力挥动铁锹,一条引水渠迅速挖出来,清澈的刘河水快速流进盐铁塘故道。由于地表的植被杂物都清理干净,河水所过之处,泥沙俱下,快速被带走,位于河道的大石块一个个显露出来。   冲刷得差不多了,雷七指挥着人手把缺口重新堵死。   就在这时候,又有几队难民扛着高大的木架子跑过来,在河边固定好,在木架上面安装有多个滑轮组,从上面垂下结实的麻绳。难民们用麻绳把石块绑住,那边有人摇动辘辘把,就好像从井里提水一般,一个个大石头都被抓了出来。   别说目睹这震撼一幕的众人,就连干活的难民都惊呆了,他们从来没想过活儿可以干得这么轻松,简直好像变戏法一样。有了木架和滑轮,他们一个个都变成了大力士,以往想都不敢想的事情,转眼就做成了。   大家伙都情绪沸腾,干劲爆表,几乎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运河被重新挖开,宽阔的河道出现在大家的面前。   周沁筠看在眼睛里,妙目之中,光华闪闪,神采飞扬。唐毅一点没有说大话,用这种施工方式,一天能挖出三里左右的运河,就算加上其他工程,在端午之前,修通盐铁塘绝不是一句空话。   大运河越发繁忙拥挤,有些货船甚至被耽搁十天半个月,发霉变质时有发生,盐铁塘修通,光是过路费就能赚多少,用脚趾头想都知道!   “唐神童,三十万两,外加两万石粮食,本姑娘出了!”周沁筠果断说道。 第91章 好奇的提督大人   二月春风似剪刀,剪去厚重的冬装,剪出嫩绿的新芽,也剪出了一条宽阔的运河……   从二月二正式施工算起,前后七天时间,愣是修出了十五里长,十丈宽的河道,速度之快,简直就像变戏法一般。   好热闹的人们每天都跑到城外,注视着施工现场,每当看到新奇之处,就忍不住手舞足蹈,惊讶赞叹,比看庙会还热闹。   在第三天的时候,引水冲刷河道之后,露出一块巨大的岩石,三个小队一起下手,麻绳断了好几根,后来木架子也损坏了,还有两个壮丁摔伤,愣是拉不出来。   终于碰到了硬骨头,以往修过河工的人心里有数,遇上了几千斤的大石头,除非一点点砸碎,一点点清理,没有别的办法,少说也要弄十天半个月的。除了神仙,还没有哪个能力举万斤,更何况还有黏性极强的淤泥吸着,想弄出来,比登天还难。有些不怀好意的家伙纷纷等着看热闹。   吴天成得到消息十分冷静,带着人检查之后,立刻让大家暂时放弃,去清理别的地方。   大约一刻钟之后,有几十个人背着竹筐,带着铁钎锹镐赶了过来,爬到了石块上,又是敲又是打,弄了半天,又纷纷离开。   就在大家不明所以的时候,大石头附近的人全都撤走,又过了一会儿,就听到一声闷雷,大地都跟着颤抖。浓密的白烟从河道冲天而起,大块的淤泥被炸到了百步之外。离着老远,看热闹的都觉得耳朵嗡嗡作响。   好半晌烟尘散去,大石头哪里还有踪影,只剩下遍地的碎石,工人们一拥而上,没有多大一会儿,就清理的干干净净,继续向下一个目标冲去。   火药!   居然用火药!   看热闹的都疯了,施工大家伙不是没见过,最奢侈的也就是先用大火烧,然后突然浇冷水,利用热胀冷缩的原理,把石块弄碎。用火药炸,简直闻所未闻,见所未见。惊骇之后,大家好奇地四处打听,当听说这个施工办法是唐毅提出来的,他们又喜悦起来。   咱们太仓的神童啊,能想出这么绝妙的办法,实在是太厉害了,所有人都与有荣焉。甚至有人把自家的熊孩子带来,就让他们看着,也好熏熏,以后也能聪明起来。   不只他们,就连周沁筠都惊骇不已。   唐毅曾经把采购的单子交给她过目,周沁筠一见上面有两万斤的火药,这位周姑娘顿时就怒了,火药除了用在军中,实在想不出别的用处。莫非你是想拿我的银子,买了火药,送给军队不成?   我周沁筠的眼睛可容不得沙子,她怒气冲冲,找到了唐毅。结果发现唐毅正带着一帮人挖厕所的土呢!   恶臭的味道弄得她差点吐了,唐毅喜笑颜开,陪着她到了前面。   “臭死了,你离我远点。”   唐毅毫不在意,笑道:“周姑娘,没听说闻着臭吃着香吗?”   “那是臭豆腐好不?你又不能吃!”周沁筠自觉失言,急忙闭上了嘴。   唐毅倒是没有把她当成女人,能一下拿出几十万两银子,放在后世也是女强人,女汉子一枚!   唐毅嬉笑道:“周姑娘,我这身臭气可是能换大把银子的。”   “哼,鬼话连篇!”周沁筠一点都不信。   “你哪懂啊,要想着生产火药,需要三样东西,硫磺,硝石,木炭,而厕所马厩的土中就有硝石,加入草木灰,放在大锅里面加热,溶解,过滤,析出的晶体就是纯净的硝石,能用来制药了。”   唐毅说了一串名词,周沁筠一个都听不明白,茫然问道:“你造火药干什么,难不成要聚众造反?”   噗,一口茶喷出老远,姑奶奶,想象力真丰富!   唐毅呛得脸涨通红,谁让人家出钱呢,他只好和盘托出,“周姑娘,要想快速施工,用火药爆破是必须的。但是私建火药作坊被捅出去,那可不是开玩笑的,因此我就决定借鸡生蛋。”   周沁筠虽然不懂什么叫借鸡生蛋,但是知道唐毅是用火药修运河,心中的怒气没了大半,好奇地问道:“你想怎么办?”   “太仓原有个军械作坊,是供应宝山卫的,一年能生产几百斤火药。我呢,向作坊下两万斤的订单,军械作坊肯定生产不出来。然后请求朝廷准许扩大规模,顺势就把我们的作坊挂在朝廷的军械作坊下面,开足马力,生产火药,财源就滚滚而来。”   “等等。”周沁筠急忙摆手,有点跟不上唐毅的思路,疑惑道:“运河不是半年就能完工,生产那么多火药,做爆竹啊?”   这也是她唯一能想出的用处了,没办法,让女人理解军事太困难了,唐毅不由得大摇其头。   “周姑娘,东南倭寇闹得这么厉害,朝廷肯定要大肆调兵过来,要消耗多少军需物资?火药作坊可是个大生意,不但能来钱,还能和军队攀上关系。虽然文贵武贱,可是到了打仗的时候,就要拳头说话了。”   听完了唐毅的设想,周沁筠想了半晌,喃喃说道:“听着像挂羊头卖狗肉,不像借鸡生蛋啊?”   就想这个啊,唐毅简直要昏过去了。   “周姑娘,一句话做还是不做?”   “做,怎么不做,以后啊,凡是你唐神童的生意记着都算上本姑娘的一份儿!”周沁筠愉快说道。   自从拿出了火药这个大杀器,运河施工的速度飞快,而且二月中旬,新任提督大人王忬终于到了江南,第一站就赶到了太仓,既是衣锦还乡,也是新官上任。   比他提前三天上任的苏州知府王崇古,率领着大小官吏,士绅代表,一共数百人,站在刘河堡码头迎接。   春风送暖,载着大明朝第二位权力超越一省的封疆大吏,千年王家的骄傲,当今文坛盟主的老爹,王忬王思质大人,衣锦还乡。   本该春风得意马蹄疾的王大人却是一脸的凝重,在五年前,他的前任提督闽浙军务的朱纨,也就是第一个能管理两省军务的大员,竟然因为杀了98名倭寇,被言官弹劾擅杀,罢官之前就自杀身亡。   在死之前,朱纨留下了让所有人心惊肉跳的遗言:“纵使天子不欲死我,闽、浙人必杀我,吾死,自决之,不须人也!”   字字血泪,重于泰山!   朱纨因为执行皇帝命令,严厉海禁,触怒了闽浙海商大族,落了凄惨的结局。东南的水有多深,王忬心里清楚明白。他此番出任提督军务,远不是别人看的那么风光,而是接了烫手的山芋。   除了军务压在头上,他又摸了摸怀中的天子密旨,不由得仰天长叹,无语凝噎,仿佛怀里的不是柔软的绢帛,而是一个刺猬,五官都愁到了一起。   船只停泊,王忬整了整袍服,收起了满腹心事,换上淡淡笑容,踩着跳板下来。他没有多少随从,只有八个护卫,两个师爷。   一下船,王崇古带着陈梦鹤等人都迎了上来,一起说道:“卑职见过中丞大人!”   王忬颔首笑道:“诸位同僚都免礼吧,本官来得匆忙,听说倭寇作乱,尚有数万百姓流离失所,饥寒交迫,可有此事?”   不愧是做过巡按御史,抵御过蒙古骑兵的人物,一上来就询问民情。王崇古刚刚上任,不由得看了看陈梦鹤。   陈梦鹤急忙站出来,躬身说道:“启禀中丞大人,百姓流离失所确实有之,不过眼下百姓都有了生计,不愁吃饭。”   王忬顿时大惊,要说朝廷赈济得力,百姓能维持生存还算正常,可是一个多月,让数万人都找到工作,他怎么也不敢相信。   看王忬惊讶,陈梦鹤道:“中丞大人,要说起来,此事令郎最清楚。”   “敬美?”王忬一阵惊讶,自己这个次子不是在家读书吗,他能知道什么!王忬还在惊讶,这时候王二公子一把拉起唐毅,穿过人群,到了老爹的面前。   王世懋先给父亲见礼,然后笑道:“爹,您看!”王世懋把唐毅推到面前,笑道:“几万灾民可都靠他了!”   王忬好奇打量着,眼前的少年相貌堂堂,眉眼之间,透着聪慧。年纪不大,但却从容有度,不同凡响。   “敬美,这位少年英才是何许人也?” 第92章 唐秀才升官了   王世懋简略地介绍了一下唐毅,王忬听完略作思索,随即欣喜地笑道:“想起来了,想起来了,当初生你的时候,老夫还抱过你呢,真没想到,一转眼竟这么大了。老夫长安宦游,已经十余载,不觉已是两鬓斑白,不服老不行啊!”   投缘就是没办法,王忬越看越喜欢,说道:“怎么,还不叫舅舅?”   以往两家虽然是亲戚,但是毕竟血缘很远,眼下在大庭广众之下认了下来,意味又大大不同。尤其让唐毅欣慰的是看起来王忬很欣赏自己,那有些事情或许就更容易……欣喜之下,唐毅连忙施礼,口称舅父。   看着他们其乐融融,一旁的苏州知府王崇古脸上满是笑容,他和王忬都是嘉靖二十年的进士,有着同科的情分。虽然王忬爬到了他的头上,王崇古没有丝毫嫉妒,他出身晋商世家背后有庞大的山西官僚集团撑腰,十年之间,他已经穿上了红袍,同样进步神速,前途不可限量。   “思质兄,小弟刚到苏州,就听到唐神童的大名,文采出众,才思敏捷,更是得到荆川先生的青睐。小小年纪,心怀天下,凭着一己之力,能让数万难民乐业,真是愧煞我这个父母官啊!”   王崇古声音很有磁性,抑扬顿挫,听着就让人舒服。唐毅可不敢居功,急忙谦虚地说道:“小子何德何能,还不是上有老父母大人支持,下有苏州的士绅商人帮衬,再加上受难百姓体恤朝廷的难处,小子不过是穿针引线而已。”   “好一个穿针引线,能把上上下下串在一起,思质兄,这个外甥可不一般啊!”   王忬也笑道:“学甫兄说的这么热闹,我还是两眼一抹黑,不如一起去运河看看如何?”   “好啊,我也早有此心。”   他们说好了,唐毅只能乖乖当他的向导,带领着众位大人,向着盐铁塘进发。一路上唐毅详细向王忬说了他的设想计划,王忬还在思索,王崇古就似有所悟,呵呵笑道:“以难民疏通运河,以商人财力救济难民,又以运河之利反补商人,环环相扣,妙哉,妙哉!”   不愧出身商人世家,王崇古把唐毅的计划总结的简单明了,王忬频频点头,看来自己的外甥的确不凡。   说说笑笑间,就到了施工现场。正赶上引水冲刷淤泥,清澈的浏河水带着泥浆,汩汩流淌而出。很多百姓担着木桶,拿着洗脸盆,眼巴巴等着。   他们都是临近的百姓,这时候正是小麦返青,加速生长的时候,需要水分和肥料。运河的淤泥饱含养分,灌到麦田里,小麦能生长得更好,收成更多。每当释放泥水的时候,都吸引了很多人过来,这也算是修运河的附带产福利。   唐毅说道:“二百里的盐铁塘,不光能用来航运,同样可以灌溉,我规划了二十条引水渠,等全都修好之后,沿途五十万亩田地都会受益。”当然了,唐毅不会说使用引水渠是要交钱的。   “嗯!”听到这话,王忬格外喜悦,对他们来说,无农不稳,什么都不如农业稳定来的重要。   修运河能想到沿途的田地灌溉,光是这一条,就足见唐毅识大体,王忬越发满意。   泥水释放出去,工人娴熟地竖起木架,绞动滑轮,一块块石头像拔萝卜一样,被揪了出来。等到都清理干净,就立刻奔向下一片。至于留在岸上的石块,有其他人驱赶着牛马,用畜力拖走。   然后负责挖土的工人迅速赶来,他们先划分好区域,有人拿着铁锹挖掘,有人用竹篓背走沙土。   仔细观察就会发现一点,他们使用的铁锹规格一致,挖掘的动作也近乎一样,别管有多大的力气,每一锹挖出来的土都差不多。竹篓的大小同样如此,每一个动作都有规范,不准出错。   这是唐毅吸取后世科学管理的经验,能够合理分配工人体力,达到最大的效果。起初大家伙都别别扭扭,心说干了大半辈子活儿,还用得着教吗!   唐毅也不多说,他选出两百名工人,严格按照他的方法操作,至于两百人由着习惯来。结果连续两天下来,严格执行的一方挖掘的效率是另外两百人的两倍还多。   事实摆在眼前,再也没有了反驳的声音,大家都努力做到整齐划一,在唐毅看来,他们只能算是刚入门,比起后世的专业施工队差远了。可是看在王忬和王崇古等人眼中,不足以用吃惊来形容。   行云流水一般的动作,迅捷快速的施工,堪比军队的纪律,实在是叹为观止。正在大家感慨的时候,突然远处传来闷雷的声音。   “怎么回事?”王忬惊问。   唐毅急忙解释:“是火药,遇到了难以对付的大石块,就会用火药炸开,也是为了加快施工的进度,让舅舅受惊了。”   “原来如此!”王忬点点头。   王崇古却皱起了眉头,疑虑地问道:“用火药爆破,花销肯定不下吧?”   “启禀老父母,花销的确很大,可不用火药,就没法在端午汛之前把运河修通,小子以为花费虽多,却是值得的!”   “什么!”   王崇古差点跳起来,不敢置信地惊呼道:“你说端午之前能修通?”   这有什么稀奇的,你们是没见过43小时换一座大桥呢!   唐毅信誓旦旦点头道:“老父母放心,只要没人从中阻挠,端午之前,二百里盐铁塘必定全线贯通,连接吴淞江和黄浦江,东南的水网就连成一片了!”   “谁敢阻挠本官拧下他的脑袋!”王崇古杀气腾腾说道。   不怪他如此激动,原来王崇古到了苏州之后,就清查府库存粮,摸清家底儿,准备练兵备战,结果一查之下,府库存粮不足三分之一,他想到了从外地调运,可是大运河早就不堪重负,织造局,东南的大户,士绅官僚,这些人的船只拥堵河道,王崇古一个小小的知府,只能徒呼奈何。   正因为如此,盐铁塘才吸引他的注意,迫不及待要来看看。当唐毅说端午之前能修通,王崇古简直高兴地发疯,再三确定之后,放声大笑,畅快无比。   “哈哈哈,只要盐铁塘修通,少说能分担大运河三成压力,以后调动士兵粮饷就多了一条路。思质兄,我要上书朝廷,给你的宝贝外甥请功。”   王崇古欢喜,王忬同样如此,他到了江南就准备大干一场,运河修通,等于是如虎添翼,哪能不高兴。只是碍于亲戚,不好当面夸奖。   “学甫兄如此盛赞,小孩子骄傲了可不好,还是等到运河真正修通再说。”   王忬和众人饶有兴趣,勘察了两个多时辰,才满意而归。当天王忬回到了家里,直接把王世懋叫了过来,仔细询问唐毅的情况。王世懋自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从最初的春芳楼见面,一直到帮助难民,说到了天色放亮,还意犹未尽。   王忬被一个接一个的震撼弄得都麻木了,一句“人生若只如初见”,只怕比起长子所有诗词加起来都有分量!最近在山东流传的太仓美酒,还有红木家具,也都是出自他的手上。尤其是今天一见,唐毅能把几万人安排的井井有条,指挥若定,稍加磨练,绝对是文武全才。更别说这小子能得到唐顺之的赏识,王忬可清楚,唐顺之背后就是心学门人,王阳明弟子遍天下,尤其是东南,心学的意见左右着士林风向,影响力无与伦比。   “哎,说来惭愧,为父做官十年,都未必赶得上他的人脉实力,敬美,你差得更远呢!”   王世懋嘟囔着嘴,委屈地说道:“表弟是奇才,孩儿是真心叹服。”   “嗯,唐毅日后必是王家的一大助力,和他交好,对你,还有你大哥,都是好事。只是这小子什么都不缺,为父还真不好办。”   王忬在地上转了两圈,突然问道:“对了,唐毅的父亲可是给陈梦鹤当师爷?”   “嗯,没错,姑父书法一绝,为人也很好,听说昨天去了嘉定,为了补偿盐铁塘周围百姓的征地损失了。”   王忬点点头,笑道:“看起来是个干吏,给人当师爷太屈才了,让他做盐铁塘巡检吧!” 第93章 难说   巡检司的主要使命统帅地方的徭役弓兵,以警奸盗,守卫关津要冲。巡检只有从九品,如果说知县是七品芝麻官,那巡检就要用显微镜才能看到了。   不过就算如此,好歹是有了品级,能在吏部正式挂号,假假的也算是官宦,尤其是盐铁塘如期修通,一条条商船就是移动的钱袋子,随便一点抽头儿,就不是小数目。   为了正式庆祝成为“官二代”,唐毅亲自给老爹筹备了一桌丰盛的酒宴,区区巡检,当然不值得请唐顺之和魏良辅这样的人物,就连王世懋都为了避嫌没有叫来。只有雷七、吴天成、朱家、徐三、钱胖子等人,大家凑在一起,没有什么约束。大吃大喝,高谈阔论,倒也自在。   吴天成就笑道:“师父,我问过十几位商人,他们都有货物压在运河上,只要盐铁塘修好,他们愿意走盐铁塘,只是要交多少税,心里没谱儿。他们的意思是运河是十成抽一,咱们要是便宜点……”   “做梦!”   没等唐毅说话,雷七就怒了,“娘的,当初小相公请他们过来,一起出钱出力,把运河修好,这帮东西可倒好,一个个都他娘的跑了,还有脸让咱们便宜一点,好大的一张脸!”   钱胖子脸上发红,忙说道:“七爷,别一篙子戳倒一船人,俺钱胖子对小相公的一颗心那可是红彤彤的,比金子还真!”看着他油光满面的滑稽模样,大家都忍不住发笑。   “行了,就算你还有点良心。”雷七说道:“要我说就按照运河的规矩收费,他们不交就等着东西烂在船上。十成抽一,每天要是有五十船过去,能收多少银子?”   吴天成掰着手指算道:“船只大小和物资不一样,就按照一船一百两计算,抽一成就是十两,五十船就是五百两,一个月就是一万五千两啊!”   “天啊,这么多钱!”   唐毅说过,两三年就能拿回运河投入,是一点都没有吹牛。   除了唐家父子之外,其他人都坐不住了,一个个眼睛通红,恨不得立刻跑到运河上,提着刀霸气地吼出:“此山是我开,此树是我栽,要打此处过,留下买路财!”唐毅突然一激灵,怎么好像到了水泊梁山,对面的都是一帮土匪。   这时沈林突然从外面跑了进来,在唐毅耳边低低声音说了一句,唐毅脸色瞬间一变。大家吃惊地盯着他。   “毅儿,有什么事情?”   “爹,来了几位老朋友,我要去见见他们。”   “好。”唐秀才爽快答应,说道:“正事要紧,酒宴什么时候都行。”   唐毅点点头,急忙带着沈林向着前院跑去,一直到了客厅,门口两个大汉并排站立。他们头戴着斗笠,身上披着青衣,足下穿着麻鞋,裹着绑腿,腰间挎着绣春刀,来的正是锦衣卫的煞星!   “等着,我去通报。”一个汉子转身进去,屋里随即传出爽朗的笑声,有人骂道:“不懂事的东西,到了人家做客,装什么主子?”   门帘撩起,走出来的正是七太保周硕,冲着唐毅哈哈一笑。   “来的鲁莽,小兄弟不会见怪吧?”   “哪里哪里,我是求之不得。”   周硕一伸手,把唐毅拉了进来,两个人分宾主落座。周硕打量了一下房间的摆设,比起上次好了不知多少倍,在窗边更是有一株三尺多高的珊瑚,十分显眼。   “哈哈哈,看起来小兄弟的日子是越过越好了?”   唐毅笑道:“还不是靠着七爷照拂,没有锦衣卫大靠山,酒精生意早就做不下去了。不说别的,七爷,我这里刚刚酿造了一批葡萄酒,咱们一醉方休。”   听到酒,周硕眼前一亮,嘴里不由自主地分泌起唾液。迟楞一下,还是用力摇摇头,凄苦地说道:“你小子就会揣着明白装糊涂,我大老远颠颠跑来,就是为了你的酒吗?”   唐毅当然知道不是,可他不想戳破,继续装傻道:“小弟实在是想不出我有什么可取之处,值得七爷大动干戈。”   周硕摆了摆手,恼道:“小兄弟,别跟我装蒜了,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倭寇的事情,圣上很震怒。”   “哦?”唐毅忍不住问道:“陛下不是将朱志良下狱,又派遣王忬大人提督军务,王崇古大人接手苏州,难道还不够吗?”   “哼,你当圣上是傻瓜,我们锦衣卫是吃素的?”周硕冷笑道:“倭寇突然袭击嘉定,稳、准、狠,一击得手,饱掠而去,还捣毁了堤防,淹没农田,十几万人流离失所。这么大的事情,没有内鬼,能做得出来吗?告诉你,陛下得到密报的当晚大发雷霆,都,都伤了龙体!”周硕压低声音道。   “啊,气得吐血了?”唐毅不由得吃惊道。   周硕嘿嘿一笑,“那倒没有,是踢小太监踢断了脚趾盖,流了好些龙血哩!”   那是他脚趾盖太长了,还龙血呢,除了重金属超标之外,嘉靖的血液没啥特殊的,做毛血旺都腥气!   周硕满心忠义,哪有唐毅这么叛逆,心有余悸说道:“陛下震怒,让锦衣卫派人调查,弄清楚勾结倭寇的原委。怎么样,小兄弟有什么线索?”   线索唐毅倒是有些,只是不能随便说出来。   “七爷,这一个多月以来,我的全部心力都用在了难民身上,实在是无暇他顾,要让七爷失望了。”   唐毅语气诚恳,周硕没听出异样,点头说道:“小兄弟,你手下有好几万难民,他们之中一定有人知道什么,还请小兄弟能多留心。”   “没说的。”唐毅笑道:“乐意效劳。”   “好,我要赶着去嘉定,告辞。”周硕走到了门口,又掉转头,说道:“把酒准备好了,等查明白的时候,我再来痛饮!”   ……   夜色朦胧,唐秀才缓缓向火炉填上银丝碳,铸铁壶里水花翻滚,火候差不多了,用抹布垫着,抓起茶壶,给爷俩的碗里满上了热水。   明前的狮峰龙井缓缓舒展开,色绿,香郁,味醇,形美,堪称茶中极品。唐秀才托着茶碗,缓缓吟诵道:“天风吹醉客,乘兴过山家,云泛龙沙水,春分石上花。茶新香更细,鼎小煮尤佳,若不烹松火,疑餐一片霞。呵呵,可不是为父奢侈,今年的新茶要下来了,去年的要是不喝光就浪费了。”   对老爹的解释唐毅向来不感冒,想喝好茶就说呗,反正又不是喝不起。   唐毅猛灌了一口,砸吧砸吧嘴,不由得说道:“没啥感觉,还不如茉莉花茶好呢!”   “哼,焚琴煮鹤,煞风景,大大煞风景!”唐秀才气得扭过头,独自品味,缓缓咽下,如此三次,茶香缭绕舌尖,简直飘飘欲仙。   不过唐毅的一句话,把唐秀才从仙境就拉了回来。   “爹,锦衣卫来了。”   噗,唐秀才咳嗽了几声,差点呛到,唐毅拿起手巾,帮着老爹擦衣服。唐秀才却没了心思,问道:“刚刚来的是锦衣卫?”   “嗯,就是上次的周硕,他说了皇上要彻查倭寇的事情,找出内鬼。”   “好啊!早该这样了!”唐秀才一拍大腿,说道:“你不是怀疑沈良勾结倭寇吗,赶快告发,让锦衣卫动手,把恶贼除掉,还百姓的公道。”   唐秀才说的高兴,却发现儿子把脑袋埋在胸口,根本没听进去。   “怎么,你爹说的有错?”   “哎!”唐毅长长叹口气,苦笑道:“爹,您可是要当官的人,怎么让孩儿放心?”   “找打!”唐秀才瞪了儿子一眼,他的脑袋也凉快下来,如果真要彻查,早该派专门的钦差,协调各方,通力办案。如今只派了锦衣卫,还是秘密前来,实在是有些说不通。   “毅儿,那你说皇上到底是什么意思?”   “难说?”   唐秀才沉下来说道:“还有你小子不知道的事情?”   “爹,我又不是万事通,不过,我说的是皇上自己也说不清!” 第94章 不得安宁   “胡说八道,还有人说不清自己的想法,聪明莫过帝王家啊?”   “聪明人才容易想得多。”唐毅叹口气。   说实话,嘉靖皇帝绝对称得起是聪明绝顶的家伙,十五岁继承大统,比唐毅也大不了两岁,尤其还不是穿越者,愣是借着大礼议,靠张璁等几个官场小菜鸟的支持,击败了三朝元老,定策重臣杨廷和,杀得六部九卿落花流水,不聪明能行吗?   即位之初,扫清正德朝弊政,宇内澄清,竟有中兴迹象。就是这样一位被人寄予厚望的皇帝,却渐渐变得宠信奸佞,任用贪官污吏,发展到了后来,干脆躲在西苑,一心玄修,不理朝政。   如果把嘉靖的种种作为和崇祯对比起来,会发现嘉靖更像是亡国之君,可偏偏嘉靖朝虽然危机四伏,可总能找到解决办法,化险为夷,大权稳稳操纵着皇帝的手里。   聪明人可以装傻,傻瓜却永远变不成聪明人。   透过纷繁的表象,唐毅无比确定一点,嘉靖聪明,而且聪明到了极点!很可惜,他的聪明没用在治国上,没用在发愤图强上面。而是变得自私自利,刚愎自用。   他是因为正德无后,才凭着藩王之子入继打通,皇位对他来说,就是天下掉下来的馅饼。正因为来得容易,嘉靖才没有那么强烈的使命感,对他来说,小车不倒往前推,能维持大略就不错了。   剩下宝贵的时间和精力,都用来修道,把命修得和三皇五帝一般,好好享受无上的权柄,逍遥快活。   但是龙有逆鳞,嘉靖处处以中兴之主自居,最看重的就是面子。   北面蒙古的俺答汗时时入寇,甚至杀到京城脚下,可毕竟蒙古人和大明斗了上百年,就算成祖都没法消灭蒙古人,受点窝囊,忍忍就过去了。可倭寇不一样,蕞尔小国,海外蛮夷,竟然跑到大明烧杀抢掠,把他嘉靖不当一回事儿。   道君皇帝的自尊受到了强烈的刺激,权威受到了挑衅,必须要有人承担皇帝陛下的怒火,派遣锦衣卫前来调查,绝对是意料之中。甚至来的都有些晚了。   “毅儿,既然陛下要出气,还有什么难说的?”   “症结就在这里。”唐毅说道:“陛下不傻,锦衣卫也不是饭桶,他们一定知道东南有人和倭寇勾结,可是如果牵连到内廷,牵连到陛下自己,那又该如何呢?”   “织造局!”唐秀才不由得惊呼起来,他总算明白过来,沈良背后是织造局,是内廷,不管他出于什么目的,只要和倭寇有联系,太监是皇帝的家奴,屎盆子就会扣到嘉靖的头上。面子大如天的皇帝陛下是绝对无法容忍的。   “这么说陛下是既想弄清楚真相,又不想伤损圣明。想两全其美,说起来难度不小,也并非不可能,毅儿你是不是太悲观了?”唐秀才迟疑地问道。   唐毅依旧摇摇头,“如果光是陛下一个人做主,或许能行,可是太多神仙想用东南的事情做文章,互相掣肘之下,又怎么乐观得起来?”   织造局背后是东厂是司礼监,周硕是陆炳的人,两大特务机构对抗:王忬是徐阶推荐的,南直隶官场大半是严嵩的人,严党和徐党也在明争暗斗。上面如此,东南的士绅商人同样严重分裂,以沈良为代表,顶尖的豪商世家想利用勾结倭寇,大赚国难财,而相对中下层的商人士绅渴望安宁和平。从宫中到朝堂,再到地方,上上下下,都充满了矛盾。   听完儿子的解释,唐秀才脑袋一阵阵膨胀,偏偏还有些不服气,争辩道:“毅儿,倘若陛下真的有心彻查呢?徐阁老还有朝廷的忠贞之士联合起来,利用东南的事情,把严党扳倒,岂不是天下太平了吗?”   “不可能,陛下没有这个心思。”   “你怎么知道?”唐秀才红着眼睛问道。   “因为他派了王忬,就是存心要委屈南直隶的百姓!”   轰!   唐秀才彻底傻眼了,没错,王忬是太仓人,按照道理是没法监管苏松等地的,但是嘉靖偏偏就派他过来。不就是预备着查出的结果,百姓一旦不满意,就用他的身份堵百姓的嘴吗?   看看,是你们太仓老乡调查的,还有什么不相信的。显然,嘉靖是准备包庇织造局了,毕竟那是宫里最重要的钱袋子,赚来的大头儿还都是孝敬了皇帝陛下。修道炼丹可是相当消耗银子的,老百姓和修道大业哪头重要,嘉靖心里清楚,唐毅也清楚。   “陛下自己就在矛盾之中,而所谓的忠贞之士就没有问题吗,徐家近些年大肆兼并土地,手上桑田万亩,前些日子徐玑还跳出来捣乱,能说他们家和沈良没有串通?错综复杂,乱成了一团麻,想查出什么结果,我是一点把握都没有。”   经过一番分析,唐秀才总算是有了头绪,可同时也陷入了迷茫之中。天地君亲师,皇帝陛下是万民的君父,是江山的主人,子民受害,竟然不替子民讨回公道,还包庇恶人,颠倒乾坤,还有天理吗?   君王昏庸,满朝文武看似清浊分开,忠奸对立,实则遇到了“利”字,又勾结在一起,蛇鼠一窝,除了失望,还是失望!   唐秀才从小苦读诗书,盼着能蟾宫折桂,造福苍生。虽然科举不顺,但至少眼下坐上了巡检,多少能给百姓做点事情。可君王如此,大臣如此,做芝麻绿豆大的巡检,又能有什么用?   不知不觉间,唐秀才手里的茶水冰凉,他就像木雕泥塑一般,傻愣愣坐着,仿佛被抽掉了灵魂。   半晌,唐秀才长叹一声,痛苦说道:“毅儿,你说这样的朝廷还保它做什么?”   唐毅同样在不断拷问自己的心,朝廷就是大粪坑,大泥潭!何必踏进去呢,凭着自己的本事,经营一些势力,捞足够的银子,找一处海外荒岛,做自己的草头王,该多舒心?   听到老爹提问,猛然想起来心学门人最熟悉的四句话:“无善无恶心之体,有善有恶意之动,知善知恶是良知,为善去恶是格物。阳明公不是不知道世道险恶,不是不知道做事艰难,还是毅然站出来,只手擎天,高托红日,不计毁誉,保江山,安社稷。人终归不是草木,只图自己的安乐。多一个有良知的好官,多替百姓争一分,天下便澄清一分。一切邪党奸佞都不过是纸老虎,张牙舞爪,徒有其表而已!人心在我,天下百姓就是最大的靠山!”   月光透过竹梢,落在唐毅的身上,给他镀上了一层圣洁的光,宛如传说中的圣贤。他的语气温和,神情坚定,听得人心悦诚服,又血液沸腾!   这就是我的儿子,我最骄傲的儿子!   唐秀才心中狂喊,脸涨得通红,好像喝醉了,从里往外得高兴。爷俩在月下且歌且笑,纵论朝堂,激扬文字,言谈之激烈,唐顺之听了都要汗颜惭愧。   ……   转过天来,爷俩又早早爬了起来,全无一丝狂态,和昨天判若两人。   知易行难,多远大的理想都要一步步实现,东南的大局并非他们能够左右的,案子要怎么查,他们也不想插手。吃过早饭之后,唐秀才叫上雷七,跑到了运河工地,去挑选身强力壮的,充当弓兵,防卫河道安全。   唐毅则是去找了周沁筠,东南的局面越来越复杂,他必须先立于不败之地,以运河为诱饵,笼络住一大帮的士绅商人,结成一股势力,才能抗衡沈良,才能游刃有余。   击鼓买糖,各干各行,唐家父子的盘算很不错,只是显然有人不想他们这么轻松好过。两队骑兵正在风驰电掣,向着运河工地杀来,仿佛比赛般一前一后到来。   “唐巡检,我们得到密报,有逃兵隐藏在难民中,请允许我们抓人!” 第95章 运河票号   天瑞祥!   三个烫金的大字,分外惹眼,正是周家绸缎庄的字号,唐毅略微在门口站了一会儿,就有很多人来回出入,带着一匹匹的丝绸喜笑颜开地离开,看起来生意很不错。   沈林拿着唐毅的名帖,送到了小伙计手里,小伙计急忙请唐毅到柜房喝茶,没有多大一会儿,身着男装的周沁筠从外面走了进来。她身材高挑,五官精致,虽然身为女子,但是却有一股不让须眉的英气,很是吸引人。   “怎么?唐神童身边莺莺燕燕的还少吗,奴家哪里能入得了法眼?”   唐毅呵呵一笑,“周姑娘太客气了,你要是贴出招亲的告示,我敢保江南的才俊第二天就会踏破周家的门槛。”   周沁筠摆摆手,随意坐下,讥诮道:“都是贪图金银的狂蜂浪蝶,来再多有什么用!唐神童,还是说说正事吧!”   听得出来,周沁筠语气之中带着落寞,毕竟二八年华就算是大姑娘,很多都做了娘。她如今都快到了双十,放在越王勾践那会儿,家里头都该治罪了。看得出来,她心里头的苦远比寻常人多,女汉子不好当啊!   唐毅摇摇头,他来拜会周沁筠,自然是有大事情要商量。   “周姑娘,前几天咱们商量过,修运河,你出三十万两银子,占四成股金,我占三成,其余三成分给钱胖子,雷七,还有施工的难民。”   周沁筠点点头,说道:“没错,莫非有什么不满,或者你还想多分一些?倒是令尊做了巡检,提督大人又是你的舅舅,小女子势单力孤,可没胆子和小相公争!”   说着周沁筠故作愁容,说得委屈,仿佛唐毅仗势欺人,占她的便宜一般。   唐毅连忙摆手,咳嗽了两声:“周姑娘,你误会了,我是想着咱们彻底改变一下股金的模式,拉拢更多的商人进来!”   什么?   周沁筠一下子瞪大了眼睛,开玩笑当初找来了一大堆的商人,唯有她周沁筠和钱胖子愿意出钱,如今工程进展神速,没几个月就能收银子了,凭什么把到嘴的肥肉分出去!   “小相公,你是什么意思?莫非银子不够用?小女子可以再加二十万,股份也不用增加。可若是想拉其他人进来,架空小女子,那是痴心妄想!”   周沁筠小脸冷着,摆出一副战斗姿态,没想到这妞警惕心还真强。   “周姑娘,你听我说。”唐毅当即把心中的设想都说了出来,周沁筠最开始充满了敌意,可是不知不觉间,竟然被唐毅说服了,露出思索的神色。   “盐铁塘修通之后,每一年光是过路费就有十几万两,甚至更多。眼红心热的人不再少数,我们要想独霸运河的利益,除了指着提督大人撑腰之外,还要花大笔的银子打点各方,你说对不对。”   “嗯,不过做什么生意不都是如此吗?”周沁筠随口说道:“做生意找靠山,天经地义,沈良不就是巴结织造局,给太监当干儿子,才有今天吗?”   听得出周沁筠对沈良甚是不屑,对了,周家原本是织造局下面最大的织户,结果被沈良抢走了,看起来两家之间应该也有矛盾,不然周沁筠不会跳出来支持自己修运河,坏沈良的好事……   一瞬间,唐毅的心里打了一百个转,笑道:“靠山山倒,王大人不过是提督军务而已,临时的官职。想必周姑娘也知道,海上倭寇势力惊人,岂是三年五载能解决的。再加上朝廷没有定下战略,反反复复也是正常的。若是一旦换了人,改弦更张,只怕运河就不是我们的了?”   “那怎么办?”周沁筠一下子慌了神,红润的脸蛋变得惨白,怒道:“你怎么不早说?我们家的本钱都押在了运河上,要是有人想抢走,我,我就跳河!”   够狠的,要玩命啊!   唐毅慌忙说道:“周姑娘过虑了,山人自有妙计,任凭上面风起云涌,咱们都稳坐钓鱼台。”   唐毅的办法也简单,就是广泛吸纳商人加入,现在不是有一帮人后悔没有投资运河吗?重新给他们机会,准许入股分红,而且投资的人还能享受货运便利,降低过路费。把苏州,乃至东南的商人和士绅大族都拉过来,形成一股庞大的力量,守望互助。任凭官员怎么换,都不用担心了。   “这倒是办法,只是区区一条盐铁塘,修筑下来最多七八十万两,我们已经投了一半,只剩下一点汤喝,实力雄厚的商人未必愿意。”   “此言差矣!”   唐毅终于找到了周沁筠的弱点,她再聪明,眼光见识还是比不上自己,盐铁塘不过是小小的冰山一角,真正大头儿还在后面。   “周姑娘,运河修通之后,人员货物往来,还需要什么?酒店,茶庄,客栈,仓库,牙行,票号等等,数之不尽。要想建设这些需要什么呢,简言之,土地!”唐毅自问自答道:“我已经把运河两边,适宜建造铺面的地段都圈了下来。过路费能收多少银子?要是有成千上万商人吃喝玩乐,买卖交易,那又是多少钱,只怕十倍百倍都不止。而且,盐铁塘运行起来,交通便利,设置作坊就有利可图。在下手上就有酒坊,有木工作坊,周姑娘手里还有丝绸作坊,这些生意都会快速膨胀,姑娘以为又会有多少利益?”   唐毅说到了激动之处,竟站了起来,慷慨激昂道:“遍观天下,尤其是江南之地,商贸繁荣,远胜国初百倍,豪商众多,富可敌国。但是……”   话锋一转,唐毅就分析到了商业上的难题。   “我朝重农抑商,士农工商,商人排名最后,因此不得不依附官僚士绅,赚得大半银子都要打点关节,财富也得不到保证,朝廷朝令夕改,大家不敢扩大投资……”   唐毅分析的头头是道,基本上把制约进入资本时代的因素都分析到了,周沁筠还从没有站在如此高度,来看待工商发展,听完唐毅所说,真有种豁然开朗,拨开浓云见青天的感觉……然并卵!   “千百年的规矩,好些都是你们的孔圣人定下来的,怎么能改?”周沁筠沮丧说道。   唐毅呵呵一笑:“会有那么一天的!不过眼下还不到时机,但是咱们可以从运河做起,改变思维,不要总想着竞争,要学会合作,而且也不是买卖商品,一手交钱一手交货,才能赚到银子。可以给商人提供服务,让他们运输更快捷,交易更方便,吸引更多的商人过来。”   “那我们做什么?”   唐毅眼中闪动智慧的光,“做其他商人不能做的,不敢做的!”   ……   经过了大半天的商讨,唐毅和周沁筠总算达成了协议,前面都是唐毅在说,在谈设想构思。而后半段则是周沁筠,毕竟她更熟悉细节,更了解当今的商业。   两个人决定设立一个钱庄,定名为“运河钱号”,以钱庄的名义发放贷款,疏通运河,建设客栈仓库等设施,还提供保护,组建货运船队,发布商业信息,进行贸易结算……   等到把细节都推敲好,周沁筠忍不住长长出了口气,对唐毅除了佩服就是佩服!   难怪人家不到一年,就能把生意做得这么大,想想以往,他们几个织户为了抢夺订单货源,杀得你死我活,血流成河,值得吗!   还有多少事情可以做,比如商人长途贩运,一趟要走几个月,费尽千辛万苦,一路上受的难和唐僧都有的一拼。最可怕的就是突然物价暴跌,血本无归。如果有了情报消息,会少受多少损失?   再有东南越来越乱,携带现银就会非常危险,如果拿着钱庄的银票,交易的时候也在钱庄走账,会安全便捷多少?   光是这份计划,就不知要吸引多少商人加入。   周沁筠想了半晌,咬着樱唇说道:“唐神童,我准备去苏州一趟,太仓的商人毕竟实力有限,凭着我们周家的面子,多拉一些有分量的过来。”   “那自然好,不过可别让人家鸠占鹊巢,喧宾夺主。”   “你放心吧,小女子可是钱庄最大的股东啊,还是董事长呢!”周沁筠心情大好,竟然拿新学的名词揶揄唐毅。   商量妥当,周沁筠带了十名保镖,立刻动身去苏州。此一去,鼎鼎大名的运河号横空出世,作为世界上第一家现代银行,足足比起荷兰的阿姆斯特丹银行早了半个世纪。   手握金融大权,也让唐毅比起自己的前辈,杨廷和、严嵩、徐阶、高拱、张居正,走得更远,根基更牢! 第96章 田三的秘密(上)   从天瑞祥出来,唐毅没急着回家,而是带着沈林往春芳楼去,虽然钱胖子只是小股东,但毕竟够意思,唐毅也不能亏待他。   更何况运河号日后一定规模越来越大,唐毅也需要一个心腹之人盯着。正走着,突然从大路上气喘吁吁跑过来两个人,冲到了唐毅面前,脸涨得通红,话都说不出来,正是吴天成和朱海。   “出了什么事?”   “师,师父,咱们这边说。”   四个人快步走了一个茶馆,小伙计送来茶水,吴天成迫不及待倒了一杯,喝干之后长长出口气。   “师父,今天下午的时候,有两伙人前后脚到了运河,都说要抓人。”   唐毅一愣,运河可是他手上最大的一张牌,岂能允许别人捣乱。   “到底是谁,你们拦不住吗?”   吴天成苦笑道:“师父,就算是您也未必能行,来的是织造局太监还有锦衣卫的人。都说难民之中有逃兵,让我们把人交出去。”   该来的总会要来。   唐毅经过短暂失神,脑筋重新转动,周硕跑来,唐毅就猜测到锦衣卫和内廷要较劲儿,终于变成真的了,只是没想到这两方怎么把战场放到了自己的地盘,真是可恶!   想置身事外,默默积累实力都不行,唐毅气得咬牙切齿,随口问道:“什么逃兵?”   吴天成看了看四周,神秘兮兮伏在唐毅的耳边,低声说道:“师父,似乎审讯朱志良有了眉目,要找精通爆破的逃兵。”   爆破?逃兵?   到底什么意思,唐毅越发糊涂了。吴天成也摊摊手,无奈道:“我也不知道,总不会朝廷也学咱们,拿火药修运河吧?”   漫不经心的一句话,唐毅突然脑中打了一道闪电,豁然开朗。   “天成你还真说对了,只是他们没修运河,而是炸河堤。”   “哪的河堤?”吴天成追问道。   “黄浦江!”   唐毅轻轻吐出了三个字,吴天成也不傻,瞬间清醒过来。倭寇进犯嘉定,暴掠而去,最大的疑点就是为何要炸毁江堤,淹没农田,很多人都说倭寇野蛮成性,残暴不仁,干什么都是正常的。   对这种脸谱化的臆测唐毅从来不相信,倭寇大半都是东南过不下去的织工和渔民,他们又岂会如此残忍对待普通百姓!   而且他们这么干就等于是自掘坟墓,再也不会有百姓暗中支持他们,通风报信了。   但是,如果有人勾结倭寇,甚至干脆假扮倭寇,把江堤炸开,毁掉农田,那就是顺理成章了。   该死!   伤天害理,倭寇都做不出来的事情,他们干了!千刀万剐,扒皮点天灯都不足以偿还罪孽!   唐毅恨得咬牙切齿,现在锦衣卫和织造局都找到了自己,八成是有准确的情报,倘若真的能找到参与炸毁江堤的士兵,整个黑幕就有掀开的可能,对那些可怜的难民就有了交代……不对!事情不会这么简单!   唐毅用力摇摇头,如果真是按照如同自己的判断一般,这绝对是天大的丑闻,朝廷的面子会丢得一干二净,锦衣卫绝没有这个胆子,那他们为什么会如此积极呢?   假如自己是锦衣卫,手里捏着要命的罪证,就能逼着内廷低头,还能在皇帝面前赢得办事得力,顾全大局的好名声,甚至把织造局抢到手里,绝对是一举多得。   至于难民的公道他们根本不会在乎,在这些人的眼里,除了皇帝的喜怒之外,其他的都是草芥!   你们如此,我唐毅可不是这样的人!   唐毅一会儿皱眉,一会儿摇头,时喜时怒,弄得吴天成迷迷糊糊,忐忑问道:“师父,到底是怎么了?”   “嗯,我问你,就按照他们所说,有精通爆破的逃兵,谁的可能性最大?”   “这个……”吴天成迟疑一下,急忙说道:“田三!”   “确定吗?”唐毅又问道。   吴天成用力点头,朱海也说道:“少,少爷,田三可厉害了,好些大石头都是他炸碎的。”   “师父,要不要把田三交出去,是给锦衣卫,还是织造局?”   唐毅断然摇头:“一个王八蛋,一个龟儿子,谁都不给,你想办法把田三给藏起来,我有大用!”   ……   对难民来说,干活虽然累得要死,每个人却甘之如饴,不为别的,光是一日三餐,就足以让人垂涎三尺。白面馒头,喷香的米饭,菜里偶尔还有荤腥,要是提前完成了一段任务,就有加餐,肥瘦相间的红烧肉,顶着风香气都能飘到城里去,咬一口,油脂在舌尖崩裂,畅快,舒服。以往过年都不敢想的事情,光是为了能吃到红烧肉,城里不少闲汉都跑到运河白干活。   听说如果运河修好了,挣到了钱,他们还能有分红,以后想什么时候吃红烧肉,就什么时候吃,天天过年,比神仙还滋润!   相比普通的工人,有些技术的瓦工木工待遇更好,尤其是爆破手,每次成功爆破,都能领到一两银子的津贴。   田三的腰包里就有十几两的碎银子,趁着下午休息的时候,他跑到了不远处的熟食摊子,摊主是个二十几岁的女人,听说丈夫染了疾病死了,光靠着一个人做些小生意拉扯两个孩子。田三每次来买东西,都会多给她几个钱,穷人帮穷人呗!   这次又是如此,买了两只桂花鸭,随手掏钱给她,女人却拦住了他。   “田三哥,两只鸭子送给你了。”   “那怎么行?你多不容易啊!”田三可从来不占女人的便宜。   妇人抿着嘴唇,用力抓着衣襟,骨节都变白了,细如蚊讷道:“田三哥,你,是个好人,晚上,俺,俺在家等着你!”   说完之后,脸都成了大红布,转身抓起扁担,撒腿就跑。把田三给彻底弄傻眼了,半晌他狠狠抽了自己一个嘴巴子,真疼!   “这娘们没瞎眼啊,怎么看上我了?”   爱情来得太突然了,田三晕乎乎,好像踩着棉花包,一步三摇,回到了工棚子,把鸭子往破木桌上一扔,正在草垫上酣睡的两个年轻人迷迷糊糊就起来了。眼睛还没全睁开,就伸手去抓鸭子。   啪!   田三狠狠一拍,骂道:“小驴儿,憨牛,忘了规矩,给老子洗手去!”   两个少年把打醒过来,嘿嘿点头,一转身,弄了点清水,把手洗干净,跑过来,抓起桂花鸭,大口啃着,干瘦的小驴儿含混不清说道:“秀娥姐的手艺就是好,三哥,我看你把秀娥姐娶回家算了。”   “什么跟什么啊!”田三佯怒道。   小驴儿撇嘴道:“谁看不出来,秀娥姐看你的眼神都不一样!”   田三一愣,想到刚刚的话,不由得脸色一红,“你说真的?”   “当然真的!”   田三突然一阵莫名的兴奋,他军户出身,几代人都是穷鬼,到了他这一辈,连媳妇儿都娶不起,秀娥虽然是个寡妇,可人漂亮,能干,还有两个孩子,别人或许会别扭,可是田三一想到立刻有孩子叫自己爹,心里头就热乎乎的,好像着了火。   两个兄弟闷头吃着鸭子,田三的一颗心早就飞走了,竟然不自觉地哼唱起来,老天爷可算是开了眼……   正在高兴的时候,突然从外面蹿进来一个年前人,到了田三的面前,就说道:“大事不好了,三哥,有人来抓你!”   “什么?”田三豁然站起,脸色顿时狂变。小驴儿和憨牛也蹿了起来。   “刘娃子,谁要抓三哥?”   进来的年轻人喘着气说道:“三哥,刚刚来了两伙人都要找什么会弄火药的,有一伙领头的还没胡子,阴阳怪气的!”   “是织造局的太监!”   田三的脸色瞬间惨白惨白的,什么幻想都没了,想不到,他藏到了难民里面,还是逃不了,难道真要去海上当倭寇?   小驴儿和憨牛抹了抹嘴角的油,坚决说道:“三哥,你去哪我们两个都陪着你!”   “好兄弟!”田三格外感动,拉着两个人就要逃走。刚出了棚子,迎面正好撞上了朱山。没等他们说完,朱山急忙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老爷拖着那帮人呢,快点跟我走!”朱山带着他们,绕过工棚子,奔着竹林跑去。前脚刚走,后面锦衣卫和织造局的人就杀到了。   “来人,把这里都围了!” 第97章 田三的秘密(下)   在唐秀才身边,一左一右,站着两个人,左边是个满脸络腮胡子的大汉,孔武有力,他正是锦衣卫百户卫悍。在右边则是一位白面无须的中年人,嘴角总是带着阴测测的笑容,让人不寒而栗,这位就是织造局派来的桂公公。   被这两个凶神恶煞挟持着,唐秀才的感觉可想而知,他只能祈祷,朱山能把田三他们带到安全的地方,直觉告诉他田三绝对是关键人物,不能落到锦衣卫和织造局的手里。   唐秀才强打着精神,一边走,一边说道:“卫百户,桂公公,要说起来,数以万计的难民,每天都有人赶来。又要管吃喝拉撒,又要修运河,最近还要选拔弓手,充实巡检司,好保护运河安全。千头万绪,下官本事平平,全靠着大家伙帮衬扶持,勉强硬撑着,真是不容易!”   卫悍没说话,只是哼了一声,桂公公却冷笑道:“唐大人,你的辛苦咱家知道,可是这和咱家没关系,咱家只是来抓人的!”   “是是是,下官就是想说,这么多人,混入一两个罪犯,下官也没法明察秋毫,还请您二位多多体谅。”   卫悍沉着脸说道:“唐大人不用担心,就凭着令郎救过三爷,锦衣卫就不会害你们,至于他们,那就不好说了。”   “哟,瞧这话说的,敢情织造局就是贼窝子,吃人不吐骨头?”   卫悍白了他一眼,狠狠说道:“你们干的缺德事还少了,老天爷早就该劈了你们!”   “嚯,别拿老天爷吓唬咱家,现在这年头缺德的人多,就算累死老天爷,能劈死几个!卫悍,说到底咱们都是给主子万岁爷办差的,你该知道分寸。”   “等着抓到人再说吧!”卫悍冷笑着说道。   两个人斗着嘴,转眼来到了爆破工匠的住处,这里也是所有工人当中条件最好的。正逢休息时间,有人酣然大睡,有人捧着水碗,扣着脚山南海北地聊着。   卫悍和桂公公的人冲进来,把大家都吓了一跳,茫然地站起。这帮人如狼似虎,把大家都叫了出来,排队站在空地。   卫悍的手下带出一个浑身是血的年轻人,让他去辨认,至于桂公公同样不甘示弱,他叫出的人油头粉面,脸上都冒光。两个机构的作风一目了然,一个威逼,一个利诱。不过这两个人都没有什么收获,只能苦着脸说道:“小的无能,没有找到田三。”   “废物!继续给我搜!”   这帮人把工地翻了一个底儿朝天,可依旧没有什么所得,桂公公脸色铁青,突然转向盯着唐秀才,目光锐利的好像老鹰。   “唐大人,咱家奉劝你一句,人要有自知之明,不要和织造局作对!”   唐秀才装作一脸茫然,摇头说道:“我不明白公公的意思。”   “装吧,继续装吧!咱家不妨和你明说,来之前,周围的各个道路都安排了织造局的人,只要田三一露头,就肯定跑不了。唐大人,聪明的就别玩花样,不然谁也保不了你!”   咯噔,唐秀才心里头不由得敲起了小鼓,要真是被发现了,麻烦可就大了。不过大丈夫做了不悔,悔了不做,无论如何,也不能让一个阉宦看扁了。   “我唐慎行得正走得端,用不着谁保。”   “是吗?咱们走着瞧!”   “我坐着等!”   ……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每一秒都是种煎熬,有人跑到桂公公和卫悍面前的时候,唐秀才的心就提到了嗓子眼,一张嘴就能跳出来,生怕他们把人找到。   挨着,盼着,熬着,暮色四合,越来越多的消息传来,依旧一无所获,唐秀才渐渐松口气,心中不由得得意,看起来朱山不声不响的,竟然是个有主意的,自己这也算慧眼识人吧!   还真别说,唐秀才的确赌对了。   朱山领着田三他们,先跑到了小竹林,想要穿过去,结果到了竹林边,竟然有几个拿着刀的人巡视。他们立刻掉头,连续换了三个方向,险些被发现,就是找不到逃出去的路。四个人又累又饿,浑身都是汗水,衣服也刮破了,别提多狼狈。   “朱兄弟,田三感激你的仗义,可眼下咱们跑不出去,待在一起,只会连累你还有唐大人。我田三烂命一条,不值得你们冒险,我自己出去,这两个兄弟你帮我照看着,就算田三死了,也感激你!”   小驴儿和憨牛喘着粗气,拼命摇头,眼中泪水止不住流出。   “三哥,我们跟着你一起死!”   “谁都不能死!”朱山突然低吼起来,他这个人就认死理,爹妈提着耳朵,告诉他和二弟要听从唐家父子的命令,唐秀才让他保住这三个人,那就必须做到。可是搜查的人越来越多,他们肯定藏不了多久,该如何是好?   朱山突然灵机一动,当初他爹可是藏在桥下面躲过一劫,他们为什么不学学呢!   四个人商量妥当,朱山领着他们,悄悄摸回了工地旁,此时锦衣卫和织造局的人正在搜查。朱山第一个跳上了一艘运泥船,船上都是臭稀泥,枯枝败叶,什么都有。捏着鼻子,朱山藏了进去,用泥覆盖着身体,只留下口鼻在外面。   其他三个人忍着呕吐,照方抓药,不光躲在泥水里面,还用枯树枝遮挡面部,一动不动。每当听到脚步声,他们都闭住呼吸,苦苦挨着。冰冷的泥水带走了身体的热量,他们不听打着冷颤,那个滋味简直无法形容。   总算等到了二更天,外面没了动静,朱山从挖泥船里爬出来,四个人还都活着,只是小驴儿抽筋厉害,田三捂着他的嘴巴,不让他出声。   朱山皱着眉头想了想,突然一摆手,领着三个人奔着东边就下去了。没走多远,就发现一处小庙,朱山带着头,从墙上翻了进去。   扑通,扑通,扑通……   正在抓着烤鸡大啃的蓝道行吓了一跳,慌忙跑出来,一头撞上了朱山。弄得满身都是烂泥,吓得蓝道行头发都竖起来了。   “何方妖孽?”   “是我,朱山!”   蓝道行将信将疑,凑到跟前,扒开了脸上的烂泥,吓得他惊呼出来:“怎么是你?”   “蓝神仙,救命啊!”朱山说完了,身体一软,又趴在地上。   蓝道行半拖着,把四个人都弄进了禅房,拿来清水,帮他们洗漱,让他们休息。   “多谢神仙救命之恩。”田三他们没口子感谢。   蓝道行懒洋洋摆手,说道:“你们的破事老道不掺和,等天亮了贫道想办法把唐毅叫来,有事你们聊!”   蓝道行说到做到,第二天跑到外面转了一个上午,到了下午时分,唐毅就来到了道观。和田三等人见了面。   “小相公,事到如今,我田三不能瞒着你,您看田三是该杀还是该剐,悉听尊便!”   当即田三就把过往的经过说了一遍,原来他是宝山卫的军户,从小喜欢火器,两年前击杀一名水匪,把提拔到了总旗。   就在正月十三的时候,突然千户大人来了命令,让他带着十几个兄弟去黄浦江边待命。赶到之后,竟然发现了好几架马车,上面装满了火药。还有三十几个壮汉,为首的人用刀架着田三,逼他把火药埋放好,准备炸掉江堤。   田三哪里肯答应,可是为首之人掏出了知县大人的亲笔命令,田三只能屈服,他在江堤上埋好了火药。战战兢兢,等到了正月十四的晚上,火药被点燃,江堤炸开,江水奔涌而出,顷刻间大片农田被淹没,房舍被摧毁。   田三当时害怕到了极点,他和十几个兄弟都被带到了不远处的一片树林,押解他们的人都亮出了兵器,一点没有客气,一顿乱砍,所有人都死亡殆尽,唯有田三早有警惕,加上身手利索,抓起根枯枝,戳倒了两个对手。突出重围,跌跌撞撞,跑到了江边,一头扎了进去。从小生活在江边,田三的水性绝佳,竟然逃脱了性命。藏身在难民之中,一直躲到了今天。   “小相公,田三丧尽天良,小的该死啊!” 第98章 军令状   田三跪在唐毅的面前,哭得像是孩子,用力拍着地面,悲痛欲绝道:“十几万父老百姓流离失所,田三罪恶滔天,哪怕扒皮点天灯都是应该的,只求小相公能把狗官朱志良炸毁江堤,残害百姓的事情上奏朝廷,只要能拉着狗官当垫背的,就算死也能瞑目了!”   田三说完,抬头盯着唐毅,按理说这么重要的事情,唐毅应该有所反应,可偏偏这位比庙里的泥胎还坦然。好像是饿了,竟然抓起了桌上的绿豆糕,就着茶水,连吃了两块,打了一个舒舒服服的饱嗝。   “小相公,莫非你不信田某的话,你不帮忙,我就去衙门!”他转身要走,唐毅终于开口了。   “站住,田三,你以为一个知县就敢炸开江堤吗?一个知县就能勾结倭寇,祸乱江南?一个知县就值得锦衣卫和织造局派人来抓你?你想得也太简单了!”   连续的质问,把田三给镇住了,说到底他就是个总旗,有了热血,也有点心计,可低微的身份使得他根本看不清东南的局面。只能傻愣愣站着,两只眼睛呆呆盯着唐毅。   唐毅在地上转了两圈,负手而立,仰望着天空的阴云。其实唐毅远没有表面那么冷静,田三的证言终于证实了他的猜想,扒开江堤的是自己人,说起来真够可笑,可事实就是如此残酷。   倭寇可恶,可是大明的内部竟然存在一批比倭寇还可恶的东西,如果让这帮人逍遥法外,唐毅觉得自己连一点人味儿都没有了!   必须斗倒他们,替百姓,替天下逃回公道!   只是唐毅脑筋很清楚,牵连如此之广的事情,就仿佛手里捧着超级炸弹,一个不留神,恶人没有伏法,反而把自己炸得尸骨无存。不管在什么时候,保存自己都是最重要的。要知道自己面对的是一帮十足的畜生,想胜过他们,就要算计更精准,手段更残酷卑鄙,更加无耻!   思索再三,唐毅终于有了主意,他猛地一回头,盯着田三。   “小相公,你有什么吩咐,田三万死不辞!”   唐毅呵呵一笑:“田三,我不让你死,而是让你活着,无论如何都必须活下去!”   “小相公,你是什么意思?”田三不解地问道。   “你是当过兵的,我问你弓箭在什么时候最可怕?”   “当然是射……不对,是将射未射的时候。”   还不笨嘛,唐毅笑道:“那是为什么?”   “如果射出去了,能躲就躲,不能躲就射中,死活就在一瞬,没啥好怕的!”   “聪明!”唐毅说道:“你是个关键的证人,可是把你推到前面,去指证历历,对手就会有一万种办法对付你,让你闭嘴!”唐毅悠悠说道:“可是只要一天抓不到你,就仿佛没有射出的弓箭,他们就会忧心忡忡,就有所顾忌,就不敢破釜沉舟。而我,就有办法把他们干掉!”   “当真?”田三激动问道。   “嗯!”唐毅笃定一笑,“你留在这里吧,我会请蓝道长帮忙的。”   唐毅正说着,突然房门猛地推开,本来在听墙根的蓝道行晃着胖大的身躯跳了进来,须发皆乍,通红着眼珠盯着唐毅。   “姓唐的,你和老道有仇是吧?这小子是什么人,牵涉多大的干系,你把他留在老道身边,你是恨我不死是吧?你唐毅对老道有恩,可老道也帮过你的忙,咱,咱们两不相欠!”   看着这位发飙,田三火气上涌,就想说话,哪知道唐毅微笑着摆摆手。   “蓝老兄,你说完了吗?”   “完了!”   “那好,让我也说两句吧,你可知荆川先生如何评价老兄?”   一听到唐顺之,蓝道行就浑身一哆嗦,不由得想起那个有生以来最悲催的夜晚,被唐顺之三个连环轰炸,塞了一脑袋东西,弄得到现在还消化不良,想起来就反胃。   “唐顺之怎么说?”蓝道行忍着恶心问道。   “荆川先生说蓝老兄侠骨天生,虽然身为世外之人,但早晚有匡正社稷,为国锄奸的壮举,必定名留青史,百年之后,人们可不知道唐荆川,但绝不会不知道蓝道行!”   “他真这么说的?”   蓝道行顿时眉开眼笑,唐顺之何许人也,能得到如此盛赞,老道的虚荣心空前满足。他是个典型的顺毛驴,心情一好,脸也绷不住了,不好意思赶人,只能说道:“老道不是不帮你,只是把他留在身边,老道实在是没把握。”   “呵呵,蓝老兄,太仓肯定不安全,但是有一个地方无比安全。”   “哪?”   “苏州府,织造局!”   ……   俗话说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蓝道行这几个月以来,仔细体悟装神弄鬼神功,如今是法力大进,离着登峰造极只差一步之遥,名头越发响亮,谁都知道太仓有个蓝神仙,能通鬼神,知福祸。偏偏织造局的太监又是一群吃饱了喝足了,精神最空虚的人。让蓝道行带着田三,藏到织造局,绝对是最安全的地方。   唐毅连夜安排,把蓝道行他们送走。前脚刚走,后脚王世懋带着一位杨师爷就找了过来。   “表弟,人被你弄到哪去了?”王世懋劈头盖脸就问道。   唐毅茫然摇头:“什么人,我哪知道?”   “你就装吧!”王世懋嘿嘿冷笑道:“你能骗过锦衣卫和织造局,那是他们不了解你,我王世懋可知道你小子有多鬼。”   见唐毅还是摇头,王世懋真的着急了,怒道:“你小子再敢和我装蒜,休想娶三妹!”   这个威胁太狠了,唐毅蹭地站了起来。   “表哥,额不,二舅哥,你可要高抬贵手,小弟求求你了!”   抓到了唐毅的痛脚,王世懋美得鼻涕泡都出来了,任凭你小子比泥鳅还滑,不一样要俯首帖耳,什么都不如有个好妹妹啊!   “表弟,实话说了,我爹接了密旨,要调查是否和倭寇有勾结,谁知道那个朱志良就是一块滚刀肉,蒸不熟煮不烂,一问三不知。前天我爹得到了密报,说是有人在江堤决口的那天,看到附近有两伙人火拼,根据他们指点,找到了树林,果然有十几具尸体。”   唐毅眼前一亮,和田三说的对上了,不由得问道:“然后呢?”   “找来百姓辨认尸体呗,结果一问之下,他们都是宝山卫的军户,在一天前就神秘调走。你猜猜,他们去干什么了?”   “还能干什么,炸江堤呗,以后你弄点有难度的事情考验我成不?”唐毅掏着耳朵,不耐烦说道。   行啊,王世懋哈哈笑道:“狐狸尾巴漏出来了,你小子准是把逃跑的军户藏起来了,赶快交给我。”   王世懋都有些迫不及待,他本来跟着老爹去苏州,为了捉拿田三,他是连夜骑马炮回太仓,大腿根都磨得红肿破皮,受了这么大罪,可不能一无所获。   “表哥,我问你,找到那个人,接下来呢,准备怎么做?”   “那还不简单,带到苏州,和朱志良当面对质,让朱志良招认是谁指使的,这桩惊天大案也就有了眉目了!”   “哈哈哈!”唐毅突然仰天大笑,笑得眼泪都出来了,弄得王世懋大惑不解。   “你小子发神经啊?”   “岂敢岂敢,小弟的意思是不用证人,我就能让朱志良开口。”   王世懋一听,顿时撇撇嘴,要说唐毅的本事,他一万个佩服,但是朱志良那家伙简直就是变态!   为了撬开他的嘴,王忬用了十八般刑具,两条腿都打烂了,夹棍,老虎凳,滚钉板,再折腾下去,人就活不了了,可他愣是咬死了牙关,贼骨头死硬。   “表弟,你可别托大了。”   “放心吧,审问是心理学,要对症下药才行,只要我见到了朱志良,自然药到病除。”   “当真?”   “嗯!”唐毅信心十足地说道。   “那还等什么!”王世懋劈手抓起唐毅,就往外面跑,一边跑一边扯着嗓子大喊:“杨师爷,准备马匹,咱们立刻去见我爹。” 第99章 天不收你我收你   走进监牢,混杂着腐臭血腥的味道直刺鼻孔,潮湿阴暗的地面满是蟑螂老鼠,这些小东西竟然不怕人,到处乱窜,在墙角甚至有狗尿苔茂盛地生长。   牢头在前面小心翼翼领路,说道:“公子小心,地上面滑。”   唐毅默默点头,扯了扯身上的狐裘,阴森的冷气让他十分不舒服,仿佛到了鬼门关一样。实际上也差不多,那些被关了不知多久的犯人伸出漆黑的手爪,和小鬼差不了许多。牢头和狱卒就好像牛头马面,对身份尊贵的唐毅极尽谄媚之能事,对于其他的犯人可一点不客气。手里握着生牛皮的鞭子,里面还挂着铁丝,一旦有犯人伸出手爪,大声喊叫,上去就是一鞭子,抽得血肉模糊,嗷嗷怪叫。   牢头嘿嘿赔笑:“公子爷,这帮都是贱皮子,不打不成!”   唐毅没说话,哼了一声,脚下却加快了步伐,一直到了最里面的一间,看起来干净不少,在床上坐着一个人,他已经一直这么坐着好几天了,后背前胸,还有两条大腿,遍布伤痕,有的都化脓流水,他只能坐着,哪怕睡觉也是如此。   “公子爷,这就是犯官朱志良!”   “嗯。”唐毅说道:“把门打开,给我一把椅子。”   “是!”   牢头搬过来一把太师椅,放在临近牢门的地方,体贴说道:“公子爷,这家伙晦气,您离着他远点。”   “你先下去吧。”   牢头急忙躬身离开,唐毅坐在椅子上,打量一阵朱志良,长叹一声。   “朱大人,晚生唐毅,前来拜会。”连说了三遍,朱志良的头似乎动了一下,但是一点声音都没有。   就在朱志良的牢房旁边,还有一间密室,这是专门留给秘密记录人员的。此时王忬和王世懋父子都在里面侧耳倾听,唐毅可是和他们定下了军令状,一定会撬开朱志良的嘴巴。   就听唐毅略微沉吟,笑着说道:“朱大人,三十年前,令尊早丧,你接了他书吏的职位,十几年间,兢兢业业,从主簿做到了县丞,一直以来,素有清名。后来经推荐,去广西做了一任知县,也是政绩斐然,然后又被调到嘉定。东南富庶之乡,文脉悠长之地。多少科甲正途出身的人都没有这个福气,你怎么就不知道惜福自爱啊!”   话音老气横秋,仿佛在教训小辈儿一般。   朱志良缓缓抬起头,从乱蓬蓬的头发之中,露出了一双血红的眼睛,充满了嘲讽地看着唐毅,简直不屑一顾。   “年轻人,你想学苏秦张仪,让朱某开口,告诉你,痴心妄想!正如你所说,我朱志良出身寒微,到了今天,已经算是享受了,风光了,死就死了,没什么了不起的,你不用白费心思!”   说完之后,把眼睛一闭,又仿佛老僧入定,充耳不闻。密室当中,王忬眉头紧锁,牙齿咬得咯蹦蹦作响。   这段日子来,王忬没少和朱志良过招,这家伙就是个榆木疙瘩儿,软硬不吃。有其他又是经年的老吏出身,对于审问刑讯都得心应手,无论王忬出什么招,他都能化解,大不了就是烂命一条,弄得王老大人没招没招的,就看唐毅能玩出什么花样吧!   “朱大人,你吃过的盐比小子吃过的米还多,道理你也比我懂,什么三推六问的那一套,你也见过多了,咱们不妨就谈谈心。你当了一辈子官,如今锒铛入狱,或许性命不保,就不想留下几句话吗?俗话说人过留名,雁过留声,你总不想死在这黑牢之中吧!”   又是一阵可怕的沉默,朱志良突然长叹一口气。   “年轻人,看得出来,你道行不浅,想必前程远大,日后要是进了仕途,千万记着,一步错步步错,留个清白的名声比什么都重要。能造福一方最好,做不到就退归田园,耕读传家,也好过脖子挨刀。”   密室偷听的王世懋涨红了脸,气得直哼哼,狗屁,口是心非的东西,你要是知道这些,何至于落到今天的地步,强忍着怒火,继续听下去。   唐毅微微一笑:“听得出来,朱大人似乎有了些悔意,正所谓浪子回头金不换,你难道就不能反戈一击吗?”   “不能!”朱志良断然喝道:“我已经走到了这一步,死已经没什么可怕的,罪孽到我而止,哪怕千刀万剐,我都认了!”   “唉,朱大人,明明是那些人把你推进了火坑,还拼死护着他们,你图个什么啊?”   “我……”朱志良五官一阵扭曲,愤恨道:“我不图什么,你要是没什么说的,就赶快走!”   “哈哈哈,朱大人,你不说,我也能猜个七七八八,肯定是他们许诺你扛下了罪过,家人就能安然无恙,以后还能锦衣玉食。可是你想过没有,若是你死了,他们会信守承诺吗?难道不会像舍弃你一样,把你的家人舍弃?”   “哼,我不知道你说的是什么。”朱志良依旧强硬,可是唐毅却敏锐捕捉到了一丝担忧。他继续乘胜追击,笑道:“朱大人,难道你就没给家人留下一些证据,比如往来的书信账本之类的,必要的时候让家人自保?”   此话一出,朱志良突然变得狂暴起来,怒吼道:“你不要胡说八道,我,我绝对没有留,我什么都不知道!你不用再浪费吐沫,滚,给我滚!”   唐毅毫不为所动,哈哈大笑:“朱大人,我相信你说的话,可是那些人未必相信啊!”   轰!   一道雷霆落在了朱志良的头上,炸得他三魂七魄都飞了出去了,短暂沉默,他突然暴起,向唐毅扑来,张牙舞爪,好不骇人,只是他的手臂都有铁索锁着,根本碰不到唐毅的衣襟。   “呵呵,朱大人,前两天锦衣卫和织造局都去找一个叫田三的人,听说他就是在江堤埋炸药的,还看到了你的手令,只可惜他们都没有找到。”   “那又如何?手令我都要了回来,早就变成灰了,就凭一个小小的逃兵,想咬死我朱志良,那是做梦!”   “没错!”唐毅豁然站起,逼视着朱志良,嘴角带着嘲讽地微笑。   “你是贼骨头,绝对不肯招认,田三也只是一个小兵,他没法指认你后面的人。但是这又什么关系,我只要放出消息,说田三落到了提督大人手里,和你朱志良对质之后,你招供了,说有证据在朱家人的手里,你想想,你背后的那些人会怎么做?”   还能怎么做?   朱志良也不是傻瓜,他咬死不承认,就是希望那些人能够发发善心,保下他的一家人,咬死连他这么死忠的都不保,就没有人会替他们卖命了。   可是唐毅这么一弄,那帮人就会认为朱志良耍心眼,就会认为朱家人有问题。凭着他们狠辣果决的风格,一定要斩草除根,不留后患。朱志良拼死命想要保护的家人,就会死的一个不剩!   没有人真正刀枪不入,水火不侵,沈良害怕神鬼,朱志良拼命往上爬了一辈子,最在乎的就是自己的家人。可一切都被唐毅给破坏了,在朱志良的眼中,这小子简直就是恶魔,地狱的厉鬼!   几句话的威力,胜过万千刑罚,朱志良穿着粗气,凶狠地咒骂。   “你,你卑鄙!陷害无辜之人,你不是君子所为!”   “君子?哈哈哈,朱志良这恐怕是世上最好玩的笑话了,你让成千上万的人家破人亡,流离失所,你几时想过那些人的家人?你献上改种桑苗的主意,分明就是想逼迫百姓二次被残害。江水滔滔,天理昭昭!对你这样的畜生,国法不收你,老天也会收了你!老天不收你,我也饶不了你!” 第100章 最强武功   唐毅的话,就好像最残暴的雷霆,将朱志良的信念炸得七零八落,碎了一地,三魂七魄都被震飞,颓然坐在床上,顺着鬓角汗水流淌下来,竟然把褥子都弄湿了。他的身体不停颤栗,突然朱志良猛地昂起头,瞪着血红的眼睛,大声喊道:“我不想死,我不想死!我什么都招啊,只要给我条活路,我全都招!”   密室当中的王忬兴奋地一拳击墙,满脸的欣慰,他是真想不到一个十几岁的少年,竟然能把老油条玩弄股掌之中。   仔细思量,唐毅从一开始,先是话家常,弱化朱志良的斗志,接着巧妙借助朱志良和沈良等人之间的不信任,瓦解他们的默契,戳中致命弱点。最后一番话慷慨激昂,势如泰山,成为压垮朱志良的最后稻草。   整个对话下来,没有动刑,没有威逼利诱,只有彻头彻尾冷静到了骨子的分析,残忍无情地击碎了貌似坚强的防线。朱志良被击倒了,他身为嘉定的知县,知道的事情远比一个田三要多了千倍万倍。   撬开了朱志良的嘴巴,他后面的人就一个也跑不了,顺藤摸瓜下去……王忬浑身血液沸腾,一个前所未有的大案就要掀开了。他兴奋之下,用力拍着王世懋的肩头。   “好啊,敬美,你可给为父找了一个宝贝!”   王世懋咧着嘴光顾傻笑了,父子俩推开密室的门,从里面走了出来。唐毅慌忙起身,躬身说道:“舅父大人安好。”   “嗯,好小子,真有你的!”   唐毅微微一笑:“还是仰赖舅舅的神威,外甥以为朱志良虽然可恶,但是毕竟调任不久,加上是奉命行事。我大明律法载有明文,奉命行事是公罪,公罪不究!”最后一句故意拖得很长,朱志良听到,不由得浑身颤抖,锁链作响。   王忬故意沉着脸说道:“天作孽有可为,自作孽不可活。能救他的只有自己,本官可是无能为力。”   “王大人,罪员愿意从实招来,知道什么全都告诉你!”朱志良扯着嗓子吼道。   王忬脸上终于露出了满意的笑容,说道:“敬美,你带着表弟先下去吧,为父要立刻审讯罪犯。”   “是!”王世懋有心看热闹,可唐毅丝毫没兴趣,拉着王世懋风风火火就往外面走。一口气到了监牢的大门外,唐毅用力吸口气,猛地吐出,往返三次,总算把监狱的晦气吐干净了。   “表弟,急着出来干嘛,听听能审出什么惊天动地的事情,该多好玩啊!”   “好玩?你当这是玩啊!”唐毅背着手,仰天长叹:“这个案子一旦掀开,不知道要多少人头滚滚,我敢保证舅舅如果不是钦差,都懒得插手。你我都是白丁,没听过一句话吗?”   “什么话?”   “知道的越多,死得越快!”   “啊!”王二公子只觉得脖子根冒凉气,浑身一激灵,吓得不由得后退两步。   再一抬头,正好看到唐毅促狭的笑容。   “好小子,你敢吓唬我!”王世懋作势要打,唐毅连忙打了一个哈欠,说道:“表哥,昨天连夜跑到了杭州,又要和朱志良斗智斗狠,小弟肚皮空空,昏昏欲睡,饥寒交迫。给我准备两个酱肘子,再准备一个干净的房间,记得烧一桶热水,还有要猞猁狲的褥子,蚕丝被,我这个人不认床,但是和平时用的一样,容易入睡。”   “丫的,挺会享受,信不信给你小子睡马棚。”   “信,你王二公子啥事干不出来!”唐毅咬着牙说道:“我现在就找个破碗上街,说你们家压榨童工。”   说话间,唐毅还故意哑着嗓子,学要饭的喊了一声:“老爷太太,赏口剩饭吧!”   看着他滑稽的举动,王世懋忍不住大笑。   “算我怕了你,念在你审讯朱志良有功,本少爷不会亏待你的!”   他把唐毅带回了提督府的后院,找了一间向阳的房间,果然按照吩咐准备了吃的用的。唐毅饱餐一顿,钻进被窝,没一会儿就打着均匀的小呼噜会周公了。   等到他再度醒来,突然听到外面传来短促的暴喝,一声接着一声,竟有些熟悉的感觉,好奇心驱使之下,唐毅爬了起来,到了院中,闪目一看,就见院中有一道身影,以竹竿做枪,正在演练。   和别人练枪大开大合不同,这位的长枪更多围绕着身体快速运转,最多探出不过一尺,宛如灵蛇吐信,迅捷凶狠,招招狠辣。把长兵器用的比短兵器还要灵活,简直堪称神乎其神。   相传说后世鼎鼎大名的戚继光就向唐顺之请教过枪法:每见他人用枪,圈串大可五尺,兵主独圈一尺者何?唐顺之回答:人身侧形只有七八寸,枪圈但拿开他一尺,即不及我身膊可矣。圈拿既大,彼枪开远,亦与我枪无益,而我之力尽。   这番精彩的论述记载在《纪效新书》当中,由此可见,唐顺之的功夫不是花架子,而是针对倭寇设计,实战威力不俗。   唐顺之练过一趟枪法,守住了竹竿,昂然挺立,气定神闲,一抬头,正好看到廊檐下的唐毅缩头缩脑,他不由得脸色一沉,用竹竿一跺地面。   “还想躲着我,给我过来!”   唐毅无奈,只能跑过来,满脸堆欢,笑道:“先生功夫真厉害,晚生想着拿画笔过来,把先生风采画下来。”   唐顺之哼了一声,随意坐在了石墩上,轻笑道:“臭小子,甭给我灌迷魂汤,你也练了几个月的功夫。我刚刚这一路枪法是针对倭刀设计的,别小看倭寇,他们的倭刀锋利,切金断玉,我大明兵器多有不及。火铳亦是如此,又狠又远,犀利无比。想我大明将士,有些人竟然还用永乐年间的火铳,实属可耻!”   东南承平日久,早就文恬武嬉,如今倭寇突然冒出来,东南军备虚弱的本质全都一览无余。唐顺之受到唐毅的刺激,小小的少年尚且能救济数万百姓,他自负才学,难道就只能混吃等死吗!   唐顺之用这段时间,询问不少和倭寇交战过的士兵,了解倭寇特点,精研武学,如今枪法小成,也想让唐毅品评一番。   “先生的武术登峰造极,晚生自然是佩服之极。”   言下之意,我只佩服你的武术,至于用来对付倭寇如何,我可没说。   唐顺之玲珑心肠,哪里不懂唐毅的言外之意,笑道:“臭小子,你又有什么高见?”   “高见不敢说,只是晚生以为俗话说穷文富武,想练成先生这样的高手,非要好吃好喝,还要花费不短时间,我怕普通的将士做不到。”   唐毅可不是随口胡说,他自从和唐顺之习武,每天至少要吃一斤瘦肉。任何武术的原理说穿了都是不断通过破坏新生,让身体变得更强壮,更灵活,这个过程就要消耗大量的蛋白质,营养跟不上,啥都白搭。普通士兵哪能有唐毅的条件,想要练出成果,没个两三年,还真不容易。   唐顺之听得十分认真,问道:“你说的不错,不练功,又如何克制倭寇?”   “先生,恕晚生直言,倭寇从小训练,武功高强,和他们比拼功夫,那是以短击长。”   “那你有什么扬长避短的主意?”   唐毅笑着拿过竹竿,紧紧握在手里,来到一棵槐树的前面,身躯挺直,突然舌绽春雷,竹竿迅速刺出,正好扎在了树干上面,戳掉了一块树皮。   连续几下,戳的树干斑斑点点,唐毅收回了竹竿,气定神闲地站在那里。   唐顺之站了起来,沉吟半晌说道:“你刚刚演示的只有突刺和收回两个动作,难道就能胜过倭寇?”   “没错。”唐毅呵呵笑道:“大军结阵,互相挨着,本就没多少施展空间,排枪刺来,排枪刺去,以命搏命。”   “那要是被刺死呢?”唐顺之不解地追问道。   “再招兵就是了!”唐毅突然露出小白牙,笑得格外寒冷:“只学刺杀一招,半年可以成军,一个倭寇的武士或许要十年之功。我方有千千万万百姓,就算耗也能把对方耗死!”   很残酷,唐顺之都觉得难以接受,可转念想想,哪怕把武功练得在厉害,和倭寇搏杀也不过五五之术,倒不如就把战斗简化成刺杀,靠着长枪对付倭刀,或许胜算更大。   没错,之前的思路的确错了,不怕千招会,就怕一招精,说的不就是这个道理,最关键是短时间就能有和倭寇一拼之兵,保护东南的安全。   唐顺之欣喜若狂道:“你小子就是个天才,来,跟着我去训练督标人马,让他们开开眼界!” 第101章 督标威武   王忬揉了揉猩红的眼睛,连续三昼夜,不眠不休的审讯调查,几乎耗光了他的体力,至于朱志良那就更惨了,要不是用参汤续命,早就吹灯拔蜡上西天了。   付出还是值得的,拿着厚厚的一摞口供,王忬看了一遍又一遍,每看一遍,骨子里都觉得寒冷,还是越看越冷。   朱志良招认在大年初五的时候,接到了一份请柬,让他去织造局赴宴,可把朱志良高兴坏了。织造太监杨璇可以说是皇帝派到东南的钦差大臣,除了织造局的事务之外,人家手里还握着专折奏事的权力,他说一句半句的好话,比别人说一万句都管用。   为了讨好大太监,朱志良特意准备了十八颗龙眼大小的珍珠,还有三千两银票。意想不到的是杨璇对他青睐有加,敬了酒,还留下他要好好谈谈。无事献殷勤,杨璇的热情让朱志良既兴奋又担忧。   等到饭后,他被带到了织造局的后院,杨璇笑脸相迎,说了几句家常,杨璇就起身告辞,在离去之前,说给他介绍一个朋友,让他们好好谈谈。   杨璇一走,一身布衣的沈良就走了过来,弄得朱志良就是一愣,他们可是老朋友,朱志良能窜到知县的位置,还是靠沈良借给他银子,帮着他疏通。   朱志良当时就埋怨沈良,说是有什么事,沈老板只管吩咐,何必跑到织造局来谈,显得两个人见外。沈良却微微含笑,说事关重大,不在这里谈不成。朱志良不得不打起了十万分的精神,仔细听着。   沈良告诉他宫中花费越来越多,尤其是嘉靖三十年的寿诞更是赏赐无数,前后耗费百万两银子,为了防止文官叽叽歪歪,全都从内帑出。偏偏嘉靖对宦官看得很严,唯独织造局一个来钱的路子,担子都落在杨璇身上,也落在了沈良的肩头。   好在沈良长袖善舞,勉强让宫里满意了,可他却债台高筑,要是不解决,今年就要破产了。为今之计,只有多产丝绸,多赚银子。   可丝绸不是说多织就能织出来的,必须要足够的生丝,要有足够的生丝,就要扩大桑田的种植。   沈良本想着从太仓下手,结果让唐毅给搅和了,而且太仓知州陈梦鹤是翰林出身,老师又是炙手可热的徐阁老,人家犯不上替织造局背骂名。   想来想去,“金太仓”不成,就只有“银嘉定”可以下手,偏偏当初又帮过朱志良。   借用织造局的场子,就是迫使朱志良点头。   朱志良也不傻,当他听说沈良的征田计划,顿时把脑袋摇晃的和拨浪鼓一般。   市价一亩好田甚至二十两银子,还有价无市,用不到三分之一的价格征收,和抢劫有什么区别!别说老百姓不答应,要是传到了御史言官的耳朵里,人家肯定要上奏。   谈话之间,朱志良说了句除非是遭了灾,老百姓才可能卖田。   哪知道一语成谶,竟然提醒了沈良。   原来这些年沈良之所以能在丝绸商人中脱颖而出,获得织造局的赏识,除了他长袖善舞之外,更关键是每每能完成不可能的任务,才深受信任。   但沈良也不是神仙,不会点石成金,他如何能让各方满意呢,说出来也不复杂,他和倭寇头子陈思盼有秘密联系,陈思盼凶悍狡黠,手下有上万倭寇,几百条船只,雄踞横港,势力强悍。   陈思盼在海上称王称霸,但他也需要粮食、药品,甚至是军资,而沈良呢,他光是靠着内销丝绸,利润有限,根本满足不了上上下下的吸血鬼,只有靠着走私得来暴利。   两个人是干柴烈火,各取所需,一拍即合。   朱志良的话提醒了沈良,当即他就制定了一个方案,借助陈思盼的力量,骚扰嘉定,弄得人心惶惶,再趁机把江堤炸毁,淹没农田,逼迫老百姓不得不卖田。   如果上面追究下来,就说是倭寇所为,朱志良或许会承担一些罪责,但是只要积极献出改稻田为桑田,两全其美的办法,朝廷就会准许他将功赎罪,织造局甚至能帮他再高升一步。   对于杂流出身的官员,能坐到知府,简直是祖坟冒青烟。朱志良权衡再三,终于点头了。   人算不如天算,陈思盼这家伙是枭雄之资,野心勃勃,狠辣无比,他甚至想席卷江南,割地称王。收到沈良的密信,他立刻想到这是一个将计就计的好机会。他不但点头同意,还聚集手下精锐,装成商船,悄悄进入长江口。   明军防御懈怠,加上沈良暗中帮着买通沿途官员,他竟然顺利到了嘉定。接下来的事情却没有按照预想的上演。   陈思盼攻破了宝山千户所,又袭击吴淞江千户所,最后更是肆无忌惮,直取嘉定。袭扰的行动变成了对大明王朝的强烈挑衅,倭寇之乱彻底引爆。陈思盼却丝毫没有觉悟,他满载着抢掠所得,畅通无阻退回了横港的老巢。   他留下的烂摊子却苦了朱志良,丢城失地,那是掉脑袋的罪过。朱志良像疯了一样,找到沈良,破口大骂,足足骂了一个晚上。   沈良都默默听着,他同样咬牙切齿,恼恨陈思盼胡来,但世上没有后悔药,事到如今,必须有人顶罪。   “朱大人,你认下吧!”   “你混蛋!”朱志良暴跳如雷,指着鼻子怒吼道:“你妄想,大不了一起死!朱某一定要拉你当垫背的!”   “哼,好大的口气!”沈良轻蔑一笑:“你拉上我,我不过就是个商人,能做什么,只会牵连到织造局,牵连到宫里,到时候宫里的怒火,足够让你户灭九族,满门抄斩!”   朱志良最在乎的就是家人,一听这话,吓得脸色铁青,嘴唇哆嗦:“通倭本就是灭九族的大罪,反正都是死,我没什么好怕的!”   “你可真蠢!通倭你不说谁能知道,炸毁江堤的事情依旧是倭寇的,你不过担个丢城失地的罪名,最多秋后处决。”   “那不还是要死吗?”朱志良怒道。   “愚蠢,你只要上书改种桑田,百姓自救,到了秋天,生丝产出来,丝绸织出来,有公公帮你说两句好话,最多就是发配充军而已。要不了几年时间,就让你回家做富家翁,舒舒服服过日子……”   不得不说,沈良的话极具诱惑,朱志良尽管一万个怨恨,还是不得不屈从。   弄清楚了过往经过,王忬再也不客气了,一声令下,让师爷杨文钰调集督标人马,前去抓拿沈良。   督标一共三营人马,编制一千五百,王忬刚到苏州,身边只有二三百人,他一马当先,这些人都在后面跟着,只是王忬没有注意到,在督标的人群当中,有三个人格外显眼,其中一个是年轻俊朗的唐毅,另一个是潇洒儒雅的唐顺之。在他俩的旁边,还有个四五十岁的汉子,只见他身形消瘦,凸显一身粗大的骨架,脸色有些灰暗,可是双眼有神,走起路来,虎虎生风。   三个人都不说话,跟着督标快速前进。   王忬早就派人去监视沈良,突然有人过来,在王忬耳边嘀咕了几句,王忬立刻打马如飞,向着码头冲去。远远的就看到一伙人,足有一百多个青衣大汉,手里拿着各种兵器,簇拥着一个人上船。   沈良要跑!   王忬顿时急了,一声怒吼:“冲,给我拿下!”   士兵们遵照命令,排成队伍向着码头压上去。沈良猛地一回头,露出了轻蔑的笑容,区区几百名督标算什么,能胜得过海上搏杀多年的亡命徒吗!   “弟兄们,上!”   几十名青衣大汉嗷的一声,迎着督标冲了上来,他们一个个剽悍凶厉,浑身上下杀气腾腾。王忬看在眼里,顿时感到不妙,这帮人绝对是以一当十的凶徒,督标虽然训练不差,可一半都是新兵,搞不好一个冲锋就要被打散。   要真是如此,他这个提督只能把脑袋塞进裤裆里,没脸见人了!   两军越来越近,唐顺之手握着花枪,目光坚定地看着冲来的青衣大汉,突然暴喝一声:“抬枪!”   唰,三十条长枪齐刷刷挺起,枪尖对着冲来的大汉,不少士兵手心都是冷汗。   “刺!”   唐顺之说着,手里的花枪刺出,好似怪蟒翻身,正中一名大汉的咽喉。他是公认的武术大家一击得手不算什么。可是令人吃惊的一幕出现了,其他督标的士兵纷纷刺中敌人,鲜血奔涌,青衣大汉狼狈嚎叫,十几个人扑倒在地。   反观督标这边,竟然没有一个人倒下!   督标威武!   骨架粗大汉子眼中闪着嗜血的光芒,兴奋吼道:“孩儿们,还等着什么,杀敌!” 第102章 欣喜若狂的王提督   姜黑龙从小就生长在海盗窝子,从爷爷那一辈开始,就靠着烧杀抢掠过日子。生死对他们来说,就像喝凉水一样稀松平常。当年有人告诉姜黑龙他爹被杀掉的时候,这小子没掉一滴眼泪,转头搂着抢来的女人就钻到了船舱乐呵去了,仿佛死的是陌路人。   不把别人的命看在眼里,也不把自己的命看在眼里,姜黑龙就是这个操行,他本是陈思盼的手下,沈良花了大价钱,每个月要付给他一百两银子,还要好吃好喝,不时给他送几个姑娘解闷。   如此善待他,就是盼着关键时候能派上用场。姜黑龙也不含糊,带着几个兄弟,朝着督标的士兵就扑了上去。姜黑龙的手里紧紧握着一把略微弯曲,闪着金属花纹的武士刀,这把刀是他从倭国武士手里弄到的胜利品,切金断玉,寻常兵器根本不堪一击,这也是姜黑龙最大的依仗。   双方越来越近,几乎能听到呼吸声。长枪和宝刀一起刺出,姜黑龙猛地从下往上撩,迎面的三条花枪一起切断,枪头都飞出好远,手里只剩下一根枪杆。   姜黑龙狰狞狂笑,官兵都是望风而逃的饭桶,敢拼这一下子,就算你们英雄!   他举起猩红的刀锋,就往前冲,本以为会撒腿逃跑的士兵竟然没有动,反而是紧握着枪杆,又戳了上来,没有了枪头,啥威胁都没有。姜黑龙狂性大发,他要把这些士兵统统杀死。   刀光闪动,枪杆被一截截斩断,只要再次挥刀,就能把眼前的几个人劈碎,姜黑龙恶狠狠举起了武士刀,可是这一次他却没有力气落下来了。   噗!噗!   两声闷响,侧翼士兵的花枪已经戳入了姜黑龙的身躯,顺着伤口,血液不断流出,姜黑龙简直不信,他晃动身躯,还想要逞凶,又是一阵噗噗作响。十几条长枪刺入他的身躯,愣是串了糖葫芦。   督标的弟兄一起用力,愣是把他的身躯举到了半空,武士刀落在地上,姜黑龙手脚不停抽搐,喉咙发出呜呜的声音。   “一,二,三!”   扑通!   大家用力,把他的尸体一起甩出,重重砸在地上,直接摔死。   看到如此残暴的一幕,还在冲过来的青衣大汉都傻了。姜黑龙是最凶悍的亡命徒,平时一个人打十几个没有问题,今天还没怎么样,就被轻松虐杀!莫非是昨天晚上弄得狠了,腰酸腿软,没有战斗力了。   又是几个悍匪带头冲上来,这一次唐顺之嘴角带着淡淡的笑容,短暂的交手,已经让他有充足的信心。   手中紧握着花枪,富有节奏地喊着。   “抬枪,刺杀……抬枪,刺杀……”   简单而机械的命令,士兵们一步步向前,在他们的脚下,越来越多的青衣大汉倒毙。他们明明比督标更凶狠,功夫更厉害,可是只要冲过来,他们面对的就是一片长枪,就是十几个对手。   俗话说双拳难敌四手,更何况是比毒蛇还要凶狠的长枪。顾前顾不了后,顾左顾不了右,密不透风的精妙招数在十几条花枪面前,变得漏洞百出,不堪一击。   唐顺之已经毙杀了三个敌人,全都是穿透咽喉,鲜血湿透了衣襟,血腥的味道让唐顺之激动的颤抖,他当然不是嗜血的疯子,而是找到了取胜的真正关键!   在过去的三天之中,唐顺之,唐毅,还有那个粗壮的汉子一起训练督标。说起来那个粗壮的汉子可不是寻常人,他名叫卢镗,祖上是世袭千户,卢镗自幼习武,弓马齐射俱佳。曾经在提督闽浙军务的朱纨手下任职,和倭寇屡次作战,战功卓著,倭寇头子许光头就是他亲手俘虏的,又攻破双屿港,连续转战数月。就在即将胜利的时候,朱纨被弹劾丧命,卢镗也被牵连,稀里糊涂关在了狱中。   一关就是三年多,王忬接任提督之后,除了调查案子之外,就是整军经武,他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卢镗这员悍将,把他从监狱里放出。卢镗虽然身强体壮,可是牢狱生活还是损害了他的健康,只能暂时在督标营恢复身体。   卢镗是征战多年的猛将,练兵很有一套,可是唐顺之和唐毅前来,要弄什么练兵。卢镗当时就嗤之以鼻。你唐荆川名气大,可你那都是纸上谈兵,有什么了不起的!   尤其是听说要让士兵只练两个动作,卢镗顿时就气炸了肺。不学套路,不练防守,简直就是拿士兵的性命开玩笑。   双方当即争吵起来,谁也不让,唐毅只能和稀泥,说什么先训练几天,看看效果如何,要是不成,只当是实验。   卢镗强忍着怒火,冷笑道:“就给你们三天,要是不行就滚蛋,别糟蹋了人才!”   话语还在耳边盘桓,可是此时的卢镗却只剩下佩服,他是老行伍,自然看得比唐顺之还深刻。士兵只练抬枪和突刺的简单动作,看似直接把士兵推到了生死搏杀的残酷境地,可是战场不就是如此吗!   面对着训练有素,武功高强的对手,和人家拼套路,拼招式,简直就是活得不耐烦,玩玩要用几条命来换。反而是不管你有千招来,我只一枪去,等于是把双方拉到了同一水平线。然后凭着我反复训练的熟练,加上弟兄们的默契配合,胜率大大提高。   有句话怎么说来着,叫置之死地而后生,在战场上就是要不停进攻、进攻、再进攻!打仗如此,练兵也该这样!   一窍通百窍通,卢镗只觉得前半生都活到狗身上去了,这么简单的道理竟然要两个文人教自己,真是丢人。   他把怒火都撒在了这些青衣大汉身上,连着杀戮三十几人,剩下的再也撑不住了纷纷逃窜,卢镗指挥着大家分头追击,他自己带着二十人,提枪冲在最前面。   此时沈良都吓傻了,他本以为手下的悍匪怎么也能抵挡一阵,他好从容逃离,可是一个照面就倒了一大片。   他彻底慌了,忙乱之中,船只竟然撞上了另一艘船,侧线弄了一个窟窿。沈良也顾不得换一艘,慌忙催促着逃跑,刚掉头,卢镗就杀到了江边。   蹿身上了另一艘小船,如风似箭,追上了沈良的座船,他猛地掷出三条花枪,戳倒了三个大汉,一纵身,扒着船舷,上了沈良的大船,如入无人之境,杀得青衣人尸体遍地,后面士兵冲上来,没有一刻钟就结束了战斗,卢镗亲手提着面如死灰的沈良,到了王忬面前。   咱们的王提督乐得嘴都合不拢了,刚刚一战虽然短暂,可是他看得明明白白,青衣人被干掉了不下六七十,还俘虏了二十几个,几乎没有逃跑的。而督标这一边,只有在乱战在死了五个人,其余还有几个受伤的,比较起来,简直忽略不计。   自从土木堡之变以后,明军战力严重衰减,已经很少有这种比例悬殊的大胜。   在他的眼前不是几百名督标,而是东南的千军万马,那些落荒而逃的青衣人就是成千上万的倭寇。   说起来,唐毅那小子的确是天才,竟然连练兵都有心得,简直就是一匹千里驹。朝廷内忧外患,正需要这样的人才,以后前途不可限量,偏巧又是我王忬的外甥,当浮一大白,额不,是两大白!   沈良到手了,皇上交代的案子也有了着落,最关键是沈良这家伙家财万贯。要是抄了充作军饷。利用唐毅的练兵方法,加上卢镗这样的猛将,平定倭寇指日可待!   王忬脸涨得通红,欣喜若狂,一摆手让人把沈良押到狱中。他直接带着督标的人马,前往织造局。   “走,咱们会一会杨公公,看他有什么话说!” 第103章 北漂蓝老道   唐毅只在苏州住了五天,就动身返回太仓,去的时候只有他和王世懋,回来的人就多了,有唐顺之、卢镗、蓝道行,田三,还有周沁筠率领的一帮苏州商人,大家伙热热闹闹,光是马车就有长长的一串,高骏的牲口,装饰精美的车厢,简直和后世超跑巡游一般,拉风惹眼,引来一阵阵惊艳的目光。   蓝道行和唐毅挤在一驾马车上面,一路上老道脸色不停变幻,屁股仿佛长了尖,坐立不宁,一会儿唉声叹气,一会儿又仰天长叹,嘴里不停念着经文,弄得唐毅直翻白眼。   “蓝兄,你有什么好怕的?”   蓝道行一看唐毅那个满不在乎的模样,顿时就来气了,他猛扑过来,一把拉住唐毅的胳膊,质问道:“说,你是不是故意让老道和田三去织造局,为的就是陷害老道?”   “冤枉,天大的冤枉!”唐毅连忙摆手,说道:“我是真心要保护你们的安全的。”   “可是老道现在更不安全了!”蓝道行气鼓鼓地说道。   原来按照唐毅的安排,他带着田三,乔装改扮到了织造局,正好遇上了从太仓回来的桂公公,桂公公也是瞎了眼,不知道他要找的人就在面前,还和蓝道行谈了许久。   这一谈可了不得,蓝道行每言必中,料事如神。其实也没法不准,他都知道了实情,三言两语,把桂公公忽悠得五体投地,奉若神明,请到了织造局,还要把他介绍给织造太监杨璇。   蓝道行本想着老老实实躲过风头,哪知道麻烦还是来了,第二天田三早起解手的时候,迎面撞上了一个中年人,他顿时就是一愣。那个阴翳的眼神他永远都忘不了,尤其是眼角的刀疤更加醒目!   原来此人就是那天在江堤上逼着田三等人炸毁江堤的家伙,虽然当时都易了容,粘上络腮胡子,可眼神却没法改变。十几条人命,无数的百姓受难,田三真想冲上去,把这家伙给撕成碎片,一口一口吞下去。可最后他还是忍住了,装成没事人一般,返回了住处。   又转过天来,王忬带着人气势汹汹,冲到了织造局,要捉拿杨璇。   这位杨公公镇定无比,皇帝特赐的大红蟒袍,腰束玉带,正襟危坐,白皙的面孔在幽暗的房间显得鬼气十足,王忬问他:“沈良勾结倭寇,你知不知道?”杨璇回答不知。   又问他:“伙同朱志良,炸毁江堤,你知不知道?”杨璇回答不知。   再问:“他意图改稻田为桑田,你知不知道?”杨璇依旧回答不知。   可把王忬给气坏了,怒斥道:“你身为织造太监,连手下的织户也不知道?”   杨璇从容笑道:“咱家手下织户万千,哪有心思管到每个人,出了些良莠不齐的,只管收拾就是了。”   “好一个良莠不齐,推得真干净!没有你的准许,一个区区织户头子就敢伙同朝廷命官,做下灭绝天良的事情,不是你还有谁能给他这个胆子?沈良如此疯狂,也都是织造局压榨无度,逼迫他不得不铤而走险,归根到底,一切都是你杨公公的罪孽,难道还不认罪吗?”   面对王忬掷地有声的责问,杨璇突然满不在乎地大笑起来,声音又细又尖,宛如厉鬼,震得耳膜生疼。   “王提督,你是钦差不假,咱家也是钦差,你管着东南的军务,咱家管着江南织造局,管着主子万岁爷的钱袋子。靠着捕风捉影的诬告,就想捉拿咱家,你未免也太不把内廷放在眼里,不把主子放在眼里!”   王忬冷哼了一声,“杨公公,你不是要证据吗,沈良会开口的!”   “他不会!”杨璇果断说道:“他这个人除了笃信神鬼,简直就是茅坑的石头,又臭又硬,咱家都拿他没办法。对了……你知道他为什么要逃跑,还要让你抓到吗?”   王忬一愣,他还沉浸在胜利的喜悦,没有料到这里面有什么深意。   就听杨璇笑道:“他是让世人都知道他是倭寇的人,出了事要找倭寇庇护,而不是织造局!”   原来如此!   凭着沈良的德行,的确可能干出这种事情了,比起朱志良,他更加不好对付一万倍。   唐毅装成护卫,跟着一起前来,听到杨璇的话,顿时心中赞叹:果然道行不浅,只要把沈良说成倭寇的人,织造局是天子的奴婢,没有铁证如山,就把二者牵连到一起,那就是有辱圣誉,甚至会勾起皇帝的怒火。   一旦涉及到皇帝,小事也会变成大事,如此看来,还真不好拿下杨璇。这就好像明知道他在耍无赖,却没有任何办法,谁让皇帝就是世上最大的无赖!   不光不能拿下,甚至都不能随意搜查,不然杨璇跑到皇帝那里一哭一闹,说什么打狗看主人,外廷欺负内廷,单纯的案子就会变质了。还是低估了皇权时代的可恶,可是杀人不死反成仇,就放过天赐良机吗!   唐毅脑筋快速运转,眼珠四处乱转,正好看到了大厅旁边,养鱼缸附近有人正在拼命眨眼睛。   “是田三!”   唐毅欣喜之下,急忙跑过来。耳语了几句,唐毅顿时欣喜若狂,急忙招呼着督标士兵,向后面冲去,田三在前面带路,没多大一会儿,就把那个参与毁堤的中年人抓到,而那个中年人又是桂公公的侄子,桂公公是杨公公的干儿子。   偏偏那个桂公公又是个胆子怕事,养尊处优的家伙,抽了二十鞭子立刻就松口了。这回好了,铁证在手,杨璇是再也跑不了了。   蓝道行本来在静室装,额不,是打坐,听到外面乱套了,他急忙跑出来,和唐毅正好撞在一起。   “哈哈哈,多谢蓝老兄深入虎穴,帮着捉到罪魁祸首,我代表嘉定和太仓的百姓多谢蓝兄大德!”   “啊!啊?”蓝道行眼珠子都差点掉下来,和老道有毛的关系啊!   “唐毅,莫害我啊!”   突然桂公公神色狰狞,扯着嗓子大吼道:“好啊,姓蓝的,你敢骗咱家,你不得好死!”   “呸,该死的人是你。”蓝道行冲上来,一顿拳打脚踢,把火都撒在了他的身上。   王忬立刻将织造局暂时查封,杨璇等人被软禁起来。由于案子太大,他立刻用六百里加急,密奏嘉靖,静等皇帝圣旨。   接下来的事情就是看上面如何处置,没唐毅什么事,盐铁塘还在修建之中,唐毅赶快告辞赶太仓。   一路上蓝道行小心肝扑通扑通乱跳,越想越怕,不停跟唐毅抱怨。   “老道本是方外之人,逍遥自在,这回一脚踏进这么大的案子,就算不死也要丢五百年道行。你看到没有,桂公公被抓的时候,眼神像毒蛇似的,你小子害苦我了!”   唐毅这个无语,我掺和得比你多好不,就算要倒霉,我也排在你前面。   “那不一样,你小子有名头,有师门,还,还有钱,他们不敢把你怎么样,老道就不一样,说不定什么时候,三更半夜,就把老道的脑袋拿走了。”   唐毅没心没肺道:“你不是能掐会算吗,有什么好怕的?”   蓝道行斜眼望苍天,臭屁地说道:“贫道能算尽天下人,却算不了自己啊!”   呸,还真够自恋的,你的那点骗人的本事还好意思说。   不过蓝道行的确不适合留在太仓了,正所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他忽悠了沈良,又帮着拿下杨璇,早晚会有人注意到他。要是挖出了自己和蓝道行的关系,顺便扣上结交妖人的帽子,也不是什么好事。   更何况唐毅知道日后蓝道行大放异彩的地方是京城,想要铲除严党,就少不了这位蓝神仙。让他先去经营也好。   “要不这样,蓝老兄我安排你进京,你看如何?”   蓝道行眼珠眯成了一道精芒,想了想,突然兴奋笑道:“大隐隐于朝,老道想要扬名天下,正好要去京城的万丈红尘走一番,也好离你远点,省得倒霉!”蓝道行恨恨说道。 第104章 新的钦差   “少爷,蓝道长走了,银子他没要。”沈林把一张二百两的银票送到了唐毅面前,愧疚说道:“都怪我拙嘴笨腮,请少爷责罚。”   唐毅接过银票,呵呵一笑:“蓝兄是个自傲的人,他怎么能直接收我的银子呢!对了,包子他都带上了吗?”   “带着了,蓝道长还挺高兴呢!”   “那就好,包子比银票实惠!”   沈林小眼珠乱转,怎么也听不明白,区区一袋包子,怎么比二百两银子啊!沈林陷入了迷茫,而此时蓝道行离开太仓已经二十几里。   一路上蓝道行信心十足,凭着他蓝神仙的名头,弄点零花钱还不和玩的一样。遇到了一处村镇,他就把扶乩的工具拿了出来,哪知道任凭卖力吆喝,村民连看都不看,有个好心的老头告诉他,村子都信张仙姑,外来的不成。   那就换一个,蓝道行咬着牙往下走,这个村子有李半仙,那个村子有王瘸子,敢情几乎每个村子都有神婆神汉,市场早就被垄断了。   挨到了傍晚,一个生意没做成,累得口干舌燥。抓过来口袋,对着包子蓝道行简直欲哭无泪。   “都怪你装蒜,穷装,到手的银子还不要,你想饿死啊!”   蓝道行一边骂着自己,一边狠狠咬着包子,吃了两个,又开始骂唐毅了。   “你个小兔崽子,不知道蓝道爷就是装装清高,多说几句好话,多劝劝,我不就听了吗!哼,老道要是走不下去,回头狠狠死吃你一口!”   蓝道行又抓起一个包子,狠狠咬了一口,突然蹦的一下,门牙险些掉了。好大的沙子,想害死贫道啊!   人要倒霉,啥都不顺。   噗,吐了出来,竟然是一个铁质的小球,蓝道行出于好奇,把小球捡了起来,并不重好像空心的,中间还有一道缝,蓝道行用力一捏,小球裂开,仔细看去,里面竟然藏着纸条,展开之后,赫然写着“一百两,见票即兑!”   嚯!   蓝道行来了精神,把所有包子都掰开,竟然找到了五张银票,足足五百两!   对着满是包子香气的银票,蓝道行感慨万千,站起身冲着太仓方向拱了拱手,拍着胸膛说道:“够朋友,俺蓝道行欠你一份人情,等着日后混出模样,涌泉答报,万死不辞!”   ……   蓝道行带着满腔的踌躇北上京城,在湖广江陵还有一位刚刚结束假期的张翰林也动身前往京师,大时代的各路神仙开始集结。而唐毅还像是淤泥之中的莲子,在拼命积累着实力。   他回到太仓之后,第一件事情就是练兵。   由于督标营的战法得到王忬和卢镗的一致好评,尤其是听说训练三天就效果惊人,王提督都高兴疯了。不过唐毅很快浇灭了他的热情,督标营虽然有不少新兵,但都是军户子弟,年轻力壮,已经训练过一段时间。   有了好底子,加上唐顺之和卢镗两位武术大家,还有唐毅这么个妖孽,才把督标弄得像模像样。可是督标也有致命的缺陷,只有长枪手,没有火铳手,没有刀盾兵,远距离杀伤力几乎为零。要是遇上装备火铳和弓箭的对手,一定死的很难看。   但是不管怎样,唐毅的练兵方法已经得到了唐顺之和卢镗的高度肯定。   以往总是讲究千军易得一将难求,把军队的战斗力寄托在武将身上。可是名将不常有,而且就算有了名将,也要生逢其时才能一展才华。   唐毅的思路却开辟了全新的领域,把目光放在士兵身上,教会他们分工配合,教会他们杀敌制胜,最要紧的是这种方法还有极强的可复制性,哪怕只有中人之姿,只要老老实实按照步骤做,也能训练出一支强兵。   自从和唐毅彻夜长谈之后,唐顺之不吃不喝,苦思了三天三夜,出门的第一件事就是把厚厚的《武编》扔到了火炉里。   “别烧啊!”唐毅这个心疼啊,心说那可是唐顺之亲笔手书啊,留到后世,绝对是了不得的文物,万一后人是个败家子,还能拿去换钱呢!   唐顺之毫不为所动,冷笑道:“怎么,你小子还想留下这本书,寒碜我唐荆川吗?”   “我有那么无聊吗!反正都是你的书,爱咋滴咋滴。”唐毅索性不说话,眼看着书稿变成了一堆灰烬,唐顺之拍了拍手,笑道:“饿了,有吃的吗?”   “早就准备了,朱大婶做得面条。”   唐顺之接过大碗,浓郁喷香的肉酱,伴着爽滑的面条,吃到肚子里,浑身一激灵,舒服到了心头,连吃了三大碗,唐顺之终于放下了碗筷。   “行了,这几天选人选得怎么样了?”   “差不多了!”唐毅笑着说道。王忬采纳了他的办法,也知道东南的卫所兵早就糜烂不堪,只能招募新军。唐毅就提议从盐铁塘的施工队招募,这些人年轻老实,又经过简单训练,习惯了协同合作,很快就能训练出来,派上用场。   而且唐毅还略微不好意思地说道:“我推荐他们也是有私心的,毕竟盐铁塘修完,就用不了这么多人手,不能让他们失业。”   见唐毅如此“坦诚”王忬是欣然同意,还准许唐毅协助卢镗一起挑选新兵。   咱们的唐神童当然不会把心里话都说出来,要想做一个合格的权臣,没有军队支持是绝对不成的。别看只是一千多新兵,他们只要按照新式的训练方法,绝对能一鸣惊人。而且接下来的若干年,东南御倭寇,西北抗击鞑靼,正是武将建功立业的时候,大名鼎鼎的戚家军就是这时候崛起的。   这些难民弟子司唐毅为救命恩人,忠心耿耿没有话说。不指望他们之中出现戚继光那样的天才名将,十年二十年之后,哪怕只有十分之一的人能坐到参将,游击,千总,把总,也是一股极其强悍,可以依靠的力量。   枪杆子出政权,虽然还没到可以造反的末世,但搞点兵谏还是可以的!   看唐毅想得出神,唐顺之踢了他一脚。   “又想什么坏事?”   “不带这么欺负人的!”唐毅气呼呼说道:“荆川先生,晚生鞍前马后,不辞劳苦,好不容易把织造局扳倒了,把天大的案子掀开了,您可不能拿老眼光看人。”   “算你有功,朝廷也该把东南的乱象清理清理了!”   唐顺之满怀信心,和唐毅早出晚归,刻苦训练新兵,一转眼,大半个月的时间过去了,朝廷总算是传来了消息。   不过这个消息让大家失望,非常失望!   嘉靖首先褒奖王忬做得很不错,升任他为右副都御使,兵部右侍郎,总督闽浙军务。从提督变成了总督,貌似升官了,可是原本兼管的苏州和松江两府不经意间消失了。同时嘉靖采纳严嵩谏言,派遣通政使赵文华担任钦差,专职查案。   唐毅从锦衣卫手里弄到了一份赵文华的详细档案,咬牙切齿地研究。   “别浪费功夫了,姓赵的和我是同一科的!”   “哟,这么说先生很了解他?”唐毅来了兴趣,他虽然知道历史,也仅仅是一些有名的人物,赵文华最多就是个模糊的印象而已,甚至连哪边的都分不清。   “唉,我是了解他,可是越了解就越觉得不认识他了。”唐顺之长叹一声:“当初赵文华中进士之后,被授予刑部主事,做事认真,是难得的干吏,后来得罪上官,被贬为东平州同知,那时候我回家闭门读书,等我再听到他的消息,赵文华已经拜严嵩为干爹,从此之后,平步青云,步步高升。近年更是做到了通政使。”   唐毅一惊,心说都是同一科的,你还是白丁,人家都混成了大九卿,同样是人差距咋就这么大捏?   唐顺之没注意唐毅的神情,自顾自说道:“赵文华自从做了通政使之后,每逢弹劾严嵩的奏折,都向送给老贼,然后才送给皇上,视朝廷法度无物,败坏纲常,趋炎附势。用尽各种办法,讨好严嵩老贼的夫人,靠着枕边风,才坐稳了位置,与此等败类同科,真是丢人!”   唐顺之叨叨念念,骂了好一阵子,唐毅眨眨眼睛,总结道:“让赵文华当钦差,就别指望着挖根了呗!” 第105章 河边悟道   从四月中旬开始,东南的降雨不断,给运河施工带来不小的麻烦。雨水淤积,刚挖出来的航道满是泥水,混着沙石杂物,根本没法施工。   唐毅一时没了主意,总不能用一瓢一瓢舀水吧,要是有水泵就好了,可是现在上哪弄去?   正巧唐顺之赶来查看,唐毅只好求助这位无所不知的荆川先生,唐顺之果然没让他失望,立刻下令制作一百架水车,水车不算新鲜,最早在东汉的时候就已经出现过,又叫龙车,最长可到两丈,人在岸边踩动拐木,带动龙骨板转动,把河水带上来,最多可以三架水车接力,把灌溉水提高到三丈高度。   唐顺之还对水车进行了改进,放弃人力使用畜力,并且加装了铁质的转轴。工人挥动鞭子,老黄牛乖乖带着木制齿轮转动,龙骨板发出吱呀呀的声音,满是泥浆的水流从河里抽出,按照挖掘好得水渠,流向了沿岸百姓的农田。   一百架水车一起发动,很快淤积的雨水被清理干净,工人们欢呼着继续挖掘,大家干劲十足,二百里的盐铁塘,如今已经修通了一百八十里,只要再加把劲,端午之前就能修通。   “先生果然心思机巧,没想到连水车都懂!”唐毅笑嘻嘻赞美道,唐顺之和印象中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读书人有着迥然不同,文武精通,天文地理,医卜星象,三教九流,没有不会的。   唐顺之微微一笑:“你小子也不差,几个月的功夫,盐铁塘就要修通了,你估计修成之后,能走多大的船只?”   “至少一千料。”也就是一千石,唐毅嘿嘿笑道:“本来按照规矩,大运河的船只是四百料,吃水浅,运输快捷。可是近年人们贪图获利,运河船只造的越来越大,盐铁塘是要和运河联运的,运力不足可不行。”   唐顺之哼了一声:“就是有一帮人贪图眼前的小利,大运河沿途总是搁浅不断,他们倒是肥了,可想过朝廷没有?”   愤青病又来了,唐毅倒是不怎么在乎,比起后世的货车超载,眼前的运河超载还是小儿科,子孙后辈和老祖宗都是一个德行!   本以为唐顺之会长篇大论,可是他却没有继续说下去,反而问道:“运河票号筹建的怎么样?”   “很好,都是那些商人在弄,我也不太清楚。”唐毅随口说道。   唐顺之呵呵一笑:“小子,你还和我耍心眼?运河票号才是你最大的目的吧!”   “哪有!”唐毅虽然嘴上否认,可是一丝迟楞却出卖了他。   唐顺之眼望着热火朝天的工人,轻声道:“我本以为你不会出力对付织造局。”   “可我不还是出手了,所以是您看错了!”   “呸!”唐顺之啐骂道:“是我没有看透你的如意算盘,如果织造局安然无恙,盐铁塘开通之后,那些贪财好利的阉竖肯定会插一脚。现在好了,织造局重创,运河号就有了安稳的发展时间,你小子典型的无利不起早。”   唐顺之又忍不住长叹:“我朝最强大的一党不是严党,而是历经百年不倒的晋党,他们背靠强大的晋商,把持钱庄票号,实力之强,深不可测,历经风雨而不倒。你能想到掌控票号,积累实力,同样不简单。”   这一番话,的确戳中了唐毅的最深处的盘算。   他想借助盐铁塘作为利益纽带,以运河号为大本营,吸纳东南的豪商和世家,结成一个利益共同体。可是唐毅也知道,这些人并不齐心,甚至还有想学沈良,归附到织造局的名下,借助皇权的金字招牌,为自己和家族牟利,轻轻松松当一个高级寄生虫,食利者。   这样的结果是唐毅绝对不想看到的,因此他才不惜冲到第一线,帮着找出证据,拿下沈良,斗倒织造局。为的就是争取宝贵的浑水摸鱼期,制定规矩,发展壮大,等到织造局从打鼓另开张,运河号已经度过了危险的婴儿期,而且种下了深刻的唐氏基因,谁也抢不走!   被人家戳穿心思的感觉并不好,唐毅突然变得烦躁起来,在地上不停走动,泥水湿透了千层底,扪心自问,他真的变成了一个纯粹的利益动物吗?   没有是非,没有对错,没有原则,没有底线,只有利益!如果利益需要,他是不是也要和织造局合作,也要不惜利用倭寇为自己服务,哪怕是十几万百姓生灵涂炭,也在所不惜?   如果真的到了那一步,和那些无耻的政客又有什么区别?   唐毅只觉得自信在快速流逝,迷茫、痛苦不停袭来,他痛苦地抱着脑袋,蹲在地上,不停喘息着。   过了许久,一只大手按在了他的肩头。   唐顺之眯缝着眼睛道:“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你要想走的更远,这是必须学会的,我虽然不齿严嵩的为人,可是他能坐稳十多年的首辅,的确不简单。”   “不!”唐毅盯着工地上来来往往的人群,突然福至心灵,终于勘破了误区。眼睛紧紧盯着唐顺之,一字一顿说道:“荆川先生,你错了!”   “哦?哪里错了?”唐顺之饶有兴趣问道。   唐毅露出了灿烂的笑容,负手说道:“其实我从看到难民惨状的时候,就下定决心,要让罪魁祸首伏法!我对付沈良,对付织造局,并不是为了运河票号,相反运河票号只是我的手段,保护这些难民的手段。”   唐顺之不敢相信耳朵,笑道:“你没有自欺欺人吧?”   “当然没有。”唐毅笑道:“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假设没有运河票号,没有我的筹算,百姓们修好运河之后,又会如何?”   唐顺之皱着眉头,想了想说道:“多半会回家吧,能拿回原本的田地最好,拿不回来就去做佃户。比起其他地方的受灾百姓,他们已经算是幸运的了。”   “先生高见,可是我觉得这样根本不够,远远不能让他们过上好日子。”   好大的野心,唐顺之哂笑道:“臭小子,你的运河票号就有这么大的作用?”   “没错,我会拿出十分之一的股份留给工人代表,还会保留一支两千人的专属施工队,建造码头,货仓,修造店铺酒店等等。那些最好的铺面会被豪商拿走,但是普通的小铺面,小摊位,都会留给他们,就可以做小生意赚钱。另外商人们还会建立作坊,我可以让商人优先录用参与修河的百姓,如此一来,他们就有了稳定的收入……”   唐毅不停说着他的设想,唐顺之刚开始还能跟得上,后来干脆就死机了。只剩下一个念头:这小子是妖孽!天大的妖孽!   到了最后,唐毅露出了自信的笑容,从容不迫道:“诚然,我让商人和士绅拿走了最肥的一块肉,但老百姓还剩下了汤汤水水。若是我不这样做,先生以为如何?”   “还能如何,老百姓就是一盘散沙,等着被沈良之流吃干抹净呗!”唐顺之沉默半晌,用力拍着唐毅肩头,感叹地说道:“你小子悟了,也教会了我,这世上没有绝对的黑白,孔曰成仁,孟曰取义。儒者总想着是成仁,却不想着成功!天下皆浊我独清,和天下皆清我独浊是一般不二,于国无用!我唐顺之该出山了!”   正在说话之间,突然有人跌跌撞撞跑来,声音都变调了。   “钦差大人来了,钦差到了!” 第106章 敲打赵文华   圣人之道,吾性自足,向之求理于事物者误也!   阳明公挨了四十廷杖,贬官偏远的贵州,在龙场担任驿丞,身处各族杂居之地,人生的最低谷,产生了玄而又玄的龙场悟道,从此之后,心学大成,风靡天下,阳明公无量功德加身,立地成圣,再无对手。   留下无上箴言,供后世顶礼膜拜。   唐毅自然领悟的东西当然没法和阳明公相提并论,实际上说穿了,唐毅悟通的不过是一种低级的智慧,用通俗的话讲就是有钱大家赚。   君子小人之争,义利之辨,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   可是圣人没有告诉世人什么是义,什么是利,宋明以来,犬儒横行,何为犬儒,没有侵犯到他的利益就是道貌岸然的儒,侵犯到了他的利益,就是龇牙咧嘴的恶犬!   说白了,在每个人心中,自己的利益就是大义!   君子和小人都会看重自己的利益,他们的差别就在于君子会思考别人的利益,而小人只会盯着自己的好处。   作为一个手握权柄的人要做的就是在合理分配利益,照顾到每一个方面,无论君子还是小人。你不能指望着有被割了肉还欣然赞同的君子,张居正不懂这个道理,所以他的变法注定失败。更不能纵容小人去无休止窃取别人的利益,同样的,王安石没有领悟,他的变法也失败了。   为政者不该被君子和小人的道德约束,而应该做一个超然的分配者,维持着社会各层次的最大公平!   义和利,就是左右两只手,无论用哪一只,都是自己的手,拘泥用左还是用右,都是自己给自己找麻烦,纯粹活得不幸福。   运用之妙存乎一心!   不管黑猫白猫,抓到耗子就是好猫。   老子说:“一者,其上不皦,其下不昧。绳绳不可名,复归于无物。是谓无状之状,无物之象,是谓恍惚。”   唐毅如今就抓到了那个虚无缥缈的“一”。   通了,的确通了!   瞬间有种飘然欲仙,羽化乘风,天下万物尽在心中的感觉。古往今来的大政治家或许都悟通了这一点,才能从容驾驭复杂如麻的万事万类。唐毅也迈出了关键的一步,当然不是说他立刻就成了政治家,只是他能站在更高的角度看待事物。所谓登高望远,高屋建瓴。   唐毅此刻格外的畅快。竟忍不住大声长嚎,把胸中郁积的浊气排空,整个人升华了一般!   正在辛苦劳动的工人猛一回头,见是唐毅在欣喜地狂叫,大家虽然不明所以,可还是替他高兴,更有人也吆喝起来,声音此起彼伏,弄得运河两岸都沸腾起来。   唐毅没想到弄出这么大的动静,脸色通红,不好意思低下头,唐顺之笑吟吟说道:“小子,你想明白了?”   唐毅一愣,随即也问道:“先生也想明白了?”   “是啊,还要多亏你的提醒,枉我聪明自诩,竟然不如晚生后辈,真是惭愧啊!”唐顺之感叹说道:“再过二十年,天下英杰再也没人是你的对手了!”   还要二十年啊,是不是太逊了?   心里不以为然,嘴上却腼腆笑道:“先生学究天人,晚生这辈子拍马也赶不上。”   “呵呵,不用灌迷魂汤了,我终究是靠着你的点播才想通的,论起境界,还差着一筹啊。”   唐毅眨眨眼睛,笑道:“那先生还准备出山吗?”   “为什么不?凭着我现在的道行,对付赵文华足够了!”唐顺之笑着抓起唐毅的胳膊,说道:“走吧,和我去会一会这位钦差大人。”   崭新的屋舍之中,香气缭绕,侍女如蝴蝶翩翩飞舞,悉心伺候着,赵大钦差和唐顺之客气地寒暄。   唐毅偷偷打量,赵文华四十出头的样子,五官端正,面皮白净,穿着一身墨绿的便服,温文尔雅,和传说中的奸佞小人迥然不同。唐毅偷偷打量,赵文华却也在打量着他。   “呵呵,义修兄,这位小朋友是你的高徒?”   唐顺之连忙笑道:“梅村公,此子是上泉公的弟子,不过是跟着我读几天书而已,日后还要请梅村公多多照拂。”   两个人一开口,就包含着不少学问,他们是同一科,唐顺之还是探花郎,论成绩比赵文华要好。可是人家如今贵为通政使,又是钦差大人,唐顺之就要尊称人家一声“梅村公”。而赵文华出于对唐顺之的尊重,则是以字称呼,叫“义修兄”,显示两个人平辈论交,很是谦恭。   听到上泉公三个字,赵文华顿时来了精神,笑道:“我在京城听说魏老先生改进了昆山腔,胜似仙乐,只是可惜不能一饱耳福。今天能见到上泉公的弟子,本官甚是欣慰。”   唐顺之笑道:“梅村公,你或许还不知道,上泉公改良昆山腔,此子可是帮了不少忙,如今传唱东南的昆曲名段,小一半儿都是他写的!”   “哎呦!”   赵文华一听之下,吃惊非小,急忙拉过唐毅,仔细打量,看得唐毅不停发毛,心说这位不会有什么特殊爱好吧?赵文华却看得眉开眼笑,“好,风度翩翩,有义修兄当年的风采。年轻人,你叫什么名字,可有功名?”   “回禀钦差大人,小子叫唐毅,母丧在身,还未考科举。”   “原来如此。”赵文华点点头,笑道:“能得义修兄指点,日后你的科举之路必定畅通无阻,朝廷又多了一个贤才,本官也甚是欣慰。”   又闲聊了几句,赵文华就问到了盐铁塘的事情,唐顺之把经过简略说了一番,可重点一点没漏。赵文华这才清楚,修盐铁塘的主意竟然是唐毅想出来的,又是他组织难民施工,更为难得是几个月的时间就修得差不多,简直堪称神速。   年轻人有才学不算什么,可是如此会办事,却是凤毛麟角,不可多得!   “小小年纪,就能心怀百姓,甚好甚好。”   赵文华连连夸赞,把手伸到腰上,取下一块玉佩,送到了唐毅的手里。   “拿去吧。”   唐毅还有些犹豫,唐顺之笑道:“长者赐不敢辞,你就留下吧!”   双手接过玉佩,羊脂美玉,洁白无瑕,玉质雕工无一不精,光是这一个玉佩就值百两以上,唐毅欣然挂在腰上,生怕别人看不见,赵文华眼前一亮,心说这小子挺懂事。   “义修兄,实不相瞒,我是来求你来了。”   肉戏来了,唐毅退在一旁,仔细听着。唐顺之显得诚惶诚恐,推辞道:“山野闲人,哪里值得大人一个‘求’字,有什么只管吩咐就是。”   “唉,这个难题还不小啊!”赵文华感叹道:“东南的事情义修兄比我清楚,咱们不说别的,就是王思质,他竟然在呈给陛下的供状里面说是织造局下属的织户勾结倭寇,涂炭东南,他,他还把织造局给封了,你说这不是打陛下的脸吗,这要是坐实了,天下人会怎么想陛下啊?”   赵文华一口一个皇帝,好似多忠诚一般。唐毅心里清楚,如果真想秉公处理,继续用王忬就是了,偏偏派下赵文华,就是要维护皇帝的面子,最起码不能牵连到织造局,否则内廷就跑不了,连身边的奴婢都管不好,嘉靖皇帝的老脸往哪里搁。   但是如果赵文华放水,深受倭寇涂炭的东南士绅和百姓又会如何?他们会放过赵文华?实际上赵大钦差接了一个烫手的山芋,这也是他巴巴跑来,向唐顺之求教的原因。   “梅村公以为应该放过织造局?”唐顺之试探着问道。   赵文华摇摇头:“唉,义修兄,天大地大,圣誉最大,身为臣子,不能让君父受委屈啊!”   嘉靖的确没有派错人,赵文华处处都想着皇帝的名声,东南的百姓根本没有放在心上。这正是唐毅心中标准的小人!   对付这种小人最看功夫,只见唐顺之笑道:“梅村公不愧是我朝的大忠臣!只是……有些人深受陛下信任,派到了东南繁华之地,人间天堂,竟做出如此辜恩负义的罪行,放过他们,陛下能高兴吗?” 第107章 一壶浊酒尽余欢   唐顺之正好戳中要命的地方,如果嘉靖一心包庇也没话说,只管放水就是了,可听说王忬的密奏送上去,嘉靖把内廷四大太监都叫了过去,骂了一个狗血淋头。   要知道这四个人都是从安陆跟着嘉靖去京城的,伺候了几十年,还从没享受过这种待遇呢!皇帝光是骂还不解气,还亲自拳打脚踢,听说把门牙都给打掉了,皇帝的愤怒可想而知。   赵文华想想脖子根就冒冷气,急忙问道:“义修兄,该如何是好,还请你不吝赐教。”   “梅村公,赐教不敢说,陛下之所以愤怒,除了织造局的奴婢胡作非为,还有一点,就是织造局秉承皇命,供应宫中花费。陛下数十年躬行俭约,花费极少,可织造局竟然逼得丝绸商人勾结倭寇,强抢百姓土地,改种桑田,扩大丝绸产量,弥补亏空。试问,这套说辞行得通,将陛下置于何地?”   还能置于何地?   靡费无度,昏庸无能,贪图享乐,官逼民反,就差一顶亡国之君的帽子,额不,就算桀纣一般的帝王,也只是压榨百姓而已,还没有发展到勾结敌国的程度吧!   稍微想想,就不寒而栗。   这也是嘉靖把王忬赶走,交给更油滑的赵文华处置的原因所在。   离京的时候,老干爹严嵩,还有干兄弟严世藩都把这层意思告诉了赵文华,唐顺之虽然远在东南,竟然把帝心猜的这么精准,不由得让赵文华感叹,这位同窗的功力涨得真快!只是他远在天边,对京里的情况还不熟悉。   赵文华叹口气,压低声音说道:“义修兄,也就是你们说陛下节俭,为了修炼长生不老,咱们的陛下盖宫殿,修精舍,四处弄稀奇古怪的药材,什么灵芝,首乌,千年人参,哪一样不是靡费万金。说句实话,织造局能维持到现在,算是他们的本事。”   唐顺之微微一笑:“梅村公,你说的我何尝不知,可是这话你敢和陛下说嘛?”   “我活的不耐烦了!”赵文华悚然说道。   “呵呵,所以说关键不是我们怎么看,而是陛下怎么看?”唐顺之意味深长说道。   赵文华又是一惊,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还是当年刚正不阿的唐荆川吗?竟然懂得逢迎圣意了,真是天下奇闻!   自己此番南下,也有请唐顺之出山的意思,严嵩就怕请来一个冤家对头,哪知道唐顺之的言谈竟然变得如此顺耳,实在是意料之外。想混官场,谁都要低头,堂堂的荆川先生也不例外,赵文华高兴地手舞足蹈,欣喜若狂!   转念想到眼下的难题,又愁云遮顶,的确如同唐顺之所说,关键是嘉靖的心思,道君皇帝是决然不会承认他花费众多的,只会把责任怪到下面的人,是他们贪墨了银子,胡作非为。光是这两条,他们就活不了。   原本自己还想着照顾内廷的面子,高抬贵手,现在恐怕是不成,哪怕得罪内廷,也要把织造局都拿下。   可是说着容易,谁会甘心受死,上至杨璇,下至朱志良,都破罐子破摔,拼命把责任往上推,往皇上身上扯,有的没的什么都说,这要是让嘉靖看到,第一个砍得就是他赵文华的脑袋,这个钦差难当啊,他甚至羡慕王忬了。   擦了擦额头的虚汗,赵文华看到唐顺之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忙祈求道:“义修兄,你可不能袖手旁观,一定要给我出个主意。”   唐顺之颔首微笑,突然扫了一眼身后的唐毅,笑道:“梅村公,咱们不妨先听听这小子的主意。”   怎么又是我啊!   唐毅这个骂啊,让我当个安安静静的美男子好不!   赵文华是严嵩的干儿子,和他搅在一起肯定没有好下场,唐毅都把这位拉近黑名单了,偏偏唐顺之还给他刷存在感。唐毅就不相信,凭着唐顺之的聪明才智,会想不到处理办法,非要把自己推出来,简直坑死人不偿命!   有外人在,唐毅又不能耍驴,只能老老实实当狗头军师,略微沉吟,突然想起一个典故,脸上露出了一抹笑容。   “怎么,有主意了?”赵文华好奇问道。   唐毅连忙躬身,说道:“小子有个朋友,他是猎户,有一天上山打猎,却不巧被另一个猎户给射伤。他想多讨要一些钱财,可是对方只答应给他看病治伤的费用,二人争执不下,我这位朋友就想到了一个办法。”   “什么办法?”   “他先是去了王郎中那里看伤,王郎中只是把露在皮肤外面的箭杆锯断,留下了箭头在里面。射伤我朋友的那位顿时就不干了,说怎么可以只锯掉箭杆,而不管箭头呢!您猜那位王郎中怎么说,他说我是外科郎中,只管外面的,要解决箭头,去找李郎中。那家伙无奈,只好带着我的朋友去李朗中那里,一个伤治了两次,诊金两份,我朋友正好从郎中那里拿到了额外的补偿。”   这个故事新鲜,赵文华思索一会儿,恍然大悟,笑骂起来:“好个促狭的小子,你哪是说你的朋友,分明是说衙门吗?”   唐毅腼腆一笑,“钦差大人法眼如炬,小子不敢反驳。”   “嗯,有趣,果然是有趣得很!你这么一说,本钦差心里有数了!”   赵文华久历官场,遇到“锯箭”的事情何其之多,比如某个案子,知府衙门就会批示“实于法不合,特令知县严明查办”,于法不合就是摆在明面上的箭杆,轻松锯掉,至于如何查办,那就是深埋肉里的箭头,让知县闹心去吧。   听弦歌知雅意,赵文华何其聪明,唐毅这么一说,他就明白了,要想把案子办好,就必须把箭头和箭杆分开,简单说,就是切割处理,分摊罪责。   讨来了主意,赵文华又随意聊了几句,就起身告辞。   “义修兄,还有这位唐小友,等我处置了案子,还要来叨扰。”   唐顺之欣然点头,唐毅也笑道:“钦差大人,再过半个月,盐铁塘就能修通,到时候还请大人观礼。”   “一定,一定要来!”   赵文华心满意足,回到了苏州钦差行辕,立刻下命令,把一杆案犯都带了上来。首先嘉定知县朱志良丢城失地,理应户灭九族,天心仁慈,判处斩立决。商户沈良,勾结倭寇,丧心病狂,罪不容诛,斩立决,家产充公。织造太监杨璇收受贿赂,辜负皇恩,判腰斩,手下太监或是斩立决,或是充军发配……另外其余地方官吏有怠忽职守者,降级罚俸不等。   消息传到太仓,唐顺之不由得拍案而起,一伸手把唐毅揪过来,按在公文前面。   “看看吧,赵文华把箭锯得真开啊!”   唐毅呵呵一笑,“先生,非如此这帮人也不能伏法,总之恶人都死了,也算是一件好事。”   “狗屁!”唐顺之笑骂道:“没有明正典刑,算什么好事?我是真不知道你小子脑袋里装的什么玩意,竟然懂得把罪名切开,一人承担一段,也亏你想得出来?”   “许是在厨房做菜的时候领悟的。”唐毅嘿嘿笑道。   唐顺之突然来了精神,笑道:“许久没吃你做的菜了,去给我弄几个,记着要拿手的,别糊弄!”   曾记得第一次和唐顺之正式见面的时候,他也吩咐自己做菜,如今大半年过去了,他又提到了,唐毅自然心有所悟。   到了厨房之后,用心清洗每一件厨具,精挑细选食材,煎炒烹炸,格外认真。长桥豆腐,银丝长鱼,烩甲鱼,卤糟猪蹄,蜜枣扒山药……十几道菜,色香味俱全,外加一大坛绍兴花雕。   吃饭的地方也讲究,一湾活水,潺潺流过,河边成片的栀子花开,洁白如雪,诗情画意,香风扑面,唐顺之满意地笑道:“不错,就凭你的手艺,实在不成,做个厨子也能混得风生水起!”   到了这时候,还这么毒舌!   唐毅同样不甘示弱:“夫子说过,食色性也,叫几个姑娘来助兴吧!”   “好啊,你要是觉得不煞风景,只管叫。”唐顺之无所谓道。   唐毅终究没这个胆子,两个人都不说话,你一杯我一盏,精致的菜肴也没了味道,只是机械地吃着。   夜色越来越浓稠,唐顺之把筷子一放,颓然长叹:“有话堵着,吃得不舒服,咱们先说说话吧。”   “早该这样了。”唐毅松了一口气。   唐顺之长叹一声:“我要走了。”   半晌唐毅没有动静,唐顺之气得踢了他一脚:“你小子就没什么话说!”   唐毅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先生,不要委屈自己。”   话不用多,霎时间唐顺之的眼圈通红,泪眼婆娑。 第108章 今宵别梦寒   唐顺之幼年早慧,经史子集,无一不通,才名远播天下,二十三岁中探花,全国第三,而且还是三年一届,比起后世所谓的高考状元,强悍一万倍。不要急着膜拜,其实他是公认的第一名,只是因为得罪了主考官首辅张璁,即便如此,也只敢把他降为探花,要是名次再低,天下人的口水就能淹没了堂堂首辅。   唐荆川,彪悍!   早年成名,唐顺之是幸运的,也是不幸的,初入官场,就赶上了旷日持久的大礼议。由于正德皇帝无后,嘉靖以外藩入继大统,即位之后,为了给死去的父亲争尊号,和杨廷和为首元老重臣展开了漫长的争斗。   朝堂之上,忠贞之士丢官罢职,甚至丢了性命,幸进小人窃据高位,首辅张璁六年时间,从三甲进士升为内阁首辅,旷古绝今,把大明朝的体制破坏殆尽。   做这样一个小人的门生,唐顺之是痛苦的,没有多久,他就请辞回家。等着盼着,十年光景过去,张璁成了明日黄花,唐顺之终于迎来了起复的机会,重新入朝为官。   哪知道他又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竟然和好友去拜会当时的太子殿下。敏感的嘉靖皇帝被触动,毫不犹豫把他赶回了家中。   此番回家,唐顺之干脆潜心治学,抛开城市的喧嚣,住在小村子,晚上把门板卸下,睡在上面,一件衣服穿十几年也不换。隔绝物欲,一心苦读,除了经史学问,还学射学算学、天文律历、山川地志、兵法战阵,下至兵家小技,更是曾向一位河南人杨松学习枪法,练成文武双全。   沉心静气,又是十几年的功夫,他著成《六编》,名动天下,光是请他出山的奏折就有几十本之多。   可是唐顺之心里清楚,此时并不是最好的出山时刻。   严党专权,势大如天,要想做事,就必须趋附严党,对于他这种拥有道德洁癖的人来说,不亚于钝刀割肉。   换成旁人,或许会选择甘老泉林,可是唐顺之不能,作为士大夫的责任和使命,他不忍心东南生灵涂炭,倭寇横行无忌,他必须为多灾多难的百姓做事情。   在过去的一段时间,唐顺之一直在两种力量的撕扯之中,痛苦而又内疚。最初答应魏良辅,教唐毅学问,不过是排解心中的忧愤。可是渐渐地这个小家伙的种种作为,竟然让唐顺之刮目相看。尤其是面对着成千上万的灾民,他不学贪官污吏那样的漠视,也不学清流的无力呼喊,而是真正打破常规,去解决问题。   一条废弃千年的运河,竟然成了撬动局面的关键。那些视财如命的商人乖乖把钱送到了他的手上,山穷水尽的难民迅速翻身。可以想见,只要运河修通,他们很快就会过得比以前好上万倍。   唐顺之知道太多历史上的清官,他们无不打着救民水火的大旗,轰轰烈烈抑制豪强,为民伸冤,也大多为万民拥戴,名标青史。   可是这样的清官真的有用吗,或许有,但是用处不会太大,他们就仿佛清澈的溪流汇入涛涛江水,很快就会销声匿迹。   老子说:和其光,同其尘。   不是让你真正变得和浊流一样,而是能够驾驭清浊,把官民士绅都放在心间,就像唐毅一样,做到方方面面都受益,当然,其中难免妥协,难免苟且,难免不尽如人意,但是这已经足够了!   头一次,唐顺之不再掩饰心中的赏识,满意地看着唐毅,就仿佛看着子侄一般。   可唐毅却没有多少喜悦,唐顺之虽然明白了,悟通了,可是他终究没法做到自己一般“无耻”!强烈的道德感是他痛苦的源泉!   “先生,要不再等等,严嵩老贼早晚会倒台的……”   “不,你错了!”唐顺之断然说道:“就算严嵩倒台,姓徐的取而代之,他真的就比性严的好吗?”   “怎么不会,徐阁老清正廉洁,天下皆知,又是心学中人,怎么也比严阁老强之万倍!”   “呸!”   唐顺之毫不犹豫啐骂道:“华亭徐家这些年都干了什么,欺男霸女,抢占土地,横行乡里,鱼肉百姓,他们一家的田产在十万亩以上,收入的钱多少都供给徐阶在京城的花费,我不信他一点不知道!远的不说,眼下的这个案子,为什么能压下去,你的锯箭法真的很高明吗?”   唐毅脸色一红,不由得低下了头。   “就冲着徐玑帮着沈良搅和,他徐家就不干净,肯定也想,额不,应该已经霸占了不少田地。此事捅出来,大家都不好过。就连王忬也不干净,他是奉了密旨调查,可是查出的口供为什么不公之于众,而是密奏皇帝,换来了赵文华这个钦差。说白了,太仓王家也有问题!”唐顺之提高了声音,几乎是大声疾呼:“不要再自欺欺人了,天下如蜩如螗,不管姓严还是姓徐,都是一丘之貉,我唐顺之自负所学,若还顾及名声,不敢为百姓一争,我才真正该死!”   此番话一出,唐毅脸涨得通红,没有人比唐顺之看得更清楚了,只是这种清醒对他却是痛苦的惩罚!   “先生,晚生敬你三杯!”   唐顺之微微点头,喝干了三杯酒,脸色越发红润。突然自嘲地笑道:“二十多年,不觉两鬓斑白,我早已经神衰力竭,若还不出山,只怕魂归邙山,抱憾终生。唐毅,你不一样!”唐顺之突然目光锐利,紧紧盯着唐毅。   “你还年轻,有大把的时间可以积蓄力量,答应我,一定要改变这个天下!汉唐以来,从王莽算起,一直到熙宁变法,历代改革者多半都以惨淡收场,我希望你能够做第一个彻底成功的人!”   希望还真高啊!   唐毅满心苦水,想要超越那些前辈,难度还真不小。   “晚生尽力就是。”   “呵呵,我相信你能行的,无论做人做事,你都比我要强之万倍,只要你能进入官场,肯定所向睥睨,无往而不利!”   “先生过誉了!”   唐顺之呵呵一笑:“你当我是夸你呢?”   “先生的意思?”   “我是让你先考上科举再说,做不成进士,你什么梦都别想。不光要考上进士,还要考到前面,才有入阁拜相的机会。”   理想是杨玉环,现实是赵飞燕,无论如何,还是要啃八股文这坨臭狗屎。   这几个月来,唐毅虽然忙着各种事情,读书没有年前勤快,但是只要有一点空闲,就会苦读诗书,琢磨着如何破题,如何把枯燥的八股文写得妙笔生花,虽然距离高手还有差距,唐毅敢说自己摸到了门径。   “先生只管出题就是。”   “好!”唐顺之突然用手指沾着酒水,在桌子上画了一个圈!   随口说道:“破题吧!”   唐毅顿时眼睛瞪得老大,这不是赵闻为难自己的时候,弄得题目吗,怎么又来了?莫非自己还要说天地之间有一混蛋?唐毅瞬间陷入了天人交战。 第109章 万花筒   唐顺之和唐毅且歌且酒,谈得畅快。如果仔细听一听,就会发现奇特之处,小小年纪的唐毅反倒像是长辈一般,耳提面命,反反复复地讲着如何应付严党,如何驾驭清流,皇帝的脾气秉性……总而言之,就是官场上迎来送往,拉帮结派,欺上瞒下的那一套,他信手捏来,比起多少年的老吏还要熟练。   更令人奇怪的则是唐顺之,学问人品无双的荆川先生竟然用心听着,一字不落,都记在心头。   一直到了后半夜,两个人喝光了酒,吃光了菜,才在侍从的搀扶之下,回房酣眠。   唐顺之武功底子极好,早早起来洗漱,外面传来咳嗽声音,抬头一看,竟然是魏良辅,笑眯眯走了进来。   “义修,听说你要随着赵文华进京,老夫特来送行。”   “上泉公好灵通的消息,真是无事不知。”   魏良辅坐在了太师椅上,把拐杖扔在一边,叹道:“是赵闻告诉老夫的,他想让我劝你一劝。”   唐顺之眉头挑了挑,冷冷说道:“逆徒好大胆子,竟敢劳动上泉公!”   “他不说我也要来。”魏良辅老眼之中,满是智慧的光,他顿了顿,说道:“义修,和赵文华、严党搅在一起,我怕你……”   唐顺之一摆手,笑道:“上泉公,你多虑了,这些日子,和唐毅那小子我真学到了不少。”唐顺之指了指胸口,道:“这里要有苍生之念,更要有做事的技巧。朱熹说知易行难,阳明公说知行合一。在我看来,行比知重!胸怀锦绣,不为朝廷所用,终究无益于苍生万民。我唐顺之是去做事的,不会卷入党争。”   放在几个月之前,唐顺之绝对不会说这种话,他一定把矛头对准严党,对准天下不平事,慷慨激昂。倔牛总算是回头了,魏良辅也放心了。   “义修能悟到这一点,朝堂之上,再没有人是你的对手。可是……你舍得走吗?”   “什么意思?”唐顺之不解问道。   魏良辅眯缝着眼睛,说道:“你走了,可没人能降得住那个小子。”老头压低了声音,神秘兮兮说道:“据我所知,运河票号吸纳了苏州三十几位商人,一共二百多万两银子,这还只是股本。票号下属货仓,当铺,绸缎行,船运行,施工大队,还有数以百计的作坊,几万工匠。啧啧,怕是连地方官都惹不起这股力量啊!”   这些日子,魏良辅没事就往运河转一转,看看情况,施工之迅速,让老头叹为观止。另一方面,唐毅精准的判断更让他心悦诚服。   几个月之间,倭寇频频进犯浙江和南直隶一带,海运损失惨重。而大运河早就不堪重负,东南的商人盼星星盼月亮,盼着有一条全新的商路。   盐铁塘就在这时候应运而生,四五个月的时间,全线贯通,多少商人士绅听到之后,捧着白花花的银子来入股。   不说别人,华亭徐家就派了专门的人来找唐毅。来人论起辈分还是徐阶的叔叔,见到唐毅之后,赌咒发誓,说徐玑就是因为灯会被唐毅打败,一时糊涂,迷了心窍,和沈良是一点关系都没有,徐家清白世家,不会做丧尽天良的事情。   徐玑违背家法,被重则二十大棍,赶到祖先堂闭门反省,等他恢复过来,一定找唐公子赔罪……   自从徐阶扶摇直上,徐家人怕是第一次说软话,而且还是向一个小毛孩子服软。可是徐家有办法吗,没有!   谁让他们家田地遍布松江、苏州,有粮田,也有桑田,每年光是收租子就麻烦得要死,从各处运到家中,有时候遇上阴雨甚至大量发霉变质,眼睁睁看着白花花银子溜走,徐家都愁死了。   盐铁塘修通,一切都不一样了,徐家可以借助水运,快速运输粮食,再也不用担心发霉,甚至还可以在运河旁边设立粮店,出售粮食,又能赚上一笔。   西洋人有句话,叫做当金钱说话,其他的东西都闭嘴!   堂堂徐家也是如此,不得不屈服讨饶。   唐毅很大方,不仅不计前嫌,给了徐家一成票号的干股,还给了船运队三成的股份,再有在沿岸购买铺面一律打八折。   徐家欢天喜地,可是仔细想想,这些东西原本都不是唐毅的,不过是顺水人情,就让堂堂徐家俯首帖耳,这是何等手段!魏良辅不由得胆战心寒。   “上泉公,其实唐毅是为了帮我,才给徐家那么大的便宜的!”   魏良辅一阵错愕,随即醒悟过来,他本来还道唐毅那么好说话,敢情是帮着唐顺之铺路啊!有严阁老和徐阁老保驾护航,唐顺之才能超然物外,从容做事。   “唉,也不知道我这个徒弟是给谁收的,竟然对你这么好!”   “怎么,上泉公吃醋了?”唐顺之不客气说道。   “屁,老夫早就无欲无求,我是担心这小子不过区区白丁,手段就如此高明,日后真不知道会变成何等妖孽!”   “上泉公,你不是看好唐毅的心性吗?”   魏良辅长叹一声,摇摇头,“二十年前,严嵩也是清誉满天下,人不是一成不变,我怕唐毅手上的力量越大,他的心也会跟着变化。”   “不会的!”唐顺之断然说道。   “你怎么知道?”魏老头同样针锋相对。   “呵呵,上泉公,这是昨天我给唐毅的一道题,你看看他的破题吧!”   说着,唐顺之从怀里掏出一张纸,送到了魏良辅的面前。   魏良辅闪目看去,只见上面有一行字,光是一看字迹,老魏就欣然颔首。唐毅跟着老爹练字,基础本就不弱,这段时间更是博采众长,虽然书法还有一丝稚嫩,但是假以时日,一定能登堂入室,足够他考上进士了。   再看内容,只见写道:圣人立言之先,得天象也!   古人说天圆地方,以圆圈寓意天象,天象自然,无所不包,无所不有,破题立意高远,发挥空间极大,不出意外,一定是一篇上等的八股文章。   “好,老夫也不能破的更好了!”   唐顺之得意地笑道:“唐毅此子心怀天下,见识渊博,绝非寻常之人,区区几百万银子的事业,动摇不了他的心胸,上泉公只管放心就是!”   听到唐顺之的解释,魏良辅略微放心,可是突然又皱起了眉头,他发现这张纸中间怎么那么厚啊,用手一摸,原来有折痕,还有内容被藏了起来。   老头好奇的一拉,又一行字出现在眼前。   “圣人立言之先,无方体也。”   和前面一句看似差不多,可是竟然落在了“无方”上,两个人都皱起了眉头。   无方就是圆,凡是和圆联系在一起的词汇,比如:圆融、圆滑、浑圆,全都不是形容君子的,无方就是丢了原则,就是小人行径,这恰恰是两位担心唐毅的地方。   唐顺之不由得咬牙切齿,怒道:“好个臭小子,敢和我玩花样,看我不扒了他的皮!”   “别忙,后面还有!”   魏良辅又向下拉了一截,又一句破题出现:“圣人未言之先,浑然一太极也。”   太极重在变化,虽然有演变化生,驾驭从容的味道,但是也难免涂脂抹粉,偷奸取巧,唐顺之并不喜欢。   “都拉开,让我看看这小子还有什么花活儿!”唐顺之气哼哼说道。   纸张平铺,后面还有两个破题。   “先行有言,仲尼日,月也!”   唐顺之狠狠啐了一口,“呸,跑来拍马屁了,若我是考官,一定不取!”   魏良辅倒是不以为意,憨笑道:“老夫倒是觉得不错。”   再往下面看去,还有一句:“夫子未言之先,空空如也!”   既言之后,实实在在!   唐顺之默默寻思,也算是不差的破题,只是不如天象从容发挥。   一个圆圈,能写出五个不错的破题,毫无疑问,唐毅在八股一道已经登堂入室,以他的聪明才智,三两年之内,杀出重围,蟾宫折桂没有一丝一毫的难度。   只是这五个风格迥异的破题,宛如绚烂的万花筒,变化莫测,让唐顺之陷入了前所未有的苦恼,唐毅这小子到底是什么东西,怎么就看不透呢! 第110章 马上封侯   天还没亮,唐秀才就爬了起来,把雷七,吴天成,徐三,还有钱胖子等人都叫了过来。吴天成眼角挂着眼屎,打着哈气晃晃悠悠,好像醉汉一般走过来。唐秀才看在眼里,气不打一出来,怒道:“知道今天什么日子吗?”   “知,知道。”吴天成被吓了一跳,道:“不就是运河通航,钦差大人前来观礼吗?”   “那可是钦差大人啊,一辈子能见到几次,还敢这么惫懒!你们要气死我啊!”   看着唐秀才怒气冲冲的样子,吓得吴天成一哆嗦。唐家父子算起来都是挺和气的人,唐毅就不用说了,跟谁都能打成一片,至于唐秀才,更是菩萨一般。但是,但是,千万记住一点,不能让唐毅知道你惹唐秀才生气,反之亦然,要是犯了这条死律,就等着欲仙欲死吧!   老唐已经生气了,只能拿儿子压老子,吴天成急忙说道:“我师父可是说了,钦差大人已经来过了,只要把码头收拾一下,座船弄得干净一点,就没问题了。”   “他说什么你就信什么?挺大的人没脑子啊!”唐秀才顿时骂道:“上一次钦差大人是微服私访,拜会朋友,这一次是正儿八经来参加典礼!盐铁塘重修,那是要载入史册的大事,荆川先生亲自作序,知府,知州全都要来。当着江南的士绅父老,怠慢了钦差,你让我的老脸往哪放?你师父混不吝的,你们也跟着学,真是要气死我啊!”   这下子几个人脑门也都冒汗了,稍微想想,也的确没错,钦差何等尊贵,更别说那么多的州府县道的官员,落一个招待不周的名声,光是吐沫星子就能淹死人。   雷七眉头紧皱,急忙说道:“唐大人先别着急,钦差要中午时分才能赶来,还来得及。”   “来得及吗?”唐秀才疑惑地问道。   雷七用力点头,“您放心,我这就安排工人搭建彩棚,从码头到太仓州城,净水泼街,黄土垫道。”   吴天成也急忙说道:“这样,我立刻回昌文纸店,把厨师带来,再有去木匠作坊和酒坊,把桌椅板凳搬过来。”   钱胖子也说道:“剩下的交给我吧,沿途的树木都要裹上红绸,这个周姑娘能办,还有吹拉弹唱,再弄几马车的鞭炮。”   大家伙你一言我一语,竟然把偌大的事情给分配好了,唐秀才发现没有什么漏洞,急忙点头:“现在就去半,离着午时还有三个时辰,必须准备好了!”   “遵命!”   别的地方迎接钦差,提前几天就要准备,唐秀才纯属现上轿现扎耳朵眼,可还真别说,人家就有这个胆气!   几个月修筑运河下来,原本的难民在唐毅的培训之下,已经成为这个时代最强悍的一群工人,没有之一!   得到命令之后,大家火速动员,正好原本就有挖掘石块的木架子,立在一起,彩棚的骨架就有了,再让女人孩子们去采集鲜花香草,装饰起来,还真是那么一回事。   差的就是木料都裸露在外面,不要紧,没有多大一会儿,周沁筠亲自带着伙计赶来了,车上堆满了崭新的红绸子。   “赶快裹上去。”   伙计们立刻行动,不多时彩棚,连同两旁的观礼台都变成了大红的一片,喜气洋洋。唐秀才看在眼里,不停点头,可还有些心疼。   “这么好的缎子,用一次就废了,还不如用红纸呢!”   周沁筠听在耳朵里,心说真不愧是父子,连钦差都敢糊弄!   “唐大人,彩棚是钦差大人落脚的地方,万万马虎不得,不过沿途的树木,不少都用红纸裹的,还好今天没风没雨,老天爷都在帮忙。”   好吗,都是一路货色,区别就是胆子大小而已。   这边彩棚搭好,那边雷七带领着上千工人,每个人手里推着鸡公车,装满了黄土,从州城到码头,一路撒过来,后面有老牛拉着石滚子,一走一过,地面平平整整,连点灰尘都看不见,就仿佛变戏法一般。   至于吴天成则是跑到了菜市场,站在街口,叉着腰大喊:“都给我听着,所有东西我都包了,甭管什么玩意,都给我送到码头去!”   老百姓稍微一愣,随即拿白痴一般的目光看着他,分明在说你小子疯了!   吴天成也急眼了,一伸手从怀里掏出一沓子银票,高高举在空中。   “听着,老子是昌文纸店的东家,是运河票号的总账房,钦差大人驾临盐铁塘,所有小贩都把东西挑到码头。价钱两倍,敢不去,以怠慢钦差论罪!”   嚯!   好大的罪名,这下子可把大家伙吓住了。昌文纸店的伙计和厨师都跑了过来,拉起那些小贩,挑着挑子就走,留下了傻愣愣的百姓。   吴天成不好意思拱拱手:“诸位乡亲,啃一天咸菜吧,回头我请客!”   风风火火,赶到了码头,这时候朱老实也带着伙计把家具都运来了,钦差和诸位大人都用紫檀的,其他的有黄花梨,有鸡翅木,整个东南,也就是唐毅能拿出这么多红木家具。   大家伙都在忙碌的时候,周巡满头大汗,跑到了码头,一见还乱糟糟一团,顿时脑袋就大了。   “唐大人,堂尊已经陪着钦差出城了,还没弄好,这可咋办啊?”急得周巡来回乱转。唐秀才倒是胸有成竹,基本布置都完事了,剩下的就是清理。   “周兄放心,不会出岔子的。”   周巡将信将疑,转身回禀,不多时,一对一对的骑士过来,通报钦差行程,大家伙的心全都提到了嗓子眼,加紧打扫。   不提码头忙得天翻地覆,赵文华则是兴致勃勃,在知府王崇古和知州陈梦鹤,已经苏州士绅官吏的簇拥之下,向着码头逶迤而来。   好热闹的场面!   一路上整洁干净,两边的树木光彩夺目,舞龙舞狮穿梭期间,鼓乐喧天,每走一段,就有鞭炮齐鸣。赵文华看得眉开眼笑。   “陈大人,有心了。”   陈梦鹤哪敢居功,急忙说道:“都是唐巡检调度有方,安排得当。”   “唐巡检?他和那个神童唐毅是什么关系?”   他怎么也知道唐毅,陈梦鹤不知原委,还是说道:“唐巡检是唐毅的父亲,能修通盐铁塘,他们父子居功厥伟。”   “好啊,虎父无犬子,看得出来,是个干吏,回京之后,本官一定向朝廷举荐。”   此话一出,多少官吏眼珠子都红了,多少人奋斗了一辈子,都盼不来这么一句话。唐慎平时看起来老实巴交的,没想到真会溜须拍马!   渐渐的赵文华来到了码头,闪目看去,高大的彩棚喜庆吉祥,在彩棚前面,唐慎居中,旁边站着唐顺之,此时唐顺之的心思全然不在赵文华身上,而是盯着唐毅,分明再说你给我个解释!   唐毅挠挠头,挤眉弄眼的讨饶。   赵文华离着码头只有两百步左右,唐秀才疾步向前迎接,口称钦差,跪倒行礼。倒是赵文华很和气,急忙拉住,笑道:“本官不是来又不是来宣旨的,不必如此。”   唐秀才连说:“礼不可废!”依旧行了大礼。唐毅一万个不愿意,也只能跟着。   唐顺之和赵文华是同年,正如赵文华所说,不是正式宣旨,只要拱手即可。只见赵文华眉开眼笑,主动拉起了唐顺之的手,笑道:“义修兄,此番你可是愿意随我进京?”   “多谢梅村公提携,在下疏懒多年,就怕给梅村公添麻烦。”   “哈哈哈,你我同科,客气什么。”两个人携手走进彩棚,来到了专门给钦差大人准备的主位。赵文华闪目一看,桌子上的一件东西顿时吸引了他。   一尺多高的摆件,褐黄色的山体,长着一株苍劲的老树,在树上有一个硕大的马蜂窝,在马蜂窝下面是一匹马,马上站着一个猴,猴子手里拿着竹竿,去捅马蜂窝。   不管是山石,树木,还是马匹,猴子,全都活灵活现,颜色生动,别提多好看了。   “这,这是药玉的吧?本官还没看过这么大的药玉摆件,义修兄,只是这东西是什么意思?你可明白?”   唐顺之扫了一眼唐毅,强忍着心头的气,含笑说道:“梅村公,这叫做‘马上封侯’,您看可恰当?” 第111章 用心良苦   药玉,既不是药,也不是玉,真正的名字叫做琉璃,也就是有色的玻璃,放在后世,烂大街的东西,可是在大明却不一样,人们认为药玉“比之真玉,光不殊别”,专供宫廷使用,一般的官僚都没法得到,除非熬到了四品官,或者考中了状元才能得到赏赐,想想三年才出来一个的天之骄子,捧着一块彩色玻璃感激涕零,也是够滑稽!   其实早在春秋战国开始,古代的炼丹家们就弄出了琉璃,不过作为炼丹的副产品而已,没准所谓炼石成金,就是拿沙子炼出来黄色的琉璃,在当时也的确价比黄金。   不只是出于什么原因,或许是点歪了科技树,中国一直都只能做出不透明的铅钡玻璃,功能也局限在礼器,装饰品,以及替代一些珠宝上面,由于价格昂贵,又十分易碎,餐具都很少用到。   尤其是经过了元朝,统治者的审美观念和传统不一样,致使很多传统技艺流失,大明虽然恢复了一些,但琉璃的制作工艺依旧落后,使得药玉越发显得珍贵。   直到最近一些年,西洋商人带来了一些琉璃,额不,应该说是玻璃制品,很多豪富之家争相购买,一面巴掌大的镜子,甚至能卖到几百两银子。   眼前的“马上封侯”至少几十斤重,而且色泽艳丽,造型完美,光泽华润,就算是宫里也未见得有这么好的摆件,赵文华又怎能不怦然心动。绕着桌子转了好几圈,上上下下,里里外外,看了个仔细。   “好东西啊,做工好,药玉也好,立意更好!”   他不停的赞叹搓手,垂涎之意再明白不过了,就差脑门上写上“我想要”三个字。   唐毅识趣地站出来,躬身说道:“启禀钦差大人,此摆件是太仓琉璃坊上百位能工巧匠,耗费无数功夫制作出来,专门进献给钦差大人的,您可还满意?”   挺上道的,赵文华欣然接受,不过听唐毅的话,他又皱起了眉头。   “怎么,太仓能制造药玉了?据本官所知,这可是内廷银作局独门的绝技,你们是怎么会的?”   唐毅笑道:“回钦差大人,说起来我中华自从春秋战国就会制作琉璃,传承一两千年,蒙元倒行逆施,使得秘技失传,人人引以为憾。荆川先生遍览古籍,搜寻方法,经过数月苦功,总算是烧制成功,不只是有色的琉璃,还有透明如同水晶般的妙品。”   唐顺之名气够大,在世人的眼睛里,就是无所不知的百晓生,发明一点琉璃,根本不在话下。   可是自己有多大本事,自己清楚,唐顺之哪懂得烧什么琉璃玻璃的,他倒是曾经记得,唐毅提到过要烧制玻璃,做什么透明酒具,配合葡萄酒,行销天下,大赚暴利。   唐顺之只当他是吹牛,现在才知道,这小子是玩真的,竟然不声不响弄了出来。他到底还瞒着自己多少事情,唐顺之越发迷糊了。   就在他迟楞的时候,赵文华却信以为真,急忙问道:“义修兄,真是无所不通,竟然能造出药玉,还有什么好东西,可要让我好好见识见识。”   什么叫见识,摆明是索贿,唐顺之看得明白,谁惹出来的麻烦谁收拾,他索性看着唐毅,让这小子解决。   唐毅不慌不忙,一摆手,有丫鬟端着托盘走了上来,托盘之中,摆着各式的玻璃制品,有透明的酒杯,有手串,有十二生肖,有花瓶,琳琅满目,不下几十种。看得人眼睛都花了,不只是赵文华,就连王崇古都来了兴趣。   “唐神童,别的不说,那个酒杯可要卖给我一套,不管多少钱都行!”王崇古是富商之家,说出话来财大气粗。   唐毅连忙笑道:“知府大人客气了,荆川先生花费功夫,研究琉璃的工艺,并非为了他自己。想必诸位大人都知道,年初的时候,数万难民云集太仓,嗷嗷待哺,府库乏粮。荆川先生不忍百姓受难,为了给大家伙找一条来钱的路子,才研究琉璃的。小子不才,协助先生,数月之间,竟然成功,也是上天垂怜,老天保佑。”   唐毅说的入情入理,可是唐顺之知道根本就是糊弄人,他没有研究,唐毅这小子也没费什么功夫,纯粹是自我吹嘘,往脸上贴金。可他这么说,一定有道理,唐顺之模模糊糊,能猜到一丝唐毅的打算,索性听他说下去。   “琉璃是佛门七宝之一,华美无双,妙用无穷,小子岂敢独占。更何况这是老天赐给受灾百姓的,让他们能凭着此物渡过灾年。小子觉得应该把琉璃卖到各地,无奈此物极其易碎,运输不便,小子一筹莫展。恰巧锦衣卫七太保周硕办差,经过太仓,他听说之后,非常欣喜。说锦衣卫能帮着运输各省,并且开店售卖,小子答应除了南直隶之外,其余各省都请他们帮忙。”   这个唐毅没有说假话,大约在五天前,周硕和他畅饮一番。那时候唐毅就献上了两大桶葡萄酒,有送了好多玻璃酒具,让周硕带进京城,献给陆炳,并且许诺按照酒精的模式,合作出售玻璃器具。   其他人听在耳朵里,简直有骂娘的冲动!   药玉药玉,价钱堪比玉石,透明的玻璃镜子价值更是远超同等重量的黄金。谁不想分一杯羹,可是一想到锦衣卫,大家伙都蔫了。就算赵文华都没有勇气从陆炳的嘴里夺肉吃。他干爹虽然权倾朝野,可是论起圣眷,总归比不上光屁股和嘉靖长大,还救过驾的陆炳。   看来琉璃坊这块肥肉是吃不上了,大家伙都有些失落,甚至埋怨,却听唐毅继续说道:“诸位大人,琉璃虽然珍贵,可毕竟能够人工生产,比不上天然之物。从今往后,一个透明酒杯一两银子,一面镜子五两,其余价钱不等。总之小子绝不敢多挣一分暴利,不然,荆川先生也不会放过我!”   说着,还冲唐顺之拱手讨饶,这话好似强心剂,大家都来了精神。比起世面的价钱,唐毅定的价格直接贯穿地板价,成了地狱价,完美诠释了什么叫做走自己的路,让别人无路可走。   原本大家都以为是超级暴利,现在看起来只是挺肥的一块肉而已。想要据为己有的心思淡了很多,购买的意愿却成倍增加,一个杯子一两,一套酒具十两银子足够了,对于有钱人来说,真不算什么。   唐毅卖家具便宜,卖琉璃也便宜,果然是厚道的好孩子……不过要是这帮人知道眼前这些花里花哨的东西只是沙子石块烧出来的,肯定会大口喷血,给唐毅送上大大的“奸商”二字!   唐毅早有烧制玻璃的心,不光是为了赚钱,玻璃能制造望远镜,显微镜,还能制造化学实验的用具,简直就是改变世界的材料。接收难民之后,唐毅发现有十几个烧砖瓦的工匠,还有两名铁匠。   立刻把他们集中起来,将烧制玻璃的原料和工艺大致说了下。人到了绝境都会超常发挥,这帮工匠不眠不休,用大半个月时间,愣是用石英砂,石灰石,长石,纯碱等,在坩埚中烧出了熔融状态的玻璃。   清澈无色,没有丝毫杂质,那一刻,工匠们喜极而泣,他们知道一扇财富的大门向他们打开了。   下面的工作就容易了多了,用铁管沾取玻璃液,按照模具,吹成想要的样子。别说是男人,就连女人都可以做。   弄出玻璃之后,唐毅没有急着拿出去卖,而是让工匠们放心大胆摸索工艺,开发不同颜色的玻璃,制作器皿和饰品。   几个月来,唐毅一共投入也就二百两银子,制作坩埚,购买煤炭等等,一个寻常的玻璃杯就要一两银子,一个工匠两三天时间,就能把本钱都捞回来,就连抢劫还要踩盘子,都没这个容易。   所有人都饶有兴趣地欣赏眼前的东西,可有一个人却眼圈发红,感动无比,那就是唐顺之,他终于明白了为什么要把他和玻璃扯在一起,如今玻璃算是锦衣卫的生意,他唐顺之和锦衣卫就有了联系,陆炳多多少少都要照顾他,如此一来,除了严阁老和徐阁老之外,唐顺之又多了一个坚强靠山。   甚至唐毅压低玻璃的价钱,吐血大甩卖,都是给他唐顺之出山造势,帮他买好,让官员们不敢小觑他唐荆川,唐毅这番举动,可谓是用心良苦,让人动容。 第112章 扬帆起航   江南富庶之地,苏杭人间天堂,在京做官的怕是没几个不想到江南办差,赵文华也不例外。明知道是烫手的山芋,还屁颠屁颠跑来,更是给严世藩许诺,事成之后要献上一份厚礼。   严世藩是严嵩的独子,聪明绝顶,贪婪无厌,整个一个狐狸和貔貅的结合体。身边妻妾成群,每个人都要备上一份礼物,光是为了应付干兄弟,赵文华都绞尽了脑汁。他先是毒刑拷打沈良,从他的手里掏出了遍及苏杭的五十多个铺面,折合白银将近十万两,又到处索贿,弄到差不多二十万两。   赵文华盘算了一下,勉强能满足严世藩的胃口,可他自己不能白忙活啊。这家伙也真够胆大的,竟然把主意打在了织造局身上。   织造太监杨璇在苏州没几年,暗中弄到了八千亩桑田,本来是给自己留着养老的,挂名在织造局的下面,赵文华竟然给一口吞下了,另外还有织造局下属的三座丝绸作坊。敢吃内廷一口,他赵某人绝对称得起胆大包天!   弄到了桑田,弄到了丝绸作坊,就等于拿到了摇钱树。   不过要想摇出钱来,还要借重盐铁塘,把丝绸运到各处,正巧还有运河票号,可以储存赚到的银子,给自己弄一个小金库。这也是赵文华欣然前来的原因。   来到之后,唐毅给了他更大的惊喜,那些精致的镜子丝毫毕现,能把女子的美貌一览无余,严世藩的姬妾一定会喜欢的。虽然唐毅说五两银子一个,可京城毕竟还不知道,能糊弄一时算一时。这样自己就能多拿三五万两银子,毕竟地主家也没有存粮。   想到这里,赵文华心情大好,站在彩棚,眺望运河码头,青绿的河水潺潺流淌,岸边移栽不少杨柳,抽出嫩绿的枝条,草长莺飞,桃红柳绿,码头停靠十几艘商船,密密匝匝飘扬着彩旗,喜庆热闹。   看过之后,赵文华不由得点头称赞。   “真是想不到,数月之功,竟然能修出一条运河,真是了不起!”赵文华笑着看了看唐顺之,说道:“义修兄,你可是收了个好徒弟!”   唐顺之脸色一红,他可是记得当初唐毅说什么都不愿意加入心学,自己后来靠着科举学问引他上钩,但是两个人只有师生之实,没有师生之名。说出来丢人,其他人巴巴求着拜在他的门下,唯独面对唐毅,一肚子经天纬地大学问的唐顺之没了自信。   “梅村公,我和唐毅之间……”   没等唐顺之说完,突然唐毅撩起袍子,抢步跪在了唐顺之的面前。   “荆川先生,晚生仰慕先生人品学问日久,近一年以来,先生言传身教,晚生受益匪浅,今先生出山为国操劳,怕是再没有耳提面命的机会,还请先生收晚生为徒!”   说完,唐毅干净利落行了拜师礼,跪伏在唐顺之面前。   这时候一直没有说话的魏良辅笑着走了过来。   “义修,孩子是一片赤诚,收下吧。”   唐顺之一愣,不解道:“上泉公,您老不怕我抢了学生?”   “哈哈哈,你问问这小子,他会不认我这个师父?”   唐毅急忙说道:“小子不敢,二位先生俱是小子的师长。”   知府王崇古也抚掌笑道:“我早就听说唐神童的大名,名师高徒,乃是千古佳话,我辈读书人,多拜几位师父,博采众长,乃是正理。就连孔夫子不也是拜师多人吗,荆川先生就不要推辞了。”   唐顺之没有急着点头,而是俯身低头,盯着唐毅,缓缓说道:“你可愿意?”   这四个字只有他们明白,不只是拜师,更是加入心学一脉,从此之后,唐毅就是有组织的人,当然也要承担弘扬心学的使命,为阳明公正名,为生民立命。   唐毅咬了咬牙,郑重说道:“学无止境,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后人未必不如前人,前人未必不希望后人超越自己,学生能拜在先生门下,自当弘扬学问,不辱先生英名。”   几句话听在旁人耳朵里,只当唐毅是年轻气盛,憋着劲头要超越老师。可是唐荆川和魏良辅听得明白,这小子要超越的人是王阳明,要更新改革的是心学!说到底他还是不太认同现在的心学,那也好就看你能改到什么程度!   “上泉公,既然如此,咱们就收下这个弟子吧!”唐顺之欣然应允。   魏良辅笑道:“也好,既然做了我的徒弟,老夫就赠你个字,曾子曰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仁以为己任,不亦重乎,死而后已,不亦远乎。就叫弘远吧!”   “多谢老师!”   唐顺之也笑道:“上泉公对你的期许何其之高,为师只盼你真正做事,胸有万千不如行之一策,成功成仁,贵在行之,我给你的字就是行之!”   王阳明讲知行合一,唐顺之经过和唐毅的相处,他的思想已经转变很多,由知行并重,变为更重行,不做事知道的再多又有什么用!如果能再进步一点,说不定就能冲到“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的至高境界。   他给唐毅取了“行之”二字,也含着他的名字,师徒情深,不言而喻。   赵文华欣然笑道:“义修兄喜得嘉徒,可喜可贺,对了,有酒吗?”   唐秀才急忙站出来,说道:“大人,早准备了美酒,还请大人品尝。”   有侍女托着托盘上来,清一色的玻璃酒具,晶莹剔透的杯子,装着艳红的葡萄美酒,离着老远,香气就让人醉了。   “哈哈哈,早就听说江南有美酒,今日一见,果不虚言!”   赵文华拿起酒杯,满饮一口,香醇的味道在舌尖绽放,顿时全身的毛孔都打开了,他喝过不少葡萄酒,可从没有如此香醇的。   “唐巡检,如此仙酿琼浆,怕是得来不易吧?”   “回禀钦差大人,此酒的确需要选用上好的葡萄,精心酿制,不过关在还在酒桶之上,卑职已经准备了两桶酒,给大人慢慢品尝。您若是喜欢,等今年秋天,葡萄丰收之后,还有更多美酒。”   “好,本官等着品尝!”   这边喝酒,那边乐队齐鸣,悠扬的声音宛如天籁。早就准备好的厨师刀勺齐动,很快将一道道色香味俱全的菜肴送上来。今天的菜式还有些不同寻常,每一道菜极为精致不说,还只有小小的一口,每人一份,让人回味悠长,新鲜感十足。   从本心讲,唐毅更喜欢热热闹闹的一大桌子,无奈人都有猎奇的心思,为了让赵文华高兴,只能这么做。当然了,他也考虑过弄几个美女,摆上美味佳肴。   美食美色,估计赵文华一定喜欢,不过别的人不好说,就算唐顺之和魏良辅不下手,老爹都能把他扔进盐铁塘,淹死混账儿子!   酒到酣处,赵文华更新对着河水,欣然吟诵:“桥低红板,正江南水长,绿杨飘撇。管领春风陪舞燕,带露含凄惜别。烟软梨花,雨娇端阳,芳草催时节。画船箫鼓,歌声缭绕空阔。究竟盐铁古河,世间岂少,色艺称双绝?一缕红丝偏系左,闺阁几多埋没。假使夷光,苎萝终老,谁道倾城哲?清歌一曲,千秋艳说江辑。”   一首《念奴娇》,的确做得不错,惹来马屁声不断,拍出了花,拍出了高度,只是唐毅怎么听都有点燕语莺声的味道,莫非还想要姑娘?   幸好今天没有让琉莹来,不然赵文华这个臭流氓不定干出什么事情呢!   唐毅暗呼侥幸,眼看着日过中天,赵文华带着七分醉意,恋恋不舍,登上了座船。唐顺之用力拍了拍唐毅的肩头,没有多说什么。其实从唐毅今天的举动,唐顺之已经看得明白,或许这小子不是自己能看透的,但他重情重义,尤其是当众拜师,还袒露心声,就代表他没有对自己隐瞒,这样的好孩子绝不会变成大奸大恶,自己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行了,我去不了京城多久,还要回到东南为官,咱们师徒很快就能见面的!”   唐顺之说完就头也不回上船,留下一个潇洒的背影,转身的一刹那,一滴泪却从他的眼角流过。   “起航了!”   伴随着船工的喊声,两岸鞭炮齐鸣,欢呼不断,盐铁塘运河终于启动了,载着财富,载着梦想,驶向远方。 第113章 富可敌国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人生难得是欢聚,惟有别离多。”   悠远凄凉的歌声,送着唐荆川,三度北上,唐毅的心中五味杂陈,一位可亲可敬的师长离开,没人逼着自己苦读诗书,没人天不亮就叫自己起来扎马练功。唐毅突然有种刚刚从大学校门出来的感觉,身在里面,怨声载道,出来之后,无比向往。   “唉,以恩师的性子,他应该在象牙塔里修炼,不管什么领域,凭他的聪明才智,都能拔得头筹。唯独是非混淆的官场,对他来说实在是折磨。”   想到这里,唐毅变得意兴阑珊,等到官员散去,他早早回到了书房,和平时一样,提起毛笔,静心凝气,刷刷点点,开始临摹字帖。   按说科举考试是要糊名誊录,只要字迹工整也就行了,其实不然。就像考秀才的三道关,县试府试院试是不进行誊录的,县试和府试甚至不用糊名,直接由知县,知府和提学评卷。   要是在偏远地方还好说,苏州可是有名的科举坟场,学子数量多到令人发指,更有白了头发还跟着孙子一起考试的执着老童生,阅卷的工作量可想而知。   当考官看得头昏眼花,目呲欲裂,眼睛流泪的时候,一份字迹工整,文理通顺的卷子,就仿佛沙漠中的甘泉,让人欲罢不能。   只要做到眼前一亮,那么恭喜你,差不多就能过关了。想想老爹唐慎迷迷糊糊的,凭啥考中秀才,不就是靠着一手漂亮的书法吗!   实际上只有乡试和会试需要誊录,殿试也没有誊录。想一想,那些阅卷官,个个都是进士出身,书法名家,要是写一笔狗爬字,用脚趾头想也知道下场会怎么样。虽然殿试不会黜落,但是排名总有个先后。   而且这个排名还涉及到后面的馆选,差个几名,就有可能失去成为庶吉士的机会,没法进入翰林院,那么恭喜你,内阁的位置基本和你绝缘了!   拉拉杂杂说了这么多,只有一个主题,那就是想把科举路走顺了,好的书法是必然的,而且还要看是什么字体。   小唐毅以往跟着老爹学的是瘦金体,固然字迹飘逸洒脱,可是个性飞扬的东西注定不讨喜。自从跟着唐顺之学习,唐毅就转而练习台阁体,方正,光泽,乌黑,大小一致,宛如印刷出来的一般,端庄大方,同样毫无特色可言。好在唐毅也没想过靠书法活着,一切为了科举!   一口气写了半个时辰,唐毅抬起头,扭了扭脖子,突然目光落在了桌边几天练字的纸张上,本来都是废纸,攒几天就要扔掉,可在纸张的中间竟然多了一本厚厚的书籍。好奇心驱动之下,伸手拿了过来,一看封面上的字迹,熟悉异常。   “是老师留下的!”   唐毅急忙翻开,里面还夹杂着一封书信,展开之后,上面写道:唐毅小友,见信如晤。你我虽无师生之名,却又师生之实。以小友之才,一入官场,便如鱼得水,龙入沧海,虎归深山,不可限量。然科举一途,尤不能松懈,我朝取士,名曰为国取才,实则黑幕重重,两榜进士,尽是乡愿。江西人做首辅,江西的才子多,浙江人做阁老,浙江的进士多。朝中有人,家乡有才,“人才”二字当作如是解!   看着熟悉的字体,唐毅渐渐双手发抖,眼圈通红,再也控制不住,泪水噼里啪啦落下。   “师父啊,师父,这些话该烂在心里,一辈子都不能说出来!天高地厚之恩,弟子何时能报答啊!”   唐毅感动不是没有道理,写这封信的时候,还没有正式拜师,唐顺之就把科举的黑幕和盘托出,每一句话都是犯众怒的,一旦流落出去,唐顺之立刻就成了士林的公敌,甚至身败名裂,万劫不复。   可他依旧毫无保留,按照唐顺之所讲,每一科进士当中,只有一甲二甲的前五十名比较安全,算是有真材实料。不是说后面都是饭桶,只是说文章做得可能差不多,但有的人高中二甲,有的人屈居三甲,更有人名落孙山,并非学问不够,而是门户和朋党瓜分利益所致。没有靠山,就要黜落。   当然,个别时候捞过界,连三鼎甲也出了问题,捅出来就是科场风暴,要人命的。   要想能稳当考取进士,最好要冲到前五十名,而考虑到庶吉士的问题,必须冲进三十名以内。但是庶吉士要在翰林院学习三年,视成绩好坏分配职务,这三年对于新科进士来说,是最好的休息时间。可是对唐毅来说,简直就是浪费生命,因此更稳妥的则是冲击三鼎甲,就像徐阶和唐顺之,都是探花郎,能直接进入翰林院……   一字一句,都是替唐毅考虑,把科举之路写得明明白白。既然把目标定在了三鼎甲上,难度就可想而知,面对全国最顶尖的人才,想要从中脱颖而出,没有充足准备是绝对不成。   除了正儿八经的学问和书法之外,还要一本《唐氏应考宝典》!   唐毅缓缓翻开书卷,里面都是唐顺之整理的朝中官员曾经做过的文章,有资格当会试主考的官员不多,但是唐毅由于母丧,已经赶不上嘉靖三十二年的进士,因此最近的就是嘉靖三十五年,四年之后,放宽标准,差不多有十几位位官员入选,另外加上蛰伏可能被起复的,唐顺之选定了二十八个可能的人选。   把他们从县试以来的八股文章都搜集起来,后面写满了密密麻麻的评语,总结他们文风如何,喜好如何,当官之后,有无变化……经过唐顺之的介绍,一个个官员的风格清清楚楚摆在面前,投其所好变得容易无比。   一句话,这本宝典就是迎合主考官的红宝书,游戏通关的神级攻略!   真是难以想象,一生奉行君子之道,讲究宁在直中取、不在曲中求的唐荆川,竟然能写出这样的东西!   捧着书卷,唐毅泪水满面,他深深体会到了先生的殷切期许。在最后面,唐顺之甚至提醒唐毅,因为他少年成名,难免有些小人因为嫉妒从中作祟。必要的时候,要动用一切力量,把考官摆平。   连贿赂的话都说出来,唐毅简直无话可说。   “师父放心吧,弟子一定堂堂正正考上三鼎甲!”   唐毅小心翼翼,把书放进了抽屉,用锁锁好。突然听到了两声咳嗽,一回头,老爹正站在门口。   “能进来吗?”   “您客气什么,快坐吧!”唐毅擦了擦眼泪,把老爹拉过来,父子对面坐下。   唐秀才看了看儿子的泪痕,忍不住叹道:“荆川先生走了,把你给闪着了,爹的心里也挺不好受的。本来我是不想打扰你的,可是有件事情爹不能不说。”   “爹,咱们父子无话不谈,您只管说就是。”   唐秀才愣了一下,叹道:“今天吴天成送来了账本,说是要给你,本来我是不想看,可是我又想知道儿子有多大的本事,你猜爹看到了什么?”   “账本?盐铁塘的账本?”唐毅瞪大了眼睛,突然恨不得抽自己两个嘴巴,老师一走,弄得他心神不宁,早早回家。要是知道老爹会看到账本,他多等一会儿啊!   唐毅做了这么多生意,账目都是瞒着老爹,不是怕他知道,而是怕他接受不了。毕竟那么多的银子流动,实在是有些吓人。没想到瞒来瞒去,还是让老爹知道了。   就听唐秀才咬着牙关说道:“毅儿,你怎么弄到那么多钱?五百多万两银子啊!比大明朝一年的国库收入还多!你想吓死你爹啊!”   唐毅挠挠头,“爹,那些不都是孩儿的,其中只有三成多的股份在孩儿名下。”   “那也是一百五十万两!咱们家一年不到的时间,竟然富可敌国。你到底给我说说,这些银子是哪来的?要是说不清,你爹都睡不着哩!” 第114章 暴怒的卢镗   相比起拥有,我更喜欢支配,用别的人钱,替自己做事,爽快胜过隔壁老王——唐毅的理财观。   唐毅最初的三大财源是酒坊、纸店、家具,在救济难民的时候,唐毅就说过,如果能做成,将狠狠捞一笔,事实证明,不但是赚了,而且还是赚大了!   靠着从难民中吸纳的劳动力,原本的作坊成倍扩大,又新建了琉璃、葡萄酒、火药三个作坊。这六个作坊都生意兴隆,平均每个作坊价值都在十万两以上,还在快速扩张中。唐毅拥有一半的股份,就是三十万两。   运河票号由于参与的商人和士绅家族众多,唐毅的股份只有百分之十五,可工人占据一层,钱胖子,雷七他们又占据半成,加上周沁筠的二成五,已经稳稳当当过半。加上唐毅又是创始者,所有参与的商人都惟命是从,乖乖听话。   在运河票号之下,还有仓库、船队、当铺等等,林林总总全都加起来,差不多有五十万两左右。   唐毅给老爹讲解一笔笔的账目,唐秀才默默计算着。   “不对啊,毅儿,这才只是一半而已,还有一半呢?”   唐毅没说话,而是指了指地。   “什么意思?埋起来了?”唐秀才惊呼道。   “孩儿说的是地产!”唐毅干脆和老爹直说:“运河没疏通的时候,沿途都是荒地,不值一分钱。可运河修通,地价就十倍百倍增加,孩儿提前买下了土地,现在算起来,也有七八十万两,若是再过几年,涨到一两百万两也不是没有可能。”   “可别涨了,我这都受不了!”   唐秀才彻底被打败了,当师爷的时候,他就知道太仓州号称富庶,一年下来预算也不过五万两出头,苏州府几乎是天下最富庶的地方,下属六县一州,可支配的财富也不过二三十万两。   宝贝儿子折腾了一年,竟然弄出了五个苏州府,这是何等妖孽,何等疯狂!   难怪不愿意让自己知道呢,是要吓死人的。   “爹,其实也不能这么算,就拿东南来说,家产上百万的商人至少在上百位以上,而且都是流动现金。不算房产,地产,铺面什么的,远的不说,王家、徐家他们光是田产折合白银就要上千万两,相比而言,孩儿这点家底儿拿不出手的!”唐毅努力解释道。   “不!”唐秀才来了聪明的劲头,把脑袋摇晃的和拨浪鼓一样,凶巴巴说道:“别想忽悠我,王家徐家有钱,那是积累了多少年,一代一代人积攒下来的,你呢,根本就是踩着棉花包,一步登天,爹这心里头没底儿啊!”   唐秀才说着五官都聚到一起,凄凄惨惨戚戚地盯着儿子。唐毅被盯得有些害怕,说句心里话,他也有些担忧。   尽管他设计制度的时候,尽量公平,让各方都能够接受,可是按照眼前的势头发展,没有几年,围绕着运河号,聚集千万白银不是做梦。   周围有多少双通红的眼睛,恨不得生吞活剥,吃干抹净。远的不说,织造局虽然受到重创,但是朝廷已经派了新的太监,不日南下。另外东南的士绅大族哪个是好惹的,这帮人暗中都和倭寇有联系,什么事情他们不敢做。   眼前的局势就好像大家同在一辆车上面,快速膨胀的运河票号就好像上来个二百斤的大胖子,不管怎么赔笑脸、说好话,都会占别人的位置,甚至把别人挤下去,能不招人羡慕嫉妒恨吗!   “毅儿,爹说句话你别不爱听,你爹是个秀才,借着你的光,爬上了巡检的位置,不过从九品而已,你本事不差可年纪太小,未必被人家看在眼里,偌大的家业,我怕咱爷俩守不住啊!”   唐秀才的担忧绝对是有道理的,唐毅微微盘算了一下,叹道:“爹,咱们现在可以依靠的势力,首先就是舅舅王忬,其次就是我师父荆川先生和上泉公,还有锦衣卫,知州陈大人,再有我顶着假假的心学门人,不过……要是算起来,这些力量都不靠谱儿!”   “是啊!”唐秀才点点头:“先说陈大人吧,他对咱们父子倒是不错,只可惜任期快要到了,听说徐阁老很欣赏他,再加上又是翰林出身,下一步肯定要高升。”   俗话说现官不如现管,陈梦鹤是太仓知州,有他罩着,做事方便太多。他要是走了,换一个知州,还不定怎么回事呢!   唐毅的心不由得提了起来,缓缓说道:“荆川先生虽然出山,他也真心对孩儿好,可别忘了君子可欺以其方,他是斗不过一帮小人的。”   “上泉公年纪大了,只想着颐养天年,要是劳烦他,咱们心里也过意不去。”唐秀才又补充道。   剩下的呢,王忬管着闽浙两省,位高权重,可惜他的精力都放在抗倭上面,而且说句实话,王家在东南盘根错节,嘉靖只是没有可用的人才,不得不用他而已。没准什么时候,就把王忬拿下。   锦衣卫倒是权倾天下,可是他们根本就是吃人不吐骨头的豺狼猛兽,如果有机会,他们绝对不介意把唐毅给吞掉。   至于心学门人,那就更虚无缥缈,用处不大……   有人要问了,这些都不靠谱儿,唐毅岂不是白忙活儿一场?并非如此,能和这些人攀上关系,已经是唐毅天大的成功。   四两拨千斤的前提是你要有八百斤的力量,才能拨得开,如果只有四两的力气,找个墙角蹲着吧!   说到底就是唐家父子本身实力太弱,未来的事情谁也不好说,那些大人物可以拉来吓唬吓唬人,但真指望他们出生入死那就不成了,甚至还要提防他们暗中下绊子。   看似烈火烹油,蒸蒸日上,唐家父子却感到了强烈的危机。   “唉,爹真是没用,区区一个巡检,芝麻绿豆都算不上,愧为人父啊!”   唐毅眉头一皱,巡检虽然小的可怜,但是小官同样可以做大!   “爹,卢镗卢将军是不是还在训练新军?”   “没错,有两三个月了,选得都是难民子弟,看起来有些模样了。”   “太好了!”唐毅突然一拍大腿,露出了笑容,“爹,倭寇作乱,军队最吃香,咱们不妨从这下手,有一支强军撑腰,谁还敢小瞧咱们!”   唐秀才虽然不知道枪杆子出政权的道理,但是他身为巡检,就有统帅民兵的权力,二百里的盐铁塘都在他的治下,靠着运河练出一支军队,没准真能帮上大忙。   父子俩经过一夜的商议,第二天顶着黑眼圈,草草洗了脸,直奔卢镗大营。   卢镗的大营就是当初难民的营地,经过改建,帐篷都换上了整齐的土坯房。中间是偌大的校场,上千名青壮士兵有的跑步,有的练习刺杀,忙得不亦乐乎。可身为统帅的卢镗却脸膛漆黑,虎目喷火。   在他的面前,有一排马车,车上装着不少盔甲兵器,可全都锈迹斑斑,虫蚀鼠咬,残破无比。卢镗随手抓起几个花枪,双臂用力,咔嚓嚓全都断掉。又拿起一副铠甲,没有两下撕成了碎片。   最后拿起一杆火铳,卢镗的鼻子更是气歪了,原来铳管都烂透了,只有在枪托处依稀能看出“永乐年制”的字样。   “妈的,这玩意说不定跟着成祖爷打过蒙古呢!拿来打倭寇,亏他们想的出来!”把火铳狠狠一摔,顿时裂成三段。   卢镗气哼哼一抬头,正好看到了唐家父子来了,他二话不说,几步冲上来,劈手就抓住了唐毅的胸口,几乎把他提了起来。憋得唐毅喘不上气,脸涨得通红。   “喂,卢将军,犬子可没有得罪过你啊?”唐秀才怒道。   卢镗也自觉过分,急忙松手,恨恨说道:“还不是王大人,就是你舅舅,都把我气糊涂了!”   唐毅喘了两口气,不解道:“到底怎么回事?”   卢镗一把拉住唐毅,飞步到了马车前面,指着满眼的破烂货,怒冲冲道:“看看吧,就给我们这些玩意,别说打倭寇,连打鸟都不成!”   唐秀才也跑了过来,看了看也是大摇其头。   “卢将军,不是说总督大人很重视你们吗,怎么会糊弄事啊,是不是下面……”   “不!”卢镗摆了摆手,怒道:“唐相公你不知道,最近从湖广和广西调来了一批‘狼兵’,大家都说他们能征惯战,勇力无双,用狼兵就能平灭倭寇,何必在我们这些废物身上浪费好东西!”   “堂堂汉家儿郎,竟要靠着狼兵保护,真他娘的丢人!”   卢镗一股怒火无处发现,举起硕大的拳头,猛地砸在马车上,车板愣是被砸出了窟窿,木屑纷纷,拳头鲜血淋淋,触目惊心! 第115章 男儿当自强   亲兵见卢镗受伤,急忙过来要帮着包扎,卢镗只是气哼哼的一挥手,把几个人都推到了一边,随意坐在地上,不发一语。   趁着这功夫,唐毅捡起一把腰刀看了看,刀刃早就锈迹斑斑,别说杀敌,就是杀猪都不成,也难怪卢镗会愤怒,拿着这种兵器上战场,简直就是草菅人命。   “卢将军,先别急着生气,咱们想想办法。”唐毅陪着笑脸说道。   “有什么办法?你要是愿意给王大人写信,让他拨下来好兵器,姓卢的感激不尽,不然就请你走吧!”卢镗扭过头,不愿意看唐毅。   唐毅倒是没有放弃,雪中送炭可比锦上添花要好得多。唐毅神色凝重,走到卢镗近前,躬身施礼,说道:“卢将军,王大人虽然是我的舅父,可是抗倭作战乃是军国大事,他可不会跟我请示,我是听了将军所说才知道的。”言下之意,不该迁怒到我身上。   卢镗一愣,面带惭愧,长叹道:“卢某是个粗人,小相公莫怪就是,我就是想不明白,我华夏的男儿都死光了不成?竟然宁可把好兵器给狼士兵,也不给我们,简直气死人也!”   卢镗一再提起狼士兵,所谓的狼士兵就是广西和湘南等地的土司士兵,多数是壮族和土家族,他们不属于大明正式的军队,但由于环境艰苦,养成了勇武剽悍的作风,战力极强。大约在正统年间开始,明廷就招募狼士兵对付当地的贼寇,战绩斐然。   如今东南倭寇作乱,原本的卫所体系崩溃,九边的士兵又没法南下,只能调集狼士兵前往东南抗倭,也不失为应急之策,但想指望着狼士兵灭掉倭寇,还是太难了。   狼士兵虽然悍勇,但是他们有两大致命弱点,第一是不通水战,没法御敌海上,只能被动迎战,第二,狼士兵对火器不熟悉,相比倭寇,缺乏远程打击能力。另外狼士兵远路而来,人数有限,加上野蛮成性,不服管教,到了东南花花世界,难免有扰民之举,百姓叫苦不迭。   说到底还是要练出自己的强兵,才能重塑海防。   “卢将军,不知道你能不能信得过我?”唐毅俯身问道。   卢镗长出口气,点了点头。   “小相公,我卢镗能顺利招兵练兵,你帮了不少忙,我信得过你!”   “那好,卢将军,你能不能告诉我,王大人为什么不重视新军了?我记得捉拿沈良的时候,督标表现很不错,王大人十分欣赏。”   “那是老黄历了!”卢镗不耐烦地说道:“听说浙江巡按陆有亨认为练兵太慢,倭寇不过是疥癣之疾,只要利用精兵悍将,捣毁倭巢,倭寇就成了海上飘萍,不战自溃!”   “胡说!”   唐毅毫不客气驳斥,且不说倭寇背后复杂到令人发指的经济因素,单说捣毁倭巢的策略朱纨就用过,结果没打败倭寇,反而把脑袋混没了。   所谓倭巢,其实就是走私据点,捣毁沿海的,大不了退到外海的岛屿,甚至能退到日本。倭寇能横行海上,靠的是成千上万的船只。偏偏大明朝水师又不争气,捣毁沿岸的倭寇,只会让集中在一起的倭寇四散奔逃,到处兴风作浪,像癌细胞一样,扩散全身,问题只会更多!   唐秀才也听出了问道,不解地问道:“王大人熟知兵法韬略,他怎么能信这话?”   卢镗扯了扯胸口的衣襟,露出浓密的胸毛,怒道:“我怎么知道!早知今日,老子不如在大牢里混吃等死呢!”   唐毅眼珠转了转,思前想后,他倒是有了些猜测。王忬也是身不由己,眼下朝廷上下还不知道倭寇的厉害,都存心要速战速决。练兵少说要半年,还要经历战火洗礼才能成为强兵,鬼知道要多少时间。   倒不如寄希望狼士兵,快速战胜倭寇。   朝廷决策背后牵涉到的是抗倭的策略,别说唐毅,就连王忬也没法做主,真正能做主的是西苑的那位道君皇帝!   想通了这些,唐毅嘴角上扬,微微一笑。   “卢将军,没有兵器盔甲就不能练兵了吗?”   卢镗怪眼一翻,冷笑道:“怎么?唐神童是让弟兄们拿胸膛去送死吗?”   “当然不是,我们眼前就有不少的兵器。”   “哪有?”   唐毅笑着指了指军营旁边的竹林,从容说道:“就在那!”   咔咔咔,砍柴刀挥动如飞,没一会儿就砍倒了十几根毛竹。唐毅挨个挑选,专捡粗细适中,韧性极好的毛竹,砍出一丈五六的长度,上面的枝桠稍微修剪一下,最长的有二尺多。拿在手里舞动了两下,唐毅就喘气不止,毕竟他力气还没有长成,不过身强力壮的士兵,经过训练完全能够使用。   他欣然带着竹竿回到军营,在竹竿前头绑上了半尺长的枪头,再用火烤两旁的枝桠,弯成各种形状,最后用桐油浸泡。如果正式上战场,还可以涂抹毒药,增加杀伤力。   一番折腾下来,竹竿已经变成了彻头彻尾的大杀器,它还有个响亮的名字……狼筅!   没错,就是戚家军赖以成名的利器,抓着手里的狼筅,唐毅默默叨念:“戚老兄,可别怪我剽窃啊,一切都为了抗倭大业。”   唐毅把做好的狼筅送到了卢镗手里,笑道:“卢将军,你看此物如何?”   卢镗没说话,拿在手里,舞了两下,重量有些大,而且枝枝叉叉,很不方便,他皱了皱眉头,大手不停在竹竿上拂过,突然眼前一亮。   “田三,你们几个拿着刀剑攻击我!”   田三一听,急忙抽出了腰刀,摆好了架势。靠着唐毅的周旋,田三只是判了一个充军的罪,他本来就是军户,等于是没有处罚。死里逃生,田三一下子成熟不少,在新军之中表现突出,很受卢镗的赏识。   双方气势十足,田三抢先动手,一刀砍过来,卢镗用狼筅一架,刀落在枝桠上,砍断了几根,力道就被卸去,卢镗一挥手,抽中田三的肩头,把他打出一溜儿滚儿,如果用枪尖,只怕此时的田三非死即伤。   其他人见到这件奇怪的兵器如此厉害,都来了精神,纷纷冲了上来,有人学着田三,用刀剑猛砍,可是狼筅枝桠众多,而且竹子韧性极好,又用桐油处理过,很难砍断,而且还会被反弹抽伤。   还有人用长枪攻击,但狼筅比一般的长枪都长一大截,枪刺过来,又被枝桠削弱,根本没有威胁。   卢镗是武术大家,而且还是从尸山血海杀出来的,越用越是畅快,不由得放声大叫,士兵们不服气,前赴后继,结果不断被卢镗打倒,躺在地上哀嚎。   到了最后,小驴儿给田三出了个主意,有几个人在前面牵制,他们绕到了卢镗身后,拿着刀指着卢镗的后背。   “将军,你输了!”   大家罢手,卢镗把狼筅扔在地上,拍手大笑:“痛快,太痛快!小相公,这玩意你怎么想出来的,真是好东西!”   唐毅笑道:“卢将军看出奥妙了?”   “没错。”卢镗笑道:“倭寇凭借的是倭刀的锋利,但是倭刀短小,劈不开狼筅,还会被狼筅的枝桠困住。”   田三插嘴道:“将军,那要是人家不正面攻击,从背后偷袭呢!”   小驴儿也说道:“是啊,是啊,狼筅那么重,小的可拿不动!”   “哈哈哈,说的没错,狼筅优势不小,可弱点也明白得很。”卢镗搓着大手,问唐毅道:“小相公,你可有办法?”   “卢将军又考校我了。”唐毅笑道:“无非两个字:配合!遇到战斗,以两个盾牌手为前锋,遮挡敌人攻击,两个狼筅手紧紧跟随,以长击短,杀伤和限制敌人,再后面是四名长枪手,负责保护盾牌手和狼筅手,并且伺机杀敌,在往后可以安排刀盾手掩护,如果有了火器,还可以增加火铳手。这样一来,整个战队十几个人,攻守兼备,长短协作,只要好好配合,不愁不能杀敌立功!”   卢镗在使用狼筅的时候,已经隐隐想到了一丝,可是听唐毅说完,拨云见日,三伏天吃了个大西瓜,别提多舒服。   “不愧是唐荆川的徒弟,就是厉害!”卢镗昂然起身,大笑道:“弟兄们,都给我打起精神。好好操练,越是看不起咱们,咱们就越要争口气!” 第116章 唐秀才从军记   卢镗和唐家父子一拍即合,首先唐慎以盐铁塘巡检的名义,下令征兵,二百里盐铁塘,每一里安排四名士兵,一共就是八百人,加上卢镗手上的一千二百多人,正好组成一支两千人的队伍。   缺少的武器暂时用竹子顶替,除了数百根狼筅之外,还有大量的竹枪,削出锋利的尖子,用油炸过,一般的刀剑都砍不断。即便是能砍断,又是一个斜茬,依旧能杀人取命。   卢镗更是亲自设计了六势狼筅战法:中平势、骑龙势、钩开势、架上势、闸下势、拗步退势,挑选身强力壮的士兵操练。   后世人或许想不到,杀遍天下无对手的大明第一强军,竟然会以近乎斩木为兵的凄凉方式起家。   不过装备虽然简陋,可大家伙的士气高昂,干劲十足。除了有卢镗这位猛将兄亲自训练之外,唐毅在他们心中地位更加惊人,不光是救命恩人,还带领他们走向了富足的生活。   一条盐铁塘,使得温饱线上挣扎的百姓一跃变成了小康之家。或者在码头做工,或者开一个小店,收入都比种田要多少几倍,天翻地覆的变化都看在每个人眼里。毫不客气地说,唐毅的地位在他们心中堪比神明,别说让他们努力训练,就算让他们上刀山下火海,也不会有多少人皱眉头。   大家热情高涨,唐毅既欣慰又担忧,毕竟装备还是太单薄了。思前想后,唐毅找到了陈梦鹤。   “大人,晚生来化缘了,您可一定要帮忙!”   陈梦鹤心情不错,拉着唐毅坐在了他对面,笑道:“行之贤侄,你来的正好,师相刚刚给我来了一封信,他想调我回京为官。”   果然陈梦鹤要高升了,唐毅笑道:“晚生可要提前恭喜大人了。”   “恭喜什么啊,京城就是个火坑,吃人不吐骨头。”陈梦鹤斜着脸叹道:“平心而论,我还是愿意留在地方,守着一方百姓,自己说了算,到了京里,到处都是婆婆,难啊!”   看着陈梦鹤的德行,唐毅只想送给他俩字:装蒜!   京城难混不假,可他这种经过地方历练的翰林,又有人赏识,回京就是进入了升官的快车道。不出意外,十年左右,就能混入部堂一级。用脚趾头都能想到,接到徐阶的书信,陈梦鹤该是何等得意。   唐毅不会戳穿他,相反还要说些好听的,“大人清廉自守,政绩斐然,进京之后,也会备受重用,日后少不得要靠着大人撑腰。”   “呵呵。”陈梦鹤笑道:“说起来本官的政绩有一大半都处在贤侄身上,只是朝中奸党专权,本官这心里也没有底儿。”   嘚,还没升官,先给打折了,唐毅也看透了,这位陈大人不是能肝胆相照的人。   好在陈梦鹤记性不错,他笑道:“贤侄找我似乎有事?”   “大人,卢镗将军在练兵,您也知道,都是选的难民子弟,偏偏又缺少兵器,只好求您来了。”   陈梦鹤略微沉吟,探身说道:“行之贤侄,你是荆川先生的弟子,注定要蟾宫折桂的人物,何必总和一些粗鲁的武夫搅在一起,有损声名啊!”   唐毅眨眨眼睛,装得一脸为难,“大人,为了难民晚生也出了点力气,俗话说帮人帮到底,送佛送到西。晚生总不能看着他们赤手空拳,再说了倭寇来过一次太仓,难保没有第二次,有一支强兵驻守,才能保护家园,也算是晚生为父老尽心。”   陈梦鹤瞧不起武人,可是唐毅话中的另一层意思他却听明白了,如果倭寇再度杀来,搞不好他升官的美梦就要变成噩梦了。   “既然如此,我让周巡清点一下县库,三天之后,你就去搬武器,有什么只管拿就是!”   “多谢大人。”   唐毅又和陈梦鹤聊了几句,转身告辞回家。   刚走进家门,正好看到葡萄架下,朱大婶拿着蒲扇嘿嘿大笑,前仰后合。见到唐毅,连忙闭嘴,却忍不住笑,憋得内伤吐血的可怜相。   “朱大婶,什么好事,莫非捡到了狗头金?”   “小相公回来了,是……您还是去花园看看,就知道了。”   弄得神秘兮兮的,有什么事情?   唐毅一头雾水,快步到了花园,远远就看到一个闪光发亮的人形物体,在一步一步艰难地挪动,速度和龟爬差不多。   “何方妖孽?”   唐毅大叫一声,对方急忙回头,却不想脚下一滑,扑通摔在了地上。   “哎呦,快来扶我起来啊!”   是老爹!   唐毅吓了一跳,急忙跑过来,伸手搀扶,哪知道唐秀才身上的铠甲太重了,唐毅根本扶不起来,爷俩急得满头是汗,只好先解下头盔,再趴下身上的甲胄,令人吐血的是这副铠甲连腿都罩上了,等到全部扒下来,唐秀才都吐白沫了。   还好朱大婶送来了一大碗蜂蜜水,给老爹灌下去,唐秀才重新活了过来。   唐毅又好气又好笑:“爹,您作什么啊,这铠甲是哪弄来的,看起来有年头了。”唐秀才喘息着,坐在石墩上,气呼呼说道:“还不是王家的,听说叫什么步人甲,是宋朝流传下来的!”   嚯!还是文物!   唐毅都惊讶起来,宋朝的步人甲可是大名鼎鼎,听说早已失传,恐怕只有王家这种不死怪物才有收藏。整个甲胄由1825片甲叶组成,全身都在保护之中,最重的有29公斤,再加上兵器,一个士兵要负重六七十斤,奔跑杀敌,想想就让人头皮发麻,不寒而栗。别说唐秀才一个文弱书生,就算是一般的壮汉,也吃不消。   “爹,您没事穿这玩意干嘛?”   “什么叫没事,你爹是巡检,假假的也是半个武人。”唐秀才声音弱了下去,“想文武双全不行啊?”   “行,怎么不行!”唐毅强忍着笑,“爹,可是练武不容易啊?”   “不容易也要练!”唐秀才还来了倔脾气,怒道:“我问过荆川先生,他也是中年之后,才习武的,你爹不能处处都比别人差!”   老爹斗志昂扬,唐毅当然不能扯后腿,只是一上来就这么高段位,不是玩命吗!   “那也不能一口吞下个钱胖子。”   唐秀才抱着头想了想,也有道理,他本想着偷摸练练,然后来个一鸣惊人,看起来是不成了。   “明天早上,我去跟着新兵一起练。”唐秀才缓缓往书房走,没走几步,回头对唐毅说道:“你小子也跟着去!”   “喂,不带这么欺负人的?”唐毅怪叫一声。   唐秀才狡黠笑道:“我不管,反正要找一个比我差的,省得丢人。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你就认命吧!”   分享快乐,快乐会加倍,分享苦难,苦难不会减少,却可以增加快乐,本着东风破,我比东风还破的精神,唐秀才毫不犹豫拖着儿子下水。   天还没亮,爷俩就穿着短打,跟在了新兵的后面。   “跑步,走!”   呼噜呼噜,长长的队伍绕着校场先跑一圈,然后出军营,绕过竹林,沿着盐铁塘跑,往返十里。刚跑起来,唐秀才还没怎么样,毕竟三十出头的年纪,跑几步不算什么。可是接下来唐秀才的麻烦就来了。   过了一千米,两条腿越来越沉,喉咙里像是着了火,拼命用劲,可前面的人却越来越远。最令唐秀才无语的是唐毅这个小混球竟然跑得飞快,把他轻松超过,只留下一个鬼脸!   唐秀才这才想起来,这小混蛋和唐顺之学了半年多的功夫,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唐秀才是追悔莫及,只能咬牙撑着,等到他气喘吁吁,跑回了军营,日头早已升起,新兵连饭都吃得差不多,锅碗瓢盆,空空如也。   一想到要饿着肚子训练,唐秀才眼前金星乱晃,差点趴下。   “你的草料!”   鸡蛋!   救命稻草来了,连忙接过,赶快剥皮,一口吞进肚子,猛地抬头,发现给他鸡蛋的正是唐毅。   “臭小子,敢消遣你爹!”唐秀才作势要打。   唐毅嘿嘿笑道:“爹,您还是留点力气吧,苦头儿在后面呢!”   唐秀才茫然看去,见一帮人正在泥潭里面匍匐前进,活脱一群泥猴儿,唐秀才顿时眼前一黑,直接昏倒。 第117章 沉船事故   永日不可暮,炎蒸毒我肠。   好不容易盼到了夕阳西下,朱大婶坐在马扎上,一边扇着风,一边探头巴望。唐家水涨船高,朱大婶也觉得自己身份不一样了,不再是面馆的内掌柜,恰巧唐家又没有女主人,朱大婶给自己加了个“女管家”的头衔。既然是女管家,就要看好家门!   恰巧有两个衣衫破烂,满身泥水的家伙直接往门里走,连声招呼都不打,朱大婶这个气啊,要是以往直接大耳刮子伺候。可唐家家规严厉,决不许仗势欺人,不管什么人都要客客气气。   “算你们便宜。”朱大婶暗暗寻思,看了一眼旁边的沈林,说道:“去给他们拿几个包子。”   沈林正转身,突然听到一个微弱的声音,说道:“拿肉馅的!”   扑哧,朱大婶刚喝下的凉茶喷出好远。   行啊!要饭的还要出档次了!   有句话怎么说,要饭吃就别嫌馊。还要肉馅的,你们也配!朱大婶豁然站起,眉头倒立,左手叉腰,伸出右手摆出了作战的态势。   沈林却偷偷拉了拉她的衣襟,“婶子,好像是老爷的声音。”   “老爷?”朱大婶急忙揉了揉眼睛,这时候两个“乞丐”也到了面前,借着大门口的灯笼看得清楚,这两位一身破烂,衣衫被刮坏了好几处,沾着不少泥水和碎草,鞋也破了,胳膊肘和腿上还有几处伤口,在流着血。往脸上看去,依稀能认得出来,正是唐毅和唐秀才。   “哎呦!”朱大婶吓得一跳三尺高,惊呼道:“造的什么孽?好好的两个人,怎么变得这样了?”   唐秀才没力气说话,唐毅勉强喘口气,说道:“别问了,朱大婶去准备两桶热水,再准备点吃的。”   “哎哎,我这就去!”朱大婶转身就跑,沈林急忙过来,和唐毅一起架着唐秀才,踉踉跄跄,回到了书房。   “少爷,我烧水了。”   唐毅点头,沈林跑了出来,屋子里就剩下爷俩。唐毅看着瘫在座位上,一摊烂泥般的老爹,突然嘿嘿笑了起来,笑得肚子都疼了。   唐秀才只是用眼睛瞪着他,都懒得说话了。   “爹,告诉你个秘密啊,其实不同种类的新兵训练的内容不一样。比如长枪手,只要练好队列和刺杀就行,狼筅手要打熬力气,举石锁。唯独夜不收,也就是负责侦查的士兵项目多,比如越野跑,穿越障碍,以后还要学渗透刺杀,抓捕俘虏,暗器毒药,甚至还要学点日语。爹,您要是受不了,明天就跟着长枪手一起训练算了。”   唐秀才突然瞪大了眼睛,喉咙里呜呜作响,勉强蹦出一句:“你怎么不早说?”   “您不是没问吗?”   我要有精力问才行,唐秀才算是看明白了,这小子存心看自己的好瞧,他怒道:“反正你能撑下来,我就能!”   唐毅抓抓头,嘿嘿笑道:“爹,我倒是想陪着您老,不过卢将军给了我任务,让我找些铁匠过来,虽然陈大人答应给兵器,其实就是个幌子,关键还是自己打造刀剑和盾牌,用着放心顺手。”   借口,绝对是借口!   唐秀才分明从儿子的眼神中看到了小狐狸偷到了鸡一般的得意,这小子就是在给自己挖坑!   “我要是有力气,非把你屁股打烂了!”唐秀才干脆闭上了眼睛,不想看唐毅,下一秒他就睁开了,因为香味飘来了。   “慢点吃,慢点啊!”   朱大婶都傻眼了,斯斯文文的老爷怎么变成了饿鬼,往日吃一两个包子就饱了,今天一口气吃了五个还不罢休。真是可怜,到底是受了什么罪啊,把人弄成了这样!   “小相公,您和老爷都是体面人,可不能委屈自己了,我们看着都心疼。”   唐毅只是低头,并不说话,平心而论,他倒是想让老爹涨点本事,可又不忍心老爹受罪,干脆还是让老爹自己选吧!   这时候唐秀才已经吃了七个包子,打了一个饱嗝。没回答朱大婶的话,而是问道:“水弄好了?”   “好了。”   唐秀才强撑着站起,每走一步脚心都钻心刺骨地疼痛,偏偏倔脾气上来,不让人背着,只能扶着墙,艰难挪动。看着蹒跚的老爹,唐毅鼻子头酸酸的,让沈林送来几个竹签,还有一坛子香醋,沈林把东西都送来,唐毅打发他出去,屋里剩下了爷俩。   唐毅把老爹按在了圈椅上,端来一盆热水,蹲在唐秀才面前,把他的布鞋脱下,汗臭的味道直刺鼻孔,唐毅憋着气,小脸涨得发红,活脱河豚,唐秀才险些笑出声。唐毅白了老爹一眼,迅速把脚按在了热水里,唐秀才浑身一哆嗦。   “烫!”   “嗯,忍一忍吧!”   先涂上胰子,然后细心冲洗,泥水清洗干净,露出了白净细嫩的本来面目。看着堪比女人的一双大脚唐毅猛然惊觉,老爹虽然不是含着金汤匙出生的,但至少是铜汤匙,除了落魄的几年,老爹从来都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养尊处优,何时受过这么大的苦!   唐毅突然觉得自己的恶趣味简直就是在犯罪,十足的不孝!当他把脚担在大腿上,脚底上的水泡都显露出来,有的还是暗红色,包着血水,格外刺眼。   唐毅没来由的鼻头发酸,眼圈变红,默默拿过了竹签。   “爹,捅破了好的更快。”   “嗯!”唐秀才笑着点头。   唐毅把水泡挨个挑破,红色的液体流出,老爹虽然没法一声,可是唐毅还感觉得到老爹的小腿不停抽搐。用最快的速度戳破水泡,唐毅又拿来热水,倒入了一些香醋。   “好好泡泡吧,免得感染。”   伺候好了老爹,唐毅转过身忙着给自己打水清洗,他深深低着头,生怕老爹看到发红的眼圈。唐秀才好奇问道:“臭小子,要不要爹帮你?”   “不,不用。”唐毅解释道:“孩儿练武大半年,跑步扎马壮实了不少,还吃得消。”也的确唐毅的脚上没有什么水泡。   父子俩都在闭着眼睛泡脚,不发一言,可心思全然不同。沉默好一会儿,唐毅才说道:“爹,练兵的事情还是交给卢将军吧,您就别去了。”   唐秀才挑了挑眉头,突然意味深长地拍了拍儿子的肩头,笑道:“怎么,心疼你爹了?”   唐毅没有否认,两个人又沉默下来,直到水都变凉了,唐毅要起身去加热水,唐秀才却用力按住了他。   “毅儿,你是孝顺的孩子,爹心里知道,你以后也会做大事,爹更知道!可是爹也是六尺的汉子,不能当一个靠着儿子的废物!”   唐秀才的语气虽然和缓,可是按在肩头的大手不停颤抖,透露出他心中的激动。   “你爹现在是巡检,就要有本事保护运河的安全,在其位谋其政,这是你爹的职责啊!”   “可是……”   “没有可是!”唐秀才突然变得斩钉截铁,大手拍了拍儿子的头顶,温和地笑道:“毅儿,今天训练的时候,卢将军说过一句话,叫平时多流汗,战时少流血。你爹感触颇深啊!”   唐毅眨眨眼,不好意思道:“最早是孩儿说的!”   “哈哈哈,不管谁说的,道理总是对的!”唐秀才开怀笑道:“倭寇越闹越严重,俗话说艺多不压身,学学练兵打仗,肯定没有坏处。”   第一次唐毅被老爹彻底说服了,作为一个男人,一个父亲,追求进步无论什么时候都该鼓励,男人就该有这么股子狠劲!尤其是战乱的年月,拥有自保之力何其重要!唐毅实在是找不出理由反驳,却又不忍心老爹吃苦,喉咙仿佛被卡住,不知道说什么。   “行了,从明天开始,我就搬到军营里面住。”唐秀才笑道:“给我准备点麻布的衣服,还有皮靴,要结实的!”   父子两个对视着,唐秀才目光闪亮地笑道:“放心吧,你爹能行!”   ……   一转眼三天过去,唐毅都在忙着打造兵器,一步也没有踏入军营,他在等着,等着哪一天他进入军营,就可以看到老爹雄姿英发,纵横驰骋。凤凰涅槃式的蜕变,唐毅更期待看到老爹九天翱翔的样子,至于汗水和泪水,还是留给他自己品味吧!   这一天唐毅正在忙碌着,突然吴天成急匆匆找到了他。   “师父,运河出事了,有两条船沉了,航道都被堵上了!” 第118章 敲诈   “船沉了?捞出来就行了。”唐毅满不在乎地说道。   吴天成急得一脑门子汗,拉着唐毅,到了一旁,低声说道:“师父,是有人故意的。”   “哦?”唐毅意识到了不妥。急忙走出了打铁作坊,换上了一身干净的衣服,往码头飞奔。吴天成紧紧跟在后面,不停介绍情况。   原来上午的时候,突然有两艘大船沿着运河驶到了太仓的码头之外,后面一艘船绕到了前一艘的旁边,两艘船并排,好像两个门神,把航道就给堵了起来。   负责巡逻的士兵,急忙赶过来,询问情况,哪知道甲板上跳出不少黑衣汉子,对士兵破口大骂,就是不让开。   一见对方是故意闹事,急忙报告了雷七,雷七正在巡视航道,听有人闹事,立刻召集人手赶来,沿途还有不少人加入,队伍扩大到了一百多人。同时也有人告诉了吴天成,让他去找唐毅。   等到雷七赶到事发地点,对方已经乘坐小船上岸,两三百人,拿着刀枪棍棒,站在运河两岸。船上更有人乒乒乓乓凿沉船只,这两艘穿都是千料大船,如果沉下去,其他的船只就别想通过了。   自从运河开通,每天路过船只成百上千,税金收到手抽筋,见有人敢断财路,雷七火往上撞,头发都立了起来。   “你们是什么人?敢跑到盐铁塘捣乱,还有没有王法?”   雷七大骂,从对方走出一个四十几岁的家伙,干瘦干瘦的,两只眼睛金黄闪亮,他抓着下巴上为数不多的胡须,轻蔑笑道:“王法?值几个钱啊?有本事请出来,让兄弟们看看!”   他说完之后,背后的那些打手跟着哈哈大笑,别提多猖狂了!   雷七脸色一沉,把怒气压下,冷笑道:“朋友,你们是存心挑事的吧?盐铁塘自从开通以来,没有得罪过任何人,我们本本分分做生意。但是,也请你们记着,老实,不表示我们好欺负!”   此话一出,雷七背后的士兵齐刷刷亮出了兵器,双方剑拔弩张。   “哟!脾气还不小!”干瘦的家伙上下看了看雷七,毫不在乎,说道:“罗爷就是存心挑事,你还能怎么样?”   雷七一阵冷笑,“那就别怪我不客气,最后问你一句,愿不愿意滚蛋?”   “孙子才愿意!”   “好嘞,上!”   雷七一招手,后面的士兵嗷嗷叫着就冲上来,眼珠子都红了,光是那个疯狂的劲头,把干瘦的家伙都吓了一跳,都是打手,玩什么命啊?他哪里知道,唐毅力排众议,留下了一成股份给所有工人。   生意越来越好,大家有奖金,有分红,每月暂时只有几钱银子,可这也足够让大家伙把运河当成自己的产业。别说一帮凭空跳出来的家伙,就算是官兵要抢夺盐铁塘,他们也敢拼命!   雷七不知从哪找来一根十几斤重的铁钎,舞动如飞,上去就砸倒了三四个人。   “哪个孙子来送死!”   干瘦的家伙退到了人群之中,一见盐铁塘的人这么悍勇疯狂,他的眉头也皱了起来。回头看了看身旁的大个子。   “虎爷,怕是要您出手了。”   “嗯!”   大汉一甩肩膀,把披风扔在一边,露出牛皮马甲,浑身的肌肉膨胀,胳膊粗壮,血管盘虬卧龙般密布,让人望而生畏。   大汉赤手空拳,迎着雷七就冲了上来,这时候雷七已经放倒了五六个,正气势如虹。见大汉冲过来,并没有在乎,而是举起铁钎,猛地砸下。   令人目瞪口呆的一幕出现了,大汉不躲不闪,而是抬起了右臂,愣是用血肉之躯,去撞铁钎!   疯了不成?   所有人都傻了,嘭的一声,好像打在了皮革上,雷七只觉得手臂发麻,铁钎险些丢出去。而大汉只是微微退了半步,胳膊上留下一条浅浅的红印子。   外行看热闹,只当大汉抗住了攻击,实则内行人清楚,别管练得多厉害,用胳膊硬拼铁钎,只会筋骨断裂。大汉是用了滚雷劲,从侧面撞击铁钎,才把铁钎挡出去。但就算这样,强悍的硬功同样让人惶恐。   大汉轻蔑地看了一眼雷七,不屑道:“还敢动手吗?”   “怎么不敢!我砸死你!”   雷七眼珠子都红了,就要拼命。哪管知道不是大汉的对手,他也不能怂了。这时候由于航路被堵上,已经聚集了好几艘往来的船只,大家都在看着,退一步就不是爷们!   “杀!”   “慢(住手)!”   暴喝传来,大家循声望去,来的正是唐毅和吴天成,见唐毅赶来,大家没来由的松了口气,仿佛有了主心骨,双方自动分开。   雷七脸涨得通红,低声说道:“小相公,都是雷七无能。”   “不要说了。”   唐毅面色凝重,他离着老远,就注意到,几百号人手,都穿着黑色短打,俨然斧头帮出动,绝对不是随随便便冒出来的。   “对面的朋友,我想你们来盐铁塘闹事,必然有所图谋,不妨把话说明白了,这么稀里糊涂地乱斗,有什么意思!”   干瘦的家伙轻笑了一声:“年纪不大,倒是有些见识。虎爷,小的和他们聊聊?”   大汉点点头,这家伙再度来到人前,眯缝着眼睛,上下打量唐毅半天,突然笑道:“您就是大名鼎鼎的唐神童吧?”   唐毅不置可否,就听这家伙继续说道:“在下姓罗,叫罗游,就是个江湖人,没法和唐神童相比。不过罗某要说一句,哪一行都有哪一行的规矩,唐神童书香门第,何必蹚浑水?您只要不插手,该是您的一文钱也不会短,岂不是更好?”   “好大的口气!”唐毅轻笑道:“你口口声声说规矩,请问是哪一家的规矩?你一个江湖人,也敢给我立规矩?”   罗游晃晃头,老气横秋地说道:“到底是年轻人,就是气盛。罗某虽然是江湖人,可也不是你能惹得起的江湖人。唐神童,咱们把话挑明了如何?”   “早该如此。”   “那好,实话告诉你,在下是漕口的人!”   草寇?还有人这么自称的?   唐毅稍微一愣,随即明白过来,他说的是“漕口”,所谓漕口就是漕帮的前身,众所周知,明朝的产粮中心在江南,要靠着大运河把漕粮运送到北边,供应京城和九边士兵的消耗。   围绕着大运河,就形成了形形色色的帮会组织,漕口就是其中之一。   负责漕运的官吏向百姓征收漕粮,会趁机盘剥,利用“浮收”的名义多刮几刀。可百姓也不甘心,他们就投靠有声望的士绅,或者有功名的学子,把漕粮交给他们,让他们去对付漕运官吏。   最初的漕口类似代办,实则就是地方和朝廷的博弈,可是后来漕口渐渐壮大,演变成了漕帮,他们掌控民夫,把持漕运,不准外人进来,变成了趴在运河吸血的寄生虫。   弄清楚这些,唐毅终于醒悟过来,这帮人是垂涎盐铁塘的利益,存心找别扭!   罗游见唐毅眉头微蹙,笑道:“唐神童,别的不说,漕口的弟兄吃的是辛苦饭,一滴汗摔成八瓣。盐铁塘倒好,运费只要大运河的一半,有股份的还能减免,弄得大家伙都往盐铁塘跑,走大运河的人就少了,弟兄们没饭吃了,少不得就到您这安营扎寨了。”   “你胡说!”吴天成要反驳,唐毅一摆手拦住了他,和这帮人讲道理纯粹浪费吐沫,冲着罗游微微一笑:“别兜圈子,直说吧,要我怎么样?”   “痛快!”   罗游嘿嘿一笑,“唐神童是明白人,我只要三个条件,从今往后,盐铁塘码头的弟兄都加入我们漕口,算是我们的弟兄,罗某不会亏待他们;第二,把运河票号三成的股份拿出来,有漕口帮衬着,票号能开到全天下;第三,盐铁塘的税金要调到和运河一样。”   罗游说完,盯着唐毅,笑道:“怎么样?在下的要求不高,唐神童只要答应了,咱们一起发财,岂不是更好!你要是不答应,可就得罪了漕口几万弟兄,要是闹起来,影响了漕运,你怕是承担不起啊!” 第119章 打他丫的   日过中天,运河之上停泊了二十几艘大小船只,往日通畅的航路竟然被堵上了。不少商人的心里都不满意,嘴上骂骂咧咧的。   “到底怎么回事,我这船上运的可是鲜货儿,要是耽搁了,谁给赔钱?”   挨着的一艘船上,探出一个脑袋,冷笑道:“赔钱?别陪绑就不错了,要我说盐铁塘遭了难了。”   “不是说盐铁塘后面有人吗?”   “谁知道啊,一山更比一山高,咱们就属柳条的,哪边风硬往哪边飘!”   ……   商人们议论纷纷,岸上看热闹的也越聚越多,里三层外三层。一声响亮的鞭花,老百姓急忙回头看去,只见一队官差赶了过来。   大家心说这下子好了,漕帮的家伙要倒霉了。   周巡握着腰刀,一马当先,冲进了人群,一见唐毅连忙作势擦汗,实则头上一点汗水都没有。   “贤侄不要慌,有俺老周在,看谁敢撒野!”   唐毅见周巡前来,不动声色,指着罗游等人,笑道:“他们说要让盐铁塘听他们的,不然就要切断漕运,胁迫朝廷。”   “嚯!”周巡怪眼一翻,上下打量一下罗游,长得其貌不扬,好像耗子成精,不由得冷笑道:“癞蛤蟆打哈欠,你好大的口气!敢跑到太仓撒野,是不知道周爷爷的厉害,孩儿们,亮家伙!”   周巡之所以这么卖力气,也不是没有原因的,他在盐铁塘就有三处铺面,每个月有一百多两银子进账,顶得上其他灰色收入的总和,不由得他不卖力气。   官差人数虽然不多,可毕竟代表官府,把刀尖铁尺举起来,有些漕帮的打手就心生恐惧,看热闹的百姓也跟着起哄。   “好样的,周捕头,别丢咱们太仓的人,把他们赶出去!”   听着大家的喊声,周巡越发得意,腰板挺得笔直,趾高气扬看着罗游。   “怎么样,还逼着我动手吗?”   罗游眼珠转了转,呵呵一笑,“这位官爷,请问您是什么官职?”   “呵呵,告诉你无妨,我是太仓的总捕头,叫周巡的便是!管的就是你们这些混球!”   罗游并不生气,陪着笑脸,深深一躬。   “原来是周捕头,失敬失敬。给我们一万个胆子,也不敢和官府为敌。”   “不敢?”周巡一愣,冷笑道:“那你们这么多人是干什么?跑这来唱戏吗?”   罗游一挺胸膛,高声笑道:“周捕头,朝廷有朝廷的法度,江湖有江湖的规矩,咱们井水不犯河水。在下和这几百号弟兄,都是靠着大运河吃饭,天下的漕运都是经过我们漕口之手。突然冒出来一个盐铁塘,抢了弟兄们的饭碗。不才带着大家过来讨说法,难道不对吗?”   “对你个大头鬼!”   周巡破口大骂:“盐铁塘是唐小相公带着人修的,是朝廷准许的。和你们漕帮八竿子打不着,看着眼红,想来吃一口,问问你周爷爷手里的刀!孩儿们,把他们都拿下!”   官差一听,纷纷冲了上去。   漕帮的人也都拿起了武器,双方刀剑相对,就要动手。   罗游突然一伸手,挡在了前面,怒斥道:“混账,你们不想活了,敢和官差老爷动手,问你们个造反的罪名,蹲一辈子黑牢!”   他这么一喊,漕帮的人虽然还不服,但也不敢嚣张,纷纷收起了兵器。唐毅都看在了眼里,这个罗游并不是莽夫,他要是和周巡起了冲突,唐毅就敢把他们都留下,显然他没给唐毅机会,果然是老江湖,不好对付。看了一眼身旁的吴天成,吴天成会意,伏在唐毅耳边,低低声音说道:“师父放心,我已经派人去通知卢将军了。”   “嗯。”唐毅点了点头,心中有了底儿,又往前看去。   突然罗游凑到了周巡面前,低声说了句什么,周巡突然退了两步,显得犹豫不定。   “你敢胡说八道,小心废了你!”周巡咬着牙发狠,可怎么听都有一丝色厉内荏的味道。   罗游嘿嘿一笑,从袖口掏出了一件东西,迅速在周巡面前一晃,然后又收了回去。周巡看得明白,那分明是一个鎏金的令牌,在中间赫然写着一个“徐”字!   姓徐的人家不少,比如华亭的徐阁老徐家,那也是声名显赫。可他们还用不起鎏金的令牌,能配得上这个令牌的,只有大名鼎鼎的魏国公徐达一脉!   说起徐达,是开国第一功臣,战功卓著,死后被追封中山王,而后人更不一般,把两头下注玩到了极致。靖难之役的时候,魏国公徐辉祖效忠建文帝,就算朱棣打到了金陵城,也不去迎接,而是守在徐达的祠堂,令多少人动容。   可别以为徐家就是一心不二的忠臣,徐达的幼子,徐辉祖的小弟弟徐增寿就多次向朱老四通风报信,甚至惹恼建文而被杀头。   惨烈的付出换来了意想不到的收获,徐辉祖一脉保住了魏国公的爵位,而徐增寿一脉随着朱老四迁都北京,受封定国公。一门二公,分镇南北二京,声势滔滔,威名赫赫。如果说老朱家天下第一,那么老徐家就是当仁不让的第二!   尤其是魏国公身在南京,天高皇帝远,经过一两百年的经营,势力盘根错节,在南直隶说一不二。   周巡算什么玩意,充其量就是个捕头,见到了象征着魏国公的令牌,两条腿就软了一半,脸色一阵红一阵白。   “你,不会是假造的吧?”   “呵呵呵,周大人,敢假造国公令牌,你以为我有几个脑袋?”   “那,那你想做什么?”   “没什么。”罗游笑道:“其实小人早就和唐神童说了,他只要听从漕口的规矩,我们不但不为难他,还双手奉上大把的银子。许是年轻气盛,他一时听不进去,周捕头能不能帮着美言几句?”   “我?”   周巡可知道唐毅的厉害,他哪能说得过,可是一想到魏国公,他就从脚底冒凉气,实在是没胆量拒绝。   “我试试吧!”   周巡一转头,走到了唐毅的面前,脸好像吃了苦瓜,刚刚还信誓旦旦,一转眼就蔫了,人有脸树有皮的,怎么开这个口?   唐毅倒没让他为难,而是笑道:“周大叔,他们来头不小?”   “是啊!”周巡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说道:“对面的家伙手里有魏国公的令牌。”   “魏国公?可是徐鹏举?”唐毅顿时皱起了眉头,一个小小的盐铁塘,竟然惊动了这尊大神,实在是出乎预料,唐毅怎么想都不敢置信。   “您没看错吧?”   周巡摇摇头,“贤侄,实不相瞒,以往我总去南京办差,遇到过魏国公府的人,令牌的确是真的。”   “哦,原来如此!”唐毅默默低下了头,一副思索的模样。周巡看在眼里,心中欢喜。看样子唐毅也知道害怕了,他最怕就是唐毅不知轻重,闹腾起来,弄得他下不来台,甚至招来大祸。只要唐毅能退一步,就好说了。   周巡可不知道,唐毅的心里根本不是这么回事。如果对方没有亮出魏国公的令牌,唐毅还会有所顾忌,毕竟漕帮势力庞大,上通着朝廷高官,下连着地方士绅,牵一发动全身,要是死缠烂打起来,自己底子还是太薄。   可是听到对方竟然亮出魏国公的令牌,唐毅差点兴奋的跳起来,越是大人物就越不能以大欺小,君不见历代皇帝都被言官找别扭,可是真正敢动言官的却不多,无他,双方差距太大,舆论总是同情弱者的,更何况这个弱者还占着道理!   眼前的这帮人自己承认是漕口的,现在又拿出了魏国公的令牌,你是什么意思,莫非世袭国公和江湖匪人勾结,你们想干什么,积蓄力量,图谋不轨吗?   别人怕魏国公的权势,深谙舆论操作之道的唐毅可不怕,你们这是主动把脸伸过来,要是不打都对不起你们的愚蠢!   正在这时候,突然远处传来整齐的跑步声,田三一马当先,身后跟着数百名新兵,把码头一股脑围了起来。   “小相公,有什么吩咐只管说!”   “还吩咐什么,没看见人家欺负到家门口了!”唐毅突然伸手一指,断喝道:“打他丫的!” 第120章 巡检威武   唐毅一嗓子喊出来,田三没有任何犹豫,相反眼睛里头冒着赤红的光,那些新兵同样如此,血液都沸腾了。   血气方刚的年纪,虽然训练的时间不长,可卢镗是什么人,练兵最狠不过,天不亮就起来,一天训练下来,多壮实的小伙子都变成烂泥,躺在床上就鼾声四起。   两三个月神经紧绷,就好像膨胀到了极限的气球,急需要发泄,不然就爆炸了。偏巧这时候来了一帮不怕死的,哪能不兴奋。田三急忙下令,士兵们按照平时的操练,每十二个人结成战阵,每十个战阵又结合在一起,构成一线。   士兵们抓着狼筅,握着竹枪,从四面八方压上来。这还是新兵第一次亮相,看热闹的百姓最初的时候都忍不住想笑,他们从来没有见过这么简陋的军队,连刀剑盔甲都没有,拿根竹竿就出来了,还有更寒碜的,竹竿都来不及削,丫丫叉叉的,好像随便从竹林里砍了根竹子就跑来充数。   好吗,大杀器狼筅给百姓的第一印象竟是如此不堪!   新兵们不断压上,漕帮的人也不敢怠慢,不像那些稀松平常的衙役,他们从新兵身上感到了强烈的杀机,哪怕他们装备简陋,强烈的嗜血味道还是让他们汗毛根竖起。   要说整个码头,最紧张的人要数周巡了,他本来是想当调停人的,结果调停未成,竟然要动手了。   那可是堂堂魏国公啊,是好惹的吗!唐毅这小子平时不挺聪明的,怎么会犯浑呢!   不对,他是别有用心。   唐毅虽然比不上魏国公,可是同样背景雄厚,老师魏良辅是二品致仕大员,唐顺之名动天下,简直三顾茅庐般被请出山,再加上管着闽浙军务的王忬,算起来也是个庞然大物。   两强相争,最倒霉的是谁,还不是他这个捕头,搞不好就被人家当成了替罪羊,出气筒!   周巡想到这里,真想给自己两个嘴巴子,怎么就这么贱,怎么就这么贱!非要巴巴地跑来当顶缸抗雷的,这不是要命吗?   就在这时候,听到一声大吼:“杀!”   周巡双膝一软,扑通就跪在地上。   “小相公,饶命啊!”   他这么一哭,把唐毅给弄迷糊了。   “周大叔,貌似我没下令对你动手吧?”   周巡一把鼻涕一把泪,哭道:“小相公,那是魏国公的人啊,你们打起来,还不是小的办事不利,堂尊不会放过我的……”   唐毅眼珠转了转,从周巡的脸上看得出来,他担心的不是陈梦鹤,而是魏国公,还有自己背后的神仙们!   “周大叔起来吧,你放心小侄不会那么无耻的。”   周巡擦了擦眼泪,欣喜问道:“当真?”   “也未必!”周巡直接喷血了,唐毅促狭笑道:“大叔要是再耽误我看戏,可就不一定了!”   顺着唐毅的手指,周巡扭头看去,直接吓趴下了,原来双方已经刀剑并举杀到了一起。   漕帮的人员之中,不乏江洋大盗,他们根本没有把一群竹子武装起来的小菜鸟看在眼里。有几个张牙舞爪,带头冲了上来。   “都别慌!”   田三到底是军户出身,知道新兵最容易紧张,十成的本事连四成都发挥不出来。   “大家挺好了,不要乱,只要咱们拧成一股绳,谁也不是咱们的对手!”   “咱们是要灭倭寇的,不要怕区区草贼!”   ……   这番提醒的确有效,士兵们自觉调整位置,把战阵变得更无懈可击。相比之下,漕帮的打手就哩哩啦啦,混乱不已。   带头的刚刚冲到近前,对面几根粗大的狼筅迎上来,一根狼筅的枝桠就有五尺宽,两根狼筅就把前面给封死了。打手们拼命挥动手里的刀,可是经过桐油处理的竹枝韧得像是牛皮,岂是轻易能砍断的。没把狼筅怎么样,倒是身上被刮破了不少伤口,鲜血淋漓,好不凄惨。   新兵们看在眼里,顿时有了底气,眼睛之中冒出了光彩。平时训练的真有作用了,大家卯足了劲头。   “杀!”   长枪手透过狼筅的空档,猛地刺出一枪,噗!油炸过的竹子一点不比铁差,就像刺豆腐一样,扎进了对付的身躯,顿时鲜血迸溅,打手们痛叫着倒下一片。   当初督标营对付沈良的打手时虽然轻松无比,可他们毕竟底子好。如今是一帮刚刚放下锄头几个月的农民,唐毅看在眼里,心中越发欢喜,他的练兵之策总算有了效果。比起和漕帮的争强好胜,对付倭寇才是正经事!   唐毅饶有兴趣地看着,漕帮的人还不知道厉害,嗷嗷叫着冲上来,结果又被戳穿,倒在地上哀嚎。   这一次新兵们干脆不用狼筅掩护,长枪手直接上来,大家结成一排,好像汹涌的洪水,一浪接着一浪,漕帮的人不断倒下去,血水汇集,流入运河,一段河道愣是变成了骇人的红色!   看热闹的商人们满脸骇然,他们终于看到了唐毅的另一面,这小子不光是个金童子,更是杀人不眨眼的魔王,和他打交道,可要加着一万倍的小心。   不提商人议论纷纷,罗游此时脸色煞白,他知道唐毅年轻气盛,才把令牌给周巡看,让唐毅知难而退,哪知道这小子是吃生米的,敢下死手,真是太令人意外!   最令他生气的还是手下的这些饭桶,平时拽的二五八万似的,怎么连一帮崽子也对付不了?   急得罗游满头是汗,求助似的看着一旁的大汉,虎爷把牙齿一咬,怒吼道:“傻站着什么,还不冲出去,让人包饺子吗!”   虎爷不敢再赤手空拳,手里拿着一柄厚背砍刀,朝着新兵冲上来。这家伙像是黑塔一般,看着就让人望而生畏。   手里的大刀一挥,竟然砍断了两根狼筅的前头,士兵一愣,虎爷大步向前,又连挥两刀,本来一丈五尺的狼筅只剩了五六尺的竹竿,没有了任何用处,士兵只能往后退去。   又有几个长枪手趁机出枪,只听到砰砰的声音,好像刺在了皮囊上面,手腕一顿,竟然扎不进去。虎爷得意地狂笑,手里的大刀一挥,愣是又砍断了好几根竹枪。   面对一个力大无穷,又刀枪不入的怪物,新兵们到底胆气不足,纷纷后退。眼看着包围圈出现了一丝缺口,残余的打手强打着精神,跟着大汉,就往外面闯。   这下子可气坏了田三,第一次出战,对付乌合之众,还让他们跑了,新兵的脸往哪里放!可是他远水不解近渴,只能干着急。   就在此时,突然有十二名士兵排着整齐的队伍,挡住了大汉的去路,他们一起出枪,向着大汉刺去。虎爷微微冷笑,就像刚刚一样,如法炮制,避开要害,任由竹枪刺在身上,只留下一些浅浅的点子,他咆哮着,挥刀砍断竹枪。   眼看着士兵们的阻拦又变得无功而返,就在此时一条长枪像是毒蛇吐信,从人群之中刺出,疾如闪电,直奔虎爷而来。   时机把握的太好,刀刚挥过去,正面露出空档,大汉只觉得眼前的枪尖越来越大,却来不及做任何反应,只能等着挨扎。   噗!   枪尖正好刺中喉头,硬气功练得再厉害,这里却练不到,枪头刺进一寸,鲜血迸溅。虎爷眼珠充血,喉咙里呜呜作响,挣扎着一挥刀,砍断枪杆,向着刺他的人扑过来。   对方似乎早有准备,把手里的半截枪杆一扔,就地打了一个滚儿,拾起一条被砍断的枪头,卯足了全身力气,照着虎爷的裆口刺下去!   大汉已经叫不出来,浑身肌肉绷紧,直挺挺好像一堵墙倒了下去,不停抽搐,从上下两处鲜血汩汩流出,好像泉眼一般,地面上红了一大片。   巨灵神一般的家伙竟然被杀掉了,这时候大家伙才看清楚动手的人,身量很高,略显清瘦,白净的面皮被晒得发黑,鼻头脑门还有翘起的死皮,丝毫没有破坏美感,反倒是嘴角上淡淡的笑容,充满魅力。   士兵们稍微一愣,随即欢呼起来。   “巡检大人威武,巡检大人威武!”   还在后面饶有兴趣看热闹的唐毅听到这话,一口老血喷出十万丈!连连叫苦:“爹啊爹啊,您作什么啊!”   二话不说,提起一条长枪,唐毅疯一般冲了上去。 第121章 羡慕嫉妒恨   铁塔一般的虎爷倒了,再也爬不起来,漕帮众人彻底失去了主心骨,面对着如狼似虎的新兵,他们只能选择跪地投降。只剩下少数悍匪,保护着罗游,还在殊死抵抗。田三招呼着弟兄们,像是耍弄耗子的猫一样,从四面八方围了上来。   刚刚大展神威的唐巡检却没机会享受谈笑间灰飞烟灭的美妙滋味了,他被儿子给揪住,拉到了一边。唐毅瞪大了眼睛,从上到下,看了个仔细。除了身上有些泥土,还有点别人的血迹,并没有受伤。勉强松了口气,眉头却又皱起!   “你疯了不成?看看,人家胳膊比你大腿都粗!”唐毅指了指还没死透的虎爷,心有余悸。这次倒是唐秀才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仰着嘴角得意道:“你爹这一手怎么样,厉害吧?”   的确是厉害,唐毅也想不到,虽然是大家联合出手,但是老爹巧妙把握住了时机,出手又狠又准,根本不像训练没几天的人。   “爹,是不是卢将军教了你什么绝招?还是……你得到了九阴真经,练成神功?”唐毅眼睛冒着小星星,这是他唯一能想到的解释。   唐秀才当然听不明白,鄙夷道:“瞎编都不会,你不是学过易经吗?九是极阳,六才代表阴呢,九阴是什么鬼,让你师父知道,准会打你的屁股。”   该打的是金大侠,和我毛的关系,唐毅甩甩头,不甘心道:“那你告诉我,怎么变得这么厉害?”   “这有什么?你爹天资聪明!”   唐毅一副鬼才信你的模样,唐秀才挠挠头,只好实话实说:“傻小子,你忘了你爷爷可是文武双全啊,他做县丞的时候,剿匪缉盗,远近闻名,还得到朝廷嘉奖。就是没考上进士,才屈居在县衙,委屈了一辈子。”   唐毅这才想起来,貌似小时候的确看老爹练过宝剑,只是后来一门心思科举,就给扔在了一边。这么多年过去,怕是连他都给忘了,要不是参加军训,也不会唤起沉睡的技能。   唐秀才一脸轻松的笑容:“这回知道你爹的厉害了吧!文武全才,区区巡检,简直不在话下!就算日后上阵抗倭,也能杀个七进七出……”   你就别吹牛了!   唐毅心说就算会两手功夫,又能如何。俗话说大将难免阵前亡,更何况一个小官呢,早知如此,根本不该给老爹谋什么巡检的职位,弄个文官该多好。   不提唐毅追悔莫及,那边战斗已经到了尾声,二三百漕帮的人除了三四十个被杀,二百多人都跪地求饶,罗游身边的人越来越少,这家伙看了看四周,都是密匝匝的长枪,彻底绝望了,根本没有出路。   他好像亡命徒,冲开了两个士兵阻拦,扑通一头扎进运河,想从河里逃走。田三看在眼里,哈哈大笑。   “老子从小在长江边长大,要是放过你我的姓倒过来写!”   田三衣服没脱,一头扎进了水里,岸上憨牛咧着大嘴笑着,“三哥就是有种,三哥加油!”   小驴儿眨巴眨巴眼睛,突然说道:“貌似田字掉过来还是田啊!三哥,你耍诈!”   不管这俩活宝儿,大家都巴望着,田三动作比鱼还快,转眼游出十几丈,伸手抓住了罗游的后脖子,他咬着牙,单手用力,把罗游按到水里。黄绿的河水顺着口鼻灌进,罗游大呼救命,田三也不管,反复折腾了几次,罗游肚子灌得老大,直接昏了过去。   田三提着他,游到河边,有士兵七手八脚把他拉上来。   “大人,小相公,总算抓到了!”田三献宝一样,把状如蛤蟆的罗游送到了唐慎和唐毅的面前。   “嗯,干得不错!”唐慎赞许道。   唐毅没有说话,而是俯身在罗游身上摸了半天,突然面带不悦,叫过田三。   “去,马上带着水性最好的弟兄,把这片水底给我仔细检查。”   “小相公,要找什么啊?”   “令牌!”   从唐毅的嘴里吐出两个字,罗游这家伙的确是老江湖,他知道自己逃不了,还往河里跳,目的很简单,就是把令牌藏到河里,毕竟这块令牌牵涉太大了。   他清楚,唐毅比他还清楚,二十几个士兵脱了赤膊,下饺子一样往水里跳。   岸上那么多俘虏,航道还有两艘沉船,那么多人等着,唐毅一概不管。他坐在岸边,神色凝重地盯着水里,一眼不眨。   唐秀才虽然不清楚怎么回事,但也跟着盯着。   士兵一波又一波的更换,足足下去了五次,田三累得腿肚子都抽筋了。   “小相公,能不能歇一会儿……”   “不行!”唐毅突然暴起,吼道:“就算把河水放干了,也要找出来!”   大家从来没见过唐毅这么愤怒过,罗游已经清醒过来,鹰一般的眼珠,荼毒地看着唐毅,要是目光能杀人,唐毅早就不知道死了多少回。   罗游怎么也想不到,这小子竟会如此敏锐,不管俘虏,不管运河,只要令牌。你怎么这么狠呢!   “小相公,找到了!”小驴儿从水里探出了脑袋,左手举起一个金灿灿的东西,快速游到岸上,罗游挣扎着看去,只是一眼顿时叫了声苦,就吓得昏死过去。   唐毅把令牌接在手里,铜制的令牌,鎏着黄金,上面有魏国公字样,中间是大大的徐字,无论从材质还是做工,都不是假冒的,看到了这里,唐毅脸上露出了轻松的笑容。   “收工,今天晚上给大家伙加餐!”   新兵们大声欢呼,押着俘虏往军营而去。   有人欢喜有人愁,唐毅兴高采烈,却没有注意到人群当中,一双眼睛正在死死盯着他,尤其是当他拿到了令牌的时候,对方眼睛都红,呼哧呼哧的,好似受伤的野兽。   “少爷,少爷,咱们该怎么办?”小书童战战兢兢问道:“要不要把令牌要回来?”   “要你个大头鬼!”年轻公子狠狠一跺脚,说道:“走,先回客栈!”   一路从码头赶到了太仓最大的悦来客栈,年轻公子包下了一座跨院,刚走进来,阵阵香风飘出,一个个身着薄纱,淡妆浓抹的女子嬉笑着迎了上来。   “呦,是公子爷回来了,奴家早就盼着您呢!”   “是啊是啊,出去玩都不带着奴家,人家这心里头可难受哩。”   一个个争相谄媚,声音甜的发腻,若是平时,和佳人们打情骂笑,该是多快乐的事情,可是今天不成!   他狠狠一甩袖子,名叫小桃花的女子差点摔倒。   “带着你们干什么?看本公子丢人是吧?都给我滚一边去!”   骂骂咧咧,年轻公子回到了房间,小书童立刻把门关上,女人们都吓傻了,出去的时候还好好的,哪来的火气?有些人轻蔑地看着小桃花,心中暗笑:“该,谁让你没事献殷勤,拍到马蹄子上了,活该!”   没一会儿,屋子里突然传来噼里啪啦的碎裂声,不用问满屋子的瓷器都遭殃了,女人们吓得连忙跑回房间,生怕被波及到。   差不多半个时辰,能摔的都成了碎片,就连小书童脑门都被碎瓷片砸出了血,也不敢包扎,只能浑身颤抖地站着,小脸煞白煞白的。   年轻公子也发泄够了,坐在太师椅上,低头看了看,突然笑了起来。弄得小书童毛毛的,不知道自家公子发什么疯!   “铭烟,知道不,这一屋子的家具都是唐毅手下弄出来的畅销江南,就连咱们府上都买了不少。”突然,话锋一转,年轻公子问道:“你说,你家公子是不是比不上唐毅?”   “不不不!”书童铭烟别的不好回答,这句可不敢不说。   “少爷出身高贵,是在九天之上,唐毅算什么,祖父不过是县丞,父亲也才是巡检,芝麻绿豆大的官职,不值一提。”   年轻公子点点头,可是突然又瞪圆了眼睛。   “就是这么个小人物,他竟然收了江南第一大家琉莹做弟子!他竟然拜了唐荆川为师!他竟然几个月时间,就弄出了一条运河,那些商人都争着捧他的臭脚!比我徐邦阳混得更风生水起,那我算什么?”年轻公子疯狂地咆哮着。   俗话说愤怒出诗人,孤独出哲人,热闹出达人,嫉妒出浑人!徐邦阳就是嫉妒过分了,可他还不算浑人,知道轻重,那块令牌是他偷出来的,本以为一亮出来,唐毅就会害怕退缩。   可是唐毅非但不怕,还下死手,如今令牌落到唐毅手上,徐邦阳越想越是害怕,从骨子里涌出一股寒意。如果唐毅拿着令牌做文章,堂堂魏国公府不见得如何,他徐公子可要遭殃了。   “公子,公子!”铭烟低声呼唤着。   徐邦阳猛地一拍扶手,颓然道:“大丈夫能屈能伸,咱们去会会唐神童吧!” 第122章 神级陷害   到了军营,唐毅直接讨了两间独立营房,周围十丈都不许有房屋树木,然后煞有介事,转了好几圈,又把田三叫了过来。   “小相公,有什么吩咐?”   “找五十个弟兄,把营房给我保护起来,把眼睛瞪大点,一只鸟都别放进来!”   唐毅说得严重,田三急忙点头,又问道:“那俘虏那边用不用多派些人手,可别让他们跑了?”   “不用!”唐毅断然说道:“给我看着点就成,要真是有人来,不管是救人,还是杀人,一律放行,就当没看到。”   这是多奇葩的命令!田三怎么也理解不了唐毅的脑袋想的什么。但是他比较听话,立刻按照唐毅的吩咐去办。眼看到了傍晚,为了犒劳大家,一口气送来了三十口猪,杀猪拔毛,架上大铁锅,加足了香料,没多大一会儿,肉香飘满军营。大家伙一边说着白天多么英勇,一边满嘴流油地吃肉,别提多舒服了。   卢镗没有去码头,也不屑去,可是吃肉落不下他,一连啃了两个肘子,打着饱嗝,跑到了唐毅的屋子,用满是油水的大手拍着他的肩头。   “听明白了,出力的活儿我干,受苦的活儿我也干,可是不管你们怎么斗,都不许影响我练兵,不许坏了抗倭大业!”   统领过千军万马的人就是不一样,敏锐发现了事情不单纯,特意跑了警告唐毅。   “卢将军放心吧,我心里有数,对新军只会有好处,绝不会有任何的威胁。”   “那就好!”   卢镗匆匆离开,暗中加派了不少人手,把军营弄得金汤固若,鸟都飞不进来。唐秀才和手下弟兄喝了几杯,就告辞回到了营房,爷俩对面而坐。唐秀才蛮有情调的,弄了四个小菜,烫了一壶酒。   “呵呵,咱们边吃边谈。”说着滋溜一口酒,吧嗒一口菜,吃得不亦乐乎。   往常都是唐秀才心事重重,唐毅一副智珠在握的模样,这回倒好,轮到唐秀才云淡风轻,唐毅皱眉苦脸。   “爹,您知不知道,咱们得罪了魏国公?”   “得罪就得罪呗,又能如何?”谨小慎微的唐秀才不见了,竟然变得混不吝起来,让人不敢认识了。   唐毅算是明白了,老实人变坏比坏人还可怕!   “爹,您就不怕他们报复?”   唐秀才稍微一愣,随即笑着把筷子放在一边。望着儿子,笑得格外灿烂。   “一点都不怕,要问底气从何而来,就从这两千新军而来。”唐秀才斩钉截铁说道:“对朝廷来说,东南财赋重地,万万不容有失,什么事情都要给抗倭让道。别说徐家不占着理,就算他们有理,朝廷也不会向着他们!至于歪门邪道,他们做得越多,只会倒霉越快,爹说的对不对?”   唐毅彻底傻眼了,这还是那个唯唯诺诺的老爹吗,分析的何其有道理。唐毅为什么当看到令牌,不但不害怕,还敢下狠手,关口就在这里。倭寇是朝廷心腹大患,盐铁塘担负着运输物资的使命,谁来闹事都是破坏抗倭大局。漕帮是泥腿子,或许不在乎,可堂堂魏国公也不知道轻重,稀里糊涂搀和进来,还和漕帮有勾结,朝廷的恶感不用想也知道。   到时候不用唐毅动手,那些闲的蛋疼的言官就会向疯狗一样扑上去,什么结交匪类、图谋不轨、勾结倭寇、阴谋造反……有多少帽子可以扣,千万不要低估这些人的没事找事的能力。   其实从本心讲,唐毅不想和徐家闹翻,可是当漕帮冒出来的时候,唐毅就清楚,他推动的全新贸易模式,还是触动了一些人的神经。   盐铁塘采用的是类似股份制会员制的模式,吸纳更多人进来,码头的工人也是专业化,效率化,用激励代替惩罚,和漕帮的模式格格不入,矛盾是早晚的。偏偏漕帮手眼通天,都能搬来徐家当靠山。这次是轻敌露出了马脚,要是他们重整旗鼓,制定更周密的计划,倒霉的就是唐毅了。   为了以后不吃亏,唐毅果断决定,就拿魏国公下手,来个杀鸡……额不,是杀猴骇鸡,震慑宵小!   “爹,我怎么发现你变聪明了?”   “那是,要是再不涨点本事,还不让你小子给吃死了!来,给你爹倒酒!”   ……   唐家父子大吃二喝,徐公子可倒了霉,他好胜心强,气性大,一整晚坐在椅子上,连眼皮都没眨,他恨意滔天,可偏偏又不得不低头,无论如何,都要先把令牌弄回来。   第二天顶着黑眼圈,带着书童铭烟,还备了几样礼品,打听到了唐家的院子,轻轻叩门,出来一个老头。   徐邦阳勉强挤出一丝笑容,“老管家,在下要拜见唐神童,这是我的名帖!”   老头扫了一眼,接了过来,淡淡说道:“等着吧!”   一转身,咣当,大门又关上了,一点动静都没有,把主仆两个关在外面。渐渐的日头升起,散发出炽热的温度,院门外没有一丝一毫的遮挡,全都落在了徐邦阳的身上。七八月份的天气,太阳最是恶毒,偏偏徐邦阳又穿着讲究,白纱中单,青色的深衣,就好像烤鸭的笼子,没一会儿就大汗淋漓,后背都湿透了。   天可怜见,徐公子何时被人家拒之门外过,他的心里都动了刀子,身后的铭烟擦着额头的汗,气鼓鼓说道:“公子,他们家算什么东西,敢如此无礼,咱们不受他的气!”   “闭嘴!”徐邦阳毫不犹豫地怒叱:“前来拜见,就要客客气气,你受不了就滚蛋!”   铭烟吓得不说话,徐邦阳虽然出身富贵,可也有那么一股子狠劲,竟然站在太阳地,躬着身体,一动不动,简直堪比负荆请罪的老廉颇。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老谭头隔一会儿从门缝里偷看几眼,不住摇头叹息,转身回到了大厅,唐家父子都不在,吴天成翘着二郎腿,喝着凉茶,桌上正摆着烫金的名帖。   “吴爷,都在外面等了一个时辰哩,可别把人晒出毛病哩!”老头担忧地说道。   “怎么不晒死他们!”吴天成啐了一口,怒骂道:“谭老伯,你是不知道那小子有多缺德,弄了两艘破船,愣是把航道堵了一小天,让他等一会儿算是便宜的。”   老谭头也无话可说,只能这么耗着,差不多又过了大半个时辰,快到午时了。吴天成才把茶碗放下,起身往外面走,嘴里还不停说着:“罢了,吴爷就是心善。”实际是他有些饿了,急着去吃狗肉火锅呢!   大门开放,吴天成走了出来,此时的徐公子只觉得浑身的水分都蒸发光了,脑门上冒出来的都是油,胸膛里好像着了火,太阳的火,心里怒火,内外一起烧,烧成了三昧真火,徐邦阳都要成烤全羊了。   “唐毅,你等着,我让你不得好死!”   嘚,到了这时候,还没忘害人呢!   “呦,您就是徐邦阳徐公子吧?”   徐邦阳急忙抬头,见到一个三十来岁的家伙促狭地看着自己,强作欢颜,说道:“不才正是,在下要求见唐大人和唐公子,还请行个方便。”   “不用这么客气,咱们挑明了说,我师父不在家。”   “不在?”徐公子真想骂娘了,不在你让老子等这么长时间干什么,耍人玩吗?吴天成给他一个肯定加鼓励的眼神,耍的就是你!   徐邦阳强忍着怒气,可是接下来的一番话却让他透心凉。   “徐公子,这么告诉你,我师父正在军营,他说破获了一个天大的案子。”   “什么案子?”徐邦阳傻傻问道。   吴天成背着手笑道:“东南的某位世袭勋贵,暗中勾结江湖匪人,威胁切断漕运,妄图与朝廷隔江而治,分庭抗礼!甚至倭寇有可能就是他们家暗中资助,里通外国,卖主求荣,罪恶滔天,人神共愤!”   什么叫有骆驼不吹牛,一块令牌竟然演绎出这么多罪名,吴天成都钦佩自己,跟着师父混,就是不一样。   至于徐邦阳,直接趴下来,他总算明白了什么叫做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别管是真是假,一旦闹到朝廷,那帮文官岂能放过天赐良机,徐家肯定灰头土脸跑不了。唐毅这家伙是真够狠的!   徐邦阳咬了咬牙,一扭头就去。“公子,去哪啊?”铭烟在后面小跑着跟随。 第123章 我是帮你的   “小二,再加一壶水。”   还来?没算错已经是第六壶了,挺体面的主仆俩,还想着伺候好了能得俩赏钱,哪想到光是要水喝,跟从沙漠出来的,一壶接着一壶,偏偏蓄水还不要钱,掌柜的都要赔死了。   店小二叨叨念念,一面给徐邦阳主仆倒水,一面甩着闲片子。   “老人都说喝水多了伤肾,见公子爷年纪不大,也不知道成没成亲,要是腰子出了毛病,少夫人可就要受苦了!”   他娘的!敢说本公子不成?客栈的莺莺燕燕都是摆设吗!徐邦阳气得浑身乱抖,铭烟更是作势要打。   “算了,和你废话丢不起人!”徐邦阳把手伸进怀里,却拿不出来了,天可怜见,徐大公子什么时候不是前呼后拥,哪用自己花钱。今天怕别人看到他的狼狈相,就只带了铭烟,这时候也只能求助铭烟了。   偏偏铭烟还是个笨蛋,怎么使眼色都不明白,徐邦阳直翻白眼。   “银子。”   铭烟这才反应过来,他倒是带了十两银子,可是买礼物的时候都给花了,只剩下可怜兮兮的两个铜子。   “拿去吧,还不快滚!”   小二结果两个铜子,这个气啊,再不值钱,也不差两个铜子,这俩玩意纯属装大尾巴狼的。他一扬手,把两个铜子顺着窗户就扔出去。   “俺命贱可不敢受如此厚赏,还是给要饭花子吧!”   哇呀呀!   虎落平阳被犬欺,他是一刻待不下去,不然就要气爆了!   转身下了茶楼,没走出多远,就是东城门,一顶四人抬快速走来,前面还有差役开道,是陈梦鹤!   徐邦阳急忙迎了上去,他被唐毅的空城计耍了,又不敢发作,思前想后,就去找到了陈梦鹤,一听是魏国公的幼子,陈梦鹤不敢怠慢,热情招待。徐邦阳心里头着急,就和陈梦鹤开门见山,魏国公的令牌被他弄丢了,落在唐毅的手里,请知州大人帮忙拿回来,无论什么要求,他都答应。   陈梦鹤糊里糊涂,不知道怎么回事,可是徐邦阳身份特殊,他不敢不办,急匆匆跑到了军营,如今又赶回了城里。   和徐邦阳见面,陈梦鹤脸色严肃,一丝笑容没有,弄得徐邦阳一愣。   “陈大人?”   陈梦鹤冷冷一笑,“徐公子,本官算是明白了避重就轻是什么意思,若不参你,额不,是魏国公一本,我就不配做太仓的父母官!走,进城!”   一甩帘子,轿夫小跑着就往城里走,只留下了徐邦阳傻愣愣的吃灰。   真是邪门!   往日里国公府出来一条狗,谁都要捧在手里头,使劲拍马屁,这回倒好,堂堂公子爷出面,一个个谁都不买账,世道怎么这么邪性,出门没看黄历,撞上鬼了!   “闪开,闪开!”黑黝黝的车夫喊着,铭烟连忙拉了一把发愣的徐邦阳,险险躲过了马车,可是好巧不巧,地上有一块石子,车轮一顿,车上的木桶就晃了一下,几滴黄色的液体溅在了徐邦阳的胸前,提鼻子一闻,恶臭无比,原来是车上装的是粪尿。   这才叫喝口凉水都塞牙。徐邦阳最爱干净,哪能忍得了,要不是在大街上,他都能把衣服扔了!没有办法,只好转身就往客栈跑,一路疯跑回来,连热水都等不及,把衣服一脱,就用冰凉的井水冲洗身体,一遍又一遍。   “公子爷,换洗的衣服给您拿来了,这件奴家拿去洗了。”   丫鬟转身到了门口,正发呆的徐邦阳突然神经质地吼道:“不要洗,烧了,统统烧了!”丫鬟不由得腹诽,贵公子哥就是毛病多,这件衣服光是料子就够她家里吃一年的。   ……   丫鬟走了,半晌徐邦阳长长出口气,问铭烟道:“你说本公子是不是遇上了灾星,到了一趟太仓,怎么就诸事不顺!”   铭烟耷拉着脑袋,也不知道说啥好。   就在这时候,外面突然有人跑进来,把一封信送到了铭烟的手里。   “有人送来的,说是给公子爷。”   铭烟打发走了送信的,把书信呈到徐邦阳的面前,信奉上一个字都没有,只是画了一只呆头呆脑的驴子。   “蠢驴见信如晤,本公子在营盘准备了酒菜,想取回令牌,立刻前来,知名不具。”   简简单单的几句话,外加一只笨驴,可把徐公子气炸了肺,叮叮当当,又是踢又是砸,发作了好一会儿,可丝毫办法没有,命根子攥在人家手里,让人家像驴一样耍,真是是可忍孰不可忍!   想来想去,徐邦阳还是决定老老实实认了吧,鬼知道唐毅会拿着令牌做多大的文章。赶快换上了一套新衣,只带着铭烟,主仆一溜烟儿,赶到了军营。这次没人拦着他,朱山直接带路,把他领到了唐毅的营房。   方桌上面,摆着八个小碟,八道色香味俱全的小菜,精致无比,饶是徐邦阳出身国公之家,也咽了两口吐沫,唐毅这孙子太能享受了。徐邦阳站在当场,一时不知道说啥。   唐毅端着杯子,呡了一口酒,扬脸看了看徐邦阳,这家伙二十来岁,五官精致,脸上嫩的能挤出水,多少女人都比不上,要不是有喉结,唇边有胡茬,都能把他当成女人。   “徐公子,徐邦阳,魏国公幼子,母亲是汪氏,国公爷的爱妾,虽然是庶出,可徐公子聪明伶俐,深得国公的宠爱,众多子女当中,你是第一位!”   徐邦阳眼珠转了转,自嘲地笑道:“俗话说知己知彼百战百胜,这一点我比不上你唐毅,输了不冤。”   唐毅伸出两根手指,晃了晃,笑道:“徐公子,你大错特错了。”   “哦?还请指教。”   “哈哈哈,徐公子,你想和我比,差的不是一点半点啊!”唐毅呵呵笑道。   徐邦阳挑了挑眉头,小脸铁青,强忍着怒火。   “唐毅,我今天过来,就是准备好了被你宰一刀,要钱还是要人,只管说就是,何必得了便宜还卖乖。”   唐毅突然仰天大笑,摇头说道:“徐公子,看来你还是不明白情况啊!”   “什么情况,不就是一块令牌落到你的手上,又能把小爷如何?”   唐毅笑道:“是啊,凭着魏国公的煊赫家室,谁也不能把你们怎么样。可偏偏这个时机太好了,你应该知道不久前被拿下的织造太监杨公公吧?”   徐邦阳和织造局经常打交道,哪里能不清楚,只是他不知道唐毅想说什么,索性闭上了嘴巴。   “放在往常,杨公公不会倒台的那么惨,谁让倭寇闹了起来,咱们圣上一门心思维持的太平盛世出了麻烦,皇上一肚子怨气没处撒,谁碰上都要倒霉。”   “那和魏国公府也没关系!”徐邦阳怒冲冲道。   “是啊,本来没关系,可是如果有人想要有关系,那也容易。”唐毅笑道:“盐铁塘是为了给朝廷运送军需物资才开辟的,徐公子跑来闹事,那就是间接帮了倭寇。徐家在东南一两百年,数以万计的倭寇不是凭空冒出来的吧?你们家之前连一点警觉都没有,不知道向朝廷报告?”   徐邦阳顾着腮帮,怒道:“不要东拉西扯,有本事拿出证据来。”   “哈哈哈,世间事哪有那么多证据,只要猜测就够了。满朝的文官急着拿你们当垫脚石的不在少数,偏偏内廷因为织造局失血惨重,这时候有人帮他们转移目标,自然是求之不得。”   唐毅说到这里,用力一拍手,大笑道:“我只要把令牌送上去,然后言官必定跟进,声势起来,内廷的诸位珰头不会错过机会,堂堂魏国公也和倭寇有勾结,小小的织造局也就不那么显眼了。”   毒,真是狠毒!   比起这位的手段,徐邦阳只觉得自己就是只小绵羊,级数差着天地一般。   “徐公子,如果我记得不错,你们家和华亭的徐阁老家抢过田产,另外在京营的事情上,你们京师的亲戚又和严阁老闹过冲突,严世藩还跑到定国公家里索贿。正所谓三人成虎,众口铄金,只要圣上心中有了猜忌,两位阁老顺水推舟。或许动摇不了根基,降级,甚至贬为庶人都不是不可能,你们家的历史你最清楚!”   唐毅可没有说假话,徐辉祖就因为支持建文帝,被朱老四削去爵位,徐辉祖的儿子徐钦在永乐五年好不容易袭爵,后来又得罪了朱棣,被贬为庶人,一直等到朱棣死后,才恢复了爵位。   有这么两次的经历,所谓世袭罔替也不是那么牢靠。真是和倭寇牵扯到一起,被削去爵位的可能性不是没有。   想到这里,徐邦阳的脸终于变色了。   “呵呵,知道害怕了?徐公子,其实我是帮你的。” 第124章 魏国公的感谢信(上)   徐邦阳怎么也想不到,争强好胜的无心之举竟然会给家族带来塌天之祸,更想不到,一个白丁小书生竟敢打国公的主意。   可是人家就打了,而且听起来也不是痴人说梦。徐邦阳不止一次听父亲说起过,当今圣上最大的问题就是猜忌心重,而且心黑手狠,不讲情面。   大礼议之中,出生入死的张璁说抛弃就抛弃了,同样被嘉靖一手提拔起来的首辅夏言,竟然落了个身首异处的凄惨下场,还有咸宁侯仇鸾,更是开棺戮尸……   想到这些,徐邦阳就不寒而栗,两条腿不自觉发软,一肚子的火气早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只剩下害怕,彻头彻尾的害怕。   “你,你到底想怎么样?”   听着徐邦阳心虚的叫嚷,唐毅微微一笑,从桌上拿起了酒杯,给他倒了一杯酒,送到了徐邦阳手里,示意他喝下去,徐邦阳咬咬牙,仰脖喝干,辛辣醇厚的酒水在喉咙里流淌,徐邦阳不由得打了一个激灵,小白脸霎时间变得通红通红的。   “呵呵,徐公子,平心而论,我是真不想和魏国公撕破脸皮。”   “那你不还是做了?”   “那也是你逼的!”唐毅突然目光锐利,紧紧盯着徐邦阳,盯得他心里头发毛。“盐铁塘乃是我的心血所在,谁想要动盐铁塘,哪怕是天王老子,我也要拼上一拼!徐公子你的爪子伸得太长了!”   语气透骨寒凉,徐邦阳不由得倒退半步,抿着嘴唇,半晌才说道:“好,算我认栽了,可是你也不能那么狠!用莫须有的罪名陷害我们家!”   唐毅哈哈一笑,从怀里掏出令牌,啪的声扔在了桌上。   “徐公子,我唐毅不是不讲道理的人,令牌我可以还给你,没了令牌作证,就算有人弹劾,你们家也不会怎么样。不过……”唐毅嘴角露出得意的笑容,就仿佛看着到手的猎物,高高在上。   徐邦阳不停告诉自己,倒驴不倒架,不能被气势压住,不然就任人宰割,可是怎么也鼓不起勇气,只能颓然说道:“唐公子,你开价吧!”   趾高气扬的徐公子终于低头了,唐毅微微含笑,一切都在他的算计之中。从最初码头的翻盘,接着给他吃闭门羹,然后陈梦鹤突然变脸,一连串的打击之下,徐邦阳已经阵脚大乱,不战自溃,加上自己的恐怖恫吓,直接摧毁了他的心理防线,现在的徐公子就好像烤熟的鸭子,就等着他卷上小饼,美滋滋享用了。   “徐公子,我可以放你一马,但是必须要有赔偿,还要保证以后你不能找我的麻烦。”   “我可以给你写保证书!”   “呸!”唐毅啐了一口,骂道:“你爹写保证书或许有用,你还不够格!”说的徐邦阳满脸通红,无言以对。   “三点要求,第一把你名下的铺面一共二十三处,全都交给我,作为运河停运的补偿!”   听到数字,徐邦阳下意识惊呼出来:“你怎么知道?”   唐毅心中好笑,为了你徐公子,我可是从锦衣卫那里要来了不少的黑资料,不然哪有底气和你谈判。   唐毅当然不会告诉他,而是从怀里掏出一份供状,送到了徐邦阳面前。   “看看吧,同意就在上面画押。”   徐邦阳接过一看,原来是一份举发的供状,大体内容就是苏州漕口,暗中豢养打手,欺压百姓,隐瞒朝廷私吞漕粮,杀人越货,无恶不作……   林林总总的罪名一共二十几条,徐邦阳看完之后,汗水顺着鬓角就流淌下来。   “不,不,我不能画押!”   不怪他害怕,虽然他身份尊贵,可是漕帮经营多年,也不是吃素的。双方不是主仆,而是合作的关系,就算是魏国公名下的产业走运河,一样要交规矩钱。如果徐邦阳画押,举发漕帮。双方就彻底撕破了脸皮,除非徐邦阳躲在国公府不出来,不然漕帮不会放过他!   这哪里是举报书,分明就是投名状!   而唐毅要的就是这个效果,不把徐邦阳和漕帮切开,以后麻烦还少不了。   “徐公子,没想到你和漕帮关系这么深,俗话说侠以武犯禁,你好好的公子哥不当,和漕帮纠缠不清,莫非你们家另有所图?太祖高皇帝借着明教起事,你们想通过漕帮夺权?”   “不要害我!”   徐邦阳像是触了电一般,一跳三尺高,他是真怕了唐毅的利嘴。贼咬一口入骨三分,罢罢罢,大不了不和漕帮玩了。   “我画押还不成!”   徐邦阳提起笔来,画好了押,唐毅满意地点点头,一摆手把朱山叫过来。   “你去,把这份供词交给陈大人,然后立刻点兵一千,把漕口给我抄了!”   “是!”   朱山转身就走,徐邦阳眼珠子都掉下来了,真他娘的干净利落,连点变卦的时间都不给。可想而知,陈梦鹤拿到了供词,一定会对漕口下手,苏州的漕帮必然遭到灭顶之灾,到时候他就是罪魁祸首之一,南北各地的漕口只怕都不会和他玩了。   失落失败之中,他对唐毅升起了一丝钦佩,明明这家伙比自己小好多,身份又低微,可是和他的果决狠辣比起来,自己干的事情更像是小孩子过家家,简直无地自容。   唐毅又回到了座位上,重新倒满了酒,笑道:“徐公子,难得一见,不妨陪着我喝两杯。”   徐邦阳黑着脸,坐在对面,抓着酒杯,手上青筋暴露,攥得骨节发白。唐毅满不在乎,好酒好菜,不赶快吃就凉了。   偌大的屋子只剩下唐毅吃东西的声音,徐邦阳越想越生气,自己聪明自诩,在外面做生意,结交三教九流,混得风生水起。只有两件事让他耿耿于怀,一个是他仰慕琉莹大家,经常去捧场,花了不知道多少银子。徐公子坚信自己是有魅力的,不屑于用卑劣强迫的手段,可是弄来弄去,琉莹跑到了太仓,成了唐毅的弟子,简直让他郁闷欲死。   至于第二件,就是徐邦阳自诩才智无双,想要拜唐顺之为师,吃了闭门羹,可是听说唐顺之居然主动收下了唐毅,更让他无法忍受。   由嫉妒变成怨恨,徐邦阳想要报复,可是得到的却是更大的羞辱,这杯酒还怎么喝得下去!   咚,把酒杯一顿,徐邦阳怒气冲冲道:“唐毅,你还有什么要求,一律说出来,我答应你就是!”   “呵呵呵,没什么,只要徐公子在我军营待上三天,咱们就一笔勾销。”   “怎么?你想软禁我?”徐邦阳愤怒地质问道。   “我可不敢,徐公子要是不怕死,只管出去,就怕漕帮的人不会放过你!”   一句话,徐邦阳总算老实了,用脚趾头想都知道,唐毅这家伙一定到处宣扬,是他徐公子出卖了漕帮,弄得百口莫辩,他可不想落到漕帮的手里,享受三刀六孔的刑罚。   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徐邦阳只好老老实实,在军营里住了三天,到了第三天,军营里突然热闹起来,来了十几架马车,上面装着崭新的盔甲兵器,甚至还有火铳。一个中年人正向着唐毅抱拳,笑道:“魏老大人的书信国公爷看到了,多谢唐神童从中周全,国公爷感激不尽。”   “哪里话来,魏国公功高爵显,人人敬仰,小子也是钦佩不已。”双方越说越热乎,好像多年未见的老朋友。   徐邦阳揉了揉眼睛,突然狠狠抓了一把大腿,真疼!不是做梦!   可不是做梦,九叔怎么会来了?还和唐毅聊得那么亲切,谁能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   徐鹏飞一眼看到徐邦阳,突然脸色一沉,怒斥道:“畜生,还不滚过来!”   徐邦阳不敢违抗,小跑着过来,给叔叔行礼。   徐鹏飞看着侄子,越发生气,以往挺精明的,现在却越看越生气。   “畜生,你真是狗胆包天,平时和江湖人来往也就算了,竟然敢跑来阻断运河,还把咱们家的令牌偷了出去,你,你想气死我们啊?”   “小侄不敢,小侄……”   “不要说了,你爹下了令,让我送你去金山寺,好好修身养性,省得再丢咱们家的人!”徐鹏飞见徐邦阳还有些犹豫,怒骂道:“来人,把这个孽障带走!” 第125章 魏国公的感谢信(下)   金山寺,读书?!   徐邦阳简直懵了,想到和一帮和尚凑在一起,死的心都有了。   “九叔,我又不是许仙,干什么去金山!”   徐鹏飞怪眼圆翻道:“你不是许仙,你是祸仙,专门惹祸的仙!看吧!”说着从怀里掏出一封信,塞在了徐邦阳的手里。   熟悉的字体,正是魏国公徐鹏举亲笔所写,徐邦阳战战兢兢,打开书信,就见到张牙舞爪的几个大字,龙飞凤舞之中,止不住的怒气冲天。徐邦阳看了一眼,浑身冰凉,不敢直视。   “看!”徐鹏飞又怒喝一声。   徐邦阳鼓足勇气,一字一字看去,只见狰狞的字体写到:逆子触犯家法,鞭刑二十,送往金山寺,不得有误!   可以不怕别人,唯独不能不怕老爹,徐邦阳只能咬了咬牙。   “好,九叔,我去就是了。可是我,我不服!”徐邦阳挺着脖子怒吼。   徐鹏飞简直杀了他的心思都有了,敢咆哮叔叔,真是胆大包天!   “你有什么不服的,你爹的手谕就在这儿,是不是想让我按照你爹的吩咐,赏你二十鞭子,你才服气?”   想到鞭子,徐邦阳打了个哆嗦,纨绔的劲头上来,不服不忿道:“就算打死我我也不服,堂堂国公之家,竟被这小子要挟,还有一丝的脸面吗?”   徐邦阳眼睛赤红地盯着唐毅,充满了荼毒和怨恨,唐毅呵呵一笑:“多谢徐先生押送兵器过来,你们叔侄有话慢慢谈,小子先告辞了。”   唐毅转身,指挥着弟兄们把武器运走,看着车上的刀枪剑戟,盔甲火铳,所有人都喜笑颜开,跟过年了似的。   徐邦阳越发愤怒了,不但不报仇,还巴巴的送武器过来,怎么能这么下贱,还是堂堂国公之家吗?徐邦阳觉得嘴巴子热辣辣的,比抽他还难受,最引以为傲的出身,最高不可攀的家族,竟然选择了屈服,这是何等奇耻大辱?   一气之下,徐邦阳眼圈竟然红了,泪水一滴接着一滴流下,从小到大还没如此挫败过,最令他无法接受的是家族竟是如此软弱可欺,他们这些子弟还有什么可骄傲的。   徐鹏飞就这么看着侄子,淡淡地冷笑道:“学娘们哭起来了,你输得真不冤!”   “哼,我就是一时粗心,让唐毅抓住了把柄,不然我弄死他!”   “呸!”徐鹏飞毫不犹豫啐了他一口,骂道:“蠢材,你到现在还不知道自己输在哪里,就你这个德行,再给你一万次,你也是个输。”   徐邦阳瞪大眼珠,小脸通红,不服气道:“九叔,你就这么看不起我?”   “是你的作为让我看不起。”徐鹏飞说着,又掏出了一封信,送到了徐邦阳的手里。   “看看吧,这是唐毅的老师魏良辅给国公爷的信,看完你就明白了。”   徐邦阳傻愣愣接过来,急忙展开,一目十行地观看。魏良辅在信中语气和顺,先是说了盐铁塘发生的事情,没有任何添油加醋,还给徐邦阳说了不少好话。   在后面魏良辅话锋一转,提到漕口人员形形色色,平时玩一玩倒是无所谓,到了如今,东南风声鹤唳,草木皆兵,竟然把魏国公的令牌随便给出去,一旦落到居心叵测之人的手里,造成不可收拾的后果,于国公爷声威有损,朝廷也会怪罪……   魏良辅没有挑明,可是以徐鹏举的敏锐,怎么不明白,他身为南京守备,执掌南直隶的兵权,一旦他的令牌落到了倭寇手里,随便弄出一点事,他都吃不了兜着走。一想到这里,徐鹏举又惊又怕,杀了徐邦阳的心思都有了。   “棍头出孝子,恩养无义儿,都是被你惯坏的!”汪氏夫人从来没有挨过骂,一想到儿子,心里头都是苦水,忍不住哭了起来。   “老爷,奴婢知错了,要打要骂都听您的,可是邦阳从小没吃过苦,赶快把孩子接回来。”汪氏哭哭啼啼哀求道。   “要是那么容易就好了!”   漕帮跑到盐铁塘闹事,必须处置,可漕帮也不是省油的灯,他们一定会咬死徐邦阳,然后拖他下水,最好弄得朝廷不敢追查,才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可无论如何,徐鹏举在皇帝那里失分是必然的,搞不好都要被罢官反省。   “逆子,给你爹找了多少的麻烦!”徐鹏举猛地一拍桌案,震得笔墨乱颤。   汪氏又急又气,“老爷,你可是国公爷啊,连儿子都保护不了,邦阳有个三长两短,奴家也不活着了!”   徐鹏举愤愤地挥挥手,“别闹了,让我想想办法。”   不经意间,徐鹏举扫到了书信的最后几句话,看完之后,顿时阴转晴,竟然忍不住大笑道:“魏老大人真是高人!”   原来魏良辅告诉徐鹏举,不妨让徐邦阳承认交友不慎,并且遗失令牌,落到匪人手里,这样最多是个教子无方的罪名。然后徐邦阳幡然悔悟,知错能改,供出漕帮这些年的罪行,依据他的口供,把漕口给捣毁,正好功罪相抵,对魏国公府来说,不会有什么闪失。最后魏良辅也委婉说出和江湖人往来没什么好处。   老魏这封信算是把准了徐鹏举的脉,何止徐家,东南的贵胄世家多多少少都和海上生意有些关联,织造局的惨祸殷鉴不远,谁都想和乱七八糟的势力切割,可有些东西不是想切就能切的。这次却给了徐家天赐良机,由徐邦阳举证,把漕帮干掉,以后就算冒出什么不利的证据,就说是漕帮怀恨陷害,凭着徐家的地位,绝对能轻松过关。   算来算去,魏良辅给了一个最好的解套办法。   徐鹏举立刻把兄弟徐鹏飞叫来,交代他去太仓把事情了结了。人家卖了一个人情,总要还回去才行,可直接给钱也太俗气了。两兄弟一商量,前不久卢镗上书,请求拨给武器。   卢镗算什么,以往都不拿正眼看他,有了这么档子事,徐鹏举下了手令,拿出四百副盔甲,三百杆火铳,还有若干刀枪剑戟,才有了徐邦阳最初见到的一幕。   看完了这封信,徐邦阳彻底成了傻狍子,眼珠子都掉下来。这到底是唱的什么戏,当着自己的面,唐毅那个凶啊,连阴谋造反改朝换代的话都说了出来。他都以为唐毅要和魏国公府决一生死呢!   哪知道他的老师面对着父亲竟然是另一副面孔,完全是为了徐家着想,还有更荒唐的吗?不带这么玩人的!   “唐毅,你到底在干什么?”徐邦阳知道自己被唐毅华丽丽地耍了,他敲诈走了好不容易弄来的财富,让自己和漕帮势如水火,还向自己的爹买好,怎么好事都让你占了!他的心头十万只草泥马呼啸而过,来回一万次,小心脏踩成了肉馅,和着眼泪,都能包饺子了。彻底被折磨的没脾气,只能老老实实去金山寺当他的许仙了。   要问唐毅打什么算盘,说白了也没什么。和世袭罔替的魏国公斗,就仿佛面对着血量无数的怪物,付出再多的力气,也不过是让打得休眠而已。等下一代继承爵位,又满血复活,和他们纠缠实在是没有意思。   再说了唐毅担心的是徐家和漕帮合作,互为表里,把新生的盐铁塘给吞掉。至于徐邦阳,在唐毅眼中,就是个纨绔的毛孩子,虽然人家比他还大了好几岁,但感觉就是这样,算不得什么威胁。   只要徐家和漕帮彻底闹翻,没了魏国公撑腰,漕帮不值一提,同样没了漕帮当打手,魏国公也没法插手盐铁塘,鱼帮水水帮鱼,拆开之后,对唐毅没有一丝威胁。至于那些武器,完全是意外收获。   卢镗搓着手,围着堆积如山的兵器,嘿嘿直笑,拿起这件看看,又摸摸那一件。   “好,都他娘的是藏在库里的好东西,舍不得拿出来。”   唐秀才不解问道:“卢将军,武器不拿出给士兵做什么啊?”   “做样子呗!”卢镗随手抓起一副铠甲,感叹地说道:“看到没有,甲叶子用的是最好的精铁,打磨光亮,还涂了油防锈。这些铠甲都是应付校阅的,给上头的人看,到了打仗的时候,上头是缩头乌龟,什么都看不到,就给士兵破烂应付!弟兄们的命,还不如上头的一张笑脸!”   唐毅这时候笑着走了过来,手里还拿着一封信,是徐鹏举特别写给他的,许诺有什么难处只管找他。   “卢将军,以后不用担心兵器不够了!”   卢镗看完直呼没有天理,你小子把人家儿子欺负得那么惨,老子还要感谢你,怎么有种黑白颠倒的赶脚!   “唐相公,以后我可要离你的宝贝儿子远点,这小子心眼太多,搞不好被他卖了还要帮他数钱!”堂堂卢大将军竟然吓得落荒而逃。 第126章 从军行   卒然天立镇中流,雄跨东南二百州。   金山寺雄立长江之间,四面环水,宛如一朵江心的出水芙蓉,滴露的海棠。金山寺依山而建,金碧辉煌,钟罄之声回荡山水之间,时而梵唱响起,好似到了雷音寺一般,吸一口空气,都要漂浮起来,别提多舒畅。   面对如此盛景,徐邦阳是生不起一丝一毫的欣赏,从太仓离开已经三天了,无时无刻他都在思索,都在反思,望着山门,不由得停住脚步。   “九叔,小侄甘愿受罚,可是唐毅耍两面手段,对小侄威逼恫吓,对着您和爹爹,有百般讨巧。他当我们徐家是面捏的,没有人了吗?”徐邦阳悲愤地说道。   徐鹏飞听在耳朵里,心有戚戚焉,唐毅的举动的确狠狠抽了徐家一个巴掌,弄得他脸上无光。可是徐鹏飞毕竟是老江湖,不会一点就着,鸡毛子喊叫,要打要杀的。   “邦阳,你好好读书,修身养性,至于唐毅,他头上有人罩着。”徐鹏飞凶巴巴说道:“你听着,千万别再轻举妄动,给咱们家作祸了。”   交代了几句,徐鹏飞急匆匆离开,他还要回南京复命,可是徐邦阳的眼睛深处,闪烁着荼毒怨恨的光,他绝不会轻易放过,他暗暗发誓,要报复,要让唐毅尝到百倍的惩罚!!   离开了金山寺,一路赶回南京,徐鹏飞的心里头也不顺气,无论如何也要给唐毅一点苦头吃!   他急匆匆回到府邸,找到了大哥徐鹏举,可是哪里想到,摆在桌案上的一份邸报彻底浇灭了他的心气。   原来唐顺之随着赵文华回京之后,立刻被加翰林侍读学士,兼兵部武库司郎中,虽然官职只有正五品,但是信号再明确不过,朝堂要重用荆川先生了。   一时间昔日的同窗故旧全都来拜会,唐顺之一改曾经的作风,变得和蔼可亲,礼贤下士,如果说昔日的唐顺之是光芒四射的璀璨钻石,这一次则是温润的美玉,每一个和他相处的人都感到舒服。而且唐顺之出手大方,家具美酒,精致的琉璃摆件,不要钱一般的撒出去,实际上也是不要钱,有冤大头儿徒弟顶着呢。   唐顺之一下子变得炙手可热,趁此机会,又上书朝廷,提出了平倭之策,洋洋洒洒一万言,被嘉靖皇帝明发六部,不少年轻官吏看到之后,都是频频摇头,颇为不屑。   就比如大学士徐阶的家中,张居正借着酒劲,毫不留情地批评道:“师相,人都说唐顺之文武全才,天下无双,今日一见,不过尔尔。前不久的案子织造局已经牵连进去,说明什么,东南上上下下都烂透了!可是他呢,居然只谈了军制,对吏治浅尝辄止,至于那些世家大族,走私海商,官逼民反,内外勾结,是一个字都没提!失望,真是让人失望!”   徐阶不动声色,喝了一口绍兴花雕,缓缓说道:“叔大,让人失望的是你!”   张居正脸色一红,不解地盯着徐阶,徐阁老长长出了口气,“唐荆川比你知道的多一万倍。”   “那他为什么不说?”张居正追问道。   “因为他懂得分寸,说了也没用的话,说来做什么!”   ……   徐阁老说的没错,唐顺之是要做事的人,超出他能力范围之外的,一个字都不说。他的态度得到了朝中大佬的一致赞许,就连太保陆炳都破例向嘉靖进言举荐,甚至希望嘉靖召见唐顺之。   不过唐顺之曾经拜会太子,还是像一根刺,扎在了嘉靖心头,皇帝陛下并不喜欢清流,但唐顺之如此懂事,尤其是听说他以白衣之身,修筑盐铁塘,救济灾民,又研究出烧制琉璃的工艺,连宫中都添置了很多漂亮的摆件,如此功劳不能不赏。   经过深思熟虑,嘉靖首先提拔唐顺之为右佥都御史,旋即超擢南京兵部右侍郎,署理南直隶军务。   嘉靖的安排很有意思,他要用唐顺之,可是他没有急着把唐顺之派到第一线,而是先放在南京,让他重新熟悉政务,毕竟离开官场十几年,还需要观察考验。   无论如何,唐顺之出山是极为成功的,朝廷旨意下达,不日唐侍郎就要重新南下上任。   听说这个消息,徐家彻底打消了对唐毅下手的念头,甚至都想着折节下交,毕竟国公爷虽然尊贵,可是大明朝以文御武,有唐顺之在一天,就别想动唐毅一根汗毛。   这个消息同样传到了太仓,唐毅都不免吃惊,如果他没记错,原本的历史,唐顺之最高只做到了佥都御史,甫一出山,就爬上了兵部侍郎的高位,虽然只是南京的,权力不大,但是也进可攻退可守,日后出任巡抚甚至总督,都够了资格。   老师高升,唐毅欢欣鼓舞,很快更多的消息传来,因为修筑盐铁塘有功,王忬和苏州知府王崇古一起保举唐慎,吏部任命唐慎为苏州府经历司经历,正八品的官职,掰着手指头算算,假假的也是连升三级,值得大肆庆祝一番。   不过唐秀才还是挂名而已,他还有另外一个职务,就是闽浙总督府的参事,虽然只是幕僚的性质,没有品级,但是相当于总督派出来的“钦差”,负责和卢镗一起练兵。   得知了情况之后,唐秀才顿时意兴阑珊,直接告诉唐毅不要庆祝了。   “转来转去,除了多了一份经历的俸禄,还是原地转圈,有啥意思啊!”   老爹抱怨,唐毅可都要哭了,不到一年时间,从师爷变成从九品的巡检,再变成正八品的经历,都赶得上他前世十来年的奋斗了,还有什么不知足的。   “只要把兵练好了,差不多再高升一步,就能当知县了,百里侯啊,再过几年,没准就能升到知府了。”唐毅不停给老爹打气。   “然后呢?”唐秀才轻飘飘的一句,叹口气:“你爹不是科甲正途,最多也就混个下等府的知府,还要捧着卵子过河,小心翼翼侍奉着。不说你师父一下子成了侍郎,就连陈梦鹤陈大人都要高升了。”   唐毅一阵愕然,陈梦鹤靠着唐毅的指点,参奏魏国公徐鹏举治家不严,然后又亲自带兵捣毁漕口,收缴两百多件火器和铠甲,震动东南。   不畏强权,政绩斐然,又是翰林出身,陈梦鹤终于攒够了高升的资本。徐阶已经帮着他运作,先回京接任六部主事,站稳脚跟就能成为佥都御史或者小九卿,换上一身大红袍。   相比这些翰林官,杂流出身,无论多么努力,无论政绩多么斐然,都没有办法爬上去。老爹的抱怨也是有道理的。   “爹,要不您辞职算了,干脆去考科举,争取个正途出身。”唐毅愤然说道。   唐秀才稍微一愣,随即苦笑着摇头。   “毅儿,别说傻话了。”   “怎么是傻话,您都能考上秀才,考举人,考进士一样能行!”唐毅倔强说道:“孩儿相信您的!”   唐秀才张了张嘴,只是伸手拍拍唐毅的肩头。   “毅儿,爹这辈子不想考了,就等着你小子快快长大,给爹争个状元郎回来。”唐秀才感叹地抓起酒杯。   “不管怎么说,升官都是好事,咱们喝酒吧!”   时光飞逝,转眼又是两个月过去,前后小半年的训练,新兵已经有了模样,尤其是补充了盔甲火器之后,防御能力上来,远程打击也不差。卢镗连续上书王忬,请求到前线和倭寇作战。   唐秀才让朱大婶偷偷打点行囊,准备着一同去战场。等待的时间,唐秀才几乎每天都去盯着儿子练字,不厌其烦地把心得体会灌输给儿子,又让他一篇接着一篇地破题,做八股,练时文,甚至不惜横眉立目,恶语相向,以往可从来没有发生过,弄得唐毅心里毛毛的。   这一天,正在盯着唐毅练字,突然沈林跑进来。   “老爷,田……”   没等说完,唐秀才狠狠瞪了他一眼,吓得沈林一吐舌头。唐秀才黑着脸对唐毅说道:“好好练字,别胡思乱想,爹出去一下!”   老爹一走,唐毅颓然放下毛笔,揉了揉额头,“爹啊爹啊,能不胡思乱想吗?” 第127章 奸细   “大人。”田三见到唐秀才,连忙施礼。   唐秀才向四周小心地看了看,拉着田三直奔小书房,弄得田三一头雾水,怎么在自己家,还弄得和贼一样。   到了小书房,唐秀才让田三坐下,才问道:“怎么样,总督大人要调咱们去抗倭了?”   “没有。”田三摇摇头。   唐秀才顿时泄气了,不是出战弄得神神秘秘干什么,翘起了二郎腿,随口道:“说吧,有什么事情?”   “让咱们护送粮草。”田三老实地说道。   “什么粮草?”   田三想了想,说道:“听说是从江西来的,有两万多石,装了几十艘船只,总督大人让卢将军和您押运,送到浙江前线。”   唐秀才顿时皱起了眉头,又问道:“是光押运过去,还是要留在浙江打仗?”   “这个……总督大人的手令没说,不过卢将军的意思是想带着大家去浙江抗倭立功。”   唐秀才微微点头,问道:“田三,你怕不怕打仗?”   田三犹豫了一会儿,随即苦笑道:“大人,说不怕是骗人的,谁不想好好活着,谁愿意去玩命,不过现在俺不怕了。”   “为什么?”   “俺有媳妇了!”田三露出了憨厚的笑容,脸上分明的棱角都变得柔和多了,“全靠着小相公保护,俺没有掉脑袋,前段时间在爆破队赚了不少银子,俺在太仓买了两处铺子,一个月有十几两的收入哩。”   唐毅能得到士兵的拥护,靠得就是实实在在的东西,围绕着盐铁塘,成千上万的人家都吃饱穿暖,甚至能把孩子送去学堂。田三就是如此,两个月前,他娶了寡妇秀娥做媳妇。其实以他的条件,娶个黄花大姑娘是没问题的,谁让两个人就对眼了。   秀娥比田三大了四五岁,还带着两个孩子,不过俗话说女大五,赛老母。秀娥能干肯干,田三盘下了铺子,本想着老老实实收租金,可是秀娥不愿待在家里。她以前就是卖桂花鸭的,有了铺子更好,每天起早贪黑,买鸭子,杀鸭子,全都一个人来,煮熟之后,再拿去贩卖。手艺好,鸭子香,没有多长时间,就有了不少回头客,日子不敢说多好,至少有了盼头。   “大人,前些日子,俺媳妇跟俺说了,她怀上了!”田三一脸幸福地笑道:“俺有儿子了,有了儿子俺就啥都不怕了,哪管把命拼没了,也后继有人。万一死不了,也给那小子挣个富贵回来。”   唐秀才呵呵一笑,“你就那么有把握,一定生的是儿子?”   田三眨眨眼,爽朗地笑道:“不是也没啥,俺媳妇原来就有俩孩子,俺们都商量好了,大的跟原来爹的姓,小的归我。以前灶王爷贴在腿肚子上,人走家搬,啥都不在乎。现在俺是当爹的人了,不能当孬种,以后孩子长大了都挺不直腰杆。”田三憨厚地说着,唐秀才的心头猛然一动。   没错,他也是当爹的人,还有个非常出色的儿子,唐秀才知道,儿子一定比他强,只要老老实实等着,父凭子贵,随便混几年小官,等到儿子发达了,他就舒舒服服当唐老太爷,喝茶逗鸟,养花种草,没事见见老朋友,好不快乐。   梦想实现的速度比想象的还快,唐家如今直接掌握一两百万的家产,通过运河号,更是能支配几倍的财富,完全可以提前享受生活了。   可越是舒服,越是安逸,唐秀才就越空虚,越是忧心,在半夜常常醒来,望着天下的星斗月亮,不停的叩问自己,难道就要当一个混吃等死的米虫吗?儿子不会看不起自己,可能过得去自己的一关吗?   为人父亲,不一定非要爬上什么高位,可总要让儿子值得骄傲自豪,要争一口气!   他能考上秀才已经算是侥幸了,加上多年不碰书本,想要走科举的路子,那是难上加难。总不能儿子考上了进士,老子还在考举人吧,太丢人!   文的走不通,那就走武的,倭寇肆虐,正是男儿挺身而出,大有作为的时候。好歹自己也算是粗通文武,既能处理文书,又懂得练兵打仗,多努力,多拼搏,不求做多大的官,只求为了抗倭做点事,到了日后面对着任何人,都能挺直胸膛,是个响当当的爷们!   唐秀才不停思索,一会儿皱眉,一会儿咧嘴,一会儿挥拳,一会儿抱头,弄得田三一愣一愣的,唐大人这是怎么了?   突然,唐秀才停住了脚步,果断说道:“田三,押运的事情我去负责,你告诉卢将军,立刻准备,两千弟兄全数开拔,随着船队去浙江。好歹我和王总督也是亲戚,让他看在我的面子上,给弟兄们立功杀敌的机会!”   “好嘞!”   田三兴奋地点头,转身要走,唐秀才又叫住他。   “记着,去浙江的事情千万不能让毅儿知道,这小子不一定出什么幺蛾子!”   有这么说自己儿子的吗?   田三一脸为难,说道:“唐大人,小相公也是关心您,我们这些粗人去就是了,您去苏州当知事,多好的事情。”   “你当我没用是吧?虎爷是谁杀死的?没了我你们这些小崽子还不一定怎么吃亏呢!”   “貌似,也有道理!”   唐秀才笑骂道:“什么叫貌似,就是有理!还愣着什么,快去告诉卢将军。”   打发走了田三,唐秀才喘了几口气,好不容易平静下来,才迈着大步,又到了唐毅的书房,此时的唐毅还在写字,宣纸摞得老高。一束光线照在唐毅的脸上,越发显得白净如玉,五官精致完美,这就是自己的儿子,唐秀才竟然高兴得傻了。   许是写得累了,唐毅伸了伸懒腰,正好看到老爹在望着自己。   “怎么?我脸上有花吗?”唐毅呆呆说道。   唐秀才突然失声一笑,“你小子就是一朵花,也不知道谁家的姑娘有福气,能嫁给我唐慎的儿子!”   “兴许是霉气也不一定!”   “别胡说。”唐秀才给了儿子一巴掌,坐在了他的身边,扫了一眼唐毅的字,规规矩矩的馆阁体,浓重饱满,宛如印刷出来的。馆阁体最难写出特色,可唐毅的所写每个字风骨内敛,透着一股子精气神,宛如一个个如玉君子,看得酣畅淋漓。   “嗯,不错,要不了多久我儿的书法就能自成一家了,爹也能放心了。”   唐毅在整理笔墨,随口说道:“放心?您有事要办吗?”   “没,没有。”唐秀才急忙否认。   唐毅语带怀疑地问道:“当真没有?”   “也不是没有,要去押运一批粮草,有个两三天的时间。”唐秀才偷眼看看儿子,见唐毅只是随意抱怨两句,并没有什么怀疑,他暗暗松了一口气。   一转眼又是两天过去,唐秀才点齐六百名士兵,前往沙洲县,迎接江西来的船队。不出意外,护送着船队直接穿太仓而过,来个先斩后奏。唐秀才打定了主意,要瞒着儿子。可是他没有注意,刚离开太仓,后面就有一艘游船不紧不慢地随着。   唐毅坐在了船舱里,面前摆着干果蜜饯,琉莹抱着琵琶,信手弹着。   “师父,都是父子,有什么不能挑明的,非要偷偷跟着,弄得和做贼似的。”   唐毅呵呵一笑:“这你就不明白了,对男人来说,面子比什么都重要。我爹是憋着一股劲当英雄,当儿子的是帮也不是,不帮也不是。”   看着老气横秋的唐毅,琉莹噗的一笑,“小女子是不懂你们大男人的事情,反正我看要是唐相公有了麻烦,师父是不会不管的。”   “还别跟我抬杠,最好让我爹吃点苦头,知难而退。”唐毅没心没肺地说道。   船队缓缓前进,出来一天多,唐秀才一路无惊无险,赶到了沙洲县。唐毅的船提前靠岸,跟着他前来的朱山和朱海上岸去买些酒菜。唐毅懒洋洋躺在船舱,听着琉莹弹曲,别提多惬意。   差不过过了一个时辰,两兄弟还没回来,唐毅眉头就皱了起来。   “这俩混小子,想饿死我是不?”   琉莹微微一笑,“师父,这不是有蜜饯,还有绿豆糕,先垫垫饥。”   “嗯。”唐毅正要吃东西,突然一阵错乱的脚步声,朱山和朱海喘着粗气,钻进船舱,在他俩的手里还提着一个麻袋,还不停动弹。   可把唐毅吓了一跳,“大晚上的吃刺身不好消化吧?”   “小相公,不是吃的,是个奸细!”朱山这个汗啊,急忙解释道。 第128章 废物状元郎   听到“奸细”两个字,唐毅顿时打起了十二分精神,急忙问道:“怎么回事?”朱山把经过说了一遍……哥俩本来是去买酒菜的,路过茶棚的时候,突然发现了一个人,朱山没有注意,倒是木讷的朱海一眼认了出来。   “是黄狗子!”朱海低声吼道,眼中满是怒火,朱山揉了揉眼睛,也认了出来,他狠狠一掐自己的大腿,疼得龇牙咧嘴。   “他怎么跑到这了?”两兄弟心里不停画着问号。   “黄狗子”二十七八岁左右,其貌不扬,左边脸颊有一颗手指盖大小的黑痣,上面长满了黄毛,又姓黄,才有了这么个外号。这家伙和朱家是同乡,从小就偷鸡摸狗,什么事情都干,仗着比朱家兄弟大了十来岁,经常欺负他们,还曾经抓了一条毒蛇,塞进了朱海的脖子里,幸好毒性不大,不然朱海就活不下来了,为了这事,朱大婶专门跑到黄家门口,愣是骂了三天三夜。   后来黄狗子日子不下去,跑到码头扛包,再后来就见不到他了,有人说是得罪了人,被偷偷打死了,也有人说是下海当了贼。   多年过去,要不是那一撮黄毛太醒目,朱海也认不出来。   哥俩这段时间在军中训练,脑袋比以往灵敏多了,黄狗子这种危险人物突然出现,绝没有好事,加上曾经的仇恨,索性不去买酒菜,而是偷偷跟着黄狗子,看看他要干什么。   黄狗子离开茶摊,先跑到码头转了一圈,然后又去看了看驻军的营地,又看了看仓库,然后进了一个没人的胡同,从怀里掏出一张纸,抽出毛笔,沾着吐沫,在上面写写画画,不时警惕地看着四周。   不用问,是踩盘子来了!   朱家兄弟悄悄爬上了两边的墙,他们本来底子就好,经过一番训练,更是身手敏捷,朱海来了一个虎扑子,把黄狗子按倒,朱山冲上来,一把卸了黄狗子的下巴,连叫唤的机会都不给。   搜遍了黄狗子的身上,找到了不少纸条,形形色色,什么内容都有。标注着军营位置,衙役官兵人数,码头船只等等,还规划了进军的线路和时间,哪里是寻常盗匪干的事情,分明是要攻城掠寨啊!   朱海二话不说,掏出了匕首,在黄狗子脸上就划了好几道,鲜血淋漓。逼着黄狗子总算开了口,他说自己投靠了陈大当家的,听说有一批粮饷要路过沙洲,他是奉命过来探查的。   “陈大当家的,他是什么人?”   “说!”朱海的匕首顶着黄狗子的下体,只要一用力,全新的太监就诞生了。黄狗子是叫苦不迭,他哪里想得到,曾经被他欺负哭鼻子的小兔崽子竟然欺负到了他的头上,这才叫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我说,是陈思盼!”   “那个倭寇头子?”朱山惊呼,年初的时候就是陈思盼攻破嘉定,差点打到了太仓,他们怎么能不知道,没想到黄狗子竟然是陈思盼的奸细,事情大条了!   二话不说,朱山直接打晕黄狗子,朱海找来一个破麻袋,装着黄狗子就回到了船舱。   把经过一说,唐毅让他们把黄狗子放出来,又问了一遍。黄狗子这种地痞出身的,哪怕跟着倭寇混了几年,也改不了欺软怕硬的本性。朱海拿着匕首,直接在胳膊上片肉,割了三刀,黄狗子就软的像面条了,知道的都吐了出来。   唐毅听完,脸色霎时间变得惨白:“不好,老爹要有麻烦!”   “快,开船,去沙洲!”   ……   沙洲知县叫安远道,是杂流出身,溜须拍马,逢迎送礼,混到了五六十岁,总算熬到了知县的位置。他虽然不入流,可今天要迎接的客人却不一般,乃是士人当中的极品——状元郎!   此人也姓唐,叫做唐汝楫,是嘉靖二十九年的状元,受翰林修撰,这样一位前程远大的青年才俊在士林中名声却相当不好,原因也很简单,他和严阁老走得太近了。   唐汝楫的父亲唐龙曾任吏部尚书,和严嵩就是好友,唐汝楫和严世藩也是好友,好到什么程度呢,这二位能一起去丽春院,一起享用姑娘,比光屁股的交情还好。考试之前,他出入严家,通关节,找门路,果然弄到了状元。   士林又怎么能接受这么一个劣迹斑斑的货色呢,对他是冷嘲热讽,没人带他玩,可是唐汝楫并不在乎,他反而和严家的关系越发紧密了。   这不当了一年多翰林,趁着公务不多,竟然主动跑到了江西分宜严嵩的老家,去祭奠严家先人,美其名曰瞻仰先贤。对严家先人比起他们家的祖宗还孝顺呢!   严世藩也没有亏待他,给了他一个肥差,这不王忬在浙江和倭寇大战,急需粮饷,就从江西调了一批,让唐汝楫负责押运,实则就是给他大捞一笔的机会。赵文华下江南一趟,财大气粗不少,唐状元虽然比不上,可也能弄点外快。   也的确如他所想,到了沙洲县之后,安远道拿出了侍奉亲爹的架势,款待唐汝楫,还特意从扬州买来两个姑娘,陪着唐状元喝酒行乐。   “老安啊,要说这京官人人羡慕,其实也是有苦自知,占着肥缺倒好,一年到头冰敬炭敬不断,像翰林院这种清水衙门,就守着那点可怜巴巴的俸禄,长安久居不易啊!”借着酒劲儿,唐汝楫直接哭穷了。   安远道心中鄙夷,你不愿意当翰林,老子想要还没有呢!   他不敢直说,只能随着唐汝楫的口气,叹道:“状元公乃是国之储相,未来的栋梁,怎能委屈了状元公,不才下官有点小小的敬意,还请状元公收下。”   说着安远道就把一摞银票送了过去,一张一千两,一共十张,足足一万两!   唐汝楫的酒顿时醒了大半,虽然知道江南富庶,可一出手就一万两,这也太夸张了!见唐汝楫脸上阴晴不定,安远道双腿一出溜,跪在了地上。   “状元公,实不相瞒,下官熬了一辈子,就混了一个知县。眼看着致仕的年纪也到了,若是能再高升一步,下官感激不尽。”   原来是想要官啊!   唐汝楫微微点头,“老安,看得出来你也不容易,可是我不过区区翰林,怕是帮不上什么忙。”   “不,您要是想帮就能帮得上,下官不怕花钱,您只要和小阁老说一声,下官不怕花钱,三万成不?不行五万两也行!”   安远道苦苦哀求,两旁的美女也跟着撒娇,弄得唐状元骨酥肉麻。   唐汝楫大方收下了银票,拍着胸脯吹嘘道:“老安算你有眼光,我和小阁老最好不过,他说一句话,你的知府就到手了!”   “哎呦,小的可要多谢状元公!”   安远道满嘴肉麻的吹捧,唐汝楫也是大言不惭,眉飞色舞,突然衙役急匆匆跑进来,打破了其乐融融。   “堂尊,唐大人求见!”   “什么唐大人,哪来那么多唐大人?”唐汝楫还在迷糊着,倒是安远道清醒些,问道:“你说的可是参事唐慎唐大人?”   “是,正是。”   安远道一脸为难,心说唐慎好不晓事,你一个芝麻绿豆的官,能比得上状元公尊贵吗?   “让他明天再来吧!”   没等他话音落地,外面就是一阵大乱,唐秀才带着十几个士兵,连同唐毅一起冲了进来。正好撞见唐汝楫左拥右抱,喝得醉眼朦胧,摇摇摆摆。   唐秀才脸瞬间就黑了,安远道气呼呼的一瞪眼睛,怒道:“唐大人,没有本官的准许,你怎么敢私闯进来?”   唐秀才轻笑一声:“安知县,如果下官不闯进来,下次闯进来的就是倭寇!”   “什么意思?”安远道惊问道。   “还有什么意思,我刚刚得到密报,抓获倭寇细作一名,倭首陈思盼聚集三千人马,准备攻击沙洲,抢夺粮饷!”   哗啦!   唐汝楫手里的酒杯落在地上,摔了个粉碎,瞬间呆滞,突然发了疯一般,推开两个女子,恐惧地尖叫道:“不可能,不可能,倭寇怎么能知道?”   唐秀才一摆手,把黄狗子拖了上来,让他把事情说了一遍。唐汝楫听完之后,刚刚喝进去的酒都变成了汗,和水里捞出来的一般,抓着唐秀才的袖子,就差哭鼻子了。   “唐大人,这可怎么办啊?本官手无缚鸡之力,全都要靠你了。” 第129章 我想拼一次   在过去的几个月里,倭寇肆虐东南,声势越来越大,首先遭到荼毒的是台州、宁波、绍兴等地,倭寇肆意抢掠杀戮,百姓惨死,田园荒废,码头被毁,仓库被夺,烽火狼烟,遍地燃烧。王忬派遣悍将汤克宽迎敌,接连几次交战,互有损伤,倭寇转而北移,嘉兴、松江、杭州等地先后被攻击,在一个月之前,嘉兴竟然被攻破,倭寇前锋直逼苏州府,幸亏俞大猷领兵及时赶到,挡住了倭寇,不然后果不堪设想。   倭寇连战连捷,声威大震,官军疲于奔命,就连王忬都背了两道斥责。   唐汝楫万万想不到,倭寇竟然又跑到了沙洲,早知如此,何苦巴巴的跑来找倒霉,唐汝楫心头的懊恼就不用说了。   “唐大人,本官就是翰林修撰,光会用笔杆子,可不耍弄刀枪,倭寇来了,可要看你们的!”   一句话,把责任都推给了唐秀才和安远道。唐毅看在眼里,不由得嗤之以鼻,亏他还是个状元,一点胆量和担当都没有,三年一次就选出个软骨头,真是可悲可叹!   安远道还算老江湖,拉住唐秀才就问道:“唐大人,你有多少人马?可打过仗?”   “六百,都是新兵,训练不差。”唐秀才迅速回答。   安远道自动把后面一句忽略了,倭寇狡诈如狐,悍勇无比,就算是精锐官兵尚且打不过,更何况数百新兵,最多也就比民壮强一点,能有什么用?   唐秀才手下不堪用,沙洲县的更不成,除了两百多名光知道欺负老百姓的衙役,还有一两百一万年也不训练,用锄头秤杆比刀剑还熟练的所谓军户,指着他们对付倭寇,还不如祈祷老天开眼,倭寇走错路呢!   “状元公,打是打不过了!”安远道苦着脸说道。唐汝楫一听就傻眼了,脱口而出,说道:“打不过,赶快跑吧!”   唐秀才连忙说道:“大人,跑不得,倭寇今夜就要动手,码头有两三万石的军粮,还有其余物资,若是落到倭寇手里,那可怎么办?”   “对啊!”唐汝楫的脸都绿了,根据大明律,丢失军粮,等同丢城失地,是要掉脑袋的,就算严阁老和小阁老能帮着周旋,但也是一生摆脱不了的污点,对于前程远大的唐状元来说,是绝对不能接受的。   打也不成,跑也不成,还有没有活路了?   唐汝楫急得好像钟摆,一遍又一遍地走动,屋中只剩下粗重的喘息声,又过了一会儿,安远道突然眼前一亮,猛地一跺脚,吓了大家一跳。   “老安,你发什么疯?”唐汝楫恨恨说道。   安远道慌忙笑道:“状元公,我想到办法了。”   “什么办法?”唐汝楫惊喜问道。   安远道正要说话,可是注意到唐毅等人,欲言又止,使了个眼色,让所有下人都出去,唐毅也不例外,屋子里只剩下唐汝楫,安远道和唐秀才三个人。   退到了外面,唐毅眉头深锁。   毫无疑问,眼前的局势不是敌强我弱,而是敌极强,我极弱!陈思盼是多年的倭寇,凶悍狡猾,他肯定不会只派黄狗子一个人,说不定此时沙洲城中已经不少倭寇的眼线奸细。随时都会冒出来,内外夹攻,轻易攻破城池,抢走军粮。   至于陈思盼为什么能把时间抓得这么准!唐毅敢说,一定有人通风报信,隐隐的唐毅嗅到一股阴谋的味道,唐汝楫名声不好,但也不会如此拉仇恨,没准就是针对自己的。想到这里,唐毅不由得打了一个激灵。黯淡的夜色之中,仿佛有一只蓄势待发的毒蛇正冲他吐着信子。   唐毅烦躁地走来走去,不停想着破局的办法,可是却一筹莫展。如果安远道和唐汝楫是好样的,还可以背城一战,但是看两个家伙的表现,根本就是猪队友,不值得信任。可是逃跑又会背上罪名,还会拖累前线抗倭,俞大猷和汤克宽等精兵悍将就要饿肚子,心里仿佛刀割一般!   难道就没有两全其美的办法吗?   唐毅狠狠一跺脚,突然房门打开,唐秀才从里面走了出来。唐毅迎了过来,唐秀才没有说话,而是一伸手,拉着唐毅到了一旁的墙角。借着灯笼的光线,唐毅能看到老爹鬓角的暴起的青筋,铁青的脸色。   “爹,安远道的主意是什么啊?”   “唉!”长长吐了口气,唐秀才冷冷说道:“毅儿,安知县比起你可厉害多了,他说让我们带着一两千石粮食先走,等到倭寇出现,就在码头放火。”   “他要烧毁粮食?”   “哼,倭寇得不到粮食,狗急跳墙,继续追杀怎么办?聪明如安大人,岂会想出这种办法?”   “那他想干什么?”唐毅第一次觉得自己脑袋不够用了。   唐秀才看了看四周,把声音压低,说道:“他要烧毁一些百姓民房,造成一些百姓流离失所。等到倭寇暴掠之后,再带着人马回来,把这些百姓杀掉,冒充倭寇,请功受赏!”   听完之后,唐毅都张大了嘴巴!   心里头狂喊:安远道,真他娘的天才!   带走一两千石粮食,聊胜于无,可是却能向朝廷报功,说是拼死保护下来的,没有全部丢失。然后再用一些百姓的人头,冒充倭寇。造成一种背城死战,虽然不敌倭寇,但重创敌军的假象。   沙洲没有强大驻军,能杀死一些倭寇已经很了不起了,搞不好上头不但不会怪罪,还会下令褒奖。要说起来,安远道能从杂流爬上知县的位置,的确有几分道行!只是这种道行让人作呕!   “爹,杀良冒功这种事情孩儿绝对不会让你做的!俗话说纸里包不住火,错走一步,万劫不复啊!”   唐秀才苦笑着咧咧嘴,问道:“毅儿,你说爹该怎么办?”   唐毅眼珠转了转,咬牙说道:“拼了,和倭寇决一死战,我就不信,倭寇有三头六臂!”唐秀才眼中露出一丝欣慰,他没有看错,儿子是个有血性,有原则的人。但是事情远没有这么简单,唐秀才眼含着泪水,喃喃说道:“毅儿,爹不怕死,可是爹怕牵连到你啊!”   唐毅不解其意,呆呆望着老爹。唐秀才自嘲地笑笑,“毅儿,人家就是算准了你爹会乖乖听话的,才把计划告诉我的。”说话的时候,眼角几乎瞪裂,他虽然不是心学门人,但是却把良心二字看得比什么都重,要是做了这种丧尽天良的事情,还不如杀了他算了。   可是他有的选择吗?   唐汝楫和安远道都是贪生怕死之徒,他们是铁了心要逃跑,唐秀才要是和他们作对,哪怕是打赢了,这两个人也不会放过唐秀才,打输了更没跑,甚至抵抗不利,丢失粮草,不服指挥,种种罪名都会落在唐秀才的身上,彻底成为替罪羊。   一面是十死无生,一面是请功受赏,选择起来,还有什么难度,至于良心,这玩意还值钱吗?   “爹,你要是听了他们的,会自责一辈子,比杀了你还难受!”唐毅红着眼睛说道。   唐秀才深以为然地点点头,“毅儿,爹都知道,爹不怕死,可是爹不想牵连你啊?”   又是牵连我,唐毅都快疯了!   “傻孩子,你爹要是不听话,少不了背上罪名,你可要知道,犯官之子是不能科举的,你的一辈子就完了!”唐秀才眼中闪动着泪花,在他的心中道义远比生死来的重要,唯独一样东西能让他的道义转弯,那就是儿子!唐秀才的心头在滴血!   一辈子就完了!   仿佛炸雷在耳边响起,唐毅浑身一颤,小脸变得煞白。是啊,与其冒险抵抗,倒不如听从唐汝楫的安排,反正天塌下来有唐状元顶着,与他唐毅有什么妨碍?只要当什么都没发生,爷俩就能继续潇潇洒洒过日子,有句话怎么说来着,谁没有吃屎过,只要别嚼就行!   就在这时候,一个衙役急匆匆跑过来,喘息着说道:“唐大人,堂尊让你快着点,保护着粮食赶快走!”   唐秀才木然点头,机械地转身,瞬间泪流满面,他知道自己一生信奉的东西破碎了,就好像白玉多了一点瑕疵,永远也拿不掉了!   他刚要拔腿就走,突然手被抓住了,猛一回头,唐毅正目光灼灼地盯着他。   “爹,孩儿想拼一次!” 第130章 倭寇来了   “拼,怎么拼?”唐秀才傻愣愣地问道。   唐毅眼中闪着光彩,激动地说道:“打,狠狠打!不光要赢,还要打赢!保住沙洲!保住军粮!重创倭寇!”   好大的目标,好大的气魄,唐秀才都觉得血脉喷张,可是下一秒就凉快了。   “毅儿,就凭咱们这点人马,能做到吗?”唐秀才忧心忡忡问道。   唐毅拍着胸膛笑道:“事在人为,打仗亲兄弟,上阵父子兵,咱们爷俩联手,保证能做到?”   “你有多少把握?”唐秀才问到了关键的地方。   唐毅嘴角抽搐了两下,实话实说:“最多一两成吧。”   “那也太少了!”唐秀才挠了挠头。   “爹,您不敢?”   “球!哪怕再少都要试试!”一瞬间爷俩脸上满是理解的笑容,他们都做不到漠视生命,都不能无耻到杀良冒功,更不想成为唐汝楫等人的替罪羊,唯有立大功,立下无法忽视的大功!拿出一万分的勇气和智慧,硬生生踢出一个乾坤,杀出一个未来!   正在这时,田三急匆匆跑了过来。   “启禀大人,弟兄们回报说是江面上出现了不少船只,有的已经靠岸了,您看该怎么办?”   唐秀才皱着眉头,说道:“兵法上说半渡而击,你去召集弟兄们,趁着倭寇立足未稳,狠狠痛打,让他们知难而退。”   “遵命!”   田三急忙去传达命令,六百名新军,除了两百名在杨舍镇守卫军粮,剩下的四百人都集中起来,听到出征,大家都涨红了脸膛,士气高昂,恨不得立刻和倭寇拼个你死我活。看到士兵们饱满的劲头,爷俩不由得松了口气。这些士兵才是真正的希望所在!   “弟兄们,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倭寇就要来了,杀敌报国的时候到了,大家伙怕不怕?”   “不怕!不怕!不怕!”   雄壮的吼声,让人热血沸腾。唐秀才早就换上了一身铠甲,当然不是那套夸张的步人甲,但也有十几斤重,按着佩刀,颇有几分威武。唐毅力气还没有长成,只是穿了件皮甲,也配了一把短剑,紧紧站在老爹的旁边。   突然,又有一个衙役跑了过来,看到他们一副同仇敌忾,如临大敌的模样,顿时懵了,慌忙跑到近前,问道:“唐大人,怎么还不快走,堂尊已经出城了!”   什么?   唐秀才顿时脸色一变,他本以为安远道就算要跑,也要等到倭寇杀来才会跑,他早早溜了,城里头没了主心骨,可怎么抵挡倭寇啊!唐秀才叫苦不迭,唐毅也小脸铁青。   猛地抬头,只见城中有火光燃起,隐隐有喊声。唐毅二话不说,爬上了墙头,登高远眺,只见城中星星点点的火光,足有十几处,更有喊叫的声音,此起彼伏。唐毅的心瞬间就凉了,这种情况他在太仓已经经历过一次,肯定是倭寇的人乔装进入城中,四处放火捣乱,而百姓一旦乱起来,就控制不了了。   唐毅从墙头跳下来,神色凝重地到了老爹面前。   低声说道:“爹,城中没了主事的人,倭寇又捣乱,百姓到处乱跑,咱们蜡烛两头烧,根本撑不住!”   “那该如何是好?”   唐秀才到底没打过仗,顿时也慌了。   而此时的沙洲早就乱成了一团,安远道想的不错,可是他忽略了一个致命的问题,县太爷保护着状元公逃跑,手下的衙役不可能不知道。   衙役们是地地道道的沙洲人,他们一听说倭寇要杀来,全都吓坏了,有的人偷偷跑掉,回家带着亲人逃命。衙役们逃命,自然惊动了城里的大户人家,这些人早就怕倭寇入骨,一听到消息,哪有不跑的。   还没等倭寇赶来,沙洲的城门已经塞满了逃窜的人群,就好像受惊的野兽,到处逃窜,把城里弄得一团乱麻。   唐毅设定的三个目标,眼看着保住沙洲这一项就落空了。别说可用的只有四百人,哪怕就是四千人,也没法快速恢复秩序,然后再去抗衡汹涌而来的倭寇。   屋漏偏逢连夜雨,更糟糕的消息传来,侦查的士兵急匆匆跑来。已经有四五百倭寇登陆,正鼓噪着向沙洲而来。   唐秀才刚刚打起来的精神瞬间没了一半,他实在是想不到还有什么扭转局面的办法。只能红着眼睛,抓着儿子的肩头。   “毅儿,要不就听安远道的!”此话出口,唐秀才的心一下子插上了一万把钢刀,鲜血淋漓!   “不!”   哪知道唐毅斩钉截铁地说道:“爹,孩儿还有办法!”   “你还有办法?”唐秀才吃惊地问道。   “嗯!”唐毅到了这时候,反而冷静下来,还能更糟吗!他阴沉着脸,大步走到田三等人的面前,厉声说道:“弟兄们,沙洲的局面遭到不能再遭了,你们愿不愿意和我去死!”   大家稍微一愣,田三就带头喊道:“我的命是小相公给的,我愿意!”   “我愿意!”   “我也愿意!”   ……   每个人都挥舞着拳头,高声喊道,唐毅欣喜地点头,急忙说道:“那好,田三,你带着朱山和朱海,分头把沙洲的粮仓全都烧了。倭寇不是要粮食吗,我让他们什么都得不到!”   田三急忙点头,却又疑惑道:“小相公,那码头的要不要烧?”   “呵呵,码头的烧了,还怎么引诱倭寇上钩!”唐毅大吼道:“其余人马,跟着我去码头,严阵以待,和倭寇拼了!”   一声令下,大家快速行动,田三他们直扑常平仓,沙洲交通便利,存粮本就不多,加上官吏贪墨,库里只有两三千石的粮食。泼上了油,十几个火把一丢,常平仓就淹没在火海之中,田三他们还不罢休,又接连冲到粮行,大户,挨家挨户,让他们烧粮食。   这帮人还舍不得,田三可不管这个,你们不烧,倭寇来了不还是都抢走了,能保得住吗?不过按照唐毅的吩咐,他也告诉各家各户,损失多少,等着倭寇走了,运河号都赔偿给你们。有了承诺总比没有强,大家捏着鼻子认下了。   把城里头烧了一圈,田三他们出了北城门,直奔杨舍镇码头而去。   盐铁塘在杨舍镇进入长江,自从运河开通,这里商贾云集,小小的渔村很快就繁荣起来,大兴土木,建造各种房舍,囤积了相当多的木料石块,唐毅看在眼里,喜在心头。   “大家跟着我一起搬!”   连唐秀才也不例外,刚刚赶过来的士兵,还有原本留守的二百人,还有船上的水手,总之有口气就被叫了起来,大家用石块和原木围成一个半圆形,作为简易的防御工事,半圆形的底部就是运河码头,靠着码头,三十几艘运送粮食和军需的船只一字排开。   “能做的只有这么多了,剩下的就看天意了”唐毅默默叨念着。   此时陈思盼率领着一千多倭寇已经冲进了沙洲,他们多数都是抢掠过嘉定的惯犯,不费一刀一剑,就杀进了城中,憋在胸中的野兽释放了出来,疯狂地吼叫,到处杀人抢掠,无恶不作。倒是陈思盼,比以前更加冷静。   几个月之间,投靠他的倭寇增加了几千人,人吃马嚼,海岛又不产粮食,他只能靠着抢掠。这次攻击沙洲,目标也是粮食!   “都是没出息的蠢货,先找粮食,再找娘们!”   陈思盼到底有些威望,倭寇不情不愿跟着他冲向了常平仓,迎接他们的是一团熊熊大火,离着还有二里地,就能感到灼热的温度,不用问,肯定没戏。又接连找了几处仓库,全都火光冲天。   陈思盼鼻子都气歪了,他让手下混进城中,放火接应,可没有让你们烧粮食啊!他还不知道是唐毅所为,一怒之下,竟然砍了两个奸细,鲜血溅了一身,火光之中,好似厉鬼般狰狞。   “大,大哥,码头还有粮食呢!”   一语提醒了陈思盼,他提着滴血的刀,怒吼道:“跟着我去码头,要是再烧了,我就屠了沙洲,一个活口不留!” 第131章 鸳鸯阵显威   唐汝楫和安远道在手下衙役的保护之下,跌跌撞撞,跑出了沙洲,回头一看,这两位差点哭了。城中火光飞腾,百姓仓皇逃窜,随着他们跑出来的衙役已经没了一半,只剩不足百人,至于拉着粮食和金银细软的马车早就没了。   安远道痛心疾首,一辈子的贪墨的财富就这么没了,他有心找回来,可是手下衙役都说倭寇杀进城了,吓得他夹着尾巴就跑!跑出了好一会儿,总算把倭寇甩下了,唐汝楫喘着粗气,小白脸上好几道黑灰,和小鬼似的。   “唐慎呢,他不是要保护本官吗,他跑哪去了?”   好吗,明明是保护粮草,竟然说成保护他,唐状元的脸皮果然不同寻常!   安远道没好气说道:“唐慎就是个秀才出身,胆小如鼠,没准早就跑没影了,还指着他运出一些粮草交差,我这双眼睛真是瞎了!”   唐汝楫顿时着急了,怒道:“老安,一点粮食都没有,可怎么交差?”   “这个……”安远道一脸的为难,说道:“状元公,我看是只能推给唐慎,说他不服号令,再有买一点粮食吧?”   “买?”唐汝楫想了想,点头说道:“只能如此,老安你去买吧。”   安远道嘬嘬牙花,凄苦地说道:“下官家产全都丢了,一两银子都没有,谁能卖给我啊!”   “你可真成!”唐汝楫点指着安远道,破口大骂,吐沫星子喷了他一脸,最后也没办法,只能把安远道送给他的一万两银票拿了出来。   唐汝楫这个心疼啊,没打找狐狸惹了一身骚,我怎么出门就没看黄历!   ……   杨舍镇码头。   陈思盼提着刀,登高眺望,隐隐能看到一片高大的黑影,是运粮船没错!他的心总算安定了一些,城里的还是小头儿,只要拿下码头的粮食,什么都够了。   “弟兄们,给我冲!”   倭寇们嬉笑着,根本没有当回事儿,三三两两向着码头冲去。沙洲县城不堪一击,没了城墙保护的码头又能如何?根本就是一走一过的事情,比喝凉水都容易,抢了粮食,就赶快回到沙洲,抢几个好看的女人,下半夜还能做新郎!   嗷嗷怪叫着,离着码头越来越近,而码头之上,却安静得出奇,一点声音没有,一丝亮光也没有,黑漆漆的,倭寇心中奇怪,可是猖狂过头的他们根本没有多想,直接冲了上去。   离着码头还有二百步左右,脚下多了不少障碍物,有木头,有砖块,还有大小不等的土坑,好几个倭寇脚都崴了,速度不由的放慢下来,后面的人还是快速冲上来,人挨人,人挤人,一切都看在了田三的眼里,他咬着牙,拿出火折子,轻轻一触,火绳点燃,迅速进入地下,在埋设好的竹竿内部燃烧。   时间突然变得好慢好慢,每一秒都是煎熬,唐毅伏在运河的护坡,双手捂着耳朵,张大了嘴巴,腮帮子的肌肉酸疼酸疼的,等得他都不耐烦了。难道火药失效了?精神稍微一放松,突然闷雷一般的声音响起。   一团火光从地下喷出,两个倭寇直接送上了空中,摔成了肉酱,周围的也被波及,死伤一大片。一处爆炸,借着第二处炸起,地面之上火光不断,每一团火光都吞噬了好多倭寇,他们绝望的喊叫,疯狂地逃跑,可还是无路可逃。一下子被炸死的还算幸运,残肢断腿的家伙不停哀嚎,声音比起小鬼还要凄厉可怕!   身在百步之外,天上不断掉下残肢断腿,落在了新兵的身旁。   硝烟和血腥,让大家作呕,可是也让大家狂喜!   倭寇中计了!小相公的办法有效了!   唐毅在布置防御圈的时候,就有士兵抱怨,说是带来的火药受潮,火铳可能用不了了。唐秀才看过运送军需的清单,立刻下令大家上船,船上除了粮食,还有不少火药,搬下来一看,好家伙,足足有上百桶,几千斤的样子,别说供应火铳,就算有几十门大炮都够用了。   唐毅看到火药,突然来了精神,他把田三叫过来,田三在爆破组干过,听唐毅要用火药炸倭寇,兴奋得一跳三尺高。他带着弟兄,紧急布置地雷。   在防御圈的外面,足足埋了六十几桶,虽然炸药的威力不成,可是架不住数量多,就跟鞭炮厂爆炸了一般。   等到硝烟散去,冲在前面的三四百倭寇已经没一个能站起来了,地上铺满了肢体,鲜血和泥土混在一起,失去胳膊腿,甚至眼睛鼻子的倭寇,扯着嗓子嚎叫。整个场面,宛如人间炼狱,十八层地狱都没有这么惨!   爆炸响起,陈思盼吓得魂飞魄散,急忙往后跑,不知从哪飞来的一截大肠挂在了他的头上,恶心的味道让他又惊又怕。   “大当家的,不好了,咱们遭埋伏了,赶快跑吧!”   手下人都吓得手足颤抖,陈思盼还算冷静,一挥手推开手下,骂道:“蠢材,屁股大的地方,能藏着几百兵?让大家结阵,我倒要看看,小小的沙洲,能有哪路神怪!”   还真别说,陈思盼吆喝下去,混乱的倭寇终于恢复了安定,在距离码头四五百步的地方,重新结阵,蓄势待发。   唐毅看在眼里,不由得一阵唏嘘,要是官兵被这么一炸,估计早就屁滚尿流,看来倭寇的确不好对付。   “弟兄们,结阵!”新兵从护坡快速爬起,组成一个个的鸳鸯阵,两个正副什长在前,手里提着盾牌和藤牌,盾牌遮挡弓箭火铳,藤牌遮挡飞镖,腰刀。两个狼筅手紧紧跟随,后面是四个长枪手,再后面是火铳手和刀盾手,每个人浑身肌肉紧绷,严阵以待。   看到明军结阵,陈思盼反而松了口气,他虽然手下真倭不多,但是却把倭寇的战法学了个全。对面的明军毫无特色,甚至连兵器都不全,要用竹子对敌,能有多大的本事!   陈思盼撇撇嘴,一挥手里的指挥刀。上百倭寇就冲了上来,他们十人左右一组,排成整齐的一排,随着头目的钢刀不断挥舞,后面的人跟随着,忽上忽下,寒光闪闪,好像鸟类闪动翅膀,富含韵律。   唐毅看得明白,这就是大名鼎鼎的蝴蝶阵!横行东南,所向睥睨,多少明军士兵都死在了钢刀之下,说不害怕,那是骗人。唐毅只能寄希望戚家军的奇迹能在自己身上提前上演。   倭寇越来越近,鸟铳的声音响起,紧跟着弓箭嗖嗖射来,前面的什长努力挥动手里的盾牌,掩护着后面的弟兄。尽管他们多数也是第一次上战场,但是却没有忘记自己的使命,或许是刚刚的爆炸太成功了,大家对倭寇并不是那么害怕。   不断有士兵倒下去,后面的人立刻补上来。田三想要动用火铳,和倭寇对拼,不过却被唐秀才给拦住了。新兵的火铳手训练还不够,和倭寇对拼,根本就是以卵击石,还不如等着倭寇冲到近前呢!   说来也奇怪,几个月之前还手无缚鸡之力的唐秀才此时空前冷静,目光坚定,丝毫不乱。   倭寇冲到了十几步之内,火铳和弓箭都失去了作用。随着头目高举战刀,后面的人一起跟着,宛如蝴蝶飞舞,优美之中却藏着杀机。对方的士兵的注意力会被钢刀吸引,倭寇就可以利用娴熟的训练,快速变换方向,从下砍来,明军无不中招。   百试不爽的一手面对着新军却全然无效,他们根本没有被华丽的战刀吸引,什长后退,两个狼筅手猛地冲出,挥动着大扫帚,把冲来的倭寇都给挡住了。   倭寇拼命挥动手里的钢刀,看向狼筅,可是却惊讶地发现这些竹子比想象的还要坚韧,一刀下去只能砍断几个丫杈,几乎是毫发无损。   当他们一筹莫展的时候,后面的长枪手找到了发力的机会。   “杀!”   长枪刺出,鲜血迸溅,眼看着一排倭寇倒在了地上,痛苦地抽搐。   陈思盼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差点惊呼出来:明军什么时候这么猛了? 第132章 伤自尊   杨安出身小康之家,父亲是开皮草行的,不算大富大贵,但是从来没有为了银子发愁,杨安念过私塾,也练过武术,都一事无成,十七八岁还在街上游逛瞎混。可就在年初的时候,安逸的生活一下子没了,倭寇杀到嘉定,皮草行被大火烧毁,老爹和几个伙计都被杀了,母亲听到消息,痛极之下,一头碰死。   杨安只身逃出来,曾经的大少爷竟然沦落到了难民之中,那几天他就像行尸走肉,人群到哪里就跟到哪里,不知道吃,不知道喝,魂儿都被抽走了。   一个风雪交加的夜晚,他饥寒交迫,甚至都看到了黑白无常来接他了,只是这两位没带走他的魂儿,而是给他灌下一碗药,还有一碗浓稠的小米粥。   杨安活了下来,接下来的日子就好像变魔术一般,难民都有了住处,接着大家开始修运河,每天都有米面肉食送来,香喷喷的饭菜让大家忘记了难民的身份,笑容重新出现在大家的脸上。杨安年纪力壮,被选到了施工队当中,坦白说他表现只能算是普通,没有任何吸引人的地方。   可是当运河完成之后,卢镗前来招兵抗倭,杨安第一个站了出来。进入了军营,手中多了一件武器,他终于找到了活下去的理由,报仇!让倭寇付出血的代价!   虽然文不成,武不就,可不代表杨安是个笨蛋,相反他极为聪明,学习什么都是举一反三,而且肯吃苦,训练起来玩命。他是第一批被选拔出来的火铳手,前后只有两个月的训练时间,杨安愣是能在半分钟之内完成装填射击,就算老手平均也要一分钟左右。   靠着这手本事,杨安成为了鸳鸯阵中的秘密武器。   瞄准,射击,一团硝烟升腾,倭寇的胸前爆发出一团血雾,痛叫着倒下去,这已经是第三个了。有狼筅和长枪阻挡,倭寇束手束脚,仿佛是老虎吃天,无从下嘴,气得哇哇暴叫。躲在鸳鸯阵后面的火铳手从容射击,专挑悍勇的倭寇打。   很快地上堆满了尸体,几乎都是倭寇的,新兵损失极少,倭寇不得不选择后退,唐毅看在眼里,不由得松了一口气。   眼看着到了下半夜,陈思太阳穴的青筋一阵阵暴起,怒气在胸中乱窜,没有发泄的地方,整个人都要爆炸了!和明军打了这么多次,还从没有这么憋屈过,必须给他们点颜色看看,一摆手叫来几十个人,他们个子明显矮了很多,五短身材,胳膊腿极粗壮。手里的刀略显纤薄,弯曲度明显,寒光四射,透着浓浓的血腥。   没错,这几十人就是陈思盼手下的王牌,所谓的真倭!   交代了几句,队长田川次郎就怒吼着:“杀给给!”迈着罗圈腿,率先冲了上去。   真倭的战斗经验比起其他人可是强大太多了,他们注意到了鸳鸯阵的弱点,正面的狼筅和长枪不好突破,就从旁边下手,分出两个人,牵制正面的狼筅,田川次郎从侧翼猛冲上来。   负责掩护的刀盾兵急忙阻挡,田川次郎从小习武,武士刀快如闪电劈下,士兵手里的藤牌碎裂,胳膊上多了一条狰狞的伤口。回手又是一刀,另一个士兵也受了伤,不得不退出战斗。   一出手就打开一个缺口,田川次郎无比得意,后面的倭寇蜂拥而上,仓促之间,两个队鸳鸯阵的士兵都被冲散。新人到底是新人,他们还不懂如何应付突变,眼看着缺口越来越大。杨安红了眼睛,他挺身而出瞄准田川,一团火焰喷出,只是打中了田川身边的一个倭寇,肩头被打出拳头大的伤口,鲜血溅到田川的脸上,田川疯了一般,扑向杨安。   “快跑啊!”后面的什长仓皇大喊,急得满头是汗。   杨安仿佛傻了一般,任由田川冲到了面前,一刀挥起,他才仓皇躲闪,武士刀从胸前划过,他扑通摔在地上,滚出去好远。   田川正要追赶,这时候唐慎带着二十名夜不收精兵冲了上来。作为全军的统帅,唐慎比谁都清楚,绝对不能让倭寇冲破缺口。   “杀!”唐慎抛开了往日的斯文,第一个杀过来。   士兵们和倭寇展开了白刃肉搏,杀红了眼人们忘记了疼痛,忘记了疲惫,一息尚存,血战不止!   虽然战斗经验不足,凭着血性,愣是挡住了倭寇前进的步伐,总算给仓皇的士兵争取到了调整的时间,田三指挥着大家重新布阵迎敌。   不过唐秀才却陷入危险之中,毕竟真倭比起小菜鸟还是厉害多了,好几个士兵受伤扑倒,就连唐秀才胳膊上也被砍了一刀,幸好有盔甲保护,不然胳膊就要废了。唐秀才咬着牙,挥动手里的刀和田川次郎对拼,砍得火星乱冒。突然唐秀才脚下绊倒一具尸体,扑通摔倒,田川次郎大喜过望,举起武士刀,恶狠狠劈下去!   一瞬间,唐秀才的脑袋完全空白了,看来英雄真不好做,第一次上战场就要死了吗?   砰!   清脆的枪声响起,一颗铅弹从后面射来,正好击中田川次郎的脑袋,仿佛西瓜碎裂,红白的杂碎满天飞,尸体直挺挺倒下去,摔在唐慎的旁边,从腔子里涌出猩红的液体,唐秀才差点吐出来。   “娘的,不会往下瞄准啊!”   到了战场,再斯文的人都会骂娘了,出手的正是杨安。这小子真有个狠劲,他知道火绳枪准头不行,想要对付身手敏捷的真倭,难度非常大。他竟然冒着生命的危险,让田川劈了一刀,滚到尸体旁,装成死尸。   肩头一直到脸颊,三寸多长的口子,皮肉绽开,好几个倭寇踩着他的身体过去,骨头传来断裂般的剧痛,他咬着牙硬撑着,就像坚忍的毒蛇,默默等着机会,当他再次爬起来的时候,田川次郎的后背毫无保留地暴露出来,一枪得手!   恐怕田川次郎怎么也想不到,他竟然会死在第一次上战场的无名小卒手里。   失去了首领,剩余的真倭就是一愣,嘴里叽哩哇啦地叫着,唐秀才可不给他们机会,鲤鱼打挺蹿起,手里的刀疯狂劈下,连着砍翻了两个,士气为之一振。   这时候重新集结的士兵从成两路,一些人在田三的带领下,挡住救援的倭寇,另外的分成两面好像包饺子一般,把真倭给围在了中间,大家好似猛虎一般,狼筅挥动,长枪刺出,不断传来惨叫之声,不到一盏茶的功夫,几十名真倭被屠戮一空,只剩下遍地的尸体,和浓稠得化不开的血腥。   不远处陈思盼看得清清楚楚,他简直郁闷吐血,这些真倭可是他花了大价钱才雇佣来的,没想到竟然轻易被消灭,到底是明军太强,还是倭寇太弱?   正在这时候,一个更不好的消息传来,陈思盼派出了一伙水性极好的倭寇,背着短刀利刃,悄悄游入运河,向着粮船摸上去,想要偷袭明军的后路。   他们想到了,唐毅同样想到了,在挡住了第一波攻击之后,唐毅带着一百名士兵火速爬上了船只,用竹枪扎成骰子的形状,枪头突出,好像养鱼的网箱,扔到了船头。有了这些玩意阻挡,倭寇根本游不过来。   船上的明军则是拿着标枪,好像扎鱼一样,将一个个冒头的倭寇干掉。唐毅更是扔的高兴,无奈他的力气小一些,只是刺伤了对方,却不致命。重在参与吗,唐毅不停安慰自己。   转眼东方放亮,一夜激战的场景出现在大家的面前,遍地的尸体,作呕的味道,就连运河口都染成了暗红色。唐秀才,唐毅,田三,每个人都绷紧神经,等待更残酷的战斗。突然远处黑压压的倭寇人群开始退去,向着江边败退。   “大人,倭寇跑了!”田三惊喜地喊道:“赶快让弟兄们追吧!”   唐秀才看了两眼,摇着头说道:“追什么追,埋锅造饭,让大家填填肚子。”   没一会儿,岸边飘出米饭的香气,顺着风竟然吹到了倭寇一边。咕嘟,咕嘟,陈思盼身边不断想起咽口水的声音,气得他噗噗放屁。   他并不是真正溃败,而是想吸引明军追击,伺机反扑,哪知道对方竟然不上当,还在他的面前大吃二喝,简直在藐视自己。他手下的倭寇更是怒不可遏,不消灭这些该死的明军,还有什么脸横行海上。   所有倭寇感到自尊严重受伤,摩拳擦掌,陈思盼咬碎了后槽牙,疯狂地吼道:“给我杀回去,把码头围了!不惜代价,杀光该死的走狗!” 第133章 包“饺子”   唐毅绕着几十个真倭的尸体转了一圈,狠狠啐了两口,又猛了好几脚,小心脏扑通扑通的,他去船上防备倭寇,多大的功夫,老爹这边就险死还生,战场真是凶险!   喘着粗气,心有余悸,到了老爹身旁,唐秀才倒是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低着头,捧着一碗米饭猛吃,看神色根本不是在吃,简直就是填!   阵阵江风吹来,浓稠的血腥和硝烟混在一起,满眼都是残肢断腿,谁能吃得下去?可是不吃就没力气,就没法应付倭寇,只能伸长了脖子,硬往下咽。填鸭是人往鸭子嘴里喂食物,他们是自己填自己!   唐毅的眼泪再也止不住,顺着眼角滚落。唐秀才似有察觉,猛地抬头,勉强挤出了一个笑容。   “毅儿,你爹还不差吧?”   “岂止不差,简直指挥若定。”唐毅蹲在老爹身边,夸张地赞美道:“往常读《左传》的时候,曹刿说‘吾视其辙乱,望其旗靡,故逐之。’俨然大家风范,没想到老爹更胜古人,竟然能忍住不追,孩儿拜伏!”   唐毅说着,夸张地五体投地,拜倒在老爹面前。   此时陈思盼带着倭寇人马去而复返,把码头再度包围起来。很明白,刚刚他们撤退是假的,就是想吸引明军去追击。   鸳鸯阵很厉害,长短结合,攻守兼备,看似面面俱到,实则正所谓样样通,样样松。就拿狼筅来说,也就是对付没有盔甲的倭寇可以,如果碰上了蒙古骑兵,只有被虐杀的份。实际上等到戚继光担任蓟镇总兵的时候,戚家军也早就抛弃了鸳鸯阵,转而用火器,用战车,打得蒙古人满地找牙。   尤其是一帮新兵,在追击的时候,更容易出现破绽,一旦阵型散开,后果不堪设想。唐秀才关键时候忍住了追击,趁着宝贵的空档,让弟兄们都填了填肚子,精气神一下子回来了,不得不说,是极好的选择。   田三等人看在眼里,面对唐秀才的时候,眼神之中多了一种叫做敬畏的东西。这支新军也多了一股向心力。虽然离着胜利还很远,但他们一无所惧!   天光大亮,呜呜呜,号角声中,倭寇再度集结,准备发起攻击。唐秀才也拍了拍屁股,从地上站起,向着中军走去,和唐毅擦肩而过的时候,唐秀才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说道:“你爹不是不想追,实在是没有了劲儿了!”   此话一出,唐毅差点喷出一口老血,白感慨,白崇拜了!   唐秀才促狭地眨眨眼睛,猛地抽刀大吼:“结阵,迎敌!”   新兵快速进入战斗位置,相比昨天的匆忙,今天大家就变得成熟多了。同样倭寇的攻势也更犀利,陈思盼改变了贸然攻击的做法,转而利用火铳和弓箭,从远处攻击,每个什长都把刀盾手叫上来,一起掩护后面的士兵。仍然不断有士兵中箭受伤。   倭寇的箭头很多都涂了毒药,需要立刻送到后面抢救,有五艘船只被临时改成了医疗船。说来也幸运,唐秀才本就想着不辞而别,直接去前线,准备的物资十分充分,有好多桶酒精,还有大量的蒸馏水,盐水。甚至还有十几名随军大夫,靠着他们的努力,大部分受伤的士兵都活了下来,除了极少数被射中眼睛,或者喉咙的。   新军士兵同样不甘示弱,杨安在击毙田川次郎之后,俨然火铳手中的英雄,他简单包扎伤口,再度带着火铳手参战。   这一次他们选择集中火力,大家先蹲在刀盾兵的后面,射箭是个力气活儿,连续射几支以后就需要休息一会儿。杨安就抓住了稍纵即逝的时间,等着倭寇的弓箭稍微减弱,他们就爬起来,打出一排枪,看也不看,迅速卧倒,趴回到盾牌的掩护之中,再等待下一次的机会。   这种近乎偷袭的打法还真有作用,没过几轮,就有好几十名倭寇弓箭手和火铳手毙命。可把陈思盼给心疼坏了,真倭武士没了,弓箭手也打没了,还凭什么称雄海上。他舍不得拼下去,只能发疯般驱赶着手下的倭寇冲上去。   哪怕用人命填,也要把面前的明军给干掉,陈思盼有预感,他们不死,早晚自己就会死在他们手上。通红着眼珠子,亲自提刀督战。谁敢退一步,立刻砍头。   一轮一轮的倭寇,潮水般冲去,新军就是屹立岸边的礁石,岿然不动。   从上午开始,一直打到了临近傍晚,河水为之变色,胜过夕阳的红霞!唐秀才不知道挥了多少次刀,胳膊都没了知觉,嗓子也喊哑了,每移动一步,靴子里都传来呱呱的声音,汗水都把靴子灌满了,当然也有血水。   整个人都仿佛蒸干了,喉咙里火烧火燎,用尽力气嘶吼,到了唇边只剩下嘶嘶的声音,咳一口痰,带着甜腥的味道,真不知道战斗什么时候是个头儿!   每个人都几乎到了极限,同样的,陈思盼也不好受,一天的战斗,死伤士兵超过三百人,加上被炸死的,已经超过了五百人,而且还都是最悍勇的倭寇。   再拼下去,他甚至怀疑自己会先倒下去!   “大当家的,别和这帮疯子拼了,放着那么多肉不吃,何必啃骨头啊!”手下人苦苦哀求,陈思盼不甘心,状如疯癫,连砍了两个逃兵,再度催促手下杀上去,毫不例外,又被打了回来,暮色四合,战斗了整整一天,陈思盼颓然长叹,“整顿船只,准备撤退!”   倭寇们如蒙大赦,有两个头目急忙向岸边跑去,准备拔锚起航。   突然他们发现船队出现了一轮红色,难道眼花了,夕阳还没有落下?他们揉了揉眼睛,下一秒直接跪了,那不是红霞,而是火光,熊熊大火,借着风势,快速蔓延开。   唐毅站在码头上,登高远眺,得意极了。   “你们做初一,小爷就做十五,看谁更狠!”   原来被倭寇偷袭,唐毅就憋着劲报复,而且他又怕倭寇跑了,没有办法全功。找来朱山和朱海,商量了半晌,唐毅搜刮脑袋里为数不多的海战前例。猛地想起郑成功对付荷兰海军的时候,用过火船攻击。   唐毅立刻下令,找来了二十艘小船,在船舱装满了燃料,船头绑上了长枪,以便刺入对方的船只。   暮色降临,战斗正酣的时候,朱家兄弟带着几十名水手,驾着小船,悄悄离开码头,驶入了长江,绕到了倭寇船只的上游,催动小船,向着倭寇疾驰,临近的时候,他们点燃了船舱的油料,翻身跳入江中,拼命向岸边游去。   至于小船,顺风顺水,快捷如飞,砰砰砰,接二连三撞到了倭寇的大船,长枪嵌入船舷的木板,眼看着火舌乱飞,不论是甲板,还是船帆,沾火就着。   一艘接着一艘,就像传染病一样,三分之一的船只都被笼罩在火中。这下子可把倭寇吓坏了,他们疯狂抢救船只,就想逃跑。   可是消息传到了陈思盼的耳朵里,他顿时怒气攻心,差点昏倒,船只损失这么多,剩下的船只没法带走所有人,到时候争抢不可避免,自相残杀,明军再杀过来,他们可真就完蛋了。   陈思盼眼珠乱转,突然怒喝道:“都他娘的听着,想要活命,只有杀光官府的走狗,抢来他们的船只!”   他的话还是管用的,倭寇头目们互相看了看,也只有如此。   很快倭寇汹涌扑来,完全是一副玩命的架势,战斗进入了最残酷的时刻,双方都像疯狂的野兽,不断把兵器砍向对方。士兵手里的狼筅被砍光,拿着竹竿继续打,竹竿不顶用,就用佩刀,用拳脚,用牙齿……   就连唐毅都加入了战团,每一刻都有人倒下去,双方杀红了眼睛,整整一天一夜,多少年了,还从来没有如此凶险的战斗,嘶吼声,兵器撞击声,士兵的惨叫声,传出去老远。   沙洲的百姓过了多少年,还津津乐道,就是这一战,让唐家父子的大名传遍了东南,传遍了大明!   眼看到了三更天,陈思盼亲自带头,发起了最后冲锋。就在他跑到一半的时候,突然背后喊声大作,江上,岸上,多了无数的根火把,咚咚的战鼓猛敲,潮水一般的援兵涌上来。   领头的正是大将卢镗,他离着老远就兴奋狂叫道:“唐大人和小相公好样的!弟兄们,跟着我杀倭!” 第134章 吃“饺子”   卢镗怎么会赶来的这么巧?其实一点也不巧。唐毅知道倭寇来袭的消息,就立刻派人通知卢镗,一百多里的路,愣是跑死了两匹战马,天不亮就赶回了太仓。卢镗正好也整军出发,一听报告,急得满头大汗。   不过他到底是久经大敌的武将,没有冲动地出兵,而是仔细分析眼前的情况。凭着唐毅的机敏,能打则打,不能打就跑,不会有危险,他还想不到,唐毅竟然真的会拼命!   至于倭寇,又是利用江防漏洞,突入长江口,和上次攻击嘉定一样,都是水师废物闹得。现在倭寇到了沙洲,如果有一支船队,从后面兜着屁股杀来,正好把倭寇包饺子。   一想到把数千倭寇捏在手里,卢镗就血脉喷张,他手上没船,可是盐铁塘有啊,他立刻派人去通知。   哪知道听说要去打倭寇,大家伙都打了退堂鼓,运河票号也没法逼着大家派船,另一面军情如火,谁也等不及。   雷七倒是干脆,他和吴天成一起,把手下的船只都集中起来,就连挖泥船都拉了出来,由于要去断倭寇的后路,他们从浏河驶入长江。   卢镗带领着一千四百新军,立刻上船,可是船只数量不足,卢镗急红了眼,只能让一半人坐船,另一半陆地行走,急行军奔赴沙洲。   他们刚走出来四五里地,从后面突然出现了三十几艘大船,扯满了风帆,迅速追上了他们,领头的正是周沁筠和钱胖子。   吴天成找到周家的时候,恰巧周沁筠去上香不在家,家里头是她的叔叔管事,哪里肯答应冒险。可是周沁筠回来,当即下令,名下所有船只,倾巢出动。   至于钱胖子,也同样懂得富贵险中求的道理,他只有五艘大船,也全都拉了出来。还把手下镖局的人叫上来。   三方汇合,经过简短沟通,以周家的船队为核心,一千四百名新兵全数上船,其他船只押后,黑压压的,遮天蔽日,向着沙洲驶来。   卢镗站在甲板上,好似热锅上的蚂蚁,沿途不断遇到仓皇的商人,他们都说沙洲正在激战,听得卢镗心惊肉跳。他可知道,沙洲根本没有可战之兵,唯一能抵挡倭寇的只有唐毅父子,卢镗既兴奋又担忧,心都提到嗓子眼,不停地催促。   总算经过一整天,船队距离沙洲不到十里,远远的看到火光冲天,隐隐听到喊杀之声,卢镗的心放下了一半,还在打仗就说明人没事!   “弟兄们,上岸,跟着我冲!”   ……   卢镗何等悍勇,他如同生龙活虎一般,兜着屁股,杀进了倭寇当中。每一个倭寇都鏖战了一整天,又累又饿,筋疲力尽,哪里能挡得住这帮大爷。   废话不多说,卢镗冲进来那就是砍瓜切菜,人仰马翻,一个冲锋,倭寇就死伤遍地。后面的新兵更是嗷嗷叫,同伴已经立下了大功,他们可不能落后。大家蜂拥而上,倭寇望影而逃。   陈思盼听见援兵来了,拼死一战的心思早就没了,他只想着逃命。在心腹的保护之下,冲上了一艘没有烧毁的船只,奋力向下游逃去。   他们想跑,哪里会那么容易,雷七指挥着,所有船只横城一线,把长江堵得死死的。船上的士兵水手都拿起了武器,啃骨头不行,打顺风仗总没问题吧!   每逢倭寇船只冲来,小的撞沉,大的一起围攻,江面上俨然一道坚不可摧的长城,倭寇一个都别想逃走。   唐秀才傻愣愣站着,当援兵杀来的一刹那,两滴泪水从眼角滚落,他想要说话,嗓子却发不出一点声音。   被压榨到极点的士兵突然迸发出一股子力气,不用指挥,大家都冲了上去。唐秀才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呼呼喘气,一个水壶送到了面前,唐秀才拧开塞子,一口气喝干了整整一壶。   “还有吗?”嗓子终于能发出点声音,尽管还有些怪异。   唐毅喝了一半,送到了老爹手里。   “拿去吧。”   唐秀才咽了咽吐沫,“算了,还是你喝吧。”   唐毅没有矫情,喝干了水壶,扔在了岸边,父子俩背靠着背,一动不想动,尽管船舱还有清水,他们都懒得去拿。   喘息了半晌,唐秀才突然发出一阵怪异的笑声,连他都不敢相信,忍不住狂笑道:“赢了,我们居然赢了!咳咳……咳咳……”   唐秀才脸涨得通红,笑得眼泪都出来了。唐毅也攥紧了拳头,不停地告诉自己,“没错,不光是赢了,还是大赢!陈思盼完蛋了,咱们给嘉定的百姓报仇了!”   爷俩像是傻瓜一样,放肆地大笑。   他们还不知道,这是抗倭以来,最大的胜利!   陈思盼带来的三千倭寇,在一天的鏖战之中,被消灭七百多人,卢镗又干掉了一千多,还俘虏了近千人,其余逃散的倭寇也陆续被抓到,只有少数逃走。倭寇首领陈思盼被一群水手用长矛刺死,七窍流血,惨到了极点。   望着遍地的尸体,成群的俘虏,唐毅见到卢镗的时候,只说了一句话。   “卢将军,别急着打扫,省得有人不信!”   唐毅的话还真及时,就在一夜的混战结束,天刚放亮的时候,一骑冲到了码头,离着老远跳下了战马,望着遍地的尸体,突然激动的放声大哭,拜伏在地上。   “天佑大明,天佑大明啊!”   来人正是常州知府刘焘,他出身沧州,武术之乡,从小读书习武,二十六岁中进士,其后十几年间,当过兵部主事,佥事,监军等等和军事有关的职务,不久之前从陕西调到了常州。   到任之后,刘焘就大力整军经武,只是东南武备之松懈,军队之无能,让他触目惊心,别说凶悍的倭寇,哪怕是寻常的悍匪也打不过。   刘焘痛下血本,亲自操练,还没有什么效果,就得到报告,说是倭寇进犯沙洲,沙洲县是他的治下,刘焘简直五雷轰顶,急忙下令四城紧闭,同时调动人马,准备和倭寇血拼。   正巧这时候,唐汝楫和安远道狼狈跑了过来,一见面就按照他们商量的,把什么罪过都推给了唐慎,说他不服管束,带头逃跑,甚至还说他可能和倭寇有勾结,不然怎么他一来倭寇就来了……   刘焘对这套说辞是一点兴趣都没有,指着安远道的鼻子痛骂:“推,推,就知道推!身为父母官,守土有责,丢城失地,就等着砍脑袋!”   骂完之后,刘焘带着二百亲卫径直出城,他没打算和倭寇拼命,至少探查一下敌情还是可以的,在九边的时候,刘焘就经常这么干,十足的猛将兄。   离着沙洲越来越近,不断遇到逃亡的百姓,都说有一支明军在和倭寇血战。刘焘心中大喜,到底是人心不死,还有可为。   手下人拦着他不让他去沙洲,但是刘焘心志坚定,哪怕拼了命,也要把敢战之兵救出来,怀着悲壮的心情,到了沙洲码头,刘焘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遍地倭寇的尸体,江上船只还在燃烧,好家伙,黑压压的一大片俘虏,怕是有上千人之多!   大胜,天大的胜利!   他疯狂地跪地磕头,泪流满面,爬起来,伸手抓过一个士兵,年轻的士兵被这个又哭又笑的官给弄糊涂。   “大,大人……”   “别叫大人,叫大哥!我就佩服能打仗的勇士。”刘焘都高兴得胡说八道了,“快带我去见你们的主将!”   刘焘疯癫,还有人比他更疯癫,那就是苏州知府王崇古,卢镗出兵,自然不会瞒着知府大人,王崇古得到消息,立刻调动一千人马赶来。换成旁人王崇古或许不会这么心急,可是听说唐家父子在沙洲,就由不得他不着急。   他可是亲眼所见,唐毅是唐顺之的宝贝徒弟,唐顺之又当上了南兵部侍郎,顶头上司,要是唐毅出了麻烦,他可吃不了兜着走。   等着到了沙洲,王崇古惊奇地发现不但不是麻烦,还是天大的功劳!   王崇古激动地拉着唐毅的手,眉开眼笑,“贤侄果然厉害,抗倭以来,此功劳当属第一!”激动地搓着手,好奇道:“贤侄,你们到底是怎么打的?”   唐毅被炽热的目光弄得还有点不好意思,腼腆笑道:“没什么,就和过年包饺子一样。”   王崇古和刚赶到的刘焘大惑不解,唐毅解释道:“家父和小侄在这边和面剁馅,卢将军带着人包饺子,两位知府大人赶来,咱们一起吃饺子!”   王崇古和刘焘互相看了眼,都露出了欣喜神色,笑道:“说得好,吃饺子好啊!”说完,一起哈哈大笑,心中暗说:唐毅这小子真上道啊! 第135章 有困难,找师父   什么叫一起吃饺子,就是功劳大家分!   王崇古和刘焘哪能不高兴,这功劳等于是天下掉下来的,斩首上千,俘虏上千,还击毙了倭首陈思盼,唐毅和老爹不在官场,不知道内情,以为没有什么,这二位都是在北方和蒙古人真刀真枪拼过的。   近些年来,明军一次斩首过百的战斗都不多,虽然有些奏报说什么大捷,大胜,实际上都是糊弄人的,让他们拿首级作证,是一个也交不出。就比如那位大名鼎鼎的仇鸾,就是谎报军功的能手,最后落了个开棺戮尸的结果。   眼前可不一样,实打实的功劳,加上是抗倭以来的首胜,搞不好皇帝都要激动地去太庙烧纸,向老祖宗报功。能分一点功劳,就是好大的肥肉啊!   王崇古和刘焘虽然经验丰富,可面对如此大胜,还是有些凌乱,王崇古就说道:“诸位,我以为眼下当务之急就是保护战场,尽快通知各方,先把功劳确定下来,免得被污蔑杀良冒功!”   “没错!”刘焘咧着嘴说道:“这么大的胜利,总有些王八羔子叽叽歪歪的,不堵上他们的嘴可不行!”   唐毅和老爹索性当起了甩手掌柜的,反正仗都是他们打的,功劳谁也抢不走,这两位看了一圈伤员之后,干脆找个屋子没心没肺地大睡起来,小呼噜打得和二重奏似的,活活羡慕死个人。   到了下午时分,爷俩爬起来,巡按御史潘炳忠赶了过来,到了晚上,监军太监苏宜也赶来了,另外锦衣卫的江南千户也到了。   潘炳忠一见战场,看着满地的尸体嘴巴都能塞进去鹅蛋,当听说明军死伤不到二百人,更是大呼不可思议!   用惊骇的眼神,不停打量唐慎,斯斯文文的一个人,没什么特别啊,他哪来的这么大本事!   潘炳忠不由得感叹:“国家遭难,必有将才出,唐大人有周郎风范,让人佩服!”   唐秀才连忙说不敢,潘炳忠却坚持道:“为国举贤,是我等的职责,本官一定要保荐唐大人统帅大军,荡平倭寇!”   “潘大人,你可不能专美,算上我们吧!”刘焘和王崇古一起说道。   大家开怀大笑,唐毅听到耳朵里,突然有些皱眉头,怎么感觉有些跑偏了啊!   不管唐毅眉头紧锁,各方齐聚,由王崇古纸笔,详细写下战场的情况,由各方共同签字确认,然后再清点尸首,每确定一个,就用利斧砍下脑袋,加生石灰处理,丝毫不敢马虎大意。江中的尸体也趁着被鱼吃掉之前,赶快捞起来,打碎的也尽量拼好。   至于俘虏,更是挨个盘问,确定身份,为什么要如此煞有介事,就是功劳太大,斩获太多,别说上面,就连他们自己也不信。必须小心再小心,要是有一点失误,一颗老鼠屎坏了一锅汤,大家伙能郁闷死。   足足花了一整天的时间,才把最终的结果清点出来,毙杀倭寇共计1473名,俘虏1780名,另有面目全非,无法辨认者二百余名,主要是被火药炸死。   当陈思盼的尸体放在大家面前的时候,众人高兴地手舞足蹈。   “此獠为祸东南,荼毒嘉定,罪不容诛,今日命丧,是苍天有眼!”潘炳忠由衷感慨。   苏公公尖声笑道:“诸位大人,赶快写报捷奏折,把喜讯告诉主子吧!”   提到写文书,大家互相看了看,目光都落在了王崇古身上,王崇古当然知道奏折的分量,可是他哪能无耻抢夺功劳,只能说道:“咱们还是让唐大人来写吧!”   “好,唐大人的确是最合适的,对了,唐大人哪去了?”   不知道什么时候,唐秀才竟然消失了。   要问唐慎跑哪去了,原来是被唐毅拉到了刚刚休息的房间,进去之后,把门一锁,屋里就剩父子两个,唐毅神情凝重,小脸铁青,吓得唐秀才一跳。   “毅儿,你怎么了,有病了?”   “爹,我没病,是咱们有麻烦了!”   “什么麻烦?”唐秀才没心没肺地说道:“咱们立了大功,不是挺好吗?”   唐毅跺了跺脚,怒道:“功劳是好,可是功劳太大,要出麻烦了!”   唐秀才吓得站起来,惶恐问道:“什么麻烦?”   “爹,你没听潘炳忠潘大人的话吗?他要保荐你!”   “哪有什么不好?”   “当然不好,他让你当武将啊!”唐毅痛心疾首地说道。刚听到潘炳忠的话,唐毅只当他高兴糊涂了,可是仔细一想,他说的才是最有可能,甚至理所当然的!   东南数省都面临倭寇,朝廷缺兵少将,疲于应付,突然冒出了一场大胜,冒出了领兵的行家——至少朝廷这么看的,岂能不用!   如果唐秀才有进士功名,立刻就会被加封巡按御史,甚至兵备道,领兵抗倭,不在话下,偏偏他只是一个秀才,根本不够破格提拔的资格,最多只能当一当幕僚参事一类的。   可是大敌当前,谁又能甘心让歼敌数千的将才退居幕后?   算来算去,只剩下一条可能的路,那就是真正从军,走武将的路线!   不只是潘炳忠这么看,怕是其他人也是这个心思,而老爹总不能不识抬举,拒绝人家的好意吧!   等到奏本上去,咱们的嘉靖皇帝没准一高兴,赏唐秀才一个千户、游击之类的,唐家也从书香门第,变成了武将之家。在外人看来是破格提拔,天大的恩赐,可是对老爹来说,那就是灭顶之灾!   放在后世,有个带兵的爹,唐毅绝对会兴奋死,军政两条腿走路,简直求之不得,可是在大明朝,唐毅只有浓浓的惶恐!   大明朝的文贵武贱,已经到了令人发指的程度,不说那位比窦娥还冤的毛文龙,就说大名鼎鼎的戚继光,给张居正写信的时候,要自称:“门下走狗小的戚某”,更是为了得到首辅的支持,献上海狗肾和美姬。   唐毅并不认为有损戚继光的形象,相反,还能让人看到盖世英雄真正的辛酸!明明为国效力,还要走门路,送厚礼,只能说大明朝对武夫的压制还真是无所不用其极!流血,流汗,还要赌上尊严,简直就是摧残人啊!   一想到这里,唐毅的急得眼泪都流了出来。这就好比本想中个三百万的奖,结果中了三个亿,直接被绑票的盯上了,郁闷之情,可想而知!   唐秀才也被惊动了,一问之下,唐慎一阵错愕,他本以为能捞一个通判一类的官职,管管粮草,筹划军事行动,最多练练兵,一点没有想过要真正当一员武将,疆场拼杀。   转念一想,又爽朗地笑道:“毅儿,别任性了,当武将就当武将!咱们家也算得起家大业大,你还要几年才能考进士。你爹要是不撑起一片天,咱们家随时都有危险,打盐铁塘主意的可不止一个徐邦阳!武夫就武夫,虽然听起来不好听,可是握着几千强兵,谁敢小瞧?让爹替你撑几年,等到毅儿长大了,爹就回家含饴弄孙,你说好不好?”说到了最后,唐秀才语气中竟带着祈求,眼中闪烁着泪花。   唐毅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说什么,从理智上讲,老爹说的一点错没有,的确需要他顶门立户,新练成的军队也不能落入别人的手里。可是一想到老爹要顶风冒雪,出生入死,唐毅就一万个不情愿!   说到底,唐毅只是一个自私的凡人。   “不行,绝对不行。”唐毅愤怒地走来走去,大声说道:“爹,如果光是累点,危险点,孩儿就不管了。可是一旦做了武将,有了错要担着,有了功要归别人,随便一个小进士,就敢指手画脚,吆五喝六,您能忍,孩儿可不能忍!”   唐秀才沮丧地叹道:“那又有什么办法,总不能和他们说不要举荐你爹吧?再有赏罚都要看圣上的意思,谁能左右皇帝的想法?”唐秀才一副认命的架势。   唐毅烦躁地走了两圈,喃喃说道:“要是魏师父在就好了,他是老江湖,一定……啊!”唐毅大叫一声,一蹦三尺高,懊恼地吼道:“该死,我怎么把师父忘了!朱山,快,准备马匹,我要去南京!”   唐秀才吓了一跳,急忙问道:“毅儿,你发什么疯啊?”   “孩儿可不是发疯,我要去找师父,他一定有办法!”说话之间,唐毅上了战马,一溜烟儿消失在了视线里…… 第136章 唐荆川的妙策   南京六部的衙门基本上就是养老的地方,无权无势,十天半个月不来办公,也没人管。就比如偌大的兵部衙门,只剩下唐顺之和几个小官书吏撑着。唐顺之刚刚在后花园看了会儿鲤鱼跃龙门,又打了一趟长拳,然后斜眼望苍天,云卷云舒,别提多悠闲了。   背后的书吏看得直皱眉,战战兢兢提醒道:“大人,您的弟子可是等了半个时辰了。”   “才半个时辰啊,时间过得也太慢了!”唐顺之伸了伸懒腰,貌似还要折腾,看到书吏写满焦急的小脸,不经意道:“红包不少吧?”   “是不少,足有二……”书吏吓得连忙捂住了嘴巴,硬把后半截话吞了回去,唐顺之冷哼了一声,“死性不改!”   也不知说书吏,还是说唐毅。   “算了,我去见见那个臭小子。”   唐顺之说的轻松,似乎浑不在意,可一说走,他两脚生风,书吏小跑着都跟不上。这位荆川先生早就乐开了花,他之所以让唐毅等着,无非想熬鹰而已。可是无论他装得如何潇洒,心里头的煎熬是骗不过自己的,他迫切想要见到创造了奇迹的小子!   急匆匆赶到了签押房,隔了几个月,师徒再度见面,四目相对,竟然恍如隔世。   “弟子拜见恩师!”   唐毅起身要行大礼,可是两腿腿根传来剧烈的疼痛,他在马背上骑了一天一夜,两条腿都成了面条,斑斑血迹从腿根渗透出来,稍微一动,头上满是汗水。   “唉,你我师徒还讲什么虚礼。”唐顺之语带责怪,把唐毅连忙扶了起来,按在椅子上。盯着唐毅看了又看,突然哈哈大笑起来。   “行之,黑了不少,可也有了男人味,不错,不错!”   唐毅直翻白眼,我巴巴跑来,就是为了让你看看啊,“师父,咱们还是说正事吧,家父和弟子在沙洲打了一场胜仗……”   唐顺之一摆手,拦住了唐毅,眯缝着眼睛笑道:“为师怎么也是兵部侍郎,沙洲一战结束,就有密报传来,比你还早了半天呢!”   “啊!”唐毅小脸顿时变得煞白,拳头紧张地攥紧。   唐顺之看着他的神色,幽幽说道:“小子,知道错了吗?”   “弟子知道了!”唐毅几乎从牙缝里吐出这句话。   唐顺之能接到密报,那就代表着在报捷奏折之前,就会有密报送给皇帝。不用问,能做到这一点的,只有无孔不入的锦衣卫。   一旦让嘉靖知道了战况,老爹的命运就在嘉靖的一念之间了,谁知道那位道君皇帝会玩什么花样啊?   唐毅鬓边不由得流下了汗水,说到底还是他经验少了。本以为打了大胜仗,功劳就跑不掉。可是就像一块五花肉有无数种吃法一样,一桩功劳,也有多少的赏赐方法,全看上面的心思。   不光要会打仗,还要会争功,貌似戚继光就是其中的高手。刚打胜的时候,就该立刻来找老师,讨一个对策,哪知道竟然浪费了宝贵时间,唐毅恨不得抽自己两个嘴巴子!   “师父,他们要保荐我爹当武官,您老可要帮忙啊!”唐毅苦兮兮哀求道。   唐顺之满不在乎地说道:“武官也不错,你爹外柔内刚,能撑得下来。”   “不行!绝对不行,我不会让我爹吃苦挨累背黑锅的!”唐毅怒吼道。   怎么听着朝廷对武将猪狗不如啊!唐顺之翻了翻白眼,呵呵一笑:“不行,你有办法吗?”脸上的神色要多气人有多气人!   “我没有,但是……”唐毅突然拉长了声音,嘿嘿笑道:“我可以参军,上阵父子兵,和我爹并肩作战!”   噗!   唐顺之一口茶水喷到了唇外,眼睛里怒火熊熊燃烧,破口大骂道:“小混蛋,为师教你学文练武,用心栽培,是让你小子有朝一日能入朝为官,内阁拜相,致君父为尧舜,解黎民之倒悬。不是让你呈匹夫之勇,大明的病根不在海疆,而在中枢,你懂不懂?”   唐顺之慷慨激昂地说着,猛地回头,好吗,唐毅这小子竟然低着头,打起了小呼噜,一番高论成了催眠曲,唐顺之这个郁闷啊!   反正他也看得出来,唐毅耍起无赖是吃定了自己。唐顺之气得直咬牙,却拿他没辙!   “上辈子欠了你的,这辈子给你当师父!拿去看吧。”   说着,唐顺之抽出一份文书,扔到了唐毅面前。   唐毅不敢装睡,连忙翻看,只见开头就写着锦衣卫江南千户所的字样,竟然是锦衣卫的密报,不由得一阵心惊胆战。连忙展开一目十行地浏览起来,上面详细记录着沙洲战斗的经过,还写了大致的斩获,看样子战斗刚刚结束,锦衣卫的密报就上去了,比起捷报还要快很多。   不愧是天下第一的特务机关,真是有些本事!   感叹之余,唐毅却发现上面有好些涂改的痕迹,墨笔一行行的抹掉,看得触目惊心!   “师父,这,这是怎么回事?”唐毅傻愣了。   唐顺之叹口气,感叹地笑道:“多亏了你,为师和锦衣卫结了善缘,本来他们的密报是不会让外人知道的。可是你小子是我的徒弟,又对锦衣卫有恩,加之是普通的捷报,没什么妨碍。他们破例送过来,让我看看,有没有不合适的。”唐顺之欣慰地拍了拍唐毅,由衷赞许道:“不愧是我唐荆川的徒弟,仗打得漂亮!”   唐毅关心的可不是赞美,小脸发苦地问道:“师父,您涂改了这么多,究竟是什么意思?”   “哈哈哈,行之,你找为师来干什么?”   “我是为了家父的事!”   “那我改的也是为了你爹,咱们师徒还真有默契!”   “为了我爹?师父您都能未卜先知了?”唐毅惊叹道,再看改动的部分,顿时豁然开朗。涂掉的都是描写英勇作战的,比如什么“毙杀真倭无数”,“昼夜鏖战,人人效死”,“往来冲突,所向披靡”,看得出来,锦衣卫的人对这场战斗十分欣赏,好听的话像是不要钱一般。   可是越是夸奖,唐毅的心就越冰凉,没准密报上去,真的会赐给老爹一个武官。心惊胆战,再看唐顺之的涂改,保留的则是运筹帷幄,激励士气,巧妙安排,火烧战船……   一番改动,老爹武将的一面被彻底淡化,取而代之的则是有智谋,会领兵的文官形象,唐毅担心的正是老爹会被保荐为武官,没想到老师竟然提前察觉了,真是神了,莫非便宜老师还会算命不成?   看着唐毅一脸崇拜的傻样,唐顺之别提多舒服了。   “小子,佩服你师父了吧?”   “岂止佩服,简直五体投地!”唐毅激动说道:“师父,您老到底是怎么知道的?”   唐顺之斜眼望着天棚,撇嘴嘴角,轻笑道:“为师精通先天易数,河图洛书,你难道不知?”   我知道个大头鬼儿!   看得出来,老师不想说实话,唐毅眼珠转了转,隐隐有了丝猜测……   其实事情的源头还在唐毅身上,唐顺之进京之后,正愁没有落脚的地方。突然有个操着南方口音的人找来,领着唐顺之到了一处幽静的四合院,里面装修简约,和他在太仓的住处简直一模一样,家奴佣人都配置齐全。   当他来到书房的时候,一个红木匣出现在面前,展开之后,整整二十万两的银票,外加唐毅的一封亲笔信。   原来唐毅知道京城居不易,可老师又不是能接受弟子馈赠的人,他只能来个先斩后奏,派人快马进京,买房子,装修,招募佣人,半个月时间,全都办妥了。   看到了如此贴心的安排,唐顺之先是欣慰,接着却涌起了浓浓的不安。俗话说有钱能使鬼推磨,他是终于见识了钱的威力!   他相信唐毅是个好孩子,是可造之材,可是身边有太多豪富之人,太多利益纠葛,难保唐毅不会被他们影响,走向了歪路……   那一夜,唐顺之失眠了,为了心爱的弟子失眠了。   “唉,臭小子,为师还要给你戴上一副枷锁,找一个人看好了你!”第二天清早,唐顺之盯着黑眼圈,自言自语道。   毫无疑问,最合适的人选就是唐毅的老爹唐慎,唐秀才为人正直,能力不差,差就差在功名上,虽然是父子,差距太大,也没法挺直腰杆!   唐顺之最初的想法是帮唐秀才捐个国子监生的位置,就有了授官的资格。只是这种杂流出身比不得进士,也当不了大官。唐顺之就没有提出来,可是他心里一直有这件事。   到了江南之后,他想过把唐秀才叫道身边,给他来个强化培训,去考乡试,可是一来江南乡试竞争太激烈,二来他公务繁忙,抽不出时间,事情就一直耽搁着。   当锦衣卫把沙洲大捷的消息传来,唐顺之第一时间当然是狂喜不已,可是当看到锦衣卫给唐慎的一个评价:举重若轻,大将之风,绰绰有余。   唐顺之悚然一惊,莫非是要保荐唐慎当武将?唐毅能想到,他当然也能想到,唐顺之不由得把心提了起来,这可大大出乎他的预料。   一旦唐慎当了武将,征战在外,谁去管着“孙猴子”,而且有个带兵的爹,唐毅会作到什么程度,谁又知道?就连唐顺之都发愁了,但是他的官场经验毕竟比唐毅丰富太多了,在地上转了三圈,眼前一亮,抚掌大笑,别提多开怀。   “两全其美,有办法了!” 第137章 逼着状元当奴隶   “为师把你们父子奋勇作战的部分删去,锦衣卫这边不用担心。下面就是捷报,很快就会送到南兵部,少不得也要动些手脚,把功劳分出去才行。不过这么一来,你可就吃亏了?”唐顺之露出了坏叔叔般的笑容:“你可是一贯不吃亏的,要不别改算了!”   “师父,别玩人成不,我都恨不得不立这个功劳了!”唐毅苦兮兮说道。   “胡话,不杀倭寇,这三千多人要害多少老百姓?”唐顺之笑骂道:“滚过来商量商量,怎么把功劳分出去。”唐毅屁颠屁颠过来。   这俩家伙都是绝顶聪明的,没有多大一会儿,就达成了共识。   首先杀敌的大功留给了卢镗,他亲手训练新军,又最快前来救援,把首功给他,唐毅也心甘情愿。其次,常州知府刘焘和苏州知府王崇古,也要给他们一个救援接应的功劳,这两位一个是徐阶的心腹,一个是晋党重点栽培的对象,必须交好。   还有就是锦衣卫,本来是唐毅发现了奸细,知道了是倭寇要攻击沙洲,少不得要分给锦衣卫,说是他们情报得力,找到了倭寇奸细。其实锦衣卫把密报送到唐顺之手里,就有讨功劳的打算。   靠着皇帝的奶哥哥,锦衣卫什么好处都落不下,只是他们有分寸而已。   最最麻烦的也就是一天一夜的鏖战,不管怎么分,拖住陈思盼,重创倭寇,保住军粮,并且由于倭寇精力都放在了码头上,沙洲百姓只有一百多伤亡,烧毁了一些房舍,比起其他地方,损失简直可以忽略不计。这份功劳是不容抹杀的。   “连这个也要让出去?”   “让,必须让!”唐毅咬着牙说道:“回头让卢镗给田三补一个把总的职务,战斗都是他指挥的。”   “那可就便宜这个小子了,有这个功劳,他日后可要高升了。”   “高升才好,我巴不得呢!”唐毅可没有说假话,田三对他可是忠心耿耿,绝对可靠。   唐顺之欣慰说道:“如此一来,你爹只剩下运筹调度的功劳,大家雨露均沾,也不会有人保举你爹当武将。”   唐毅如释重负长出了口气,说出来也真是悲剧,明明是削减自己的功劳,从身上割肉,竟然还要欣喜若狂,到底算什么事啊!   “对了,还有两个人,不能忘了。”唐顺之提醒道。   “唐汝楫和安远道!”   “没错!”唐顺之笑道:“安远道不过区区县令,不值一提,可是唐汝楫身为状元,和严家又是世交,听说和严世藩都穿一条裤子,弹劾他,严党怕是会反扑啊!”唐顺之眨着眼睛说道。   想顺利过关,严阁老那一边不能不考虑,身为首辅,他一心捣乱,皇帝都要听他的。如果因为唐汝楫,得罪了严嵩和严世藩,严家父子可是出了名的心黑手狠,到时候把老爹塞到军前,有窟窿就去堵,有麻烦就退给他,浑身是铁打得多少钉儿,早晚被玩死。   “可以放唐汝楫一马!”唐毅咬着牙说道,言外之意,安远道是死定了。   唐顺之点头,“也好,只是安远道未必会甘心伏法。”   “我去办。”唐毅果断说道:“安远道会闭嘴的,唐汝楫我也会给他一个终生难忘的教训!”   “那可再好不过了。”   说话之间,书吏又跑了进来。   “启禀大人,监军苏公公,和巡按御史潘炳忠潘大人带着捷报来了!”   “嗯,请他们进来吧!”一回头,唐顺之微笑颔首,唐毅躬身一瘸一点地退出了签押房。有人带着他到了班房休息。   ……   知道唐毅是唐大人的爱徒,下面的人体贴地送来了热水和外伤药,唐毅咬着牙,把裤子褪下,腿根处皮磨破了,血把衣服和皮肉粘在一起,稍微一动,疼得唐毅直皱眉。   只能小心翼翼用热水阴湿,一点点脱下,清洗之后,敷上药,又换了干净的衣服,躺在竹椅上面,疲惫到了极点的唐毅竟然睡了起来,这回可是实打实的。   不光睡着了,还做了梦,梦到一头猪,跑到了面前,不停拱着自己,还开口说话了。   “救命,唐公子救命啊!”   下一秒唐毅睁开了眼睛,面前的确有一只猪,还是一只状元猪!   “这不是状元公吗,你求我干什么?”   来的正是唐汝楫,他被刘焘一阵怒叱,又惊又怕,结果转过天听到的消息更可怕,唐家父子竟然打败了倭寇,杀得尸横遍野。   唐汝楫这个恨啊!恨自己,恨安远道,甚至恨唐家父子,你们那么能打,干嘛不告诉我,好好的功劳变成了罪过,简直欲哭无泪!其实唐汝楫也不想想,当时就算唐毅告诉他能打赢,他都会让唐毅“狗带”!   唐大状元急匆匆从常州跑出来,就准备找个靠山救命,哪知道半路上遇到了苏宜和潘炳忠,这二位还算客气,没有绑他,但是也不能让他跑了,丢城失地,诬陷忠良,光是这两条就够他喝一壶的。   把唐汝楫押到了南京,先送到了兵部,准备和唐顺之商量再行处置。   唐汝楫只觉得天都塌了,世界都抛弃了他,二十几年寒窗苦读,年过而立,终于中了状元,天下的好事终于露出了那么一条小小的缝儿,谁成想竟然稀里糊涂栽了跟头,这不是坑爹吗?   一见唐毅,他好像溺水之人,抓到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唐贤侄,额不,是唐兄弟,你可一定要给我作证啊,都是安远道害我的,都是他害的!”唐汝楫一把鼻涕一把泪,苦苦哀求。唐毅只是斜着眼睛看了看他,丝毫没有同情,三年选出来的状元郎,你的书都读到狗的身上吗?   唐毅知道骂这种没羞没臊的人纯粹浪费生命,而且不能一下消灭他,就没必要得罪人,当然惩罚可是躲不过的!   “哎呦,状元公,您怎么能求我啊,快快起来!”   唐汝楫勉强站了起来,惶恐说道:“唐兄弟,咱们多有误会,你可千万别怪罪老哥,全都是安远道那个龟孙,他是一肚子坏水,都把我坑苦了。”   唐毅装作十分理解,感叹道:“状元公是翰林清贵,哪知道他们的龌龊。”   “极是极是,说得太有道理了!”唐汝楫小鸡啄米般点头。   唐毅笑道:“有句话怎么说的,贼咬一口入骨三分,状元公和安远道搅在一起,怕是别想好了!那家伙为了活命肯定不会放过状元公的。”   唐汝楫顿时脸就垮了,没错,回想起来,安远道这家伙真够狠的!成千上万百姓的生死他不在乎,唐家父子无冤无仇,就能让他们顶罪,这家伙简直就是一条吃人的恶狼!   “兄弟,你可要救救我啊!”唐汝楫双膝一软,又趴在了地上,堂堂状元郎,仿佛一条癞皮狗,唐毅心中的恶气稍微减少了些。   “状元公,此事说起来还是怪你。”   “是啊是啊,都怪我识人不明,真该挖了这对眼睛!”   唐毅笑道:“其实也不必,我有一条计策!”   “快说!”   “没什么大不了的,只要安远道老实认罪,不攀扯状元公,那不就没事了。”   唐汝楫本以为什么高明的办法,一听这话,简直郁闷吐血,和没说有什么两样!蝼蚁尚且贪生,安远道岂能不知,咬住唐汝楫,就是咬住了严党,他就有活命的机会,要是放开,没人罩着,皇帝一怒,都能灭了他的九族。   “兄弟,你可不能眼睁睁看着老哥丧命啊!”   “呵呵,状元公,你是误会了。我的意思是只要安远道能认罪伏法,你就给他一笔银子,并且保住他的家人,送他们远走高飞。”   唐汝楫一听,似乎有些道理,可是细细一想,又愁眉苦脸了。   “兄弟,安远道不是那么容易上当的,他是丢城失地的罪,跑不了的。再说了,老哥也没有这么多钱!”   “这个简单,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只要让安远道自杀悔过,承认自己懦弱无能,抛弃百姓,裹挟着状元公出逃。离开沙洲之后,越想越羞愤,自知罪恶滔天,唯有一死,洗刷罪孽!”   唐汝楫眼前一亮,心说这小子真是个鬼才,这么一说安远道的罪名就小了无数倍,甚至把他也给摘了出来。   “高明!兄弟,那银子怎么办?”唐汝楫咒骂道:“安远道那个孙子就给了我一万,还要回去买粮食了,老哥兜里空空如也!”   “呵呵,好办,我可以借给状元公,不过请状元公写一张欠条即刻!”   ……   唐顺之送走了苏宜和潘炳忠,把报捷的奏折重新改了一遍,以南兵部的名义八百里加急,送去京城。这两位不解唐顺之为什么削减自己徒弟的功劳,可是人家师徒的事情,他们不好搀和,再说了唐顺之也给他们加了几笔,说是不避箭矢,忠勇可嘉。想来论功行赏的时候,他们也跑不了。   你好我好大家好,何必计较呢!   唐顺之办完事情,急忙向着班房走来,他故意把唐汝楫送到唐毅的面前,就想看看自己的宝贝徒弟如何整治状元公。   沿着窗户缝儿看过去,只见唐毅老神在在坐在椅子上,唐汝楫弯着腰,活像大虾,颤抖着手,把一封借据奉上。   “好了,三万两银子,每一年给我一千两银子,三十年还清。”唐毅下一句话直接让唐汝楫喷血三尺,倒地而亡。   “记得,要是你敢贪赃枉法,我就把事情抖出去,状元公以为如何啊?”   在外面听着的唐顺之差点内伤,好家伙!唐状元这下子成了徒弟的奴隶了! 第138章 有组织真好   一位大学士一年的俸禄也不过二百多两,唐状元的俸禄不会超过一百两,却要一年还一千两,还不许贪赃枉法,那就只能指着家里头供养,可是家里也不能无限量给银子,算来算去,只能过苦日子了。   唐汝楫还是个纨绔子弟,爱好还不少,只能忍痛抛弃:鹰放了,狗杀了,蛐蛐蝈蝈都扔了,古玩别买了,银丝碳不能用了,八大胡同去不成了,就连烤鸭子都吃不起了!   唐汝楫泪流满脸,这和当和尚有啥区别啊,还不如杀了他算了?   无论他在心里头怎么大喊,怎么痛骂,也只能乖乖认命,能保住乌纱帽就算好事了,哪还敢有什么奢求。   唐毅美滋滋收下了欠条,不耐烦地摆摆手,唐汝楫抱头鼠窜,赶快离这个小瘟神远一点。打发走了唐汝楫,唐毅端起茶碗,正要润润喉,突然脚步声响起。   “不是让你走了吗,又来干什么?”一抬头,发现进来的是唐顺之。   “恩师,您怎么过来了?”唐毅嬉笑着见礼。   唐顺之没有多话,坐在了唐毅旁边,沉吟一会儿,突然笑道:“行之,为师想和你谈谈你爹的事。”   “我爹?还有什么事?”唐毅吓得把茶杯连忙放下,焦急问道:“师父,你不会没办成吧?”   “胡说,你师父是什么人,这点小事都办不到吗?”唐顺之怒斥道:“我看你小子是越活越回去了,连你师父都信不过,朽木不可雕也!”   唐毅低着头,反正你骂什么都听着呗!   等唐顺之骂够了,才试探着问道:“师父,到底是什么事?”   “当然是科举的事情!”   “什么?”   激动之下,竟然直接站了起来,拉扯到腿根的肉,疼得他一皱眉,可是也顾不得了。要是老爹能正儿八经得到功名,何必要功劳分得鸡零狗碎,他们出力,别人得好处!   唐毅兴奋地问道:“我爹能参加乡试吗?”   “当然不行。”唐顺之一口回绝,鄙夷地说道:“乡试是朝廷正式抡才大典,要有资格限制的,你爹他成吗?”   唐毅这才悚然一惊,问道:“有什么不成的,我爹不是秀才吗?”   看着唐毅傻愣愣的模样,唐顺之不由得感叹,自己这个徒弟对很多他不该在行的事情,一清二楚,可是很多常识,有一无所知,也不知道是傻还是精!   他不由得苦笑着给唐毅科普。原来在大明朝秀才功名不是永久的,而且也不是所有秀才都有参加乡试的资格。   科举制度发展到明朝,已经非常完备了,普通的学子首先要经过县试、府试、院试三级考试,获得秀才功名,也就是所谓的生员,成为光荣的士人集团的预备队。   取得秀才功名并不意味着就能考举人,毕竟一省之中,读书人何其之多,就拿南直隶来说,乡试录取名额只有一百人,而秀才何止万人,僧多粥少,必须要进行筛选。   考中秀才之后,要定期参加岁考,旨在检查其学习情况。府、州、县学的附生、增生、廪生均须参加。岁考实行“六等黜陟法”,即将考试成绩评定为六等,根据成绩对生员的身份进行黜陟,如增生、附生补为廪生,廪生降为增生、附生等。此外,对成绩考列五、六等者,还有青衣和发社两种惩黜。着蓝衫本为生员身份的象征,“青衣”处分即使被惩生员改着青杉,曰“青衣”;“发社”即由县学降入乡社学;最严重的处分是革黜为民。   别以为这就完了,岁考之后,在乡试之前,还有科考,科考是乡试的预选考试,成绩分三等,其一二等及三等大省前十名、中小省前五名准应乡试。   除科考外,旨在选送参加乡试人员的考试还有生员、贡生、监生的“录科”和“录遗”。所谓录科,即科考成绩三等未获得参加乡试资格者、因故未参加科考者以及在籍监生、荫生、官生、贡生因名不列于本地学宫而不参加科试者,皆须于乡试之年七月由学政考试录科,方能送考;如果还没有赶上,后面还有一次“录遗”。   不过不管是录科,还是录遗,老爹都没资格参加,他连岁考都没有经过。   唐毅听着老师的讲解,一愣一愣的。   干脆抱着脑袋说道:“师父,我怎么听我爹都没戏啊!”   “笨!为师是告诉你一般情况,还有特殊的,可以直接送考。”   “当真?”   “我什么时候骗过你!”唐顺之好像老狐狸般笑道:“我朝规定,现任学官准由学政直接送考;在国子监肄业的贡生和监生,由本监官直接送考;正印官胞兄、弟、子、侄中随官员在任读书的贡生、监生,准许本官申送参考;学官、州县佐贰由本任地方官申送参考。”   唐顺之如数家珍,把四种情况都说了一遍,唐毅仔细听着,忧虑地问道:“貌似我爹哪样也挨不上!”   “蠢,笨,你的机灵劲哪去了?”唐顺之毫不犹豫骂道:“为师是兵部侍郎,帮着你爹补一个南京国子监的监生易如反掌。此次沙洲被攻破,除了安远道之外,之下的佐贰官也难逃其咎,现在沙洲一个官都没有,俨然空城一座,你爹是正八品的知事,平级调动,让他出任沙洲县丞,署理沙洲政务,这样他就可以名正言顺从国子监肄业,取得参加南直隶乡试的资格!”   唐顺之绕了这么一大圈,总算让唐毅明白了,老爹参加乡试的资格一点问题都没了,而且还是双重保险,不光是国子监肄业的监生,还是州县的佐贰官,看谁敢质疑!   想通之后,唐毅放声大笑,别提多高兴了。   “师父,你真是太好了!”   “先别高兴太早!”唐顺之冷笑道:“你以为取得了乡试资格,就能考中举人吗?”   “难道不行吗?”   “当然不行!”唐顺之怒吼道:“南直隶是我朝文风最盛之地,苏州府钟灵毓秀,汇集天下文脉,一府之力,胜过许多省份,其余安庆府,应天府,徽州府,都是科举强人辈出,凭着你爹的学问,想要杀出重围,挤进前一百名:难!”   唐毅脑袋也凉快了,想要在南直隶考中举人岂止是难,简直是比登天!可唯一的机会,又怎么能放弃!   老爹能打败倭寇,一样能创造奇迹!   “师父,弟子这就回去,距离乡试不到半个月的时间,我让我爹好生准备!”   唐顺之微微一笑:“放心,由于倭寇闹事,我会想办法把乡试押后一个月,这样你们就有一个半月的准备时间。”   “一个半月?”唐毅咧咧嘴,他可是清楚八股文之难的,多这一个月,怕是用处也不大,有好过没有,临阵磨枪,不快也光。   “师父,弟子要赶快回去告诉我爹,不能多留了!”唐毅转身要告辞,唐顺之喊住了他。一转身,从书房拿过一套文房四宝,送到了唐毅的手里。   “这是为师考乡试的时候用过的,本来是准备送给你的,拿去给你爹吧,当个彩头!”说着唐顺之感叹地拍了拍,意味深长笑道:“好好用,苍天不负苦心人!”   “多谢师父!”   唐毅一刻不停,告辞离开,这一次他没法骑马,只能换了驾马车,急匆匆向着沙洲赶去。   坐在马车上,唐毅实在是疲惫不堪,眼皮直打架,偏偏又睡不着,脑袋里不停胡思乱想,今年是嘉靖三十一年,下一个乡试之年就是嘉靖三十四年。科举真扯淡,为什么要三年一次,像高考一年一次多好啊!   老爹说的没错,在自己考中功名之前,的确需要老爹撑过空档,要是能中举人,中进士,唐家在东南就安稳了,唐毅经营的人脉商脉就会稳定下来,还会像八爪鱼一样铺开,生根发芽,壮大成长。   等到自己的时候,就已经提前有了丰厚的积累,不用和寻常进士一样,捧着卵子过河。   机会稍纵即逝,绝对不能错过。偏偏只剩下一个半月,老爹书法倒是好,可惜乡试是要糊名誊录的,也不知道他的八股文章行不行。   对了,唐顺之当初还留给自己一本宝典,不过那里面收录的时文多是会试的,也不知道能不能行?   越想脑袋越大,唐毅不由得翻身坐起,突然马车一顿,一个物体咕噜噜从怀里掉出,正是唐顺之给他的砚台。   探花郎用过的吉祥物,哪能怠慢,唐毅连忙拿起,可是突然皱了皱眉头,分量不对啊!一大块石头怎么会这么轻呢?   唐毅眉头皱起,不过他没敢动作,马车回到了沙洲,老爹已经搬进了县衙,正在指挥着衙役和士兵帮助安顿百姓。   “毅儿,你回来了!”   “爹,跟我过来!”唐毅二话不说,拉着老爹找了一处僻静的房舍,把砚台高高举起。啪,砚台碎裂,石屑乱飞,唐毅急忙蹲下身体,从里面找出了一张宣纸。唐秀才好奇地凑过来,只见上面写着四五十句话,都是八股文的句式。翻过背面,有四个微不可察的小字。   “心学门人!”   唐秀才不解其意,疑惑道:“毅儿,这是什么鬼?”   唐毅略微思索一下,顿时忍不住狂笑,“爹,这可是通过乡试的神功秘籍!孩儿终于知道了,有组织真好!” 第139章 意料之外   唐顺之说过,两榜进士,尽是乡愿!   乡愿者,德之贼也!说白了就是因循苟且,就是官官相护,就是人情大于法理!   科举考试和一切考试一样,都没有什么公平可言,除了少数天才和幸运儿,相当多的人都是有深厚的背景,错综复杂的关系,套用后世的观点,那就是“圈子”!   就比如很多文采斐然的学子都会削尖了脑袋,去拜会官场前辈,一来是为了扬名,二来让对方知道自己的文风用词,如果到了科场,恰巧对方是主考,又看过你的文章,就极有可能从一堆文章中辨认出你的作品,恭喜你,取中的可能性就大大提高。   当然还有更厉害的,就像唐毅面前的这张薄薄的纸片,重愈千斤!   心学发展几十年,大江南北尽是阳明子弟,尤其是东南,更是心学的大本营。没有什么比科举能更好扩大学术话语权的,近年来,东南有一种声音,叫做信阳明,中科举!事实的确如同这个口号所说,越来越多的心学士子涌现出来,一路披荆斩棘,蟾宫折桂。   当然不排除心学门人慧眼识人,选出了优秀的学生,但是适当的运作也是不可避免的。   就比如眼前的纸条,这不是什么关键字,而是乡试正副主考喜好的句式用法。   乡试在八月举行,为了保证公正,主考官是朝廷临时指派的,可是大明朝幅员辽阔,从南到北走一趟就要好几个月,因此虽说是临时指派,地方上也能抢先把主考官查个底儿掉。   弄清楚文风之后,再由科考的高手研究出一些“关键句子”,分发给有关系的士子,无论考什么题目,这些句子都能套得上,用得着。   有人要问,主考官看到之后,会不会反其道而行之,你越是讨我的喜欢,我就越不取你!当然也许有这种二愣子,不过下场通常会很惨。而那些顺天应人的考官,则是在考试之后的一段时间,“不经意”间就骤然高升一步,成为朝堂新贵。   所以说没有无懈可击的程序,只有无限的想象力!   虽然这种方式未必能全部取中,但是比起小抄、夹带、关键字眼要高明多了。不着痕迹,就算想调查,都抓不到把柄。   而唐顺之送的这份关键句子更了不得,幕后的操盘手就是那位不动声色的徐阁老,近些年不少心学门人栽在了严党的手里,迫切需要补血。   南直隶是科举大省,从南直隶下手,就能保证明年的会试出现大量的心学面孔。   很显然这是对心学发展有天大好处的事情,但是唐顺之却不以为然,在他的心里,君子之道永远都是最重要的,如果不是唐秀才的情况特殊,他是绝对不会用这种昧良心的手段!   “师恩如山之重,弟子真是不知道说什么好!”唐毅长长叹口气,突然一抬头,二目锁定了老爹,唐秀才吓得浑身一哆嗦,急忙说道:“县衙还有公务,我要去处理下!”   “慢!”唐毅一把拉住老爹,呲牙一笑:“爹,从今天,额不,是现在开始,您的一切事情,都交给孩儿处理,您唯一要做的,就是把四书五经都捡起来,准备上考场!”   “我可以说不吗?”   “可以,但是要等乡试之后!”唐毅笑得仿佛个小恶魔,唐秀才吓得不寒而栗。   接下来的日子,唐秀才终于体会什么叫做地狱模式。   每天只睡一个时辰,三餐都换成了燕窝人参一类的补品,甚至连洗刷换衣服都有下人帮忙,他的任务只有两个,睁开眼睛看书,闭上眼睛背书,手上还要不断默写,一心多用,简直把人逼疯!   好在唐秀才基础不错,经过十天的突击,愣是弄得七七八八。   接下来的时间就是无休止的作文,上午一篇,下午一篇,晚上一篇,唐毅特意把举人赵闻请过来,帮着批改八股,唐秀才就像是上了发条的闹钟,响个不停,没一刻空闲。   早期背书吃饭之后,就开始吭吭唧唧的破题,一个时辰,捧着貌似花团锦簇的东西,送到了赵闻手里。   赵大举人扫了两眼,送给唐秀才两个字:“狗屎!”多一个字都没有,唐秀才掩面而逃,只能回去自己修改,费了好大劲,也不知道修改如何,到了下午时分,又是一道题目送来。   就这样,无休无止,连绵不绝地轰炸,唐秀才觉得自己都要爆炸了。   他终于忍受不了,气冲冲找到了赵闻,大不了老子不考科举了,不带这么欺负人的!他刚走到一半,就看到唐毅敲着二郎腿坐在了厢房门口,挡住了他的去路。   “爹,您想放弃不成?”   唐秀才不想在孩子面前丢人,只能回去,可是连续三四次,唐秀才干脆破罐子破摔。   “毅儿,跟你实说了,我宁可去领兵上战场,我也不考劳什子乡试!”   唐毅听完之后,平静异常,唐秀才还只当他理解了呢。   “毅儿,你太懂事了!”唐秀才感动得快哭了。   “爹,孩儿还有更懂事的呢!”唐毅一回头,两个家丁把那副明晃晃的步人甲搬了出来。唐毅站在铠甲旁边,微微笑道:“孩儿不拦着您去当英雄,可是您也不能拦着孩儿不是!”   唐秀才呆立在当场,脸色铁青,嘴角抽搐,点指着唐毅,怒道:“算你小子狠!”气哼哼的一转头,只能回到书房,继续苦心孤诣了。   也别说,就靠着稀里糊涂的闭门造车,唐秀才的八股文竟然有些能看了,赵闻的评价渐渐多了,唐秀才也似乎开了窍,越写越通顺,有时候一天甚至能做五篇尚可的文章。   其实唐毅私下请教过赵闻,为什么不给老爹仔细讲解,把经义掰开了揉碎了,赵闻只是一句话,唐毅就没词了。   “一个半月的时间,你爹能读懂什么?”赵闻笑道:“我让他作文,不过是让他在规定的时间写出一篇差不多的文章而已,到了考场上,能写出来完整的一篇就算赢了!”   正捧着文章过来的唐秀才一听,直接趴下了,太伤自尊了。   可是不管怎么伤,他都要撑下来,整整一个月,唐秀才写了三百多篇文章,手都练成了鸡爪子,毛笔写秃了十几支,听到八股两个字,都吐了。   当最后一篇文章送到赵闻的手里,看了一遍,赵闻竟然前所未有地露出了笑容。   “唐世兄的文章虽然不算出彩,但是也挑不出毛病,能不能取中,就看考官的意思了,在下也就能做什么多了,告辞!”   唐毅千恩万谢,送走了赵闻。他准备好了马车,爷俩带着衣服书籍,离开了沙洲。刚刚出城,道路两旁竟然聚集了好些百姓,唐秀才虽然没在沙洲几天,可是他毕竟打败了倭寇,救了所有人。接下来唐毅替老爹处理政务,一切都打理的井井有条,沙洲迅速从倭寇的阴影之中走出来,大家心里头都有一笔账,对唐家父子充满了感激之情。当马车过来,有人仗着胆子喊了一句:“大人加油,我们支持你!”   瞬间大家绷紧的面孔都放松了,高声喊道:“大人加油,大人加油啊!”   更有人送来了象征着“高中”的年糕和粽子,感动得唐秀才热泪盈眶,咬了一口,齿颊留香。百姓们忍不住一阵欢呼,唐秀才同样心情激动,热血沸腾,大有不破楼兰誓不还的架势。   唐毅和老爹赶到南京的时候,大大小小的客栈已经住满了读书人,就连柴房都是人,房价更是涨了十几倍不止,偌大的南京城,就好像是一锅正在烧开的水,只等着沸腾的时候到来。   当然唐毅不用担心,他的产业众多,早就安排好了下榻的地方,一座幽静的小院子,离着贡院只有二里之遥。   这几天难得没有再逼迫老爹,而是让他正常休息,调整身心状态,这也是唐毅一路考出来的经验,总算老爹重新红光满面,精神抖擞。   提着篮子,装满了笔墨纸砚等应用之物,毅然走进了茫茫的人海,缓缓向着贡院大门流去。   成千上万的人群,加上相送的亲人家丁,竟然比起高考还要壮观,一想到自己也要走这么一回儿,唐毅头皮就发麻!   好不容易目送老爹进了贡院,唐毅才退了出来,擦了擦头上的汗水。一个多月下来,他比老爹还累,愣是瘦了十几斤,都没孩子模样了。   赶快找了家饭馆,要了一大锅羊肉,贴贴秋膘,补一补,然后才回到住处呼呼睡觉,等他再度醒来,就见到沈林在屋子里来回走动,焦急不已。   “有事?”   “哎呦,少爷,你可算醒了,唐大人派人过来,让你去见他。”   “老师!”唐毅不由得脸一沉,埋怨道:“干嘛不早点告诉我!”   “少爷,您都多长时间没睡好了,小的怎么忍心打扰!”   唐毅没说什么,而是迅速换了身衣服,这一次唐顺之没有在兵部,而是在府邸见了他。进入唐顺之的书房,一股诡异的气氛让唐毅诧异非常。一贯云淡风轻的唐顺之竟然抱着头,满脸的愧疚。   “行之,为师恐怕害了你和你爹啊!”   唐毅身体一晃,不好的念头涌上了心头,“不会是那张纸出了事吧?” 第140章 中举   乡试一共有三场,每场三天,一共九天时间。对于每一个读书人来说,这九天时间简直是人生最痛苦的折磨。从进场那一刻开始,他们就要放弃读书人的尊严,解开衣裳左手拿着笔砚右手拿着衣袜,排着队站在甬道里听候点名,依次走到的面前每一位考生由两名搜检军搜身从头到脚仔细搜查,不许一张纸片,一个字流入考场。   繁琐的检查往往需几个时辰才能搜完,深秋的时节,江南还好,要是到了北方,那酸爽简直没法形容,很多考生自腰际以下都冻僵了,几乎不知道自己身体发肤之所在,没有了一点读书人的体面。   这还只是劳其筋骨,下面还有更苦其心志的东西,就拿第一场考试来说,一共要做三道四书题,每道题二百字以上,相当于必答题,另外五经选一,一共四道经义题,每道要写三百字以上。   也就是说,三天之内,要写够七篇八股文,加上第一天要花大量时间搜身,还要恢复冻僵的身体,再扣去吃喝拉撒,真正留给考生的时间只有两天,绝对是超强度的脑力和体力考验,甚至有考生在科场猝死,也就不足为奇了。   考生累,主考也不轻松,上万人考试,光是第一场考试,每人七篇八股,加起来小十万份考卷,要糊名誊录,要在一二十天之内阅完,就够考官们把眼珠子看瞎,把精神耗尽。   因此考官们也渐渐形成了默契,乡试只重视头一场,在头一场之中,只看重“四书”义,只要被取中,后面的就变得无关紧要,以至于产生“苟简滥劣,至于全无典故不知平仄者,亦皆中式”的局面。   联想到阅卷工作的艰难,这也是不得已的选择。   了解了乡试过程,就知道赵闻的高明之处,他对唐慎的辅导是对症下药,一个半月的时间,讲解文法经义,全都是白搭。唯一要做的就是让唐慎适应高强度的考试节奏,保证在规定的时间,把七篇八股文写完,至于其他的,就是老天爷的事情……   经过了紧张激烈的考试,唐秀才提着篮子,晃晃悠悠,从贡院走出来,唐毅连忙跑过来迎接老爹,看他除了脸色有点苍白,其他的都还好,唐毅不由得长出了口气。   “爹,你可不知道,刚刚就有三个学子出来就昏倒了,搞不好要回家办白事会了,真吓人哩!”   唐秀才恍如未闻,满脸木然,啊了一声,继续往前走。嘚,老爹也考傻了!唐毅急忙拉住他。   “快上车吧!”就这样,唐毅把老爹带回了家中,几天没有换洗,衣服又脏又臭,脸上胡茬都出来了,赶快给老爹洗漱,更换新衣,又叫了一桌子菜。   “爹,在贡院里头肯定没吃好,赶紧吃点东西吧!”唐毅说着给老爹满了一杯酒,又给他夹菜,可是不管唐毅怎么体贴伺候,老爹都仿佛木头人一般,最多哼哼啊啊,一点表情都没有。   这回可把唐毅吓到了,该死的科举,怎么把好好的人考糊涂了!忙担忧地问道:“爹,您没事吧?要不要叫个大夫看看?”   突然老爹的眼圈发红,泪水不争气地涌了出来。   “毅儿,爹对不起你啊!”老爹失声痛哭,趴在桌子上,肩头一耸一耸的,别提多伤心了。   “爹,没什么大不了的,说出来,咱们爷俩一起担着!”   哭了一会儿,唐秀才勉强控制住了情绪,断断续续说着,“爹没用那份关键句式,怕是没法中举了,毅儿,爹辜负了你的心意啊!”   唐毅听到之后,一脸的怪异,非但没有没有伤心和难过,还有一种想笑又努力强忍着的模样!   “爹,和孩儿说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嗯!”唐秀才沾沾眼泪,讲起了科场的见闻。   他算是比较靠前进场的,但是在他前面也搜出了一个带了小抄的学子。那是个年轻人,比唐毅大不了几岁,模样清秀,被搜出来的一刹那,脸都变绿了。没有别的说,士兵架起他就往外面走,带上几十斤的大枷,枷一个月之后,斥革为民,一辈子不准参加科举。   唐慎清楚,那么重的木枷,带一个月,就算侥幸活下来,锁骨也会受到严重伤害,搞不好胳膊再也抬不起来,好好的年轻人就成了废人,这辈子就算完了。   被拖走的那一刻,绝望的目光就好像剑一般,直刺心头!科举从来只以成败论英雄,没人会关心倒霉蛋的,哪怕是死了也是罪有应得!   可唐秀才却感到脸上火辣辣的,他能顺利通过了搜身,可是他却知道,自己的小抄在心里,本质上和那个年轻人有什么区别?   等找到了座位,他没有急着去答题,而是坐在了号棚,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不停告诉自己,大家都是如此,为了考中不择手段,他们被查出来,那是他们没本事,是活该!   可是不管怎么安慰,心里的刺总是拔不掉。   他的旁边是个白发苍苍的老者,身上衣衫破旧,背部佝偻,进了贡院就像到家一样,轻车熟路,也不知道考了多少次。   唐慎还见到了不会题目发疯狂叫的,见到考一半身体撑不住,抱憾收场的,见到分到粪号,被恶心的提前逃跑的……   形形色色的人,贡院就像是一个大戏台,悲多喜少,唐慎不断承受着来自心头的拷问。自己能参加乡试已经是走了后门,如果再用关键字,抢走了举人的名额,录取的人数有限,他上去就代表着一个学子也落榜,何其残忍,何其不公!   举头三尺有神明,自己参加考试,不就是想给儿子做一个榜样,如果选择了不光彩的手段,哪怕是考上举人,能抬得起头吗?   唐慎足足枯坐了半天,弄得巡查的士兵都暗暗摇头,心中鄙夷,长得不错,没想到一个字都不会写,真是个草包!   直到第二天的中午时分,层层乌云散开,露出了晴朗的日头,阳光照进了号棚,唐慎突然觉得暖洋洋的,脸上露出了由衷的喜悦。   他不再犹豫,去他娘的关键句,问心无愧比什么都重要!优美的文字从他的笔端流出,福至心灵,文思如泉涌,只花了一天半的时间,七篇八股文竟然全数完成。   等到交了卷,唐慎又变得恐惧起来,要是考不中举人,岂不是白白浪费了儿子的苦心,要让多少人失望!   自己怎么就这么妇人之仁?唐慎不断问着自己,惶惶然走出了科场……   “毅儿,要责怪就责怪你爹吧!反正都是我的错!”   “哈哈哈!”唐毅突然仰天大笑,激动地抱起了老爹,狂喜道:“爹,你太棒了!孩儿佩服!”   唐慎被弄得傻了,“毅儿,你没疯吧,爹中不了举人,咱们家……”   唐毅一摆手,拦住了老爹,笑道:“爹,相信我,好人有好报的!”   放榜的日子一天天临近,万千的学子都在等着最后的宣判,天不亮应天贡院的前面就被学子堵满了,每个人伸长了脖子,踮着脚,向里面巴望,每当贴出一个名字,小心脏就忽悠了一下。   早已准备好的报喜队伍撒腿就跑,三年一次,哪怕是再穷的学子,都会准备丰厚的赏银,哪怕借钱!实际上中了举人,就再也不愁银子了……   喜庆的锣鼓声,不时传来的阵阵鞭炮,预示着一个个新的举人老爷诞生,到处都是一派欢腾。   唐慎没有去贡院,而是坐在了椅子上,大手用力地抓着扶手,时间飞逝,距离午时越来越近,唐慎颓然地摇摇头。   “唉,到底还是没中啊!”   他站起身,默默向后走去。突然大门外传来一阵慌乱的脚步声,家人疯狂地叫喊。   “中了,老爷中了!”   唐慎猛地转身,飞步冲到了门外,就听报喜的人大声喊道:“恭喜太仓州老爷唐讳慎高中南直隶乡试第七名亚元,京报连登黄甲啊!”   “中了,竟然中了!”唐慎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瞬间眼中满是泪水,一遍又一遍地看着捷报。   报喜的人倒是不意外,什么样的没见过,甚至有人高兴的昏过去呢!关口是赏银,可别高兴的忘了。   唐家当然不会忘了,书童沈林拿着一把金叶子,塞到了报喜的人手里。   见过赏银子的,可没见过赏金子的,真壕啊!   “恭喜唐老爷,贺喜唐老爷,转过年,您高中三鼎甲,小的们提前贺喜了!”   ……   “唉,弄巧成拙,弄巧成拙啊!”   唐顺之不住摇头叹息,他的面前早就摆好了中举的名单,心学门人只占了三成出头,要知道上一次心学弟子可是足足有八成之多!   所有使用关键句式,或者文风类似的,一律被黜落,可谓损失惨重。毫无疑问,敢正面挑战心学的只有严嵩严阁老!   这一次搜查比以往仔细了十倍,阅卷的时候,更是把矛头对准了心学一脉,杀得毫不留情,不管多好的文章,只要涉及到了关键句子,一律不取。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徐阶想扩大心学影响力,严嵩想打压竞争者,南直隶又是徐阁老的老家,一旦乡试出了包,就能把火烧到徐阁老的身上。   神仙打架凡人遭殃!   “没想到啊,心学一脉竟然也有叛徒,可悲可叹啊!”唐顺之冲着唐毅苦笑道:“唯一值得高兴的就是你爹取中了。” 第141章 及时雨   堡垒都是从内部被攻破的,这次心学士子大面积落榜必须有个说法,不然人心散了,队伍就不好带了。   唐顺之一时没有主意,可是唐毅也不是探案的专家,再说了老爹高中举人,他心里头像个火炭似的,心思早就不在这上面。唐顺之只好摆摆手,放他回家。   唐毅急匆匆赶回了临时住处,此时院子张灯结彩,遍地爆竹,门前还放着木牌,贴着红纸,写着“南直隶乡试第七名亚元”的字样,过往的人都不停指指点点,赞叹不已。   有些父母还专门把孩子带过来瞻仰,告诉自己的娃,要好好读书,有朝一日也考中举人,光宗耀祖,冒着鼻涕泡的小娃娃可不懂爹妈的话,他们只知道唐老爷家的糖果和包子是真好吃!   本着与民同乐的精神,知道老爷中举,沈林就找来人手和面,剁馅,蒸了二十几锅包子,都是羊肉大葱馅的,香气飘了半条街,还买了好几袋子的糖块,逢人就送,见人就给,弄得不知情的还以为他们家娶媳妇呢!   当听说是考中了举人,这下子大家更兴奋了。举人老爷啊,那可是天上下来的文曲星,他送的东西哪能不要啊,大家你争我夺,热闹非常。   路过门前的时候,还特别看了看那个醒目的红木牌,一看不得了,竟然是第七名!南直隶的第七名啊!   谁不知道南直隶科举底蕴雄厚,每一科都能中几十名进士,能排进前十,不用问,几乎板上钉钉,是未来的进士。   看到这里,又急忙抢了几个包子,抓一把糖块,和家人分享喜悦,额不,是文气去了。   等到唐毅回来,门前一片狼藉,沈林吓得一吐舌头,难得唐毅没有发火,还笑着吩咐道:“去支二百两银子,都做成馒头,给城里的乞丐送去。”   “哎,哎!”沈林慌忙往里面跑。   唐毅兴冲冲到了书房,老爹竟然没在里面,又往后面走去,离着老远,小花园里传来了欢声笑语,已经有客人前来道喜了。   第一个来的就是赵举人,算起来他可是唐慎的半个老师,一见面唐慎慌忙施礼。   “多谢先生指点,唐某才能考中举人,请先生受我一拜!”   赵举人推脱不过,只好说道:“唐兄,我受你一礼,不过以后咱们可就平辈论交,不要客套了!”   双方见礼落座,赵举人明显和蔼了很多,竟然主动打开话匣子,滔滔不绝,和以往冷面对人的情况迥然不同,热乎劲儿弄得唐慎都有些不适应。   士人之间的地位完全看科举功名,比如之前赵闻是举人,唐慎只是秀才,别管唐家多兴旺,多有势力,多被重视,在赵闻的眼中,双方就不是一个档次的。不是碍着唐顺之的面子,赵大举人见到唐秀才,鼻子里能哼一声就算不错了。   可是当唐慎考中了第七名的举人,情况完全不一样了,赵闻的名次还不如唐慎,没准人家下一场就成了进士,他这还没谱儿呢!   变成了赵闻要巴结唐家,要陪着笑脸,虽然有些现实,但就是如此!   “唐世兄,今年南直隶的乡试押后,屈指算来,还有还有小半年,就要会试,也该动身启程了。”   “这么早?”唐慎失声叫道。   “呵呵,一点也不早,有人提前半年,甚至一年就要进京,一来省得没有落脚的地方,二来还能拜会前辈,切磋经义,打出去名声,给一举夺魁添砖加瓦。”   “要做的事还不少啊!”唐慎不由得点头,笑道:“赵世兄,你对我们父子都有教导之恩,这一次我让毅儿准备一条船,咱们一同进京,你的花费我都包了!”   “说实话我早有此意,恭敬不如从命!”   “说什么呢,这么高兴,算我一个如何!”迈步走进来一个大鼻子书生,正是曹大章,他也早有举人的功名,准备参加明年的会试。本来是想找几个朋友,结伴而行,一听说唐慎中了举人,他立刻跑来贺喜。   谁让唐家是大户呢,不吃他吃谁!   “哈哈哈,好说,好说,再来多少人,我都负责!”从相公变成老爷,唐慎说话明显更豪气了。   三个人聊着,又陆续来了好几位太仓的同乡,都是前来道贺的,大家其乐融融。唐慎虽然在儿子面前,显得白目,可是别忘了,人家好歹当过师爷,做过巡检,练过兵,打过仗,比起那些书呆子,简直算是见多识广了。   随便奉承几句,就把一帮飘飘然的新科举人弄得喜笑颜开,哪怕是落榜考生,经过唐前辈的点播,都幡然悔悟,准备埋头苦读,再次冲关。   看着老爹神采飞扬,指点江山,全然没有当初软弱怯懦的模样,不由得感叹,果然权力是男人最好的外衣。   虽然老爹只是一个举人,可是和其他举人完全不同,他有战功在身,不出意外一定会高中进士,并且得到重用。   一想到功劳的事情,唐毅没来由的一阵烦躁,按理说捷报早就送到京城了,都两个月出头,怎么就没有一点动静……   唐毅不知道,其实捷报早就送去了,一路送到了兵部尚书许论的手里,他是严嵩的心腹,接替聂豹出任兵部尚书,此老年轻时候游历九边,还上书嘉靖,以知兵著称。只是近些年身体大不如前,又党附严嵩,风评不佳。   当他拿起捷报的时候,老眼一眯缝,骂了一句。   “还有脸报捷,我看报丧还差不多!”   可是翻开奏折,才看了两行,眼珠子就差点掉下来,急忙让人拿来严嵩送给他的眼镜,对着奏疏,一个字一个字的看,生怕看错了一个字。   足足过了大半个时辰,后背脖子都僵直了,才总算看完了。颓然地靠着座椅,长长叹口气:“若是真的,当为近年来第一大捷!”   喘了两口气,许论当即带着捷报,急匆匆赶到了西苑值房,他没有资格面见嘉靖皇帝,只能先赶到内阁值房,正巧严家父子都在,老严嵩靠着床正在休息,严世藩瞪着独眼,一目十行地扫着奏折,大胖脸不停地颤抖。   坏消息,又是坏消息,还是坏消息!   “这大明朝到底是怎么了,不是灾荒就是战败,一条黄河年年修,年年发大水,父亲,我看是朝中出了奸臣了,奸佞不除,天下永无宁日!”   说话之间,他的目光盯着徐阶值房的方向,凶相毕露。   严嵩缓缓坐起,看着儿子,长长叹气。   “严世藩,我告诉你什么来的,饭要一口一口吃,你总是心急。”   严世藩不以为然,晃了晃头,冷笑道:“比儿子心急的人多的是,人家都追到了背后,您老可不能留情啊!”   “哎,那也要缓一缓,当务之急是守好了吏部的山头,把失去的血补回来。”   ……   前面提到过徐阁老的师父聂豹执掌吏部,徐党声势大好,被普遍认为要取代严嵩。事实正面,作为大明的第一奸党,严嵩的势力远在徐阶之上。   数月之前,京师城墙完工,结果经过检验,超支十几万两,又发现了好几处裂口,偏偏负责监修工程的官员是聂豹举荐的,结果被严嵩一本上去,嘉靖一怒之下,聂豹被勒令闭门思过,随后又有一大帮言官乘势攻击,只能黯然致仕。   这才叫闭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明明修城墙是严世藩把持的工部的事,是工部偷工减料,用劣质的砖瓦唬弄。聂豹出于好心,想要掣肘严家父子,哪知道竟然给自己招来了灭顶之灾。   区区用人不当,还没法动摇一位太宰,说到底还是聂豹坚持原则,为了用人的问题,数次忤逆嘉靖,帝心不悦,结果被严嵩找到了弱点,一击得手。   失去了吏部,徐阶一下子没了抗衡严党的本钱,急于扩充实力,才会打起江南乡试的主意,哪知道又被严家父子破坏。   严世藩就主张利用乡试为武器,把徐阶给拉下来。可是严嵩不同意,伺候了嘉靖十几年,他已经揣摩透了嘉靖的心思,刚刚搬倒聂豹,就去动徐阶,必然会被当成党争,为了平衡朝局,嘉靖绝对不会拿下徐阶,相反他们父子还会落得排除异己的罪名。   所以严嵩只是在乡试的问题上,小小的教训了徐阶和心学门人一下,没有大举开战。但是放过了,不代表徐阶就安全了,严阁老正在等着决杀的时机。   ……   许论带着捷报赶到了,严世藩怒气未息,一抬头,看到许论,顿时怒道:“老许,我可告诉你,报丧的文书我不看,拿给徐阶去!”   严嵩脸一沉,怒道:“严世藩,你怎么说话呢?”   许论忙陪笑道:“小阁老性情率真,说什么都是应该的。不过下官可是来送喜讯的。”   “喜事?”严世藩疑惑问道。   “没错,东南大捷,请小阁老过目!”   严世藩接过报捷的奏本,展开一看,就见脸色先是涨红了,接着变得煞白,最后又铁青了!   啪!   一拍桌子,怒骂道:“老许,你这是喜讯?比报丧的还遭呢!你就是一个丧门星!”   堂堂一部尚书,唯唯诺诺,被骂得和孙子一般,连还嘴的勇气都没有,严世藩的猖狂,果然名不虚传!   严嵩狠狠瞪了儿子一眼,默默拿过奏本,看了一遍,不由得心中长叹:“徐华亭命不当绝啊!” 第142章 来自皇帝的赏识   打发走了许论,严嵩拿起奏折,晃着高大的身躯就往外面走。严世藩顿时就怒了,一步迈到严嵩的面前,怒道:“爹,您就这么急着给徐华亭表功劳?”   严嵩苍白的寿眉挑了挑,轻蔑一笑,“我不去又能如何?”   “压下来!”   “呸!”严嵩狠狠啐了儿子一口,“蠢材,咱们不说,别人也能不说?好不容易来了一场胜利,也该让陛下高兴高兴。”   “只怕徐华亭更高兴!”   严世藩的大胖脸不停颤抖,他当然知道拦不住,却不甘心让徐阶得分,有了东南大捷,徐阶的地位只会更加牢靠,再想要对付他,可就难上加难了。   “唉,世藩,咱们都低估了东南的局势,回头你好好琢磨一下,有谁可用,还有谁可以拉拢,不能再放过了。”   说完,严嵩一挥手,扒拉开儿子,迈着大步向外面走去。   在外面早有一顶二人抬,严嵩缓缓坐上去,说是二人抬,不过是两根木杆穿着一把椅子而已,但别看如此简陋,在所有臣子之中,这还是头一份的。   轿夫走得又快又稳,穿过层层金碧辉煌的楼台殿宇,一直来到玉熙宫的前面,落下了二人抬,从里面正好走出一位身着红袍,白发苍苍的老太监。   不是别人,正是内廷司礼监掌印,十万太监的头头儿,有内相之称的麦福麦总管。   这个老太监可不简单,当年在潜邸的时候,就伺候着嘉靖,一路走来,当年的老人都尽数凋零,他还能屹立不摇,越活越滋润,足见道行之深!   “呦,咱家正要去找,没想到阁老就到了,您可真是未卜先知。”麦福笑着,自然而然地搀扶严嵩下轿子,亲密地说道:“阁老,主子早就等着呢。”   “嗯,有劳公公了。”一探手,从袖口里掏出一张银票,转手就塞到了麦福的袖子里,就凭这手本事,不当官了,都能去天桥变戏法。   麦福搀着严嵩往里面走,好像唠家常一般,随口说道:“陆太保半个时辰前来的,和主子谈得高兴着,主子高兴,咱家当奴婢的也就放心了。”   严嵩微不可察地点头,果然,他不来送信,陆炳也会过来,看来他来对了。   迈步走进不知道来了多少次的精舍,猛抬头,中间的白玉法台上面正端坐着一个面容清瘦的道士,只见此人身着藏青色的细布道袍,又肥又大,脚下穿着登云履,腰上束着明黄的丝绦,如果不是衣服上有暗色的龙纹,简直和寻常的老道没有区别。   再看脸上,细眉朗目,白净的面皮,三缕长须,飘飘洒洒,唯独眉梢和嘴角都有些上翘,给人种目空一切,高高在上的感觉,倒是很符合九五至尊的身份。   这位就是大明朝六千万子民的君父,避居西苑十多年的嘉靖皇帝朱厚熜!   严嵩扫了一眼,连忙跪倒磕头:“老臣拜见陛下,见陛下喜上眉梢,想来是玄功大进,仙道可期,老臣真是欢喜不尽!”   从嘉靖的穿戴就看到出来,这位是职业老道,兼职皇帝,对长生不老的兴趣远在朝政之上。严嵩一张嘴,就戳到了嘉靖的心尖儿,嘉靖嘴角带笑,狭长的眸子向旁边看看,顿时有太监捧过绣墩,送到了严嵩背后。   这也是朝臣当中独一份的待遇,虽说明代的朝臣不用像满清那样跪着听圣旨,但是最多也就站着回话,能坐下来,非德高望重、非天子近臣而不能。   就连侍立在一旁的锦衣卫太保陆炳都没有这个资格,严嵩诚惶诚恐,谢了恩,才缓缓坐下。   屁股刚一沾绣墩,就听嘉靖幽幽地说道:“严阁老,朕近日闭关打坐,总能见到一片白光,白光之中有白发苍苍骑着鹿,拿着拐杖的仙翁前来,告诉朕天下有喜,不知阁老以为当作何解释?”   严嵩听着,心中暗笑,好好说话能死啊!   什么骑鹿的仙翁,不就是南极子吗,占了一个南,摆明了就是东南有好事。陆炳都站在了一旁,还愣说是神仙告诉的,这位也真能自欺欺人。   谁让老板好这口儿呢,严嵩慌忙起身跪倒,老泪横流。   “圣上潜心修炼,诚感苍天,能得仙人指点,乃是江山兴旺,社稷永固之吉兆。”严嵩说得跟真的一样,老眼之中,挤出几滴泪水,诚恳的让嘉靖都信以为真。   “陛下,老臣刚刚得到奏报,说是东南大捷,老臣还在纳罕,近年来输多赢少,为何突然大展神威,原来是陛下敬天修德的福报,老臣替万民苍生,叩谢陛下圣德!”   ……   真不愧是大学士,把假话说得如此慷慨激昂,能把八竿子打不着的事情和皇帝牵连起来,这份功力真让陆炳自叹不如。   “行了,也别光念喜歌了,给朕说说,到底打得如何?”   严嵩慌忙点头,拿起了手上的奏折,喘足了气,开始给嘉靖讲了起来。   锦衣卫虽然有奏报,可是经过唐顺之的删减,把一些关键的地方给隐瞒了,当然严嵩也不清楚,可是不妨碍他讲故事。   老家伙把三国和水浒融合在一起,讲的是口若悬河,头头是道,把一场大战说的妙趣横生,惊险刺激,嘉靖虽然知道他是编的,可还是听得津津有味,不住点头:为识破奸细开怀,为安远道逃跑发怒,为唐慎坚持喝彩,为大军围攻欢喜,为倭酋授首击掌……   “好,好,太好了!”   嘉靖斜靠在八卦云床上,沉默了一会儿,突然脸色一变,破口大骂:“都说倭寇狡诈奸猾,凶悍无比,嗜血成性,说的和妖魔鬼怪似的,都是骗人的屁话!两千新军,一个末品小吏,就敢跟倭寇搏杀,说到底还是东南的臣子辜恩负义,贪生怕死,畏敌如虎,该杀,全都该杀!”   不愧是喜怒无常的道君皇帝,顷刻之间就把矛头对准了东南的官吏。   陆炳站了出来,叹道:“陛下,东南的王八羔子的确该死,不过臣说句实话,这些新军可非比寻常啊?”   “哦?”嘉靖来了兴趣,笑道:“还有什么讲究不成?”   “陛下,您可还记得年初的时候,倭寇进犯嘉定?”   “嗯,是有这么回事,莫非二者有什么联系?”   陆炳笑道:“这些新军都是出身难民,他们和倭寇有血海深仇,因此不畏战,不怕战!而且他们所运用的阵法特别,乃是唐侍郎苦心研究而成的。”   “唐顺之?”嘉靖犹疑地问道。   “没错!”陆炳赞道:“这位唐大人真是鬼才,他竟然用竹子为兵器,克制倭寇的长刀,堪称神兵利器,所向无敌。”   嘉靖又犹豫起来,问道:“竹子也能当兵器?朕可没有听说过。”   “陛下,臣准备了两件,您可要看?”   “卖什么关子,还不速速拿来。”嘉靖笑骂道。   没有多大一会儿,两个小太监抬着狼筅,还有两个小太监拿着竹枪和竹编的盾牌,放在了嘉靖面前。   嘉靖从法台上走下来,绕着几件东西转了两圈,不住摇头,重新坐下,轻蔑地一笑,“狗屁的神兵利器,还不是被逼无奈!”嘉靖眯缝起眼睛,白皙的手指不停挫动,怒骂道:“有好兵器谁能不用?拿着竹子对敌,和斩木为兵有什么区别?偏偏就是这样的将士立功,其余望风而逃的废物,有一点廉耻之心,都该抹脖子!”   嘉靖又发飙了,陆炳和严嵩都知道嘉靖认定的事情,十头牛也拉不回来,他们都不敢多话,好不容易,嘉靖才冷静下来,他的注意力已经从战斗转移到了这支新军上面。   “陆炳,给朕说说,新军到底是怎么来的。”   “是!”   陆炳就把安置难民,修筑盐铁塘,直到选拔工人为士兵,刻苦训练的过程,都说了一遍。又总结道:“这支人马能有强悍的战斗力,得益于几点,首先是兵源好,都是良家子弟;其次唐顺之提供的练兵方法行之有效;再次主将卢镗忠勇过人,练兵得法;最后是盐铁塘巡检唐慎经营运河得法,收上来的银子充足,听说训练的时候,新兵几乎天天能吃上肉,舍得下本,才能练出好兵。”   谁让唐毅年纪小,只能把功劳都放在老爹身上。   嘉靖听完,不由得沉默下来。   好兵源不难找,练兵方法虽然难得也不是太稀奇的东西,至于主将大明也不是没人,最最关键的一条还是银子,有了钱才能办事,这是嘉靖当了三十多年的皇帝,最大的心得体会。   他避居西苑十几年,不见朝臣,却能把天下都牢牢抓在手里,靠的是什么,无非就是牢牢抓住财权和人事而已。   区区小官就能修成运河,就能上缴十万两的税银,供应练兵需要,实在是太难得了。这样的人才要是能弄到身边,修道的花费不就有着落了。   “那个巡检唐慎你们可清楚?”   陆炳当然清楚,唐毅送给他好些发财的门路,只是这些事情不好端上来,只能推说道:“区区巡检,官职也太小了,或许徐阁老清楚,华亭和太仓是邻居吗!”   “嗯,快去把徐阶叫来。”   小太监跑去传旨,嘉靖拿过奏本,不停地看着,虽然对唐慎的功劳减之又减,可是嘉靖还看得出来,唐慎策划了和倭寇的大战,还带兵坚守,光是这两点就不是寻常人能做得到。会打仗,会敛财,简直就是完美的干吏。   嘉靖好奇之心突然变得无比强烈,他一定要重用这个人才! 第143章 鹿鸣宴上   自从进入内阁之后,徐阶也曾不止一次幻想着取代严嵩,不过现实很快给了他残酷的教训,严阁老十几年拿出对待亲爹的架势伺候嘉靖,终于把嘉靖那颗捉摸不透的心给摸透了,嘉靖看待严嵩除了君臣之外,更有一丝朋友的情谊,与众不同。   有了皇帝的眷顾,使得严阁老任凭风浪起稳坐钓鱼船,而且随时可以利用皇帝的喜怒,去铲除异己,在聂豹去职之后,徐阶的地位越发尴尬。严嵩垄断了内阁的票拟大权,处处打压徐阶,把他赶出内阁的态势再明白不过了。   但是出乎严嵩的预料,这个松江的小个子比想象中的还要顽强,死死钉在内阁,哪怕权威不在,哪怕要给严世藩低声做小,就是一步不退,弄得老奸巨猾的严阁老也徒呼奈何。   其实翻开徐阶的履历,或许就会找到答案。   徐阶是嘉靖二年的探花,中进士的那一年他才十九岁,那时候的徐阶还是一个热血青年,因为看不惯靠着大礼议幸进的张璁,出言忤逆,结果从前程远大的翰林编修被贬为延平府推官。   从天堂跌落到地狱,困难并没有击垮他,在推官任上,徐阶兴利除弊,政绩斐然,后升任黄州同知,浙江按察佥事,江西按察副使……   虽然没有做过正印官,可是徐阁老也历经福建、湖北、浙江、江西四省,把大明的官场看了一个透。也把自己历练成了超级干吏,不过此时的徐阶还心怀热血,只能说是一柄神剑的胚子,离着成型还很远……   在江西的任上,首辅夏言的亲戚前来求官,被徐阶言辞拒绝,又得罪了首辅,连续两次犯同样的错误,平心而论,徐阶的确还不够政客,但是这一次他没有重蹈覆辙,因为首辅夏言是个更不够政客的人!   他竟然破格提拔了徐阶,帮着他完成了从地方官到京官的完美逆袭,坐上了国子监祭酒的位置,随后徐阶步步高升,看似前途一片光明。   不过就在这时候,堪称大明朝最大冤狱的复套事件爆发,首辅夏言被杀,徐阶一下子失去了最大的靠山,而且夏言对徐阶有恩,在道德大于一切的年代,徐阶理应为夏言说话,可是令人奇怪的是自始至终,徐阶都不发一言,眼睁睁看着老师加恩人身首异处。   那一刻不知道多少人对徐阶彻底失望心寒,在背后戳他的脊梁骨,谁也不知道当时徐阶是怎么过来的,唯一可以确定的是经过了那一番的淬炼,徐阶抛弃了所有的道德约束,一跃成为最顶尖的权谋高手加超级政客。   可以说是严嵩一手造就了自己最可怕的敌人!   ……   经过起起伏伏的历练,徐阶的顽强岂是轻易能击败的,其实当聂豹致仕,失去最大的盟友之时,徐阶就布下了南直隶乡试的局。   虽然以往也有类似的玩意,可是这一次徐阶做的很大,把范围弄得很广,他要故意引诱严嵩攻讦自己,把事情推到党争上面,获得嘉靖的同情和支持,渡过眼前的难关。   不得不说,他的计策几乎成功,急功近利的严世藩已经跳了进去,就在离着成功只有一步之遥的时候,严嵩竟然出手阻止,还狠狠打击了心学门人。   徐阶终于领教了对手的强悍和精明,彻头彻尾的心寒,处在风雨飘摇中的徐阁老,突然接到了东南大胜的消息,不苟言笑的徐阶在看过唐顺之送来的密报之后,竟然罕见的仰天大笑。   这可真是一场及时雨!   东南的官员之中,唐顺之虽然是赵文华举荐的,但是他是正儿八经的心学门人,王忬是徐阶推荐的,刘焘,王崇古,陈梦鹤等等人员,也都和徐阶关系密切,不出意外,凭着大捷,东南就要落到自己的手上。   倭寇不倒,徐阶就稳如泰山,凭着强大的军功,取代严嵩也不是不可能!   徐阶再度燃起了胸中的热血,昂首阔步,走进了西苑精舍……   “微臣参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心情不错的嘉靖笑道:“平身,徐阶,你知道东南打了胜仗吗?”   “微臣不知!”谨慎的徐阶可不想落下结交外臣的罪名。   嘉靖一努嘴,麦福把奏本送到了徐阶的手里,徐阶装模作样看了一遍,欣喜若狂地笑道:“恭喜陛下,贺喜陛下,一举歼敌三千有余,毙杀倭酋陈思盼,实在是历年未有之大捷!天佑吾皇!”   “嗯!”嘉靖呵呵一笑,“徐阶,好听的话不要说了,朕想问你,唐慎这个人你知道吗?”   “知道。”徐阶一口答应。   嘉靖笑道:“那你给朕说说,他到底是什么人?”   “启奏陛下,唐慎微臣知道的不多,可是他有个儿子,名叫唐毅,此子是唐顺之的学生,唐顺之对他可是欣赏有加,视为衣钵传人。”   这事没什么好瞒着的,嘉靖不由得点头,“难怪新军能得到唐顺之的战阵之法,原来是师徒啊,那朕问你,唐顺之会不会故意给他的学生脸上贴金?”这话问得诛心,很符合嘉靖以阴谋论看待事情的观点。   在来的路上,徐阶早就想好了对策,从容笑道:“陛下可还记得盐铁塘?”   “嗯,就是那条废弃千年的运河?”   “陛下圣明,盐铁塘能重新修通,全靠着唐家父子的妙策,据唐顺之说,主意还是他的徒弟出的,不费朝廷一分一毫,光是借用民力就把运河修好,而且还能帮着朝廷转运军需物资,养活数万生民,可谓是妙想奇思,利国利民。”   说着,徐阶就把如何修筑的详细过程,言简意赅地说了一遍,嘉靖听完,不停点头,又回头看了看严嵩,轻轻一笑,“严阁老,此子的手段比之严世藩又如何啊?”   严世藩是工部右侍郎,也是管工程的,嘉靖才有此一问。严嵩慌忙说道:“严世藩只懂实心用事,却不及此子灵活变通,多有不如,多有不如。”   这夸奖也的确有趣,明着赞美唐毅,实则还是夸他的儿子,毕竟朝廷的工程还要以稳妥为先,不能标新立异。   嘉靖听在耳朵里,也有几分赞同,不过他还是很欣慰。   “儿子有本事,就是老子教得好,如此看来,唐慎也是难得的干吏,立下大功,应该重赏!”   嘉靖一句话,这叫做金口玉言,唐慎的前程就来了。   “严阁老,看该如何赏赐?”嘉靖问道。   “这个?”严嵩犹豫地笑了笑,“陛下,这可难住老臣了,文官加官,武将封爵,都有规矩,可是唐慎不过是正八品的小吏,又非科甲正途,赏轻了不能激励人心,赏重了又不合用人法度,实在是要仔细权衡,把握好分寸尺度,才能心服口服。”   不得不说严阁老是个太极高手,听起来颇有道理,实际上一点用处没有,有了功劳是他的,有了过错都推出去,凭着没担当的德行,就不是一个合格的首辅。   嘉靖听完,还颇觉有理,自言自语道:“既然会练兵打仗,不如提拔一个游击参将,投笔从戎,也不算辱没了他,徐阁老怎么看?”   来了!   嘉靖果然是个不按常理出牌的人,幸好唐顺之在密信里面交代清楚,徐阶心中有数,急忙说道:“启禀陛下,要说起来,唐家也是书香门第,唐慎学识人品都不差,也有志科举。无奈家道中落,才忍痛放弃科举,抚养幼子,如今儿子长大,本来今年就要参加南直隶乡试,偏偏又出了难民的事情,他挺身而出,也不知会不会耽搁科举。”   千言万语,人家是有本事考中的,再逼着当武将,那就不合适了!   嘉靖难得高兴,拧巴的脾气不但没发作,还变成了顺毛驴,言听计从。   “这么说来,人家有本事考中科举,也就别添乱了。徐阁老,你去拟个赏赐的单子,赐唐慎一个散官,等到高中进士,再行重用。”   徐阶慌忙谢恩,嘉靖又补充道:“对了,他的那个儿子也算难得,小小年纪,足智多谋。给他也加个官,就当提前领一份俸禄吧!”   “微臣遵旨!”   ……   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我有嘉宾,鼓瑟吹笙。吹笙鼓簧,承筐是将。人之好我,示我周行。   呦呦鹿鸣,食野之蒿。我有嘉宾,德音孔昭。视民不恌,君子是则是效。我有旨酒,嘉宾式燕以敖。   呦呦鹿鸣,食野之芩。我有嘉宾,鼓瑟鼓琴。鼓瑟鼓琴,和乐且湛。我有旨酒,以燕乐嘉宾之心。   中举之后,举行鹿鸣宴庆祝,是自从唐代以来,就有的传统,鹿自古以来就被当过仙兽,又是难得之才,鹿鸣即是人才被重用,是天子觅才,重才之宴,神圣无比。   不过在唐毅看来,根本就是自欺欺人,什么叫做鹿,不就是俸禄吗!考中举人,就能当官,就是领俸禄,吃皇粮的开始!就能盘剥百姓,大发财源,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   当然,读书人从来都不会说得这么直白,只会拼命地涂脂抹粉,修饰打扮。   新科举人唐慎唐老爷,衣冠楚楚,坐在了一众同窗的面前,宴会大厅之中,张灯结彩,喜气洋洋,唐慎随同着所有人,给主考和同考官行礼答谢,这一礼可不打紧,就代表着师徒名分确定,虽然不比会试严格,但是也不能违拗师父,不然就会被士林唾弃。   唐慎不敢标新立异,一切都照着规矩来,小心翼翼见礼之后,回到了位置上。哪管他再小心,麻烦来了都挡不住。   一个新科举人突然在站起,朗声笑道:“今日鹿鸣宴,诸位同窗何不赋诗一首,以助酒兴啊!” 第144章 遇见小人   说句掏心窝子的话,唐慎虽然稀里糊涂考中了举人,但是对自己的学问是一点底儿都没的,一听说要赋诗,吓得一缩脖子,幸好他选的位置靠边,也没人注意到。所幸就当个缩头乌龟,又能怎地!   三好学生唐慎也沾染了儿子的无赖习气,把注意力放在了面前的桌子上,不得不说从一场鹿鸣宴就看出了南直隶的富庶。   首先宴会设在巡抚衙门,为了招待中举的士人,早早就重新装修,地面铺得都是红松木,铺上厚厚的毯子,走在上面声息皆无,软软的舒服极了。桌椅板凳用的多是紫檀木,最差的也是鸡翅木黄花梨,泛着油光的木质带着暗色的纹路,奢华大气,仔细看去,在一些不起眼的地方,还能看到“昌文”的字样,竟是从太仓流出的。   唐慎不由得哂笑道:“臭小子,把生意都做到巡抚衙门了!”   再看桌上更是精致,今天的主菜是螃蟹,家里头也经常做,不过巡抚衙门的又别有一番风味:螃蟹要活洗净,用蒲色蒸熟,吃的时候自揭脐盖,细细用指甲挑剔,蘸醋蒜以佐酒。或剔蟹胸骨,八路完整如蝴蝶式者,以示巧焉。   食毕,饮苏叶汤,用苏叶等件洗手,讲究到了极点。一百多名举人一起吃螃蟹,饮美酒,蔚为壮观。   三五成群,有人高谈阔论,有人吟诗作对,有人猜谜语,行酒令,时有佳句传出,惹来一阵赞叹,众人玩得不亦说乎。   唐慎看了一圈,发现既掺和不上,也没有那个兴致,还不如闷头吃螃蟹呢,掀其壳,膏腻堆积,如玉脂珀屑,团结不散,甘腴虽八珍不及。唐慎食指大动,没一会儿就消灭了两个大螃蟹,当伸手抓第三个的时候,突然听到一声咳嗽。   “老爷,螃蟹虽好,可是性凉伤胃,不宜多食。”   “哦,有理有理。”唐慎尴尬地笑了笑,突然眉头一皱,怎么面前的小厮话音有些熟悉啊?   “抬起头来!”唐慎低喝道。   “小厮”把苏叶水送到面前,冲着唐慎呲牙一笑:“请老爷净手!”   看着面前笑眯眯的小脸,唐慎再熟悉不过了,这不是宝贝儿子吗?这臭小子又作什么,竟然青衣小帽,跑来装伺候人的小厮了。自己刚刚闷头吃螃蟹,满嘴流油的模样准让他看到了,完了,又让这小子抓到把柄,父纲算是完了。其实早就所剩无几,实在是多虑了……   唐慎黑着脸,怒道:“臭小子,来看你爹的哈哈笑,是吧?”   “哎呦喂,您老可是冤枉死孩儿了!”唐毅连忙摆手,他可不敢有这么大逆不道的想法,即便有,那也不能说。压低声音笑道:“我可是听曹大章说了,鹿鸣宴要做鹿鸣诗,孩儿不是怕您顶不住,特来当救兵的。您要是嫌弃孩儿多事,我这就走。”   唐毅说着起身,作势要离开,却把唐慎一把揪住,他正愁这是呢,哪能放走了救命稻草。   “我的小祖宗,你可不能走!”   唐慎虽然没见儿子做过什么诗,但光是看他写的词曲就知道他的水平绝对远远在自己之上。虽然唐慎不屑于作弊,但是让儿子帮忙,却没有什么负担,父子之间的事,能叫作弊吗……   正在爷俩说话的时候,宴会的主角终于到了,首先走进来的就是太常寺卿兼国子监祭酒敖铣,此人正是南直隶乡试的主考,也就是他出手做掉了一半以上的心学弟子。   跟在他后面的则是应天巡抚曹邦辅,此人既不是严党也不是徐党,到任以来,整饬军备,也打了几个小胜仗,颇有些威信。   紧随着曹邦辅,则是兵部右侍郎唐顺之,他虽然不是主考,也不是地主,但是毕竟文坛的地位摆在那里,更何况他又是南直隶人,在座的学子有谁不知道唐荆川的大名,前辈勉励一下后辈也是理所当然。   三位大人在主位落座,全场顿时安静下来。敖铣冲着唐顺之抱拳,笑道:“荆川公,您有什么要说的?”   “呵呵,曹大人客气了,在座可都是您的门生弟子,身为师长,理应由您来说。”   “那好,在下就不客气了。”曹邦辅沉着脸,神色阴翳,没有一丝的和蔼可亲,简直就像后妈一样,目光从一个又一个的举人身上扫过,每一个被他看到的,都不由自主地低下了头,心里毛毛的。   看到小菜鸟们,一个个面带惶恐,敖铣微微得意,不过他也清楚,虽然自己下了狠手,可是在场依旧有大量的心学弟子,为了完成严阁老的嘱托,他必须再敲打敲打这帮学生,让他们知道谁才是头上的天!   放着说一不二的严阁老不巴结,跟徐阶走,只有死路一条!   “咳咳!”清了清嗓子,大声说道:“诸位学子,南直隶乃是文脉昌隆之乡,历朝以来,人才辈出,多为朝廷栋梁。你们能考中举人,日后蟾宫折桂,更要小心谨慎,不可造次!”   历来鹿鸣宴都是说拜年话儿的地方,直接打板子,还从没发生过,虽然一个个垂着头,可是不少士子心中都不服气,只是不敢表露。   就听敖铣继续说道:“鹿鸣宴,从此之后,你们就能领俸禄,入朝为官。俗话说食君之禄报君之恩,近年来,东南倭寇捣乱,陛下长长为之忧心,严阁老总领百官,亦是操心费力,宵衣旰食,夜不能寐。读书士子更应心怀报国之志,为陛下解忧,为阁老分难。无论治学做官,必须持心正直,不可私下结党结社,沆瀣一气,更不许随便议论朝政,沽名钓誉,人云亦云。须知陛下如天,朝政岂是寻常小辈能懂的,你们只要秉持忠心,日后必有飞黄腾达的时候,若是心怀不满,天底下想当官的人多了去了,不差一个!”   一番话说下来,在场众人无不变色。   警告的意思再明白不过,无非就是让大家都听陛下的,当然只是空话,关键还是听严阁老的,不要随便乱发议论,不要和心学搅到一起,免得败坏了你们的前程……   如此直接的威胁,不可谓不大胆,谁让有严嵩和严世藩撑腰,敖铣一无所惧,他举起手中的酒杯,笑道:“或许本官的话不好听,但良药苦口,忠言逆耳,希望你们听得进去!”   学子们能说什么,只能口称多谢教诲,仰脖喝干了酒水,大家伙的兴致顿时就没了八分。一个个惴惴不安,尤其是一些倾向心学的年轻人更是惴惴不安,莫非想要混下去,就要转投严阁老的门下,就要抛弃所学?   良心与利益的纠葛,让大家垂头丧气,忧心忡忡。   “呵呵呵,敖大人果然高论,年轻人就需要当头棒喝!”唐顺之把话接了过来,他举止潇洒,笑容和煦,仿佛天上的太阳,散发着温暖,迅速让大家伙受伤的心痊愈。   就听唐顺之饱含热情说道:“敖大人告诉大家什么?那就是要忠君,要致君尧舜,要解救万民。倭寇不足惧,奸佞不足畏,长风破浪,愿诸位学子早日金榜题名,为国效力!”   论起“坏”来,敖铣还差着唐顺之十万八千里,这位三言两语,就把严阁老打入了和倭寇相提并论的奸佞行列,鼓励大家伙和奸佞战斗到底,偏偏他的话又没法反驳,敖铣脸色变了又变。   曹邦辅看在眼里,故作不知,笑道:“听见没有,二位大人都是让你们立志报国,不妨就以此为题,赋诗一首,以壮行色!”   提到赋诗,大家都面面相觑,不敢随便开口,沉寂了半晌,曹邦辅的面色不好看,低头咳嗽了两声。   这时站起一位年轻的士子,大家都认得,正是苏州府吴县的学子,叫庞远,字惟明,正是乡试的解元,别人不敢说话,他考第一的总不能躲在后面,只能关键时刻出来堵抢眼。   冲着几位前辈躬身施礼,自我介绍道:“学生听完老师和荆川先生的教诲,颇有所感,试着作诗一首,抛砖引玉!”   他说的客气,略作思量,便吟诵道:“今日真良宴,欢持鸣鹿杯。初飞祢衡表,共识子虚才。龙沼云鳞动,鹏溟浪翅开。危言切晁董,秘思属邹枚。经市腾装早,封轺续食催。应须戒驱弩,翘待驷车回。”   说来这首诗也平常,只是以麒麟鲲鹏自诩,盼着能高中金榜,衣锦还乡,四平八稳,倒是说出了很多人的心思,颇为应景,惹来频频嘉许。   接着又有人做了几首,其中同为五魁的徽州举人江一麟念道:“文章得隽自雄飞,平地青云有路岐。劝驾寂寥惭汉诏,升歌仿佛见周诗,九秋烟雨登临日,三月风雷变化时。回首不须题竟渡,锦标争胜已先知。”   乡试在秋天,会试在三月,九秋烟雨登临日,三月风雷变化时!说到了大家的心坎里,就连曹邦辅都频频点头。可偏偏就有一个不识相的,坐在末尾的一个举人站了起来,鬼里鬼气道:“江兄虽然才情无双,可是只顾着自己飞腾九天,格局未免有些低了,不好不好!”   有人认得说话的家伙,他名叫汤勤,此次排名在九十几位,明显是个吊车尾的,以往也是名声不显,他突然冒出来,实在是让人匪夷所思。   “汤兄,你有更好的诗作不成?”江一麟不服气地问道。   “在下可没有。”   “没有你费什么话?”借着酒劲,好几个举人都鄙夷地斥责。   汤勤恍若未闻,微微笑道:“在下虽然不才,可是咱们这里有一位大才。”说着,他笑眯眯地望着唐慎,道:“唐兄,几年不见,没想到你竟然成了第七名的举人,真是让人刮目相看,今日有什么佳作,可让大家欣赏一二!” 第145章 一鸣惊人   听汤勤提到唐慎,大家的目光都落在他的身上,搜肠刮肚,却怎么也想不起来,这家伙到底是哪里冒出来,还一下子考了第七名?   南直隶说大很大,可是说小也小,凡是有点名气的才子身边都会聚集一帮朋友,形成一个个小圈子。科举可不是练武林,会突然冒出一个绝顶高手。   看着大家充满了怀疑的眼神,汤勤心里头别提多舒服了,迈着八字步,背着手走到唐慎的面前,仔细打量半天,咧嘴笑道:“唐兄,你还认识我吗?”   唐慎眉头皱了皱,就算再迟钝,他也看得出来,这家伙不怀好意,也就不用客气,冷笑道:“不就是汤裱褙吗,没想到你也中举了!”   裱褙,就是所谓的裱糊匠,常言道:三分画,七分裱。裱一幅字画至少要一个礼拜,最快也要4天时间。装裱的流程很繁琐,要不断重复一项工艺,涂涂抹抹、刷刷扫扫,没有足够的耐心,是做不好的,是一个很讲技术的工种。   不过到底还是贱业,上不得台面,汤勤听到有人发出噗嗤的笑声,他脸色涨红,冷笑道:“唐兄好记性,小弟是比不了你官宦出身,妻子也是大户人家,真是让人羡慕。”   提到死去的妻子,唐慎顿时脸色就沉了下来。   “汤兄,你要想拉家常,哪里都可以,何必浪费大家的时间。”   刚刚被汤勤讽刺的江一麟也开口说道:“师长面前,还是庄重些好!汤兄若是有佳作就念出来,不必攀扯其他人。”其他的举子虽然没有说话,却都是一副深以为然的神色。   汤勤咬了咬牙,心说让你们瞧不起我,等着一会儿心服口服吧!   “呵呵,诸位同窗,我朝规定科举必由学校,唐兄,据我所知,你早已不是太仓州学的学生了吧?貌似岁考也多年没通过,怕是连秀才的功名都没了,你又是凭什么参加科举的?”   唐慎算是听得明白,这家伙就是来找茬的,他索性把脑袋一转,根本懒得看他。   汤勤却以为唐慎胆怯,顿时得理不饶人,冷笑道:“一个没有乡试资格的人,竟然考上了第七名举人,真是让人佩服佩服之极!怎么,唐兄,为什么不把你的高招说出来,让大家都涨涨见识?”   他这么一说,在场的举子顿时议论起来,别说太仓的州学,就连其他的县学和府学都没有认识唐慎的,莫非他真的没有参加考试的资格,这可是天大的事情。   眼看着场面乱了起来,坐在中间的主考官敖铣一言不发,冷冷看着,唐顺之更是抱着肩膀,好像睡着了一样。只剩下巡抚曹邦辅,他不得不说话,怒喝:“肃静,都是要当官的人,怎么如此沉不住气!”   在场举子迅速安静下来,可是脸上写满了疑惑,曹邦辅看了看唐慎,问道:“他说的可是真的?”   “当然不是?”   “那你为何不反驳?”   唐慎呵呵一笑,“启禀大人,参加乡试要经过仔细搜身,中举更是要主考大人取中。在下站在这里,若是和他争执,便是对诸位考官不敬,学生万万不敢做。”   嚯,老爹的水平上升啊!   唐毅不得不竖起了大拇指,和一个裱糊匠折腾什么劲儿,万马军中,直取上将首级才是好样的!   果然,唐慎的话一出口,敖铣就坐不住了。   他黑着脸说道:“本官身为主考,自然秉公处事,有人质问,你只管回答就是。”   听得出来,敖铣是偏袒汤勤的,唐慎不免有些紧张,可是一想到儿子就站在身后,他可不想让那小子嘲笑自己,不由得挺直了胸膛。   “老师有问,学生不敢不答,我的确早已不在州学,而且也没有参加过岁考,秀才功名也不知道在还是不在,不过……学生倒是在南京国子监肄业,这总能考乡试吧?”   敖铣不动声色,汤勤却兴奋之极,仿佛嗅到了猎物的恶犬,毫不犹豫扑上来。   “唐兄,小弟问过国子监的学生,谁也不曾见过你这号人。小人恳请主考大人,立刻调查唐慎的身份。”   敖铣问道:“唐慎,你怎么看?”   “清者自清,浊者自浊。大人只管查就是。”   “好,来人,速速去国子监,把名册调来。”   手下人转身离开,大厅之上顿时变得乱糟糟的,唐慎的从容让大家钦佩,可是汤勤一口咬死,也不像是无的放矢,究竟是怎么回事,大家伙心里都没谱儿。   过去了差不多半个时辰,手下人急匆匆跑了回来,冲着敖铣一拱手。   “可是查到了?”   “启禀大人,唐慎是在不到两个月之前进入国子监的,不过他的名字只存在了三天,而且还从来没有去过国子监,就肄业了!”   敖铣含笑,微微点头。   汤勤就好像打了鸡血,一下子跳了出来,得意地笑道:“老师在上,情形很明白了,是有人帮着唐慎挂名国子监,帮着他参加乡试,没准他的第七名也是有人帮了他!”汤勤突然声色俱厉,嚎啕痛叫,“同窗们,大家伙都看看,咱们十年寒窗,苦心读书,熬干了心血,却不及人家在国子监区区三天,是可忍孰不可忍!”   这下子的确触怒了在场的众人,虽然国子监肄业的人可以参加乡试,但是好歹要去几天吧,好歹要念几天书吧?连去都没去,就混了一个资格回来,哪怕道理讲得通,人情也说不过去!   正如汤勤所言,我们十年苦读,你三天就成,也太讽刺了!   解元庞远,江一麟,还有不少人都站了起来,一起说道:“学生们恳请老师彻查,还天下学子一个公道。”   看着一张张愤怒的面孔,敖铣止不住喜上眉梢,火终于烧了起来。今天的这一出正是他导演的,实际上唐慎怎么进国子监,他查得一清二楚,之所以借着汤勤的嘴里说出来,就是为了把矛头指向唐顺之。   不然的话,唐顺之在士林地位太高,他也不敢冒然发难。   “荆川公,你看该如何处置?”   唐顺之好像从梦中惊醒,猛然说道:“查,一定要查。对了,唐慎,是谁把你送到国子监的?”   唰,所有人都盯着唐慎,就等着他说出是谁。   “大人,您怎么忘了,正是您帮着学生进的国子监。”   “哦,瞧我这记性,怎么把这事都给忘了!”唐顺之笑道:“最近太忙都给忘了,的确是我安排的,对了,敖大人,有什么不妥?”   噗,多少人喷出一口老血,敖铣也没有想到,唐顺之竟然会这么容易承认,简直顺利地不像话,他倒是愣了。   就在敖铣迟楞的时候,在场的学子可不干了,纷纷出言,庞远代表着大家站了出来。   “荆川先生,学生素日敬佩先生的学识和人品,依学生来看,先生断然不会做这种不合常理的事情。”   “呵呵,不用反着说,这事就是我干的。”唐顺之一句话把所有人都给噎住了,庞远脸涨得通红,实在是不知道该怎么说了,只能一跺脚,止不住的失望。   汤勤这时候跳了出来,指责道:“启禀大人,学生就是看到唐慎曾经出入荆川先生的府邸。”   敖铣又揶揄地问道:“荆川公,他说的可是真的?”   “没错,说起来那个府邸其实是我从唐家借来的,我手上没钱,哪里能置办得起宅子。”   扑通,这位还真坦然,怎么什么话都敢往外说啊!   敖铣豁然站起,冷笑着指了指唐顺之,怒道:“借的?我看是送给你的吧!一座宅子就让你唐荆川帮着百般钻营,弄到国子监生的身份,甚至帮他考上举人,你把朝廷抡才大典当成什么,你眼中还要朝廷的法度吗?”   “呵呵呵,别着急啊,敖大人,你也是主考,若是有罪,你也跑不了!”   敖铣被气乐了,厉声说道:“我的确瞎了眼睛,竟然让卑劣的小人成为举人,我自然会向朝廷请罪,倒是你唐顺之,我看你怎么面对天下士林清议!”   什么叫壮士断腕,敖铣一下子就把唐顺之逼到了墙角。世上的事情本就有不同的标准,如果是普通人投机钻营,弄到了乡试资格,大家或许还只是愤怒唾弃而已。   可是唐顺之是什么人,成名三十年的大学问家,读书人的偶像,他竟然搞蝇营狗苟的事情,整个士林都要跟着他蒙羞丢人。   在场每一个人,脸上都写满了失望、痛苦、伤心、不解……千言万语会在一起,变成浓浓的叹息,一个偶像就这么倒下去了。   敖铣眼看着诡计得逞,忍不住狂喜。他先是得到了严嵩的命令,打压了心学弟子,借着严世藩又送来消息,要他把事情搞得更大,把火烧向徐阶。   敖铣本来没有把握,没想到唐顺之竟然如此容易就被他拿下了,真是苍天有眼!   “唐顺之,你是三品大员,我没资格拿下你,不过唐慎区区一个举人,还是乖乖束手就擒。”   唐顺之没有一句话,只是微笑坐着。一队士兵凶神恶煞般涌了上来,不由分说,就把唐慎给围了起来,就要拿下。   汤勤欢喜的手舞足蹈,谄媚地笑道:“大人英明,大人英明啊!”   敖铣看了看唐慎,幽幽问道:“你还有什么好说的?”   唐慎猛地抬起头,丝毫没有畏惧,笑道:“今天是鹿鸣宴,被我给扫了兴致,实在是对不住各位同窗,方才中丞大人让我们作诗言志,唐某就有一首,和大家共勉:咬定青山不放松,立根原在破岩中。千磨万击还坚韧,任尔东西南北风!”   一首绝句念完,在场瞬间被冻住了一般,所有人都痴痴地看着唐慎,简直不敢相信如此诗句竟然会出自一个疑似作弊的家伙嘴里!   曹邦辅叹道:“仅凭这首诗,就值一个进士,敖大人,你不会是弄错了吧?” 第146章 唐慎接旨   鹿鸣宴历来没有什么出众的诗词,听到唐慎这一首,顿时惊呆了所有人,太霸气了有木有?任尔东西南北风,何等气度,何等心胸!这样的才情,这样的心胸,怎么会是投机钻营的小人?   有些人已经从冲动之中醒过来,唐顺之负天下盛名三十年,岂是会胡来的人!至于为了一座宅子,就帮忙作弊?简直笑话一样,如果唐顺之愿意,有多少人捧着万两黄金乖乖奉上!   唐慎绝对是被冤枉的,尤其是一想到他的刚刚的诗句,千磨万击,磨砺重重,虽然没有半分抱怨,可是身为一个刚刚中举之人,竟然被人陷害,换成自己,还能如此坦然吗?肯定做不到,只会不停发疯,抱怨,愤怒……   能淡淡说出“任尔东西南北风”,这才是处变不惊,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真名士!   庞远和江一麟,还有众位举人互相看了看,突然站出来,吼道:“且慢!”几个人冲过来,把士兵的去路拦住,然后冲着三位大人深深一躬。   满腔激动地说道:“荆川先生,唐兄才华远在我等之上,他中举我们心服口服,只是凭着他的才华,什么考试通不过,何必……唉,还请先生为我等解惑。”   说完之后,庞远竟然带头大礼参拜,其他的士子也都跟着跪了下来,看着黑压压的人群,敖铣气得差点爆了,你们这帮兔崽子,有没有搞错,老子才是你们的老师,敢拆我的台,信不信老子弄死你们?   敖铣再怎么愤怒也没用,唐慎的一首诗已经足以扭转乾坤!   天理国法人情,说到底人情是大于国法的,如果唐慎是个草包,不用说,就连唐顺之都跟着要倒霉,可他偏偏才华过人,那就代表其中必由隐情,大家伙的好奇之心都强烈了起来。   曹邦辅叹口气,对着唐顺之说道:“荆川先生,你就给大家说说怎么回事吧!”   “唉!”唐顺之重重叹了口气,苦笑道:“曹中丞,你前几天找我说过什么,难道忘了?”   “我说了什么?”曹邦辅想了想,说道:“我提过要练新军,对了,我还向你讨过一个人,那个人……”   曹邦辅眉头深锁,喃喃说道:“那个人好像叫唐慎……啊!莫非就是他?”唐顺之没有说话,显然默认了,曹邦辅惊得从座位上一跃而起,几步冲过去,伸出大手,把士兵扒拉的人仰马翻。   “都滚一边去!”   大人发飙,吓得士兵们屁滚尿流,曹邦辅围着唐慎转了两圈,不由得啧啧称奇!   “哎呦,真是想不到,想不到啊!沙洲大捷竟然出自文弱书生之手,偏偏又文采了得,天降儒将,东南之幸啊!”   沙洲大捷!?   在场的众人全都吓了一跳,这段时间他们除了应付乡试,谈论最多的就是沙洲的胜利,好多人都亲眼看到,一千多颗倭寇的人头,还有一串串的俘虏,押往京城。   实打实的胜利,没有一丝一毫的水分,堪称抗倭以来最大的胜利。   如果不是乡试在即,好些人都想去拜会赢得大战的英雄。只是他们怎么也想不到,此人竟会出现在面前,还是他们的同科!   这也太扯淡了吧,百姓们都传说杀倭如猪狗的好汉身高一丈,膀宽三停,红头发蓝脸蛋,和庙里的天王差不多,是上天派来专门降妖捉怪的……   再看看眼前之人,五官清秀,身形瘦削,怎么看都和传说中相差甚远,强烈的落差给大家的震撼比刚才还要强烈万倍!   承受着万众瞩目,唐慎反倒有些不好意思,急忙说道:“中丞大人谬赞,学生愧不敢当!”   “你当得,你当得地!”曹邦辅拉着唐慎的手,笑道:“我早就想找你过来商谈军务,偏偏成千上万士子聚集南京,抡才大典马虎不得,才不得不押后。对了,你怎么跑来考乡试了?”   不光是曹邦辅,在场的学子也都是如此。   唐顺之从位置上缓缓站起,叹口气,“唉,事到如今,我就实说了。当初我建议王忬王大人编练新军,负责训练的就是唐慎和卢镗。当时唐慎就已经准备参加科考,结果被我说动,一口气练兵好几个月,眼看着新兵练成,他就想着功成身退,那时候还赶得上录遗考试,结果偏偏倭寇来袭,一拖再拖,仗打完了,什么都赶不上了。唐家世代书香,唐慎也年过而立,如果下一科参加考试,就要和儿子一起考,岂不是尴尬吗?此事都怪我,所以我就帮着唐慎补了一个国子监的名额,让他能如愿。说到底还是私相授受,不是君子所为,有什么责怪,我担着就是了!”   唐毅听完师父的话,不由得竖起了大拇指,这番话完美解释了唐慎国子监生的由来,堵死了所有的质疑,人家不是没学问,走后门,而是为了练兵,为了抗倭,耽搁了考试。眼看着人才不能取用,唐顺之从中周旋,为唐慎谋取乡试资格……   在众人看来,非但不是徇私枉法,投机钻营,而是灵活变通,尤其是唐慎凭着自己的实力中举,甚至堪称士林美谈。   虽然从逻辑上有些说不通,但是在大明朝就吃这一套,只要道德站住了脚,法律是可以打折的,相反道德破产了,就比如严嵩父子,哪怕做的是利国利民的好事,也会被戳脊梁。   毫无疑问,唐顺之人品学识天下公认,唐慎凭着一首激昂慷慨的诗作,让人叹服,再加上他击败不可一世的倭寇,瞬间从钻营小人变成了大英雄,真君子!   大家都是南直隶人,尤其是松江,苏州这些临近海边的地方,更是饱受倭患,对倭寇是咬牙切齿,恨不得吃肉喝血,才能解心头之恨。   偏偏倭寇又狡诈多端,官兵死伤无数,却无力保护百姓。唐慎横空出世,霎时间成了大家伙眼中的救星。   能文,能武,举止潇洒,五官清秀,简直是读书人的榜样,当世的周郎!   这样完美的人,谁敢质疑他,简直丧心病狂,令人发指!   唐毅还不知道,迷迷糊糊的老爹竟然在别人的眼中是这么了不起,倒是那位举发的汤勤脸都成了猪肝,嘴唇铁青铁青的,和冻死鬼有的一拼!   说起来汤勤本是太仓人,家里虽然是裱糊匠,不过他也算聪敏好学,早年的时候,和唐慎一起参加过几次考试,兄长低短,别提多亲切了,汤勤没少得到唐慎的好处。可是后来唐家衰败,唐慎曾经向汤勤借三百文钱,汤勤一口回绝。   唐慎算是看透了人情冷暖,双方再没有往来。汤勤这家伙也能巴结,不知道怎么地混了一个秀才功名,又多次参加心学集会,俨然以心学门人自居,但是他品行不端,才华又不成,并没有人真正看重他。   这一次分发关键句式的时候,他就没有得到,好巧不巧,有一个和他不错的心学弟子喝醉了酒,露出了口风,汤勤灌醉了对方,趁机抄录一份。他干了多年裱糊匠,又善于钻营,认识的人还不少,竟然通过亲近严党的士子,把东西送了上去。上面大为高兴,许给了他一个举人名额。   有一次他在街上恰巧遇到唐慎,发现他从唐顺之的府邸出来,汤勤吃了一惊,心说唐家又咸鱼翻身了?结果看到乡试的榜单,唐慎果然高中第七名,比起自己吊车尾强多了。   汤勤顿时妒火中烧,说实话唐慎从来没有对他如何,可是汤勤就是嫉妒,凭什么你爹是县丞,我爹就是裱褙,你的妻子是王家之女,我的妻子就是小门小户,凭什么你中了第七名,老子就是九十七!   说白了,就是羡慕嫉妒恨到了极点,汤勤仔细琢磨过,唐慎才华并不突出,他凭什么高中,又凭什么得到唐顺之的青睐。   无他,肯定有猫腻。   汤勤四处询问,发现唐慎的资格存疑,他如获至宝,立刻去求见敖铣,把事情告诉了主考官。   而敖铣呢,虽然也知道沙洲大捷,可是他一门心思都在乡试,考试期间又被隔绝在贡院,消息不畅。也想不到一个寻常的考生,竟然能和东南的第一大捷联系在一起,他让人一查,果然是唐顺之帮忙的。   他就想着以唐慎为突破口,进而牵连上唐顺之,乃至背后的徐阶。历来科场舞弊都是士林的大忌,碰上了就是死路一条。   敖铣盘算得很好,剧本也的确按照他的设想在上演,可是到了一半画风就骤然转变了。唐慎竟然是抗倭的英雄,变成了忠义无双的红脸关公,那他可就是白脸的曹丞相,成了反面典型了。   还没等敖铣想好怎么应付,庞远代表着上百名士子再度跪倒他的面前。   “学生们以为唐兄为国忘家,乃是士林典范,能和他同科,是我们的福气,荆川先生为国求贤,有功无过,倘若真要追究唐兄,我等愿意联名作保!”   “没错,没错!我们都愿意!”大家七嘴八舌头的嚷嚷起来,大有敢动唐慎一个手指头,他们就上去拼命的架势。   就在这时候,突然外面传来一阵尖利的笑声。   “什么事这么热闹,说来咱家也听听。”   猛一抬头,走进来一位胖胖的红袍太监,此人一脸的和蔼,仿佛庙里的弥勒佛,走进来就笑道:“唐慎在哪,过来接旨!” 第147章 皇帝的大礼包   敖铣身为京官,自然认识来的胖太监,正因为认识,吓得他直接趴下,这位祖宗怎么来了,这不要命吗?   来的大太监名叫黄锦,嘉靖还在潜邸的时候,他就伺候着,几十年来老人尽数凋零,黄锦非但屹立不摇,还圣眷日隆,做到了司礼监秉笔的位置,听说有意让他顶替麦福,成为十万太监的首领,论起地位和内阁的大学士仿佛,而圣眷还在其上。   敖铣连忙小跑着到黄锦面前,一躬到地,谄媚地笑道:“公公,快请上座!”   黄锦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淡淡说道:“不了,咱家身上担着皇命,可怠慢不得,举人唐慎可在?”   一听此话,唐慎急忙跑过来,大礼参拜。哪知道黄锦一伸手把他给拉了起来,笑眯眯说道:“一会儿有你跪的呢,让咱家好好看看抗倭的大英雄。”   唐慎连连说不敢,黄锦含笑打量着他,帅哥在哪里都吃香,唐慎本来就相貌出众,加上经过战火历练,浑身上下透着一股与众不同的感觉,温润之中带着强悍,好像一柄装在匣中的宝剑,内敛而不失锋芒。   黄锦见多识广,一看就知道此人不凡,笑道:“唐慎,大捷报上去,主子连着说了三个好字,你可算是大功臣啊!”   敖铣一听,心里又是忽悠一下,嘉靖向来刻薄寡恩,就算是严阁老也未必得到过如此嘉奖,想到自己刚刚攻讦唐慎,要是追究看起来,就是诬陷功臣,怎么就这么倒霉啊?敖铣恨不得把汤勤揪过来,撕碎嚼烂了,都不解气。   在场的学子们也是露出强烈的崇拜之情,试问天下士子,谁能在中进士之前就得到天子赏识,唐慎不说前所未有,那也是凤毛麟角。   唐慎被重用,能得到好处的还不是他们这些同窗,一想到这里,庞远都有些遗憾,自己抢什么解元啊,还不如给唐慎呢,那样听起来更传奇不是!   倒是唐慎显得诚惶诚恐,慌忙说道:“战场建功,上赖朝廷英明,诸位大人方略得当,还有司礼监和锦衣卫帮忙,下仰赖将士用命,百姓支持,唐某不过尽忠职守,不敢邀功!”   “呵呵,够谦虚的,司礼监也有功劳吗?”   “那是自然,且不说内廷下属作坊提供了多少军需物资,光是公公远路而来,不辞劳苦,让将士感受到皇恩浩荡,更加用心抗倭,奋勇杀敌,就是首功一件!”   不愧是考中了举人的家伙,唐慎一开口,马屁就拍得噼里啪啦乱响。黄锦笑得小眼睛都成了一道缝。   “真会说话,照你的意思,咱家可是要向主子讨一份功劳啊!”黄锦笑道:“成了,也别耽搁时间,咱家还要换洗一下,你们也赶快准备接旨吧。”   提到接旨可非同小可,曹邦辅立刻叫人设摆香案,在场还有上百号举人,他就有意把大家赶出去,不过唐顺之给拦住了。   “曹中丞,在场的举子未来都是朝廷栋梁,让他们也一起跟着接旨,增加见识。”   曹邦辅从善如流,众位举子都与有荣焉,排排队站在了后面。   有人带着唐慎去换洗,本来唐毅以为他没有事儿呢,哪知道有个小太监跑出来,告诉唐慎,说是他们父子都有旨意,这下子唐毅也跑不了。拉到了后面,扒去青衣小帽,换成了簇新的衣服,洗手净面,一丝不苟,还点着熏香。   “怎么比娶媳妇还正式啊!”唐毅嘟嘟囔囔说道,旁边一个熟悉礼仪的师爷笑骂道:“谁都能娶媳妇,可天底下有几个能接圣旨的,怕是连见都没福气见!”   唐毅一听,也平衡了不少,拾掇完了,把他带了出来,这时候老爹也打扮一新,父子两个四目对视,都读出了难以抑制的激动。   圣旨终于来了,他们爷俩再也不是可有可无的小人物了!   等待既喜悦又煎熬,足足过了半个多时辰,黄锦才从里面缓步走出来,敢情人家不光要换洗,还要休息一会儿,等待吉时。   只见黄锦手里握着明黄色的黑牛角卷轴……传说中的圣旨,缓缓走出来。圣旨代表着皇家,做工极为讲究,必须用江南织造局特制的丝绸锦缎,上面修满了祥云盘龙,甚至从不同角度看去,光彩还不一样,和纸币防伪差不多。   而且圣旨也不是单一的颜色,一般品级越高,颜色越多,有七色的,五色的,不过唐慎不过区区八品知事,只能用单色的……   “圣……旨……”   黄锦拉着长声说道,唰,在场所有人都跟着跪倒,包括唐顺之和曹邦辅等人。那些举子更不用说了,他们一个个竖起耳朵,仔细听着,生怕错过一个字。   “奉……天,承运,皇帝敕曰:蕞尔蛮邦妄兴不义之兵,天朝上国岂无忠君之将,苏州府经历司知事唐慎虽为文弱书生,然提三尺之剑,杀敌疆场,忠勇可嘉……今特赐奉训大夫,授世袭盐铁塘巡阅,赐字子诚,赏如意两对,金银钱币各一百枚,文房四宝并刀枪剑戟各一套……”   拉拉杂杂,赏赐的东西就有十几样之多,这也是徐阶拟的单子,借着嘉靖高兴,给唐家谋点福利。   又是给官,又是赐字,还有赏赐,多少人眼睛都红了,真是天恩浩荡啊!   不过唐毅听在耳朵里,却没有什么感动,所谓金银币,玉如意,加起来也没有几个钱,还不如他唐大少爷出手阔气呢,无非就是个彩头。   倒是授的两个官职很让唐毅兴奋,奉训大夫是散阶,有点类似文官的职等,和品级不同,但是却代表着资历,比如给老爹的奉训大夫是从五品,也就是说老爹能享受从五品官员的待遇。一旦进入官场,就等于比别人都提前跨出大大的一步,赢在了起跑线。   至于盐铁塘巡阅是什么玩意,唐毅大约也能猜得出来,估计就是和巡检差不多,不过是为了更好听而已。   有了这个位置,盐铁塘就成了唐家的私产,谁也拿不走。往日的担心一扫而光。唐毅甚至对嘉靖有些感激了。   好不容易等黄锦念完,大家谢恩已毕,正要站起,黄锦又拿出了一份圣旨。   “唐慎听旨。”   怎么还有,唐慎连忙跪倒。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尔之亡妻相夫教子,言行并美,淑俭温良,为女子只典范,特赐五品宜人,隆重安葬……”   嚯,这下子不知道多少人都红了眼睛。   给唐慎厚赏也就算了,连死去的媳妇都有了,多少人眼睛都红了,让他们更羡慕的还在后面。   “……唐慎之子唐毅年纪虽幼,聪敏好学,献策有功,特赐锦衣卫百户,赏银一百两……”   好好的咋变成了锦衣卫,唐毅一愣神,唐顺之连忙看了他一眼,老师不会坑自己的,唐毅只能叩头谢恩。其实他还不清楚,这个所谓的锦衣卫百户并不是真正的官职,只是领俸禄而已。   唐家三口都得到了封赏,宛如天大的礼包,砸在了爷俩的头上。头晕晕的,脚麻麻的,好像踩在了棉花包上面,走路都不知道迈哪条腿了,什么叫骤然而贵,其他连嫉妒都升不起来,只剩下羡慕和仰视了。   念完了旨意,黄锦亲手把唐慎拉起来,笑道:“别嫌弃只给了散官,本来主子是要厚赏的,可是偏偏徐阁老说你有才华,有志气,能走科举正途,主子也深以为然。咱家刚刚听说你中了南直隶乡试,看来主子慧眼识人。等到来年会试高中金榜,到时候主子自然会重用与你,多用点心思,朝廷不会亏待功臣的!”   听到黄锦的话,敖铣刚刚从地上爬起来,脚一软,扑通摔倒。   “哎呦,敖大人你是怎么了?”曹邦辅急忙问道。   “不碍的,腿疾犯了,老毛病,老毛病了!”   敖铣咬着牙,从地上爬起来,鬓角全都是冷汗,小脸铁青,心头只有两个字:完了!   黄锦的话再明白不过了,嘉靖要用唐慎,哪怕他是个饭桶,也能中举,还能中进士。而自己给唐慎下绊子,就是和皇帝的意思对着干,下场还用说吗?幸好自己稀里糊涂取中了,不然自己就彻底没戏了。   “小阁老啊,小阁老,你可害死我了!”   ……   不提敖铣叫苦不迭,不光是唐家,其他人也都各有升赏,卢镗被提拔为都督同知,署理浙江总兵,王忬身为总督,支持练兵,唐顺之献战阵,全都得到奖赏,虽然没有升官,但是位置都坐稳了。   尤其是唐顺之,他十几年没有在官场了,骤然起用,心存怀疑的不少,可是这一战下来,没有人敢质疑唐荆川的本事。   此外刘焘被提拔为杭嘉湖兵备副使,从相对后方的常州转战抗倭第一线。王崇古等人也都得到嘉奖。   这是数得上的人物,其余的兵将好处也不少。   按照大明的军功制度,一颗倭寇的人头价值五十两,一战砍了一千多颗脑袋,由于上下特别重视,几乎没人敢动手脚,有的士兵能得到二三百两的赏银,一下子成为小富之家。   田三因为作战勇敢,被卢镗提拔为把总,就连杨安都得到了一个百总的职位,其余士兵总旗小旗不等,可想而知,如果再过十年,他们能侥幸不死,都能混得出人头地。雨露均沾,所有人都欣喜开怀,唯有一个例外——那就是新举人汤勤! 第148章 馊主意   热热闹闹的封赏仪式结束,新科举人们沐浴在浩荡皇恩和天家的威仪之中,恨不能立刻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   鹿鸣宴还在继续,唐慎一下子成了众人的焦点,大家伙拉着他唱《鹿鸣》诗,大跳魁星舞,巡抚曹邦辅也有趣,竟然给每人送了一个镀金的饭碗,考中了举人就捧上了金饭碗,封建的科举还真现实。   当然倒霉蛋汤勤,他非但捞不到金饭碗,还得了一个牢饭碗!   唐顺之何等敏锐,当汤勤跳出来,他就暗中安排人手,就在大家洗刷准备接旨的时候,汤勤已经被带走了,不出意外,他已经开始享受严刑拷打了。   本来烧向唐顺之的一把火,骤然改变方向,成了一把致命的匕首,转而刺向了敖铣和他背后的人。   对唐毅来说,虽然是有惊无险,可是也白白损失了一首好诗,要知道清朝出名的诗词本就不多,还要扣除那些犯忌讳的,能用的更是有限。一想到这里,他就咬牙切齿。   “不把汤勤捏爆了,我就不叫唐行之!”   唐毅正要行动,突然一个小太监跑了过来。   “唐公子,干爹要见你。”   “是黄公公,他有什么事?”   唐毅一愣,可不敢怠慢,心说八成是要索贿,不爱财就不叫太监了。他只得对老爹说道:“您先回去吧,我去去就回。”   唐慎喝了不少酒,半醉半醒地说道:“可要早点回来,咱们爷俩还要把好消息告诉你娘呢!”   “好嘞!”   ……   唐毅跟着小太监,迅速到了镇守太监的府邸,刚到门口,就见到两边都是身长面大的武士,一个个手里拿着刀枪棍棒,斧钺钩叉,好像庙里的天王,充满了威严杀气。   正要往里面走,突然武士暴喝一声,把手里的兵器一插,横在了唐毅的面前,他要进去,就要从兵器下面走过,哪位手一松,他的小命就没了。   这哪是衙门,简直是山大王啊!   唐毅小脸不由得变色,犹豫地说道:“小公公,在下的肚子不舒服,明天再来拜会……”他转身要跑,哪知道两个武士冲过来,把唐毅的去路给封的死死的!   “算你们狠!”   唐毅索性昂首挺胸,迈开了大步,我就不信,黄锦再大的胆子,也不能杀死一个刚刚得到皇帝封赏的功臣吧!   还真别说,唐毅耍起了混儿,这帮武士反倒怕了,眼看着唐毅的脑门离着刀头就有一指,马上就碰上了,只能手一抬,放唐毅过去,一个如此,后面的全都泄了气。   唐毅安然无恙走了进去,绕过仪门,来到了正厅前面,突然看到面前有一个特大号的油锅,烧得沸腾翻滚,有人抓起一个个人形的东西就往里面扔,很快就飘在了上面,变成了金黄酥脆的小面人。   “这是唱得哪一出啊!”唐毅一脑门子汗。   小太监进去了,没多大一会儿,就出来沉着脸说道:“干爹让你进去。”   唐毅只能硬着头皮,走进了大厅,抬头看去,只见黄锦换上了一身便服,坐在那里,努力沉着脸,瞪圆了眼珠,努力装得吓人模样。无奈他天生一张笑脸,怎么瞪眼都不大,除了能增加一点笑料,没啥别的用处。   “黄公公,您叫小子来,有什么吩咐?”   “哼!”黄锦撇着嘴,猛地一拍桌子,怒吼道:“唐毅,你知罪吗?”   唐毅眨眨眼睛,摊手说道:“还请公公明示,小子实在是不知。”   “好啊,还敢装糊涂!”黄锦挥舞着小胡萝卜一般的手指,怒冲冲道:“杨璇是怎么回事,沈良又是怎么回事,你小子敢把主意打到织造局,打到内廷的头上,你当我们都是吃素的,没办法治你是吗?告诉你,别说是你这么个小东西,就算尚书侍郎,咱家也收拾多了,没一个敢放屁的!”   不得不说,内廷大珰,发起火来的确吓人,在配合周围的武士,简直就是顺者存来逆者亡,不用怀疑,胆小的直接就跪了。唐毅胆子不大,不过他却没有跪,反而心中暗笑。   正如黄锦所说,双方身份差之天地,如果黄锦愿意,完全不需要这么大费周章,摆下鸿门宴,随便动点手脚,就够唐毅喝一壶的,这么煞费周章,吓唬自己,就代表他的心虚,有所忌惮——既然看穿了是空城计,我何必怕你呢!   黄锦也是聪明反被聪明误,他本想给唐毅下马威,哪知道却弄巧成拙,变成贵州的那只可怜驴子,让人看破了手脚。   唐毅挺直胸膛,朗声说道:“黄公公,你若觉得小子有罪,大可以把我扔到油锅里炸了,也可以乱刀剁死,小子无话可说。”   说着唐毅一屁股坐在地砖上,抱着脑袋,摆出一副悉听尊便的架势,有本事,你就动手吧!   见过耍光棍的,没见过跟大太监耍光棍的,黄锦彻底傻眼了,怒道:“你小子不怕死吗?”   “怕也没用,倒不如来个痛快的!”唐毅把脑袋埋起来,一句话不说。   见唐毅一副水泼不进,针扎不透的滚刀肉德行,黄锦徒呼奈何,气得噗噗放屁,伸手指着唐毅,怒斥道:“好啊,跑到咱家面前耍三青子,你行,你真行!”   唐毅还是不说话,大厅之上陷入了诡异的沉默,突然,黄锦一拍桌子,从两旁顿时涌出好多武士。   “公公,动手吗?”   “懂你娘的屁,都给咱家滚出去!”黄锦怒骂道,武士们吓得连滚带爬,就往外面跑。黄锦回头看了看身后的两个小太监。   “走,你们也出去!”   小太监一愣,黄锦恶狠狠的一举拳头,吓得他们也跑了。   “把门窗关上。”   偌大的厅堂,只剩下黄锦和唐毅两个,黄锦在地上转了好几圈,唐毅就是一动不动。他实在是忍不住了,走到了唐毅面前,蹲着肥胖地身体,怒道:“小祖宗,你出点声能死吗?算咱家求你了成不!”   唐毅总算抬起头,嬉笑道:“公公,您有什么吩咐只管说就是,何必吓唬小子,我胆子小,万一被吓到了,脑筋不好用了,可就不妙了。”   黄锦这个无语啊,心说你胆子小,那就没有胆子大的。他索性一屁股坐在唐毅的对面,脸色凄苦地说道:“咱家也不瞒着你,杨璇和咱家不是一路的,他干了伤天害理的事情,死了也就臭块地儿。可是咱家接了南京镇守和织造太监的差事,主子让咱家把织造局的差事重新挑起来。”   唐毅这才知道,难怪堂堂内廷三号人物,天子面前的大红人会不远千里跑到江南,按理说下个封赏的圣旨根本用不到他,原来另有任务。   南京镇守太监就相当于天子派过来的钦差,加上管着钱袋子的织造太监,这位就是太上皇加财神爷,好大的权柄啊!   “黄公公,陛下如此重用您,您还有什么担心的?”   “少给咱家装糊涂。”黄锦骂道:“周朔可是都和咱家说了,你小子有点石成金的本事,比起那个沈良厉害多了。这几年倭寇闹腾,丝绸卖不出去,换不来银子,宫里头开销越来越大,织造局就是个火坑,咱家不想重走杨璇的老路,怎么样,你小子有办法没有?”   黄锦够坦然的,直接挑明了,又加码说道:“咱家也不会亏待你,只要帮着咱家把织造局弄妥当了,你,还有你身边的人,咱家都罩着,就算严阁老想找你们的麻烦,咱家都跟他到主子面前理论!”   听着黄锦的话,唐毅突然觉得非常顺耳,不同于官员们的皮里阳秋,这些太监往往直来直去,他们只要利益,文官是既要名又要利,明明就是卖的,非要背着贞节牌坊,让人作呕。   要是能得到黄锦的支持,就有了上达天听的通道,好处大大的。可是黄锦的要求却不怎么容易啊!   “黄公公,您坦诚,小子也不藏着掖着,海路不通,想要让织造局恢复繁荣,恐怕是难上加难。小子虽然有些产业,可是也没法填补亏空。”   黄锦不由得笑骂道:“你当咱家盯上你的钱?你小子能有多少银子,能应付得了宫里的那些嘴巴?”   显然黄锦还不了解唐毅的家底儿,当然唐毅也没有必要冲这个大头儿。   “黄公公,依小子之见,您要准备过苦日子,没有几年,甚至十几年,倭寇平定不下去,海路不会畅通。”   “什么?”黄锦一下蹿了起来,怒道:“你和你爹不是刚打了胜仗,消灭了三千多倭寇吗?”   敢情这位也是个乐观派,唐毅不由得苦笑道:“黄公公,倭寇的起源复杂着呢,说三天三夜也未必说得明白,小子只想告诉你一句,平倭不易!”   “那可就遭了啊!”   黄锦想着靠唐毅的急智,帮他应付一年半载,等到倭寇消灭了,织造局恢复正常,他的好日子也就来了。若是倭寇一直闹腾,织造局赚不来银子,没法满足天子的胃口,哪怕再多的圣眷都有枯竭的时候。   想到这里,黄锦打了一个冷颤,他真是后悔,自己怎么就一时头脑发热,接了这么个烂摊子!   看着黄锦在地上来回拉磨,唐毅试探着问道:“黄公公,小子有个馊主意,你想听不?”   “说,快说!”黄锦一把揪住了唐毅的胸口,敏捷的不像话。   “我听说陛下避居西苑,不接触外臣和后妃,可有此事?”   “嗯。”黄锦点点头,说道:“没错,除了咱家几个,还有陶天师,就是陆太保和两位阁老,你小子想说什么?”   唐毅呵呵一笑,在黄锦的耳边低声说道:“公公,既然如此,办法就是现成的……” 第149章 找个靠山   “现成的?不会是欺瞒主子吧?”黄锦瞬间变得声色俱厉,怒道:“主子英明神武,烛照万里,天底下的事都在他的心里装着,敢骗主子,脑袋不想要了?”   没看出来,这位黄公公还挺忠心的,如果唐毅知道黄锦是害怕锦衣卫告密,忠心的标签可不会贴在他的身上……   “黄公公,小子可不敢让你欺君,不过是变通一下。”   “变通?怎么变通?”黄锦好奇地问道。   唐毅笑道:“聚财无非开源节流两途,如今航路破坏,那就要截流,减少支出。”   “哼,说得容易,上上下下,哪个不是长大了嘴巴,都想吃一口肥的,咱家砍了谁的份子谁都要找咱家的麻烦。”   “公公圣明,可是也不能谁都一样,总要分出个三六九等,您说是不?”   黄锦深吸了口气,似乎品出了一丝味道,不由得问道:“具体说说,你打算怎么办?”   见黄锦上套了,唐毅反而不着急了,略微沉思一会儿,笑道:“首先要保证陛下的需要,涉及到陛下的精美织物不能动,对了,这些织物能占到织造局的几成?”   “那没有多少。”黄锦笑道:“主子是神仙转世,从小就有仙缘,搬到西苑之后,一年到头的常服不过八套,颜色还都一样,无非是夏天穿单的,冬天蓄上棉花,主子勤俭啊!”   还夸啊,嘉靖要是真勤俭,也不会把你逼成这个德行了。   唐毅笑道:“既然皇上使用的不多,后妃又如何?”   “这个……”涉及到内宫秘辛,黄锦眉头紧皱,不愿意多说,可是唐毅早就有所耳闻,说起来嘉靖对待后妃绝对堪称无情,如果甄嬛那样的娘们落到他的手里,都能死一万遍……   嘉靖前后有三任皇后,第一任陈皇后因为醋意大发,推了宫女张氏一下,热茶洒到了嘉靖的脸上,被嘉靖飞起一脚,踢得流产而死。第二任皇后就是张氏,因为不喜欢穿嘉靖设计的“垂云冠”,又多次忤逆,被嘉靖夺了后位,鞭打数十,忧愤而死。   至于第三任方皇后则是因为著名的壬寅宫变而倒霉,嘉靖为了修道,非要餐风饮露,弄得宫女们半夜起来捧着玉盘接露水,可怜芊芊弱女,累得病倒,实在是忍受不了,几个宫女联合起来,险些把嘉靖勒死。   事发方皇后草草将罪责推给了端妃,并且将端妃万剐凌迟,结果惹恼了嘉靖,五年之后,坤宁宫着火,嘉靖眼睁睁看着方皇后被烧死而不救。   避居西苑之后,嘉靖虽然偶尔临幸女子,但是却没人能真正得到皇帝的宠爱。   黄锦虽然都知道这些内幕,可是他一个字都不能说,只是叹道:“主子修得是太上忘情的大道,后妃俱是贤良淑德,节用爱人。”   黄锦沉思一会儿,突然一拍大腿,惊呼道:“小子,你是不是让咱家把后妃的用度给革了?你可别胡出主意啊,后妃虽然无权无势,但是消息走漏出去,有损天家颜面,咱家可是要倒大霉的!”   “呵呵,黄公公,小子可不敢如此想。”唐毅笑道:“我只是觉得让织造局全权负责所有织物,实在是太过繁琐,不妨将一些无关紧要,偏偏用量又很大,纺织容易的丝绸布匹承包出去。”   “承包?你想怎么做?”   “很简单,比如宫中如果需要中等丝绸十万匹,公公就可以向东南所有纺织作坊发包,让他们互相竞争,价格低廉者中标,约定时间交货,如此一来,织造局就能从繁杂的琐事之中解脱出来,只管监督质量是否合格。”   黄锦一听,频频点头,其实这个办法不算什么新鲜,内廷有很多作坊就是这么干的,就连生产武器的作坊不少都是勋贵的亲信弄的,无非是捞钱而已。   “按你所说,承包确乎能节约成本,可是要从织户手里购买丝绸,也要花钱,咱家现在可是一点银子拿不出来。”   “黄公公此言差矣,您代表着宫里,代表着皇上,您就是一个金人,怎么会缺钱呢!”   还真别说,黄锦胖胖的,圆圆的,和庙里的金佛真有一拼,他低着头看了看自己,笑骂道:“小猴崽子,就会拿咱家开心,你倒是说说,究竟要怎么办?”   唐毅笑道:“据我所知,织造局以往完全是大包大揽,从生丝生产,到纺织,到印染,全都在织造局的名下,即便是要用到一些商人,也是把他们归入织造局。我以为这样做造成织造局机构臃肿,管理不善,浪费太多,还给了不肖之人可乘之机。又逢多事之秋,出了麻烦,还要牵连到公公。”   “说得好啊。”黄锦感叹地苦笑道:“杨璇就是这么倒霉的,前车之鉴不远。”   “黄公公,所以小子建议您只保留少数工艺水平最高的作坊,然后将其余作坊和工匠卖给商人,这样您就能凭空得到一大笔钱。”   黄锦眼前一亮,随即摇摇头:“不成不成,那不是崽儿卖爷田不心疼呢,宫里其他人不会答应的。”   唐毅略微一寻思,咬牙说道:“既然不能卖,租也可以,约定三年五载,租给商人,您只管收租金,到期了,如果不合适,还能收回来。”   “这倒是个主意。”黄锦盘算了一下,织造局的织工不说个个身怀绝技,比起外面的织工也强了很多,要是商人得到他们,肯定有利可图。对于织造局来说,也等于是甩下了包袱,的确是两全其美的好主意。   周朔说唐毅这小子有鬼才,现在一看,果然不同凡响。   “好,咱家回头就给老祖宗写信,问问他的意思,估摸着老祖宗不会反对的。”所谓老祖宗就是掌印太监麦福,他和黄锦最为亲密。   “唐毅小子,咱家算计着一年的租金怕是也不够用,到时候买不到足够的丝绸,咱家又该如何?”   “怎么会不够呢!”唐毅笑道:“您把作坊租出去,桑田和生丝还在您手上握着,您可以用生丝支付货款,这可是实打实的硬通货。而且您最好和东南的世家联合在一起,形成价格同盟,从上游把价格卡死,到时候东南的丝绸商人哪个不要看您的脸色。还愁应付不了宫里的缺口吗!”   唐毅的话简直就是教唆,黄锦听在耳朵里,喜上眉梢,眼睛都笑没了。拍着手说道:“妙哉,金童子实至名归,果然有两把刷子。说说,还有好主意没?”   黄锦摆明了是要榨干唐毅的小脑袋,唐毅也不客气,笑道:“黄公公,正所谓打一巴掌给个甜枣,您光握着生丝难免引来嫉恨,不如您在释放一点雨露甘霖,让大家伙知道黄公公是菩萨的心肠。”   “咱家这路人再修十辈子也成不了菩萨。”黄锦倒是坦然,感叹道:“不过你说得对,也的确该给些好处,你说怎么办?”   “简单,你只要准许和织造局有往来的商人可以到各地贩运丝绸,给他们提供点便利,不就是皆大欢喜吗!”   海路不畅,丝绸积压,转而往内地销售就成了必然,有了织造局的牌子,地方的官吏绝对不敢为难,看似是小事一件,其实利益大着呢。   不只是丝绸,其他的东西也可以,美酒、家具、玻璃器皿……唐毅岂能不给自己争取好处!   黄锦倒是没有想到唐毅的算盘,他不断评估唐毅出的这套办法,首先皇帝会高兴,其次东南的商人有利可图,再次东南的世家也会欢喜。   至于最倒霉的就是宫里的后妃了,本来享受的是特供,一下成了平价商品,她们不一定怎么恨出这个馊主意的家伙呢!   其次一些地方的势力也会不满,毕竟织造局抢了他们的饭碗。   但是总体看起来,还是利大于弊,而且是远远大于……对于黄锦来说,只要伺候好嘉靖,其他的无关紧要的事根本不用在乎。   娘的,就这么干了!   黄锦拿定了主意,笑眯眯拍着唐毅的肩头。   “小子,脑筋果然灵活,怎么样,要不要到咱家的手下干活,咱家包你荣华富贵!”   看着黄锦笑眯眯的模样,唐毅突然觉得某个部位一凉,慌忙摆手。   “黄公公,你可饶了小子吧!我们唐家三代单传了,告辞!”   说完唐毅是落荒而逃,惹得黄锦哈哈大笑:“小子,记得给咱家写个详细的条子,另外主子还让你爹写一份练兵平倭的策论……”   “知道了……”   唐毅一溜烟儿,出了镇守太监的衙门,小跑着回去。其实他给黄锦出的主意一半是公心,一半也是私心。   自从成立运河票号,唐毅手上握着大量的资金没处花,沿岸还有几十万亩的土地,名下众多的产业。如果仔细想想唐毅的方案,就发现是为了他自己量身定做的。   织造局出租作坊,运河票号吃下,要操作生丝价格,离不开唐毅手上的桑田,给商人提供便利,卖的都是唐毅的东西。   一番运作下来,唐毅名下的产业就和织造局形成了利益共同体,可以借助织造局快速发展膨胀,而且还不用像沈良那样卖身投靠。   老爹就要进京赶考,自己也要跟着,有了黄锦这个天大的靠山,就不用担心雷七和吴天成他们撑不起场面了……操这么多人的心,我唐毅容易吗! 第150章 佳人馈赠   满城风雨重阳近,一种幽香小埔栽。不是渊明偏爱此,此花开后少花开。   秋光明媚,菊花簇簇,红的似火,白的似雪,粉的似霞,大的像团团彩球,小的像盏盏精巧的花灯。那一团团、一簇簇的菊花,正在拔蕊怒放,引来无数赞叹之声。据说还有花会,各家献宝一般,拿出最漂亮的菊花,争夺花中君子的桂冠。   可惜的是南直隶的士子可没有这个福气了,由于乡试押后,给他们准备的时间已经不多了,有的人甚至来不及回家,就要动身前往京城,参加决定他们命运的会试。   唐慎更不例外,躲在家里,成天苦读,比起考乡试之前还要忙上三分。看得唐毅都不免心疼。   “爹,您不用这么发奋的,陛下已经开了金口,要重用于你,试问谁当会试的主考敢不录取你?”   “那不是有糊名吗?”   唐毅苦笑道:“我的爹啊,乡试都满地鸡毛,人家诚心想找你的卷子,还能找不着?”   “貌似也有道理。”唐慎愕然,沉吟一会儿,又摇头道:“那也不成,还不准你爹力争上游啊,进士和进士也是不同的,万一你爹能考到前面,选上庶吉士呢,那可是未来的储相。”   “别想了!”唐毅随手拿起一个大肉包子,塞到老爹手里。   “好好吃饭,少做梦!”   “嚯!臭小子,敢瞧不起你爹,我现在就去看书。”唐慎还是急性子,连饭都不吃了。唐毅连忙摆手,“我可不敢说你不行,我是说皇上既然想用你,就不会准许你在翰林院浪费三年时间,根据我的估算,您应该是二甲靠后,三甲靠前,左右差不了几十名。您总不会以为自己能考上三鼎甲吧?”唐毅调侃道。   “糟蹋你爹是不?”唐慎笑骂道,他连乡试都是稀里糊涂过的,哪敢奢望全国的前三。发奋苦读不过是担心会试落榜丢人而已。   听儿子这么一说,唐慎倒是踏实了,既然好不到哪去,也坏不到哪去,还挨累干什么?   唐慎一挥手,潇洒地把论语扔到了犄角旮旯,那神态,那手势简直和高考结束扔书的有一拼。唐毅也不敢笑,吃完了晚饭,唐毅笑道:“爹,俗话说富贵不还乡,如锦衣夜行。好歹也是五品官了,咱家的那块坟地也买回来,是不是该去祭奠一下,然后再风风光光去京城。”   “有理。”唐慎煞有介事点头说道:“你可要好好准备祭品,让你爷爷奶奶,还有你娘好好过一个年,等到年后再给他们重新修整坟茔,让他们也跟着咱爷俩一块高兴。”   提到了亲人,唐慎不由得抹了抹眼泪。   一夜无话,转过天唐毅兴冲冲准备好了,就要动身,哪知道老爹却打了退堂鼓。   原因很简单,天还没亮,庞远和江一麟,还有三四个新进举人都跑来拜会老爹,约好一起去京城,临走还向唐慎讨墨宝。唐慎一时也没有什么好词,想要推脱,这几位哪里答应,逼着唐慎把《竹石》写了一遍。   当看到唐慎潇洒飘逸的瘦金体之后,他们都甘拜下风,江一麟更是夸张地说道:“子诚兄,凭着你这一手书法,绝对是名家风范啊!”   庞远羞惭地说道:“要不是子诚兄为国练兵打仗,荒废学业,这一科的解元必定是子诚兄的,小弟实在是心中愧疚啊!”   太仓的举人周道光笑道:“可不是,没有拿解元,拿个状元也好,给咱们太仓增光!”   唐慎听着大家伙的恭维,老脸一阵阵发烧,天可怜见,那首竹石是儿子所写,自己唯一能拿得出手的就是书法,偏偏会试要糊名的,也看不到好坏。当然了会试肯定能过,可是以后的路还长着呢!   一肚子草包,早晚有露馅的时候,那时候不光丢自己的人,连儿子的脸都要搭进去。唐慎凝眉瞪眼,咬牙跺脚好一会儿,又跑到墙角,把“孔夫子”捧了回来。   “毅儿,还是你回太仓安排安排就成了,十天之后,咱们动身。”   老爹铁了心要当三好学生,唐毅只能自己一个人动身,一想到那么多产业,还有盐铁塘,唐毅就坐不住,急匆匆带着沈林赶回了太仓。   刚到家,就把雷七,吴天成,还有朱老实一家都叫了过来。   大家伙早就知道听说唐慎中举,沈林更是得意洋洋,告诉大家老爷被封为了五品官,连少爷都是正六品,朱大婶还弄不懂散官和真正的官职有什么区别,只知道县太爷才是七品,少爷比县太爷都高,那还得了!   “死老头子,别傻笑了,赶快给老爷磕头!”   “姥爷?你姥爷不是早死多少年……”   朱大婶恨不得一拳打死当家的,“是小唐老爷,快磕吧!”   她双膝一曲就要下跪,唐毅哪能受这个礼,慌忙搀扶住朱大婶。   “您可别折煞我了,我这个官就是光拿钱不管事的,再说了到了什么时候,咱们都是休戚与共的一家人,不要客气!”   朱老实嘿嘿笑着,“听见没有,小相公说的在理!”   “在你个大头鬼儿!”朱大婶气得踢了丈夫好几脚。   总算等着大家伙平静下来,唐毅面色严肃。   “这次我爹进京赶考,以后授官,怕是就不能留在太仓,我也要跟着我爹一起走,说实话现在朝局如此,我是真不放心他。”   大家早就知道,唐家从来都是爹听儿子的,也不知道唐慎什么福气,生了一个妖孽!可是唐毅一走,剩下偌大的家业,光靠他们几个能撑得起来吗?   众人面面相觑,全都露出了忧虑的神色。   吴天成先说道:“师父,您要是走了,遇到大事决断不了,可怎么办?再有没人给我们撑腰,有人欺负我们呢?”   大家都露出同样的担忧,唐毅笑着点头:“遇事你们多商量,也要学着独当一面,我终究不能涉入商业太深。不过也不用太担心,我爹还是要回到东南做官的,不是浙江就是福建,以后我也要到太仓考试,无法决断的大事可以书信联系。至于欺负你们吗……我反倒怕你们欺负别人!”   唐毅这话一出,大家都面面相觑,心说我们无官无权,能欺负谁啊?看着他们发懵的模样,就知道他们还没有觉察到身份的变化,唐毅索性把事情摊开,让大家吃一颗定心丸。   “首先我们家是世袭盐铁塘巡阅,换句话说,只要我们家不倒,盐铁塘就是我的私产。从今往后,雷七就是盐铁塘的巡检,给你六百人的名额,按照新军的标准苦训苦练,谁敢来硬的,只管给我狠狠打!”   谁不知道唐慎靠着六百新军抗住了三千多倭寇,这六百兵练成,绝对足以傲视周遭乡镇州县,难怪唐毅说怕他们欺负人呢。   “再有吴天成你去运河票号当总账房,替我看好了钱,握住账目,只要钱不乱,就没有问题。”   吴天成用力点头,唐毅接着说道:“至于其他的产业,能挂靠票号的就挂靠,不能的就安排适当人手,你们决定就是。但是有一点,务必记着。你们都是我的人,做事必须占住理字,不能欺压良善,不能到处兼并土地,对待手下的工匠尤其要好,要把他们当人看。凡事设身处地替他们想,明白吗?”   唐毅这么苦口婆心地教导,当然不是随便说说,在大明朝做官做的就是一个道德,君不见华亭的徐家那么张狂,对徐阁老的伤害有多大。唐毅宁可不要这些产业,也不能毁了爷俩的名声。   好在这几个人雷七经过生死,吴天成忠心耿耿,朱老实两口子更是心地良善,听完唐毅的话,用力点头。   “少爷放心,我们绝不会胡来。”   唐毅又把和黄锦的交易说了一遍,大家伙这才真正恍然大悟,吴天成不由怪叫道:“师父你可藏得够深的,没想到还有这么一大尊神仙呢,那徒弟可谁都不怕了!”   “哼!别得意太早了。”雷七笑道:“越是大人物,就越不能随便惊动,人情越用越薄,这个道理你不懂?”   吴天成讪讪地低下头,嘟囔道:“我不就是说说吗!”   唐毅看在眼里,心说自己选雷七的确不错,有主见有视野,看来自己也能放心了。   转过天,唐毅又去找了卢镗,送给他一封自己的亲笔信,新军立大功之后,卢镗就要去王忬手下听用。唐毅恳求舅舅能多多照拂新军,仗只管去打,但是不能让他们吃亏。   随后唐毅又准备去拜访周沁筠和钱胖子,让他们多拍下些织造局的产业。可是唐毅刚刚出门,就跳出了个身穿水田衣的小姑娘,叉着腰堵在了大门口。   “哼,登徒子,负心汉,你还有脸回来啊?”   唐毅被吓了一跳,心说自己惹过她么,长得和豆芽菜似的,脾气又怎么大,谁要了你不倒霉了?   “去去去,你认错人了!”   沈林倒是脸色一变,急忙拉了拉唐毅的袖子,低声说道:“少爷,这是王小姐的丫鬟,珠儿姐姐。”   “哦?”唐毅这个尴尬啊,真是该死,怎么忙得连心上人都忘了!   珠儿狠狠瞪了唐毅一眼,拿过一个包裹,塞到了唐毅的怀里。   “小姐给你的,拿去看吧!” 第151章 文武之争   小小的客厅,放着两盆红彤彤的火炉,屋子里温暖如春,藤椅上铺着狼皮褥子,柔柔软软,珠儿坐在上面摆着弄着脚丫,好奇地打量着房间,还真别说,低调之中透着奢华,摆设看色随意,但都是为了舒服方便,就拿椅子还有门来说,都裹着一层皮子,一点都不冻手。   吱呀呀房门打开,沈林从外面急跑了进来,端来一杯水,放在了珠儿面前。   “姐姐请喝。”   珠儿蹙了蹙眉头,随口道:“算了,天天喝茶,嘴里都是苦味。”   沈林连忙说道:“姐姐,这可不是茶,是熟水,好喝着呢,不信你尝尝。”   所谓熟水,就是饮料,珠儿的确有些口渴,拿起来闻了一下,香气穿透鼻孔,抿着小嘴,尝了一口,直觉甘甜清爽,唇齿留香,不由得眼睛一亮,赞道:“真好喝,都用了什么料?”   “啊,有甘菊、霜叶、鲜芦根、橘红、炒炽壳,我还舔了点百花蜜,能明目、消食、化痰、夏天喝还能消暑。”沈林老老实实说道。   珠儿微微一笑:“看不出来,你们家比我们还讲究啊?”   “哪有。”沈林挠着头说道:“谁不知道王家是千年世家,有人说打醋的瓶子都是玛瑙的!”   珠儿撇着小嘴摆摆手,不屑道:“别提外面人胡说八道,再说了家大有家大的难处,规矩多得吓死人,就拿这熟水来说,我们下人就是喝不到的。”   “怕什么,偷偷喝呗!”   “笑话,要是被管家的婆子看见,轻者长嘴,重者就要打板子,赶出去呢。”   沈林被唬得小脸煞白,王家真可怕,他在唐毅跟前可没有偷吃偷喝,还好少爷宽厚,要不然自己的小嘴还不被打成了猪头!   想到这里,他对珠儿竟然有些同情了,忍不住说道:“姐姐,要不你来唐家吧,没人打你的!”   看着沈林傻乎乎的样子,珠儿忍不住扑哧一笑,“傻瓜,下人都有卖身契的,我们家好几代都是王家的人,没主人点头,哪能随便出来,除非……”   “除非什么?”沈林追问道。   “呆瓜,除非小姐能来呗!”珠儿笑骂道,沈林愣了一下,挠了挠头,他平时也挺精明的,怎么面对着丫头片子就傻了呢!   ……   沈林百思不得其解,房门打开,唐毅春风满面,从外面走了进来,怀里还抱着一个长长的包裹,在手里提着一个精致的布袋,好巧不巧,上面绣着一对鸳鸯。   “珠儿姑娘,你家小姐的礼物我已经看过了,请代我谢谢她,再有这两件礼物还请姑娘带给你家小姐。”   珠儿接了过来,还都挺沉的。   “就这两件?不写两句话啊?”   唐毅笑道:“王小姐聪明过人,用不着写的。不过你可以告诉王小姐,往后唐毅不管走到哪里,半个月为期,一定给她写一封信。”   这可不是随时能打电话聊视频的后世,甚至两个邮局都没有,要完成这个承诺,不知要辛苦多少马儿,耗费多少银子,只是唐毅毫不在乎。   珠儿带着礼物离开,唐毅收拾了心情,又挨个拜会,把该交代的事情都交代了。最后又到了魏良辅的住处,离着老远就能听到悠扬的乐器之声,不用问,老头又沉浸在戏曲的世界里。   师徒两个见面,一句公务都没有谈,只是说着南腔北调,瑶琴琵琶,足足谈了一个多时辰,唐毅才告辞离开。   对于一个隐居江湖的老人来说,还让他关心那些他早就抛开的东西,是一种残忍。以往是没有办法,眼下唐毅更愿这位可亲可敬的长者能一直与世无争,安宁舒心地过日子……   一切都安排妥当,唐毅带着沈林,还有徐三,和一众护卫在众人的欢送声中,直奔南京。   老爹和一众北上的学子也都准备妥当,巨大的官船乘风破浪,拔锚起航。   此去京城,山高路长,龙潭虎穴,明枪暗箭。唐毅有种强烈的预感,哪怕自己还没有正式进入仕途,从此之后,安宁已经远去,前途就像是河面,虽然平静,底下却暗藏波涛汹涌,怪石浅滩,稍不留神,就有倾覆之险。   每当想到这里,他就忍不住把手伸进了怀里,取出两本精致的小册子,轻轻翻动,画面上的人物就像活过来了一般。   繁华的灯火之中,白衣少年眼巴眼望盯着面前的人群,女孩一闪而过,从惊骇到喜悦,再到眼珠子掉出来,短短几十张纸,把每一分情绪的波动都刻画的淋漓尽致,连唐毅都不由得怀疑,自己有那么夸张吗?   至于另外一册就有趣了,画的是少年披坚执锐,手握宝剑,骑着大马,耀武扬威地凯旋而归,女孩却变成了人群之中的看客,翘着脚想看着,却又胆怯……   两本小册子放在一起,唐毅哪里还不明白,两人身份已经变化,而心还依旧吗?   “傻丫头,上天注定的事情,还担心什么!”唐毅柔和地喃喃自语。   ……   幽深的宅院,二层绣楼当中,一张瑶琴摆在面前,王小姐轻轻抚动,优美的声音从指间流过,她突然眼前一亮,又抓起布袋,从里面取出一枚金黄色的杏干,放在了嘴里。   黄艳艳,甜丝丝,美味在舌尖儿化开,香甜的味道弥漫全身。珠儿还从来没有见过小姐如此欢喜,不由得抓起一颗,尝了尝,貌似也没有那么好吃。   哪知道王小姐突然一把抓住了布袋口,凶巴巴道:“这是我的,你可不能抢!”   “小姐,你怎么那么抠门啊,以往不是有好吃的一起分吗?”珠儿小脸蛋顿时垮了下来。   “别的都成,唯独这个没商量!”王小姐毫不退让地说道。   “不吃就不吃,你总要告诉人家为啥吧?”小丫鬟换了副面孔,嬉笑道。   王小姐满脸甜蜜的笑容,低声说道:“琴音亲,就是求亲,杏音幸,连起来就是说有幸求亲,而且进士榜又叫杏榜,也就是说等到中了进士就来求亲。”   心事有了着落,王小姐一脸的幸福,连忙把杏干藏在了红木匣里,用黄铜小锁锁好,准备着想起那个牵肠挂肚的人的时候,再拿来尝一颗……   舟船北上,唐慎躲在船舱里苦读诗书,并没有察觉儿子的异常,这一天船只进入了山东地界,不知道从什么时候,也来了一艘官船,速度飞快,渐渐的追上了唐慎的船只。   好巧不巧,前面的河段水浅,只能通过一艘大船,这下子可麻烦了,本着唐慎的性子,就让对方先走又能如何。可是船上不光他一个,还有庞远和江一麟等人,大家都年轻气盛,尤其是看到对方船只还插着世袭千户的旗号,他们顿时就不干了。   这要是退让了,岂不是显得我们胆怯吗,双方谁也不让,这回好了,运河被堵上了,大家谁也没法走。   突然从对面的船只走出来一个年轻的贵公子,大冷天手里还拿着扇子,微微冷笑着望着对面。   “没看到本公子的船吗?还不让开!”   庞远轻蔑一笑,“明明是我们走在前面,要让也是你让。”   贵公子身背后有好些个护卫,纷纷怒吼道:“公子爷,和他们一堆穷酸废什么话,只管冲过去,看他们敢如何!”   “敢骂人,还不知道谁怕谁呢!”   好吗,双方就像是斗气的孩子,都在抢航道,几乎就撞了起来,这下子可吓坏了其他船只,你们闹没关系,要是撞沉了船只,谁也别想过了。   这时候贵公子一摆手,冷笑道:“既然你们以文人自诩,那本公子就出一个对联,你们能对得上,我就退后,如果对不上……”   “我们就让开!”江一麟怒吼道:“只管放马过来,小爷有个绰号,叫做对穿肠,还没有难得住我的!”   贵公子哈哈一笑,“有胆气好,只怕一会儿就要哭鼻子!”   庞远道:“别废话了,只管说。”   “好,听着,我的上联是二舟并行,橹速不及帆快!”   “这有什么,我……”江一麟刚想说话,突然脸色一变,这个上联有玄机啊!二舟并行说的是他们没错,可是下面却暗含着两个人名:鲁肃和樊哙。   鲁肃是吴国的大夫,樊哙是鸿门宴上吃猪肉的猛将兄,鲁肃比不上樊哙,就是说文官不如武将!   呀呀呸,好狂妄的家伙!   关系到了面子之争,大家可都受不了了,庞远和江一麟搜刮肚肠,过了好一会儿,全都一脸的为难,想要找到合适的谐音,还要文官压过武将,实在是太不容易了。   船舱里面的曹大章和赵闻都赶了出来,几个人一商量,都没了主意。对面的贵公子朗声笑道:“怎么,还对不出来,既然如此,就赶快让路!”   江一麟急得脸色通红,怒道“该死,这下可把文人的脸都丢光了。”庞远不服气道:“我们不行,子诚兄不是在船舱吗,请他出来!”   他们就急着要请唐慎,曹大章微不可察地摇摇头,他可了解唐家的情况,论起才华,唐慎比起他的儿子差着远呢。他急忙拔腿,冲进了船舱,唐毅正在那里对着小册子痴痴地笑着。   曹大章气得翻了白眼,怒吼道:“唐神童,你还真有闲心啊,咱们文人的脸都要丢光了!”   “啊!”唐毅一愣,急忙收起了小册子,问道:“怎么回事?”   曹大章一把拉起他,就往甲板上走,急匆匆说道:“有人拿对子挑衅,咱们的希望都在你身上了!” 第152章 在下杨继盛   曹大章拖着唐毅,跑到了船头,唐毅不由得抬头望去,只见对面一个衣着奢华的贵公子傲然站立,颇有玉树临风之姿,潇洒帅气,身边有几十名甲士护卫,雄赳赳不可一世,相比起来,自己这边就寒酸多了。   “咳咳,徐公子别来无恙啊!”唐毅微微含笑道。   对面的贵公子正在得意,一众江南的举子竟然都对不上自己的对联,简直就是一群饭桶草包,什么文贵武贱,都是狗屁,那就是没遇上我徐公子,不然早就完蛋了。   正得意的徐邦阳猛然听到熟悉的声音,不由得转身看去。   “啊!”   一见是唐毅,吓得徐邦阳手一哆嗦,扇子落在了甲板上,他都顾不得捡,心里头只剩下一个念头:完了,完了,怎么是他!   要说徐邦阳还有怕的人,非唐毅莫属,这家伙抓住自己一招之错,不光抢走了自己名下的产业,还把漕帮彻底得罪死,江南的漕帮甚至都出了江湖追杀令,他徐大公子的脑袋足足值五万两银子。   徐邦阳被老爹发配到了金山寺闭门读书,结果又有刺客去找麻烦,险死还生,徐鹏举无奈,只好以探亲为名,派徐邦阳北上,去拜会亲戚。   刚出来的时候徐邦阳还算老实,可是到了山东地界,他觉得没有什么事了,就跳了出来,拿几个举子取乐,哪知道又踢到了铁板。   “唐毅,你不是没有功名吗?”徐邦阳气急败坏道。   唐毅呵呵一笑,“我是没有功名,可我爹有啊,儿子送爹考科举,有什么稀奇的。倒是你徐大公子,不在金山寺念经读书,盼着白娘子救你,又跑出来干嘛?”   刚刚大家伙都被徐邦阳给气得够呛,见唐毅如此奚落他,顿时都跟着大笑起来。俗话说打人不打脸骂人不揭短,唐毅正好戳到了他的痛处,徐邦阳小脸涨得通红,愤怒地指着唐毅,怒道:“哼,尖酸刻薄,你算得什么君子?”   “对君子有君子手段,对小人有小人手段,徐公子,你信不信我站在船头高喊两嗓子,保证有人跳出来陪你玩,一路上都不会寂寞!”   扑通,吓得徐邦阳两腿一软,险些摔倒。虽然北方漕帮没有发追杀令,但是天下漕帮是一家,他为了安全,船上都挂着千户的牌子,不敢打出魏国公府的旗号。要是让人知道他徐公子在这里,就算为了五万两银子,铤而走险的也不在少数。   徐邦阳恨不得抽自己两个嘴巴子,怎么就出门不看黄历,撞上唐毅这个瘟神!他眼珠转了转,突然喊道:“唐毅,我认栽了,看在你的面子上,可以让你们先走,至于对子,你们慢慢想,有了答案再告诉我!”   徐邦阳也够狡猾的,还想用对子找补面子,打个一比一,也不算失败。唐毅哪里会让他如愿,朗声笑道:“徐公子,莫非金山苦读,你的学问真的上来了?出了什么对子,只管放马过来!”   是你主动问的,徐邦阳狞笑道:“你听着,上联是二舟并行,橹速不如帆快。”   唐毅眨了眨眼,突然笑道:“就这个?我还当什么高明的玩意呢!”   “别斗嘴斗牙的,有本事你说啊!”徐邦阳的确够聪明,福至心灵才想到了这么一个对子,他自觉没谁能答得上来,就算唐毅也是一样。   “呵呵,徐公子,哪里用我对下联,其实早有人对上了。”   “哦?”徐邦阳提高了声调,“在哪里?”   “你听啊!”唐毅随手指了指后面,有一艘不大的船上,正飘出悠扬的琴音,穿林过石,妙不可言。   曹大章他们微微一愣,其实这个琴声早就有了,大家只当是道路被赌,人家解闷用的,难道这里面还有什么奥妙不成?   “行之,你快说说,下联是什么?”   唐毅微微一笑:“这还不简单,八音齐鸣,笛清怎比箫和!”   众人眼前骤然一亮,不由得抚掌大笑,这里面也含着两个人名,狄青是北宋的武将,萧何是西汉的丞相,正好和上联反过来。   “哈哈哈,武不如文,武不如文啊!”江一麟带头大笑,徐邦阳的小脸瞬间变成了猪肝色,气得一甩袖子,就往船舱落荒而逃。   “慢着!”唐毅突然厉声说道:“徐公子,在下虽然对了你的对子,可是也颇感无聊。不管是文还是武,都是国之栋梁,譬如卢镗卢将军,俞大猷俞将军,汤克宽汤将军,他们都在和倭寇殊死搏杀,报东南安宁。一颗忠心堪比日月,百年之后,史笔流芳,虽然进士文官,未必能比得上。至于你徐公子,顶着武将的家门,说到底上不得战马,拉不开弓弦,胸中无有战策一条,手下未斩一个敌兵。你也配代表武将,真是让人可发一笑!”   “你!”徐邦阳铁青的小脸都没了人色,牙齿咬碎,眼前金星乱冒,突然直挺挺倒下去了。吓得护卫都变了颜色,慌忙跑过来抢救。   眼看他们乱成了一团,唐毅的船只潇潇洒洒向北开动。船上的士子们只觉得太解气了,光听说诸葛亮骂死过王朗,今天竟然看到了活生生的例子,没想到唐慎厉害,他的儿子更是厉害,真是虎父无犬子啊!   倒是庞远想得多一些,忙问道:“唐贤侄,可别把人气坏了啊?”   江一麟没心没肺笑道:“气死了也活该!”   唐毅倒是无所谓,说道:“多虑了,那种人才舍不得死呢,不过是免得尴尬装得而已。”众人一听,这才点头大笑。   船只继续北上,由于耽搁了一点时间,到了码头的时候,已经晚了,大家肚子咕咕乱叫,少不得只能吃点干粮垫垫了。   倒是徐三走过来,笑道:“诸位老爷,岸上已经准备好了酒饭,请诸位老爷上岸吧!”   大家带着惊喜的心情,踏着跳板来到岸上,果然没走几步就有一处酒家,从里面飘出阵阵香气,引得口水长流。走进去一看,果然十几道各样菜式摆满了桌子,还有伙计不停送上来。   赵闻一见,忍不住大笑道:“看来跟着子诚兄就对了,别客气了,赶快吃吧!”   大家伙路途疲惫,顾不得斯文,甩开腮帮子,一顿猛吃。倒是唐毅慢条斯理,还把徐三叫了过来。   “沿途都预先准备了?”   “嗯,怕老爷吃不惯,提前派来江南的厨子掌勺。”   唐毅笑着点点头,赞叹道:“雷七说你做事严谨,我还不信,谁成想毛头小子变了这么多!”   徐三不好意思地笑笑,“吃一堑长一智吗!”   “嗯,大小伙子也不能总干跑腿的活儿,好好想想,往后要做什么,跟着我说一声。”   “哎,多谢少爷!”徐三可知道唐毅从来不说假话,这才一年多的时间,多少人都飞黄腾达了,唐毅的承诺简直就是金字招牌,徐三激动无比,暗暗告诫自己,一定要好好办事,把少爷伺候好了,什么都不愁!   众人酒足饭饱,正要去休息,突然帘子一挑,从外面走进三个人,为首的主人,后面两个小书童,其中一个捧着琴,另一个拿着宝剑。伙计急忙跑过来,歉意地说道:“客爷,小店要打烊了,不招待外人,您看……”   “无妨。”来人微微一笑,说道:“我是来拜会朋友的。”   小伙计一听,急忙闪开,这个人几步走到了众人的面前,突然抱拳拱手,问道:“哪位是沙洲大捷的唐大人,在下想请求一见!”   唐慎正靠着椅子剔牙,一听要见自己,慌忙站起,抱拳说道:“不敢,在下就是唐慎,请问先生是?”   来人笑着打量了一下唐慎,介绍道:“在下杨继盛,草字仲芳,号椒山,忝居刑部员外郎之职,此次调任京城为官。在半路上看了一场精彩的比试,好奇之下,一打听才知道是唐大人北上,故此冒昧叨扰,还请唐大人见谅。”   唐慎倒是无所谓,只是听说人家是官场前辈,又主动来访,急忙热情招待,让厨房重新安排酒菜。   只是坐在旁边的唐毅听在耳朵里,却不由得打了一道闪电,震得他七荤八素,手脚颤抖。   杨继盛,这个其貌不扬的家伙就是杨继盛啊!   说起来唐毅知道的人物不算多,可杨继盛绝对是其中之一,这位剽悍的老兄上书弹劾严嵩,一腔热血铸就神剑,一副铁骨扛起道义江山。遭受严刑拷打,肉裂筋断,竟然自行割下腐肉三斤,断筋二条,在监狱之中存活三年之久。   正是他的坚持,才让严嵩一党在道义上彻底破产,直接走向了败亡。唐毅默默盘算着时间,嘉靖三十一年末,正是杨继盛北上的时候,再过一个多月,他就会毅然上书。   唐毅从来没有想过,自己竟然和创造历史的人物距离如此之近,这种震撼比起和唐顺之等人接触,都要来的强烈无数倍!   他默默的观察,杨继盛是个很和蔼的人,他是嘉靖二十六年的进士,和张居正同一科,而且两人只相差了四名而已,同为天之骄子,深受徐阶的爱护,又因为弹劾仇鸾,而名声大震,简在帝心。   究竟是什么样的力量,会促使这个前程远大的中年人做扑火的飞蛾,唐毅实在是想不通。   他想不通,倒是杨继盛注意到了他,笑眯眯说道:“唐行之对吧?荆川先生对你可是寄予厚望,杨某想要考校考校,你可愿意?” 第153章 我想静静   听杨继盛要考校自己,唐毅连忙说道:“学生读书不多,诗词文章粗俗不堪,只怕不能入大人的法眼。”   “哈哈哈,诗词文章?于国何用。”杨继盛抓着手里的酒杯,仰脖喝干,只觉得一股火焰在喉咙里炸开,浑身为之一振。   “好烈,好醇的酒,是山东的,还是北直隶的?”杨继盛随口问道。   曹大章在一旁笑道:“都不是,是太仓的,这酒有个名字,叫凤洲酒。”   “凤洲酒?和王元美还有关系?”元美是王世贞的字,杨继盛和王世贞是同科,还是非常要好的朋友,在京当官的时候,两个人经常一起喝酒。   唐毅忙说道:“说起来和凤洲公也有些渊源,这酒是小子的酒坊酿造的,为了打开商路,就借了凤洲公的大名,不过可不白要,我一年要送给他一千斤美酒呢!”   “一千斤?你想把王凤洲喝死啊!”杨继盛不由得笑骂道:“王世贞好酒,但喝不了几杯不说,酒品还极差,这样的烈酒送给他,他还不得学刘伶一醉三年啊?”   王世贞几乎是所有读书人的偶像,听到杨继盛说起他,大家都来了精神。   唐毅笑道:“敬美表哥都和我说了,所以这凤洲酒有两种,一种是清酒,一种是烈酒,为了让凤洲公痛快答应,我只告诉他有凤洲清酒,还请椒山公不要说穿。”   杨继盛愕然,随即哈哈大笑起来,用手指着唐毅,大声说道:“果然如荆川先生所言,你小子浑身都是心眼儿!想封我的嘴也可以,不过你可要拿出点东西才成,我总不好和凤洲比,五百斤吧,凤洲酒,要烈的!”   “好。”唐毅一口答应,笑道:“我看这样,不如干脆把烈酒改名叫椒山酒。”   “那可不成,挂上我的名字,谁知道啊!”杨继盛笑着说道:“生意砸了,我上哪喝这么好的酒了!”   杨继盛一番话说得大家开怀大笑,每个人又陪着杨继盛喝了好几杯,借着酒性,杨继盛拉过唐毅,按在了自己的身边。   “刚刚我说要考校你,可是却不想考你什么诗词歌赋。说句大逆不道的话,那些玩意饿了不当饭,冷了不当衣,无非就是一块功名砖而已!”   这话一出,在场的诸位脸色都是一变,他们可都是指着这些东西活着呢,被杨继盛说的一文不值,他们哪能认同,只是碍于对方的身份,却不敢反驳。   杨继盛轻笑了一声,“你们或许心里不服,杨某却不是信口胡说,我在狄道当过典吏,狄道,你们知道吗?”   庞远他们大多埋头读书,了解的不多,倒是曹大章博闻强识,不由问道:“可是唐太宗的老家?听说是向西域贩卖丝绸的重镇啊!”   杨继盛摆摆手,苦笑道:“那是老黄历了,近几十年来,丝绸贸易转到海上,加之朝廷疏于边防,甘肃的军户逃亡过半,狄道已经衰败之极。”   提到了这里,杨继盛不由得站起身躯,大声说道:“杨某初到狄道的时候,简直不敢相信,满眼荒凉,百姓喝的是苦咸水,一家只有一套衣服,出门的时候才能穿,从出生到死亡,一辈子只能洗两次澡……”   杨继盛讲述着狄道的状况,大家听在耳朵里,简直就像是另一个世界一半,他们虽然不像唐毅见识过后世的繁华,但是也生在富庶的江南,家境还都不错,简直不敢想象狄道百姓的生活。   杨继盛又诉说起来他到任之后,兴办学校,疏浚河道,鼓励百姓开发煤矿,甚至让妻子教授百姓纺织。夫妻两个亲力亲为,让百姓喝上清洁的水,田地得到灌溉,只有一套衣服的能再有一套……狄道胡汉杂居之地,双方百姓摩擦不断,可是却全都钦佩尊敬杨继盛,甚至尊他为“杨父”!   一个多时辰,都是杨继盛在诉说,时而慷慨激昂,时而苍凉沉郁,包括唐毅在内,都被他深深感染了。   到了最后,杨继盛苦笑道:“在狄道的日子,我时常在问自己,百姓要的是什么,他们要的是无非就是温饱二字,不要挨打,不要挨骂。诗词歌赋给不了他们这些,你们都是朝廷未来的栋梁,杨某不过是早几年考中科举,不敢说什么教诲,只是希望你们能记在心里,日后为官,多为百姓想想。”   听了杨继盛披肝沥胆的一番话,在场无不动容,唐毅更是一躬到底。   “先生金玉良言,晚生谨记于心,倘若有朝一日入朝为官,一定以苍生为念,以百姓为念!”   杨继盛笑着点点头,“好了,听我说了这么多,也该轮到你了。我就想问问你,对东南的倭寇是怎么看?”   唐毅顿时一愣,为难地说道:“倭患说起来千头万绪,可不是一时半会儿能讲得清的。”   “那就慢慢说,反正咱们要一起进京呢!”杨继盛豪爽地说道。   曹大章和庞远等人也都跟着起哄,纷纷说道:“行之,你们父子打得倭寇满地找牙,可是别人又畏惧倭寇如虎,这倭寇到底是厉害,还是不厉害啊?”   江一麟也说道:“没错,讲一讲,我们也好长点见识,没准这次殿试就要问平倭之策呢!”   听到殿试两个字,大家伙顿时都来了精神,也顾不得休息,摆上了蜡烛,围坐在一起,就听着唐毅诉说。   ……   “诸位前辈如此错爱,我就试着说一说。”唐毅清了清嗓子说道:“倭患其实历代都有,倭寇来自倭国列岛,那里地域狭小,人口众多,火山密布,地震频发,算是最贫瘠的岛屿。俗话说穷山恶水出刁民,倭人生性无耻狠辣,毫无道德,只崇拜强者,当年大唐在白江口一战,全歼数万倭国水师,从此之后,倭国老实了数百年,并且处处学习大唐之风,当然只是画虎不成反类犬,令人可发一笑。到了本朝,经常有零星倭寇入侵,规模多则数百人,从最南端的海南,到山东辽东,都有倭寇踪迹,而江南又是重灾区。”   杨继盛听得很认真,问道:“这么说来,倭患是旧疾?”   唐毅点点头,又摇摇头:“倭患本是疥癣之疾,可是越闹越大,甚至威胁江南半壁,则是从废除市舶司开始的……”   唐毅存心想让大家长长见识,在座都是南直隶的精英,甚至能考中进士,大明未来的希望,也该让大明的读书人睁开眼睛看看世界了。   而且唐毅还存了一个心思,他要让杨继盛知道,世界不是他想的那么单纯,不是非黑即白,也不要随便浪费自己的生命……刚刚从一番话中,唐毅听得出来,杨继盛不是那种沽名钓誉,为了刷声望不惜一切代价的清流言官,他是真正爱这个国家,爱这片土地,爱得深,爱得真。正因为如此,他才会不惜性命,弹劾国贼。   “由于嘉靖二年的争贡事件,草率废除了市舶司,中外贸易为之中断。如今和国初的情况不一样,经过一百多年的休养生息,商贸繁荣,作坊林立,以苏松等地为例,靠着丝绸和棉布过活的百姓多达百万,市舶司取消,他们一下子没了吃饭的营生。更为重要的是我们所处的时代正在发生翻天剧变……”   唐毅猛地站起身,大声说道:“在遥远的西方,有一批探险家,乘着简陋的船只,在无边的大海中搏命,他们赌赢了,发现了十几倍于大明的广袤土地,那些土地肥沃富饶,地下埋着数不清的金银。西夷早就垂涎天朝的物产,无论是丝绸还是瓷器,都价值万金。他们冶炼出金银,跑到我朝来换取想要的商品,偏偏这时候市舶司被取消了。这些西夷本就野蛮成性,都是土匪海盗出身,他们从官方得不到想要的东西,就会支持走私。”   “有一些商人就乘势而起,大肆走私物资,视朝廷法度于无物,几十年下来,他们聚集大量财富,手底下拥有成千上万的失去生活来源,冒险下海的百姓。另外又雇佣了大批的倭国武士,充当打手,如此各方集合起来,倭寇之乱才会越闹越大,不可收拾。”   “而倭寇乱起,偏偏东南承平日久,文恬武嬉,军备废弛,倭寇一次次得手之后,胆子就越来越大,非但不把朝廷放在眼里,还幻想着龙衮海外,做草头天子。就好比一个病人,内外之症一起爆发,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想要消灭倭寇,解决东南的乱象,非大毅力,大智慧,以及大投入不可!”   ……   不同于杨继盛的慷慨激昂,唐毅的话娓娓道来,可是带来的震撼却更加强烈,谁也想不到小小的倭寇竟然牵连到这么多的方面,更令大家想不到的是小小年纪的唐毅,居然把天下大势都装在了心里,要不了多久,此子的成就怕是要在大家之上啊!   想到这里,大家对唐慎不由得投去了强烈的嫉妒目光,这家伙命也太好了吧?   不提这些人感叹,杨继盛受到的冲击更大,他本来想着除掉严党,天下就能太平,可是现在一听,或许还有更麻烦的事情……   他不由得颓然地捂住了头,“多谢行之指点,我想静静!”   看着杨继盛颓然的模样,唐毅不由得松了口气,这位不会冒然弹劾严嵩了吧? 第154章 还是躲不过   过了山东之后,运河结冻,大家伙只能舍了舒服的船只,换上了马车继续北上。徐三一口气准备了十多架马车,车厢外面披着厚厚的毯子,车厢里面还放了汤婆子,生怕冻着,考虑得十分周祥,众人都感谢不已。   至于杨继盛,和大家相处的也非常好,闲暇的时间,还去指点唐慎的学问。说起来杨继盛和唐慎还真有几分相似,两个人的资质都不算最好,但是都肯下功夫,也都是年过而立开始发迹,经过杨继盛的指点,唐慎就仿佛打开了一扇天窗,任督二脉都通了,还是一通百通,他有自信凭着真正的本事,通过乡试也没有问题。   这一天休息的时候,杨继盛找到唐慎,就笑着问道:“子诚兄,你在东南练兵抗倭,杀倭寇无数,那北虏呢,能否也杀俺答汗一个落花流水?”   唐慎挠了挠头,为难地说道:“椒山兄,我倒是听毅儿他们讨论过,东南水网密布,地形气候和北方都完全不同,俺答汗骑兵众多,凭着我手上的新军和蒙古人拼,估计是败多胜少。但是练兵核心就在一个练字,只要舍得投钱,找准了方法,重创俺答并不难。”   说话之间,唐毅端着烫好的烧酒过来,给老爹和杨继盛都满了一杯。   杨继盛没有急着喝酒,而是笑道:“行之,荆川先生夸你是军事奇才,如今大明东南有倭寇,西北有蒙古俺答,频频入寇,你可有什么对策?”   唐毅叹口气,“椒山公,其实说到底就是一个字:钱!练兵要钱,打造精良的武器要钱,收买奸细,探听情报要钱,打赢了还要抚恤士兵,控制打下来的土地,方方面面算起来,都离不开银子。当年汉武帝北击匈奴的时候,就舍得下本,选拔的就是十来岁的孤儿,从小苦训,经过十几年的功夫,再派遣霍去病统帅,打得匈奴落花流水,最终灭族。唐太宗也是一般,忍辱负重,苦训精兵,一战击败突厥。遥想汉唐雄风,后辈子孙实在是汗颜。”   杨继盛频频点头,感叹说道:“汉唐之风实在是令人神往,本朝成祖远征大漠,蒙古俯首帖耳,足以比肩古人,只是如何才能恢复昔日的荣光?”   言谈之间,已经把唐毅当成了平等的好友,忍不住请教。   唐毅沉思一会儿,笑道:“椒山公这是在为难小子啊。”   “你只管说就是。”杨继盛鼓励道。   “那我就斗胆一次。”唐毅笑道:“先说倭寇的问题,是因为市舶司草率被废才酿成大祸,那市舶司为何被废?究其原因,在于海禁政策。再说九边,为何兵无战力,将帅懦弱呢?无他,弊在世袭二字!椒山公,正所谓流水不腐户枢不蠹,一个人若是出生那一天便知道自己的未来,他还努力干什么?不触及军户制度,想要彻底改变九边被动挨打的局面,势必登天还难!”   唐毅还想说下去,杨继盛却面色严峻,用力摆手,“行之这话和我说说也就算了,千万不能再对别人提前,不然会有麻烦的。”   唐毅嘿嘿一笑,没有反驳,他的话直指朱元璋,在祖制大于天的明朝,妄议太祖那可是大罪过,搞不好一辈子的功名就毁了。不过唐毅对杨继盛有信心,他也希望杨继盛明白,严党就好像庞大身躯上的创口,狰狞恐怖,臭气熏天,最容易被人看到。可是真正的病根却在身体里面,除掉严党,并不能让这个国家变得好多少。   ……   显然杨继盛也听了进去,在接下来的日子里,他变得沉默了许多,经常抱着头思索,脸上不时显出痛苦的神色,到了晚上,又一坐就是一整夜。唐毅的话对他影响远比想象中的要大得多,他原本很多天真的观念都开始动摇。简单地说,就是进行三观重组,从一切归罪于严党的偏执中跳出来,站在更高的角度看待天下,看待朝局。   离着京城越来越近,杨继盛脸上的笑容也多了起来,似乎他已经走了出来,和大家说说笑笑,一起胡吃海塞,到了晚上倒头就睡,唐毅暗暗松了口气,貌似警报解除了。   腊月初七,他们总算是赶到了京城。   天空飘着零星的雪花,离着老远望去,庞大的城墙就好像伏在地上的巨兽,巍峨如山,高大雄伟,这就是大明帝国的心脏。初次见到的士子们不由得血脉喷张,江一麟更是激动地扯着嗓子鬼叫,惹来百姓异样的眼神,弄得大家一起掩面,不认识丢人的家伙。   唐毅同样在四处打量,不过他看到了另一面,寒冬腊月,成帮结队的百姓穿着破烂的棉衣,露着黑色的棉絮,腰里系着草绳,脚上的鞋子露出脚趾,冻得青紫,有的人甚至伤痕累累,一步一步挪向城门。   他们卑微地躬着身体,捧着破碗,向过往的商旅祈求一点施舍。在城墙下面,还有更多的百姓有气无力地躺着,身上盖着脏兮兮的棉被,有的连棉被都没有,只能找一些稻草做成一个窝。   谁也不知道他们能不能活到明天,或许一场雪下来,他们就要变成僵硬的尸体。唐毅看到了,杨继盛也看到了,一滴泪水从眼角流下,一路上也见过流民百姓,但是都没有这次来的强烈和震撼!   这是京城啊,天子脚下,首善之地!怎么会有如此凄惨的一幕?   杨继盛猛地从书童手里抢过包裹,不管衣服还是银子,抓起来就往难民那边跑。唐毅急忙跳下来,一把拉住了他。   “椒山公,你这么给银子,百姓只会争抢。回头我出一千两银子,给大家伙熬点粥,发些包子馒头,岂不是更好!”   杨继盛一愣,痛苦地摇摇头,唐毅能清楚地听到他的拳头攥得咯咯响,半晌杨继盛终于平静下来,掏出一包银子,塞到了唐毅的手里。   “这是我给百姓的,不许拒绝!”杨继盛凶巴巴说道。   唐毅无奈,只好收下了银子。   ……   经过了小插曲,众人都进了京城,情况和城外迥然不同,虽然还下着小雪,但是操着各种口音的士子络绎不绝,大家都在高谈阔论,拜会亲友。   沿街的客栈也都应景,这个叫“状元居”,那个叫“进士坊”还有什么“魁星客栈”“三元之家”,总而言之,五花八门,什么都有。   上前一打听,嚯,可都不便宜,哪怕是最下等的客房还要三两银子一个月,而且还要店家提供伙食。   有人提前半年就到了京城,算起来光是食宿就要五十两银子,再加上拜会朋友,请客送礼,一场科举考下来,不花上百两银子,那是想都不要想。   听说不少寒门学子不得不借钱参加考试,许诺考上之后,加倍奉还。科举不光是学子的狂欢,也是给高利贷的节日。   当然别人如此,唐毅可不需要,由于酒精、家具、药玉等等都在京城大卖,收入颇丰,加上锦衣卫从中帮忙,雷七盘下了十几处铺面,而且他料到老爷和少爷早晚会进京的,干脆又买了三处宅子,最小的都有几十间房子,又靠近棋盘大街,去会试考场也方便。   众人都欣喜下榻,紧张地筹备科考事宜,还有人跑到南直隶的会馆,联络朋友,沟通情报。   杨继盛倒不用忙这些,他先去吏部报道,这一去可了不得,他竟然被提拔为兵部武选司员外郎。   大明朝公认四个最肥的地方,分别是吏部文选司,吏部考功司,兵部武选司,兵部武库司。   其中兵部武选司由于掌管武官升迁,比起文官更加直接,简直是肥肉当中的肥肉。就拿勋贵和将门来说,老一辈死了,后人想要尽早承袭爵位,就要经过兵部武选司的批准,如果不上供,随随便便卡你几年,就够你吐血三升而亡的。   杨继盛能到这种衙门,简直是造化中的大造化!   不过这位新任的员外郎却穷酸的出乎想象,他把银子都给了唐毅去救济灾民,身上是一分钱都没有,只能赖在唐毅家里。唐毅当然是求之不得,每天好生招待,杨继盛早出晚归,去兵部上班,看起来十分忙碌,经常到了深夜屋子里还亮着灯。   唐毅并没有觉察出什么异样,离着年关越来越近了,虽然离开了家,不过爷俩凑在一起,就算过年。唐毅早早带着沈林往前门溜达,后面还带着马车,摆出一副扫荡年货的架势。没走出多远,沈林就看到了街边一个卖糖块的小摊。   新鲜的酥糖,还印着小人,沈林拿了一块给唐毅尝尝。   “嚯,不错啊!”唐毅笑道:“皮薄酥脆、糖馅层次清晰,吃起来香甜可口,不粘牙不腻口,吃后还没有残渣,好东西,真是好东西!”   摊主笑道:“这位公子圣明,俺家五代人都做‘小孩儿酥’的,老北京就没有更地道的!”   “好,来二斤,不来二十斤!”唐毅不大喜欢吃糖,不过估计着女孩子一定喜欢,赶快给王姑娘送去,让她也尝尝。   沈林怯生生说道:“少爷,能不能再多买点?”   “怎么?你想要吃?不怕牙坏了?”   “不,不是,我想送人。”沈林低着头,小脸通红。   唐毅哈哈哈一笑,“长本事了啊,就听你的!”   主仆正在买东西,突然唐慎急匆匆跑来,见到唐毅,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道:“毅儿,椒山先生不辞而别了!” 第155章 王世贞   书房之中,应用之物都在,唯有几件换洗衣服消失了,八仙桌子上还摆着一张瑶琴,正是杨继盛平时所用,唐毅急忙伸手拿起,一封信赫然出现。老爹一把抓过来,抽出信纸,爷俩一起看去。   “子诚贤弟,行之小友,见信如晤:继盛北上之时,曾拜谒荆川先生,先生曾言‘愿益留意,不朽之业,终当在执事而为’。然则继盛以为欲天下大治,首在正本清源,前有奸佞仇鸾为祸,如今仇鸾已丧,唯首辅严嵩盗权窃柄,误国殃民,恶贯满盈,人神共愤。继盛自幼受教庭训,是非分明。入仕以来,承蒙皇恩,欲以一腔热血,做博浪一击,为国锄奸,百死不悔。   然北上途中,幸遇子诚兄与令郎行之贤侄,兄父子皆是大才,南倭北虏,尽在心中。继盛承蒙指点,如拨云见日,豁然开朗。严嵩有罪,朝政策略亦有过错,百年积弊,非是一日半日能解,非是斩杀一两贼臣,天下便能焕然一新。继盛亦明白荆川先生之苦心,反躬自省,本欲实心用事,身在兵部,为国选贤,充实武备,平定四方之乱,重新盛世……”   爷俩看着杨继盛诉说心志,颇为感动,可是再往下看去,却浑身冷汗直流,只见杨继盛愤然写道:“进入兵部以来,各方告急文书雪片飞至,十月,俺答入寇!己卯,俺答犯大同,分掠朔、应、山阴、马邑!十一月,犯山西三关!壬辰,犯宁夏!兵部侍郎蒋应奎御敌不力,竟勾结左通政唐国卿杀良冒功,被杖于廷。腊月,俺答犯宣府,参将史略战死,兵部尚书赵锦下狱。辛巳,吉能犯延绥,杀副总兵李梅……”   一桩桩,一件件,全都是战败的消息,大明朝的九边重镇,百万雄兵,在俺答的铁骑之下,竟然脆弱的像是一张纸,漏洞百出。武将无能战死沙场,文官无胆,下狱论死!   爷俩总算是明白过来,为什么天子脚下有那么多的难民,原来都是从九边跑过来的,说来讽刺,当年为了天子守国门而建立的雄城,竟然变成了难民的收容所。   十几万的京营非但不能保护百姓,连出城抗敌的勇气都没有,只能眼睁睁看着蒙古人一次次突破防线,在大明君臣面前耀武扬威,不可一世!   身为一个骄傲的士大夫,一个深切爱着土地的汉子,杨继盛拼命想要麻痹自己,可是他真的做不到,他的心在流血!   “……继盛无有荆川先生的远见卓识,也没有子诚兄深沉内敛,更不及行之小友机谋百变。继盛亦知弹劾奸佞十死无生,纵然除去严贼,朝廷仍需内调外养,苦心经营,才能扭转颓势。但是严嵩去总比不去的好,老贼无有治国之能,尸位素餐,一意媚上,多在台上一天,大明便多受一分损失,忠贞之士便会被害。继盛自忖无有救民水火之能,唯有骨头够硬!拼尽一腔鲜血,铲除国贼。至于中兴大明,则要烦请子诚兄和行之小友,以及万千志士,继盛九泉之下,遥祝诸君功成……路途之上,承蒙子诚兄款待,继盛已经感激不尽,如今上书弹劾严贼,又岂能牵连朋友,继盛令觅住处,子诚兄不必挂怀,瑶琴一张,留作纪念,继盛顿首拜别!”   爷俩看完了杨继盛的一封信,全都默默不语,心中好似刀割,明知是飞蛾扑火,明知是万劫不复,明知作用不大,依旧要倾尽所有,把满腔血撒尽,这是何等勇毅,何等英雄!   唐毅咯蹦蹦咬着牙齿,猛地一拍桌子,自责地说道:“都怪我自作聪明,要是随便劝说几句就能改变主意,那还是杨椒山吗!早知如此,我就该……”   唐毅突然说不下去了,杨继盛是兵部员外郎,是当朝的官员,他下定了决心,岂是唐毅能阻止的?   老爹擦了擦眼泪,拍着唐毅的肩头说道:“儿啊,以椒山先生的性子,路见不平,岂能不管,奸佞横行,岂能不谏!只是历年弹劾严嵩的言官非死即伤,从来没有好下场,我真怕椒山兄也重蹈覆辙,打虎不成反被虎伤。”   唐毅豁然站起,他轻易不会感动,可是杨继盛的一片赤子之心,却不能不动容。   “爹,我想救椒山先生!”   “嗯!”唐慎用力点头,说道:“没错,如果连杨继盛都不救,咱们爷俩还有良心吗?”   爷俩下定了决心,可是面对着现实,又变得为难起来。   他们初入京城,人生地不熟,连朝廷大门冲哪边开都不知道,又怎么去救人?更何况杨继盛一心死谏,爷俩连人都找不到,就算找到了,也不会听他们的。   唐慎想了半晌,苦恼的抱着头,一筹莫展。唐毅在地上转了几圈,正在这时候,沈林从外面跑了进来,他刚刚找来了镖局,用快马把酥糖送回太仓,足足三十斤的糖块还特别分成了两部分。沈林记得珠儿说小姐的东西丫鬟不能随便吃的,专门送给她的应该就没事了吧!   “少爷,糖送出去了,说是初十之前就能送到王小姐的手里。”沈林兴冲冲说道。   唐慎烦躁地摆摆手,“什么鸡毛蒜皮的小事,别来添乱!”沈林吓得一吐舌头,连忙退出去。   唐毅却眼前一亮,突然大笑道:“我怎么把他给忘了,沈林,快快准备拜帖。”   唐毅要见的是谁?正是当今的文坛盟主,杨继盛的同科好友王世贞。算来算去,也只有王世贞能阻止杨继盛飞蛾扑火的自杀行动了。   沈林急忙准备好了马车,唐慎有心跟着,唐毅却拦住了他。   “爹,你要参加会试,这时候到处跑容易引来非议,还是我去吧!”   “嗯,那也好,一切小心!”   “孩儿明白!”   离开了家门,稍微一打听,文坛盟主的大名无人不知,唐毅很顺利找到了王世贞的府邸。眼下王世贞是大理寺的左寺,官职不大,宅子也不大,在一座幽深的小巷子里,只有三进的院子,门口有一个家丁,百无聊赖地支应着。   唐毅跳下马车,急忙跑过来,说道:“请问这是王世贞大人的府邸吗?在下想要求见王大人。”   小厮踩着条凳坐着,扣了扣耳朵,懒洋洋说道:“想见我们大人的多了,你还不够格,一边去吧。”   真是阎王好见小鬼难搪,唐毅强压着火气,怒道:“我是太仓来的,是你们家大人的亲戚!”   “亲戚?这年头就是条狗,都说是我们的大人亲戚!”小厮斜着眼睛说道:“我们家大人见得过来吗!”   “你敢骂人,没挨过揍是不是!”唐毅一腔怒火,正好没地方撒,抓起小厮的胸口,挥拳就要打。   这时候突然有人咳嗽了一声,不悦地说道:“哪来的朋友,随便动手打人可不好!”   唐毅不由得一松手,小厮急忙喊道:“老爷,您可算回来了,这小子太不是东西了,冒出您的亲戚不说,还要打小的!”   听到小厮叫嚷,唐毅瞬间一愣,莫非眼前之人就是王世贞?   三十左右的模样,一身青灰色的棉袍,头上戴着大大的毡帽,把脸都遮住了一半。肩头背着一个搭子,装着纸笔墨砚一类的东西。看样子仿佛哪的掌柜的去收账回来,和传说中风采过人的大文豪全然不同。   王世贞脸色一沉,略微沉吟道:“小朋友,科举在即,用心读书就是,王某帮不了什么的,还请自便!”   敢情把自己当成了前来拜会的读书人,唐毅连忙摆手,说道:“元美表哥,你好歹也喝了我的那么多酒,就这么把我打发走了,恐怕不妥吧!”   “酒!”   王世贞眼前一亮,再仔细打量一下唐毅,顿时惊呼道:“莫非你是唐毅表弟?”王世贞欣喜若狂,一把拉住唐毅,笑道:“你怎么到京城来了?”   唐毅把陪着父亲进京赶考的事情草草说了一遍,王世贞顿时沉下了脸,佯怒道:“都是一家人,进京怎么不先来打招呼,嫌弃表哥是不?”   “岂敢岂敢,小弟这不是来了。”   王世贞笑道:“走,咱们进去喝两杯。”   这位还真好酒,拉着唐毅就往里面走,沈林也挺直胸膛跟了进去,只剩下小厮呆呆发愣,仰天长嚎:“真是亲戚,我咋这么倒霉啊!”   到了王世贞的书房,他把搭子解下来,又把帽子拿掉,棉袍脱下,露出了庐山真面目,剑眉朗目,风度翩翩,不愧是文坛的领袖。   王世贞倒是有些不好意思,从搭子里取出一摞手稿,放在了桌上。见唐毅惊讶,他解释道:“小兄这些日子去茶馆,听书写故事,什么三列国,东西汉,水浒残唐封神传,虽说稗官野史,可着实有趣,有趣得狠!”   唐毅这些明白,怪不得包裹得那么严实呢,这都什么爱好啊?也难怪,传说中神秘兮兮的兰陵笑笑生就是这位,不敬业能写得出西门大官人的故事吗?   唐毅没心情和他聊艺术,单刀直入,问道:“元美表哥,你知道杨椒山吗?”   “啊,怎么不知道,难道他进京了?”   唐毅这个无语啊,王大盟主啊,你好歹对得起老朱家的俸禄,关心点正经事好不?王世贞脸上一红,急忙说道:“他来了正好,把他请来,咱们一起喝酒畅谈。”   “怕是谈不成了,椒山先生要上书弹劾严嵩,表哥能救他的只剩下你了!” 第156章 男人的承诺   “弹劾严嵩?”   王世贞虽然做着官,实际上一颗心思都在文坛上,也不热心政务,比起唐毅知道的不算多,可是他清楚一点,这些年来,弹劾严嵩的就没有好下场!不是杀头,就是罢官,现在还有关在大牢的。   一想到好友可能遭到的厄运,他就头皮发麻,三魂七魄都飞了,惊呼道:“椒山怎么会这么糊涂啊!”   唐毅摇摇头,说道:“表哥,椒山先生和我一路北上,我察觉他的心思,本来百般劝解,先生似有悔意,可是无奈京城遍地腥膻,俺答如入无人之境,百姓流离失所,你说以椒山先生的性子他能不着急,能不上书吗?”   王世贞这时候脑袋也清醒过来,急忙说道:“无论如何,也不能让杨继盛去找死,你知道他去了哪吗?”   唐毅依旧摇头,“本来椒山先生是住在我家的,可是他突然不辞而别,想来是怕牵连到我们,我也是没有办法,才找到表哥!”   “原来如此!”   王世贞思索了半晌,攥着拳头,半晌颓然长叹,苦笑道:“杨继盛这个人出身贫寒,小时候还当过放牛娃,但是他心志坚定,决定的事情绝不会动摇,哪怕我找到他,他也不会听我的劝说。”   “那可怎么办?”唐毅焦急地问道。   “别着急,容我想一想。”王世贞在地上转了几圈,突然兴奋地一拍手,惊叫道:“有了,他不听别人的话,老师的话一定听,走,我现在就带你去找徐阁老。”   王世贞还真干脆,急忙换了一身新衣,带着唐毅,上了马车,就直奔徐阶的家而来。马车在并不宽敞的胡同里转了转去,弄得唐毅七荤八素,好不容易才到了一处小院前面,停了下来。   和王世贞一样,都是三进的院子,看起来还要简朴一些,简直不像是内阁大学士的家。王世贞跳下来,不由叹道:“师相多年以来,清廉自守,真是后辈的楷模典范!”   唐毅一听,差点喷出一口老血。   表哥啊,表哥,你是外星来的吗,离开地球多少时间了,徐阁老在京城装孙子,可是在华亭老家可是地地道道的土豪,都快比你们家还富有了。   眼下也不是说这事的时候,王世贞走上前去,轻轻叩打门环,不多时出来一个老管家,谁能不认识文坛的盟主啊!   老管家慌忙施礼:“原来是王大人来了,小的给您施礼。”   “嗯,师相呢,在家吗?”   老管家急忙说道:“不巧得很,老爷去西苑值班了。”   “那要什么时候回来?”王世贞急忙追问道。   “不好说啊。”老管家伏在王世贞的耳边,低声说道:“大人,宫里来人说陛下宣老爷去西苑,似乎是为了户部预算的事,能回家过三十就不错了,这几年不都是如此,老爷不容易……”   老管家还要说下去,可是王世贞的脸色已经变得铁青色。   王世贞好歹也在京城多年,耳濡目染,也接触过很多清流,知道一些事情。严嵩一党也知道作孽太多,因此对于弹劾防范严密,掌管奏疏的通政司一直死卡在严党的手里。一切对他不利的奏本都会先送到严阁老手里,然后再送给嘉靖。   本来为了防止权臣蒙蔽圣听,还可以从左顺门直接送奏折上去,当年张璁就是这么绕过杨廷和的。   可是嘉靖避居西苑之后,这条路也断了。但是聪明的言官总会想到办法,他们发现一个特色嘉靖朝别的不多,祥瑞特别多。   什么神龟啊,白鹿啊,甚至麒麟,有时候老天爷还会降下神谕,嘉奖他的好儿子朱厚熜。历代祥瑞都不少,唯独本朝多。说起来也没有什么特殊的,无非是上有所好下必甚焉。嘉靖一意修玄,正需要老天爷给他支持,所有“祥瑞”就接踵而来。   每当出现祥瑞,或者是年节圣寿,嘉靖都要求百官上贺表,而且喜欢自我陶醉的嘉靖皇帝还非常关注,不少官员就靠着拍马屁升官。   言官们看来,贺表就是蒙混过关的好途径,首先通政司不会每一本都检查,其次司礼监也不会扣下,统统都送到道君皇帝的面前。   ……   王世贞把这些说了一遍,唐毅脑门也见汗了,不用问,杨继盛要想弹劾严嵩,必然借着过年上贺表的机会。按照常理,正月二十七就会陆续上贺表,到了腊月三十,百官早就搂着老婆孩子过年了。要是徐阶三十回来,花黄菜都凉了。   今天已经二十七了,杨继盛随时都能上要命的奏折,简直是分秒必争!   “行之,我现在就去内阁找师相,让他阻止椒山。”   唐毅点头,嘱咐道:“表哥,你不要直接找徐阁老,免得引起怀疑。”   “嗯,正好大理寺有一批案卷,我给老师送去。”   双方立刻辞别,唐毅忧心忡忡回到家的时候,天色早已黯淡,一桌子酒菜摆着,唐慎呆坐,连一口也吃不下。见儿子回来,慌忙站起身。   “毅儿,椒山先生怎么样?”   唐毅默默坐在了老爹的对面,长长叹了口气,“表哥已经去找徐阁老了,但愿徐阁老能拦得住椒山先生。”   唐慎听完,颇为欢喜,宽慰道:“徐阁老是内阁大学士,又是椒山的师父,由他出面,椒山岂能不听。毅儿,咱们也能放心了。”   唐毅默默点头,可是却总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一夜无话,第二天天还不亮就听到门外咚咚作响,家人急忙打开,进来的正是王世贞。   原来他昨天去找徐阶,可是内阁正在核实户部各项开支的单子,由于去年倭寇大乱,黄河水灾,加上俺答不断入侵,军费开支暴增,而同时又有减免受灾地区的田赋,一来一回,财政缺口超过二百万两。   内阁,司礼监,户部,工部,兵部,吏部……只要涉及到的都吵成了一团,徐阶身为嘉靖倚重的大臣,根本脱不开身。王世贞苦等了许久,连老师的面都没有见到。   “唉,这可如何是好?”王世贞太阳穴的青筋乱跳,不停地搓手。   “表哥,我看为今之计就只有赶快去寻找椒山先生了。你和他熟悉,椒山先生在京城都认识什么人,喜欢去什么地方,咱们赶快去找。”   王世贞咬着牙说道:“也只有如此了!”   立刻王世贞带着,先去几个同科的好友家,一问没有,又去兵部打听,也没有,再去杨继盛平时喜欢逛的酒坊茶肆,找了一圈,统统都没有……   唐毅和王世贞已经跑了一整天,两条腿都细了,上气不接下气,实在是走不动了,随便找了处茶摊,坐着歇腿。   “没找着椒山,咱们两个先死了。”王世贞喘着粗气说道。   唐毅也附和着,“京城这么大,人海茫茫,我看这么找不是办法,倒不如咱们去通政司。”   “通政司?”   “对!”唐毅攥着拳头,说道:“不管椒山先生藏在哪里,他总要上书吧,肯定要去通政司,咱们堵在通政司的前面,他只要出现,立刻打晕带走!”   对这种流氓手段,王世贞还有些犹豫,担忧地问道:“这样好吗,椒山的脾气大,他会恨我们一辈子的。”   “那也比送了性命强。”   王世贞犹豫一下,下定了决心:“好嘞,要怪就怪我好了!”   两个人召集家丁,一同赶到了通政司,离着还有上百步,就见里面走出了一个人,仰望着苍天,满脸如释重负的笑容。   是杨继盛!他已经把贺表送上去了!   “杨继盛,你混蛋!”王世贞忍不住骂了出来,杨继盛貌似也看到了他们,急忙转身,向着小巷子快步走去。   王世贞和唐毅急忙追过去,到了里面,总算赶上了杨继盛,把他堵上了。杨继盛也学光棍,把手一摊。干脆地说道:“元美,行之,你们都来晚了,我看着内廷的宦官把贺表送上去的,再过两天圣上就会看到。我杨继盛已经是不祥之人,你们和我过从甚密,是会有麻烦的!”   “放屁!”王世贞猛地冲过来,一把揪住杨继盛的胸口,脸对着脸,吐沫星子喷了他一脸!   “你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你在找死!”   杨继盛长叹一口气,“元美,你我知己一场,杨继盛是什么人你还不清楚,我既然决心弹劾严嵩,就请你成全我。”   “成全?怎么成全?”   “求仁得仁!”杨继盛果断说道:“元美,我上书弹劾严嵩,所求的就是死在严嵩手里,以我的一腔热血,唤醒世人,你若是我的朋友,就该为我高兴。”   “高兴你个头!”   王世贞一辈子的风度今天都丢光了,他是真想给杨继盛几拳,可是当拳头举起的时候,他又心软了,泪水顺着眼角流下。   “唉,你怎么那么傻啊?”   杨继盛憨厚地一笑,“元美,人各有志,路是我选的,你就让我走完吧!”   说完这句话,杨继盛一跺脚,转身就往前走。王世贞愕然地呆立,浑身不停地颤抖,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说什么!   看到这一幕,唐毅喉咙发痒,他虽然信奉明哲保身的那一套官场哲学,可是此时他再也忍不了,无论如何他也不能看着眼前的男子跳火坑而不救,用尽力气大喊:“椒山先生,我唐行之不是会放弃的人,哪怕折子上去了,哪怕你下狱论死,我也要把你从鬼门关拉回来!你听到没有!”   杨继盛身体一顿,眼圈里的泪也止不住了,用力说道:“行之,我会等着的!” 第157章 天生阴谋家   从通政司回来,王世贞就仿佛被抽空了一般,两眼呆滞,神色木讷。眼睁睁看着好友送死,那种滋味简直好比拿刀子割心口,鲜血淋漓,遍体伤痕。   到了唐毅的家,王世贞颓然地坐在了椅子上,一言不发。唐慎闻讯而来,唐毅小声将情况告诉了老爹,唐慎顿时都傻了,不由得痛心疾首。   “唉,椒山先生,真是弥天大勇啊!”唐慎除了感慨,也束手无策。   突然王世贞站起身,就往外面走。   “表哥,你站住!”   王世贞脚下顿了顿,并不停歇,还要出去,唐毅急匆匆跑过来,一伸胳膊,把他给拦住了。   “表哥,你不要乱来,先说清楚,你准备怎么做?”   “我,我去求严嵩还不成!”王世贞脱口而出。   还真别说,王世贞和严家的关系并不很差,作为东南的大族,才名传天下的王世贞,在政治上又毫无影响力,严家也从不把他当成对手,相反还要借助王世贞,改善一下狼藉的名声。至于王世贞,也犯不着得罪当朝第一权臣。双方一直维持着表面的融洽。   可是牵涉到了好友,王世贞再也忍不住了,他要舍了面皮,去祈求严家的原谅,祈求他们给杨继盛一条活路。   为了朋友,他可以毫不犹豫地放弃他的高傲。   “不成!”唐毅断然拒绝了王世贞的提议,王世贞不由得怒道:“为什么,难道不要救杨继盛吗?”   唐毅同样大吼道:“表哥,你脑袋清醒点,越是帮着椒山先生求情,就越是逼着严家下杀手!”   “为什么?”王世贞实在是不明白唐毅的话,狂怒地吼道。   “这还不简单,严家对弹劾他们的官吏从来不客气,为的就是杀鸡骇猴,越是求情的人多,分量大,就代表这只鸡值钱,他们就越不会放过!”   唐毅分析的一点都没错,自从严嵩靠着溜须拍马获得嘉靖的青睐之后,他的道德就破产了,根本无法像杨廷和那样一呼百应,百官马首是瞻。为了保住权位,严嵩唯有拼命讨好嘉靖,保持圣眷,同时采用以猛服人的办法,对于挑衅他们的人,坚决打击,维持强悍无比的形象。这个印象一旦破功了,严家离着倒霉也就不远了。   清楚了这些,王世贞双腿一软,跌坐在地上,眼圈发红,抱着头痛苦地说道:“莫非只能看着椒山去死吗?我没用啊!”   王世贞突然仰起头,大声说道:“我要去联络好友,策动士林,大家一起保下杨继盛。”   “表哥,你别犯傻!”唐毅红着眼睛吼道:“能杀杨继盛的不是严嵩,而是皇上,唯有改变皇上的态度,杨继盛才能活下来!”   皇,皇上?   能吗?   嘉靖是个多刚愎自用的人,因为一句“二龙不相见”,就连儿子都不顾,对待臣子从来都不知道手下留情,想改变他的主意,简直比登天还难!   在王世贞的心里,唯一能帮上忙的或许只有徐阶,可是偏偏以徐阶的性子,连老师都能置之不理,要是嘉靖拿定了主意,徐阶会出手吗?   怎么想,都是一个死!   唐毅的脑筋快速转动,以他对嘉靖的判断,这是一个极为聪明敏感,又极度自私,对待臣子充满了偏见的强悍帝王。只要杨继盛的奏折上去,嘉靖就会以为是挑衅他的权威,再说什么都没用。   唯有抢在看到奏疏之前,改变嘉靖的想法。可是唯一能见到嘉靖的徐阶又在联系不上……把足智多谋的唐毅急得来回乱转。   唐慎同样皱着眉头,目光突然落在了桌案上的一份没有写完的奏折,突然兴奋地吼道:“毅儿,当初黄锦不是告诉你,陛下要一篇平定倭寇的策略吗,你爹可以上书陛下啊!”   唐毅猛然一惊,就仿佛抓到了救命稻草。   唯一的一次机会!   要救下杨继盛,还要保全自己和老爹,在别人看来简直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唐毅的脑筋迅速转动,两世的聪明才智全都冒了出来,沉默了半晌,愤然提笔,代替老爹挥毫泼墨,足足用了两个时辰,才将一份厚厚的奏疏写完,他的后背都湿透了,已经是精疲力竭,无力地说道:“表哥,你去找到锦衣卫的三太保霍建功,就说唐毅求他看在昔日的情分上,帮忙把这个在三十之前,务必交给陆太保,然后转呈陛下,椒山先生是死是活,就在此一举了!”   王世贞用力点头,转身离去。   ……   爆竹声声,欢笑连连,嘉靖虽然修炼太上忘情,每到了大年三十,还是像寻常人一样,要吃饺子,请神仙,太监们都在忙碌,唯有陆炳像是门神般,站在嘉靖的旁边,寸步不离地守护着。   “陆炳。”   “微臣在。”   “朕没有兄弟,这些年就是你陪伴朕的左右,有你在妖魔邪祟就进不了朕的身。”   陆炳连忙笑道:“陛下修仙得道,只有百灵相助,哪来的妖魔邪祟!”   “呵呵呵,朕的奶哥哥也会拍马屁了。”嘉靖失声笑道:“南倭北虏,难道不是小鬼吗?”   陆炳笑道:“北虏确实凶悍,不过南倭却不怎么样,刚刚送来奏报,卢镗大军到了浙江之后,连打了好几个胜仗,又歼敌数百,其他的将领都争相效法卢镗的练兵之法,想来要不了多久,东南就会安宁下来。”   “卢镗又立功了!”嘉靖细长的眉目之中闪过一丝喜色,确实一年以来,好事不多,坏事不少,唯一值得称道的就是沙洲大捷……提到了卢镗,嘉靖自然就想到了唐慎。   “对了,朕让唐慎上个折子,他怎么还没送来,莫不是忙着考进士,把朕的差事都给忘了?”嘉靖提高了声调。   这位皇帝还真不好伺候,陆炳笑道:“陛下,唐慎办事还是靠谱儿的,他的奏折已经送来了,不过……”   “不过什么?”嘉靖怒道:“他莫非说了什么大逆不道的话?”   “非也,是他的奏疏有点特殊。”   嘉靖沉着脸说道:“拿来朕瞧瞧,他还能玩出什么花样。”   陆炳只得从衣袖里拿出了一份厚厚的奏折,送到了嘉靖面前,将奏折摊开。嘉靖扫了两下,眼睛就离不开了,当了三十多年皇帝,嘉靖还是第一次见到如此奇怪的奏折。   没有冗长的说明,奏疏分成了两部分,全都采用漫画的形式,第一部分以一个士兵的角度,用36幅图画,把他从普通的百姓,经过残酷的训练,变成铁血战士,并且上阵杀敌,立功报国的过程展现出来。   第二部分则是从一个破产织工的角度,同样用漫画揭示他怎么走投无路,下海为盗,并且最后丧心病狂,抢掠杀戮,被官军俘虏……   幸亏唐毅画过翻页动画,此时画起来,一点不含糊,小小的人物线条简洁明了,形象逼真,还透着一股子萌劲儿,饶是嘉靖见多识广,也不由开怀大笑,连续看了好几遍,把图画都印在了脑子里。   “这是唐慎的奏疏?怎么看起来像是顽童之作啊?”   “陛下圣明。”陆炳解释道:“这些画的确是顽童所画,陛下还记得唐慎有个儿子叫唐毅吧,那小子古灵精怪的,这些就是他画的。至于唐慎所写的内容在后面。”   嘉靖急忙翻开,果然潇洒的瘦金体映入眼帘,嘉靖心情又好了几分。可是渐渐看下去,他的面色不由得严峻起来。   原来这些内容是总结沙洲大捷的所有俘虏供词,把他们曾经做什么,为什么会下海为盗,倭寇内部的组成,他们在海上如何生活,又如何选定目标,发动抢劫,每次抢掠能获得多少……   林林总总,全都摆了出来,其中最让嘉靖瞠目结舌的一点是七成的倭寇竟然是大明的子民,这七成人之中,又有一大半出身织工,因为破产之后,不得不做了倭寇。   从这个数字来看,前面的漫画一点不是夸张。   嘉靖看完之后,修长的手指,不停敲击奏折,脸上不喜不忧,看得陆炳都不由得发毛,生怕下一秒嘉靖就爆发,让他去抓唐家父子,反复无常的事情,嘉靖干起来轻车熟路。   不过嘉靖的坏脾气并没有发作,而是把奏折特意收在了一个木匣中,而后冲着陆炳微微一笑,“成了,早点回家吃团圆饭吧,朕不留你了。”   带着满腹的狐疑,陆炳离开了西苑。   按照皇宫的规矩,也要守岁,到了后半夜才能吃饺子。偏偏又没有春晚解闷,当然了,嘉靖也有娱乐项目,小太监把堆积如山的贺表送了过来,嘉靖拿起来,挨个翻看。对于那些陈词滥调,毫无新意的马屁嘉靖直接扔到了马桶,还要啐上两口。唯有字好、词好、意好的三好佳品,才能入嘉靖的眼帘。   一旦让道君皇帝高兴了,那么恭喜你,升官发财的机会就来了。   今天嘉靖比较倒霉,一连看了几十份,都不怎么样。   “怎么都是言官的,翰林的?六部的呢?”   嘉靖这么一嚷,麦福连忙俯身去找,不经意间,把奏折推到,恰巧有一份正好落在了嘉靖的面前。   “奴婢有罪,奴婢有罪!”麦福忙着过来捡起,可是嘉靖猛地一伸手,抢了过来。   对着烛光,一行触目惊心的字体出现在面前。   “兵部武选清吏司署员外郎事主事臣杨继盛谨奏:为感激天恩、舍身图报,乞赐圣断早诛奸险巧佞、专权贼臣以清朝政,以绝边患事……”   光是看了一个开头,嘉靖就声色俱厉。   “好一个不识趣的东西,竟敢扰了朕的兴致,该杀!”   麦福吓了一跳,忙问道:“主子,千万别气着仙体,要不要奴婢派人去抓人?”   嘉靖沉默了一会儿,突然讥笑道:“不必了,朕倒要看看,是哪路神仙在唱大戏!”习惯了阴谋论的嘉靖,从来不相信自己的臣子会为了一颗公心,冒死上书。   更别说杨继盛这种以生命作为赌注,弹劾严嵩十大罪,五大奸的要命奏折。   几乎与此同时,一模一样的奏疏已经摆在了严阁老的书房,严嵩老眼昏花,借着满屋子的烛光,仔细看着上面的文字,很快一个个字就变成了狰狞的宝剑,向着严嵩无情地刺来。堂堂的帝国首辅竟然浑身冷汗,雪白的胡须乱颤。   “世蕃,咱们爷俩恐怕要完了!”   严世藩的独眼之中,闪烁着凶光,大白脸上也布满了汗珠,可是他并不是轻易放弃的人,抓起杨继盛的奏折,他一遍一遍地看着,哪怕那些文字刺得他遍体鳞伤,也要看下去。   那些清高的文人是斗不过他这种顶级的阴谋家,一定会有漏洞的,一定会有的!   严世藩不停告诫自己,看到了奏折的最后,他突然眼前一亮,揉了揉眼睛,足足看了三遍,竟然仰天大笑!   “爹,这小子完了!” 第158章 突如其来的一击   “伏望皇上听臣之言,察嵩之奸,群臣于嵩畏威怀恩,固不必问也。皇上或问二王,令其面陈嵩恶;或询诸阁臣,谕以勿畏嵩威。如果的实,重则置以专权重罪以正国法,轻则谕以致仕归家以全国体……”   严世藩眯缝着独眼,奸笑声声,指着这段文字给老爹严嵩看,自信十足地说道:“爹,杨继盛完蛋了!”   严嵩揉了揉眼睛,仔细读了两遍,突然也笑了起来,雪白的胡须乱颤,眼泪都出来了。   “果然,不光是这小子,老夫要让徐阶也尝尝厉害!”   为何一段平平常常的话,就会让严嵩父子如此兴奋呢?道理并不复杂,在外人看来,嘉靖避居西苑,不见外臣,所以才会被严嵩蒙蔽,我们的皇帝还是好的,只是出了奸贼……   实际上呢,严嵩再厉害,至少没法染指锦衣卫,内廷的诸位大珰也不敢欺瞒皇上,嘉靖又聪明绝顶,根本不可能被骗十几年,说穿了,就是嘉靖利用严嵩替自己挨骂而已。   而杨继盛提到了“二王”,也就是嘉靖唯二的儿子,裕王和景王,让嘉靖去问儿子,摆明了说嘉靖不及儿子聪明贤良,往小了说,这是诽谤君父,往大了说,简直就是在逼迫嘉靖退位!   对于一个刚愎自用到了极点的皇帝,岂能接受!   更要命的是或许漫长的大礼议给嘉靖留下了太深刻的印象,对于这一类的问题,嘉靖都喜欢用阴谋论来看待,只要让皇帝陛下认为是有人指使杨继盛这么干的,那么人头滚滚就不远了。   一想到嘉靖咆哮暴怒,将所有怒火都发泄到徐阶的身上,严世藩就兴奋地手舞足蹈。   “徐华亭啊,徐华亭,你要步你师父的后尘了!”严世藩狰狞地笑道:“爹,咱们立刻上书,弹劾杨继盛和徐阶如何?”   “慢着,别着急!”严嵩老神在在,轻笑道:“想办法把这份奏疏的内容散布出去,知道的人越多越好。”   严世藩转了转眼珠,心领神会地一笑:“老爹高明!”   严嵩的算盘打得很响,奏疏的内容流传出去,势必有清流跟着闹事,那时候就可以归结成结党营私,把反对他们父子的一网打尽。   而且徐阶知道了消息之后,身为师徒,他不得不出来庇护杨继盛,如果他不管,无情无义的帽子扣上,徐阶就别想在官场混了。他要是跳出来,就等着承受嘉靖的怒火吧!   “老爹这手放长线钓大鱼,实在是高明!儿子这就去办。”   ……   嘉靖三十二年的正月,格外的寒冷,一场又一场的暴雪光顾京师,每天都有衙役赶着车,拖着城外的难民尸体,扔到乱葬岗。   即便是有些善良的商人大户,拿出粮食衣物,也只是杯水车薪。   本来指望着热闹的科举能转移人们的视线,可是自从知道杨继盛上书之后,他的奏折内容被越来越多的士子知道。   大家伙虽然不敢明着说什么,可是暗地里纷纷为杨继盛叫好!   尤其是东南的士子,他们更是群情激奋,倭寇在南方杀戮抢掠,天子脚下的京城也被蒙古人荼毒,百姓就像蒿草一样死去,堂堂天朝到底是怎么了?   杨继盛说的没错,是出了奸臣!   而最大的奸臣就是首辅严嵩!   不少士子相互串联,暗流汹涌。   而事情又在正月十一这一天达到了顶峰,朝廷派出了锦衣卫,凶神恶煞一般,冲到了杨继盛的住所,包围得里三层外三层。   杨继盛就在众目睽睽之下,身着白衣,昂首阔步,走到了他们的面前。没有愤怒,没有胆怯,只是坦然直面。   可越是如此,嚣张跋扈的锦衣卫面对着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竟然怯懦,竟然退步!   杨继盛只是淡淡说了句,“诸公若以今日之勇,对待俺答倭寇,何愁天下不安,百姓不宁!”   一句话臊得所有人老脸通红,都不敢抬头直视杨继盛尖锐的目光,领头的只能低声说道:“上峰有命,不敢违抗。”   说完,就将杨继盛锁起,押解到了锦衣卫。   众目睽睽之下,又一个忠贞之士被奸党陷害,悲愤的情绪在所有人心中弥漫,大家伙都把目光落在了大学士徐阶的身上,身为天子宠臣,杨继盛的恩师,都希望他能毅然站出来!   “师相,不能再退让了,杨椒山弹劾严贼,哪一条不是确有其事?倘若杨继盛死了,这天底下就再也没有敢对抗严党的人了!”张居正悲愤地说道。   他不仅为同科好友伤心,更为徐阶的冷漠感到失望。   实际上徐阶在内廷也有眼线,只比严嵩晚了一个多时辰,他也拿到了杨继盛的奏疏。可是几天下来,徐阶一直都沉默不语。   就算杨继盛被抓,他也不发一言,骨子里的寒冷让人绝望,让人疯狂!   天地君亲师,师徒如父子。   这可不是一句空话,身为师父,不保护徒弟,乃是被万众唾弃的,张居正一度都怀疑自己是不是找错了师父?   “唉!”沉默的徐阶终于长叹一口气。   “叔大,你是想遂了严党的意思,让陛下把为师打成朋党,让所有人都跟着完蛋吗?”   饶是张居正智谋百变,此时也是一阵愕然。   从去岁开始,严党出手拿下聂豹,接着又逼退了礼部尚书欧阳德,徐党和心学一脉在京的势力严重衰退,就剩下徐阶苦苦支撑,其他人的处境同样不好。晋党的领头人,兵部侍郎杨博再度出镇九边,名为对抗鞑子,实际上也是屯田避祸。   如今严党一家独大,呼风唤雨,所向睥睨。这时候跳出来和严党斗,绝对是九死一生,任何聪明的政治家都不会如此!   但是理智归理智,感情归感情,张居正是无论如何也接受不了冷酷到了极致的无情。   此时,突然管家前来禀报,说是陛下宣召。   徐阶仿佛弹簧一般,霍然而起,该来的总会到来,急忙换上官服,向着西苑赶去。临走之时,他拍了拍张居正的肩头。   “为师会嘱托陆炳的!”   这句话简直就是临终关怀,直接把张居正打落到了谷底,他真不知道自己如何去面对王世贞,如何面对杨继盛?   ……   徐阶无暇顾及弟子的想法,他一路匆匆,赶到了西苑,麦福麦公公早就等待多时。   “徐阁老,主子刚刚召见了严阁老,您可要悠着点。”   “多谢公公提点。”   徐阶面无表情,进了精舍,向嘉靖行礼已毕,自觉站在了严嵩的身后,宛如小吏一般。严嵩的寿眉挑了挑,没有说什么。   嘉靖看了看徐阶,突然冷笑道:“徐阁老,大年三十,又出了个狂犬吠日的畜生,把朕的江山说的一钱不值,还说严阁老是最大的奸佞,让朕杀了他,你说朕该不该听他的啊?”   从嘉靖冰冷的语气之中,徐阶感到了彻骨的寒冷,他很清楚杨继盛保不住了,也不能保!转瞬之间,徐阶就做出了选择。   “几十年来,陛下敬天修德,大明中兴,百姓安居乐业,纵使有些许毛贼,也不成气候。严阁老宵衣旰食,为了江山殚精竭虑,微臣看在眼里,愧不能比。严阁老乃是本朝柱石重臣,岂能斩杀?臣以为应当立刻将弹劾之人交由三法司治罪,以正视听。”   所谓三法司,就是刑部、大理寺和都察院,虽然这三处都是严嵩的人在把持,但是毕竟身为文官,多多少少要讲些情面,总比锦衣卫的黑牢要好,这也是徐阶唯一能争取的。   嘉靖不动声色,看了看严嵩。   “严阁老,你怎么看?”   “启奏陛下,徐阁老大义灭亲,老臣颇为佩服!”严嵩把“亲”字咬得很死,语气中不免嘲讽。   “老臣身为首揆,被弹劾乃是家常便饭,早就不在乎了。只是此次弹劾之人,竟然假传亲王之语,攻讦老臣,老臣惶恐不已。”严嵩说着跪伏在地上,老泪横流。   “裕王、景王居于深宫,贤德之名,天下皆知。他们何以能知晓老臣奸佞,真不知是何等丧心病狂,竟然为了陷害老臣,攀扯亲王,有辱皇家威仪,老臣实在是罪该万死!”   严嵩哭天抹泪的一番话,听在徐阶的耳里,简直就是晴天霹雳,震得他浑身发抖,几乎摔倒。   论起政务严嵩不成,可是捕风捉影,诬陷忠良却是顶尖的。一句随便的言语竟然被发挥到了极致,他明着说杨继盛是假传捏造,如果徐阶不反驳,那杨继盛死无葬身之地。   可是反驳了呢,那结果更糟,就代表真有其事,嘉靖从来不缺乏联想力,二王怎么会知道,肯定是有人告诉了他们,那谁和藩王结交呢?不用问,就是眼前的徐阶!   大臣结交藩王,想干什么,还不是要改朝换代,另立新君,再看杨继盛的奏疏,正好戳中了嘉靖的软肋,徐阶死定了!   事到如今,徐阶说什么都是多余的,只能拜伏在嘉靖面前,浑身颤抖,“微臣恳请陛下圣断!”   嘉靖扫了一眼徐阶,不由得失望,这家伙也太软弱了吧?这么容易就抛弃了学生?嘉靖突然把袖子一甩,一份奏疏落到了严嵩的面前。   “严阁老,你看看这个,看完之后,朕想要一个解释!”   严嵩揉了揉眼睛,看着面前满是图画的奏折,彻底傻眼了,这是唱得哪一出啊? 第159章 慎重,慎中!   徐阶呆坐在内阁值房,足有一个时辰,眼前还不断闪过精舍之中的一幕……就在徐阶以为严嵩又一次陷害成功的时候,嘉靖突然抛出了一份怪模怪样的奏疏,老辣的严嵩顿时有点发蒙,只能勉强说道:“老臣老眼昏花,看得不甚清楚……”   “把花镜给他!”嘉靖毫不迟疑地说道,严嵩心头一颤,皇帝真是丝毫情面不讲啊,他没有办法,只能妆模作样,拿着镜子,一幅画一幅画的仔细看……   当看到织户如何一步步变成倭寇的时候,老严嵩恍然大悟,以他对嘉靖的了解,终于明白了这位道君皇帝为什么如此愤怒。   严嵩颤颤巍巍跪在地上,说道:“老臣无能,罪该万死……”   “万死?死一次就够了!”嘉靖恨恨说道:“严嵩,上天就把九洲万方,亿兆黎庶交给了朕,朕又把江山社稷交给你打理!可是你做了什么?”   嘉靖咆哮道:“官逼民反啊!升斗小民,没了可耕之田,才进城做工,结果又没了布可织,就铤而走险!倭寇固然可恨,可是贪鄙无能,欺上瞒下的官吏更是该杀!他们哪里当的是朱家的官,分明是挖朱家的坟!”   嘉靖长期服用各种弹药,喜怒无常,尤其是被俺答频频入侵,肚子里满是邪火,此时全都撒在了严嵩的身上。   一顿痛骂,狗血淋头,就连在旁边听着的麦福都吓得惊慌失措,恐怕大礼议之后,嘉靖就没有发过这么多大的火!   “严嵩,蒙古俺答朕姑且不论,东南怎么回事?成天告诉朕,倭寇,倭寇!那一岛的蛮夷侏儒有本事祸乱天朝吗?还不是官吏辜恩负义,说白了倭寇都是他们弄出来的,你身为首辅,难道不知道一丝羞耻吗?”   徐阶的眼皮挑了挑,小心脏差点从嘴里蹦出来,莫非嘉靖真的动了心,要拿下严嵩,那可是极好的!   就在徐阶强忍着喜悦的时候,突然严嵩缓缓摘下了头上的乌沙,放在了嘉靖的面前。   “陛下责骂老臣,老臣无话可说,也无言可辨,身为首揆,理应承受万方罪孽,东南虽然遥远,盘根错节,但是老臣用人不当,罪责难逃,请陛下重责老臣,以儆效尤!”   说完严嵩五体投地,卑微地跪在嘉靖面前。   莫非此老真的认输了?徐阶心头一闪念,瞬间明白过来,严嵩根本就是以退为进。二十多年的大礼议,已经让嘉靖养成了和大臣对立的习惯,你说东我说西,你打狗我偏要赶鸡。   这种性格已经被严嵩吃透,如果他明着反驳嘉靖,说东南的事情和他无关,嘉靖没准一怒之下,真的重罚严嵩。   可是老严嵩乖乖认罪,还点出东南天高皇帝远,嘉靖的怒火就没了大半……果然见嘉靖骂道:“想撂桃子是吧?”   “老臣不敢!”严嵩暗道好险,总算是过了一劫,他的后背都湿透了。忙装作诚惶诚恐,感激涕零的样子,指天骂地,发誓要选拔合适的人,剿灭倭寇,为君分忧。   “成了,还不把乌纱帽戴起来!”嘉靖笑骂道:“你个老不羞,多大岁数了,还哭天抹泪的,成什么样子?”   严嵩慌忙说道:“多大岁数都是陛下的臣子,陛下都是老臣的君父,陛下如天之仁,老臣铭刻肺腑!”   令人牙酸倒胃的肉麻话,只有严阁老能说出来,偏偏嘉靖就吃这一套!   徐阶看到了眼前的一幕,不免有些失望,可是同时他也悟到了至关重要的一点,要想在斗争当中获胜,就必须把握住嘉靖的心态,不理解皇帝的心思,哪怕是再有道理也没用。   想到这里,徐阶不由得扫视了一眼那份看似玩笑的奏疏,竟然升起一种荒唐的感觉……莫非写奏疏的家伙竟然能把握住嘉靖的心态,那他也太厉害了!   ……   嘉靖容易暴怒,容易痛下杀手,不留情面。但是嘉靖又是聪明绝顶的皇帝,知道维持手下的平衡,让大臣们相互制衡,他才能安稳地向老天爷发起挑战,修出一个长生不死!   放在往常,嘉靖看到了杨继盛的奏疏,加上严嵩煽风点火,他多半会立刻杀人,过后就算他明白过来,知道自己被严嵩利用了,他也不会认错,皇帝岂能有错?   可是唐毅的一封奏疏,却让嘉靖感到了东南问题的严峻,也看出了一些倭寇产生的深层原因,同时让他对严嵩生出了一丝不满,这时候有人跳出来弹劾严嵩,嘉靖的恶感并不是那么强烈。   当然,道君皇帝的心思不会那么简单,严嵩也不是那么容易被算计。他完全可以把这封奏疏也归结为杨继盛一党,痛下杀手。   但写奏疏的人显然料到了这一点,他没有用慷慨激昂的文字,而是用半开玩笑的漫画形式,寓教于乐,打消了嘉靖对党争的猜忌,更加专注问题的本身。   这样一来,严嵩惯用的含沙射影就不攻自破,他在政务上的白痴就显露出来。当然严阁老也不是弱鸡,他通过对嘉靖心态的熟练把握,从容化险为夷。   就在精舍之中,上演了三个聪明人的巅峰对决。   徐阁老看来,严阁老的老辣还在嘉靖之上,可是比起那位连面都没露的可怕家伙,严嵩还差着一筹啊!   “严嵩,做得不好,有人弹劾也是正常。不过说什么让朕去问二王,朕难道是昏庸之主吗?”   “当然不是!”两个阁老一起下跪,严嵩抢先说道:“陛下,上奏之人用心险恶,老臣恳请彻查。”   徐阶张了张嘴,却没有说什么。   嘉靖面色阴沉,沉吟半晌,说道:“让刑部好好彻查!”   “老臣遵旨!”严嵩喜上眉梢,心说到底还是我赢了,正在他高兴的时候,嘉靖又补充了一句:“记住了,不准屈打成招!”   不带这么玩人的,严嵩简直要哭了,不“屈打”怎么“成招”,摆明了是让自己难堪啊!   可是严嵩又不敢和嘉靖争辩,只能点头应允,带着五味杂陈,离开了精舍。   从始至终,徐阶都在冷眼旁观,他看得明白,正是那份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奏疏扭转乾坤,暂时保住了杨继盛,也保住了他!   不过在嘉靖的心里,严嵩依然有着无与伦比的地位,他准许刑部查办,就是给严嵩一个面子,当然嘉靖又不想弄死杨继盛,才有了后面的话。   事情发展到了如今,徐阶已经有些糊涂了,嘉靖是想敲打自己,还是警告严嵩,或者两者皆有……   “君心深似海啊!”老徐心中暗自叹息,不过无论如何,杨继盛身为他的学生,都不能不管,拖着疲惫的身子,向陆炳的府邸赶去,徐阶只能拜托陆炳暗中回护。   ……   精舍之中,嘉靖把杨继盛和唐毅的奏疏同时摆在面前,修长的手指有节奏地敲击着。   “麦福,你怎么看?”   麦福笑道:“老奴哪懂得国家大事啊!”   “呸,朕又没问你国事,朕是说徐阶这个人怎么样?”   麦福愣了一下,只是说道:“徐阁老那个性子啊,真是不好说!”   “你这条老狗也学会耍花腔了,徐阶对师父无情,对弟子也无情,这是他的弱点,不过他能办事,东南的人才也多是他推荐的,这样的人朕不会让他倒下去。”   嘉靖沉默了半晌,又说道:“传旨,任命徐阶为今年的主考官,主持会试。”   听到这里,麦福不由一惊!   会试主考,那就是一科进士的座主,恩师,三四百位新科进士都要惟命是从,绝对是一笔雄厚的政治资本。   按照道理,次辅李本的排名在徐阶之前,也是呼声最高的会试主考,可是嘉靖竟然越过李本,把主考给了徐阶,那就代表着杨继盛一案,哪怕查下去,对徐阁老也不会有丝毫的损伤,相反还奠定了他实际上的次辅身份。   嘉靖究竟在干什么啊?   伺候了皇帝三十多年的内廷大珰此时也迷茫了,想不通就不想,麦福摇着头,去给徐阶传旨了。   ……   京城的风云变幻,短短几天时间,徐阁老从摇摇欲坠,变得炙手可热,虽然刑部还在审讯杨继盛,可是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会试上面,原本群情激奋的士子也变成了乖乖宝,全力筹备会试。   唐慎同样不例外,在努力发奋,而最令人目眩的就是他的辅导团,当今文坛盟主王世贞,嘉靖26年的榜眼张春,探花胡正蒙,翰林修撰殷士儋……差不多丁未科的精华来了一半。   面对着未来的天之骄子,唐慎差不多有一半的夜晚都会笑醒,至于另一半,则是哭醒的。正因为大家都是天才,你说一个样,我说一个样,哪怕是同窗好友,遇到了学问的事情,也争执不下,吵得面红耳赤。   唐毅几次试图调和,结果被问得张口结舌,狼狈逃窜,后来干脆躲在了门房,离这帮疯子远远的。   “请问这里是唐家吗?”   一个长须的文士笑呵呵问道:“敢问唐慎先生可在?”   唐毅连忙站起,笑着问道:“敢问先生是哪一位,为何要找家父?”   “哦?”来人提高了声调,吃惊地说道:“莫非你就是唐毅,唐神童?早就听陈子羽说你是盖世奇才,能见到你也是一样的,怎么不让我进去吗?”   唐毅连忙伸手,笑道:“先生这边请。”   把来人让到了小客厅,他微微笑道:“师相让我送个话过来,让唐兄考试慎重,慎重!”说完来人转身就走,到了门口,又笑道:“对了,我叫张居正,以后多亲多近。” 第160章 捷报频传   长须及腹,潇洒过人,不愧是未来的一代权相,张居正给唐毅留下的印象很深刻,不过他交代的那句话更让唐毅浮想联翩。   慎重,慎重,不就是慎中!唐慎要中吗!   唐毅眼珠转了转,笑容再也止不住,有了主考官的许诺,老爹总算是十拿九稳,通过了会试,殿试又不黜落,可以肯定地说老爹已经是进士老爷,成为士人的极品。   该不该把好消息告诉老爹呢?   唐毅想了想果断的摇头,心说:“爹,你再苦熬些日子吧,就当是涨点本事,赚个人缘。”唐毅如是想到,直到某一日,唐慎提着鸡毛掸子满世界追杀他,唐毅才知道考前的日子给老爹造成何等的伤害……   严府,书房。   严嵩父子再度对面而坐,严世藩独眼之中凶光毕露,仿佛要吃人一般可怕!   “爹,您就放过了杨继盛不成?”   “不然还能怎么办?杀了他?”严嵩高声怒道。   严世藩也是一阵语塞,他万万想不到,嘉靖竟然转了性子,实在是太出乎预料。   “都怪那个唐慎!”严家何等势力,早就查得清清楚楚,那份改变嘉靖心思的奏疏正是唐慎通过陆炳送上去的。继续追查,更是发现唐慎就是从太仓发迹,是徐阶徒弟陈梦鹤的属下,而他的儿子又是唐顺之的徒弟,王世贞的表弟,典型的心学门人。   “爹,摆明了是唐慎告您的黑状,替杨继盛开脱,孩儿已经查清楚了,杨继盛进京的时候,就住在了唐慎的家中,他们肯定通过气了。”   严嵩听着儿子的话,不置可否,气得严世藩脸涨得通红,怒道:“爹,杨继盛弹劾你,放过了他,不知道多少人会效仿杨继盛,那时候咱们父子永无宁日,您老可不能犯糊涂啊!”   “放肆!”   严嵩气得一拍桌子,斥责道:“逆子,你眼里还有没有你爹了?”   严世藩低下了头,可依旧争辩道:“爹,我不是着急吗!”   “你着急就咆哮父亲,我着急,我找谁去!”   严嵩缓缓从座位上起来,走到了严世藩的面前,仿佛要重新认识他一般,犀利的目光让严世藩不敢相对。   “孩儿错了还不成,可是您不能怕了徐阶啊?”   “我怕他?”严嵩狠狠啐了一口,“就凭徐阶那个乌龟的性子,十个徐阶你爹也不怕,你爹是怕皇上!”   “怕皇上?”严世藩艰难地咽了口吐沫,疑惑地看着老爹。   严嵩冷笑了一声,“只有陛下在暴怒的时候,才是下手杀人的好机会。可是陛下恢复了理智,就会考虑到朝局平衡,就会考虑到江山社稷。前番干掉了聂豹,拿下了欧阳德,又赶走了杨博,本以为可以大权独揽,没想到引起了陛下的忌惮,他这才出手保了杨继盛,抬举徐阶,为的无非就是两个字:制衡!”   严世藩用力抓着茶杯,拳头发出咯咯的声音,撑着脖子怒道:“您老小心翼翼伺候他十几年,他就这么无情?”   “哈哈哈,严世藩,为父看你才是糊涂了!”严嵩没有说下去,可是严世藩明白,一个对妻子和儿女尚且无情的人,会在乎一条狗吗!   可越是清楚,严世藩就越是怒火中烧,整个人好像气球般被怒火膨胀得要炸了。   “爹,孩儿不甘心,我看干脆把唐慎也抓起来,严刑拷打,逼出口供,接着拿下杨继盛,坐实徐阶勾结藩王,到时候他就必死无疑。”   严嵩听完,抬头仰望着天花板,根本懒得看严世藩。严世藩以聪明自诩,被老爹这样无视,他更加愤怒,无处发泄,大白脸憋成了铁青色。   半晌严嵩幽幽说道:“按照你说得办,死得不是徐阶,而是你爹,还有你!还有你!”严嵩怒视着严世藩,大骂道:“你想找死也不是这个死法,唐慎有军功在身,陛下指着他平定倭寇,是万万动不动人。陛下又明令不许拷问,屈打成招就是违逆圣旨。至于什么徐阶勾结藩王,你可别忘了,陛下只有两个儿子,哪一个出了意外,就够灭咱们家九族的!”   严嵩连番的质问,彻底把严世藩的气焰打消下去,其实严世藩不是想不到,只是此人太过刚愎自用,自以为是,呼风唤雨惯了,不懂得忍耐。说起来,严世藩的性子和嘉靖还有几分相似,也难怪他辅佐严嵩,把嘉靖伺候好了……   书房又陷入了诡异的安宁之中,足足枯坐了一刻钟,严世藩才心不甘情不愿地说道:“莫非就这么放过他们?”   “不放也要放,我们的动作太多,陛下只会让党争上面想,到时候倒霉的还是咱们,不过……”严嵩眯缝着老眼,冷冷笑道:“他们得意不了多久,杨继盛在狱中跑不掉,至于唐慎,他只要进了官场,你爹有一万种办法至他于死地,再等等吧!”   严世藩终于深以为然,点了点头。   ……   在万众瞩目之中,嘉靖三十二年癸丑科会试正式开始,带着舍身炸碉堡的决然,曹大章,庞远,江一麟,赵闻,还有唐慎,以及万千的学子走进了会试的考场,咔嚓,大门封闭,也就意味着接下来的九天,考生们必须在贡院之中吃喝拉撒,还要完成高强度的考试,面对着透骨的寒风,唐毅不由得一缩脖子。   “看来早晚我也有这么一天啊!”   唐毅想想可怕的外来,赶快拉着沈林跑去各处胡吃海塞了,把气都撒在美食上面,不管是便宜坊的烤鸭子,东来顺的羊肉,小有天的福建菜,丰泽园的卤菜,还有隆福寺的小吃,唐毅都吃了一个遍。   而且更可气的是这小子还写了本舌尖上的大明,配上了插图,让快马送到太仓,给王小姐看看。   九天下来,唐毅吃得红光满面,有了横向发展的趋势,沈林更是哼哼唧唧,挺着肚子满院子乱逛。   就在这时候,饱受摧残的唐慎等人终于从贡院缓缓走了出来。他们一个搀着一个,好像从战场上下来一般,唐慎的情况还算好,毕竟经过了军训,可是其他人就惨了,九天下来,江一麟活脱瘦了一大圈,满脸胡子茬,脑袋和鸡窝似的,道都走不动了,是大家伙搀着出来的。   至于其他人,都差不多,跟城外的难民一个德行。   唐毅吓了一跳,这是考试还是要命啊?   “爹,您老没事吧?”   唐慎摇摇头,“还死不了,快回去准备冻疮的药,庞兄和赵兄都冻伤了。”   “我的天啊!”唐毅扫了一眼两个人红肿紫青和胡萝卜一样的手指,忍不住头皮发麻。冻疮不比别的,如果处置不好,往后每一年受冷都会发作,简直能把人折磨疯!   朝廷也够扯淡的,放在夏天就不行,非要放在二月考试,号房又是开放的,赶上了倒春寒,非要冻死人不可!   以后我要是当政,一定把时间改了,结果若干年之后,考生们浑身被蚊子叮得满身包,纷纷又骂道怎么不知道把考试放在没有蚊子的时候……   唐毅急匆匆带着一众叫花子回家,急忙请来郎中,挨个检查。那一边烧好了热水,清洗过后,一个个仿佛饿鬼转世,冲到了饭厅,都顾不得用筷子,抓起馒头就吃,江一麟干脆捧着盘子往嘴里倒,感动得都哭了。   “这他娘的才是人的日子,老子就算这一科不中,往后也再不来受罪了!”   说这话的时候,赵闻嘴角抽搐,他已经不是第一次享受欲仙欲死的滋味了。真不知道这回能不能中进士!赵闻的心里根本没有底儿。   唐毅笑着碰过了一道红烧鲤鱼,送到了赵闻前面。   “先生岂不闻凤凰涅槃,鱼跃龙门,凡是想做大事都要经受非人折磨,您的苦吃过了,跃龙门的日子也就不远了!”   赵闻感动的眼圈发红,自嘲地笑笑:“但愿如此吧!”   简短洁说,等待的日子飞快过去,会试放榜的时候终于来了,士子们全都焦急地等待着,那滋味和宣判没啥区别,只是一步天堂,一步地狱的差别。   南直隶的一众举子都聚集在南直隶会馆,沈林和很多书童一样,翘着脚巴望着,没有多大一会儿,就有报喜的队伍径直冲来。   离着老远就有人喊道:“恭喜南直隶老爷赵讳闻高中会试第403名,金銮殿上面圣啊!”   中了,竟然中了!   泪水一下子涌了出来,虽然是最后一名,可是终究是中了,一步登天。   赵闻豪爽地拿出了一大把银子,看也不看就扔给了报喜的队伍,大声喊道:“今天这一桌我请客了!”   唐毅笑道:“先生别忙,谁出血还不一定呢!”   赵闻笑道:“行之说得有理,他们都比我厉害,名词也肯定比我高。”   大家没有说话,心弦都绷紧了,渐渐的报喜的队伍越来越多,南直隶的会馆之中,中进士的也层出不穷,只有他们这一桌,始终不开胡,众人的手心都出了汗。   眼看着进入了一百名,七十名,五十名……依旧没有动静,江一麟小脸煞白,一想到还要遭罪,两腿就发抖,小脸都绿了。   就在这时候,有一队报喜的气喘吁吁赶来,“恭喜江老爷讳一麟高中会试第27名!”   27,竟然这么靠前!   还没等江一麟高兴呢,就又有人跑来,喊道:“恭喜庞老爷讳远,高中第23名!”   又在自己前面!江一麟一脸的幽怨,又等了一会儿,一队更多的人马跑了过来,大家都翘首以盼,究竟是哪一位中了? 第161章 鸿门宴   “恭喜唐老爷讳慎,高中会试19名,金銮殿上面圣啊!”   报喜之人拖着长声吼道。   中了,竟然是二十名以内!   在座的众人全都兴奋地站起来,用力地挥舞着拳头,大声笑道:“恭喜子诚兄,贺喜子诚兄啊!”   赵闻,庞远,江一麟纷纷出言贺喜,就连其他桌上的士子都投来了羡慕的目光,小小的一桌竟然出了四位取中,还有三个都是三十名之内的,还让不让人活了?   不少人都暗自打听,这几位究竟是哪一路的神仙。   就在众目睽睽之下,唐毅潇洒地掏出了十张一百两的银票,送到了报喜之人的手上,一人一张。   这帮人都跑了大半天,见过赏银子的,也有偶尔骚包赏金子的,直接赏银票,一拿还是一千两,除了“壕”就是“壕”,光是这一次就顶得上其他所有人了!   激动地报喜的人跪在地上,砰砰磕头。   “祝贺老爷高中,愿唐老爷蟾宫折桂,子孙万代,公侯万代!”   唐慎呆坐在那里,此前儿子告诉过他,甚至徐阁老也传过消息,按理说唐慎应该早有准备,可是真正到来的那一刻,他还是控制不住情绪,眼中泪花闪动,激动地肩头颤抖。   想想一年多之前,爷俩还挤在狭小的竹楼,忍受着风吹日晒,连吃包子的钱都没有!而如今呢,自己竟然高中会试第19名,站在了天下士人的顶端,简直从十八层地狱一下子升到了三十三天,差别之大,简直不可以道里计!   就算是再冷静,再老实的人,也会疯狂。   唐慎猛地站起,激动地吼道:“请客,所有南直隶会馆的酒席在下包了!”   他这一嗓子可把不少人吓了一跳,南直隶会馆少说上千学子,十个人一桌,那就是一百桌,一桌二十两,也要两千两,可不是小数目啊!不过看一赏就是一千两,也的确财大气粗,不在乎这点钱。   众人纷纷拱手致谢,这时候徐三带着人急匆匆跑上来,每个人手里都捧着酒坛子,还没揭开封皮,酒香就飘了出来!   士子们眼珠子差点掉出来,凤洲酒可是最流行,最昂贵的酒,以香醇清冽著称,一坛子凤洲酒要十两银子,而且还天天断货,有价无市。好吗,一下子拿出上百坛子,简直让大家都麻木了。那些高中的士子纵情狂饮,宣泄着心中的喜悦,至于明知落榜的,则是借酒浇愁,一时间酒香四溢。   倒是有一个人木讷地坐着,双手紧握,呆呆坐着,正是曹大章。唐毅端着酒杯,笑着坐到了他的身旁。   “一呈兄,你有什么担忧的,越晚报喜越好,没准你还能高中会元呢!”   曹大章老脸一红,忙说道:“行之别拿我开心了,只要能中就弥陀佛了。”   这一次等待的时间格外的长,突然有人跑进来气喘吁吁说道:“恭喜曹老爷,高中第一名会元!”   会元,真是会元!   霎时间南直隶会馆中爆发出强烈的欢呼声,曹大章整个人都懵了,猛地站起身,抓过酒坛子,就往嘴里面倒。   火辣辣的酒水流过喉咙,流到了心头,多少年的苦读,终于在这一刻得到了回报,他只有一个念头,要肆无忌惮的醉一场,唯有甘甜的酒水能冲刷掉心头的苦。   醉吧,醉了吧!   从此忘掉求学的艰辛,忘掉科场搜身的耻辱,曹大章一脚踏着凳子,高声吟诵道:“东风结识少年场,辇道飞尘十里香。杯酒有情皆侠客,烟花何处不春阳?马蹄腰袅褰珠箔,人面娇酣倚玉床。堪笑风流病司马,扶肩曳杖学人忙。”   一首诗念完,曹大章直挺挺倒了下去,可把大家伙吓坏了,唐毅忙跑过来,却发现曹大章躺在地上,鼾声大作,已经睡着了。   差点把唐毅鼻子都气歪了,只能叫来几个大汉,把曹大章抬起来。不过唐毅促狭的劲头上来,他竟然拿过了纸笔,写了几个字,啪,贴在了曹大章的脑门上。   “会元原是醉鬼,醉鬼还争状元!”   大汉抬着曹大章在会馆足足饶了三圈,每个看到曹大章憨态,还有脑门上贴纸的人,都哈哈大笑,整个会馆沉浸在喜悦之中,不能自拔。   外面鞭炮齐鸣,里面觥筹交错,这一次南直隶中进士的足有四五十位之多,在各省之中,唯有浙江能够稍微比肩,至于传统的科举大省江西已经显得有些衰败。   其实从会试的人员分布也看得出来,大明朝经济实力的消长。随着海外贸易的发展,东南聚集越来越多的财富,士绅商人热心投资,家家户户有一点实力就送孩子入学,读书人的基数大了,中科举的概率就大了……   不过就算再大,能闯过会试门槛的还是少数,想唐慎这一桌,五个人全都考中,简直就是奇迹中的奇迹。   尤其是还有个会元,那就更值得关心了。   有几个好奇心强烈的士子纷纷过来,想要结交一番。就在此时,突然外面脚步声传开一阵喊声,没有多大一会儿,几个官差冲上来会馆,在官差的后面跟着一个身着红袍的高官,满脸含笑,轻轻捻着胡须,一步三摇走上了二楼。   “子诚兄在哪,子诚兄呢!”   唐慎连忙抬头看去,来人他认识,正是通政使赵文华,作为大九卿之一,他怎么会突然跑来,唐慎还反应不过来,只得急忙起身施礼。   “拜见赵大人!”   “免礼免礼啊!”赵文华一把拉起了唐慎,笑着说道:“按照规矩殿试只是排名,不会黜落,说起来你已经是进士了,咱们同朝为官,那就是朋友,要是再讲究虚礼,本官可不高兴了!”   唐慎连说礼不可废,赵文华执意不让,拉着唐毅一屁股坐在了正中的位置,看了看在座的其他几个人,挨个问好,询问名次,当听到几个人都考中之后,赵文华欣然笑道:“果然都是人才,正所谓鸟随鸾凤飞腾远,人伴贤良品自高。子诚兄是圣上和严阁老都看重的大才,文武双全,战功彪炳,堪称国朝栋梁。前些日子严阁老就说国势如蜩如螗,急需贤才,子诚兄就通过了会试,想来殿试也定当高中三鼎甲,我这里提前恭贺子诚兄了!”   说着赵文华就拿起了酒杯,一饮而尽。   唐慎还能说什么,只能陪着赵文华喝了一杯。   “多谢赵大人赞许,下官愧不敢当!”   “你当得,试问天下的进士,哪个在考中之前就得到五品散阶,哪个能得到陛下亲自赐字,哪个能得到阁老赏识。愚兄不才,痴长几岁,日后还要仰仗着子诚兄帮忙。对了,严阁老已经准备了请帖,明天晚上请子诚兄,对了,还有令郎一起去严府赴宴,阁老和小阁老早就想一睹子诚兄的风采了!”   赵文华又笑道:“子诚兄,本官还要些俗务在身,不能多留,咱们明天一醉方休!”   说着赵文华掏出了一份请帖,转身飘然而去。   ……   赵文华的出现让在场众人迥然一惊,谁不知道赵文华是严嵩的干儿子,铁杆心腹,他如此热情,话里话外说严阁老如何赏识,还要请唐慎去赴宴,还说什么三鼎甲……   这是什么意思,莫非唐慎早就和严嵩交好?难不成是严嵩帮着他通过科举的?   读书人从来不缺乏联想力,尤其是科举这种敏感的事情,瞬间大家伙对唐慎的目光就多了一层怀疑,由最初的羡慕变成了羡慕嫉妒恨!   当然也有人听到唐慎被陛下赐字,因此不敢冒然出头得罪,可是犹疑的眼神显示出他们心中的猜疑……   “不好啊!”唐毅暗暗吸了口气,赵文华看似贺喜的举动,根本就是没安好心。严党在士林名气极差,和他们搅在一起,麻烦多多,难免引来猜忌。   尤其是让唐毅感动恐惧的则是什么三鼎甲的说辞,唐毅早就知道老爹的才华不可能考中三鼎甲,严党故意这么说,如果到时候没考中还好说,真正给了三鼎甲,那岂不是代表老爹是靠着严嵩考中的。   捧杀,绝对的捧杀!   唐毅甚至想到了那位被自己整得很惨的状元公唐汝楫,如果老爹也变成了那样的人,被贴了严党的标签,爷俩除了抱紧严党的大腿,根本就没有别的出路,可是一旦被归为严嵩一党,暂时或许飞黄腾踏,可是要不了几年,严党倒台,就要跟着覆灭。   想想就让人头皮发麻,不寒而栗。   可是他们又能如何,人家身为大九卿之一,主动前来恭喜,又没说什么特别的话,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你能拿赵文华和背后的严嵩如何?   总不能说严党是奸贼,我洁身自好,不和严党同流合污吧!   真要是把事情做绝了,爷俩的根基太浅,难免造成恃宠而骄,得志猖狂,嚣张跋扈的形象。徐阁老因为杨继盛的案子已经蔫了,短时间指望他抗衡严党,那是痴心妄想。严党密布朝堂,今天两句坏话,明天几道奏本,早晚嘉靖会厌烦的,那时候就是爷俩倒霉的时候!   毒,真够毒辣!   不愧是玩阴谋的老祖宗,严嵩出招就是这么狠辣,让你无从反抗!   唐慎虽然脑筋转得没儿子快,可是此时也感到了不妙,爷俩匆匆告辞,回到了住处,唐慎抓着薄薄的请帖,简直重愈千斤。   “毅儿,这哪里是请帖,简直就是鸿门宴。”   唐毅咬了咬牙,恨恨说道:“鸿门宴未必,入伙饭倒是差不多。”   唐慎苦笑一声:“那还不是一样,反正你爹是不会和严党同流合污的!” 第162章 这小子疯了   士子们考中会试,按照道理都应该去拜会座主,一来沟通感情,确立关系,二来也好探探口风,为接下来的殿试做准备。虽然殿试不会黜落,但是也要重新排名次,丝毫马虎不得。   不过今年却出了一点麻烦,杨继盛当年在国子监的时候,徐阶是国子监祭酒,二人当时确立师徒名分,论起关系的深厚,尤在只给阅过一次卷子的众人之上。   可是杨继盛弹劾严嵩父子,被捉拿下狱,在外人看来,谁会无缘无故玩命,还不是徐阶在背后指使的。可是事情闹大了,徐阶一言不发,无情到了极点,大家伙的心里头不免毛毛的,认这么一个无情无义的家伙,日后会不会跟着倒霉啊?   实事求是的讲,徐阶并非没有出手,只不过他的功夫都用在暗处,比如关照陆炳,比如压制言官,不让他们戳嘉靖的肺管子……   这些都没法和别人说,所以徐阁老只能承受来自各方的压力,原本聚集在他身边的一伙人也开始梳理徐阶,生怕被他给当成弃子,随意牺牲了。   如此氛围之下,不少人都不愿意去拜会徐阶。徐阁老倒是坦然,依旧每天到西苑当值,勤勤恳恳做事,面对严家父子更加恭顺,即便是被严世藩指手画脚,也丝毫不恼。弄得严世藩有力气使不出,只能徒呼奈何。   ……   唐家客厅,庞远、江一麟、赵闻都在,唯有曹大章最后到来,打着哈气,揉了揉猩红的眼睛,一看满桌子的菜,不由得笑道:“早上吃得太油腻不好吧?”   江一麟翻了翻白眼,怒道:“我的大会元老爷,这是中午饭了!”   曹大章老脸一红,急忙告罪,“昨天放浪了,还请诸位老兄不要怪罪。”   “想我们不怪罪也成,自罚三杯!”庞远这家伙蔫坏蔫坏的,一提到酒曹大章脑袋就大了,直接要落荒而逃,赵闻倒是厚道,笑道:“还是以茶代酒吧,万一会元老爷学醉仙刘伶,一醉三年,岂不是要参加下一科的殿试了?”   赵闻说得滑稽,大家都捧腹大笑,曹大章红着脸,灌了大半壶茶水,肚子咕咕叫起来,又连吃了两个大包子,胃里总算有底儿了。   不由得说道:“我准备晚上去拜会老师,你们以为如何?”   “老师?”江一麟噘着嘴说道:“他算什么老师,椒山先生何等仁义,何等胸怀,一想到先生还在诏狱受罪,我连饭都吃不下,反正你们去,我是不去!”   看江一麟耍小孩子脾气,年纪最大的赵闻就忍不住说道:“徐阁老也不容易,行之都说了,这时候越是想救人,就越容易坏事,咱们不能意气用事。徐阁老是座主,师徒名分摆在那里,说句糙话,亲妈再不好,也比后妈强!”   曹大章一听,急忙点头:“没错,这是这个理,咱们还是尽早去看看师相吧。对了,子诚兄,你呢?”   唐慎不由得苦笑了一声,掏出一份请帖,扔在了桌上。   “我是去不了了,严阁老的请帖已经到了。”   “严阁老?”   曹大章昨天喝醉了,并不知道赵文华来了,此时一听,顿时急得站起来。   “子诚兄,这时候严嵩请你,绝对没有好事,别是他知道你的上书救了杨椒山,想要报复吧?”   他这么一喊,其他几位都露出了惊骇的神色,纷纷摇头。   唐毅却无所谓地笑道:“不用担心,严阁老再凶悍,恐怕也比不了倭寇,他是首辅,不能不去,还请你们给徐阁老说一声,转过天我爹再去。”   曹大章还知道唐毅比他爹鬼一万倍,既然他说了,就应该有把握。不过曹大章还是嘱咐道:“不能得罪严嵩,可是也不能被贴上严党的标签,如何拿捏,就看行之的了。”   唐毅笑着点头:“我都明白。”   ……   眼看着天色黯淡,唐慎换上了他的五品官服,唐毅则是童生的打扮,爷俩谁也没带,直接奔着严府而去。走到了半路才猛地想起没有准备礼物。   唐毅随便钻进去了一家店铺,好巧不巧竟然是卖咸菜的,也来不及去别的家了,就这样提着两坛子六心居的八宝酱菜,大摇大摆来到了严府门前。   和徐阁老的低调奢华有内涵不同,严府把富贵都摆在明面上。足足占据半条街道的府邸,黑压压的一片,朱红的大门,悬挂着八个大灯笼,照得丝毫毕现,门两旁的石头士子一人多高,张牙舞爪,据说还是皇帝御赐的。   光是一个大门口,就足以显示出首辅的威仪,在大门前面,排着好长的队伍,有穿红袍的,有穿蓝袍的,简直就是官服走秀一般热闹。   很多谄媚的家伙根本没资格进去,只能把乖乖奉上礼物,换来管家哼了一声,就仿佛天大的恩典,屁颠屁颠回去了,宰相门前七品官,果然不是假话!   唐慎翘着脚看去,有一位送上了锦缎十匹,白银一百两,哪知道看门的看了看他的大红袍,冷笑道:“大人您的礼太重了,小的们不敢收,回头你也把衣服换成蓝的吧!”   “别啊!”来人吓得惊慌失色,忙说道:“下官是从鸿胪寺调上来的,清水衙门,实不相瞒,这些还是拙荆的嫁妆,等着日后下官发达了,一定好好孝敬严阁老……”   他还想要说几句,大管家严年从里面走出来,挥挥手,简直像赶苍蝇一般。   “还不请大人离开,吵吵闹闹的,简直有辱斯文。”   几个家丁如狼似虎,把来人给拖走了。唐慎不由得一吐舌头,十匹锦缎也有二百多两,加起来三百多两的礼物都进不去大门,就凭着唐毅手上的酱菜,没准人家被人家打出去呢!   转念一想,打出去更好,正愁没法和严家划清界线呢!   很快到了他们爷俩,管家严年扫了一眼,笑道:“这位大人是新到京城的吧?”   “没错。”   严年一听唐慎的南方口音,忍不住笑了起来,“人人都说江南富庶,不知道给阁老送来了什么礼物啊?”   唐慎嘴角一抽搐,硬着头皮说道:“酱菜。”   “酱菜?什么特产不成?”   “算是特产吧,京城只此一家别无分店。”唐慎尴尬地笑笑。   严年眼珠转了转,跟着严嵩这么多年,他收过的奇形怪状的礼物不再少数,其中有一种奇石最为有趣,有像是文房四宝的,有像是东坡肉的,有像是一盘瓜子、水果,不一而足,莫非这位送来的是如同酱菜一般的奇石?   小阁老可是很喜欢呢,严年急忙说道:“拿来我看!”   唐毅把坛子送到了严年的面前,严年顿时眉开眼笑,嚯,还真和真的一样!不由得揭开封皮,连味道都是一般不二。他不由得伸进一只手指,小心翼翼地触摸,沾起一点,放在了嘴里尝了尝。   “怎么是咸的?”   唐慎满脸黑线,只能说道:“许是腌的时候盐放多了。”   “盐?这真是酱菜?”严年豁然清醒,他这个气啊,只觉得智商受到了严重挑衅,气得他都笑了出来。   “好啊,好啊,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有人拿酱菜唬弄阁老,你们这两个南蛮子,不给你们点规矩,就不知道马王爷三只眼!来人!”   他这一嚷嚷,一众家丁冲了出来,一下子就把爷俩给包围起来。   唐慎脸色瞬间阴沉下来,好歹是从战场出来的,他低低声音说道:“毅儿,爹先打开缺口,你跟着跑。”   爷俩正在制定计划呢,突然传来一阵爽朗的笑声。   “哎呦,子诚老弟,你怎么才来啊,我都等你许久了!”   说话之间,赵文华从里面笑着走出来,看着剑拔弩张的模样,顿时皱起了眉头。   “严年,这是怎么回事?”   赵文华是严嵩的干儿子,严年不敢得罪,急忙说道:“启禀大人,这两个家伙不懂规矩,竟然送了两坛子酱菜过来,不信您看看!”   赵文华扫了一眼,突然笑了起来,“果然是酱菜啊!”他猛地抓起一坛子,从头顶扣了下去,霎时间严年满头都是酱菜,汁水顺着衣服流的满身都是,刺鼻的味道几乎把他呛晕过去。   赵文华还不解气,抬起脚,狠踢了严年两脚。   “蠢材,你的心都被猪油蒙了?不知道子诚兄是干爹请的贵客吗?能来就是赏脸,送酱菜不好吗?干爹还就喜欢六心居的手艺,子诚兄真是用心了!”   赵文华拉起唐慎就往府里走,嘴里不停说着好话。送礼来的都傻眼了,送银子绸缎不行,送酱菜就成了贵客,什么毛病啊?有一位心思灵活的,回头也买了两车酱菜,兴冲冲送到了严家的门前,等着人家好生招待呢,结果被冲出来的家丁打断了七根肋骨,差点丢了小命……   随着赵文华来到了客厅,此时已经聚集了好些人,大家伙正在畅谈,突然有家丁喊道:“相爷到!”   一霎时,众人好像弹簧,蹦了起来,站得笔直,微微垂首,从头到脚,写满了恭敬和谄媚两个字。   身材高大,老迈龙钟的严嵩从外面走了进来,大家纷纷屏息凝神,就在这时候,突然有人噗嗤笑了出来,霎时间所有目光都落在了唐毅的身上。   享受着万众瞩目的感觉,唐毅丝毫不惧,反而挺起胸膛,自信地迎着严嵩的目光,旁边人的心中只有一个念头:这小子疯了! 第163章 生猛的爷俩   严嵩,字惟中,号勉庵,江西分宜人,翻开严嵩的档案,你会发现这是一个有两张截然不同面孔的奇怪人物。他出生于寒士家庭,自小学习声律,少年聪慧,善于作对。县令召见他的时候,曾随口说一句:“关山千里,乡心一夜,雨丝丝。”他立刻对道:“帝阙九重,圣寿万年,天荡荡。”   比起唐毅这个西贝货,严嵩更是名副其实的神童,在弘治十一年,严嵩中乡试;十八年中进士,列二甲第二名,也就是全国第五,选为庶吉士,入翰林院就读,初露才华,后授翰林院编修。   可以说是前途光明,可就在时候,严嵩请病假,跑回分宜老家的钤山隐居读书,前后有十年之久。   要知道对于一个士大夫来说,能甘守清贫,热心学术,是很得到敬佩的。据他自己说,是“一官系籍逢多病,数口携家食旧贫”,“近知理俗事,学种南山田”,这也是他当时耕读生活的写照。   足足到了正德十一年严嵩才再度回朝为官,随后严嵩平步青云,官职越来越大,可是也和普通的干吏没有什么区别,直到嘉靖十七年,有人上疏请献皇帝庙号称宗,以入太庙,如此一来,也就意味着漫长的大礼议,嘉靖获得了最后的胜利。   当时的严嵩依旧站在了朝臣一边,欲加阻止。世宗怒,著《明堂或问》,严厉质问群臣。面对着皇帝的暴怒,严嵩屈服了,顺从了,尽改前说,并且称赞“条划礼仪甚备”。献皇帝入庙称宗,大礼议终于画上了句号,而从此之后,安贫乐道,清正廉洁的严嵩消失了。   却而代之的是狡诈多端,结党营私,贪赃枉法,陷害忠良的严阁老!   斗倒了昔日的恩人夏言,铲除了所有对手,独霸朝堂,呼风唤雨,逆死顺生。严嵩凭着对嘉靖性格的娴熟把握,在风云变幻的嘉靖朝,稳坐首辅宝座,权势滔天,哪怕是六部九卿,督抚大员,都要拜倒在他的门下,当干儿子干孙子。   ……   骤然之间,冒出一个少年郎,竟敢在宴会上发出嬉笑,简直是活得不耐烦了,不少人都琢磨着严嵩会怎么处置这个冒失鬼。   倒是严嵩笑眯眯看着唐毅,缓缓说道:“年轻人有什么好笑的,说出来让老夫也听听!”   唐毅毫不畏惧,笑道:“阁老明鉴,您从外面而来,在场诸公悚然而立,让小子想起两句诗。”   “哦?是哪两句?”   “就是韩愈的‘大鸡昂然来,小鸡悚而待!’不知道您老以为如何?”   这两句出自《斗鸡联句》,高大的严嵩就是“大鸡”,而提心吊胆,恭候严嵩的就是“小鸡”,刚刚的场景被完美描绘出来。可是在场众人哪个不是朝廷大员,谁能忍受被一个少年取笑,众人义愤填膺,怒火中烧,有几个就想出言驳斥。   哪知道严嵩愕然了一下,随即哈哈大笑,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果然是年轻人才思敏捷,好啊好啊!”   首辅竟然浑不在意,其他人也只好闭上了嘴巴,严嵩笑道:“老夫当年初入京城的时候,很多同僚发不好‘西’字的音,说到‘江西’便成了‘江鸡’,转眼几十年过去,斯人已逝,每每想起来,还是心有戚戚焉。”   严阁老竟然感叹了起来,这些人只能跟着附和,倒是搀着老爹的严世藩扫了一眼唐毅,又对着严嵩意味深长说道:“爹,当年那么多人不会说江西,可是如今朝堂之上还有谁不会啊?”   “小阁老说得太对了!”赵文华大笑道:“在场的诸公,哪位不是吃干爹的饭,仰仗着干爹的庇护,能没有江西味吗?”   严嵩笑骂道:“别胡说了,大家都是陛下的臣子,吃的都是陛下的饭!”赵文华连忙点头,“干爹说的是,是孩儿鲁莽了。”   严嵩也没有打算真正教训他,而是笑道:“成了,时候不早了,大家都入席吧。”   众人一听,这才纷纷回到了座位,霎时间悠扬的乐声响起,年轻的侍女穿着纱衣,宛如化蝶乱飞,将菜肴送到了每一桌,唐毅爷俩也不例外。不过由于刚才的玩笑,好多人都不愿意搭理这爷俩,他们就被孤立起来。   严嵩正好扫过他们这一桌,笑着摆手,示意他们过去。唐毅和老爹无奈,只能起身到了主位,给严嵩行礼。   “拜见阁老!”   “呵呵,不必施礼了,你就是唐慎唐子诚吧?”   唐慎连忙点头,“正是下官。”   严嵩仔细打量唐慎,三十来岁的年纪,五官清秀,相貌绝对一等一的。谁见了他都很难和沙洲大捷的创造者联系起来,严嵩不由得暗中感叹。唐慎的奏疏坏了他的事,间接救下了杨继盛,要说严嵩不生气,那是扯淡。   只是老家伙深知唐慎简在帝心,又有军功加持,他暂时动不了而已。   既然不能消灭对方,那何不拉到自己的阵营,严嵩才让赵文华送请帖,把唐慎请过来。不过刚刚的一幕又让严嵩起了疑心,他可没有表面上那么从容宽厚。   看得出来,唐家这对父子并不想倒向自己,可是严嵩不在乎,只要让外人知道唐慎和他走得近就足够了!   清流之所以没法成事,就是他们不懂海纳百川的道理,什么都以道德做标准。   严阁老把清流看得透透的,他要通过这场宴会,让所有人知道唐慎是他的人,然后在殿试之中,再推一把,把唐慎高高捧起,那时候士林就会彻底唾弃唐慎。没了士林的支持,首辅大人随随便便伸出一根手指头,唐慎就只能身败名裂。   要不说老奸巨猾呢,严嵩用起计谋来,一点烟火气都没有,相比之下刚愎自用的严世藩比起乃父差之太多……   严嵩热情地拉住唐慎的手,让他坐在自己的身旁。这个举动可吓坏了在场好多人,唐慎是从哪里冒出来的,他怎么会如此得到赏识呢?   “呵呵,在场恐怕不少人不知道唐慎是谁?”严嵩高声说道:“老夫不妨告诉大家,就是这位,就是他赢得了沙洲大捷,斩杀倭寇无计其数,陛下亲自嘉奖,日后想要平定东南,非此人莫属!”   嚯!   瞬间在场的众人就沸腾了,谁不知道沙洲大捷,可是大家实在是不敢相信眼前的家伙有那么大的本事?   看他文文弱弱的,难道真的杀起人来不眨眼睛?   赵文华看着大家惊掉下巴的模样,忍不住沉着脸说道:“我说大家伙可别有眼不识泰山啊,子诚兄可是文武全才,兵法本事学自唐荆川,而又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刚刚会试,又拿到了第19名,以我看来,子诚兄完全有本事冲进三鼎甲,大家伙说是不是啊?”   赵文华这么一嚷嚷,其他人都跟着起哄。有的赞叹唐慎战功卓著,前途大好,有的说文武全才,是天降人才与阁老。   就在此时,一个官员站起,笑着到了唐慎的面前,此人正是工部侍郎吴鹏,也是严嵩的干儿子之一。他看了看唐慎,笑道:“唐大人,干爹慧眼识人,若是唐大人能归附干爹门下,日后必定鹏程万里,不可限量啊!”   这是公然抛出了橄榄枝,吴鹏自信凭着三品大员的身份,唐慎万万不敢拒绝,哪怕只说两句客气话,也能把唐慎拉上船。   吴鹏算盘打得精明,可是他低估了唐慎的骨气。   只见唐慎微然一笑,“这位大人,唐某有父亲,犯不着反穿罗裙再嫁他人!”   这一句话出口,可比刚刚唐毅的玩笑来的厉害多了,就连唐毅也小嘴微张,心说老爹你可真敢说啊!直接把堂堂工部侍郎说成了再嫁的妇人,简直相当于后世骂人祖宗一般!   霎时间吴鹏老脸通红,眼珠冒火,仿佛愤怒的野猪,攥着拳头就要动手。   严世藩看得清楚,不由得呵斥道:“老吴,发什么威风,人家开句玩笑就受不了了?你的风度哪去了?”   吴鹏最怕严世藩,见他发火,只好喏喏而退。可是一双眼睛冒着荼毒的光,锁定了唐慎,恨不得一口吞了他。   全场的气氛骤然紧张,严世藩突然哈哈一笑,“唐大人,我爹敬重你是人才,是以国士待你,可不要错会了意。”   唐慎不动声色,点头道:“既然是下官错了,下官就自罚三杯。”说着端起酒杯,连着喝了三杯。一旁的赵文华也跟着打圆场,尴尬的一幕就算过去了,大家觥筹交错,越喝越高兴。   严嵩到底上了年纪,略微喝了两杯,就起身离开。临走的时候还给严世藩一个眼色,让他好好招待唐慎,务必造成唐慎归附严阁老的印象。   “老头子真是上了年纪,胆子小了,唐慎再得宠又如何,连进士都不是的小人物而已!本来给你脸,你和你的儿子三番五次打脸,就别怪我不客气!”   送走了老爹,又过了一会儿,严世藩命人拿来了一个巨大的酒斗,装得慢慢的,足有十几斤的样子,他笑着到了唐慎的面前。   “子诚兄,严某敬你一杯!”   唐慎看得明白,这里面都是烈酒,如果喝下去只怕不喝死也差不多了。   “小阁老,一定要喝吗?”   “那是自然,你要是不喝,就是瞧不起严某!”   正在这时,突然唐毅从后面走了过来,一把夺过酒斗,掐住严世藩的下巴,猛地往里面灌!   “严大人,在下按照你的意思,也敬你一杯,你不喝就是瞧不起我们唐家!” 第164章 唐毅的底气   严府在举办宴会,徐阶的家中也不例外,只是比起严家的门庭若市,烈火烹油,徐阶这里就显得寒酸太多,只有一张桌子,好在爱徒张居正还不离不弃,陪在了身边。   眼看着暮色降临,会试第24名贡士陈谨和几位同科的考生一起赶来,行了正式的拜师礼。徐阶看在眼里,不由感叹:看来老夫还没有众叛亲离啊!   “快快起来吧!”   徐阶亲手搀起了陈谨,打量一下他略显苍白的面容,不由得问道:“德言,你的身体有恙?”   陈谨连忙躬身说道:“多谢师相关心,弟子自幼体弱多病,到了京城又水土不服,能勉强撑着考完会试已经是天大的幸运了。”   徐阶感叹地说道:“阅卷的时候,就有同考和老夫说你的四书文和五言八韵诗都做得极好,本是会元之才,无奈后面的五经和策问差了许多,才屈居24名,真是可惜啊!”   张居正笑道:“师相,会试考九天,可是殿试只有一天,德言兄好好休息,养足了精气神,一定能考出个好名次!”   “嗯!”徐阶欣慰地拉着陈谨坐在了自己的右手边,其他人也跟着入席。   就在此时,家丁又来禀报,又来了几个学生,徐阶连忙让人相迎,这回走进来的是几个操着山西口音的士子,为首的名叫张四维,字子维,是山西乡试的第二名,会试排在83名。   别看此人名次靠后,但是分量却迥然不同,他出身盐商世家,舅父是苏州知府王崇古,而王崇古的儿子娶了晋党领袖杨博的女儿,双方是儿女亲家,张四维是晋党后起之秀,重点培养的对象。   就在杨博离京的时候,还特意见过徐阶一面,说的就是会试的事情。   虽然朝堂上是严嵩和徐阶的对峙,看起来没有晋党什么事情,但是手握九边重兵,掌控天下盐业暴利,晋党绝对是一只蛰伏的巨兽,影响力惊人,徐阶也不得不拉拢晋党共同对抗严嵩。   张四维出身富贵,容貌俊美,举止潇洒,真正的如玉君子,见到徐阶之后,立刻拜倒。   “学生见过师相!”   “快快请起!”徐阶眉开眼笑,把张四维拉起来,随口问道:“虞坡公可好?”   一开口就问杨博,顿时拉近了双方的关系。   张四维谦逊地笑道:“老爷子久在边疆,应付起来轻车熟路,只是近些年朝廷粮饷匮乏,十石粮食到前方将士手里的不足三石,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老爷子常常抱怨。”   徐阶叹了口气,“老夫也深知虞坡公的艰难,相忍为国吧。”   华灯初上,眼看着只有寥寥几个学生,徐阶满心苦水,却不能表露出来,依旧和蔼笑着,问问这个家庭状况,问问那个志向如何,让一帮小菜鸟如沐春风。   突然,又有家丁跑来。   “启禀老爷,会元曹大章求见!”   “他也来了!”   徐阶脸上终于露出了欣慰的笑容,忙让请进来。   不多一时,曹大章,庞远,江一麟,赵闻,鱼贯而入,一起给徐阶行礼。曹大章身为会元,有资格代表这一科的士子,他能前来,绝对是雪中送炭,就连张居正的脸上都多了一丝欣喜。   落座已毕,张居正就笑道:“会员郎,听说你们和唐子诚住在一起?”   曹大章忙说道:“没错,南直隶的乡试押后,多亏了子诚兄,我们才能顺利赶到京城。”   “对了,子诚兄他怎么没来?”   曹大章神情一震,实话实说道:“实不相瞒,子诚兄本来是要来的,只是严阁老提前送了请帖……不过,他说明天来拜会师相。”   “呵呵,什么时候都好!”徐阶满不在乎地笑道,可是熟悉徐阶的张居正敏锐地观察到徐阶的眼角抽动了一下,他远没有表面上那么平静。   其实癸丑科之中,最有分量的士子就是两个,一个是晋党着力栽培的张四维,一个就是军功加身的唐慎!   而且相比起来,唐慎已经有五品官衔,又简在帝心,殿试之后,马上就会得到重用,对于手下乏人的徐阶来说,绝对是一大助力,日后唐慎若是在前线打得好,当老师的脸上有光。   可是偏偏唐慎先去拜会严嵩,自己的田里长出了别人的庄稼,饶是徐阶涵养过人,忍功了得,也暗中吐血。   有人要问,唐慎和唐顺之关系密切,加上又救过杨继盛,徐阶怎么还会怀疑他倒向严嵩呢?   其实这并不难想,官场本来就没有绝对的朋友,就像是张四维坐在这里,也不代表着晋党就会全力支持徐阶。而且唐慎又在嘉靖那里挂了号,根本不用抱徐阶的大腿,相反,在两位阁老中间选择一个平衡点,才是最稳妥的办法。   眼看着寄予厚望的学生跑到了别人的阵营,徐阶难免心里头扎了一根刺,酒也喝得不咸不淡,草草收场,众人带着各样心思,返回了住所。   张居正也不例外,他离开了徐府,没走多远,迎面信步走来一个人,正是好友殷士儋!见到了张居正,殷士儋急忙忙跑过来,眉开眼笑。   “叔大,咱们找个酒馆,我可有件解气的事情要告诉你!”   张居正从没见过殷士儋如此兴奋,笑得和一朵花似的。   随便找到了一处酒馆,要了二斤猪头肉,一壶烧酒,还没等喝酒,殷士儋的话匣子就打开了。   “痛苦,真是痛快,有人让严世藩吃瘪了!”   张居正眼前一亮,急忙问道:“谁这么大胆子?”   “还能有谁,唐慎爷俩呗!”殷士儋笑道:“俗话说虎父无犬子,到底是带兵的人,就是有种,带把儿,够爷们!”   连着三个评价,弄得张居正格外好奇,殷士儋笑着把过程说了一遍,先是唐慎送了两坛子酱菜给严嵩,接着吴鹏出言招揽,唐慎又严词反驳。   “最绝的就是后面,严世藩给唐慎敬酒,好大的酒斗哩,哪次宴会都有人被严世藩给整。有句话怎么说的,叫多行不义必自毙!唐慎的儿子,别看年纪不大,身手了得,抓着严世藩的下巴,就把一斗酒给灌下去了。还说什么秉承圣人教训,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既然严世藩敢做,他也敢做!”   “好样的!”   张居正兴奋地一拍桌子,手都拍红了。   “对了,那后来怎么样?”   “还能怎么样,严世藩直接醉死过去,不过我看多半是装的。一贯飞扬跋扈的严东楼哪吃过这种亏啊!”殷士儋笑道:“前些日子给唐慎讲课的时候,我就看得出来,这爷两个个不凡,只是得罪了严家,恐怕以后就有小鞋穿了,我是真怕他们步了椒山的后尘!”   “不会的,绝对不会!”张居正用力拍着桌子,“我这就去告诉师相,无论如何,也不能让唐家父子出事!”   撂下一句话,张居正转身小跑着离开了酒馆。   ……   严世藩的凶名天下皆知,他被打了脸,消息迅速传遍了京城。恨严党入骨的清流听到这个消息,纷纷拍手称快,大呼过瘾,多喝了二两酒。   至于有些趋奉严党的家伙就像闻到了血腥味的鲨鱼,拼命寻找着胆大包天的家伙的罪证,想要替小阁老出气。   总而言之,什么样的人都有,但是有一点是明白的,唐慎和唐毅彻底出名了,京城下上,简直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爹,当明星的感觉好不?”   “明星?”唐慎哑然失笑,看着儿子狠灌严世藩,他也很兴奋,可是劲头过了,唐慎却担忧起来。   “毅儿,咱们到底是得罪了严世藩,那家伙凶残暴虐,报复心极强,我怕他会对我们不利。”   唐毅笑道:“不是怕,而是一定!”唐毅站起身,负手而立,望着窗外的星空,忍不住叹道:“自从踏入了京城,我们就踏入了漩涡,想要两边讨好,做一个墙头草,或许也可以。可是孩儿不愿意没有尊严的活着!既然早晚都要站队,不妨就早点下注,烧冷灶的受益才会最大!”   唐慎呵呵一笑,“你小子从来都最有主意,只是严党如日中天,咱们爷俩怕是危险了。”   “那也未必!”唐毅笑道:“孩儿不会做没有把握的事情,如今咱们手上至少有三张牌可打,严世藩动不了我们的。”   “哪三张?”唐慎好奇地问道。   “第一就是圣眷,陛下要用您,严党就不敢冒着违逆陛下的风险对我们下手;第二就是徐阁老,虽然他不可靠,但好歹是内阁大学士,陛下信任的臣子,如今徐党的人不多了,他承受不起失血的代价;至于第三吗……”唐毅突然得意地笑道:“您还记得蓝道行吗?”   “啊?蓝道长怎么了?”   唐毅笑道:“他刚刚拜在了陶仲文陶天师的门下,听说已经入直西苑,陛下还召见过两次,对他印象非常好。”   作为一个成熟的政治人物,必须要谋定而后动,杨继盛这样的清流为什么弹劾不倒严嵩,因为他们太正直,太天真!而唐毅敢挑衅严党,就因为他有足够的底气,靠着东南的利益他拴住了黄锦,进而老总管麦福就会或多或少帮忙,加上陆炳,徐阶,还有蓝道行,他们伺候在嘉靖周围,严世藩惯用的告黑状在唐毅这完全失效了。   “爹,只要咱们把事情办得漂亮,不断在陛下那里加分,而且谨守分寸,不去威胁严党的核心利益,严党就不敢冒险动我们。当然了,穿小鞋是避免不了的,不知道您有没有心理准备啊?” 第165章 殿试   三月十五,传说中的殿试日子,嘉靖皇帝亲自驾临皇极殿,百官身着公服侍立两旁,和往常没什么区别,而后鞭炮齐鸣,有人捧着策题入内,至于考试的案子上,而后百官退出,只留下执事官。   随后四百到位贡士入场,贡士朝案行五拜三叩礼,而后殿试就正式开始了。   殿试不同乡试和会试,只有一道策论题,洋洋洒洒几百字,都在说东南的战事,最后落在了如何改革军制,提升战斗力上面。   唐慎正襟危坐,反复看了几遍题目,心中不断的思量。   他在考试之前拜会徐阁老,徐阶表现出异乎寻常的热情,似乎在为了之前的误解补偿,和唐慎大谈特谈殿试的事情。   徐阶特别嘱咐唐慎,殿试由于时间短,阅卷官又是临时借调,多为朝廷重臣,根本没有精力仔细阅读文章,因此殿试首重书法,要写最漂亮的馆阁体,这一点唐慎很擅长。   其次就是文章要合乎规矩,做到四平八稳,挑不出任何毛病,只有这样才能争取靠前的名次。一贯不动声色的徐阁老更是郑重地告诉唐慎,他扫了严嵩的面子,一定不能留下把柄,省得招致报复……   徐阶的一番话唐慎都记在心里,可是就在昨天晚上,唐毅亲自来到了老爹的书房,手里头拿着三道策论,铺在桌案上面。   第一道是吏治,第二道是财政,第三道是军制!   当前大明的问题无外乎这三点,中枢的问题是吏治腐败,财政缺口巨大,而南倭北虏则是军队战斗力底下。唐慎扫了一眼,也不得不佩服儿子的眼光,殿试的题目多半就是三者之一。   唐毅面色严峻,说道:“爹,您和其他人不同,他们考上进士,还有几年的学习时间,一点点融入官场,一步一个脚印往上爬。而您呢,陛下已经决心重用,所以在这份策论上面必须让陛下看出您的才华,不能像其他人那样四平八稳,不求有功但求无过。提出的策略必须切实可行,麻烦最少,效率最高,只有这样,才能让陛下真正看重您。”   好吗,和徐阁老完全是两个论调,唐慎面带苦涩,疑惑道:“毅儿,策论这东西写的越清楚,就越容易招致非议,一旦……”   “没有一旦!”唐毅斩钉截铁地说道:“爹,你记住争议本身就是价值,咱们爷俩当务之急要做的是刷存在,是让陛下记住您,严党和徐党互相倾轧,朝堂之上,再无世外桃源。哪怕身为六部九卿,只要从属两派,就有变成炮灰的风险。想要摆脱被操纵的命运,只有抱上大明朝最粗的大腿,哪怕是末品小吏,有圣眷加身,您就是金刚不坏……”   整整一夜的时间,唐毅都在给老爹灌输他的抱大腿理念,唐慎好歹做了不少事,也看唐毅做了不少事,顺利把唐毅的东西消化理解,做好了完全的准备。   可是真正面对着考题,唐慎又犹豫了,难道真的要听儿子的建议,把废除军户制度,建立职业军队,大造军舰的那一套都搬上来?   那可是破坏祖制啊!必然会招来铺天盖地的反对之声,争议是有了,可是价值未必出来!   唐慎陷入了天人交战,而其他的士子则是思量一会儿,开始奋笔疾书。他们有几个懂得军制的?无非就是选拔良将,训练精兵,重赏有功之类的老生常谈。   ……   内阁次辅李本是严嵩一党的重要成员,又是本次殿试的阅卷官。在考试之前,严世藩找到了他,大喇喇说道:“老李,咱们明说了,唐慎那家伙我看的不顺眼,把他给我黜落了。”   他说的轻飘飘,可是李本却仿佛听了一道炸雷。   “我的小阁老,不能害我啊!”李本哭丧着脸说道:“唐慎得到陛下亲自赐字,历来都是师长给学生赐字,陛下的举动再明白不过了,他早吧唐慎当成了门生。要是把唐慎黜落,不光不合规矩,还会引来陛下的怒火,下官小胳膊小腿,可承担不起啊!”   看着李本窝窝囊囊的德行,严世藩心中越发怨恨,堂堂次辅对自己毕恭毕敬,那么一个小白丁就敢跟自己叫板,这世道真邪性啊!   “哼,就算不能黜落,还不能把他的名次弄到后面,让他当个三甲进士。”   李本苦着脸点头,“下官尽力而为。”   他嘴上答应,可是满心苦水,压低陛下看重之人的名次,搞不好要在嘉靖那里失分啊,殊不知那玩意他本来就不多。   李本带着惴惴不安的心情,扫了一眼唐慎的卷子,只见干干净净,一个字都没有写,李本突然心中狂喜。   “原来他是个草包啊,这可就怪不得我了!”   李本正在盘算着,突然唐慎眉头舒展,提起毛笔,不假思索,漂亮乌黑的馆阁体从指间流出,才看了一眼,李本就倒吸口冷气。不由得暗道:“光凭着这一手书法,进翰林院的资格都够了。”   一想到这里,李本又怕了起来,万一真是一个大才,偏偏又被皇帝看上,严世藩还逼着自己压低名次,这不是往火坑推自己吗?   李本叫苦连天,不停在科场走过,真正的心思全都在唐慎一个人身上,努力推敲着每一句话,想要从中找出一点漏洞,好名正言顺地低低取中……   日暮黄昏,锣声响起。   执事官怒喝着:“不许多写一个字,不然一律黜落!”   好几个还没写完的考生吓得一哆嗦,挤出了几滴伤心泪,看来二甲是没希望了,当个三甲进士,日后混个县令,老婆孩子热炕头,也算不错,只能如此安慰自己。   李本亲自收取卷子,当走到唐慎面前,看到密密麻麻的字体,突然眼前一亮,露出了喜悦的笑容,真是天无绝人之路,他有办法了!   ……   殿试结束之后,紧张的阅卷工作就开始了,首席读卷官就是当今的首辅大学士,特进光禄大夫柱国少帅太子太师吏部尚书华盖殿大学士严嵩,紧随其后的是少保太子太保礼部尚书东阁大学士徐阶、李本,户部尚书方纯,刑部尚书何鳌,工部尚书欧阳必进,左都御史屠侨……光看这一连串令人目眩的名单,就足见殿试之重要。   经过三天紧张的阅卷,李本携着最优秀的十份卷子前往玉熙宫,求见嘉靖。   虽然进士都算是天子门生,可是除了朱元璋之外,其后的皇帝都为了躲清静,只是看前十名的卷子,后面的完全交给读卷官评价排名。要不学子们为什么会把会试的主考当成恩师呢,光从不负责的劲儿,就不该当皇帝的学生。   嘉靖斜靠在八卦云床上面,眼前跪着一个胖胖憨憨的道士,嘉靖微微一笑,“蓝道行,你说今天会有喜事?”   “嗯,神仙的旨意不会错的!”   “呸,拿朕当三岁孩子耍?”嘉靖笑骂道:“谁不知道今天要送来殿试的名单,朝廷抡才大典,说这个是喜事,你算什么蓝神仙?”   换成别人,嘉靖这么一骂保证就蔫了,可是蓝道行不知道是悟透了唐毅和唐顺之他们传授的神功,还是天生不怕生死。竟然仰着脖子反驳道:“陛下,臣传的就是神仙的旨意,不信您等着看,要是臣说了假话,就砍了臣的脑袋。”   “行了,大好的日子不能见血,滚一边去吧!”   蓝道行连忙退后,嘉靖沉默一会儿,缓缓说道:“让李本进来吧。”   不多一会儿,李本捧着试卷,跪在嘉靖面前。老太监麦福把卷子接过来,送到嘉靖面前。   “皇爷,请御览。”   “嗯。”嘉靖点点头,拿起第一份卷子,看了一会儿,放在一边,接着拿起第二份,这次的时间更短,到了最后两份,干脆就是一扫而过。   “李本,这一科只有这几份优秀的卷子吗?”   李本的汗水就下来了,“启奏陛下,或许也有沧海遗珠,阅卷的时间有限,臣,臣难免有所不周!”   “哼。”嘉靖一脸的怒气,阴森森说道:“该不是有人故意压制人才吧?”   “微臣不敢,微臣万万不敢!”李本慌忙磕头,说道:“陛下若是怀疑微臣,不妨就把所有试卷拿来验看就是。”   一旁伺候的麦福冷笑了一声,“李大人,你糊涂了不成,四百多份卷子,主子是天上的神仙,哪有空理这些俗务,还不把最关键的一份拿来!”   李本慌忙点头,连滚带爬往外面跑,就听嘉靖的声音传来,“若是拿错了,你也不要来了!”   扑通,李大学士摔了个大马趴,别提多狼狈了,足足过了半个时辰,李本终于捧着唐慎的试卷赶到了精舍,急忙送到了嘉靖的面前。   “启奏陛下,不是微臣有意打压,只是这份试卷实在是不合规矩?”   “哦?”嘉靖高声问道:“哪里不合规矩?”   “这个……字太多了。”李本低声说道。   “字太多?这也是毛病?”嘉靖随手翻开了试卷,才看了两行,顿时眼前一亮,低声喝道:“麦福,把帘子拉开。”   麦福急忙点头,李本偷眼看了看嘉靖专注的神色,顿时心里头拔凉拔凉的,从三月天,直接回到了三九!   “娘的,这下可完了,小阁老啊小阁老,你算是害死我了!” 第166章 金銮殿面圣   嘉靖已经很久没有如此专注地看一篇文章了,不同于朝臣的皮里阳秋,不知所云,也不同于年轻士子的空乏无聊,不知所云,唐慎的策论真正打动了他,值得嘉靖一个字一个字去仔细品读,用心思索。   “……军户制度从国朝之初绵延至今,一百余年时间,人物兴替,岂有传承五代,仍为猛将强兵?何况圣天子在朝,东南承平日久,武备松弛,理所难免……”   唐慎先是简单评价了一下军户制度,指出其中的不足,但是却没有要求改革军户,而是笔锋一转,继续说道:“高皇帝深谋远虑,子孙后辈岂能轻易改变!臣也不才,斗胆提议以军户之兵,充作地方守备之用。广纳忠勇之士,不拘户籍,凡是有心报国者,皆征召以充实国用。厚待勇士,严格训练,大造火器,以精兵御倭寇……精兵不易练,以东南诸省财赋,所能承担之兵不过两万,千里海疆,断不能只靠两万人马,臣斗胆恳请,准许地方士绅招募乡勇,以浙人守浙土,以闽人守闽地……”   不得不说,唐慎只是在儿子面前才显得有些蠢萌蠢萌的,真正面对着问题,他还是很有主意的。   唐毅提出那一套太过激进,恐怕招来嘉靖的厌恶。要知道嘉靖虽然乾纲独断,权柄都握在手里,但是他并不是进取心很强的帝王。   就在五年之前,天才统帅,三边总督曾铣上书复套,嘉靖看过之后,是大喜过望,可是转眼之间,就改变了态度,亲自下旨:“现在驱逐河套逆贼,师出果真有名吗?土兵粮食果真有余,一定能够成功吗?一个曾铣何足道之,如生民荼毒怎么样?”   一番质问下来,不但复套的提议失败,曾铣,甚至连首辅夏言都丢了性命。固然这一场天大的冤屈是严嵩背后运作的结果,其实也说明了嘉靖的性格:怕麻烦,不愿意承担责任,得过且过,与其开疆拓土,还不如好好修炼长生大道。   所以改革祖制这种事情,嘉靖没有勇气,也没有胆魄。他询问军制,无非是被欺负苦了,想要找回面子,可是一旦让嘉靖感到事情太麻烦,他宁愿选择里子,而到时候,这位道君皇帝无情的一面就会显露出来,加上一个坏事的严嵩,不一定落个什么下场!   唐慎虽然不算机敏,可是他准确把握了嘉靖的心态,所以提出了自己的解决办法。军户制度依旧保留不变,只是降为地方守备部队的规格。缩减编制,裁汰空额,加强训练,所起到的只是守卫地方,防备小股倭寇的作用。   真正作战主力则是募兵,唐慎提出要效仿汉武帝,选用和倭寇有家仇的年轻子弟,给予丰厚的粮饷,精良的武器,残酷的训练,把他们磨砺成斩倭的利剑。   但是又不能重蹈汉武帝劳民伤财的覆辙,募兵人马不宜过多,以两万为上限。另外的缺口则是用乡勇弥补,倭寇猖獗,东南很多士绅大户也受到了损失,他们手上有家丁有佃农,缺的就是朝廷的一纸文书,瞬间就能多出几万精兵强将。   对于乡勇唐慎也提出了限制的做法,要规定每一家可以招募的上限,不能超过三百人,而且训练要朝廷派遣武官,并且乡勇要作为募兵的后备补充。凡是配合朝廷编练乡勇的士绅都可以给予优待,比如子孙的科举考试,经商免税等等。   倭寇赖以生存的基础就是内外勾结,朝廷准许编练乡勇,就是在收拾民心,争取更多的大户站在朝廷一边,孤立打击倭寇……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但是找对了方法,假以时日,或是三年,或是五载,朝廷军制必然焕然一新,不管面对南倭北虏,都有一战之力,中兴大明,百姓安居,都在圣上的一念之间。   这篇策略尤其难得的是在后面详细开列可能的支出,以及要注意的问题,洋洋洒洒,七千余言,是别的士子两倍还多。可是却没有一句废话,说得条条在理,而且可行性极强。根据唐慎的估计,需要增加五十万左右的军费,他还担心吓到嘉靖,又提出了几条弥补财政收入的措施。   总而言之,这一篇根本就不是策略,而是切实可行的方案,只要嘉靖御笔批准,马上就可以动起来。   嘉靖看完之后,将策论放在一边,看了看已经跪在地上一个多时辰的李本,嘉靖突然呵呵一笑。   “李本,你觉得这篇策论字数太多,所以不应该取用?”   李本满脑门是汗,浑身哆嗦,看唐慎这篇策论的时间比起其他十个人加起来还多,不用问,唐慎一定是打动了嘉靖。而他却忤逆皇帝的心思,将这样的卷子压下,想想后果,简直不寒而栗!   李本颤抖着趴伏地上,卑微地说道:“微臣昏聩,恳请陛下惩罚?”   “昏聩?好一个借口!”嘉靖从云床上起来,绕着李本走了两圈,李本只觉得自己就是被猫盯上的老鼠,汗毛根都立起来了。   “呵呵,殿试之前三天,严世藩把你叫过去,你们到底商量了什么?”   啊!   李本一下子就懵了,嘉靖怎么连这个都知道,脑袋瞬间短路了,只能跪在地上,汗流浃背。   “陛下赎罪,臣确实识人不明,绝没有和小阁老商量什么?”   “小阁老?”嘉靖冷笑道:“麦福,本朝有小阁老这个官职吗?”   麦福慌忙躬身,说道:“启禀皇爷,严部堂是严阁老的儿子,大家尊着严阁老,就叫他小阁老。”   “哦,这么说以后你们为了敬着朕,就管朕的儿子叫小皇帝,是吧?”   嘉靖这话纯粹是找斜茬,可是李本却听得胆裂魂飞,只能匍匐在地,不停磕头请罪,大脑门都红肿起来。   “李本,朕告诉你,抡才大典,是为了朝廷选却有用的人才!字数多了?谁规定策略有字数限制!就像那些言之无物,大而不当的文章,一个字都嫌多!像这般老成谋国之言,再多十倍,额不,是百倍,朕也喜欢。麦福,传旨六部九卿,把唐慎的策略发下去,让他们好好看看,以后的奏折就这么写!捞干的,说点有用的东西!”   “是,老奴这就去办。”   麦福捧着策论慌忙下去,让人誊抄,下发六部。李本还跪在地上,浑身已经被汗水湿透了,脖子下面的金砖上都出了两滩小水洼,别提多狼狈了。   嘉靖的目光越多李本,注视着殿外的过道。   “李本,你是殿试的阅卷官,说说吧,这一科该怎么办?”   李本麻木的脑袋转了转,忙说道:“启奏陛下,既然唐慎之才深得陛下喜欢,臣以为可以点他为状元。”见嘉靖脸色不善,忙又改口,“要不榜眼,或者探花?”   嘉靖的脸直接黑了,这位次辅真是蠢得可以。   “如果严嵩,或者徐阶,他们都不会提出这种建议,滚出去吧!”   李本慌忙爬起来,抱头鼠窜,狼狈出了玉熙宫。主持殿试正是提升江湖地位的好机会,哪知道竟然弄成了这个鬼样子,李本是追悔莫及。尤其让他害怕的是从头到尾,他都没有猜到嘉靖的心思,一个不懂皇帝想什么的臣子,别管坐到了多高的位置,都是无足轻重的。   霎时间李本都有回去上书请求致仕的冲动了。   ……   要说嘉靖打得什么算盘,其实唐毅猜的没错,他要用唐慎,如果给了一甲进士,唐慎就要进入翰林院,学习典章制度,和嘉靖的心思正好相反。   按照原本的想法,可以给唐慎二甲的进士,但是看过这篇策论之后,嘉靖又有了新的盘算,这样的人才不能落到徐阶或者严嵩手里,必须只听朕一个人的!   嘉靖默默沉思了许久,脸上渐渐浮现出笑容。   ……   奉天殿,也就是后世的太和殿,广三十仗,深十五丈,雄伟高大,金碧辉煌,是当世最大的单体木结构建筑。   几百个士子站在了大殿的前面,显得无足轻重。这就是帝国的象征,大明的威仪,每一个人都心潮澎湃。江一麟站在了唐慎的身后,两眼盯着大殿的房檐,嘴里念叨着:“一,二,三,四……十!果然是十个啊!”他数的正是屋顶的脊兽,一般的地方最多九个,唯独奉天殿是十个,而第十个就叫做行什,造型颇像传说中的雷震子。   昨天闲谈的时候唐毅提起过,江一麟还不信,今天一看,果然如此。就在他们左顾右盼的时候,徐阁老短小精干的身躯出现在面前,手捧着圣旨,高声朗诵。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嘉靖三十二年癸丑科,一甲进士三名,赐进士及第,二甲共105名,赐进士出身,三甲同进士295名赐同进士出身……”   虽说是同进士,其实根本就不同,大家的心都悬了起来。   “第一名,陈谨……第二名,曹大章……”徐阁老不紧不慢地念着,每一个被点到名字的人都喜形于色。渐渐的二甲进士也都念完了,却没有唐慎名字,和他会试的成绩迥然不同,唐慎也不由的心悬了起来,莫非自己的策论出了问题?   一直等到三甲进士名单,唐慎才出现在第一名,好不容易念完,一甲和二甲的进士要进殿谢恩,三甲的只能等在外面,唐慎难免失落尴尬,不过能中进士就算好事情,王忬不也是三甲吗……   就在唐慎安慰自己的时候,突然有个老太监笑眯眯走了过来。   “圣上口谕,令同进士唐慎进殿面圣!” 第167章 皇恩浩荡   曹大章本是今科会元,自然满心想着再多一元,不过陈谨学识过人,书法更是在他之上,能中状元也是理所当然。只是唐慎竟然会落到三甲之列,让曹大章实在是惊骇。别人不知道,可是他心里头明镜似的,唐家父子有多大的影响力!   究竟谁能把唐慎压到三甲,怕是只有一个人,那就是当朝的首辅严嵩严阁老!再加上之前宴会的矛盾,如果说不是严嵩,谁都不信。   不光是曹大章,就连其他人也都是这么想的。大家对唐慎越发同情,认为一个三甲进士实在是委屈了他,历来反严的斗士都受到士林的追捧和仰慕。   唐慎这个三甲进士,比起进入二甲的名声还要好一万倍。   正所谓失之东隅收之桑榆,福祸相依是说不清楚的。   此刻感到最委屈的人应该就是严阁老,老严嵩悲愤地仰天长叹:“老夫没有打压唐慎啊,没有啊!”   说什么也不管用了,他没出手,可是他的儿子出手了,这才叫黄土泥掉到裤裆里,不是屎也是屎了!   当听到嘉靖下旨意,宣召唐慎觐见的时候,老严嵩心里忽悠了一下,老眼之中满是骇然神色。由于壬寅宫变的事情,嘉靖对大内有着强烈的恐惧,金殿传胪是不得不来的大典,往常嘉靖不过是露一面,接受新科进士三跪九叩之后,就立刻转回西苑。   而如今竟然在奉天殿召见唐慎,恩宠之隆,简直超乎寻常!   既然如此恩宠,那为什么不把唐慎的名次提前?   不管二甲还是一甲,不都是嘉靖一句话的事情,他为什么依旧要给唐慎三甲同进士?三甲,三甲啊……   严嵩的眼前突然多出了一个高大挺拔的身影,嘴角挂着冷笑,轻蔑地看着他!   那个人就是前首辅夏言夏贵溪!   夏言也是三甲进士出身,后来担任六科给事中,在大礼议之中,夏言受到嘉靖的赏识,当时首辅是靠着大礼议骤贵的张璁。张璁对于夏言屡屡冒犯自己,十分恼怒,并且仗着权威,发动百官要捏死夏言这只小蚂蚁。   可是夏言辩才无双,强直豪迈,又得到嘉靖的信任,斗来斗去,夏言的官职越来越大,恩宠越来越隆,竟然达到了和张璁分庭抗礼的地步。   结果因为诬告首辅张璁翻了船,言官出身的三甲进士竟然打破了历来的规矩,成为了大明的首辅……   虽然后来夏言栽在了严嵩手里,对于夏贵溪严嵩是一万个佩服。而如今呢,唐慎又是三甲进士,自己则是首辅,和当初的张璁比起来,恐怕名声也好不到哪里去。嘉靖又要抬举唐慎,皇帝究竟打得什么算盘,莫非要重蹈覆辙?   一想到这里,老严嵩后背都冒出了冷汗,他狠狠瞪了儿子一眼,都怪这个目中无人的畜生,你是给咱们爷俩挖坟啊!   不提严嵩又惊又惧,单说唐慎,在麦福的指引下,来到了进殿,规规矩矩行了大礼。   “唐卿免礼平身!”嘉靖的声音有些缥缈,好像来自九天之上一般,唐慎连忙说道:“臣,叩谢圣恩。”   他站立在众位新科进士之前,恭恭敬敬。   嘉靖看了看他,突然笑道:“唐卿,你的策论朕看过了,也给六部九卿都看了。他们很多人都赞同你的说法,次辅李本,通政使赵文华,工部尚书欧阳必进都提议要大练乡勇,以浙人守浙土,以闽人卫闽境。你以为如何?”   唐慎一听,慌忙跪倒。   就在殿试结束,唐慎找到了儿子,把他的如何写的策论和唐毅说了一遍。   唐毅听完之后,不由得冒了冷汗,他真心诚意地给老爹竖起了大拇指!   “爹,孩儿错了。”唐毅一躬到地,而后惭愧地说道:“孩儿是想着抛出惊人之论,吸引注意,然后退而求其次,利用世兵和募兵结合,却忽略了皇帝怕麻烦的性子。比较起来,还是老爹高明!”   唐慎笑着摆摆手:“乡勇这事也是你说过的,爹不过是借题发挥而已。只是策论做了,接下来要怎么办,爹心里还没有数。”   唐毅眼珠转了转,立刻和老爹展开了联合推演。   在过去的两天之中,唐慎已经不知道多少次想过这个问题了。   当嘉靖发问,他立刻说道:“启奏陛下,天下有道,礼乐征伐自天子出。乡勇说白了还是利用地方豪强士绅的力量,这股力量只可利用,而不可重用,朝廷军权,必须系于陛下之手,才能安全稳妥。”   唐慎说完之后,一旁的赵文华就迫不及待质问道:“唐子诚,策论是你写的,你现在又反对大练乡勇,两面三刀可不好啊!”   本来赵文华和唐顺之是同科,很支持拉拢唐家父子,可是这对父子不识好歹,把小阁老气成了那样,赵文华也不得不和他们划清界线。   唐慎心中有数,微然一笑:“赵大人,一篇策论不过几千字,焉能把我心中所想尽数说出来?而所想的方略又如何能尽数实现?正所谓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军制大事非同小可,不制定出几套方略,不询问各方,汇集意见,如何能令人信服?下官此时能想到的不过是一些思路而已,你何必如此着急?”   “哼,好一张伶牙俐齿,倒要听听你有什么高见。”   唐慎没有搭理他,而是冲着嘉靖磕头,而后说道:“陛下,微臣以为编练乡勇必须掌握在朝廷手中,不然地方豪强大户趁机做大,绝非朝廷之福,只怕祸患尤在倭寇之上。”   嘉靖听在耳朵里,不由得笑道:“唐慎,你既然知道编练乡勇有如此危害,却为什么还出这个主意?”   唐慎毫不畏惧,挺直了胸膛,大声说道:“巴豆有毒,却能治便秘之症,乡勇也是如此,大练必然产生危害,可是适当使用,却是御敌利器。臣统计过,江南沿海的倭寇多为百人以内的小队袭击。倘若城池当中,有五十名经过严格训练的乡勇,平时巡逻放哨,遇到倭寇来袭,立刻关门闭寨,严防死守,倭寇得手的机会就会大大降低。臣以为每州县的乡勇名额不宜超过一千,且要分散交给多个大族,然后由知县、县丞、巡检等官吏统筹。尤其重要的是练兵官必须朝廷从外地调遣,臣与兵部侍郎唐顺之,及犬子制定过练兵方略,沙洲一战已经初见成效。以此方略练兵,只要踏实严谨,就能得到可战之兵。   尤为重要的是,乡勇五年之内,要么进入募兵,成为真正的战士,要么给予优待,就地解散,凡次种种规定,关键在于防止地方势力做大,维护朝廷威仪,臣之苦心,还请陛下明鉴。”   听完了唐慎的一番设想,嘉靖不由赞叹,果然是想得周全,名额限制,又分散各家,加之用外人训练,五年为期,就算想做大也是不可能的。   “唐慎,你说了这么多限制,地方还能愿意办乡勇吗?”   “绝对会的!”唐慎大声说道:“如今江南调入大量客军,其中还有数千狼士兵,这些士兵虽然作战顽强,可是野性难驯,和本地百姓龃龉不断。而乡勇出身本地,是地地道道的子弟兵。他们能抗击倭寇,保护地方利益,而且进入乡勇,不失为一条出人头地的路子。另外就需要朝廷给予一些优待,比如免税,比如特许经营,总之要有利可图,不愁没人响应。”   唐慎越说越兴奋,发问的人越来越多,不管问题如何严峻犀利,唐慎都能从容应付,对答如流,说的明明白白,清清楚楚。   那些新科进士听得都傻眼了,尤其是曹大章、庞远、江一麟这些人,如果说诗词歌赋,文学造诣,他们全都在唐慎之上。可是真正论起实务,绑到一起都不是唐慎的对手。   何止是他们,就连在场的朝廷大员都瞠目结舌,此人不过三十出头,思虑之周密,方法之巧妙,他们之中也没有几个能比得上。   徐阶看在眼里,是老怀大慰,不管如何,唐慎都是他的弟子,如此优秀的弟子,老师岂能不喜,尤其是唐慎和严嵩闹翻了,往后只能依靠自己,看样子要不了多久,就能多出一条臂膀。   而且唐顺之还说过,唐毅的本事远在乃父之上,那小子也快要到科举的年纪了,一门二士,唐家何其幸运啊!   奏对一直到了下午,众人的肚子都饿了,却舍不得停下来,还是嘉靖打断了奏对,笑着从龙椅上站了起来,看了看在场的众位新科进士。   “朕今天把唐慎叫过来,就是想给你们做一个榜样,告诉你们该如何做事,如何侍君。朝廷取士,乃是求治国安邦之才,你们务必戒骄戒躁,好生用心,不负朕之希望!”   “臣等谨遵圣训!”所有进士一起跪倒,激动地磕头作响。   嘉靖笑道:“唐卿,沙洲大捷,斩首过千,消灭倭首陈思盼,是近年未有之胜利,朕心甚慰,如今你又中了进士,文修武备,为诸进士之楷模,朕履行前言,加封你为兵部车驾司郎中……”   唐慎忙跪倒磕头,“臣,叩谢圣上……”   “慢。”嘉靖伸手拦住,笑眯眯道:“如今又献上乡勇策论,老成谋国,有功应赏,朕再拔擢你浙东兵备佥事,兼任浙江巡按,负责练兵事务。”   嘉靖说完之后,在场都傻眼了,一个状元才不过授从六品的翰林修撰,而唐慎一下子竟然跃升到正五品,这和散官完全两个概念,只能说是皇恩浩荡到了极点,所有人都露出了强烈的嫉妒之色! 第168章 分配   新科进士从金銮殿下来,礼部的官员捧着金榜,在鼓乐声中,来到长安左门之外张挂,以供天下百姓瞻仰。新鲜出炉的进士们都要随着礼部和鸿胪寺的官员从承天门走出来,踩着只有皇帝才能走过的御道,享受着人生最荣耀的时刻!   每个人都走得格外缓慢,一步一步,脑中不断闪过多年艰难求学的场景,很快又变成了历次考试的艰苦和屈辱,还有家中父老亲人的翘首以盼。   不少进士眼圈发红,泪水涌出,恨不得痛哭一场。   考中科举前,无论多少日子,都叫做虚度,中进士才是读书人生命的真正开始,之前都是漫漫长夜,如今御街夸官简直就是美妙的回笼觉,谁也舍不得醒来。   只是路再长,也有结束的时候,大家还是到了长安左门之外,看着写有自己名字的金榜高高悬挂,无数百姓露出羡慕崇拜的眼神,虚荣心得到了空前的满足,大家只觉得好像要漂浮起来般。   好梦就在这一刻苏醒,除了状元陈谨之外,顺天府的官员用伞盖仪从护送他回归住处,其他人只能各回各家,各找各妈。   曹大章几个和唐慎勾肩搭背,回转家门。曹大章还沉浸在金殿精彩的奏对之上,笑道:“今科四百多位进士,风光不在状元,而在子诚兄啊!”   江一麟抚掌笑道:“谁说不是,咱们都能算是天子门生,可是我看当今圣上真正认下的弟子只有子诚兄。”   “没错。”庞远也说道:“以后我们可都要靠着子诚兄罩着了!”   虽然除了赵闻之外,大家的名次都在唐慎之上,但是真正到了官场,还要靠真本事,靠关系人脉,他们无论如何都比不上唐慎的强悍,抱大腿就再正常不过了。   刚出生的婴儿就知道喝奶,刚破壳的海龟就游向大海,从考上了进士的一刻,小菜鸟们无师自通,就知道要拉帮结派,互相抱团,形成一个拳头,才能在残酷的党争之中存活下来。   深得皇帝圣眷,一上来就是五品官的唐慎理所当然成了他们心目中的领头羊,只是这个领头羊此刻却没有一丝的把握……   “唉,和我搅在一起,没准招来灾祸也说不定啊!”   唐慎的心中五味杂陈,回到了书房,立刻把儿子叫了过来,父子俩相对而坐,唐慎连口水都来不及喝,就把金殿传胪的经过仔细说了一遍。   最后唐慎说道:“毅儿,爹这心里头怎么有些糊涂了,陛下到底是打得什么算盘?”   “呵呵,您老怎么也学着揣摩圣意了,要是椒山先生在,一定说您逢迎媚上!”唐毅笑着给老爹倒茶,让他润润嗓子。   唐慎气呼呼一瞪眼睛,“臭小子,你不是说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吗?你爹现在顶着五品的乌纱帽,就是顶了一颗炸雷,不一定什么时候就落到了头上,到时候你小子也好不了。”   唐毅点头称是,心说老爹的水平上升很快,竟然没有被恩宠冲昏头脑,值得点赞,要三十二个哦……   “爹,说穿了也没什么,以前孩儿就分析过,陛下火烧眉毛,哪里会让您在翰林院浪费时间,既然点不了翰林,其实二甲和三甲没什么区别。我已经偷偷打听蓝老兄了,他说陛下召见过李本,先是大发雷霆,后来拿来了您的策论,又百般赞许,只是却没有提拔您的名次。”   和儿子在一起,唐慎就不愿意动脑子了,傻傻问道:“什么意思?”   “还能什么意思,示恩呗!给您个二甲靠后的进士,您还觉得是自己的本事考上的。”   “我明明就是自己的本事考上的!”唐慎心虚地争辩道。   唐毅也不戳穿,忙笑道:“极是极是,孩儿的意思是说不如这么来的震撼,三甲进士,破格宣召金殿,在百官面前奏对军制,这都是用来抬举您,凸显您,恭喜老爹,从此往后,您就是简在帝心的臣子,是陛下袖管里的人选,不用为了站队发愁了!”   唐慎缓缓喝口茶,醇香的茶水滑过喉咙,舒服了很多。   “这么说好处不少,你小子怎么一点喜悦都没的?”   “您高兴是您的,孩儿可高兴不起来。”唐毅叹道:“正所谓希望越大,失望就越大,咱们的陛下是个急脾气。他给了您这么高的期望,您就必须漂漂亮亮地做出几件事情。要出成绩,要给皇帝争面子!可是呢,东南一团乱麻,盘根错节,想做事哪是那么容易的。”   唐慎一想到盐铁塘的前后,占尽天时地利人和,还险些出问题,手里就一哆嗦,差点把杯子摔落。唐毅还不放过他,继续说道:“光是阻力重重也就算了,如今朝堂严党和徐党倾轧,一派做事,另一派就会扯后腿。全力以赴尚且做不到的事情,有那么多掣肘的,您说容易吗?”   听到这里,唐慎再也平静不下来了,手指不停颤抖。   “哎呦喂,都怪我没事逞什么能,这不是挖坑往里面跳吗!”   “哈哈哈!”唐毅突然笑了起来,“爹,换成别人,哪怕是做得都对,也难免粉身碎骨,可是您不一样!”   “我有什么不一样的吗,不都是两个肩膀扛一个脑袋。”   唐毅这个无语啊,忍不住说道:“您还有我,有个足智多谋的宝贝儿子!”   噗嗤,唐慎被儿子夸张地语气逗笑了,“你小子就这么有把握?”   “那是自然,所谓乡勇,实际上就是扩大地方的利益,别看您说了无数限制的方法,可是不管多严密的方案,都会有漏洞。孩儿不才,和东南的士绅大族有着扯不断的联系,随着您老高升,运河票号就能冲出南直隶,向浙江发展。只要把地方士绅摆平,有他们支持您,天高皇帝远,圣旨到了江南都未必有效,更遑论他严阁老!”   唐慎眼前一亮,突然又有些颓然,抓过朝廷御赐的官服,扔在了唐毅的面前,指了指上面的药玉佩。   唐毅不解,老爹气鼓鼓说道:“本来只有状元郎才能佩戴药玉,你爹这是陛下特赐的。”   “那恭喜您啊!”   “呸,就是你的作坊生产的,用沙子烧出来的玩意!”唐慎有气无力地说道:“我还以为考中了进士,当了官,就能制得住你小子了,没想到你爹还是捏在了你的手里?你说我气不气?”   唐毅无奈地抓抓头,看来太优秀了也不好,给老爹的压力也太大了。   “爹,要不往后孩儿装聋作哑,什么都不说!”   “呸!”唐慎更气了,怒骂道:“臭小子,想看你爹的哈哈笑是吧?不给你爹办事,你还是孝子吗?”   考上了进士,别的不见涨,光是脾气涨!   唐毅气得噘嘴埋怨道:“左也不是右也不是,您到底想干什么?”   “还能干什么,赶快取衣服,陪着你爹去拜会徐阁老!”唐慎笑骂道。   ……   御街夸官,转过天就是礼部赐宴,接着去鸿胪寺学习礼仪,朝廷赐状元朝服冠带,赐进士宝钞,状元郎代表所有新科进士,上书谢恩。   三月二十三日,状元率诸进士去孔庙行释菜礼,简单说就是给孔圣人送点吃的,然后还要去国子监立石碑题名。   一番折腾下来,今科还要馆选庶吉士,江一麟和庞远他们都在忙活,曹大章是榜眼,直接授予了翰林编修,翰林院是出了名的清贵衙门,每天点个卯而已,也不用坐班。这家伙简直闲出屁来了,竟然和王世贞凑到了一起,两个家伙乔装改扮,出入市井,搜集故事,好不快活。   倒是赵闻,他殿试的时候,提了五名,从倒数第一变成了倒数第五,他是榜下即用的,听说要把他分到福建去做县太爷。   听说小子,赵闻就急匆匆跑来。   “子诚兄,行之,按理说福建也是富庶的地方,不该有啥奢求,可是眼下倭寇闹得厉害,我又不通军务,到时候只怕两眼一抹黑,这不来找你们求救了!”   唐毅不假思索,笑道:“先生,你路过太仓的时候,跟雷七说一声,让他给您五十名士兵。我爹也很快就会南下,闽浙两省挨着,咱们互相照应就是了。”   “就等着行之这句话呢!”赵闻笑道:“啥也不说了,从今往后,我就唯你们父子马首是瞻。”   送走了赵闻,馆选考试很快结束,果不其然,那位张四维以第一名的身份顺利进入翰林院,同样入选的还有好几位山西的进士。   不过值得一提的是在原本的历史上,庞远和江一麟都没有选中,这一次他们却顺利进入翰林院,还是那句话,看似公平的考试,背后左右的因素太多了。   馆选结束之后,江一麟和庞远都忙了起来,早出晚归,弄得比上学堂还累。一问才知道,原来翰林院虽然清闲,可是教导这一届庶吉士的是吏部左侍郎兼翰林学士程文德,老夫子早年师从王阳明,是心学中人,最为耿直刚正,见到国是日非,十分痛心。   他把精力和希望都放在了新近的庶吉士上面,把他们折腾的欲仙欲死,江一麟抹着眼泪就唱道:“行之啊,我命苦啊,似黄连、黄芪,恰似个黄柏!”   “有心思唱就不错了,不是没哭吗!”唐毅满不在乎笑道,推着江一麟往外走,刚到门口,迎面正好来了位公公。   “唐大人在吗,咱家来传口谕。” 第169章 瘟神来了   “恭请圣安!”   “圣躬安!”中年太监说道:“陛下口谕,着兵备佥事唐慎观政户部兵部,务必细心留神,不负朕望。”   每一科的进士当中,除了外派之外,留在京城的进士不会立刻派遣实际事务,而是需要先进行观政学习,适应从考生向官员的转变,然后再根据表现授予官职。   可以说这是朱元璋订立的一项非常不错的措施,其实庶吉士也是一种观政进士,只不过由于进入了翰林院,作为未来的储相,才显得更为重要和突出。   但是不管怎么说,也没有哪个进士是跑到两个衙门观政的,蜡烛两头烧,这不是要命吗!唐毅爬起来随手掏出了两张都是五百两的银票,塞到了传旨太监的手里。对方扫了一眼,顿时变得眉开眼笑。   “请教公公,家父为何要到两个衙门?”   “这个……呵呵,还不是主子看重唐大人,听说让大人去东南管军管钱,所以先在京城历练一番,知道朝廷的难处,再到地方上,办事也容易。”   “那再请教公公,这两个衙门要怎么安排才是?”   太监呵呵一笑:“这个就看唐大人自己的心思了,或是半天去兵部,半天去户部,或者隔一天去一个地方,总之陛下是让大人多学一点本事。”   唐毅转了转眼珠,也明白了嘉靖的用心,随手又掏出一件东西,塞在了太监的手里。   “多谢公公指点,以后多亲多近。”   太监扫了一眼手上的东西,顿时眼珠就瞪圆了。   只见唐毅给他的是一块拇指大小的淡黄色透明物体,在中间还有一只苍蝇,活灵活现,正是一块琥珀,而且还是极为名贵的虫珀,传旨的太监平时就喜欢把玩,偏偏从没得到过虫珀,今日一见,顿时欢喜无比。   “多谢唐大人的赏赐,咱家冯保,在乾清宫办事,若是有用得着的地方,大可吩咐。”   唐毅客气了两句,把冯保给送走了。   站在门口,唐毅嘴角含笑,没想到竟然遇上了日后张居正的铁杆盟友,铁三角之一的大内总管冯保,只怕他也想不到有机会爬到太监的巅峰吧!   ……   感叹了两声,唐毅回到院子里,却发现老爹痛苦地抱着脑袋,唉声叹气。   “哎呦,户部兵部两头跑,还要写练乡勇的方略,要不了多久啊,我这把老骨头准得散架子,还让不让人活了!”   唐毅看得直翻白眼,心说我想忙还没事情可做呢!   “爹,你才三十多,正是男人最好的时候,喊什么累?再说了你在京城不过是累几个月就会被外放,等到了浙东上任,该挨累的人是你儿子。”   “还真是这么一回事,你爹能知道纸上谈兵就行了。”唐慎一下子心情好了起来,打起了精神头。   第二天先去兵部,然后去户部,按照唐毅告诉他的,只带着一双眼睛一对耳朵,不该说的不说,该说的也不说,只是熟悉衙门的运作规矩就好。   到了晚上,就和唐毅一起商量乡勇编练的事宜,从选拔,到训练,再到征召作战,奖励战功,抚恤伤员,凡是能涉及到的,全都拟定出来。   时光飞逝,转眼进入了五月份,京城也渐渐热了起来,也不知怎么,竟然滴雨不见,种下去的种子迟迟不冒头,就算发芽了,也是半死不活,看这样子,今年怕是又要减产,甚至可能绝收。   嘉靖皇帝躲在了玉熙宫,美其名曰是敬天修德,为百姓祈福,实则就是规避责任,把烂摊子都交给内阁,省得烦心。   徐阶因为杨继盛的案子被重创,虽然担任了主考,挽回一些颓势,可依旧势单力孤,内阁的权力都落在了严嵩的手里,同时责任也落到了严阁老的肩上。他也没有什么好办法,只能派遣心腹吴鹏去徐州等地赈灾。剩下的就是望天数馒头,数着,数着,盼望老天爷能行行好,降点雨水……   堂堂帝国宰相竟然落到了这个地步,真是让人可悲可叹。   许是严阁老的祈祷管用了,也或许是老天爷真正疼惜可怜的百姓,天空中竟然飘起了细雨,而随着雨水降临,意想不到的灾祸也临头了……   ……   雨水降临,暑热干燥之气一扫而光,前些日子由于受不了北方的干燥,唐毅的嗓子一直不舒服,此时也好了不少,喝着去火润肺的菊花茶,别有一番滋味。   屈指算来,老爹观政也有两个月了,几天之前,爷俩合著的练兵纪要献给了嘉靖,秉承唐氏的一贯风格,光是正文就写了十六七万字,还配了不少兵部和地方的统计资料,详实准确,深受嘉靖赞赏,听说这几天嘉靖都在看这份练兵的大作。   唐毅估摸着要不了多久爷俩就能重新回江南了,帮着老爹在浙东打开局面,唐毅就准备潜心八股文章,一路过关斩将,争取在三年之后,金榜题名。   说起来老爹考上进士,唐毅不羡慕那是骗人的。   “也不知道是先立业好,还是先成家?”一想到这里,王悦影颠倒苍生的容貌就在唐毅面前不断闪过。这段时间两个人不断书信往来,腻乎劲儿头越来越邪乎,唐毅都觉得自己中毒了,偏偏又心甘情愿……   “等到了浙江就让老爹找舅舅把亲事订了!”唐毅如是想到。   正在此时,突然脚步声响起,院门推开,从外面跑进来两个满身泥水的伤痕的家伙,见到唐毅,扑通跪倒。   “少爷,咱们主仆差点就见不到了!”说完咧着嘴就大哭起来。   唐毅豁然站起,急忙跑过来,这两个正是徐三和沈林。   原来唐毅准备回南方,就想着给王悦影准备点礼物,拜会李太医的时候,讨了一个人参容雪丸的药方,说是女人经常服用,就能荣光换发,百病不生,还能做到肌肤如雪。唐毅一听,顿时心里热乎乎的。   主药正是人参,唐毅抽不开身,只能派遣沈林和徐三去关外,买点年份充足的人参,另外再买一些上好的皮草松子一类的东西。   唐毅给的银子十分充足,两个人也没做多想,只当是去关外游览一番,全都兴冲冲的。一共带了四名保镖,就出了山海关,前往广宁。   他们顺利采购东西,还给自己买了不少好玩意,比如沈林就弄了一大罐子紫椴蜜,徐三买了三架特大的鹿茸,准备大补元气,横行温柔乡。   这俩货大摇大摆往回走,刚刚赶到了怀柔,突然从北边骑兵突出,数以万计,铺天盖地,他们拼了命的逃跑,可是依旧落在了对方的手里。   买的人参貂皮,沈林的蜂蜜,徐三的鹿茸,还有他们身上的银子都一扫而光。那四个保镖死了两个,剩余两个被抓起来充作苦力。   本来蒙古人也不想放过徐三和沈林,不过徐三这家伙够精明,他告诉蒙古人,说是沈林是他的小少爷,沈家有的是钱,他愿意回家拿来一万两银子,外加一千石粮食换回小少爷。   蒙古人一听,掰着手指头算算,貌似有利可图。   “告诉你,南蛮子,要是不回来,我们就把这小子给剁了,正好细品嫩肉的!”   沈林吓得浑身直起鸡皮疙瘩,只能泪眼汪汪,盯着徐三,徐三狠狠一跺脚,离开了蒙古营地。不过他可没有逃走,而是在外面忍到了半夜,正好碰上一个出来撒尿的蒙古哨兵。他杀死了对方,换上了蒙古人的衣服,偷偷潜进营地,把沈林救了出来。   离开营地,两个人就一路疯跑,好不容易逃回了京城,保住了性命。   “少爷,蒙古鞑子就是牲畜,他们要吃人啊!”沈林止不住泪水,咬牙切齿,“蒙古鞑子你们等着,小爷长大了不会放过你们的!”   徐三一脸的羞惭,说道:“少爷,小的无能,东西都丢了,我……”   “丢了就丢了!”唐毅突然瞪圆了眼睛,怒道:“人没事比什么都强,你们赶快去洗漱一下。”   ……   打发走了他们两个,唐毅只觉得一股窒息的感觉,压迫过来。仿佛一只大手抓向了京城,要把眼前的繁华全都活生生捏碎。   能给他这种感觉的只有蒙古的阿勒坦汗,也就是俺答汗!   十几年来,俺答汗的铁蹄不断突破长城一线,一次又一次的抢掠烧杀,视大明为无物。而这一次俺答再度入侵,却让唐毅有些摸不着头脑。   历来蒙古人都是在秋后抢掠物资过年,而如今刚刚到了夏天,俺答为什么会突然杀来,他究竟打算干什么?   同样有疑问的不只是唐毅,还有闭关苦修的嘉靖皇帝。   嘉靖一连闭关半个月,也闹心了半个月。   实际上户部的情况他比谁都熟悉,一两银子也拿不出,内帑同样缺钱,没有钱任凭你是最有权势的帝王,也没有任何办法。   他只能盼着夏税收上来,解决眼下的缺口。   嘉靖一门心思躲着,可是终究有躲不过的时候,这一天突然下雨了,嘉靖欣然出关,麦福更是体贴,给嘉靖准备了最喜欢吃的素馅饺子。   “要不说皇爷是神仙之体,老天爷都帮着您,见皇爷闭关受苦,上天都看不下去了,这不,老天爷都哭了!”   老天爷哭了,嘉靖笑了。   “你这条老狗啊,就是会说好听的话,朕吃几个饺子吧。”   嘉靖刚刚夹起一个饺子,咬了一半,还没咽下去。大太监袁亨就从外面慌里慌张跑了进来,小脸煞白。   “主,主,主……”   嘉靖气得一拍桌子,怒道:“你才是一头猪,说!天塌不下来!”   “主子,可不好了,俺答率军从古北口杀进来了!”   哗啦,嘉靖手里的筷子落在了地上,全然不知…… 第170章 中华岂会无男儿   嘉靖敬天修醮,费尽了力气,祈求来的雨水没几滴,倒是求来了一个老冤家,此等倒霉的事情,放到谁的头上都受不了。   嘉靖气得连饺子都吃不下,把老太监麦福骂了一个狗血淋头,又命他立刻宣召严嵩和徐阶觐见,两位大学士早就知道了俺答入寇的消息,听在耳朵里,无不骇然,老严嵩的胡须乱颤,徐阶眉头紧蹙。   俺答汗究竟何德何能,竟然能让大明朝最有权势的三个男人摇头皱眉呢,他还真有这个能耐……   自从朱元璋和朱棣爷俩把蒙古踩在了脚下,中原王朝对于草原又恢复了茫然和无知,除了土木堡之变,让大明朝尝到了切肤之痛,在多数大明的子民眼睛里,蒙古草原就是荒漠蛮夷的代名词。   实际上呢,草原的生存更险恶,争斗也就更无情,在明朝的打击之下,蒙古首先分裂成了鞑靼和瓦剌两大部,所谓鞑靼部是黄金家族的直系血脉,而瓦剌部的祖先是生活在叶尼塞河流域丛林当中的狩猎民族。其首领接受了成吉思汗的招揽,并且和黄金家族成为了亲家。   这种主动的归附,使得瓦剌人拥有较大的自主权力,能够统帅自己的部民。在庞大的元朝轰然倒塌,北元又被明朝灭掉,瓦剌人逐渐强盛起来,并且在其首领也先的带领之下,打赢了土木堡之战,夺取了黄金家族的汗位,并且对黄金家族展开了血腥的屠杀。   也先由于忘乎所以,肆意杀戮,他的帝国只维持了一年,也先死后瓦剌部彻底四分五裂,再也构不成对明朝的威胁。   而鞑靼部也乱成一团,黄金家族的子孙不停征杀,血脉几乎断绝,直到一个人出现,那就是只有七岁的巴图孟克,他的汗号为“达延汗”。   这个奶娃娃没有什么了不起,可是他有一个能干的夫人,那就是满都海哈屯,满都海比起达延汗足足大了25岁,既是夫妻,又是母子,还是君臣。   就是这种复杂的关系,满都海把年幼的达延汗放在箭囊之中,带着小丈夫征杀疆场,重现黄金家族的荣耀。   经过南征北战,蒙古草原重新统一,只是这种统一非常有限,远远比不上成吉思汗时代的辉煌。满都海为了达延汗养育了七个儿子,教导他成为一名真正的可汗。   达延汗终结了草原的风雨飘摇,他把蒙古部落划分为六个万户,左翼三万户和右翼三万户,并且把部民和草场分封给了他的儿子。   俺答汗是达延汗第三子,右翼三万户济农巴尔斯博罗特的次子,按照达延汗的规定,汗位是传给左翼三万户的。可是草原从来不缺少野心家,俺答汗成年之后,率领部族四处征讨,实力越来越膨胀,俺答吞并他的四叔的土默特部,并且逐渐成为右翼三万户的领袖。   历来草原的强者都是通过征服实现的,俺答汗已经不屑于在草原上抢夺可怜的牛羊,他把目光放在了富庶饿大明朝身上。   几乎每一年都要杀入花花世界,大肆抢掠,满足自己的贪婪。   蒙古骑兵所过之处,无数百姓失去了家园,甚至被掳走,成为了蒙古人的奴隶。   大明朝不断损兵折将,面子里子一起丢光了。   如今俺答汗再度突破长城,从怀柔,顺义南下,抵达了通州,蒙古的铁骑逼近帝国的心脏,十万骑兵,遮天蔽日,天朝上国在颤抖,在惶恐!   ……   积蓄了太多丹药之力,嘉靖像是暴怒的狮子,他红着眼睛,愤怒地咆哮。   “严嵩,朕信你用你,你就是这么对待朕的信任吗?”嘉靖厉声叱问:“听听,城外都是什么声音,你的老脸往哪放?”   又来了,严嵩已经不止一次面对嘉靖的暴怒,他把双膝一曲,乖巧地跪在嘉靖的面前,涕泗横流:“启奏陛下,老臣侍君唯有一颗忠心,还要别的作甚!”   严嵩一本正经地说道,徐阶在旁边险些喷血,无耻,真是无耻!你还知道自己是首辅,是百官之师吗?   面对足以载入史册的经典对白,嘉靖终于憋不住了,气得笑了出来。   “严嵩,你别以为这么就过关,朕告诉你,没有,一点也没有!”嘉靖虽然依旧愤怒,可是他的怒火已经转向了城外的俺答,严嵩又一次逃过了一劫。   “身为首辅,你说说,到底该怎么打退鞑子?”   严嵩老脸抽搐,他要是有主意,何至于把老脸扔出来,让嘉靖踩呢!   可皇帝问了,他又不能不回答,寻思了半晌,严嵩试探着说道:“老臣以为此乃是抢粮贼耳,不足为患!”   “抢粮?”   嘉靖眼珠充血,对着严阁老吐沫星子喷了他一脸。   “睁开眼睛看看,已经到了东直门,还派兵攻击了列祖列宗的陵寝!你知道吗,我大明的祖先在天之灵都不安稳!朕不孝,朕有罪啊!”   一听这话,呼啦,所有人都跪在了地上。   “是臣等(奴婢)知罪!罪该万死!”   “万死?”嘉靖冷笑道:“死一次就够了,朕不想听请罪的话,朕要的是办法,是对策,是打退俺答的主意!”   嘉靖的咆哮之声在玉熙宫中回荡,两位阁老都面面相觑,严嵩不懂军务,徐阶比严嵩强得有限,而且他也知道京营的德行,虽然在籍有十几万,但那只是糊弄人的,禁军实际只四五万,半为老弱,半为内外提督大臣之家役使,缺少战具甲仗,又多年不练,让他们上战场,和送死没有什么区别。   见两位阁老都没有主意,嘉靖只能下令把六部九卿,尤其是掌管兵部的尚书许论叫了过来,众位大佬齐集一堂。   嘉靖坐在那里,阴沉着脸,一句话都懒得说,严嵩偷眼看了看,没有办法,只能代替皇帝发问。   “诸位,正所谓君贵臣荣,君忧臣辱,君辱臣死!北虏俺答已然到了城外,该如何应付,都拿出一个章程吧。”   严嵩说完之后,众人依旧默然不语,沉默了一会儿,突然传来duang,duang的巨响。嘉靖手里抓着钟锤,拼命地敲击着一口紫金钟,宣泄着心中的不满,震得大家伙耳朵生疼,皇帝已经怒极,要是还不说话,只怕都要倒霉了。   身为兵部尚书,许论缓缓站起,不断思索着如何应付,他试探说道:“北虏势大,骑兵剽悍,战力过人,老臣以为冒然出兵,反受其害。眼下理应严守九门,防范俺答狗急跳墙。另外晓瑜诸地防范入侵,再有就是从九边调集精兵猛将,抵御北虏……”   许论拉拉杂杂说了半天,看似有些用处,实则都是老生常谈,了无新意。这些办法嘉靖和严嵩都知道,以往也都是这么应付的。   可是这一次嘉靖的怒火比什么时候都强烈,他不想再听寻常的办法,他要出口恶气。无奈手下的这些臣子只能让他失望,失望透顶!   嘉靖缓缓站起身躯,斜着眼睛看了看这些人。   “一群饭桶,朕怎么就养了你们这些废物!都滚回去,好好想办法,没有办法,就再也别来见朕!”   众位大臣一个个老脸通红,只得抱头鼠窜,突然陆炳站了出来。嘉靖心头一喜,笑道:“陆炳,你得锦衣卫想出城迎战?”   陆炳咧咧嘴,锦衣卫哪是打仗的,看来皇帝也气糊涂了。他只得拍着胸脯说道:“若是陛下有旨,臣哪怕粉身碎骨,也和北虏拼了!”   嘉靖还没有糊涂,轻笑了声,“你凑什么热闹?有别的主意只管说就是了。”   陆炳微微一笑,“陛下法眼如炬,臣不敢隐瞒,陛下怎么忘了,京城就有一位精通练兵打仗的大家,把他叫来,问一问不就好了。”   嘉靖一听,眼前一亮。   “朕果然忘了,麦福,你快去把唐慎宣来。”   “慢。”陆炳笑道:“麦公公,顺便再把唐慎的儿子唐毅也叫来,那小子年纪不大,可是主意不少,又深得唐荆川的真传,不是寻常人物。”   嘉靖点头,“好,都叫来,朕也要看看,这帮废物尸位素餐到了何等地步!”   ……   没过多时,唐慎和唐毅一前一后来到了玉熙宫,爷俩没敢抬头,直接跪在了门口。   “臣唐慎(毅)拜见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嘉靖扫了一眼,唐慎是个不折不扣的帅哥,唐毅这小子比起他爹还要帅几分,透着一股子精气神,果然是虎父无犬子。   “唐慎,朕叫你过来,知道是什么意思吗?”   唐慎忙回道:“微臣听麦公公说了,是为了北虏的事情。”   “那你以为如何?”   “臣以为情况非常严峻,当务之急要做好两件事。”   “什么?”   “第一是守住京城,第二是弄清俺答的来意。”   第一件倒也平常,第二件却让嘉靖来了兴趣,问道:“俺答无非为了抢掠,还有什么好说的?”   唐慎没有说话,唐毅站了出来,躬身道:“启奏陛下,小臣以为不然,草原狼群最嚣张的时候是秋冬之时,如今夏季水草肥美,牛羊不愁吃喝,贼性入骨的俺答多半不会这时候行动,他偏偏入寇了,就代表另有所图。”   嘉靖顿时豁然开朗,笑道:“听听,你们竟然没有一个孩子明白事!你说说,该怎么办?”   “启奏陛下,最好是派遣一名熟悉虏情的使者,前去探查一番。”   嘉靖不由得吸了口冷气,沉吟道:“此去可是龙潭虎穴,谁有这个胆子?”   “中华岂会无男儿!”唐毅笑道:“小臣就知道一个,只是不知道陛下愿不愿意用?” 第171章 从鬼门关出来的人   面对着全大明最有权势的人物,唐毅侃侃而谈,从容说道:“这个使者首先要胆子大,不能弱了天朝上国的士气;其次,最好要精通鞑子的语言,熟悉鞑子的生活方式,出使之中一走一过,能看清楚鞑子的虚实,让陛下和诸位大人做到心中有数;第三点,身份不能太高,不能给鞑子脸,朝廷越是不在乎,鞑子才会越投鼠忌器。”   唐毅说完了这三点,有人频频点头,可是有人却撇了撇嘴,就听赵文华讥诮地说道:“听这个意思,唐毅你想去当使者了?”   “赵大人,如果陛下有命,我自然就去出使,区区蛮夷鞑子还没放在我的眼里!”   “好个狂妄的小子!”兵部尚书许论翻着老眼说道:“俺答手上控弦十万,锐不可当,你连他都不放在眼里,还有谁在你的眼里?”   唐毅一挺胸膛,傲然说道:“小子自幼读书,承蒙慈父师长教诲,心中只有大明皇帝,俺答又算得了什么东西!”   一句话,噎得许论老脸通红,他总不能说俺答比嘉靖还厉害吧!坐在最前面的严嵩老眼眯缝,唐毅这话绝对能和他的“不要脸”高论相提并论,小小年纪就知道慷慨激昂地拍马屁,这小子怕是比他的老爹还要厉害三分。   嘉靖倒是没心思想那么多,他阴沉着脸,怒道:“都什么时候,就知争吵,一把年纪都活到狗身上去了?”   吓得许论和赵文华慌忙请罪,嘉靖不搭理他们,而是问唐毅,“你说,究竟要派谁去?”   “杨继盛!”唐毅快速说道:“此人担任过狄道典吏,懂得胡人言语和生活习惯,又是个不怕死的,加之是戴罪之身,让他去见俺答,再合适不过了。”   唐毅话音刚落,严世藩就像是点燃的爆竹,再也忍不住了,这个小东西当着众人的面给自己灌酒,落自己的面子,还敢明目张胆去救杨继盛,简直践踏自己的底限。   历年来弹劾严党的还没有能全身而退的,如果让杨继盛跑了,他们父子还怎么混下去!   想到这里,严世藩跨了一步,厉声说道:“启奏陛下,万万不可,杨继盛假传亲王旨意,犯下的是十恶不赦之罪,让如此恶徒出使俺答,倘若他投敌卖国,把朝廷的虚实都说出去,岂不是遗祸无穷!据臣所知,这小子和杨继盛乃是一党,他们居心叵测!”   ……   自从杨继盛进入诏狱之后,唐毅一直没有放弃拯救他,只是杨继盛弹劾触动了严党的软肋,严家父子对他恨之入骨,如果拖下去,杨继盛只有死路一条。   如今俺答入侵,是天赐良机,唐毅是绝不会放过的。   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拼了!   “严部堂,你说的不错,我和杨继盛的确是一党!”   严世藩独眼闪光,狂喜道:“小奸贼,你竟敢招认了?”   “我有什么不敢的,不只我们是一党,全天下千千万万的忠君爱国的志士都是一党,我们都是嘉靖皇帝的臣党!”   严世藩气得浑身发抖,厉声斥责,“你避重就轻!”   “你才是轻重不分!敌兵入寇,就在城外,我大明子民,有血性,有良心的,无不对鞑虏切齿仇恨,恨不得一腔热血,筛给吾皇。杨继盛弹劾对错姑且不论,他在狄道的政绩人所共知,他对君父的忠诚不容怀疑!只是此人赤子之心,不知变通,不懂情理,才会触怒当道诸公,放在平日杨继盛死有余辜。可是国家用人之际,他的赤子之心,正是令敌人慑服的傲骨,他的锋芒只会刺痛俺答鞑虏。”唐毅声音越来越大,气势越来越足,逼视着严世藩,怒吼道:“严东楼,你除了在这里鬼叫还会什么,你要是真有种就去俺答的营中走一趟,没有胆子就闭上你的嘴!”   嚯!   瞬间眼镜碎了一地——如果有的话。什么叫胆大包天,放眼大明,敢如此和严世藩说话的,除了嘉靖,和他爹严嵩,还谁有这么大的胆子,竟敢让严世藩闭嘴,好气魄!好胆量!   哪里是初生牛犊不怕虎,简直连洪荒凶兽都不怕了。   可是大家仔细思量,却不觉得十分刺耳,唐毅说的有什么错,杨继盛本来就是冤枉的,国难当头,正需要这样的勇士。只是大家慑于严家父子的威势,不敢说实话而已。   别人不敢,但是有一个人不能不敢,那就是徐阶徐阁老!   其实当唐毅说出三个条件的时候,徐阶就想到了杨继盛,真正从唐毅的嘴里说出来,徐阶依旧震撼无比。   他早就调查过,唐家父子和杨继盛交往并不深,他们能上书从侧面救下杨继盛已经很了不起了。按照徐阶的盘算,把杨继盛关上三年五载,等人们都淡忘的时候,再想办法把人放了,作为老师,他就算尽力了。   可是和唐毅比起来,他这个老师简直弱爆了,不管唐毅能不能成功,从今往后,士林对他都会竖起大拇指,而且也逼得徐阁老不得不表态。否则,杨继盛被救出来,都是唐毅的功劳,救不出来,当老师的一言不发,罪责都是徐阁老的!   到了那时候,徐阶的名声就彻底臭了,人家宁可和有情有义的唐家父子混,都不搭理你徐阁老!   一瞬间徐阶浑身的肌肉绷紧,拳头攥着,他已经退无可退。   “启奏圣上,微臣以为杨继盛是最合适的人选,不妨让其戴罪立功,臣愿意以身家性命担保,杨继盛绝对不会投敌卖国。”徐阶说完,五体投地,拜伏在嘉靖面前。   万年闷葫芦,徐阁老终于说话了,另一位重臣也坐不住了,左都御史屠侨已经七十四岁,老头一贯清正廉明,和严嵩不是一路人。他颤颤巍巍跪在了地上,痛心疾首说道:“陛下,遭逢危难,万众一心方能克敌制胜,老臣不才,也愿意保举杨继盛出使。”   他说完之后,从嘉靖旁边又转出一位,正是大都督陆炳。   “陛下,唐慎是臣提议招来的,他们提得建议臣也愿意赞同。”   陆炳跳出来,实在是超出了所有人的预料,就连老严嵩都惊骇地睁大了眼睛,不知是反对好,还是赞同好。嘉靖突然呵呵一笑,“陆炳,既然你说了话,朕不能不给面子,立刻把杨继盛从大牢里提出来,马上出城,去面见俺答。”   “遵命!”陆炳转身就去处理,根本不给严党反应的时间。严世藩只能用吃人的目光盯着唐毅,恨不得把他给撕烂咬碎。   唐毅当然知道被恶狼盯上了,但是他愿意承担这个风险,如果让杨继盛死在严党的手里,他会自责一辈子!   嘉靖沉默了一会儿,又说道:“出使的人选好了,如何加固城防,抵御鞑子,你们该拿个主意了吧!”   谁都知道,嘉靖所说的“你们”指的是唐家父子,唐慎来的时候已经和儿子商量好了,急忙说道:“陛下,京城高大坚固,军民众多,想要守住并不困难,只是臣以为不能一味防守,还要适当反击,给予鞑子重创。”   许论一听,顿时哼了一声。   “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俺答骑兵来去如风,如何能重创他们?”   唐慎不慌不忙说道:“这位老大人,事在人为,下官此时说什么,老大人都未必相信。这样吧,下官愿意立军令状。”   嘉靖皱着眉头,看了一眼唐慎,说道:“你真的有把握?”   “不敢欺瞒陛下,光靠臣一个人不行,陛下能给予臣多大的权力,臣就能做多少的事情!”   “好,朕要是把京城防务都交给爱卿呢?”   “臣敢保陛下高枕无忧,斩首鞑虏千人。”唐慎信心十足地说道。   嘉靖负手而立,在地上转了两圈,大声说道:“可以,朕立刻传旨,京城上下,三品以下官员,所有军民人等都归爱卿节制,你还满意?”   唐慎笑道:“陛下,容臣谢恩之前,再讨两个人。”   “什么人?”   “臣不过是新科进士,就算陛下皇恩浩荡,文武官员未必服从指挥,臣恳请派遣内阁大学士徐阶督师,锦衣卫大都督太保陆炳监军,有此二公坐镇,臣才敢放手和鞑子一搏!”   嘉靖把目光落在了徐阶身上,问道:“徐阶,你愿不愿意?”   “老臣责无旁贷!”   事到如今,徐阶还能说什么,唯有挺身而出,很快嘉靖就传旨,让徐阶督师,总览大略,陆炳监军,唐慎临时被任命为右佥都御史,总理京城军务,并且赐下了王命旗牌,五品以下官员可以先斩后奏。   从玉熙宫出来,唐慎爷俩就先来到了徐阶的值房,这时候杨继盛已经被带到了这里。从正月被抓下狱,杨继盛在诏狱之中关了四个多月,一百多天。   由于唐毅的关系,这位没有受到酷刑,也就不用玩什么刮骨疗毒,四肢健全,活蹦乱跳,只是脸色苍白。不过他这种人都命硬,没留下什么病根。一见到唐毅和唐慎,激动地撩袍跪倒,啥也没说,砰砰砰,连着磕了三个头。   “继盛能活着出来,全靠师相,子诚,还有行之贤侄周全解救,继盛感激不尽!”   徐阶感叹地点点头,“仲芳,能交到子诚父子,是你这辈子的运气啊!”   唐毅摊手苦笑道:“没准是霉运,椒山公,你是出了龙潭,又要去虎穴。”   杨继盛站起身,豪爽地一笑,“我是从鬼门关走过来的人,阎王爷都不收,行之,你说吧,要我做什么,杨某绝不皱眉头。” 第172章 大战之造势   有一种言官,他们弹劾权臣,甚至挑衅皇帝,所求的不过是名声二字,更有些人偏执到了令人发指的境地,哪怕身死道消,只要能名扬天下,就在所不惜。   对于这样的人,唐毅只有两个字“狗带”。   幸运的杨继盛绝非如此的人物,当他得知俺答入寇,蒙古大军就在城外耀武扬威,立刻须发皆乍,目呲欲裂。   “师相,弟子此去愿意效仿汉苏武,虽死不辱使命!”   徐阁老欣慰点头,又提醒道:“仲芳,你此去是要探听俺答虚实,弄清楚他的打算,千万不能意气用事。”   杨继盛挠挠头,憨笑道:“弟子就是这么一说,我还想看子诚兄和行之怎么收拾俺答呢!”   “你就这么信他们两个?”陆炳搓着大手问道。   杨继盛一拍胸膛,笑道:“陆太保,下官自己都以为必死无疑,他们却能把我从鬼门关拉回来,您说不信他们我信谁啊!”   陆炳一愣,随即笑道:“但愿陛下没有看错人。”   “陛下?”唐慎一愣。   看着唐慎不解的目光,陆炳笑骂道:“你以我吃饱了撑的,要不是陛下示意,我会出来保举杨继盛,严世蕃那家伙不一定怎么恨我呢?我可告诉你们,咱们现在就是一条绳上的蚂蚱,该怎么办,就看你们的了。”   果然如此!   陆炳虽然作为最有权势的锦衣卫,实际上他远没有看起来强悍,说穿了不过是嘉靖的提线木偶而已,想到了这里,唐毅倒也没有了什么畏惧。   笑道:“椒山先生,你先去准备一下,立刻带上几个人手去城外面见俺答。”杨继盛点头,告辞离开了内阁值房。   ……   打发走了杨继盛,唐毅放松了不少,笑道:“阁老,太保,其实说穿了,椒山先生不去,我也能猜到俺答的来意。”   陆炳急忙追问道:“小子,你不要吹牛皮啊?”   徐阁老突然哑然一笑:“陆太保,老夫以为俺答此来,应该是为了通贡贸易而来。”   “阁老英明!”唐毅顺溜地拍马屁道。   蒙古人自从被赶回了大漠之后,已经失去了争夺天下的野心,他们所想的不过是舒舒服服过日子,偏偏草原除了牛羊什么都没有,他们不得不一次又一次集结人马,前来抢掠。   可是大明虽然菜,但是好歹有经营百年的九边重镇,屯兵众多,抢掠到底是一件高风险的事情。   尤其是为了锅碗瓢盆,布匹粮食,实在是不值得。还真别说,对于蒙古人来讲,生活必需品远比金银财宝有价值,为了这点东西,折腾得双方叫苦不迭。   蒙古人先厌倦了,转而积极请求贸易,可是明朝别的没有,穷骨头倒是有几根,愣是不同意,仅是在辽东建立马市,西北建立茶市,而对主要和大明为敌的鞑靼各部采取强硬的贸易封锁。   俺答汗自从崛起以来,不断袭扰大明,所求的就是无非就是“通商”二字。   正所谓对症下药,只要答应通贡,俺答立刻就会滚蛋。这一点徐阁老久在中枢,心知肚明,但是呢,强扭的瓜不甜,天朝上国要面子,士人要面子,嘉靖皇帝更要面子,屈辱的接受通贡贸易,和宋朝的岁币有什么区别,这是万万行不通的。   ……   “行之,你不会打算答应通贡,换取俺答退兵吧?果真如此,老夫万万不能同意!”徐阁老笃定地说道,没有半点余地。   唐毅忙说道:“小子绝没有这种打算,即便是通贡,也是天朝上国给予,而不能靠着抢夺,否则天朝尊严何在!”   “是这个理儿。”陆炳忧心地问道:“既然如此,你准备怎么对付俺答,要不要召集勤王大军?”   “呵呵,勤王?我怕那些人还没碰到鞑子就自己先跑了。”唐毅笑道:“俺答虽然带着十万大军,实际上一个主战士兵要有两三个配合的役夫,所以俺答的真正战力也就在三万人左右。他们是为了通贡而来,肯定没有携带攻城武器,就算到了京城之外,也不过是虚张声势,只要城中稳住了,他们没有本事打进来。”   听完了唐毅这么一分析,徐阁老和陆炳都面面相觑,貌似状况还没有特别糟糕。只是枯守京城,就算俺答杀不进来,还可以四处抢掠其他的城池,依旧要损失严重。而且这么做和严阁老又有什么区别,怎么向嘉靖交代?   徐阶面沉似水,说道:“行之,把你的设想都说出来,不要藏着掖着了。”   “遵命。”   唐毅略微沉吟一番,就笑道:“方才陆太保所说调集勤王大军我认为不必,但是可以下旨意,让九边各镇派遣人马大举进入草原。也不要交战,只要做出围魏救赵的态势,就能逼迫俺答退兵。”   “高啊!”陆炳欣然鼓掌,他比什么人都清楚边军的德行,那帮孙子油滑得很,见便宜就往上冲,遇困难就躲得远远的,让他们和俺答正面抗衡未必能行,但是让他们趁虚而入,未必不敢。   “我这就向陛下请旨。”   唐毅又补充道:“最好让锦衣卫的十三太保出面,作为钦差监军,督促边军作战。”   “好说。”陆炳爽快地答应。   徐阶还有些忧虑,问道:“不调集勤王人马,光凭着京城的兵力,能抵挡住俺答吗?毕竟万一俺答丧心病狂,攻击京城,那该如何?”   “阁老虑的是。”唐毅说道:“必须征召青壮,京城有百万户口,集中三万青壮不成问题,只是要进行一些训练,需要耗费时间。”   “你要多少时间?”徐阶追问道。   “十天,十天就足够了!”唐毅拍着胸脯说道:“小子与荆川先生研究过,一般的青壮,只教给他们刺杀,一个月就能有所成就,虽然无法野地浪战,但是配合大军防守城池绰绰有余。如今情况紧急,昼夜操练,十天应该没问题,不过还要请阁老帮一个忙。”   “要老夫帮什么忙?”徐阶问道。   “请阁老把今科所有进士都集中起来。”   “他们?能干什么啊?”徐阁老不由得失声笑道:“你不会以为每个人都和你爹一样,文武双全吧?”   唐毅笑道:“阁老,小子没指望他们能上阵打仗,只要进士老爷能跟着训练,就能激起青壮的热情,提升士气,而且还能安抚民心,朝廷把新科进士都派了出来,别人还有什么好说的,军民百姓必然忠心效力,战力倍增。俺答远路而来,人困马乏,时间拖得越久,对他就越不利,一旦俺答撑不住,我们就狠狠咬一口,必定能重创俺答。”   听完了唐毅的介绍,徐阶左思右想,这个方案还算稳妥。而且沙洲大捷是实打实的,徐阶对唐毅的军事才能还是信任的。   “子诚,你怎么看?”   徐阁老还要向唐慎求证,唐慎哪里会打儿子的脸,虽然他满心的问号,依旧郑重说道:“师相,军民结合,严防死守,再好不过。学生立刻就从京营挑出一支奇兵,作为策应,正所谓以正合以奇胜,保管挫败嚣张的鞑虏。”   “好,老夫这就奏请陛下,立刻下旨。”徐阁老终于点头了。   徐阶和陆炳都去安排,只剩下唐毅和老爹两个,唐慎看了看四周,突然低低声音说道:“毅儿,你没疯吧,十天时间,怕是连左右都分不清,至于我的那帮同年,指着他们好好训练,提升士气,我看是痴想妄想。”   唐毅同样低低声音说道:“爹,孩儿也没想指望他们。”   “那你还信誓旦旦地提议?”唐慎惊得眼珠子差点掉出来,他实在是不知道儿子打得什么算盘,咬着后槽牙警告道:“毅儿,你可别拿咱们爷俩的脑袋开玩笑啊?”   “爹,你放心吧,佛祖讲法还要五百罗汉,这一次俺答闹得动静这么大,咱们也必须把动静闹起来,造成万众一心的架势。到时候论功行赏,雨露均沾,多少都能分点,新科进士背后的那帮人也会替咱们说好话,如此一来,陛下有了台阶,咱们爷俩也就算大功告成。”   唐慎总算听到了儿子的肺腑之言,顿时打了一个激灵,声音都变了,“毅儿,我怎么觉得光做道场不念经啊?”   唐毅翻了翻眼皮,“爹,您说指着京营的废物,能念好经吗?”   这爷俩大眼瞪小眼,只能盼着俺答没有识破他们的空城计,要不然后果简直不堪设想……若干年后,有人问过唐毅,如果俺答选择猛攻,杀进京城,你可是灭九族的大罪,就不知道怕吗?唐毅斜望着天空,淡淡说出让对方吐血三丈的名言:如果真杀进来,大明朝就完了,谁还有心思治我的罪啊!   ……   俺答在东直门外驻扎,并且捣毁了德胜门和安定门以北的民居,消息不断传到玉熙宫,嘉靖烦躁不已。   聊以安慰的是唐慎爷俩堪称雷厉风行,两天不到的时间就征召三万名壮丁,每一百人派遣一名新科进士,在老兵的指挥下,一练就是一整天,喊声震耳,气势如虹。与此同时,他们又清查军备粮草,砍了三个仓库官员的脑袋,京城的民心为之一振。满朝大员无不交口称赞,陛下用人得当!   “麦福,你怎么看唐慎和他的儿子?”   麦福感叹道:“干才,十足的干才,才几天的功夫,就把京城弄得铁桶一般,皇爷用对人了。”   “嗯,同样是父子,差距真有点大啊!”嘉靖感叹地说道。 第173章 大战之耍猴   “大人,已经三天了,咱们带的干粮也吃光了,您看该怎么办?”孙英忧心忡忡说道,他是锦衣卫的百户,早年在边军当过夜不收,功夫高强,这一次带着四个兄弟,保护着杨继盛出城回见俺答。   他们见到了蒙古人之后,就被送到了军营,扔在了一处靠近马棚的帐篷,然后就再也没人过问,好像不知道他们一般。   “没吃的了?好办啊!”杨继盛突然站起来,拍拍屁股就往外面走,出了帐篷,向东走了没几步,一股尿骚气刺鼻袭来,数百匹健硕的骏马不住嘶鸣,好像生龙活虎。   “鞑子横行天下,靠的就是你们啊!”   杨继盛叹口气,从怀里掏出了一支短火铳,对准了最高大的一匹战马,啪得一声,马头被打出拳头大小的窟窿,血液汩汩流出,战马倒在地上,抽搐几下,就死了。杨继盛二话不说,越过栏杆,拿出飞快的匕首,割下了半条血淋淋的后腿,回到了帐篷之中,把火炉上的水壶拿开。   “来来来,弟兄们,吃烤肉了!”   几个锦衣卫看到这一幕全都傻眼了,孙英抡圆了巴掌,狠狠抽了自己一下,半边脸都打红了。   杨继盛白了他一眼,“你疯了?”   “我没疯,是大人你疯了!”孙英简直不知道说什么了,拉起杨继盛的胳膊就说道:“大人,快跑吧,鞑子不会放过咱们的。”   杨继盛一甩胳膊,不满道:“跑什么跑,我还要吃马肉呢,多新鲜啊。”这位说着,不知从哪弄来了一点盐巴,还真的有滋有味地烤了起来。   孙英脸都绿了,“我的祖宗啊,您这是要害死我们啊!”   “放心吧,鞑子不敢动我们的。”   正说着,外面响起急促的脚步声,突然帐篷撩开,冲进来一帮提着弯刀的鞑子,为首的家伙看衣着竟然是个汉人,凶神恶煞一般进来,见杨继盛正在慢条斯理地烤肉,他的鼻子都气歪了。   “你敢杀死大汗的战马,我要杀了你!”这家伙举起刀,照着杨继盛就劈了下来,杨继盛连头都没抬,自顾自说道:“让开点,别挡着光,烤糊了算谁的?”   还想着吃啊,这家伙脑子有问题不成?   “你装什么傻,我是要杀了你!”   杨继盛抬头看了他一眼,轻蔑一笑,“有本事早就动刀子了,告诉你的主子,就说等我吃完了马肉,再去见他!”   来人挥了挥刀,愣是没砍下来,只能恶狠狠摔下一句:“把帐篷看好了。”   鞑子转身离开,孙英刚刚吓得腿都软了,对方那么多人,只要一声令下,他们就能成饺子馅。   “杨大人啥也别说了,这辈子俺就服你一个人了!”   杨继盛淡淡笑笑,伸手拍了拍孙英的脸,湿漉漉的,全都汗水!!   ……   “见过汗王。”杨继盛面对着俺答,只是随意拱拱手。   刚刚见过的那个汉人又跳了出来,怒斥道:“见了大汗为什么不跪,赶快跪下!”   杨继盛伸手啪得拍了一下,轻笑道:“大夏天的,蚊子还真多。”   “你!”愤怒的走狗就想冲上来,俺答汗却一伸大手,拦住了他,大笑道:“汉人使者,你很有勇气,本汗有意招揽你,可愿意做本汗的手下?”   杨继盛看了眼俺答,轻笑道:“汗王,我以为你还是不要浪费时间,赶快说正事吧。”   “哈哈哈,有趣有趣,好久没见过骨头这么硬的汉人了!”   杨继盛不屑说道:“汉人有骨头的太多了,只是汗王喜欢招纳一些不人不鬼的畜生而已!”   “你!”站在俺答边上的家伙气得头发都立起来了,俺答却狠狠瞪了他一眼,怒道:“滚一边去!”   那个家伙气呼呼退到一旁,俺答笑道:“好,本汗就喜欢直来直去,这次本汗带兵十万,所求不过一件事,也就是通贡,只要答应了本汗,就立刻退兵,如果不答应,本汗手下的勇士同样能做到!”   话音还没落,两旁的蒙古将领抽出佩刀,大声吆喝助威,寒光闪闪,要是胆小一点还真就趴下了,可是他们面对的是天下第一大胆杨继盛,完全是白费了力气。   “汗王,刀剑种不出粮食,弓弦纺不了布匹。你吓唬我又能有什么用。如果真正想谈,你就要拿出诚意来。”   “是个人物,你们把兵器收起来。”俺答盯着杨继盛,杨继盛同样毫不畏惧地看着他。两个人就像是斗气的老牛,最后还是俺答先放弃了。   “本汗说了,为的就是通商之事,只要许诺,本汗立刻退兵,决不食言。”   杨继盛笑道:“汗王,既然如此,就请赐下国书,我立刻回京,禀报朝廷。”   俺答果然同意,示意手下将早已准备好的国书送给了杨继盛。杨继盛和孙英离开了鞑子军营,大摇大摆,回到了京城。   ……   “看来鞑子的胃口不小啊!”唐毅叹道,俺答竟然一口气要求大明在宣府大同一线,全都设立马市,准许蒙古人随意前来贸易。而且还要赔偿出师的经费,开列了详细的单子,只是要了十万两银子,不算很多,可是后面的却让人吐血。铁锅两千口、饭碗二十万个、茶叶三千担、锄头一万把,铁犁五千支……   光是看着林林总总的玩意,唐毅眼睛就红了,如果是他执政,对于这种贸易是求之不得,只是很可惜,眼下必须为了朝廷的尊严,给予拒绝。   “阁老,您经验丰富,看看要怎么拖延时间。”   徐阶接过了国书,反复看了两遍,突然眼前一亮。   “这份国书只是用汉文写成,按照规矩必须要有汉蒙文字,才能正式归入礼部入档,麻烦仲芳再跑一趟了。”   杨继盛没有任何说的,转身就辞别徐阶,再度到了城头,用竹筐系了下去。   见到俺答汗,笑道:“恭喜汗王,我朝已经原则同意了通贡的要求,只是有些细节要处理。”   “细节?什么细节?”   “很简单,就比如国书,为了尊重汗王,国书必须要有汉蒙两种文字,这一篇只有汉文,要是流传到后世,只怕会说汗王懦弱屈服,竟然连蒙文都忘了!”   “球,本汗会怕你们!”   俺答汗也没做多想,立刻换了一份双语的国书,让杨继盛带回了京城。   ……   转过天,杨继盛又到了城外,顺利见到了俺答。   “汗王,陛下和内阁已经都同意了,只是还有些麻烦。”   “什么麻烦,你们汉人怎么这么多事?”俺答已经怒火中烧了。   杨继盛还是不紧不慢,笑道:“汗王,双方做生意,蒙古只是牛羊马匹,没有什么好说的,而我朝物产丰富,种类繁多,价格也是千差万别,唐大人提议开列一份商品清单,颁布一个指导价给。有了这个东西,就能保证贵方的利益,省得贸易摩擦。”   杨继盛又给俺答上了一堂国际贸易课,俺答听得晕头转向,不过多年梦寐以求的事情就要实现,他耐着性子,派遣手下的几个汉人去和杨继盛带来的人谈判。   双方经过两天的唇枪舌剑,总算初步敲定了清单。   这样就能贸易了吗,显然不行,接着大明方面又提出设立双方共同管理的票号,可以存款转账,设立专门的审判衙门,处理案件纠纷……   谈到了最后,俺答简直抓狂,真想掀桌子不谈了,老子要一个通贡,有这么麻烦吗!   杨继盛还是满脸笑容,“汗王,凡是预则立不预则废,这些通贡的条例您平心而论,哪一样不是为了你们考虑的,天朝上国愿意海纳百川,也请汗王能顾及大明的脸面。”   “你又要本汗如何?”   “很简单,汗王退兵出古北口,条约立刻生效,我方第一批商品会立刻送到军营,绝不含糊,您意下如何?”   俺答眉头拧成了疙瘩儿,他的才能也仅限于军事,连续多日的争论耗光了他的耐心。   “本汗答应了,你们要还是反反复复,本汗就立刻攻击京城,绝不含糊!”   “呵呵呵,汗王,现在麻烦一些,等到通贡开始,您就会感到方便无比,什么都一帆风顺。”   “但愿如此。”俺答无力地说道。   杨继盛在孙英的保护下,急匆匆回归了京城,他刚走不到两个时辰,就见到城外的鞑子收拾行囊,开始向北退去。   玉熙宫精舍,嘉靖每天看着送来的报告,简直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徐阶用文字说事,让俺答更换国书,就让嘉靖眼前一亮,没看出来徐阶也蔫坏蔫坏的。可是接下来唐毅出的种种招数,把俺答耍得团团转,和猴儿差不多,简直让嘉靖大呼过瘾。浑身的任督二脉都打通了,整天身体轻飘飘的。   每条的设计看起来都是为了俺答好,为了减少贸易纠纷,通篇看下来,把可能的漏洞都补上了。如果不是碍于面子,嘉靖都真想按照唐毅的设计,和俺答通贡算了。   骗人的最高境界就是骗着骗着,连自己动相信了。   就在唐毅的巧妙安排之下,十天时间匆匆而过,京城中的百姓从最初的慌乱安定了下来,新招募的青壮已经有了些许的样子,唐慎也从京营精挑细选,找出了三千名可用之兵。兵部也在唐毅的指挥下,紧急赶造了一批军火……   这一天俺答的大军来到了白洋口,突然有几个骑兵从北方仓皇跑来。离着老远就滚落战马,手脚并用,跑到了俺答的马前。   “启禀大汗,明狗的人马杀到草原了!” 第174章 大战之屠杀   俺答不是笨蛋,听到有明军向草原杀去,他顿时清醒过来,很明显他被耍了!   “狡诈卑劣的明狗,不会放过你们!”俺答汗这辈子还没吃过这么大的亏,回想过去的几天,那个叫杨继盛的家伙,一脸笑眯眯的,拿着写满鬼话的国书,来回穿梭,把自己骗得团团转,还真相信了明朝会答应通贡的鬼话!   “奇耻大辱,奇耻大辱!”俺答愤怒之下,挥起手中的鞭子,狠狠抽向了自己身边的那个汉人,生牛皮的鞭子,加上含恨出手,没有几下就把这家伙打得皮开肉绽,狼狈不已。   说起此人,还算是个人物,他叫萧芹,是大同左卫的军户出身,早年加入白莲教,是个小头目,手下有几百人。   在嘉靖三年和嘉靖十二年,大同发生了两次震惊朝野的兵变,在叛军和朝廷的拉扯之下,死伤遍地,人心惶惶。萧芹就在那个时候,带着手下的教众逃到了草原。   雄心勃勃的俺答汗接纳了叛逃的汉人,并且很快发现他们精通军旅,而且会冶铁,盖房,制作弓箭,对于提升他的实力很有帮助。   从此之后,俺答汗变不断吸纳、诱骗、抢掠汉人,来帮他做事。   萧芹作为较有影响力的一个,逐渐被俺答赏识,并且作为幕僚。这一次袭击京城,逼迫明朝低头的计划,就是萧芹一手制定的。   同明廷谈判,也是萧芹做的,此时俺答汗把怒火都发泄在了他的身上。   ……   就像对待宠物一样,当主人喜欢的时候,就会捧在手心里,当主人觉得没用的时候,就会毫不客气地狠狠抽打,甚至唾弃。   萧芹被打得遍体鳞伤,他咬着牙不叫出来,浑身疼得冒汗。断断续续喊道:“大汗,奴才被明狗骗了,不过奴才有主意对付明狗,大汗,让奴才说话啊!”   俺答终于停下了鞭子,怒吼道:“滚起来!”   萧芹艰难地从地上爬起,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大汗,明狗他们用的就是缓兵之计,围魏救赵。”   “别说那些没用的,本汗就想知道要怎么教训明狗!”俺答烦躁地说道。   萧芹忙说道:“大汗,明狗的边军徒有其表,他们奈何不了草原的勇士,您只有分兵一万,就足以保住汗廷不失。然后集中所有兵力,攻击明狗的京城,抢掠四周富庶的城池,让明狗知道大汗的尊严不容挑衅!”   萧芹凶厉的目光胜过恶狼,全然忘记了他也是自己所说的“明狗”之一,简直比蒙古人还要憎恨明朝。   俺答听完了萧芹的建议,眼珠转了转,欣然接受。   蒙古大军迅速分成两部分,其中一万人立刻出长城,前去阻止大明的边军,另外的主力由俺答亲自统帅,再度杀向了京城。   几万骑兵展开,风卷残云,沿途的一切城镇村寨全都遭到了涂炭,他们疯狂抢掠人口物资,摧毁能摧毁的一切。   一天多的时间,俺答的大军再度杀到了京师德胜门和东直门外,旗幡招展,好似海洋一般。萧芹带着手下的汉奸队,连夜帮着俺答制造了大量的云梯。天还蒙蒙亮的时候,成千上万的蒙古士兵,下了战马,扛起云梯,向着高大的城墙发起了冲锋。   ……   对于俺答的反应,唐毅早有准备,甚至他还下令把周围村镇的百姓都迁入京城,坚壁清野,焚烧房屋,填埋水井,凭着坚固的京城和鞑子血战一场。   他的举动很快传到了严嵩父子的耳朵里,他们充分体现了内斗内行,外斗外行,对内凶如虎,对外软如羊的本性。甚至暗中怂恿言官上书,说是唐家父子的举动是为了吸引俺答攻击京城,惊扰圣驾,居心叵测云云……   这一道奏疏刚上去,嘉靖还没来得及反应,六科十三道的言官就一起发动,冲到了上书的同僚家中,包围痛骂,砖头大粪,扔了满院子。   京城群情激奋,人人争相言战,恨不得立刻冲出去和俺答拼个你死我活。   舆论的风浪当然不是唐毅能掀得起来的,那位不动声色的徐阁老才是真正的幕后推手。很显然徐阶也把筹码都押上了,能不能摆脱被动孤立,一跃成为和严嵩分庭抗礼的巨头,就在此一举!   唐毅和老爹没有心思顾及上层的纷纷扰扰,他们的全部精力都放在了如何对付俺答上面。   “毅儿,拼吧!”   “嗯,拼了!”   唐慎将招募的青壮,还有所有新科进士都派到了东南西三面,真正的主战场还要有经验的士兵才行。唐慎这段日子一直在京营之中苦心挑选。   说起来京营虽然老弱病残,垃圾众多,但是毕竟有好几万人,矬子里面拔大个,还是有可用的人才。唐慎挑选了三千人马,自己亲自带着训练,还真别说,十天时间,有了一丝模样。   但是光有人还不成,还要有武器,鞑子虽然攻城器械不够,但是弓箭依旧犀利,必须克制住。唐毅首先想到的就是火器,一打听,京营火铳火炮都不在少数,唐毅大喜,让人把武器都拿出来,要验证一番。   京营的将领一听,一个个都摇头摆手。   “何必实验,到时候拿出去保管让鞑子屁滚尿流。”   唐毅看他们的德行,哪里不明白,武器怕是有问题,不用他说话,陆炳直接带着锦衣卫冲了进去,从仓库搬出三门火炮,二十杆火铳。   又找来士兵进行射击,久不操练,这帮士兵哆里哆嗦,开枪的时候吓得眼睛都闭了起来。   二十杆火铳,射击三轮,五杆打不响,三杆炸膛,把自己人误伤了好些个,火炮也是一个德行,上面一层层的铁锈,炮管都凹凸不平。   指着这些玩意打仗,简直是在拿生命开玩笑。   陆炳一气之下,连着砍了好几个管库的官吏。杀了人,他也凉快了。   “这可怎么办,武器都不堪用,万一俺答攻城,我们可怎么办?”陆炳急得团团转。   唐毅对明军的腐朽也是无语了,他咬了咬牙。   “陆太保,火炮和火铳怕是指望不上了,最多吓唬吓唬人。我马上画一份图纸,你找到工部的官吏,连夜赶工,记得一定要好好监督,绝对不成出问题。”   唐毅教给陆炳的东西是什么呢,说来惭愧,就是简易的抛石器而已。   随着火炮的发展,这种武器已经渐渐被淘汰,讽刺的是此时竟然要让它复活,来保卫京城。抛石器没有什么难的,况且唐毅给的图纸更是简化到了极点。   只是一个木架子,横着一根木头,长柄的一端有个凹槽,装填弹药,短柄的一端系着配重的石头,使用的时候,只要砍断草绳,重物下坠,就会把弹药弹出去。比起盐铁塘用来挖掘石头的木架子复杂不了多少。   工部很快就拿出了样品,唐毅经过测试觉得效果还不错,二十斤的石块在平地能抛出去一百二三十步,如果放在城墙上,估计能打出去一百五十步以上。   面对这个简陋的好似玩具的东西,陆炳不停挠头。   “我说行之贤侄,咱们能不能别开玩笑,这玩意能有什么用啊?”   唐毅呵呵一笑,“陆太保,小子在东南对抗倭寇,用的就是竹子,东西不在精致简陋,管用就行,立刻让工部赶出二千架抛石器,在四门准备,再选派人手,熟悉操作。”   “成,你们不怕,我也不怕,倒要看看你能玩出什么花样!”陆炳咬着牙说道。   安排妥了抛石器之后,唐毅并没有闲着,光靠石块哪能杀死鞑子。他立刻席卷四城,专门征集能装十斤左右的坛子,清洗干净之后,又跑到了王恭厂。   这里是明朝的火药局,专门生产火药军械的,虽然火铳火炮不咋样,火药局的存货还算不少。   唐毅也没有心思改进什么火药配方,只是下令,让锦衣卫督促着工匠,昼夜不停加紧赶工,生产的越多越好。   而后唐毅找来了一些坛子,装上火药,用木制的塞子塞好,加上一根火绳,最简易的炮弹就做好了,放在抛石器上,连着试验了十个,个个响彻云霄,作为靶子的二十头大肥猪被炸得血肉模糊。   陆炳看完之后,乐得巴掌都拍不到一起了,这玩意虽然不及火炮射程威力,可是便宜,方便,还不用担心炸膛,士兵们保证喜欢。   谁知唐毅看过之后,还不满意,嫌弃威力太小,他竟然要跑到工部,弄了好多铁屑,废钉子一类的,加到了火药里面,这回再一爆炸,简直就是天女散花,威力暴涨。   ……   望着潮水一般的鞑子,城头的士兵心脏紧缩,手心冒汗,能不能成功,就在此一举。   “装药!”   伴随着唐慎的怒喝,小坛子放在了凹槽上。   “点火!”   火绳冒出火星,呲呲燃烧。   “发射!”   士兵迅速挥刀,斩断草绳,一个个坛子划出优美的弧线,向城外落去,正巧还刮着东南风,最远的“炮弹”愣是打出了二百步,凌空爆炸。   飞溅的碎碎片,激射而出的铁屑,震耳欲聋的轰鸣。就像是万道雷霆,一起落在了鞑子的头上。   顷刻之间,有人被砸碎了脑壳,脑浆子遍地,有人被穿透了身体,内脏都流出来,还有残肢断腿的,七窍流血的,硝烟笼罩之下,完全是无差别的屠杀,顷刻之间,至少有一百多名鞑子丧命,另有二三百人受伤,就连俺答身边好些人的马匹都受到了惊吓,掉头逃窜,人仰马翻,误伤一大片! 第175章 大战之名将辈出   轰,轰,轰!   剧烈的爆炸声传到了玉熙宫,嘉靖坐在八卦云床上面,腰板笔直,五心朝天,正在打坐。但是细心的人就会看到,嘉靖的嘴角微微抽搐,爱惜生命胜过一切的道君皇帝哪能不怕?只是他必须装得冷静而已,轰鸣越来越强烈,嘉靖再也装不下去,缓缓睁开了眼睛。   “唉,心魔丛生,没法入定啊!”   明明是关心则乱,还愣要装蒜!   袁亨也配合着,忙说道:“城外头惊天动地的,想来是雷公爷下凡,皇爷是神仙之体,百灵呵护,劈死那些鞑子。”   “不学无术的东西,别给朕丢人!”嘉靖啐骂道:“什么雷公爷,是火器,火器!不过……好些年兵部没有新置办火炮,怎么弄出了这么大的响动?”   嘉靖正在疑惑的时候,陆炳急匆匆跑了进来,脸上还满是黑灰,咧着大嘴就笑道:“陛下,这回鞑子可惨了!”   嘉靖顿时一喜,忙问道:“城外打得怎么样?”   “一个字,就是好啊!”陆炳兴奋说道:“鞑虏连冲了三次,都被打回去了,连护城河都没摸着,光是尸首就留下了三五百具,伤员无数,真是打出了大明的天威。”   “当真如此?”嘉靖不解道:“不是说俺答手下势如破竹,锐不可当,是虎狼之师吗?”   陆炳一拍胸膛,大声说道:“那不是要看对手是谁吗,这回臣算是开了眼,火药愣是让唐家父子玩出了花!”   当即陆炳就把唐毅如何制造抛石器,如何弄炮弹,怎么把俺答打得屁滚尿流,添油加醋地说了一遍。嘉靖听得两眼冒光,兴趣盎然。作为百年来,最有权势的皇帝,嘉靖把满朝文武玩弄于股掌之间,生杀予夺,都在一念之间。可是他的权术再高明,心思再深沉难解,唯独没有办法对付蒙古鞑靼。   年年入侵,丢城失地,不停摧残着“中兴盛世”,一次次地提醒嘉靖,他是没穿衣服的国王,嘉靖恨得牙根老长,却没有一丝的主意。   如今总算能出了一口气,嘉靖别提多高兴了。   “朕明白了,不是俺答多厉害,是朕以往所用非人,全都是尸位素餐,不思进取的庸才,才使得俺答屡屡得手。”嘉靖仰天长叹,“陆炳,你说朕要不要把兵部和京营的饭桶都抓起来,砍了脑袋,额不,是灭三族!”   扑通,陆炳直接趴下了,这么多年下来,他始终就是弄不明白朱厚熜到底是什么构成的,想法永远那么与众不同,这种时候哪能兴起大狱啊!   “陛下,臣询问过了,唐毅他说火器的很多用法都是唐顺之想出来的,他著书一部,名曰武编,唐毅是受到老师著作的启发,才能想出来御敌之道,兵部和工部都出了大力气,功劳还是有的。”   “哼,别给他们擦烟抹粉,拿着俸禄的,还不如没拿俸禄的想着朝廷,那个唐顺之的确是人才,早点让他出山就好了!”   远在江南的唐荆川还不知道,他在嘉靖的心中地位连着蹿了好几个台阶。唐毅也没有办法,他要是不把功劳都推出去,爷俩就显得太过突出,肯定会招来四方的嫉恨,俗话说出头的椽子先烂,就让老师替自己分担一点吧。   嘉靖下了旨意,要求每个时辰都来报告军情,听到城头稳如泰山,鞑子死伤遍地,狼狈败退,嘉靖都欣喜若狂。一天的战斗下来,死在抛石器下的鞑子不下七八百,虽然其中大半都是归附俺答的汉人,真正的蒙古士兵死的不多,但是这种伤亡也让俺答胆裂心寒,不堪重负。   他是来抢劫的,一个聪明的强盗都要计算收益,不会做亏本的买卖。京师城高池深,加上守军士气旺盛,武器先进,再打下去,只会损失更多。   俺答在夜里就下令,让手下士兵分头抢掠周边的城镇,夺取粮食百姓。当然他也不想轻易放过明军,秘密召集三百名勇士,要最后赌一把。   ……   暮色四合,结束了一天的战斗,很多士兵都显得疲惫不堪,斜靠在城头休息。唯独唐慎和唐毅,他们的心都悬了起来,黑夜对守城的一方十分不利,尤其是手下的士兵多数经验不丰富,容易携带。   爷俩只能亲自带队,在各个城墙来回巡视。转到了西直门附近,突然城墙上传来扭打的声音,唐慎一马当先,冲了过来。   只见有四个人打成了一团,有三个京营打扮的是一伙的,其中有一个还是百户的衣着,至于另一个穿着民壮的衣服,高大敏捷,以一敌三,愣是杀得对方节节败退。   “住手!”唐慎抽出腰刀,一指他们,卫兵猛地冲上去,把四个人分开,全都拿下。就听那个百户焦急地说道:“启禀大人,卑职奉命巡城,发现此人频频向外偷看,图谋不轨,卑职怀疑他是鞑子的奸细,正准备拿下。”   “你胡说!”民壮打扮的年轻人厉声说道:“我乃是朝廷命官,怎么可能是奸细。”   “朝廷命官?”百户哈哈大笑:“大人,您见过这样的朝廷命官吗,他绝对有问题。”   “我没有,是你有,你偷偷观看的。”   他们争执不下,唐慎眉头紧皱,从本心讲他更愿意相信那个百户,只是儿子就在身后,遇到这种情况,他习惯地求助唐毅。   唐毅面沉似水,走了过来,先是在年轻人身上摸了一会儿,然后又在百户和两个手下身上摸了一会儿,大家都不解其意。   突然,唐毅从百户手下的腰里掏出一件东西,借着火把的光仔细辨认,是一尊青玉的弥勒像。   此人脸色一变,忙憨笑道:“启禀大人,这是俺娘在庙里求来的护身的,有老法师加持,可厉害哩,能保佑俺平安无事。”   “当真?”唐毅提高了声调,一双眸子紧紧盯着他。   “真的,真的,大人要是喜欢,拿去就是了。”   “呵呵,我拿你的东西干嘛,你可要带好了,能保你的平安啊。”唐毅笑着,亲手帮他重新挂在了腰上,就在抬头的一瞬间,突然低低声音说了四个字:“无生父母。”   被搜出了青玉佛,他心头一紧张,见唐毅没有识破,精神又放松了,听到了这四个字,本能地随口说道:“真空……”   还没等说完,百户的脸就绿了,转身要跑,唐慎哪里会放过他,飞起一脚,把他踢在地上,卫兵涌上来,没有几下就把他们三个都按到了。   唐毅拍了拍手,冷笑道:“区区白莲教匪,还想诬陷别人,给我拿下好好审问。”   唐慎忍不住给儿子竖起了大拇指,一摆手,那几个士兵放开了高壮的年轻人,年轻人突然紧走两步,抱拳拱手。   “戚继光拜见唐大人。”   戚继光?   唐慎还没什么,唐毅的嘴巴长得老大,都能塞进去一颗鸭蛋。   天啊,自己刚刚竟然搜的是戚继光的身,后世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大英雄,更是唐毅上辈子的偶像,唐毅早就想过见面的场景,可是他怎么也没有想到,竟然会是这种情况。   “你,你怎么到了京城?”唐毅强压着激动问道。   夜色中戚继光察觉不到唐毅的激动,只是老老实实交代了经过。原来戚继光是世袭的指挥佥事,在嘉靖二十三年继承父亲的官位,管理屯田事宜,后来被调到了蓟镇,正逢会试大比之年,戚继光被调到了京城,协助管理治安事宜。   还没来得及调走,俺答就随即杀来,唐慎奉命守卫京城,从京营挑选人马,由于戚继光是从外地调来,唐慎根本没有注意到他们。   戚继光听说鞑子来袭,热血涌动,几次请求出战,可是上面的人根本不搭理他,一气之下,戚继光竟然化妆成了民壮,二次投军,凭着他的身手,自然被选中守城。   白天一战,抛石器大肆杀戮,给戚继光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象。一直到了晚上,他都在思量着,火器是明军最大的优势,简单,实用,可靠的火器,绝对能改变战场的形态。作为一个军事奇才,戚继光激动地睡不着,脑海中不断构思着如何练兵。   就在他思绪飞扬的时候,突然有几个人路过,鬼鬼祟祟,向着城外望去。戚继光看出了问题,上前搭话,双方就打了起来,才有了之后的经过。   戚继光简单说了一遍经过,不无崇拜地说道:“早就听说唐大人在沙洲一战,歼灭倭寇无数,如今见到大人的风采,真是让人折服。对了,大人您怎么知道那几个人是白莲教匪?”   唐慎哪里知道,只能傻傻看着自己的儿子,唐毅对待戚继光是不想隐瞒,正要说话,突然城外响起夜枭的声音,直冲天际。   “不好!”戚继光脸色一变,忙说道:“大人,野鸟高飞,表明有人偷偷潜入,末将怀疑是鞑子想要夜袭。”   唐慎脸色一变,忙问道:“那你以为如何?”   唐毅也笑道:“戚将军,你只管说,我爹会支持你的。”   戚继光咬了咬牙,说道:“大人如果信得过末将,只要给末将三百名士兵,保管让鞑子有来无回!”   没等唐慎说话,唐毅就笑道:“戚将军,不信你还能信谁,我可要好好看看,你怎么收拾鞑子!” 第176章 直捣黄龙   急促的锣鼓响起,衙役小跑着止不住的兴奋,吼道:“老街旧邻,官军老爷斩杀鞑子三百,寅时巡游四城,大家伙记得看热闹啊!”   “官军老爷杀敌三百,鞑子授首!”   ……   顺天府的衙役不停高声喊着,让每一个百姓都听得清楚,这也是唐毅提议的。定期通报,既能够避免谣言流传,又能提振士气。徐阶听到之后,大为赞许,责令顺天府立刻办理,每半天通报一次,遇到特别消息,还要临时安排,就比如眼前的胜利。   别人听在耳朵里,都大为振奋,唯独一个人,简直气得要死!   自从俺答入寇,徐阁老和陆炳就轮流伺候在嘉靖的身边,不停将战况上报,至于堂堂的首辅严嵩,哪怕被叫去了,也是哼哈而已,大有被边缘化的趋势。   严世藩哪能不气,可是偏偏又没有办法,他只能把怒火发泄在女人的身上,昨天赵文华送来十个美女,严世藩折腾到了后半夜,睡下了没多大一会儿,就被喊声吵醒了。他没有穿衣服,在地上烦躁地走来走去。   一位美姬起身,悄悄拿起衣服,谄媚地说道:“爷,快披上,别冻着了,奴家心疼啊!”   “心疼你个大头鬼!”严世藩猛地一推,美姬向后倒去,脑袋正好碰上床脚,血霎时间流了出来,疼得几乎昏厥,她也不知道严世藩为什么会突然狂性大发,只能嘤嘤哭泣。   “外面号丧,你们也号丧,想看爷的笑话是吧?爷告诉你们,我们严家谁也扳不倒!”严世藩像是发狂的野兽,拼命的踢打床上的女人,弄得哭声一片。   一个报捷的消息,何以让严世藩如此惶恐不安?   道理也简单,这一次抵御俺答,严党完全靠边站了。说起来这么多年,自己干了多少坏事,严世藩心里有数,嘉靖的心里更有数。为何严党能不倒呢,无非是嘉靖觉得严党还有利用价值。   可以帮着他挡住那些浑身是刺的清流,可以替他敛财,供应修道的海量花销,而国家大事呢,索性就得过且过吧……   偏偏俺答的入寇就打碎了嘉靖的美梦,小车不倒往前推,现在推不下去,如果徐阶也是没有办法,那还好说,偏偏徐阶大放异彩,任用唐家父子,和陆炳结盟,如果真正让他们打赢了,徐阁老的威望就会压过严阁老,到了那时候,墙倒众人推,破鼓众人捶,严家做了这么多的恶事,得罪了那么多的人,报应就不远了。   昨天夜里,三百鞑子偷偷爬上了城墙,想要趁机打开西直门。结果戚继光早就做好了准备,他集中弓箭手,在城门洞里埋伏了鞑子,一顿乱射,毙杀几十名鞑子,接着骑兵纵马冲击,鞑子只带了短兵器,又死了一大片。   剩余的鞑子见势不妙,想要转身上城墙,原路返回。哪知道上面扑头盖脸倒下了十几桶猛火油,一支火把就把鞑子的脚下变成了火海。戚继光带着人马往来冲杀,将所有鞑子一网打尽。   初出茅庐第一战,戚继光就赢了一个开门红!   眼睁睁看着徐阶加分,严世藩几乎气得昏厥。   “少爷,老爷叫你过去!”   “好!”   严世藩胡乱换了身衣服,匆匆来到了老爹的书房,严嵩扫了眼儿子脸上的胭脂膏子,白胡子乱颤。   “没出息的东西,你除了知道银子和女人,还会干什么?现在京城都说什么,收徒当如唐子诚,生子当如唐行之,你啊,比人家差远了!”   严世藩大白脸抽搐了一下,突然放声怪笑,“爹,这俩人再好也不是您的徒弟,不是您的儿子。真正和您老绑在一起的,还是孩儿我。”   看着严世藩欠扁的德行,严嵩真恨不得给他几个嘴巴子,他毕竟老了,没有这个力气,只能淡淡说道:“陛下已经三天没有召见我了,你说该怎么办吧?”   对于天子宠臣来说,不怕皇帝骂,就怕皇帝不搭理,一旦不搭理就代表你没在心里,不是核心圈子的人,皇帝从来都是健忘的动物,很快圣眷就会溜走,这是严嵩最惶恐的事情。   严世藩看出了老爹的恐惧,他反倒镇定了,坐在了严嵩的对面,低低声音说道:“爹,我给三边总督周律去信了。”   “啊!”   严嵩猛然一惊,瞪大了眼睛,呆呆地望着严世藩,“你给他写什么信?”   “当然是让他放聪明一点!”严世藩突然狰狞地阴笑道:“唐慎他们不过是有点本事守城而已,放到外面和俺答浪战,不过是死路一条。”   “能守住城池就不错了,指着京营的那点饭桶,还能干什么?”严嵩不屑地说道。   严世藩哈哈一笑,“老爹说的没错,他们最大的本事就是守城,真正退兵的办法还是围魏救赵,可是这个办法不管用的话,您说……”严世藩得意地笑着,严嵩惊得豁然站起,颤抖着手指着严世藩。   “你,你竟敢在军国大事上开玩笑,你想灭九族啊!”严嵩知道儿子胆大包天,可是他没有想过,儿子竟然会大胆包天到了这个程度,老头气得已经不会说话了。   严世藩冷笑着站起,“爹,人家把剑架在了脖子上,咱们爷俩想活下去,唯有奋力一搏。再说了,我只是让他们注意草原危险,别把手下的兵弄没了,难道还有错?”   “你没错,是我错了,我不该当你爹!”严嵩气得一甩袖子,转身就走。   严世藩敲着二郎腿,疯狂叫嚣道:“徐阶,唐慎,我要让嘉靖知道,你们比我强不到哪去!”   ……   茫茫草原,一匹高大的战马走在最前面,马背上坐着一位中年的千户,身体剽悍,脸上带着好几道伤疤,显得野性而阳刚,在马上带着宝刀长弓,耀武扬威,威风凛凛。此人名叫马芳,是大同左卫下属的千户。   望着水草丰美的场景,马芳浮想联翩。嘉靖四年,他只有十岁,被掠到了草原为奴,给人家放牧。马芳在最艰苦的环境中,学会了骑马射箭。一次俺答去狩猎,突然蹿出一只猛虎,马芳抢先射杀了猛虎,俺答对这个勇毅的青年颇为喜欢,把他带到了身边,着力栽培。   不是每个人都像萧芹一般无耻,马芳苦苦等待时机,终于在嘉靖十六年,只身逃回了大明,加入了明军,他要向俺答讨回血债!   十几年的时间过去,马芳杀敌无数,屡立大功,堪称大同的第一猛将。不过由于他出身不好,又没有关系,只混到了千户。   马芳并不在乎,他关心的只是杀鞑子,这一次朝廷派遣钦差锦衣卫的三太保霍建功亲自赶到大同,督促总兵韩尔嘉带着大军出击,而马芳就是先锋。   “哈哈哈,朝廷总算是开窍了,光许鞑子攻击咱们,咱们天天挨打,这日子谁受得了?”马芳豪爽地笑道:“这一次咱们就给鞑子一个好瞧!”士兵们轰然响应,大家的心气别提多高了。   就在此时,突然几骑人马飞至,为首的正是霍建功。   “见过三太保!”   没等马芳行礼,霍建功一把拉住了他,走到了一旁,深深吸口气。   “马将军,事情不妙了,韩尔嘉说担心路途不熟,会中了鞑子的埋伏,所以不走了!”   “扯淡!”马芳大怒道:“就算闭着眼睛,我也能找到鞑子的老巢,我这就去找总镇。”   “别忙。”霍建功拉住他,说道:“我看得出来,韩尔嘉纯粹是不想出战,不管我说什么,都是一味推脱,我拿他也没办法。”   “那怎么行?”马芳顿时说道:“三太保,你不是说这是要围魏救赵,要保护京城吗?要是我们不走了,朝廷那边怎么办?”   霍建功深以为然,用力拍了拍马芳的肩头,叹道:“我早就听说了,马将军是一条好汉子,我受太保之命出来就没打算活着回去,你愿不愿意和我拼一把?”   马芳毫不迟疑,“只要能杀鞑子,我什么都答应!”   “去他娘的!咱们走,不管韩尔嘉那个缩头乌龟!”   马芳把手下弟兄叫过来,交代了几句,大家义愤填膺,一起纵马出击,一昼夜狂奔,在黄昏时节,眼前出现了一大片的村镇民居。   这里正是当初马芳住过的地方,十几年过去,规模又扩到了很多,只要加一圈城墙,就是一座完备的城池,也就是大板升城的前身。   此地的百姓做梦也想不到明军会杀到这里,他们还当是大汗的人马得胜回归,全都出来迎接。   马芳一声怒吼,手下的将士像是一阵旋风,杀进了板升,砍杀,放火,俺答怎么对待汉人百姓,他们就十倍百倍的奉还。马芳最清楚板升的规矩,他先找到那些带着手镣脚铐的汉人,刑具表明他们没有被驯服。   给他们武器,给他们马匹,让他们随着大军一起杀戮。至于那些已经改换装扮,和鞑子没有什么差别的,几乎都是汉奸,对待他们不用客气。   熊熊大火蔓延着,俺答的子民争相逃窜,叛逃过来的白莲教众也作鸟兽散。马芳浑身浴血,望着火焰,咧着大嘴就笑了起来。   “俺答,马爷爷找你报仇了!早晚有一天,老子要砍了你的狗头!”   马芳嚣张地大叫,眼看着板升毁于一旦,立刻带领着大家伙旋风一般离开,省得被闻讯而来的鞑子围攻,临走时还顺走了上万匹战马,消失在草原的夜色中。 第177章 大胜之后   天边浓云翻滚,仿佛棉花糖一般,快速膨胀,弥漫整个天空,青黑的云层,仿佛触手可及,伴随着雷霆阵阵,大滴大滴的雨水落下,砸到干燥的土地,溅起一团尘土。   大地似乎猛然惊醒,张开干渴的大口,吞噬着从天而降的甘霖,很快街道上,屋檐下,全都是雨水,燥热的感觉一扫而光。   “下雨了,下雨了!”   小太监疯狂地叫着,大太监袁亨欣喜地跑到玉熙宫,砰砰磕头。   “皇爷,天降甘霖,老天爷下雨了!”   当!   紫铜钟发出清脆的声音,透着一股子喜气。两个来月,除了俺答入寇,下了一点小雨,京城就再也没有下过雨。   总算来了一场甘霖,无数的农夫百姓又能活下去了。   嘉靖面带喜色,笑道:“把门窗都打开,朕要凉快一会儿!”   “是。”   袁亨急忙指挥着小太监把门窗打开,任由凉风吹进来,心头的躁动一下子抚平了。突然脚步声又想起来,麦福从外面小跑着进来,走到门槛的时候,脚下一绊,差点摔倒。   “呵呵,都多大的岁数了,还不知道小心。”嘉靖难得笑道:“怎么,又有好事情?”   麦福忙拜倒在地,难掩喜悦地喊道:“启奏皇爷,俺答退兵了!”   退兵了,终于退兵了!   嘉靖忍不住长长出了口气,这段时间俺答围城,提心吊胆不用说,就连西直门的水车进不来,嘉靖都喝不到玉泉山的水。   至于百姓更惨,没有了城外的蔬菜瓜果供应,只能每天喝粥,啃饼子,勉强度日。幸好唐毅提前让徐阶做准备,徐阶也的确算是干吏,派员管理京城所有的粮店,并且开放太仓,平价售粮,才没有酿成大乱。   好在一切都结束了,俺答终于走了,就好像一场噩梦结束了。此时的嘉靖除了欣喜,还有更多的骄傲。   “麦福,这次战斗毙杀了多少鞑虏?”   麦福一愣,随即说道:“老奴也不知道,不过城外头都是鞑子的尸体,怎么说也有好几千人。成祖爷以来,从没有这么大的胜利,老奴恭贺陛下!”   “奴婢们恭贺陛下!”   说话之间,袁亨等人也都急匆匆拜倒,一起给嘉靖道喜。   嘉靖笑骂道:“就你这条老狗会说话,成祖爷是打得鞑子屁滚尿流,朕是被鞑子欺负到了家门口,能一样吗?”   麦福伺候嘉靖多少年,自然听得出来,皇帝根本就是言不由衷,心里头不定怎么高兴呢!   “皇爷,能打赢一次,就能打赢第二次,第三次,何愁俺答不灭啊!”   袁亨也急忙说道:“皇爷圣明天纵,又有贤臣猛将,大明中兴有望,老天如此眷顾,想来皇爷仙道可期。”   ……   宫里头高兴,内阁同样喜气洋洋,这些天下来,严嵩基本上是半隐退的状态,徐阶发号施令,执掌票拟,办事滴水不漏,深得百官信任。   尤其是俺答撤走,一场大胜过后,徐阶必然扶摇直上,次辅李本不得嘉靖的欣赏,徐阶取而代之,甚至直接落下严阁老,坐上首辅的位置都不是不可能。   文武百官就像是闻到了血腥气的鲨鱼,成群结队往徐阶家里头跑,哪怕见不到人,也要把孝敬送上去。   别人见不到徐阶,作为爱徒和衣钵传人,张居正早早就来恭喜老师,兴冲冲进了值房,就大声嚷嚷道:“师相,听说唐子诚派遣勇士,连夜袭击了俺答的人马?”   “嗯。”徐阶欣慰地点头,“没错,是个叫戚继光的领兵,一千人马,趁着夜色和大雨,猛攻俺答的后队,恰巧又有各地援兵支援,一战解救百姓三十余万,抢回金银细软,粮草马匹无数。”   “太好了!”张居正兴奋叫道:“俺答这一次是赔了夫人又折兵,历年和蒙古人大战,都没有这么酣畅淋漓过,该赏,该重重奖赏。”   徐阶笑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说道:“老夫已经在拟定请功的单子,不过守城一战,唐慎出力最大,还是把他叫过来,一起商量商量吧。”   “好,我这就去!”   张居正欣然当起了跑腿的,直接去找唐慎。   ……   大雨连续下着,唐慎一身铠甲,站在城墙之上,已经任凭雨水冲刷了一个时辰。作为实际的指挥官,他已经被戴上了无数的光环,什么千年难遇的军事奇才,擎天保驾的第一功臣,百万京城民众的救星,更有很多人上书,推荐唐慎接掌京营,整军经武,然后打出塞外,荡平蒙古……   在民间,有关唐慎的故事已经编成戏曲和评书,从沙洲大捷,到进京赶考,再到抗击俺答,在艺人的嘴里,唐慎唐大人那是集合了诸葛亮、关羽、赵云等等人物优点于一身的超级英雄,文韬武略,世上罕见,天下少有,风头之盛,甚至盖过了常遇春这些开国名将。   面对着潮水一般的赞誉,唐慎没有感到喜悦,相反还有强烈的恐惧不安,他自己有多少本事,自己清楚,能有今天的声望,出力最大的还是儿子,不过是因为儿子年纪太小,无法承受,才落到了自己的头上。   同时唐慎也明白,儿子真有那么神吗?   其实也没有,这次保卫京城的战斗,实际上是大明输了。   按照原本的估计,明军采用围魏救赵的措施,俺答就会知难而退。谁知道竟低估了俺答的傲气,蒙古人采用了分兵的策略,盛怒之下,俺答竟然攻击京城。   幸好有唐毅的种种布置,加上京城高大坚固,存储物资众多,才勉强抵御住了攻击。如果换上别人,俺答也未必杀得进来。   京城无恙,可是周边的城市就倒了霉,根据各地的情报,俺答共计掠走的百姓超过一百万,其余的物资就更不用说了。幸好戚继光出战,抢回了三十多万人,再有马芳又毁掉了板升,总体来说,还是明朝损失更大,但是明朝家底儿雄厚,可以不在乎,俺答就要痛上一阵子了。   即便如此,大明和蒙古的实力对比依旧没有改变,明军还是没有野地浪战的本钱。无论如何,这种两败俱伤的结果绝对不能算得上大胜。   哪怕别人怎么夸奖,唐慎都不会接受,相反,他还会感到羞愧。   作为天朝上国士人本能的羞愧,一群蛮夷竟然在天子脚下耀武扬威,来去自如,不过是打了一场防御作战的胜利,就要被捧上天,赞美成了军神,实在是讽刺。   大明朝,你太虚弱了!   “爹,冷静够了吧?”   听到儿子的低呼,唐慎连忙回头,只见唐毅默默站在了他的身旁,同样望着雨水之中的战场,紧绷的脸上没有一丝的情绪。   “爹,其实是我们败了!”   “嗯。”唐慎默默点头。   “爹,不能留在京城。”   换成别人或许理解不了唐毅的跳跃性思维,唐慎却是一清二楚,他现在得到了远远超出他承受能力的名望,可是手里却没有支撑名望的实力。   面对着嘉靖,面对着严党,面对着天下的士人,他们可不会这么想,只会把不可能的任务推给唐慎,比如出击俺答,比如改革军制,小马拉大车,早晚是会出事情的。崛起的越快,摔得就越狠!   唐家父子如今只是积累足够养分的种子,需要的是一块沃土,才能成长为参天大树。在水深胜过马里亚纳海沟的京城,他们来不及发芽,就被淹死了。   短短的对话,唐慎就知道了下一步该如何应付,脸上露出了欣然的笑意。   “子诚兄,子诚兄,师相要见你!”张居正站在城下,大声喊着。   ……   “学生拜见师相!”   “不必多礼,不必多礼!”徐阶眉开眼笑,拉起了唐慎,根本不在乎他身上湿漉漉的雨水,让他坐在了自己的身边,怎么看怎么欣慰。   “好样的,这一仗斩杀鞑子有两千?”   “差不多是两千五吧!”唐慎老实说道:“第一天死在城下的有一千左右,晚上毙杀了三百,其后几天俺答的攻势减弱,我们杀了五百多人而已。至于昨夜戚继光追到了白洋口,杀死鞑子在一千五百以上,抢回百姓三十万。”   张居正听着,突然笑道:“子诚兄,我听你说怎么有三千多人啊?”   “张大人,账不能这么算,俺答的军中也有很多汉奸败类,师相问我杀了多少鞑子,没问汉奸!”   “哈哈哈,子诚兄啊子诚兄,你可真是个老实人!”张居正笑道:“老实得过分,人家报功都往多了说,你怎么如此斤斤计较?”   唐慎脸色严峻,突然撩袍,跪在了徐阶面前。   “师相,学生有几句肺腑之言,想要说给师相。”   “讲。”徐阶痛快地说道。   “师相,我大明富有四海,百姓亿兆,区区鞑虏本不在眼里,俺答之所以能逞凶多年,就是我们凡事太不较真了。上下相蒙,因循苟且,以致于自欺欺人,文恬武嬉。就拿这次战斗来说,京城周围数百万民众受到涂炭,被掠走几十万众。杀敌不过几千人,如何算作胜利?弟子斗胆恳请师相,如实上奏陛下,知耻后勇,大明才能真正中兴有望!”   吸!   徐阶的脸色骤然一变,他思索半晌,正不知道如何回答之时,大太监袁亨急匆匆跑进来。   “徐阁老,陛下宣你觐见呢!” 第178章 严嵩的功力   徐阶随着袁亨,向玉熙宫走去,他的心中不停思索。见唐慎之前,他的确想着利用此战的功劳,弯道超车,把老朽的严嵩拿下。   但是听唐慎的一番话,徐阶又动摇了,作为一个成熟的政治人物,必须比别人多看好几步,尤其是面对着黑山老妖般的严嵩,心眼少了一点,就要被算计。   唐慎说这场仗大明赢了面子,而俺答赢了里子。严党和徐党此刻不正是如此吗?徐阶看似成了保护京城的大功臣,风光无限,人人敬仰,可是六部九卿之中,有多少自己的人?严党没有做事,也没有损失,双方的实力对比依旧悬殊。   贸然开战,唯一能指望的就是嘉靖的圣眷,而嘉靖的脾气又是出了名的古怪,琢磨不定,越是这种关头,就越要谨慎小心,不能出一点差错,徐阶不停告诫自己。   等到了玉熙宫外面的时候,徐阶已经恢复了冷静,这时候麦福拿着拂尘从里面走了出来。   “呦,徐阁老来了,快请进吧,陛下正等着呢!”   “有劳公公了。”徐阶迈步往里走,顺手一张银票就塞进了麦福的袖子,老太监眉头挑了挑,低声说道:“昨儿个严阁老送来了一个箱子,是袁公公领着见陛下的。”   一句话,徐阶的心就悬起来。   果然,严嵩这个老家伙不甘心失败,亲自出手了。徐阶霎时间斗志昂扬,无论如何,我手上一把好牌,绝对不能输给严嵩!   徐阁老迈步进了玉熙宫,给嘉靖磕头行礼,就见嘉靖忙把帘子撩开,温和地笑道:“是徐阁老,快快平身,麦福,去给徐阁老搬个绣墩,往后徐阁老见朕,要赐座。”   “是。”   麦福急忙把一个不大的墩子搬了过来,放在徐阶的屁股后面,别看这么个小小的玩意,满朝文武,在嘉靖面洽有座的只是严嵩一人而已,如今给徐阶赐座,和严嵩平起平坐,绝对是天大的恩典。   越是如此恩遇,徐阶心里头就发毛。慌忙说道:“陛下,老臣还不到花甲之年,怎能受陛下过礼的恩遇,微臣万万不敢当!”   看着徐阶诚惶诚恐的模样,嘉靖眉头一锁,随即又舒展开,笑着说道:“你受得地,受得地!大败俺答,徐阁老居功甚伟,朕和满朝文武,京城的百姓都感着徐阁老的一份情!”   ……   徐阶听到这话,非但没有一丝喜悦,反而想到了两句朱元璋的诗:金杯共汝饮,白刃不相饶!   皇帝的请岂是那么容易承受的,尤其是嘉靖这种怪龙!   扑通,徐阶猛地跪倒在地,大声说道:“陛下,微臣无能,要向陛下请罪!”   “罪?”这下嘉靖也愣了,徐阶这家伙不是吃错药了吧?   麦福深知嘉靖的心思,忙笑道:“阁老莫要开玩笑,谁不知道您是保卫京城的大功臣,陛下要重重的赏你,你怎么先请起罪来?”   徐阶深深吸了口气,本能告诉他这个功劳是万万不能接的。   “启奏陛下,老臣以为京城能安然无恙,首功在陛下身上!”   “朕?”嘉靖哂笑道:“徐阁老说笑了,朕什么都没做,有什么功劳。”   “不然!”徐阶义正辞严道:“老子圣人有言:太上,下不知有之。其次,亲而誉之。其次,畏之。其次,侮之。十万北虏,进犯京城,陛下处之安然,君心定,则民心定,民心定,则京城定。无为无不为,陛下才是真正安定人心的定海神针,微臣哪敢揽天功为己有!”   哎呦,没看出来,徐阶这家伙还挺会说话的,一顿马屁拍得晕晕乎乎的。   嘉靖笑容柔和了很多,“徐阶,不管怎么说,有功该赏,有过必罚,一个新昌伯是你的了!”   此话一出,徐阶顿时脸色大变,唬得说不出话来。   嘉靖竟然赏了一个伯爵,文官封爵那是何等荣耀啊!按照规矩,立有开国、靖难、御胡、平番、征蛮、擒反六大功之一者才可授爵。   除了开国的少数文人之外,得到爵位的文人只有三位,分别是威宁伯王越,靖远伯王骥,和新建伯王守仁,巧合的是三个人都姓王,而不巧的是三个人命运都不怎么好!   先说威宁伯王越,他是景泰二年的进士,历经天顺成化弘治,为四朝元老,屡立战功,威宁海一战,杀鞑靼老弱,生擒一百七十余人,斩首四百三十余级,获马驼牛羊六千。以功封威宁伯,岁禄一千二百石。   这样一位风光无限的大功臣下场可不怎么好,他先结交宦官汪直,汪直祸罪之后,他被罢官夺去爵位,后来虽然起复,又因为结交太监李广被弹劾,忧愤交加,一代名将在痛苦之中死去。   第二位的王骥,三次征讨麓川,以功劳封为靖远伯,后来被言官弹劾劳师远征,靡费甚多,幸亏大太监王振庇护,才得以保全。比起王越,王骥算是幸运,在晚年的时候,参与夺宫之变,因为押宝正确,晚年安然无恙,还被追封靖远候。   看得出来,这两位封爵除了军功卓越之外,都和宦官有着联系,而且在士林中名声都不好。   第三位王阳明,也就是徐阶的祖师爷,这位大神倒是在士林中威望极高,却得罪了太监,也栽了大跟头。王阳明被刘瑾打了四十廷杖,贬到了龙场当驿丞,产生了玄而又玄的龙场悟道。   后来王阳明平步青云又遇到了宁王叛乱,35天王阳明就俘虏了宁王,一战成名,却因为宦官进谗言,一直没有得到封赏,知道嘉靖即位,王阳明才受封新建伯。   其后的几年间,阳明公一直在西南平叛,被死死压制,无缘京城,不能看到祖师爷治国平天下,成为无数心学弟子的遗憾。   ……   总结这三位文官封爵者,其实看得出来,他们本身才华盖世,都是一时之雄,偏偏三人又都仕途不顺,坎坎坷坷,外人或许只是感叹老天不公,可是徐阶心里头一清二楚,根本原因就是他们太优秀,被人嫉妒。   一旦军功盖世,封了爵位,再入朝执掌权柄,试问内阁学士,六部九卿,谁能直面锋芒。既然比不上你,就联手毁了你!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这就是官场不变的铁律!   毫无疑问,徐阶的政治智慧和权谋远在那三位之上,而且已经入阁成为大学士,给他一个伯爵,只会增加光环,可徐阶并没有贸然点头。   封爵何等大事,一旦自己得到了爵位,就代表着大明江山出了问题,而大明江山出了问题,岂不是说三十多年的嘉靖中兴是一句屁话吗?虽然徐阶也知道天下一地鸡毛,却不敢戳穿这个谎言,他可没有勇气直面嘉靖的怒火。   一个作用不大的伯爵,和实实在在的圣眷比起来,实在是不值一提。   没准出这个主意的就是严嵩那条老狐狸,绝对不能被他的捧杀弄昏了头。   想到这里,徐阶恭恭敬敬,给嘉靖磕头,然后挺直胸膛,厉声说道:“启奏陛下,臣无有尺寸之功,大明江山安如磐石。此次俺答入寇,百姓多有损失,理应安抚百姓,重整九边,大练京营,增强军力,防止俺答再度趁虚而入。一想到百万民众生灵涂炭,流离失所,微臣心如刀割,惭愧不已,哪里能承受陛下的洪恩!陛下若执意赏赐,臣唯有自刎以谢天下人!”   说完之后,徐阶老泪横流,趴在地上,一动不动。嘉靖俯视着徐阶,狭长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儿,半晌才点头说道:“子升真忠臣也,起来吧!”   ……   “真是没想到,松江小个子竟然能忍受住封爵的诱惑!”严世藩不停摇头晃脑,啧啧称奇,“他不是心学门人吗?不是羡慕王阳明吗?怎么有机会学阳明公,倒是不敢了?”   严嵩晃了晃头,叹口气,“老夫也是小看了徐华亭,看来他还不糊涂啊!”   严世藩眉头紧皱,怒道:“爹,他不上当,咱们可就麻烦了,徐阶如此乖巧懂事,在陛下那里必然大受赏识,威胁您老的位置。”   “呵呵,严世藩,不是威胁,而是要取代,你爹要危险了。”   严世藩独眼之中,凶光闪烁,一脑子的阴谋算计,却不知道出什么招了。   “爹,您老不会认输吧?”他不仅忧心问道。   严嵩白了他一眼,冷笑道:“严世藩,你爹可以退,却不能被人赶下去,不然你的脑袋就没了!”   严世藩吓得一缩脖子,嘟囔道:“好好的说我干什么。”   “成了,你去见见陆炳,和他好好谈谈。”   严世藩一愣,不解地问道:“谈什么?他和徐阶都穿了一条裤子,和他谈,只会把咱们卖了!”   “愚蠢!”严嵩骂道:“陆炳和徐阶不过是暂时结盟,如今到了论功行赏的时候,陆炳和徐阶就要有裂痕了。更何况徐阶得势,老夫被赶走,他陆炳还能像今天一样风光无限吗?”   “可也是。”严世藩思忖道:“陆炳不会说徐阶的坏话啊?”   “哎,你啊,就这点韬略,还敢自称天下第一聪明人?为父是让你告诉陆炳,老夫同意起复李时言!”   “李默?”严世藩骤然一惊,怒道:“爹,李默和咱们可不是一路人,好不容易把他赶走了,怎么能弄回来,自掘坟墓啊?”   “蠢材!”严嵩点指着儿子,几乎脸对着脸说道:“李默和徐阶也不是一路人,李默起复,陆炳和徐阶的结盟就拆开了,你懂吗?” 第179章 千年妖孽   暴雨之后的京城难得凉爽,葡萄爬满了架子,绿叶之中,有一串串青涩的果实,正在贪婪地吸收养分,等着膨胀。   四个年轻人坐在葡萄架下,正在说笑,其中一个年龄最小的突然笑道:“葡萄架下喝葡萄酒,爽啊!对了,一呈兄,我想到了一个谜语,要不要试试?”   曹大章呵呵一笑,“只管放马过来,倒要看看当了翰林,涨没涨本事!”   江一麟沉思一下,就笑道:“我的谜面就是:天知我有,地知我无,人知我有,我知我无。”   “这个谜语有些意思。”曹大章皱着眉头,一时竟然想不起来,眼神不由得偷瞟正在喝酒的王世贞。可是王世贞根本懒得搭理他,心思都在葡萄酒上。   “哼,凭着我自己的本事,一样能行!”曹大章眼珠转了转,突然惊呼道:“我知道了!”   “那你说说!”   “很简单!”曹大章神秘兮兮说道:“就是刚入宫的太监!”   噗嗤!   江一麟一口酒水喷了曹大章一脸,庞远忍不住哈哈大笑,王世贞也憋得内伤。曹大章急忙抓起手巾,把脸和脖子都擦了一遍,怒道:“我猜对了谜语,你也不用这么报复我吧?”   “对?一呈兄你的脸皮比桌面都大!我怎么可能出那么庸俗的谜语。”   曹大章不干了,一拍桌子,怒道:“不信就让大家评评道理。”   “好啊,谁怕谁!”   这俩货较劲儿,庞远低声说道:“一呈兄,谜面头两句是‘天知我有,地知我无’你能讲得过去吗?”   “怎么不能,我问你老天从上面看太监,正常人一个吧,所以是天以为我有。”   “那地呢?”   “更简单了,从地下看,不就看出来了,所以是地知我无!”   噗,庞远喷血三丈,阵亡。   王世贞忍不住问道:“后两句作何解释?”   曹大章笑道:“更简单了,刚进宫的太监,和正常人没啥区别,所以是人知我有,至于真正有没有,自然是自己知道!”   “所以说么,我的谜底绝对是正确的。”曹大章一本正经总结道。   沉默了差不多一分钟,江一麟小脸憋得通红,嗷的一声扑过来,和曹大章围着葡萄架就追逐起来,笑声传遍了院子。   这时候唐毅和老爹从里面走了出来,唐毅手里还端着几碗果子干,边走边笑道:“杏干柿饼镇坚冰,藕片切来又一层。劝尔多添三两碗,保君腹泻厕频登。诸位来尝尝吧。”   唐毅往每人面前放了一碗,唯独江一麟依旧气鼓鼓的,把手一推,怒道:“行之,你可要帮我主持公道,姓曹的欺负人!”   “哦?”唐毅贼兮兮问道:“没啥损失吧?”   “你想哪去了?”江一麟给了唐毅一拳,把刚刚的谜语说了一遍,唐毅吸了口气,说道:“我怎么觉得一呈兄说的也对啊?”   “对个屁,我说的是自己的袜子!”   江一麟一怒之下,把鞋脱了下来,刺鼻的气味简直胜过生化危机,就连唐慎都受不了,笑骂道:“你想杀人啊,战场上都没你脚吓人!”   江一麟讪讪穿上了鞋子,叫苦连天道:“还不是怪你们爷俩,非要什么新科进士和青壮一起训练,十几天下来,一个鞑子没杀,倒是把袜子都磨破了。想个谜语,还让你们嘲笑,我怎么这么倒霉啊!”   看着江一麟受气包的模样,曹大章歉疚地说道:“其实你不用难过,比你倒霉的多了。”   “谁?”   “比如咱们的恩师,徐阁老。”曹大章苦笑着说道。   就在今天早上,突然传来了消息,徐阶因为守城有功,进位武英殿大学士,赏玉如意一对,赐穿蟒袍。   听到这个消息,徐阶一派,加上他的门生故吏都欣喜若狂,莫不是陛下要用徐阁老代替严阁老了?   好心情没持续两个时辰,又下来圣旨,严阁老进位谨身殿大学士,还赐下一块匾额:忠心可嘉!   要说徐阁老辛辛苦苦,升官也就算了,严阁老什么都没做,甚至在俺答入寇的事情上,还失分严重,凭什么能得到赏赐,陛下莫不是疯了?   曹大章和江一麟他们都有这个怀疑。   唐毅捧着一大碗的果子干,痛痛快快吃着,含混不清道:“严阁老给陛下送了一份厚礼啊!”   “多厚?还能比得上好几千颗人头?”江一麟不服气问道。   “呵呵,在陛下心里还真比得上,甚至犹有过之。”   听唐毅一说,大家都来了兴趣,纷纷问道:“到底是什么宝贝?”   “天大的宝贝,神药!”   曹大章撇撇嘴,失望道:“这些年给陛下送神奇宝贝的还少吗,严阁老还能弄出什么花样?”   “还别抬杠,那玩意叫做阿魏!”   “什么?”王世贞惊呼出来,“莫非是黄金无假,阿魏无真的神药阿魏?”   唐毅点点头,江一麟和庞远都没听过,不由得看向了王世贞,文坛盟主见识过人,滔滔不断给大家讲了起来。   阿魏生成的条件极为严苛,传说中,年轻的未婚少女,还要家庭富裕,从小食用各种珍贵的药材补品,在成年之前,突然疾病死去。如果是久病而亡,则无充足的真气,也就生长不出“阿魏”,显然林妹妹是不成了。其次,死者还必须葬在一块风水宝地,能保证尸体数十年不腐烂。   经过造化神奇,若干年后侥幸挖出来,在尸体上就会出现黑色的物体,神药阿魏能够活死人肉白骨,比起什么灵芝首乌都要珍贵一万倍,《增广贤文》记载:“黄金无假,阿魏无真”,神药只存在传说之中,几乎没人见过。   严阁老突然献上阿魏,还忽悠陶仲文陶天师告诉嘉靖,此乃上天之赐,只要练成丹药,足够陛下大进千年功力,白日飞升,立地成仙。   痴迷修仙的嘉靖哪能不感兴趣,立刻让人切了一小块,给一条病狗喂了,还真别说,过了一个多时辰,病狗竟然欢蹦乱跳,看得嘉靖欣喜若狂,高兴之下,竟然给严嵩加了官职。   弄清楚了经过,在场的众人都生出了一种强烈的荒唐感。   “可怜夜半虚前席,不问苍生问鬼神。”庞远咬着后槽牙说道:“浴血奋战,报国为民,竟然比不上什么狗屁神药,不行,我要上书,弹劾严嵩!”   “别添乱了!”唐毅一把按住了庞远。   “一个椒山先生还多亏了俺答,要不然都不出来,你可就再惹事了。”   庞远被压下了,可是大家一个个义愤填膺,怒火中烧。   真是想不到,本以为摇摇欲坠的严党,竟然靠着狗屁神药,咸鱼翻身,大明朝还有道理二字吗?   大家只是草草聊了几句,纷纷摇头散去,又只剩下唐毅和老爹。   “毅儿,严党没有那么容易过关吧?”   “老爹圣明。”唐毅苦笑道:“咱们打了一场仗,严阁老也没闲着,人家的那场仗可别咱们细腻多了。”   原来在战斗结束,俺答撤退之后,满朝上下,对徐阶和唐慎的赞许越来越多,后来甚至发展到了肉麻的程度,说什么徐阶功盖寰宇,唐慎用兵如神,把这两位和保卫京都的于谦联系起来,还说他们功劳胜过于谦,陛下应当重赏,收拾人心。   一个人这么说,两个人这么说,成百的官员都是这个论调,嘉靖越看心里越别扭。于谦是怎么成名的?还不是土木堡之变,英宗被俘,群龙无首,于谦力排众议,辅佐新君登基,抗击蒙古大军,保住了京城的安全。   如果徐阶是于谦,那谁是英宗?莫非暗示朕治国无方,弄得天下大乱?   敏感的嘉靖皇帝被戳动了最大的痛处。而且这么多官员一起上书,也给嘉靖一个很可怕的印象,这些人都是徐党,是徐阶想要借机夺权。   唐毅他们在奋力作战的时候,严嵩就悄悄布好了局。   严世藩自诩为天下第一的聪明人,可论起对大局的把握,差着他爹十万八千里。严嵩把种子埋下之后,就在召见徐阶的前一夜,带着所谓的神药阿魏觐见。   他先是诉说自己无能,向陛下请罪,甘愿致仕回家。   嘉靖一听,却有些舍不得,毕竟十几年伺候下来,怎么也有感情了,徐阶嘉靖还没摸透,替换首辅的心思只能说有,还没有下定决心。严嵩以退为进,把嘉靖给安抚住了。   暂时保住了首辅位置,严嵩又絮絮叨叨,说起了这次损失何等惨重,徐阶的功劳何等之大。   可嘉靖渐渐听出了味道,损失都在临近城池,徐阶只是保住了京城,也不敢出城野战,算什么了不得的大功,和他严嵩不过是半斤八两。   严嵩见嘉靖心思活络,又把阿魏献了上去,告诉嘉靖,天下臣子当中,只有我是真正想陛下之所想,急陛下之所急,比起徐阶更贴心,更好用。   一番动作下来,严嵩不但把丢失的分找了回来,还让嘉靖对徐阶产生了疑惑。幸好徐阁老明智,没有接什么爵位,不然嘉靖心理种下了偏见,徐阶就等着完蛋吧。   听完了唐毅的讲述,唐慎瞳孔紧缩,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儿。   “妖孽,千年妖孽!”唐慎突然怕怕地说道:“咱们的功劳就顶不上他的几句话,加上一点狗屁神药,什么狗皮倒灶的道理,爹是真怕了。”   唐毅呵呵一笑,“爹,没有你想得那么糟糕,该是咱们的功劳就跑不了,我师父要升兵部左侍郎了,徐阁老的地位也会更稳固,咱们爷俩也该南下了!” 第二卷 第180章 赐婚   一场大战就是试金石,虽然砍下了几千颗人头,但是嘉靖的恐惧丝毫没有减弱,大规模的整顿军务开始了。   首先上书的是兵科给事中吴时来,他建议重整京营,改十二团营为三大营,总三营为戎政府;修建京师外城,置蓟辽总督大臣,辖蓟州、保定、辽东三镇,募山东、山西、河南诸道兵岁集京师防秋,秋后散去,以为定制;又选各边镇锐卒入卫京师,以京营将分练边兵……   吴时来是新科进士,刚接任位置,哪里懂得什么军务,他能提出这么多建议,很显然,背后策动的人就是徐阶,徐阁老摆明了是要抢夺兵部的控制权。   既然拿不下严嵩,总要咬几口肥肉。奏疏上去之后,嘉靖立刻明发六部,兵部尚书许论看到之后,老头心里头彻底凉了。嘉靖但凡对自己有一丝的尊重,也该先通知一声,哪怕让内阁告知也行,直接抛了出来,打得他满头金星,满地找牙。   许论只能上书请辞,嘉靖还算不错,念在守城期间,许论没什么错误,还有些功劳,准许他回家休养。   兵部尚书拿下,徐阶又继续发动攻势,连续发动弹劾,户部,工部都拿下了不少官员,换上了徐阶的人马。另外值得一提的是三边总督周律,因为懦弱怯战,没有按照朝廷命令进军草原,被弹劾下狱。   结果在查抄周律住所的时候,竟然发现了他和俺答的往来书信。原来为了防止俺答入侵,周律竟然提前将俺答需要的物资人员集中起来,等到俺答抢走之后,他指挥着人马上去,虚应故事。更为恶劣的是他竟然出巨资,从俺答手里买一些人头,然后送到兵部邀功请赏。   当陆柄把情况报上去之后,嘉靖气得暴跳如雷,破口大骂了半个多时辰,下令将周律绞死,家产充公……   周律是严家一手提拔起来的,他吃空饷,喝兵血,搞走私,大头儿都落到了严世藩的口袋。可是这种时候,严世藩哪敢出头,就连严嵩都要装缩头乌龟。   虽然拼尽全力,保住了他们爷俩的安全,可是嘉靖的怒火要是不发泄出去,迟早倒霉的还是他们,严嵩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势力被削弱,徐阶和自己的距离越来越近,而没有任何办法。   另外,在京城守卫之中,锦衣卫立功不小,陆炳得了太保兼少保的位置,成为明朝第一位三公加三孤的超级宠臣。   而且根据陆炳的提议,嘉靖起复李默执掌吏部,整顿吏治。   这一任命可是大出所有人预料,要说起来,李默可是一个十足的狠角色,他是正德十六年的进士,比起徐阶还要早一科。   他曾经被兵部尚书王宪弹劾,被贬到宁国府任同知。谁知这位竟然因祸得福,走上了升官的快车道,先是升任浙江左布政使,调到朝廷当太常卿,掌管南京国子监事。   这位不光官升得快,胆子还大,在他的任内,使得博士等官能参与科道选拔。随后又历任吏部左、右侍郎,代替夏邦谟为尚书。   自正德年初期焦芳、张彩以后,吏部没有从侍郎升为尚书的人。李默是皇帝特别选拔的,堪称异数。   任何看起来不同寻常的事情,戳穿了也没什么了不起,李默能创造奇迹,就是因为他有一个好徒弟名叫陆炳。   有了天子奶哥哥的支持,李默才能无往不利,甚至和严嵩分庭抗礼。   ……   重新起复李默的消息传到了唐家,唐毅不由得仰天长叹。   “唉,君心深似海啊。本以为是二虎相争,竟然成了三足鼎立,又让严嵩逃过了一劫。”   唐慎还不以为然,忍不住说道:“毅儿,没那么悲观吧,李默李大人官声极好,清廉能干,他要是和徐阁老联手,严嵩岂不是倒台的更快?”   “哈哈哈,问题是他们可能联手吗?”   唐毅冷笑道:“清流信奉的是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而政治家信奉的是联合次要敌人,对付主要敌人。徐阶和李默都不是心胸豁达之人,徐阁老外宽内深,心思阴沉,李默强悍精明,不能容物,再加上一个严嵩在中间挑拨离间,他们没等联合就先斗了起来,京城日后可有趣了。”   “有趣?”唐慎笑道:“你小子还想留下来观战不成?”   “我才不想。”唐毅把脑袋摇晃的像是拨浪鼓。他已经使出了全部力气,天时地利人和都拿在了手里,依旧没有击垮严嵩。还差点被严阁老给阴了,个中滋味只有自己知道。   究其原因只有两个字:实力!   没有足够的实力,愣要搀和这种高段位的厮杀,除了粉身碎骨,实在是没有任何别的可能。   “既然不想留在京城,你小子准备干什么?”   “还能干什么,当然是舒舒服服做我的唐衙内了,每天带着狗腿子架鹰遛狗,肆无忌惮,和哑巴骂仗,和瘸子赛跑,抢小孩的鸭梨,偷老人的拐棍,吃喝玩乐,吹拉弹唱,去去怡红院,逛逛秦淮河……”   唐毅还想往下说下去,老爹的脸都绿了。   “小兔崽子,看我不打死你!”   唐毅撒腿就跑,一边跑还一边说:“爹,下回可不能骂我小兔崽子,从遗传学上,对您老不利!”   ……   正在这对父子其乐融融的时候,外面来了三个人,一文二武,那个文官打扮的人先叩响了门环。   开门的正是沈林,探头一看,忙笑道:“原来是椒山先生,您快请,快请进吧。”   杨继盛迈步来到了跨院,唐毅爷跑得浑身是汗,正在呼呼喘气,仿佛两头斗牛,紧紧瞪着对方。   “呵呵,子诚兄,好兴致啊!”   见杨继盛来了,唐慎老脸一红,讪讪地回到了位置上。   “椒山兄,你可算来了,这小子都要把我气死了,我都不想要了!”   “那好啊!”杨继盛笑道:“不想要了就给我,我正好缺个智囊呢,让行之给我当师爷。”   唐慎一听就瞪圆了眼睛,嘟囔道:“那可不行,我不就是说说嘛!对了椒山兄,你要师爷干嘛?”   “还能干嘛,要外放了呗!”   原来杨继盛几次出城和俺答谈判,不光是成功拖延了时间,而且从蒙古人嘴里掏出了一些消息,知道了萧芹是何许人,也知道有白莲教匪帮忙,俺答才能悄无声息突破缺口。   确认了白莲教的消息,唐毅在巡城的时候,才能顺利识破那个百户,而且顺藤摸瓜,找出了京营当中,数十名白莲教的匪人,虽然他们不都是和蒙古人有联系,但是嘉靖盛怒之下全都枭首示众。   杨继盛也因为出色完成了任务,嘉靖赦免了他的罪过,只是不能继续担任武选司的官了。经过徐阶的一番运作,升任杨继盛为泉州知府,到福建负责抗倭事宜。   “其实我是想去九边的,哪怕当个小兵也好,谁让师相苦口婆心,说什么去了福建,你们也能照应一下,不至于让我犯什么错。多大的人了,又不是小孩子,师相也太小瞧人了!”杨继盛不服不忿说道。   唐毅心中暗暗感叹:不用怀疑,你就是,哪个人会像你一样和严嵩玩命!唐慎倒是挺高兴,杨继盛在狄道那种险恶的地方都能做出成绩,到了福建也不会有问题。   “到时候咱们联手,一起扫荡倭寇。”   “对,先平东南,再定西北!”   两个家伙紧握着手,像是傻瓜一样大笑。   “子诚兄,我就不多打扰了,外面还有人拜访。”   杨继盛匆匆告辞,另外两个访客被请了过来,走在前面的是戚继光,后面的正是马芳。   戚继光袭击俺答,解救百姓,早已经被传颂开了。至于马芳,带着好几千匹战马绕过俺答的追兵,从广宁进山海关,回到了京城,一路上受到了热烈欢迎,每到一处,都有无数百姓出来迎接,送猪牛羊肉,犒赏三军。   等到了京城,更是派出大学士徐阶出迎,由于马芳是违抗将令出击,又只是一个千户,说出去有损朝廷颜面。徐阶讨了一道圣旨,加封马芳为参将,并且说他是受了密旨出击草原,大破板升。   这两个人都是这次大战出来的明星,只是朝廷封赏迟迟没有下来,戚继光正好和唐慎打过交道,这才主动登门拜访。   唐慎开门见山,笑道:“马将军你不要着急,三边总督刚刚拿下,总兵韩尔嘉也被下狱,兵部已经准备让你去大同镇,好好干,朝廷不会亏待功臣的。至于元敬吗?”   戚继光一下子来了精神,急忙问道:“大人,卑职该如何安排?”   “是这样的,元敬是想去东南,还是留在京城?”   “那还用说!”戚继光拍着胸膛说道:“封侯非我愿,但愿海波平!”   “好志气!”唐慎笑道:“跟着我南下吧,绍兴,台州,宁波,三府参将,元敬可还愿意?”   “愿意,愿意,一万个愿意啊!”   比起皮里阳秋的文人,唐慎和唐毅都更喜欢和武夫打交道,爷俩大排筵席,留下马芳和戚继光吃饭,正在酒酣耳热的时候,突然又有人来访,这次来的是又是那个冯保。   “冯公公驾临,蓬荜生辉,赶快准备新酒菜。”   “呵呵呵,唐大人,这杯酒咱家是一定要喝的,不过不是今天,而是你成婚的时候。”   “成婚?什么意思?”唐慎还在蒙着呢。   冯保大笑道:“还不明白啊,陛下给你赐婚了!” 第181章 将门虎女   成家立业,先成家,再立业。考中进士之后,婚姻情况是要报告给朝廷的,如果没有成亲,朝廷一般都会给予假期,尽快成家。比如徐阁老十九岁中探花,就曾经风风光光回家成亲。   家国天下,有了媳妇,人也就定性了,朝廷才会放心大胆使用。当然像唐慎这样丧偶的,只要和朝廷报一下就成,不必急着成亲,但是也不能一直打光棍。   唐慎心里头清楚,但是他一直想的是能拖就拖,一来和亡妻情重,二来儿子又不大不小,唐毅这小子聪明敏感,万一和后妈处不来,弄得鸡飞狗跳,他夹在中间,岂不是自找麻烦!   只是他万万想不到,躲来躲去,还是躲不过,“陛下不是修炼太上忘情吗?怎么想起当红娘了?”唐慎满心的疑虑。   “冯公公,斗胆请教,为何让你来说此事,可是陛下有旨意?”   冯保摆摆手,笑道:“成亲是你情我愿,陛下岂会强逼着?不过眼前有一门亲事,实在是太合适了。陛下听说之后,立刻把徐阁老找过来,他也同意了,这不,让咱家请唐大人过去,双方见个面,确定一下日子。”   “哦?”唐毅突然问道:“请教冯公公,女方是谁?”   冯保嘴角咧咧,笑道:“唐公子,你放心就是,绝对配得上令尊,简直就是天作之合。”   唐慎和儿子相视一眼,略带歉意地说道:“毅儿,要不爹去看看,哪怕不成,也要说清楚。”   唐毅看出了老爹的尴尬,爽朗笑道:“陛下和徐阁老都同意的事,您只管答应就是,孩儿以为绝对差不了。”   唐慎点了点头,换上了崭新的官服,惴惴不安随着冯保往西苑去了。   ……   家里头只剩下唐毅,他先是写了会儿字,然后又去后院练了一趟拳脚,浑身冒着热汗,坐在凉亭,看着满眼的荷花,越看心里头就越烦躁。   刚开始还只是一颗小小的种子,此刻已经弥漫在心头,百转柔肠,坐立不宁。按理说入仕为官,就要守规矩,包括成亲也是一样,老是打光棍,就会被人嚼舌头根子。   唐毅和老爹之间像兄弟多于父子,本以为老爹成亲就成亲,他只会高兴。可是真正落到了头上,却远不是那么潇洒。   烦躁郁闷,纠结在了心头,呆呆坐在凉亭上,一动不动,任凭带着水汽的凉风吹来,却吹不开心头的结……   “少爷,吃点绿豆羹吧,消暑去火的。”沈林捧着大碗,送到了唐毅的面前。   唐毅扫了一眼,笑骂道:“你怎么知道我上火了?”   沈林撇撇嘴,心说你把不高兴都写在了脸上,眼神多不好才能看不到!   沉吟一下,沈林鼓足勇气说道:“少爷,其实没啥事的,俺娘在五六岁的时候就走了,俺爹娶了个后妈,她对我挺好的,穿的也好,吃的也好,闯祸了她从来都不告诉俺爹,只是……”   说到了伤心的地方,沈林泪眼朦胧,要是爹妈都在,他何至于轮到了给人家做书童的地步。   唐毅拍了拍沈林的肩头,笑道:“有你这么安慰人的吗,我没咋样,你先哭了?”   沈林忙擦了擦眼泪,破涕为笑道:“都怪我太笨了,少爷是聪明人,能想明白的。”   “越是聪明人,就越容易钻牛角尖儿。算了不说我了,等回到南边,给老谭头一百亩田,再有二十张织机,你们就不用做家丁了……”   扑通,沈林吓得小脸变色,忙磕头说道:“少爷,小林子做错了什么,要打就打,要罚就罚,可不能不要小林子啊!求你了,求你了!”   沈林情急之下砰砰磕头,小脑门都红了。唐毅连忙拉起了他,埋怨道:“磕什么头,不知道把话听完了?我又没赶你走,还记得不,我说过让你跟着少爷齐家治国平天下呢!回头和少爷一起读书,看看咱们谁先拿个秀才回来!”   “啊!”沈林小脸蛋涨得通红,兴奋的跳起,就往自己的房间跑。   “少爷,我去练字了!”   ……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唐慎行礼完毕,拜伏在地上。   “呵呵,平身吧!”嘉靖温和的笑声传来,听得出来,他对唐慎是很欣赏的,唐慎连忙谢恩,垂手侍立。   “唐慎,那么多人推荐你担任总理京营戎政大臣,整军经武,防备鞑虏,你为什么执意拒绝啊?莫非嫌官职小?”   唐慎连忙跪倒,大声说道:“微臣不过是新科进士,侥幸立功,能担任兵备佥事,练兵抗倭,已经是皇恩浩荡,超擢过甚。如果再升官,岂不闻高处不胜寒,微臣就被冻成冰棍了!”   嘉靖听他说的有趣,不由失笑道:“朕岂会不知,只是你何必一定要去江南抗倭,留在京城,兵部的郎中就是你的,若俺答再度入寇,有你在,朕也好安心。”   经过了许多历练,唐慎也清楚,嘉靖这是对自己的最后考验,必须打起一万分的精神,让皇帝满意。   “启奏陛下,俺答连年入寇,看似凶神恶煞,实则外强中干。论起威胁,已经远不是百十年前可比。”   “唉,蒙古人的确衰败,可是我大明的边军京营更是让朕失望透顶!”嘉靖提到这里,声调又高了很多,显然心里头还有怨气。   “陛下,恕臣斗胆说一句,想要抗衡骑兵,必须有野战精兵,不是一天两天能解决的。北虏好不到哪里,可是也坏不到哪里。东南的倭寇则不同,由于倭寇荼毒江南,商贸不通,海运不畅,甚至威胁漕运。一旦倭寇做大,东南粮饷无法北运,正所谓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北虏非但没法压制,还会酿成更大的祸患。同样的,东南的倭寇被安定下来,大量财赋运到京城和九边,有了粮饷,只要用人得当,不愁练不出破虏强兵!”   唐慎这一番话,被南北的情况说的一清二楚,条分缕析,嘉靖频频点头。   “很好,朕果然没有看错人,这样吧,大功朕不能不赏,既然不想升官,朕就做一回月老。徐阁老和成国公都在偏殿等着呢,你去和他们谈谈,如果愿意,朕就下旨。”   成国公?   唐慎一下子就懵了,他想过无数人家的女子,就是没想到竟然会是将门之女,双方差着天地,根本就是风马牛不相及啊!   晕乎乎来到了偏殿,徐阶早就等在了这里,他的对面坐着一位中年武将,穿着蟒袍,身长体胖,淡金色的大脸蛋,三个下巴,一笑眼睛都没了。   唐慎一看就咯噔了一下,倒是这家伙见到唐慎,上下打量一番,抚掌大笑。   “好啊,果然是一表人才,徐阁老,我这一颗心总算是放下了!”   徐阶也满脸含笑,说道:“子诚,快过来见见,这位就是成国公朱希忠,你们往后就是一家人了。”   “等等等……”唐慎苦着脸说道:“师相,您让我先理清楚,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   “这有什么弄不清的,我妹妹看上你了,一句话,愿不愿意娶我们家的姑娘!”朱希忠佯怒说道。   徐阶笑着把事情说了一遍……事情还要从朱希忠说起,他在嘉靖十五年承袭成国公爵位,当时只有二十岁,恰逢大礼议后期,朝廷纷乱,作为一个年轻人,维持住祖上的荣耀,成了朱希忠最重要的任务,他为人机敏,善于结交,攀上了陆炳这条线。后来嘉靖巡幸承天,行宫走水,幸好陆炳冲进去,把嘉靖救出来,当时朱希忠也跟着,两个人一起背着嘉靖出来。   有了救驾之功,朱希忠一跃成为诸功臣之首,得以入直西苑,执掌京营,顿时变得炙手可热起来。   他虽然弄得家业兴旺,却忽略了自己的妹妹朱凌曦,小姑娘已经二十出头,平时就喜欢舞刀弄枪,还拉着一帮丫鬟婆子排兵布阵,弄得有模有样。   朱希忠只当她是解闷而已,可是和妹妹谈到了婚事,却差点把朱希忠吓死,这位妹子心高气傲,竟然要求找一个能文能武的,年纪大小无所谓,关键不能是饭桶,要降得住她。   朱希忠脑袋都大了三圈,一般的勋贵之家,就是互相联姻,最多找一些富商巨贾,或者军中的后起之秀。   一百多年的承平,圈子里纨绔要多少有多少,有本事的还真不多。朱希忠把媳妇找来,两口子一起劝妹子,女大当嫁,不要将就那些。   谁知道女大不由兄,朱凌曦直接放了狠话,要是丈夫不和她的心意,立刻就去出家,弄得朱希忠没招没招的,只好四处寻觅,前段时间听说魏国公的幼子徐邦阳人长得帅气,文采不差,他就去了信,想要见一见。   可是没等见到徐邦阳,朱凌曦竟然主动找来,说她有心上人了,就是新科进士唐慎。朱希忠不敢违拗妹子的心意,打听之下,顿时眼前一亮。   这人三十出头,年纪是稍微大一点,可是人品相貌出众,立有战功,又是考中进士,天子宠臣,徐阁老的门生。   怎么看都配得上他们家,朱希忠大喜过望,立刻拍着胸脯下了保证。   他怕唐慎不同意,竟然先找到了嘉靖,本来道君皇帝是不喜欢这些破烂糟心的事,可是听到人选是唐慎,立刻拍板。   “成了,朕亲自下旨!” 第182章 招揽   “我有一头小毛驴,从来都不骑……”   唐毅骑在驴背上,哼着小曲,小毛驴似乎受到了鼓励,撒开蹄子,跑得又轻又快。每当遇到行人的时候,小东西还伸长了脖子,兴奋地叫唤两声。行人立刻眼前一亮,还从没见过这么可爱的小驴子。   黝黑发亮的皮毛,灵巧的耳朵,在脑门上有一块巴掌大小的心形白毛,鼻子和嘴巴都粉嫩粉嫩的,装得了高冷,卖的了萌,尤其是速度很快,比起一般的驽马都要厉害。   这小东西是马芳送给唐毅的,他抄了俺答的老巢,抢了上万匹牲畜,有骡子,战马,骆驼,毛驴。   马芳带的干粮不够,就从毛驴开始吃,只保留最有价值的战马。不过面对着这头小驴子,士兵都下不去手,只能送到了马芳的面前。马芳虽然是个莽汉子,但是也被小东西萌住了,竟然鬼使神差带了回来,还送给了唐毅。   唐毅同样喜欢得不得了,放弃了坐船,骑着小毛驴就出了京城,这下子可苦了沈林和几个护卫,唐毅骑驴子,他们也不好骑马,只能撒腿跟着,谁想到这个败家玩意跑得飞快,他们气喘吁吁都追不上。   好不容易跑到了一片大树下,唐毅坐在青石上,靠着树干打盹儿。小驴子就在旁边吃草,见他们来了,兴奋地叫嚷,那小眼神儿,分明在说:你们太菜了,都追不上驴大爷!   沈林喘息道:“你等着,早晚把你剁成肉馅包饺子!”   小驴子不信邪,把眼睛一瞪,和沈林玩起了对眼,沈林哪有驴子呆啊,瞪了一会儿,就两眼流泪,狼狈溃败,小驴子一见,欢蹦乱跳,叫得别提多高兴了!   “少爷,你看看啊,这破玩意欺负人!”   “呵呵,你和它较劲干什么?”唐毅笑道:“找个村子,买几头驴回来,你们也骑着吧。”   “多谢少爷!”   没多大一会儿,沈林果然牵着几头驴子回来,离着老远就耀武扬威,小驴儿吓得变颜变色,用脑袋不停拱着唐毅,小眼神儿可怜兮兮的。   唐毅宠溺笑道:“你啊,要是会说话那就是人了!放心吧,有我罩着你,他们不敢怎么样的。”   小驴儿眨眨眼睛,兴奋地伸出大舌头,去舔唐毅,结果挨了唐毅的一巴掌。“没刷牙,不许用嘴碰我……刷了牙也不成!”   小驴儿幽怨的看着唐毅,扁扁嘴,转头去吃草了。弄得大家又是一阵大笑。   休息够了,上了小毛驴,继续南下,一路上阡陌相连,望不到边际,勤劳的农人在田里劳作,新出生的野鸭随着父母在河中游动,阵阵清风送来了百花芳香,都让唐毅心旷神怡,忘却了种种烦恼。   老爹和成国公朱希忠的妹妹定了亲,唐毅悄悄打听了一下,这位后妈二十三岁,在这个时代是不折不扣的大龄剩女,可依旧比老爹小了十来岁,和自己也差不到十岁。   唐毅不是不愿管她叫娘,更不是反对老爹续弦,只是单纯觉得别扭,以往父子相依为命,他们坦诚相对,没有任何隐瞒。如今突然多了一个人,卡在了父子之间,往常的相处模式肯定会改变。一想到这里,唐毅就心里别别扭扭,仿佛插了一根刺,他怕自己的驴脾气发作,搅乱了好好的姻缘,只能留书一封,提前离开了京城,美其名曰是给老爹打前站,实则就是逃跑了事。   出来了五天多,走到了山东境内,唐毅心血来潮,把沈林和几个护卫都叫了过来。   “我准备去看看景致,你们觉得山东哪里最好?”   沈林正在读唐诗,提议道:“岱宗夫如何,齐鲁青未了。少爷,咱们爬泰山吧?”   “爬山不错,不过有点累,还有什么主意?”   “那,要不去孔庙看看,拜拜衍圣公?”   唐毅微微点头,“这倒是好主意,不过见面不如闻名,听说衍圣公的后代都不怎么样,鱼肉乡里,无恶不作,万一去了之后,对圣人都不知道尊敬了,那就不好了!”   沈林一下子没了点子,只能抓抓头。   倒是一个护卫突然说道:“少爷,山东不是有梁山吗?咱们去见识三百六十条好汉怎么样?”   沉默了半晌,唐毅第一个举起拳头,给这位好一顿老拳。然后仰天长叹:“我打你不是因为你说错话了,而是你压根就不该说话!”   ……   唐毅还没决定去哪,突然天空阴云四合,没一会儿暴雨就下来了,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他们没法只能跑到了一处荒废的东岳庙。唐毅走进来,先对着东岳大帝双手合十,行礼参拜,下一秒他就蹿上了供桌,把神像推到,露出了里面的稻草和木头。   “还愣着什么,快生火烤衣服啊!”   沈林瞪大了眼睛,只挤出一句话,“少爷,真够果断的!”   没说的,把供桌神像都给劈了,没一会儿红彤彤火光升起,唐毅拿出了一些肉脯,在火上烤了烤,就大口吃了起来。吃饱喝足,雨还在下着,他只能找一块干净的地方,铺上毯子,躺在地上休息一会儿。沈林他们也都是如此,就在大家迷迷糊糊的时候,突然外面人喊马嘶,冲进来几位,都成了落汤鸡。   和唐毅他们打了声招呼,这几位更加干脆,把窗户都给拆了,烤干了衣服,他们啃了几块干粮,也找地方休息,没一会儿鼾声四起,睡得别提多香甜了,结果唐毅反而睡不着了,他只好披衣而起,看着外面的雨景,心里头却想着京城的老爹。自己一走,怕是他的婚事又没法愉快了。   两年的时间了,从陌生到熟悉,从友情到亲情,不管前生如何,他们都是真正的父子,打折骨头连着筋的亲人!   唐毅突然觉得自己说走就走,太自私,太不孝顺……   “年轻人,想家了吗?”一个富有磁性的声音响起。唐毅回头,只见一个中年的帅哥站在身后,三四十岁的样子,三缕胡须,风度翩翩。   唐毅微微点头,没有说什么。   这家伙不甘心,继续挑起话头,“年轻人,你这是往哪里去?”   “江南。”   “巧了,我也是去江南。小兄弟是哪的人?”   “苏州,太仓。”   “呦,咱们还算得上是乡党,我是徽州绩溪人。”   “哦?”唐毅打量了一下此人,笑道:“怎么听口音不像啊?”   “是啊,宦游多年,从南到北,乡音早就变了。”此人负手而立,面对着雨景,长叹一口气,随即恢复了从容。   “小兄弟,既然你是太仓人,应该熟悉倭寇吧?在下想要讨教几个问题。”   还真会找人,唐毅心说这世上比我更了解倭寇的绝对不会超过一巴掌。   “先生是何许人?为何关心倭寇?”   此人看了看唐毅,笑道:“警惕心挺高的,不妨告诉你,我叫胡宗宪,字汝贞,是嘉靖十七年的进士。”   胡宗宪!字汝贞!绩溪人!   瞬间唐毅脑中轰的一声,此人的名声实在是太大了。戚继光的大名无人不知,而戚继光只是一员武将,按照大明朝以文御武的传统,真正抗倭的统帅另有其人,戚继光只不过是干活的,不是掌舵的。   那掌舵的是何许人?就是眼前这家伙,胡宗宪,胡汝贞!   从抗倭来说,他是实打实的民族英雄,没有他的天才统御,抗倭大业根本不会那么快完成,东南的百姓还要受更多的苦。可是这样一位人物,却仿佛被历史给淡忘了,究其原因,胡宗宪归附严党,名声不佳,严党倒台之后,他也就黯然收场,竟然惨死狱中。   复杂而争议的人物就活生生在自己的面前,唐毅见过那么多名人,此刻古井不波的心强烈地翻腾起来。   胡宗宪哪里知道唐毅想什么,只见这个年轻人皱着眉头,脸色不停变幻,他好奇问道:“小兄弟,莫非你听说过胡某?”   “没,我被徽商骗过,听说绩溪来的,小心肝就怕怕的!”   “哈哈哈!”胡宗宪哈哈大笑:“哪里不是好人坏人都有,你还担心我骗你不成?”   唐毅憨笑道:“那倒不会,大人去浙江上任,又怎么有闲工夫骗小子。”   这回轮到胡宗宪吃惊了,笑道:“你怎么知道我去浙江?”   “你刚刚说的,要去江南为官,你又是南直隶人,只能去浙江,还有什么可说的。”   胡宗宪以手击额,大笑道:“是我糊涂了,那你能猜得出来我做什么官职吗?”   “应该是巡按御史。”唐毅笑道:“官小权大,从此浙江上下都要看大人脸色行事,恭喜恭喜。”   “小小年纪,还挺熟悉官场的。”   胡宗宪笑了笑,外面的雨水渐渐弱下去,可是天也黑了,只能在破庙里过夜。胡宗宪突然自嘲地笑道:“胡某入仕十五年,先后担任过益都知县,余姚县令,又当过宣府大同的巡按,接着又调到湖广当巡按。小兄弟,你可知道胡某是何等心思?”   还能是什么心思,郁闷呗!   县令七品,巡按御史也是七品,要是没政绩也就算了,胡宗宪每一任都是政绩斐然,比他晚一科的王忬都当了总督,他还在芝麻官混,换成唐毅,只怕早就郁闷自杀了!   “胡大人,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您翻身的机会来了,东南建功立业,就在眼前。”唐毅笑道。   “说得好,胡某也是这么想的,小兄弟,你有兴趣给胡某当幕僚吗?等着我官居极品的时候,一定会重用小兄弟。” 第183章 狼士兵   骤雨初歇,唐毅和胡宗宪两伙人都打点行囊,一同南下,大路上满是泥水,走的并不快,没出来多远,迎面走过了几驾马车,车上装着满满的货物。   双方正好走一个对头儿,唐毅主动退到了道边,胡宗宪暗暗点头,从一个小小的举动就看打出来,这个少年并不骄纵,家教极好,又才学过人,绝对值得拉拢。   对面的车队刚刚走过去,突然拉住了牲口,车夫猛地跳了下来,撒腿跑了上百步,一边跑,一边大喊着。   “胡大老爷,胡大人,是您吗?”   胡宗宪勒住了马,回头看了看。   车夫已经到了胡宗宪的面前,仰着脸看了看,突然激动地跪在泥水里,砰砰磕头,眼泪都流出来了。   “大人,小的没想到还能见到您,小的真是高兴啊!”   胡宗宪看了半晌,突然眼前一亮,忙从马上跳下来,问道:“你可是周,周……”   “周大牛!”   车夫咧着大嘴笑了起来,胡宗宪终于想了起来,这家伙正是他在益都当县令的时候,遇上的一个刺儿头。   周大牛人如其名,生得壮实,从小就到处打架,十六七岁愣是聚集一帮闲汉,守着大道,抢劫来往客商。按照他的说法,考秀才是没本事了,就干出点大事,等着朝廷招安,不也就光光宗耀祖了吗!   周大牛的梁山好汉梦刚刚开始,就遇上了胡宗宪,被官差抓起来不说,胡宗宪派人严加训练,然后驱动新军,去对付其他的匪徒,一面招降,一面围剿,一年多下来,危害地方多少年的盗匪痼疾竟然被胡宗宪解除了。   他将招降的盗匪编成了一千名义军,周大牛没有选上义军,胡宗宪也没有放弃他们,而是鼓励开荒,提供耕牛,帮着找出路,找营生,他在益都一任,做的比其他人几任都多。现在路上巧遇,周大牛的表现也就不意外了。   胡宗宪上下看了看,周大牛穿戴虽然不咋样,可是满脸红光,看起来日子不错。   “你小子不会又学宋江了吧?”   “小的哪能啊!”周大牛挠了挠头,陪笑道:“大人对小的天高地厚,要还走错路,都对不起大人的恩德。”   胡宗宪大笑道:“是比以前会说话了,现在干什么呢?”   “实不相瞒,大人当初赏了小的十亩田,可是小的觉得种地累死也填不饱肚子,就把田租了出去,拿着五两银子,先是贩卖山楂,柿饼,桃子啥的,几年下来,有了点本钱,又卖布,卖粮食,总算攒了点银子,俺还娶媳妇哩。”   周大牛说着,两眼冒光,自豪道:“跟俺差不多大的,好些个都娶不到媳妇,就算娶到,也是身体有毛病的,俺和他们不一样,俺媳妇漂亮,还给俺生了两个娃娃。俺琢磨着,还要多挣钱,送娃娃读书识字,以后要是能考上进士啥的,让他们和大人学,做一个大清官!”   “哈哈哈,有志气。”胡宗宪高兴之下,从马背上取下了几本书,塞到了周大牛的怀里。   “没有别的,拿去给孩子们看看。”   “多谢大人!”周大牛捧着书,浑身激动的乱颤,掉头跑到车队,翻出了一袋子柿饼,送到了胡宗宪的手里。   “大人,别的东西小的也没有,这个您拿着尝尝吧!”   胡宗宪笑着收下了礼物,又勉励周大牛几句,让他路途小心,双方在依依惜别。   ……   “没想到胡大人这么得人心,真是令在下佩服,不知道胡大人治理地方多年,有什么心得体会吗?”   胡宗宪呵呵一笑,“体会谈不上,老百姓只要能吃饱,就不会闹事。所以胡某当官,就想尽办法,给百姓田地,田地不够用,就鼓励经商做工,要想经商顺畅,就要地方安宁,剿灭土匪,整顿课税,不准盘剥往来,压榨商贾,商贸繁荣,衙门有了余钱,再修桥补路,如此而已。”   他说的随便,可是唐毅听在耳朵里,却大为赞许。   “胡大人,你这么干,百姓过了十几年,还都记着你的好,可是想过没有,为何迟迟不能高升?”   这话触到了胡宗宪的软肋,他眉头紧锁,半晌摇头道:“胡某不知。”   “那在下就试着说说,大凡地方官吏,多半是随波逐流,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一些有为的干吏也不过是清理沉积的冤案,替百姓伸冤,抑制兼并,整肃吏治,兴办教育,这些事情做起来见效容易,而且也符合士林的胃口,互相传颂吹捧,名声打出去,自然就能高升,大人以为然否?”   胡宗宪面无表情,紧握的拳头却显示出心中的激动,他哪里不知道当世的风气,清官只喜欢做表面功夫,赃官连表面功夫都懒得做。   少小休勤学,钱财可立身。君看严宰相,必用有钱人。   如此下去,不解决实际问题,对老百姓又有多少益处,天下又岂能平定!胡宗宪已经过了不惑之年,鬓角发白,他一生追求,既不是清官,也不是贪官,他要立功,要立不世功勋!   “小兄弟洞若观火,只是胡某以为身为男儿大丈夫,不该如女子一般,只知道自己的名声,更不该忘掉做人的根本,贪得无厌。胡某此次南下,已经发了誓,不破倭寇决不罢休。我以为破解倭寇的关键,就在于让百姓有活路,我做过余姚知县,东南的倭寇十成有七成是汉民百姓,如果有活路,谁愿意剃发易服,装成倭寇,就算死都没法葬在桑梓之地!”   唐毅听完不由得伸出了大拇指,对胡宗宪投以赞许的目光,难怪此人能成为倭寇的克星,的确是见识不凡。   唐毅发现胡宗宪至少有两大优点,第一他务实,把倭寇产生的原因看得清楚,不会天真的以为光凭着军事就能解决倭寇的问题,懂得利用经济手段,这在大明官员之中,绝对是佼佼者。   第二,胡宗宪有执行能力,又有强烈的建功热情,不计毁誉,勇往直前。在这一点上,就算老师唐顺之都比不上他。   “胡大人,朝廷算是选对了人,看来东南的百姓有救了。”唐毅由衷赞道。   胡宗宪轻笑道:“胡某不过区区七品巡按,能有多大的作用?不过正因为胡某官职还不大,正好是小兄弟烧冷灶的时候,你可想好了?”   还有这么不要脸的家伙吗?唐毅顿时哭笑不得,抱拳说道:“求之不得!”   ……   他们结伴之后,从山东快速南下,半个月的时间,总算赶到了浙江杭州。   胡宗宪先找到了馆驿下榻,准备转过天去拜见王忬,正式走马上任。至于唐毅,他倒是没急着露面,正好躲在胡宗宪的后面,把浙江上下都看个通透,等老爹上任的时候,也容易一些。   作为胡宗宪的师爷,唐毅尽心尽力,帮着他搭理各种琐事,忙了天黑,才休息下来,没有躺多大一会儿,突然听到外面人喊马嘶,吵吵嚷嚷。   唐毅豁然坐起,急忙披衣出来,胡宗宪此时也走了出来,两个人向外面望去,只见无数火把,有很多人向着总督衙门那边冲过去。   “怎么回事?”胡宗宪大惑不解。   驿丞急匆匆跑过来,看胡宗宪和唐毅手里都拿着灯笼,吓得腿都麻了。   “祖宗,二位祖宗啊,快把灯笼灭了,别让他们看见。”   “他们?他们是谁,倭寇不成?”唐毅淡淡问道。   “哎!”驿丞急得直跺脚,低低声音说道:“比倭寇还凶呢,他们是狼士兵!”   唐毅脸色一变,他早就听卢镗说过,朝廷从西南调来了很多土司狼兵,深受王忬的信任和重用。唐毅当时就感到了不妙,哪怕到了后世还有文明冲突呢,西南的狼士兵和江南格格不入,早晚会出问题。   看驿丞的样子,似乎问题已经爆发了。   “他们经常这么闹吗?”   “嗯,最近更邪乎了,听说是朝廷拖欠了粮饷,结果总督府说都如数发了,已经闹了一两个月了。”驿丞苦着脸道:“二位千万别多嘴,赶快把灯笼熄了,进屋睡觉吧,把他们都引过来,咱们可就麻烦了!”   胡宗宪眉头挑了挑,看了眼唐毅,笑着问道:“先生困吗?”   “困,不过有热闹岂能错过。”   “说得好,来人,更衣,本官要去会一会狼士兵!”   说话之间,有从人拿过官服,胡宗宪穿戴整齐,带着人就往外面走。驿丞吓得脸都绿了。   “大人,大人,您可别胡来啊,引火烧身啊!”   胡宗宪不屑地一甩袖子,冷笑道:“都是大明的疆土,我看谁敢放肆!”   唐毅紧紧跟随,一前一后,出了馆驿,走没有多远,就来到了总督衙门,此时衙门外面站满了人,他们穿着与汉人不同,手里拿着短刀长盾,把总督衙门围得水泄不通,大声呼喊,惊天动地。   为首的是一位高壮的头人,年纪在二十出头的样子,指着大门,破口大骂:“姓王的,你给我滚出来,不把粮饷给我们算了,就杀进总督府,砍了你的脑袋!”   府门里面一点动静没有,只有门楼上面探出一颗脑袋,正是事业杨文钰。   “彭大人,总督大人不在,还请你暂等几天……”   “还想骗我们,老子不上当,往里冲!”   狼士兵纷纷举刀,就要杀进去,千钧一发,胡宗宪突然大吼一声,“别动,本官在此!” 第184章 你们都是貔貅吗   胡宗宪高声断喝,中气十足,身后的唐毅耳朵听得嗡嗡的。周围的狼士兵也是一愣,纷纷闪开道路,胡宗宪迈着大步,向里面走去。   还真别说,有些人就是有一股子气质,虽然穿着蓝袍,一样千万人吾往矣,立刻就镇住了场面。   其实唐毅不知道,胡宗宪在宣大的时候,就遇到过闹饷的时候,同样是他单人独骑解决的,绝对指甲盖儿长毛……老手!   走到了中间,胡宗宪停住了脚步,朗声说道:“你们谁是管事的,让他来见我!”   领头的年轻人眉头一皱,他虽然不太清楚官制,好歹知道这位穿着蓝袍,不像个大人物,就难免轻视,嘴角一撇,轻蔑地说道:“你能说了算吗?我是找掌权的大官,找总督的!”   胡宗宪微微一笑,“大官解决大事,小官解决小事,你还没说出什么事情,没准芝麻绿豆大的,何必惊动总督大人。”   “好大的口气!”头人几步走到了胡宗宪的面前,从上到下,打量了他几眼,胡宗宪凛然不惧,同样盯着对方。   好一会儿,年轻的头人终于笑了出来。   “自从到了江南,还没遇到你这么有种的官!好,我就把事情告诉你,弟兄们杀了好几百的倭寇,人头送上去三四个月,赏银还没下来,粮食也没了,你让我们怎么活!”   胡宗宪不动声色,笑道:“本官乃是新任浙江巡按御史胡宗宪,有监督浙江百官之权。凡是为国效力的将士,一定要善加对待,粮草绝对不能短缺。”   “说得好听,晚饭就断顿了,今天不给粮食,我们就自己取。”   胡宗宪依旧声音平静地问道:“你想怎么取?”   “那还不简单,你们汉人不是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吗,皇帝老子不给,朝廷不给,我们就找杭州的百姓要,孩儿们都看到了,大粮商的家里头都是粮食,不差我们几千人的吃喝,大家伙说对不对?”   “对,太对了,抢他娘的!”   上千士兵挥舞着手里的刀剑,喊声震天,胡宗宪头皮发麻,脑门冒出了一层汗珠。   这些狼士兵比想象的还要暴力凶悍,而且还认死理,要是惹恼了他们,后果绝对不堪设想。   “住口!”胡宗宪突然大喝一声,冲着年轻头人厉声说道:“胡某在南北为官多年,早就听说西南土兵的威名,忠心报国,战力无双,千里驰骋,不辞劳苦,乃是国之柱石。能和狼一般骁勇的勇士并肩作战,乃是胡某人的运气。只是……”   胡宗宪先是恭维了一大堆,随即脸色一变,怒道:“你们如今哪有一点忠臣良将的样子,竟然要去抢掠百姓,如此行事,和倭寇有什么区别,你们简直有负狼士兵的威名!”   年轻的头人眼中凶光闪烁,咬了咬牙,胡宗宪的话对他还是有触动的。   “哼,别说那些好听的,我们要的是粮食,你说的天花乱坠,也当不了饭吃。”   “好,你们要粮我就去给你们弄粮食,不过你们记住了,绝对不许伤害百姓一分一毫,不然就不是顶天立地的汉子!”胡宗宪大声咆哮道,绝对要从气势上压倒对方。   年轻的头人沉默半晌,终于点点头,说道:“我们可以退后,给你一夜时间,天亮的时候,见不到粮食,就别怪我们不客气!走。”一声令下,狼士兵快速离开,好像潮水退去,瞬间安静了下来。   ……   唐毅笑着走到了胡宗宪的身后,给他竖起了大拇指。   “东翁好勇气,只身退大兵,威风,有气魄!”   胡宗宪一听苦笑着摇摇头,抖了抖衣服,后背都湿透了,叹道:“瘦驴拉硬屎,强撑着呗,几万两银子,还有粮食都没着落呢,等到天亮,他们还不把我撕了。”   “东翁勿忧,当务之急是弄清楚状况。”   “好嘞。”胡宗宪迈步走到了总督府的大门,还没等他叩门,吱呀呀,从里面就走出了一个人,正是师爷杨文钰。唐毅不想被认出来,就站在了灯笼照不到的暗处,杨文钰也没有注意他,只是对胡宗宪没口子感激。   “多谢大人解围,大人真是及时雨。”   胡宗宪拱了拱手,忙说道:“总督大人在吗,这事到底为何而起?”   一提到这里,杨文钰长叹了口气,“总督大人去宁波台州等地巡查防务,走了半个多月了,要是总督大人在,也不至于闹到了这个地步……”   杨文钰滔滔不断,把事情经过说了一遍,原来那个年轻的头人名叫彭翼南,是永顺土司宣慰使,今年还不到二十岁,但是勇力过人,精通兵法,他的父亲彭明辅早早退位,把宣慰使传给了他。   这一次东南抗倭,一共从永顺调出了五千狼士兵,由彭翼南父子率领,来到浙江之后,连续出击,打了几个漂亮的大胜仗,斩首倭寇六七百,王忬对他们极为赞许,视为左膀右臂。   狼士兵最初的时候,都是背着粮食而来,一心报国,但路途遥远,战斗时间又长,只得向朝廷讨要粮饷,王忬自然答应,让他们参照内定的士兵发饷。   这一弄事情就麻烦了,大明的士兵从来都不发全饷,七扣八扣的,到手连一半都没有。彭翼南不知道规矩,又没有打点,结果只得到了三成粮饷。偏偏一帮当官的都敷衍搪塞,不说实话,彭翼南只管放开了让手下人吃喝,还大手大脚地买东西,很快粮吃光了,钱也花光了,狼士兵和杭州的百姓冲突越来越多。   偏巧王忬不在,巡抚郑永昌又讨厌狼士兵,还是个怕担责任的,彭翼南找到他,他只说管事的是总督,就把人忽悠到了总督衙门。   林林总总,杨文钰把情况说了一遍,胡宗宪脑袋都大了好几圈。   心里头都骂娘了,贪什么钱不好,非要贪军饷,贪普通人的也就算了,还非贪狼士兵的,人家名字里就带着狼,是好对付的吗?真是不长脑子,自己找死!   “杨师爷,废话不说了,今天夜里能筹到粮食不?”   杨文钰苦笑着摇摇头,“胡大人,王大人不在,就算在,他手上也没有粮食,至于巡抚和布政使那里或许有粮,只是他们位高权重,我说话也没用。再说了,浙江本地的士兵也一堆,大家伙都张着嘴要吃的,不好偏爱哪一方。”   胡宗宪急得眼睛通红,怒道:“那就一点粮也拿不出来?”   “这个,要是把总督府的师爷幕僚的工钱都拿出来,或许有几百两……”杨文钰说完,脸上都火辣辣的,这点钱连打发要饭的都不够。   胡宗宪长长出口气,眼珠转了转,说道:“杨师爷,钱我想办法,你尽快给总督大人去信,说明情况。”   “哎,哎,卑职这就去办。”杨文钰抱头鼠窜。   ……   胡宗宪一转身,向着唐毅走来。   “先生如今情况如此,你以为如何是好?”   唐毅叹口气,道:“大人心有成竹,只是办起来恐怖不容易,还会招致非议。”   胡宗宪最欣赏的就是唐毅这点,根本不用废话。   “有什么篓子我担着,马上给城中所有粮商大户送信,就是胡某请他们吃饭。谁要是不来,胡某可是巡按御史,让他们吃不了兜着走!”   匪气十足的几句话,杀伤力的确惊人,不到三更天,不少粮商打着哈欠,来到了红梅阁——杭州最大的饭馆。   “深夜打搅,本官深感愧疚,先自罚三杯。”   说着胡宗宪果然举起酒杯,连干了三个,这帮人也不知道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忙说大人太客气了。   喝完了酒,胡宗宪脸色阴沉,一句话不说,就坐在这里,粮商们互相看了看,一个个脸色发苦。面前杯盘罗列,放着这么多好菜,也不敢动一筷子。   过了一盏茶的功夫,实在是有人忍不住了,苦着脸说道:“大人,有什么吩咐只管说,别绷着了。”   “是啊是啊,大人新官上任,小的们都该准备一份孝敬,请大人务必收下。”说着就有人掏银子,胡宗宪猛地一拍桌子,吓得大家脸色一变。   “你们还有脸问本官,出了什么事情你们不知道?那么多狼士兵跑到总督府讨要粮饷,我就不信你们没听说?”胡宗宪仿佛暴怒的狮子,大声吼道。   有个姓严的商人嘴角抽搐两下,胆怯地说道:“那不是朝廷的事吗,和我们八竿子打不着!”   胡宗宪仿佛看白痴一样,冷笑道:“和你们无关?偌大的杭州城,谁的粮食最多,还不是你们,狼士兵要是闹起来,先倒霉的也是你们!”   严姓的商人把脖子挺起,不服气道:“狼士兵闹事,该朝廷派人管束,我们只管做生意,不管朝廷的事。”   其他商人一听纷纷附和,更有人十分不客气,说你胡大人不过是一个巡按,上面有巡抚总督,你仨鼻子眼多出一口气,算什么!   胡宗宪算是领教了,东南的商人远比其他地方的更大胆,更不怕当官的,正在他几乎绝望的时候,突然最后位置上站起一个人,拍着桌子,须发皆乍。   “你们都是貔貅吗?光吃不拉!朝廷有难,岂有不管之理,我愿意出五千两银子,帮着胡大人解决难题。” 第185章 唐衙内的号召力   “呵呵,虎口夺食,不容易,不容易啊!”胡宗宪大笑着走进了偏厅,抓起湿毛巾,狠狠擦了一把脸,笑着说道:“有十几个商人开口了,凑了三万多两银子,估计明天这一关算是过去了。”   唐毅摇摇头,笑道:“那怎么够,扣掉一个五千,两个三千,能到手的才两万两而已。”   “等会儿!”胡宗宪有点跟不上他的思路了,忙问道:“为什么要扣除?”   “很简单,那是我安排的托儿!”唐毅笑道:“要是没人带头出钱,那帮商人会低头吗?那个最先说话的大胖子叫付谅,就是个开酱菜铺子的,您指望他出五千两银子,得卖多少酱菜,全杭州的人还不得咸死!”   胡宗宪顿时张大了嘴巴,能塞进去一个鸭蛋,他还因为是自己人格大爆发,感召的杭州商人出钱出力,谁能想到竟然是这个少年在背后设局,真是太伤自尊了。更令他好奇的则是这小子到底什么人啊,一个太仓的小书生,能把手伸到杭州,这是何等势力,绝对不是寻常人物啊,可为什么他愿意做自己的师爷,实在是搞不懂。   “东翁,我要是你,就不会胡思乱想,赶快去榨油水啊,等人都跑了,还有一个时辰天就亮了,就没法交差了。”   胡宗宪慌忙站起,连忙往外面走。   “等胡某回来,再向先生请教。”   胡宗宪急匆匆到了客厅,冲进去一看,见商人们都在,他松了口气。   “诸位,刚刚胡某是让大家捐的钱,这一回胡某是向你们借钱,等总督大人,立刻归还。不多,再出三万两,要是觉得本官面子不够大,那就等总督大人回来,不过,你们也别想回家,给我老实待在这里吧!”   这下子可把大家鼻子都气歪了,谁不是一大摊的生意,一天都离不开,谁能和胡宗宪耗着啊。   他们面面相觑,心说就认倒霉吧,流年不利,遇上了太岁,破财免灾。大家伙一肚子怨气,每人认下了一千两的份额,加上上一次弄到的银子,差不多五万两,总算是够了。   胡宗宪立刻起身,去市场购买粮食,由他亲自押运,送到了狼士兵的军营。一场大祸,提前消弭于无形,只是胡宗宪没有注意到,聚集过来的商人没有急着走,而是一转头,到了跨院的客厅,那里早就摆好了酒菜,在门口还放着几个铜盆,里面摆着冰巾。每个人拿起一条,擦了擦脸,精神为之一振。   到了客厅,纷纷落座,侧门推开,一个身着月白色儒衫的少年公子满脸含笑走了出来。   “诸位贤达朋友,能前来赏光,唐毅感激不尽。”   一位肖姓商人笑道:“唐公子相招,谁敢不来!”   “没错,试问东南还有谁不知道运河票号的大名,只是想不到票号的大老板竟然是翩翩少年郎,真是让我们这些老的惭愧啊。”有人啧啧称奇。   大家都是奉承的话,唐毅只是默默听着。   等到众人安静下来,目光落在唐毅身上,他才扬起脸,笑道:“诸位过誉了,唐毅不过是适逢其会,顺水推舟而已。大家时间宝贵,我也不和你们说废话,我爹上书陛下,提议练乡勇,如今他担任了浙东兵备道,主管练兵事宜,怎么样,对乡勇有兴趣吗?”   在座都是大商人,消息最为灵通,不少人已经得到了消息,只是乡勇是个什么玩意,他们还弄得不太清楚。   “说穿了,乡勇就是给予你们合法的练兵权力,人数虽然不多,但是架不住聚少成多,早期他们会帮着你们看家护院,保境安民,练出成果,就会组织起来,成为正规军队,去剿灭倭寇,成为守护浙江的子弟兵。”   唐毅说着站了起来,缓缓在人群之中踱步,感叹地说道:“诸位都看见了,狼士兵为什么能嚣张跋扈?还不是抗倭要指望着他们,大家都是双手双脚的大活人,凭什么他们能打仗,我们就不行?近些年来,西洋商人越来越多,整船整船的银子送来,我们的丝绸细布也销售出去,一年有多少银子流入,你们比我清楚。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东南财富无与伦比,可是东南的人呢?怯懦胆小,本地的兵丁一点用处都没有,竟然要从各地调入客军,调入狼士兵,你们难道不感到羞愧吗?”   唐毅说的慷慨激昂,痛心疾首,不少商人默默低下了头,他们也不喜欢客军,可是谁让他们没本事对抗倭寇呢!   “诸位,有人要说,狼士兵天生凶悍,人家是战士,我们只能做商人,做工匠。要我说,这根本就是自欺欺人。咱们汉人是懦弱无能吗,太祖成祖是靠着狼士兵才把蒙古人打得满地找牙?没有自己的武力,我们能保住眼前的繁华吗?我的老师荆川先生已经研究出了训练士兵的方法,只要按照方法操练,身强体壮的大小伙子,半年之内,就能胜过一般的士兵,两三年间,就能和最强悍的倭寇抗衡。沙洲一战,就是最好的证明。家父要到东南练兵,就是要打造出一支最善战的人马,保护东南,保护在座的每一个人。”   一番话下来,把众人说的热血沸腾,谁愿意受欺负,倭寇横行,他们损失也都不小,只是敢怒不敢言。   “唐公子,要是真能对付倭寇,我们愿意出钱出人。”   “对啊,我现在就拿三千两!”   “我出五千!”   大家伙踊跃叫价的势头和刚刚面对胡宗宪的不情不愿,完全不可同日而语,要是让胡大人看到,只怕郁闷的吐血。   唐毅没有接他们的话头,而是继续说道:“大家先听我把话说完,光是什么国家大义,抗倭大业,就逼着大家伙出人出钱,一时半会儿还可以,可要长久坚持,谁家里也没有摇钱树,咱们的钱都是一分一厘挣来的,用起来必须谨慎小心,不能浪费一个子。我先把账给大家伙算算,你们要是觉得合适,再参加也不迟。”   “首先,练乡勇就等于拥有了一支子弟兵,什么是子弟兵,就是来源于当地百姓的人马,就是为了桑梓之地流血牺牲的勇士!有了这样一支人马,不但倭寇能平定下去,地面会变得平安,而且寻常的胥吏谁敢轻易盘剥你们?”   “对啊!”   大家眼前一亮,胥吏最是欺软怕硬,如果他们真有一支强悍的人马当靠山,绝对能横着走。至于能不能练成一支强兵,他们对唐毅是信心十足。沙洲大捷,京城保卫战,两场大战下来,唐慎用兵的名气甚至压过了晋党领袖杨博,就连王忬都要逊色三分,有望问鼎最知兵的文官。   凭着唐慎的威名,摄住胥吏,光是能剩下打点的钱,练兵就绰绰有余。   “诸位,其二吗,凡是支持练乡勇的,咱们就是一家人,税收有优惠,军需采购优先,再有平等倭寇,夺回来的海岛航道,你们也能分一杯羹。具体怎么安排,我写好了一份计划,你们都拿回去看看。练兵吗,是面向所有东南的士绅,但是毕竟名额有限,先到先得,可别错过了机会!”   ……   交代完毕,唐毅就转身告辞,沈林捧着文书送到了大家伙的面前,这帮人简直就像是抢一般,抓起来,塞进怀里,急匆匆回家研究。   唐毅提前跑到浙江给老爹打前站,可不是一句空话而已,他要先摆平浙江的士绅大户,有这帮人的支持才能站稳脚跟。同时他还要趁机把运河票号的势力拓展到浙江,把大明朝最富庶的江南地区都纳入自己的掌控之中。   第一步已经迈出去,唐毅伸了伸懒腰,天色蒙蒙亮,没急着睡觉,而是拿来了纸笔,立刻动笔给老师唐顺之写信。   离京的时候,就听到朝廷传出风声,想要扩大闽浙总督的权力,改成东南总督,把南直隶,广东,湖广都纳进来。   显然东南总督就是大明朝第二号的皇帝,权柄大得吓死人。唐毅不认为王忬有这个资历,而严党之中,又没有精通军事的人才,算来算去,最有竞争力的就是唐顺之。   只是唐毅没有什么一丝的喜悦,东南总督看似辉煌的宝座,却是放在火山口上。做的不好丢官罢职,做好了引来皇帝和朝臣忌惮,难免身败名裂。而且当了独当一面,就要承担各种风险,做太多违心的事情,对于有道德洁癖的唐顺之来说,绝不是什么好选择。   唐毅在书信之中,和老师坦诚自己的看法,劝老师和老爹一起,推动乡勇建设。打破军户制度的坚硬,减轻募兵的负担,同时让子弟兵的概念深入人心,扭转吃粮当兵的想法。坚持下去,总有一天,军队不再是帝王手里的宝剑,而是守卫百姓的利刃,当皇帝无法利用军队耍赖的时候,改革才会真正有希望……   到了杭州第五天,可喜的消息陆续传来,或许是受到了倭寇和狼士兵的双重刺激,杭州的士绅巨贾,差不多有一半都同意大练乡勇的计划,大家愿意出的银子汇总起来,差不多有三十万两,能拉起一万人的队伍。   唐衙内第一次出手,就大获成功,成就感简直爆表。   “老爹,这份新婚礼物还不错吧!”唐毅喜滋滋想到。 第186章 土豪的魄力   唐毅在杭州的日子相当忙碌,上午继续当他的师爷,陪着胡宗宪尽快熟悉政务,下午则是和当地的士绅豪商拉关系,套交情,商量怎么发财,怎么拓展运河票号的业务,乡勇该如何编练……   有时到了晚上,唐毅还要出入一些文会,当然他不是去吟诗作对,而是寻找组织——心学门人。   唐毅陆续拜会了浙中王学的风云人物,还见到了执牛耳的大佬王畿,对于乡勇的提议王畿非常赞许,他答应唐毅,等下次心学门人聚会的时候,另一位大佬钱德洪也会前来,大家优先讨论乡勇的事情,而且王畿还拍着胸脯保证,赞同的可能性极高。   心学在浙江的影响力极大,他们背后站着的是千千万万本地的士绅商贾,只要他们同意支持,乡勇的计划就成了一半。   除此之外,唐毅也把浙江的官场摸了一个透,王忬身为总督,自然执掌最大的权柄,不过浙江的巡抚郑永昌,布政使,按察使,这些人都是严党,或者亲近严嵩的,没少和王忬明争暗斗。   杭州知府叫马宁远,本来是甘肃的一个县令,因为肯做事,被破格提拔,一路升到了知府的位置,此人没有什么党派色彩,唯一的优点就是听话,只要上峰交代,不管多难,都会尽力做到,不叫苦不叫累,算是王忬最好的助手。另外杭州府的同知就是原本的巡按御史陆有亨,此人是典型的清流,为官刚正不阿,但是也酸得吓人,很不好打交道。   再有就是杭嘉湖的兵备佥事刘焘,他和唐家父子也算是有些交情。老爹到了浙江之后,管辖的是绍兴、宁波、台州等地,和刘焘正好两分浙江。   看起来情况虽然复杂,不过可用的牌不少,老爹赶到之后,不会有太大的麻烦。   连续跑了十来天,眼看着一切都有了眉目,唐毅也轻松起来。   俗话说保暖就那啥……唐毅不由得想起了王姑娘,从京城南下,也没来得及回太仓看一眼,就跑到了浙江,只能和小丫头靠着书信倾诉衷肠,从字里行间唐毅看得出小丫头虽然极力装着平静淡然,但那种骨子里思念是骗不了人的。这个时代的女子多半都太单纯,尤其是如同王悦影一般的纯粹的女孩,一旦动了情,就像是决堤的洪水,一发不可收拾……   为了不让小丫头苦等,唐毅决定要摊牌,凭着他和老爹的身份,足够配得上王家了,就不信王忬不点头!   唐毅带着沈林,准备了几样礼品,兴冲冲到了总督府,还没等进去,就看到了一个人骑着马从远处风驰电掣而来,到了总督府门前,下马的时候直接摔在了地上,艰难爬起,就往门里冲。   没走几步,就扑倒在台阶,嘴里头喃喃喊道:“总,总督大人,有,危险!”   守门的卫兵慌忙跑过来,把他扶起,就往里面跑。   什么!唐毅一见,顿时感到不妙,急忙冲上去。   “站住,你是干什么的?敢闯总督衙门!”守门的士兵一下子拦住了他。   唐毅焦急地说道:“我是你们总督的外甥,我要进去。”   “呸,少乱认亲戚,总督大人不在,还不赶快滚!”   唐毅气得鼻子都歪了,这帮看门的都是一个德行,狗眼看人低。正在他焦急地转了转去之时,胡宗宪飞步仓皇,跑了过来,一见唐毅,急忙伸手拉着他往里面走。   “先生,大事不好,快跟我进去。”   自从那天晚上,守门的就认识了胡宗宪,连屁都不敢放,直接让他进去。   来到了正厅之上,已经聚集了好几位官员,坐在中间的五十出头,留着山羊胡,正是巡抚郑永昌,在旁边还坐着杭州知府马宁远等人,大家都愁云满面。   胡宗宪大步走进来,大家把目光都落在了他的身上。郑永昌勉强挤出一丝笑容,说道:“胡大人终于来了,俗话说能者多劳,怕是要劳烦你了。”   胡宗宪不置可否,坐在了最后一张椅子上,双手按着大腿,问道:“中丞大人,到底是怎么回事,还请赐教?”   “唉,前些日子总督王大人布置人马,攻击海上倭巢,一战成功,消灭倭寇数百。刚刚传来报捷的消息,我们都兴冲冲赶过来。可是哪里知晓,有一伙倭寇突然杀入总督大人临时驻扎的镇海,如今大人的生死不知……”   “中丞大人!”胡宗宪豁然站起,怒吼道:“总督大人乃是朝廷钦命的封疆大吏,他要是出了点差错,咱们谁都别想保住脖子上的脑袋。你们怎么还这么安详,难道就不知道救人要紧吗?”   郑永昌被说的老脸通红,手足无措,半晌叹口气,“胡大人,稍安勿躁,不是我们不想帮忙,可是杭州城中,一个可用的兵将都没有,难道你让我们出城送死吗?”   “笑话,偌大的杭州城,怎么没有兵了?难道狼士兵不是人吗?他们有三五千,就驻扎在城外!”   他一提到狼士兵,顿时众人的脸色都变了,突然从屏风后面转出一个人,正是按察使何茂才,他一手捂着脑门,一手捂着腮帮子,猛地把两手拿开,只见脑门上有一个鸡蛋大小的包,红肿高大,腮帮子更有一个大巴掌印子,狰狞吓人,嘴唇都肿了起来,他吐了口带血的吐沫,愤愤骂道:“那帮家伙根本就是野人,不服管教,本官亲自去军营,让他们出兵。好啊,他们非但不服命令,还动手打我,本官势必上书,参他们一本。”   郑永昌一脸苦兮兮的,说道:“胡大人,不是本官不想救总督大人,实在是本官束手无策,还请胡大人体谅。”   胡宗宪一脑门子的官司,强压着怒气,问道:“何大人,狼士兵打你,总要有个原因吧,你能不能说说?”   “哼,还能什么原因,要钱呗!那个彭翼南说了,上一次他们打了仗,立了功,朝廷不给赏赐,他们险些饿肚子,这一次让他们出兵也行,先拿十万两银子出来。本官说没有,他们就动手大人,这还有没有王法了!”   郑永昌也是频频点头,跟吃了苦瓜,叹道:“别说十万两,就连五万两我们也拿不出,眼看着总督大人蒙难,我们心急如焚,可是如之奈何!胡大人,你上次能安抚住狼士兵,这一次也有办法,我们都靠着你了。”   胡宗宪面颊发烧,他能安抚狼士兵,还是靠着唐毅帮忙弄银子,对了,没准唐毅能想到办法……他猛地一回头,却发现唐毅已经不见了……   青石路上,一骑狂奔,唐毅用最快的速度向城外冲去。他实在是不愿意看郑永昌那些人的无耻嘴脸,贪银子的时候,一个赛两个,真正让他们干活,就一推二六五,生怕担一点责任,唐毅就不信偌大的杭州城就弄不出十万两银子,说白了就是谁都不敢承担营救不利的罪名,结果只能眼睁睁看着王忬遇险。除了无耻和饭桶之外,实在是想不出任何词汇形容他们。   唐毅脑中只剩下一个念头,那就是绝对不能让王忬出事!“岳父啊,岳父,你可要撑住啊,我可等不了三年啊!”唐毅不要脸地想到。   冲到了狼士兵的营门口,飞身下马,直接往里面冲。   “你是什么人?”两旁的卫兵伸出兵器相拦。   唐毅长出一口气,怒吼道:“闪开,我是给你们送钱的,财神爷你们也拦着?”   士兵们一愣,还没见过这么横的呢,有人急匆匆跑进去,不多一会儿,彭翼南从里面走了出来,看到唐毅,他皱了皱眉。   “你不是胡大人的师爷吗?”   “彭头人好眼力!”唐毅镇定了一下,说道:“彭头人,看在胡大人的面子上,该请我进去吧!”   “没问题。”彭翼南依旧脸色不善,只是淡淡说道:“我又没拦着,土家人对待朋友从来都是够意思的!”   言外之意,你要不是朋友,那可就两说着。   迈着大步,走到了军营,唐毅一屁股坐下来,有士兵送来了一杯白水,显然待遇不高,连著名的土家油茶汤都没送来。   唐毅懒得管这些,他从怀里掏出一个小本,又拿出毛笔,取出一个特制的银盒,打开之后,里面是专门的墨水。   沾着墨水,唐毅刷刷点点,在小本上连续签了三张,扯下来,送到了彭翼南的面前。彭翼南不解其意,傻愣愣看着。   “这是三张银票,每张五万两,一共十五万两,彭头人只要出兵,去解救王大人,事成之后,我再给你们十五万两。”   十五万两,再加十五万,那不就是三十万两吗!   彭翼南这下子可傻了,三十万两,足够他们一年的军饷了,是向何茂才要的三倍之多!这小子是什么人啊,怎么一出手就如此大方?   突然彭翼南一拍巴掌,怒斥道:“小贼,你当我们是傻子不成?”   “彭头人怎么说?”   “区区三张纸,就说是十五万两,你怎么不说是三十万两,一百万两?”   唐毅呵呵一笑,“不是我出不起,而是你们不值这么多钱!”   “你!”彭翼南正要发作,这时候一个老者从外面走了进来,来人正是彭翼南的父亲彭明辅,老头几步走到了桌案前,抓起了银票看了看,突然朗声说道:“来人,拿着银票去兑银子,能兑出银子,老夫就替公子卖命,如果兑不出来,呵呵,我们土家人自有处罚的办法!”   唐毅敲着二郎腿,满不在乎笑道:“还请两位头人立刻调兵,别耽误了功夫!” 第187章 拿女儿抵债   头号的铁锅,放着用来蒸饭的木甑,足有合抱粗细,灶膛火烧得旺旺的,米香不时飘出,等到蒸好掀开木盖的一刹那,芳香四溢,吸上一口,整个人都要飘起来。刚出锅的米饭不光味道香甜,还添了绿豆,豌豆,色泽诱人。   唐毅忍不住食指大动,盛了满满一大碗,彭翼南亲手端来一个大碗,在碗口覆盖着二指厚,差不多一尺左右的一块特大五花肉,颤颤巍巍,油脂止不住往外冒。   正是传说中的土家盖碗肉,上面的肉片越大,就代表对客人越尊重,只是这块肉太大了,看得唐毅直发蒙。他咬了咬牙,伸出筷子夹下一大块,闭着眼睛塞进嘴里。   嚯!   硕大的肉片入口即化,一点油腻的感觉都没有,唐毅也是饿得狠了,风卷残云,一口气把肉片吃得干干净净。   彭明辅和彭翼南嘴巴张大老大,其实他们想说意思意思就成,不用吃完的……   彭翼南笑着又送来了一大碗米酒,唐毅也没多想,直接都喝了,赞叹道:“大块肉,大碗酒,痛快,真是痛快!”   ……   彭翼南点头赞道:“公子好样的,不像那些官老爷扭扭捏捏,和个娘们似的,你这个朋友我交定了!”   其实对狼士兵来说,没有那么复杂,他们来到东南就不怕打仗,只是他们和明朝的官场比起来,实在是太单纯,有的只是快意恩仇。唐毅给了他们银子,给了他们尊重,他们就真心实意把唐毅当成朋友。   两只手紧紧抓在一起,狼士兵们高声欢呼,吃着最美味的豆饭,咬着冒油的肥肉,干劲十足。   他们用最快的速度出发,向着战场奔去。没跑出多远,迎面正好来了一队士兵,人马不多,只有三百,为首的是胡宗宪,后面跟着一个年轻的百户,小伙子很帅气,只是脸颊有一道疤。   胡宗宪被郑永昌等人弄得没脾气,他是绝不能眼看着总督大人危险,而不去抢救的。他到处打听,还真别说,城里还真有一支人马,就是杨安的鸟铳队,自从沙洲大捷之后,火枪的价值也体现出来。   杨安被调到了王忬手下,王忬特意把最新仿制的鸟铳给了他们,让他们好生操练,这次出兵没来得及带着,结果被胡宗宪一窝端了,刚出城,就和狼士兵遇到了一起。   “少爷!”杨安远远看到唐毅,飞身下马,急匆匆跑过来,惊喜地叫道:“少爷,你怎么在这?”   唐毅把脸一沉,怒道:“什么少爷,你是大明的百户,我的官衔也是百户,咱们平起平坐。”   “那可不行!”杨安把脑袋摇得和拨浪鼓一样,“不管到了什么时候,杨安的命都是少爷和老爷救的,杨安要是不认少爷就该天打五雷轰!”   唐毅感动地拍了拍他,“还是这么轴啊!救人要紧,咱们路上说吧。”   “遵命!”杨安立刻飞身上马,带着手下士兵随着彭翼南他们风卷残云,向前冲去。   胡宗宪被孤零零地扔在了路上,看着杨安他们的背影,他真想破口大骂。   小兔崽子,搞错没有,是我把你们调过来的,你们要听我的,听我的!人早已经跑没影了,就算喊破喉咙,也没人搭理他。不过还有一个没跑的,胡宗宪气愤愤瞪着唐毅,怒吼道:“你到底是什么人?”   “还能是什么人,我不是告诉你了。”   “还敢装傻?”胡宗宪一把揪住他的衣服,怒吼道:“一个寻常的书生,能让朝廷官军俯首帖耳,管你叫少爷?你要是再敢隐瞒,信不信我,我……”胡宗宪想了半天,实在是没有可威胁的,只能说道:“信不信我不给你师爷的工钱!”   此言一出,两个人都忍不住大笑起来,笑够了半晌,唐毅直起腰,说道:“胡大人,在下的确没有骗你,我姓唐,我爹是唐慎。”   “唐慎?唐子诚?”胡宗宪吓得跳了起来,要说大明朝如今谁的风头最盛,还不是忠勇堪比于少保的唐慎,谁不知道他的大名,一年多的时间,打了两场胜仗,考中了进士,还娶了国公的妹妹,天底下的好事都落到了他的头上!   “不对啊。”胡宗宪突然疑惑道:“唐大人的公子不是叫唐毅,字行之,你告诉我你叫唐宏远。”   “没错的,宏远是我另一个师父,魏良辅魏老大人赠的字。”   胡宗宪被噎得一句话没有,气得在地上转了好几圈,揪着唐毅的衣领子,在他耳边怒吼道:“苍天不公,好事怎么都落到你们家了?”   唐毅不好意思笑道:“或许我的人品比较好。不过胡大人你放心,到了东南,你的人品该发威了。”   “但愿吧!”   胡宗宪叹了一口气,对唐毅说道:“快追吧。”   ……   从杭州出来,人马狂奔了两天多,幸亏是狼士兵生长在山区,窜蹦跳跃,身体相当强悍,要不然早就垮了。   大军一口气来到了宁波府,这两天唐毅和胡宗宪都没有休息,不断派出探马,搜集各种消息,唐毅熬得眼睛通红,嘴角上冒了一圈水泡。   “胡大人,刚刚得到消息了!”   “哦?彭头人,有下落了?”   “还没,不过听百姓说有倭寇追击一队人马,往北跑了。”   胡宗宪急忙铺开了地图,和唐毅一起观看,根据情报,追击的倭寇兵分两路,截断了向内陆逃跑的退路,然后主力兜着屁股追击,王忬显然不能从海路逃走,王忬能去的只有沿海的龙山所和三山所一带。   “出发!”   大军马不停蹄,用最快的速度北上,刚刚走出二十里左右,就遇到了一队百余人的倭寇。没有说的,彭翼南领头冲上去。   这些狼士兵的确悍勇,他们结成一个个小队,差不多七个人左右,前面四个人提长枪负责刺杀,后面三个人专门管割脑袋。   遇到敌人之后,长枪手只管猛刺,见倭寇倒了,他们也不管死活,就去寻找下一个对手,自有后面的战士砍头取命。   只要有人倒下,后面的士兵立刻递补,绝对没有丝毫的迟疑。   一个冲锋下来,就把倭寇打得七零八落,得胜的士兵腰里别着人头,欢天喜地,继续向前冲击。   胡宗宪看在眼里,眼珠子差点掉下来。   “狼士兵名不虚传!”   唐毅同样十分赞许,不过他却没有惊为天人。狼士兵虽然不错,可是他们没有装备火器,远程打击能力不足,又不善于水战,距离真正的倭寇克星还差很远。   不过眼下不是说这事的时候,彭翼南领着人马当先导,一路上和倭寇不断交锋,没有谁能挡得住狼士兵的锋芒,一路冲到了龙山所,离着老远就看到浓烟滚滚。   唐毅的心就咯噔一声,急忙赶过来,果然遍地都是尸体,看样子战斗非常惨烈,他们已经死亡一两天,尸体已经开始腐烂。唐毅只觉得心肝都被掏空了,强忍着惶恐。   “找,继续找,总督大人不会有事的!”   胡宗宪,彭翼南各自领着人马,仿佛两支铁钳,继续向着西北方向冲去,大约又出来十多里,前面是一片低矮的山区,生长着茂盛的森林,远远能听到森林之中有喊杀之声,偶尔还有火器的声响。   杨安熟悉火器,立刻说道:“少爷,这是倭寇的鸟铳,十分厉害。”   人还在,唐毅先松了口气,又听到鸟铳,他不由的心悬了起来。   “杨安,你有把握对付倭寇没?”   “有!”杨安咬了咬牙,带着手下的火铳手循着声音冲了进去。彭翼南也不甘示弱,指挥着手下的狼士兵形成一个扇子面的形状,冲了进去。   没有多大一会儿,枪声响如爆豆,痛苦的嚎叫声,传出好远,让人不寒而栗。唐毅和胡宗宪脑门上都是汗水。   足足过了一个多时辰,枪声总算减弱了。又是半晌,一群狼士兵从山里走出来,夹杂在他们中间,有不少狼狈的明军,走在最前面的就是王忬王民应。   小老头两天多水米没沾唇,又被倭寇追的满世界逃跑,狼狈可想而知,从山里头走出来,摇摇欲坠,几乎摔倒,唐毅急忙小跑着过来,扶住了王忬。   “舅舅,您还好吧?”   王忬揉了揉眼睛,泪水流了出来,喉咙咕噜咕噜的,半天才发出声音。   “行之,你可算来了!”两个人抱头痛哭,胡宗宪嘴角咧开,偷偷擦了把汗。心说我胡宗宪还真有眼光,竟然找了唐慎的儿子,王忬的外甥,唐顺之的学生当师爷,老天爷,还有什么事情我胡宗宪办不到!   唐毅扶着舅舅坐在了石头上,连着喝光了三个水囊,王忬的肚子咕噜噜又响了起来。唐毅急忙让人架起小锅,抓起两把米,倒满了水,又拿出一块腊肉,用匕首削成碎屑,扔进了锅里。   不一会儿香气四溢的粥煮好了,王忬喝了一口,别提多舒服了。   “行之啊,舅舅这辈子吃过最好吃的粥了,舅舅真是不知道怎么感谢你了!”   用不着感谢,拿你的女儿抵债就是了。   唐毅只敢在心里想想,嘴上还说:“舅舅别谢错了人,这次您老能转危为安,还多亏了胡宗宪胡大人,还有彭翼南头人,他们都出了大力气。”   “嗯嗯,老夫知道了,多谢胡大人了。”   “不敢不敢。”胡宗宪连忙摆手,说道:“总督大人,属下不过是进了点本分而已。倒是您怎么会被倭寇突袭啊?” 第188章 岳父的嘱托   王忬喝了一大锅的稀粥,舒舒服服打了个饱嗝,脸上重新恢复了血色,唐毅想让他休息一会儿,王忬摇晃着头。   “话堵着不说出来,就跟喉咙卡着骨头,不吐不快。”王忬说道:“老夫不敢说用兵如神,竟然被倭寇逼到了这个田地,简直是羞愧欲死。”   王忬仰望着苍穹,泪水又噼里啪啦落下,不是老头爱哭,实在是这事太憋屈……   自从担任总督之后,王忬大展拳脚,整饬军务,首先启用了俞大猷和汤克宽两员猛将,然后他不惜血本,给士兵发放充足的饷银,激励士气。   明军虽然菜,但是俗话说兵熊熊一个,将熊熊一窝。用对了武将,就差不到哪里去,俞大猷和汤克宽连续和倭寇作战,互有胜负,随着狼士兵的到来,胜利的天平开始倾向王忬一边。   尤其是去年的沙洲大捷,更是对明军士气有着惊人的提升,卢镗率领着大军,来到浙江,等于又给了王忬一剂强心针,变得如虎添翼。   盘算了一圈,王忬决定发起主动反击,捣毁海上倭巢。   他先是大力支持俞大猷练水兵,造舰船,另外又囤聚粮饷,把手下的猛将撒出去,对倭寇进行反击,逼得倭寇退回海上。   经过了大半年的折腾,终于万事俱备。   王忬集中了两千名水师,三百余艘战船,陆军由卢镗和汤克宽率领,总计五千余人,集中在镇海等待机会。恰巧收买的内奸通报海盗头子王直,还有手下的干将都在舟山。王忬当即拍板,水路齐出,发动渡海攻势。   俞大猷不愧是一员虎将,他趁着夜色杀上了舟山,卢镗和汤克宽紧紧跟随,到了岛上,他们猛攻倭寇巢穴,足足打了半天多,毙杀倭寇五百余人,其余的倭寇都作鸟兽散。王直指挥着手下人和他们对拼,不敌落败。   王直仓皇之间,乘船逃走,俞大猷不甘心,继续派船只猛追,一口气追出了一天一夜,眼看着就要嘴上王直,结果很不巧遇到了暴风骤雨,追击的船只失去了目标,海盗头子险死还生,总算是逃出了险地。   虽然王直跑了,但是依旧毙杀了七八百名倭寇,缴获物资极多,是不折不扣的大胜利。为了防止倭寇卷土重来,俞大猷还指挥手下,捣毁位于舟山的倭巢。   事到如今,还都按照王忬的剧本在上演,可是突然画风就变了。一伙足有三千多人的倭寇,突然出现在镇海的南面,向着镇海发动猛攻。王忬身边的人员不足一千,仓促迎战,结果被打得落花流水。   王忬只好带兵撤退,可是对方就如同跗骨之蛆,咬死了不松口。分成两路追杀王忬,同时派遣他们的水师截杀俞大猷的部下,防止普陀的明军回援。   起初王忬且战且走,还没当回事,倭寇再多,也比不上浙江的人马,大家一人一口吐沫,就能把倭寇淹死。   他领着人马退守龙山所,和倭寇展开了惨烈的攻防战,一连打了两天,毙杀倭寇至少三百多,而城里也损失惨重,王忬身边的人不足四百,已经弹尽援绝。王忬这时候才彻底感到了不妙。   身为总督,一身关乎东南安慰,他被倭寇攻击,各路人马竟然不来相救,实在是太过诡异。王忬气愤难平,同时也知道坚守无望,只能领着人马败出龙山所。倭寇继续死死追击,他遁入了施公山一带,靠着密林和倭寇周旋。   但是部下越死越多,经过两天的鏖战,王忬只剩下了不足一百人,倭寇看出了他是强弩之末,分出了五百多人,继续攻击,乃至消灭王忬。其余的倭寇分散抢掠各处,弥补连日苦战的损失。   或许是老天爷和倭寇开了一个玩笑,帮了王直逃走,同样也不会坐视王忬丧命,唐毅鬼使神差,带着狼士兵跑来解围,把王忬给救下了。   经过清点,王忬身边只剩下六十七人,值得一提的是田三,他被王忬重用,留在了身边,这几天田三率众苦战,身上大伤小伤十余处,几乎丧命,王忬却安然无恙。当狼士兵找到田三的时候,他已经奄奄一息。   士兵们把他抬出来,见到王忬,见到了唐毅,田三咧着嘴笑了笑,一句话没说出来,就昏死过去。   唐毅厉声吼道:“救人,无论如何,都要把人救活!”   大夫抬着田三下去救治,王忬脸涨得通红,坐在青石上面,突然抡起巴掌,狠狠抽了自己两下。   “亏老夫自诩之兵,竟然为何而败都不知道,真是惭愧,我没脸活在世上。”王忬说着就要拔剑自刎,可把唐毅吓坏了,他和胡宗宪一左一右,抱住了王忬,好一顿劝说,才把宝剑抢了下来。   这时候彭翼南带着人马陆续回来,大家伙的腰上或多或少,都系着鲜血淋漓的人头,凝眉瞪眼,好不吓人。   胡宗宪算是领略这些人的风采,不敢怠慢,忙说道:“行之老弟,你照看着督公,我去清理战场,给将士们记功。”   胡宗宪转身离开,唐毅急忙走到王忬面前,低声说道:“舅舅,您也劳累多日,去歇歇吧。”   伸手搀扶,王忬却纹丝不动,眼睛充满了血红色的光。   “行之,你足智多谋,帮着舅舅解惑,为什么我会落到这一步,莫非是众叛亲离?弄不清楚,别说睡觉,我连死的心都有了。”   唐毅长长叹口气,他在前来的路上,就在不断思索,现在王忬问了起来,他不得不说。   “舅舅,您到了浙江之后,采取了不少抗倭措施,严格监察沿海通倭的豪商士绅,建筑堡垒,烽火台,广发间谍,打探倭寇虚实。同时整军经武,选用猛将,东南的军队为之一振,才连续取得抗倭胜利。不知道外甥总结的可还全面?”   王忬点了点头,“虽不近亦不远,行之,莫非你以为老夫所为有什么错误?”   “舅舅,容我说句不客气的话,您只懂抗倭,这些措施站在抗倭的角度,全都正确,可是站在别的角度,却未必了!”   严查通倭士绅,建城堡,筑烽火台,等于切断了闽浙大族的走私渠道,断绝他们的海上暴利。   而且大兴土木要耗费巨大,税收都落在了大户身上。   最要命的是王忬竟然攻击海上的倭巢,要知道这些倭巢都是大大小小的海上贸易中转站。   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胆大包天的海商大族岂能不反扑。这段时间以来,不断有人借口王忬大兴土木,攻讦他劳民伤财,练习水军,违反祖制。   面对弹劾,王忬只当是有人没事找事,没有多想。   他这一次集中全力,把矛头对准了普陀,对准了海盗之王。如果真让王忬成功了,东南的倭寇失去了领袖人物,或许还真能平静一段时间。   但是有人看不下去了,他们出手!   唐毅仰望着天空,淡淡说道:“舅舅,您还记得朱纨吗?”   轰!   一道厉闪,在脑中炸开,王忬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前文提到过,朱纨就是王忬的前任,提督闽浙海防军务,手中权柄极大。到任之后,他发现所谓倭寇绝大多数都是沿海的汉民百姓,他们乔装改扮,装成海盗,横行抢掠。   朱纨立刻针锋相对,采取严酷的保甲连坐制度,整饬海防,加强军备,集中兵力,捣毁海上倭巢,没多长时间,倭寇的势头为之一弱。   怎么样,看着很熟悉吧,王忬的措施和朱纨的何其相似!   只是朱纨的下场实在是太不好了,他在一战之后,俘获倭首李光头等人,一起砍了头,竟然有言官弹劾朱纨擅杀,被捕入狱,在狱中朱纨自杀身亡。他留下了一句冰冷刺骨的话:“纵天子不欲我死,闽浙人必杀我。吾死,自决之,不须人也。”   想到这血淋淋的教训,王忬浑身冰凉,好像掉到了冰窟窿,四面八方,风刀霜剑,一起射来,把他刺成了筛子。   半晌,王忬叹道:“行之,莫非老夫也要走朱纨的老路?”   “不会。”唐毅果断说道:“舅舅,朝廷不傻,陛下更不糊涂,已经白白死了一个朱纨,岂会上第二次当?只是东南的抗倭大局要彻底调整了。”   言下之意,就是你的那一套不管用,必须改弦更张。   “所谓倭寇,是个经济问题,说到根源上,就是我们怎么看待面前的海洋。”唐毅负手而立,遥望着东方,嗅着空气当中的腥味,嘴角挂着淡淡的笑容。   “威胁来自于海上,财富亦来自海上。我们不面对海洋,海洋也会面对我们。倭寇之乱,背后真正较劲的是保守的海禁派,和激进的海洋派之间的较量。无关对错,无关清廉贪污,哪怕包拯那样的清官到了东南,不顺应潮流,只有粉身碎骨。”   无情的真相,毫无保留地摆在王忬面前,他终于明白了为什么倭寇会来的那么凑巧,为什么没有人愿意救他,因为有一群靠着海洋生存的怪兽,他们寄生在东南的士绅中间,甚至和他们王家都有千丝万缕的联系,这些人让他死!   “明白了,终于明白了!”王忬自嘲地笑道:“可惜我胡子一把,竟然不如孩子看的明白。行之,舅舅有一件事情拜托你,务必答应我!”王忬目光灼灼地盯着唐毅,根本不容他反驳。 第189章 撒下鱼饵   王忬神色凝重,浑身上下透出来的决绝让唐毅不由得心脏乱跳,貌似杨继盛弹劾严嵩的时候,就是这个模样,别是舅舅发了疯,要去和那帮人玉石俱焚吧!   就在唐毅吃惊之际,王忬豁然站起,攥着拳头悲愤地说道:“行之,老夫在东南一两年的时间,所见所闻,感触颇深。我们是什么人?千百年来,圣人门徒,炎黄后裔,是天下最骄傲,最尊贵的族群。我们能用泥土烧出晶莹的瓷器,能有虫子织出漂亮的丝绸。你可知道那些西洋商人是何等垂涎三尺,心肝情愿,将金银奉送给我们。曾经老夫百思不解,区区撮尔小国,海外蛮夷,竟有什么本事,能在天朝横行无忌,杀戮抢掠,无恶不作。如今方才醒悟,根本就是内鬼作祟,那些沐猴而冠的败类禽兽,勾结倭寇,为了一己之私,置天下百姓于不顾,可杀,该杀!”   王忬越说越气愤,竟然目呲欲裂,瞳孔充血。唐毅从王忬身上,包括杨继盛,唐顺之等等士大夫,都读到了一种源自骨髓的傲气。   哪管有些不切实际,他们就是坚定的认为中国就是世界的中心,就是天下最好的地方,就是最高贵,最骄傲的一群人。   或许出于这种骄傲,王忬在攻击普陀的战斗之中,才把狼士兵排除在外,不然也不会落到如今的地步。   越是高傲,面对着惭残酷的现实,就越痛苦,王忬一腔怒气,无处发泄,攥着拳头,怒吼道:“老夫要上书,要弹劾,哪怕拼了性命不要,大不了同归于尽,洒尽一腔热血,对得起王家的列祖列宗,世代英明!”   王忬突然伸手,抓住了唐毅的手,激动的手臂颤抖,近乎祈求地说道:“老夫上书,直言东南大弊,十死无生,甚至会连累家人,还请行之从中周全,保护元美和敬美,对了,还有悦影。”   听到悦影两个字,唐毅一愣神,脸上闪过一丝怪异的神色。   王忬哈哈一笑,玩味地笑道:“臭小子,你当舅舅什么都不知道?再说了,就算舅舅不知道,不还有敬美吗!”   “该死!”   唐毅脸皮火辣辣的,竟然忘了王世懋是个婆婆嘴,狗肚子装不了二两酥油的货。既然王忬挑明了,唐毅也不在装蒜。   “舅舅,外甥不过区区白丁,哪有本事保护当今的文坛盟主啊!”   “呸!”王忬不屑地说道:“什么狗屁文坛盟主,不过是唬人的而已,元美做官的本事不及老夫的一半,至于老夫……”王忬苦笑了一声,“也是一瓶子不满半瓶子咣当。”   噗!   唐毅差点笑喷了,心说您老还真实在。   “给个痛快话,到底答不答应,你不答应,我就去给子诚写信,让你爹逼着你答应!”王忬直接耍无赖了,弄得唐毅牙根痒痒,一点办法没有。   在地上转了几圈,脑中不停推演种种可能的结果,最后唐毅坚定地摇摇头。   “舅舅,您上书不过是飞蛾扑火,一点用处都没有,甚至会分身酥骨,死无葬身之地,祸及妻儿后代。”   王忬把脸沉了下来,怒道:“我上书是让陛下知道东南的真相,对症下药,为后继者铺平道路,怎么说没有用处?再说了,弹劾严嵩未必丧命,那帮人还会比严嵩厉害!”   “严嵩?”   唐毅越发觉得王忬实在是有些迷糊,难怪历史上他屡立战功,结果还被严嵩稀里糊涂地弄死,政治觉悟实在是太差了,有必要给他上一堂课。   “舅舅,弹劾严嵩,哪怕是弹劾皇帝,最多丢官罢职,打板子下狱,甚至砍头。只要豁出性命,就没什么好怕的。可是得罪了那些人不一样,他们就像是幽灵恶鬼,寄生在庞大的士绅集团后面,白天道貌岸然,晚上衣冠禽兽。他们会用尽各种卑鄙手段,让触怒他们的人身败名裂,家人朋友,没有谁能躲过他们的魔掌……”   唐毅的话冷气森森,王忬听得胆战心惊,却不得不承认,那些人的确有这个本事。   转过头,唐毅又说道:“且不论这些人如何,单是咱们的陛下,接到您的奏疏,他会怎么看?”   “怎么看,老夫一片赤诚,聪慧如陛下,岂能不查?”   “哈哈哈!”唐毅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   “舅舅,醒醒吧,越中四谏哪个不是一片赤诚?这些年倒霉的言官还少了?光靠忠心和赤诚是没用的,你把奏疏送上去,陛下以中兴英主自居,你告诉他天下一地鸡毛,陛下会愿意相信吗?他只会认为你没本事对付倭寇,所以胡言乱语,推卸责任,加上陛下身旁的那些人落井下石。舅舅,我敢担保,你的奏疏上去,除了害死自己,害死被你重用的那些人,一点用处都没有。”   唐毅说到了这里,深深一躬,“舅舅,您老就听外甥的吧!”   ……   清流最大的败笔就是自以为掌握了终极真理,什么大势,什么人心,什么现实,他们都满不在乎,所有哪怕他们耗尽一腔热血,也无法改变什么——王忬并不是真正的清流,老头只是惨败之下,险些丧命,一肚子怨气没地方发泄,所以才想到破罐子破摔。   可是被唐毅戳穿之后,老头就像是泄了气的皮球,呆坐在石头上,一言不发,好像木雕泥塑。   唐毅突然觉得这么无情地打击老头的积极性,有些太残酷。   要知道惹恼了王忬,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自己的终身幸福可都没戏了。怎么就不知道圆滑一点呢,想安抚住老头,再慢慢和他讲道理,自己不成,不还有那么多够分量的人吗!   唐毅急得围着大树转圈,见王忬头也不抬,声也不哼,越发的焦急,简直坐立不安。过了差不多一刻钟,胡宗宪突然跑了过来。   “行之老弟,战场打扫差不多了,这一次咱们斩杀了……”   没等说完,看了眼王忬,连忙把话噎回去了,低低声音说道:“督公睡着了。”   “谁,睡!”   唐毅猛地一惊,凑到了王忬的身边,果然小呼噜均匀地打着,唐毅这个汗啊,心说您老不能这么坑人啊,还以为是生气呢!   也不想想,王忬部署作战,接着又被倭寇追杀好些天,和唐毅一番对话,情绪大起大落,能撑住才怪呢!   毛脚女婿只能叫来几个人,小心翼翼把王忬抬到帐篷里面,让他休息。   胡宗宪又把唐毅叫来,他们一起清点了战果,狼士兵毙杀倭寇达到七百多人,杨安他们的火铳兵也杀了一百多人。如果再加上俞大猷和卢镗等人的战果,这一战绝对能算得起是胜利,只是王忬被倭寇偷袭,险些丧命,又有好些城池被倭寇攻破,抢掠无算,一定会有人借机弹劾王忬。   朝廷早有更换王忬的打算,想来王忬是没法在东南混了,不过凭着他的功劳,至少也会平调到九边,搞不好还能高升一步,进入兵部,正好兵部刚刚经历了大清洗……   唐毅把情况看得很明白,无论怎么样,都不算是吃亏。可他唯独算漏了一件事,那就是王忬一肚子怨气,不发泄出来,老头会憋疯的!   还是三更天,王忬醒了过来,就让人把唐毅提了过去。   唐毅还揉眼屎呢,王忬就开门见山,“行之,老夫听你的,我不上书,可是这次老夫蒙难,是有人暗中告密,是那帮混球见死不救。这笔账无论如何,老夫都不能放过,你小子必须帮我出气,不然,不然……我,我不答应婚事!”   唐毅这个无语啊,真不愧是王世懋的爹,耍起无赖都是一个德行。偏偏让人家捏住死穴,可怜的唐同学没法反抗。只能抓耳挠腮,犹疑地问道:“舅舅,您要怎么出气,总要给我一个标准吧。”   “嗯!”王忬眼睛转了转,低声说道:“巡抚郑永昌,按察使何茂才,必须干掉一个,另外再给我弄出两三个海商大族,把他们脑袋都砍了,你能不能做到?”   唐毅眼珠转了转,呵呵笑道:“这个容易,外甥不光能做到,还能让您老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   “臭小子,不会用点好词啊!”王忬笑骂道,一翻身,老头又睡了过去,这一睡可不打紧,等到再醒来,他躺在了马车上面,已经到了杭州城外。   巡抚郑永昌带领着文武官员,一起迎接。   见到王忬的车驾,郑永昌急忙小跑着过来,谄媚地说道:“卑职恭迎总督大人凯旋归来,一战捣毁普陀倭巢,正是可喜可贺啊!”   车帘撩开,探出一张年轻的面孔,板着脸说道:“欢喜马屁不用拍了,总督大人被倭寇所伤,听不到你们的话!”   啊,总督受伤了!   众人吓得面面相觑,郑永昌忙问道:“督公此时如何啊,有没有危险?”   “总督大人只是失血过多,急需修养。诸位大人不要打扰就是了。”说完之后,唐毅退入车中,丝毫不理会在场众多的官员,径直进入城去,留下来大家不知所措。   正在此时,胡宗宪骑着马走过来,郑永昌一把拉住了胡宗宪的马头。   “汝贞,总督大人到底伤得如何,要不要紧?”   胡宗宪故作神秘,左右看了看,然后压低声音说道:“中丞,诸位大人,督公的确受了伤,不过心病更严重,在救援的时候,我们抓到了一个信差,是他告诉了倭寇总督的驻军的地方。知道督公作战计划的不多,督公怀疑咱们之中有了内鬼啊!” 第190章 翁婿联手   从城外回来,郑永昌阴沉着脸,坐在了巡抚衙门的二堂,一句话不说,光是在那里生闷气。按察使何茂才也不例外,他咕嘟咕嘟,一个劲儿的喝茶水,已经喝光了两大壶,一旁的小厮傻愣愣看着,从没见过两位大人如此失态,不是说迎接总督大人的得胜之师吗,怎么闹成了这个样子。   “老何……”郑永昌问了一句,没有回答,他懒洋洋摆摆手,小厮们乖乖退下去,只剩下两个人了。   郑永昌探探身体,努力靠近何茂才,压低声音说道:“老何,咱俩多少年的交情了?”   何茂才瞥了他一眼,淡淡说道:“差不多有五年了,我还是杭州知府,你就是按察使,说实话,我可吃了你不少亏,替你扛了不少雷。”   郑永昌急忙点头,陪笑道:“都是自家兄弟,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吗!”   “呸,老郑,咱们说话凭良心,荣的时候你没想过我,损的时候倒是落不下。”何茂才叹道:“老郑啊,你这一次做得过了。”   郑永昌把脑袋晃得和拨浪鼓一样,连忙否认道:“老何,没去救督公,是我的罪过,我不也是没银子,你该知道。”   何茂才歪着头,拿着眼角看着郑永昌,鄙夷地说道:“行了,都到了这时候,你还装什么糊涂,督公已经抓到了人证,三木之下,没有铁打的汉子。”何茂才感叹地拍了拍郑永昌的肩头。   “诸葛一生唯谨慎,到了老啊,你老郑竟然犯了错,这回神仙也救不了你了!”   何茂才说着又得意地拍了两下,起身就往外走。郑永昌一愣神,随即猛地蹿起,一把揪住了何茂才的袖子,急赤白脸地吼道:“老何,你是什么意思,你怀疑是我给倭寇通风报信?”   “不是怀疑,而是一定!”何茂才冷笑道:“督公驻扎镇海,兵力布防,军需调度,这些除了你我,还有锦衣卫的人知道之外,就连知府马宁远都不知道,锦衣卫可能走漏风声吗?”   郑永昌点头又摇头,摇头又点头,最后只能叹道:“谁能说得准,不过锦衣卫的可能性不大……额,老何,你凭什么认准是我?”   何茂才一翻眼皮,冷笑道:“不是你,难道是我?”   郑永昌眼前一亮,拍手说道:“一定就是你干的,贼喊捉贼,你想骗谁啊!”   “呸!”何茂才毫不客气,啐了郑永昌一脸,怒道:“姓郑的,你不要脸!我老何这辈子小事糊涂,被你坑了,可是大事我从来不糊涂,暗中通倭,陷害总督,那可是要灭九族的!”   何茂才赌咒发誓,郑永昌是一点不信,他的书房密室还放着五万两银票,何茂才这家伙贪得无厌,光是不出兵救人就值五万两,要是再出卖情报,那是多少银子。就凭他满是肥油的大肚子,就不知道捞了多少好处!   郑永昌不信何茂才,而何茂才同样不相信他。这两位是越说越僵,说到了最后,几乎干脆不欢而散。   何茂才一甩袖子,离开了巡抚衙门,郑永昌枯坐了半晌,突然起身,厉声尖叫,让手下人准备两颗老山参,他急匆匆赶到了总督府。   通报之后,进入了府中,正好遇到了在病房外面煎药的唐毅。   郑永昌忙凑过来,笑嘻嘻说道:“小兄弟是哪里人,本官怎么没见过你?”   “在下唐毅,督公是我舅舅,刚刚过来。在城门口的时候,多有失礼,还请中丞大人不要怪罪。”   “不怪,不怪!”郑永昌眉开眼笑,随手摘下一块玉佩,送到了唐毅手里,还是一块羊脂玉的,晶莹剔透,做工极好。   唐毅扫了一眼,揣进怀里,轻笑道:“中丞大人,在下收了你的礼物,不是垂涎你的东西,而是让你放心。进去吧,督公在里面等着呢。”   郑永昌眉头一簇,心里头好大不高兴,他的玉佩少说值二百两,别说打发一个少年郎,就算送给王忬也不算寒掺,真是宰相门前七品官啊!   他腹诽着,刚转过身体,就听后面穿来幽幽的声音,“我爹叫唐慎,中丞大人或许听说过!”   扑通,郑永昌脚下一软,直接绊倒了石阶上,唐慎啊,现在还有谁不知道这个人吗?这小子竟然是唐慎的公子,绝对是个人物,难怪看不起玉佩呢。   郑永昌面前稳定了一下心绪,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才仗着胆子走进了病房,浓重的药味直刺鼻孔,王忬面色如纸,靠在床头,闭着一眼。   听到脚步声,王忬才缓缓睁开眼睛,见郑永昌进来,长叹一口气。   “坐吧!”   “是。”郑永昌半个屁股搭在椅子上,探身问道:“督公,您的身体还好吧?”   “死不了,让倭寇砍了两刀,幸亏胡汝贞援救的及时,不然我还真保不住这条老命了。”   郑永昌老脸通红,忙说道:“都是下官无能,没有及时派人支援督公,下官该死。”   王忬叹口气:“你是巡抚,要管着全省,难处也不小,老夫心里头明白。我这一次怕是没法当总督了,留下的这个位置,看来看去,你最合适啊!”   王忬饱含期许地看着郑永昌,轰,瞬间郑永昌就懵了。   闽浙总督啊!   多大的权柄,一年经手的粮饷就超过百万两之巨!   郑永昌只觉得饿了三天,突然一个庞大的馅饼从天而降,把他都给砸晕了。   好容易消化了信息,郑永昌咽了口吐沫,痴痴问道:“督公,下官何德何能,能担此重任?”   “郑大人谦虚了,老夫此一役虽然身负重伤,但是好歹消灭了普陀的倭巢,王直只身逃走,其余的倭寇头子都不成气候,以后东南的抗倭就会轻松很多。你在地方多年,处理粮饷军需,还不是小菜一碟。”   郑永昌一听,倒是频频点头,自信心一下子上来了。   他是嘉靖十四年的进士,比起王忬还早了两科。在宦海中打拼了十几年,同科的不少都当到了侍郎,尚书,凭什么他不能高升一步!   正如王忬所说,主力倭寇都被歼灭了,剩下一些散兵游勇,有什么可怕的。   病床上的王忬,不动声色看着,见郑永昌脸色发红,凝眉瞪眼的模样,心头暗暗好笑:“行之说的没错,果然是利令智昏啊!老夫再烧一把火。”   “郑大人。”   听到王忬的呼唤,郑永昌一愣神,忙说道:“督公。”   “嗯,老夫不瞒着你了,官场出了败类,暗中勾结大户海商,给倭寇出卖情报,老夫险些丧命,就是因为这个!”   郑永昌悚然一惊,强压着激动的心,低声问道:“督公,您有线索吗?”   “有,抓到了一个信差,只是孤证不立,老夫又是这个样子,实在是没有精力调查。再说了,也不知道朝廷什么时候把我调走。谁都看着总督位置好,不知道有多少眼镜盯着,老夫也没有办法……”   王忬语气苍凉地感慨着,郑永昌的心思却活络起来。刚刚王忬还说属意自己,现在又说不少人盯着,看来闽浙总督的位置也不是他一个人能决定的。   和那些朝中的人物比起来,我老郑最大的缺陷就是太讲究圆滑浑然,面面俱到,弄得声名不显,有好事也想不到自己。   要立功,要争取当总督!   怎么立功,显然不能跑到前线和倭寇拼,王忬都差点掉脑袋,自己也好不了。既然不能打仗,那查查案子总行吧!   郑永昌突然起身,向王忬深深一躬。   “督公在上,下官不才,愿意调查通倭大案,找出暗害督公的凶手,揪出官场的败类,督公要是不答应,下官,下官就不起来!”   郑永昌说着大哈腰九十度,憋得脸通红。他并不能看到,在王忬的嘴角闪过一丝得意的笑容。   “快快起来,郑大人,老夫立刻把抓来的人给你,你要几天能查出来结果?”   “十……额不,五天,只要五天,下官不吃不喝,也要办到!”   “那老夫就等五天!”王忬随手拿起一份折子,故意打开,让他看到,上面就写着保举郑永昌接替自己的总督之职云云。   看到这里,郑永昌再没有怀疑,浑身血液膨胀,干劲爆表,东南的花花世界都是他的了!   送走了郑永昌,王忬在病房又躺了一会儿,外面脚步声响起,唐毅笑嘻嘻走了进来,冲王忬比了个手势。   “搞定了!”   王忬在这边对付郑永昌,唐毅和胡宗宪就在那边忽悠何茂才。对于郑何这样的人,唐毅有着清醒的认识,他们说穿了就是官场的毒瘤,眼睛里只有利益。一旦两个人心中有了猜忌,就会互相怀疑,甚至内斗残杀。   唐毅笑道:“舅舅,我已经查好了,这段时间和郑永昌何茂才来往的两个家族是吴家和应家,这两家都经营走私,和倭寇绝对有来往,我已经找了两个倭寇俘虏,让他们假冒信差,引导他们去调查这两家。”   王忬频频点头,伸出大手,拍着唐毅的肩头,哪有一丝的病态。   “吴和应都是朝中大姓,牵连到背后的神仙,郑永昌和何茂才要吃不了兜着走啊!”王忬赞叹道:“难怪敬美说你小子就是人精,翻手之间,就让一个巡抚一个按察使,两大家族覆灭,老夫是自愧不如。”   唐毅谦逊地笑道:“还是舅舅的演技好。”两个家伙开心滴吹捧着…… 第191章 最悲催的事   火辣辣的日头高悬透顶,树枝无力地垂着,没有半分精神。即便是最勤劳的农夫,都躲在了家里不出来。向来喜欢安逸的唐小同学躲在总督府的后花园,有柳树遮挡,有水流潺潺,旁边还放着大西瓜,轻轻摇着蒲扇,别提多惬意了。   “少爷!”   “都说了多少次,不让你这么叫了。”唐毅懒洋洋转身,笑着问道:“怎么样了,他们行动了吗?”   杨安憨笑着点头,“少爷真是神了,何茂才先去了应家,差不多一刻钟之后,郑永昌也去了吴家。”   唐毅呵呵一笑:“按察使吗,管着刑名,何茂才动作快一点,可以理解。怎么样,你都查清楚,拿到证据了?”   “少爷放心,吴家和应家仗着朝廷有人,肆无忌惮,他们的罪证不难找,就看用不用心。”   “说得好!你办事肯定用心!”唐毅笑着站起来,大吼一声,“更衣,陪着我去看大戏。”   ……   “大人,小心脚下,走这边。”   何茂才在衙役的指引之下,来到了一处幽深的巷弄,看了看周围的环境,何茂才得意的点点头。   “要是没人指路,怕是在大路上走过都会错过,贼人藏在了这里,绝对错不了!”他兴奋地冲上前,衙役一股脑涌到了最里面的一家大门外。   有人上去敲门,何茂才一把拉住,反手扇了一个嘴巴。   “蠢货,能这么进去吗?”何茂才一挥手,两旁的衙役偷偷翻上了墙头,踩着围墙,往里面跑,小碎步又轻又快。突然传来哗啦一声,一个家伙踩空了,狠狠摔在地上。好好的偷袭给破坏了,气得何茂才鼻子都歪了,只能让人砸开大门,他冲了进去,给摔在地上的士兵就是一顿猛踢。   “废物,怎么不笨死你,笨死你算了!”   他打了几下,这时候院子里的人已经被惊动,有不少家丁小厮跑出来,正好和何茂才撞在一起。   “来人,把他们都绑了。”   没有客气,衙役们如狼似虎,把人都按在了地上。   何茂才趾高气扬,穿过头进院子,向着后面走去,沿途遇上的人全都抓起来,没有一点客气。偌大的宅院鸡飞狗跳,乱成了一团。何茂才气势汹汹,冲到了正厅前面,一摆手,人马冲上去。突然从大厅里面走出一个中年人,穿着上等的绸缎衣服,配件饰物精美绝伦。   一见汹涌而来的衙役,把脸色一沉。   “哪里来的人?竟敢擅闯我的家?”   何茂才抓着短须,呵呵冷笑。   “本官浙江按察使何茂才,难道还没有资格到你的家?”   “何大人?”   中年人一愣,随即挤出一个笑容,连忙小跑几步,躬身施礼,陪笑道:“小的有眼不识泰山,还请大人不要见怪,小的给你赔罪了。”   施礼之时,就从袖口取出一沓银票,送到了何茂才手里。   何茂才接过银票,轻蔑地一笑,“你犯事了,知道吗?”   “大人冤枉啊小的从来没做过犯法的事情。”   何茂才不屑地抓着银票,狠狠砸在了他的脸上,弄得银票乱飞,也没人敢捡。何茂才呲着牙,冷笑道:“看见没有,你贿赂朝廷命官,本官还不能抓你么?”   中年人眼中闪过寒光,强压着怒火,陪笑道:“大人说笑了,如果这算是有罪,小的都该万剐凌迟了!”   “好想法!”何茂才伸手,拍了怕他的脸蛋,鬼气森森说道:“难道你做的事情不该万剐凌迟吗?”   中年人还在发愣,何茂才索性挑明了,“你勾结倭寇,暗害总督大人,事情犯了,跟着本官去打官司吧!”   何茂才此话一出,两旁的衙役拿着铁尺锁链,一窝蜂冲了上来。中年人脸色铁青,嘴唇发抖,他猛地大喝一声,“住手,何大人,你真要把事情做绝?”   “什么做绝,本官依照朝廷王法,你还敢拒捕不成?”   中年人长出一口气,从怀里取出一件东西,在何茂才的面前晃了晃,沉声说道:“大人总该认识这个吧。”   何茂才一见,突然一愣,失声叫道:“你是什么人?”   连我是什么人都搞不清楚,就敢来抓我,中年男人坚持要气死了,可是他也没有办法,只能说道:“何大人,咱们或许有些误会,还请大厅一叙。”   何茂才这时候脑筋也清醒了一点,刚刚对方出示的是一个鸡血石的印章,那个颜色,那个纹理,他在前不久就见过,何茂才满心疑虑,只能跟着中年人到了大厅,把其余差役挡在了外面,两个人迈步走进去,相对而坐。   中年人长出口气,道:“何大人,在下不和你讲什么虚礼,半个多月前,我派人拿着印章找你,还奉送了五万两银票,你不会这么快就忘了吧?”   “什么?是你给本官送的银子?”何茂才眼珠子差点掉下来。   中年人哼了一声,“大人,我让手下的账房送去的,大人今天来查什么通倭,莫非是嫌弃在下给的钱不够?十万八万,二三十万,只管说一声,我立刻给您奉上,何必如此大动干戈?”   显然这家伙是以为何茂才贪得无厌,还想索要无度,可是人家何大人是讲究规矩的,一事一算,已经收了钱,怎么可能来个二进宫?   何茂才此时的脑袋已经乱套了,他去面见王忬,结果遇到了唐毅和胡宗宪,废了好大劲,问出了郑永昌有可能通倭的消息,还把人证带了回去。   何茂才盘算着,既然老郑露出了马脚,他不下手,王忬也不会放过,所幸功劳就归我吧!   他在大牢连续拷问了四五天,才敲开了证人的嘴。他说自己的东家是一个海商,早年认识郑永昌的管家,花了大价钱,从郑永昌手里买来了王忬布防的情报,派他送给倭寇,结果不巧被狼士兵抓到了。   掏出了消息,何茂才一点不意外,王忬得罪了不少士绅大族,又杀得倭寇落花流水。想要他命的人不在少数。可恨的是让自己不去救王忬,才给了区区五万两,而部署情报竟然价值二十万两,足足是自己的四倍!   是可忍孰不可忍,视财如命的何茂才被激怒了,风风火火冲了来。   可是如今一见,对方竟然是给自己送银子的,这未免也太扯了。   “你是不是搞错了?收你银子的是郑永昌,不是本官?”   中年人简直要吐血了,他至于笨成那个样子,连送贿赂都送错了,简直就是侮辱他的智商!   “何大人,你不要装疯卖傻了,咱们挑明了,我应家也不是吃素的,容不得你欺负。”   何茂才脑门冒汗了,如今的刑部尚书叫应大猷,是严党的干将之一,何茂才进京述职的时候,有幸见过,应大猷就喜欢鸡血石,因此当送礼之人出示了鸡血石印章,他毫不犹豫相信了。   “哎呀!”何茂才夸张地叹道:“如此看来,是误会一场,都是误会。”   中年人脸色和缓一些,说道:“既然是误会,那就恳请何大人赶快收兵,过些日子,在下会亲自登门拜谢。”   “嗯。”   何茂才点了点头,可是他还觉得有些不对劲,难道这只是一场误会吗?那个所谓的信差为什么会供出这个地方,要知道连自己都不知道,这背后有什么蹊跷?   多年的老刑名,让何茂才心生警惕,都怪自己,立功心切,竟然没有提前弄清楚怎么回事,就贸然下手,弄出了大乌龙,真是该死。   想到这里,他急忙下令,衙役退出应家。就在这时候,外面一阵人喊马嘶,胡宗宪迈着大步,跑了进来。   见到何茂才,就兴奋地吼道:“何大人,您布置得太好了,弟兄们抄了一处应家的商铺,竟然搜出了和倭寇往来的信件,还有一大批走私的证据。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就是通倭大案,大人太厉害了!”   胡宗宪神情激动,挥舞着拳头,别提多高兴了。而何茂才的脸色煞白,他隐隐的感到自己上当了,正在想说什么,有人已经忍不住了。   那个中年人本来就怀疑何茂才的举动,结果听胡宗宪这么一说,他就认定了是何茂才设的局,故意安抚自己,另外派人去查抄证据,黑脸红脸一起唱,真够卑鄙的!   “何茂才,你不要脸!别忘了你也拿了我的银子,你敢抓老子,你死定了……”   他扯着嗓子一喊,何茂才直接跪了。胡宗宪这家伙蔫坏蔫坏的,还故作惊讶,问道:“大人,犯人如此猖狂,胡乱攀扯,难道不该拿下吗?”   何茂才的脑袋都成了浆糊,他还能说什么,胡宗宪拿到了真凭实据,他不抓人,难道真想被弹劾通倭啊!别管你背后有多大的神仙,先抓人要紧。   ……   查抄应家的同时,郑永昌也冲到了吴家,唐毅安排的助攻手是杭州同知陆有亨,这位是言官出身,又酸又硬,郑永昌说是误会,他直接开骂,并且放出豪言:谁包庇倭寇,谁就是倭寇!   吓得郑永昌屁股尿流,更操蛋的事还在后面,总督王忬突然“康复了”,把俩人找到总督府,满面红光地勉励他们,做得太好了。   随即以二人的名义,向刑部送去了公文,说是破获通倭大案,给两人请功。   郑何二位,哭丧着脸,感谢总督的提携,出了总督府,抱头痛哭,跟死了老子似的,而实际情况可能更悲催。   “完了,把刑部尚书的家族抄了,还向刑部尚书请功,这回谁也救不了咱们……” 第192章 神仙云集   郑永昌和何茂才感觉自己就像是杂耍艺人牵着的猴子,宦海沉浮这么多年,竟然被人家耍的这么狠,这辈子算是白活了!   “老郑啊,咱们俩光着屁股拉磨,丢了一圈人,没捞着实惠不说,命都保不住了!”何茂才苦兮兮说道。   郑永昌一瞪眼睛,怒吼道:“亏你还是两榜进士,说点好话不成?”   “好话也不能救命,利令智昏,利令智昏啊!”何茂才恨天怨地,懊丧的劲头不用说了。   郑永昌比何茂才还要深沉,主意也多,眼珠转了转,忙说道:“老何,咱们俩折腾了大半辈子,不能就这么认输,咱们要想办法!”   何茂才抹了一把脸,激动地说道:“说吧,你有什么办法,我都听你的。”   “当务之急就是赶快给小阁老写信,让小阁老帮着咱们周旋。”   听到要找严世藩,何茂才的脸就黑了,严东楼那是什么人,夺泥燕口,削铁针头,刮金佛面,鹌鹑嗉里寻豌豆,鹭鸶腿上劈精肉,蚊子腹内刳脂油……光是年节拜访,就要花费好大一笔银子,如今闯了这么大气的祸,只怕倾家荡产都没办法还得上。   “老郑,要是找小阁老,咱们这辈子就算完了。”   郑永昌不屑地啐了一口,狠狠骂道:“亏你活了这么大岁数,你要是不找,下辈子都完了。”   何茂才被骂得没了脾气,只好跟着郑永昌转身,就要会府邸,哪知道迎面冲来了一伙人,为首的正是杭州同知陆有亨。   平时郑永昌根本看不起这个家伙,此时他也没心思得罪人,咧嘴道:“原来是陆大人,我们还有事,告辞了!”   ……   “慢着!”陆有亨把两臂伸开,拦住了他们,冷笑道:“郑大人,何大人,你们还想走吗?”   何茂才这下子可受不了了,破口大骂:“姓陆的,你算是什么玩意,区区一个五品官,也敢拦着一个巡抚一个按察使,信不信本官把你扔到黑牢里头,给你长点规矩!”   陆有亨根本不在乎何茂才色厉内荏的恫吓,冰冷如铁的脸上难得露出了笑容。   “何大人,本官查抄了吴家,发现吴家走私的证据,也发现了他们给你送钱的罪证。本官怀疑你们勾结倭寇,我已经向朝廷,向总督大人上书,圈禁看管,你们二位就在家中等着吧,浙江按察使的政务由本官暂代。”   怕什么来什么,郑何二人吓得脸色苍白,手足颤抖,郑永昌一掉头,就往总督府跑。   “我不信,我要见总督大人,督公,下官没有害你啊!”   陆有亨冷笑了一声,断喝道:“绑了!”   士兵们二话不说,冲上来把郑永昌和何茂才打到在地,塞到了马车上,直接拉回了各自的府邸。   毕竟这两位还没有正式革职,陆有亨只能把他们软禁在书房里。然后派遣人员,仔细搜查他们的府邸,调查往来书信和账目,清理各种财物。   不用说,郑何二位当了这么多年官,光是贪污的银子就足有三十多万两,其余金银细软,房产土地多的不可计数。   陆有亨足足查了三天,看着摆满了一院子的财物,狠狠啐了一口,“光凭这些就够扒皮萱草!”他抱着厚厚的清册兴冲冲去拜会王忬。   ……   “陆大人,实在不巧,舅舅他前天病势加重,已经昏迷不醒,无法处理政务。”唐毅一脸悲切地说道。   陆有亨把眉头一锁,气呼呼道:“这么大的案子总督大人不在,叫本官如何处理?”   唐毅长长出一口气,笑道:“陆大人,舅舅的书房挂着一幅字,写的是:铁肩担道义,妙手著文章。大人署理按察使一职,浙江的刑名事务就是大人的。更何况就算舅舅不能理事,镇守江南的锦衣卫千户周朔周太保还在,您大可以找他商量。另外舅舅已经上书朝廷,请求派遣兵部侍郎唐顺之唐大人担任钦差,主持调查,您还有什么可担心的。”   陆有亨勉强点点头,回到了自己的府邸。   他坐在书房里苦思冥想,要说他也为官多年,不是那么白目,王忬这时候又病了,真的假的不好说,没准就是害怕担责任,故意躲起来。   你躲,你怕,我不怕!   陆有亨的轴劲上来了,唐毅说得对,铁肩担道义!郑永昌和何茂才的罪行累累,罄竹难书,随便一条就能参倒他们。   应家和吴家违反朝廷海禁的祖制走私货物,勾结倭寇,罪证明显,道理在我手里,大势在我手里,还有什么好怕的……   陆有亨足足想了一个晚上,第二天就开始到处抓人,拷问口供,郑永昌和何茂才两个家伙毕竟是老油条,官位又在陆有亨之上,干脆把嘴闭得紧紧的,一个字都不说,陆有亨拿他们还真没办法。   不过不要紧,他们还有师爷,还有幕僚,还有应家和吴家的人,还都是贼骨头不成?   陆有亨把何茂才对付犯人的刑具都拿了出来,挨个言行拷问,五天时间就打死了七个。弄得是血雨腥风,草木皆兵。   ……   一直装病的王忬闲暇的时候,不断想着唐毅做事的手段,他先是引诱郑永昌和何茂才上钩,接着制造大乌龙,让郑何二人百口莫辩。而且还借着他们的嘴,上书弹劾应家和吴家。如此一来,造成了严党内斗的假象,也把他王忬摘了出去。   然后呢,利用陆有亨这么个二杆子往前冲,死咬着郑永昌和何茂才不放,驱虎吞狼,火中取栗。   虽然整个事件都是唐毅策划的,而实际上他只是在一些关键地方推了一把,然后就抽身退出,哪怕有所怀疑,也抓不到太多的把柄。   这才是官场上混迹的真本事,想想自己几天前上书弹劾,玉石俱焚的打算,王忬都恨不得把脸塞到腋窝,实在是太丢人,太没水平了!   当初王世懋和自己说,唐毅这小子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运筹帷幄决胜千里,还当是胡说八道,现在一看,儿子的评价根本就是太低了。   这小子分明就是个妖孽,最令人叫绝的是干了这么大的事情,唐毅竟然丝毫不以为意,整天嘻嘻哈哈,跑出去逛文会,请教前辈,砥砺八股,完全是人畜无害的三好少年。和他的无耻程度比起来,自己的两个儿子实在是弱爆了,或许要不了多久,王家就要靠着他罩着了。   其实王忬并不知道,唐毅哪里像表面看起来那么轻松,毕竟算计了一个巡抚,一个按察使,两个大家族,还牵连到当朝的刑部尚书,和背后的严党。   一旦这些人认准了是自己兴风作浪,那后果不堪设想。   唐毅利用这段时间,要消除所有隐患,首先就是把他交给郑永昌和何茂才的两个假信差干掉。没了人证,想查也查不到自己的头上。   然后唐毅又让人把应家和吴家的家底儿透露给了七太保周朔。   别人怕严党,陆炳不怕,他的锦衣卫就是赚这个钱的,而且有他们插一脚,严世藩也别想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剩下的就是散播消息,说什么郑永昌和何茂才被人收买,暗害总督不成,又惊又惧,就想除掉应家和吴家免去隐患,结果阴沟里翻船,被陆有亨找到了他们受贿的证据,根本就是蛇鼠一窝,所以才被拿下。   ……   东南又闹出了通倭大案,郑永昌和何茂才的奏本用六百里加急的速度送到了京城,直接送到了严嵩和严世藩的手里。   这爷俩一见就傻了,严世藩独眼瞪裂,疯狂地痛骂发泄。他恨不得把郑何两个人给吞了,应大猷是刑部尚书,严党做的坏事太多了,没有刑部帮着惩处弹劾他们的言官,压着对他们不利的案件,爷俩都没法睡觉。   而且应大猷不光忠心耿耿,每年的孝敬还极为丰厚,论起地位,比郑永昌和何茂才重要多了。   爷俩简单商量,就准备舍弃郑何,保住应大猷,严世藩立刻代替严嵩上书,想来想去,只能派遣赵文华南下,同时严世藩又提议把唐顺之带上。   就从这个安排,就看出了严世藩的狡诈和奸猾。首先唐顺之是赵文华举荐的,按照官场伦理,就欠着人情,低人一头,如何死磕!   同时唐顺之又在清流之中有崇高地位,他去了不管案子办成什么样,那些言官也不敢多说什么。   “唉,为师早晚得死在你手上!”   这是唐顺之见到唐毅之后,说得第一句话。唐毅只是憨憨地笑道:“师父过誉了,弟子愧不敢当!”   “你当这是好话啊!”唐顺之气得直翻白眼,饶是他聪明绝顶,也拿唐毅没有主意。唐顺之伸手拉着唐毅,直接到了钦差行辕,连口水都来不及喝。   “行之,得到朝廷命令,我是紧赶慢赶,在赵文华之前赶来了,你给我交个底儿,这案子你准怎么办?是想往大了弄,还是想点到为止。”   要不怎么说唐顺之厉害呢,一下子点到了关键。   唐毅微微笑道:“师父,这案子不管是弄大了,还是弄没了,只有一个原则,就是您老,还有舅舅,咱们这边的人谁也别搀和进去,看他们斗法就好。”   唐毅为什么这么说呢,原来在派遣了赵文华和唐顺之以后,嘉靖又下了特旨,启用徐州按察副使李天宠接任浙江巡抚,而李天宠正是吏部尚书李默的门生,各路神仙都登场了,好戏要来了。 第193章 用生命演出的唐毅   俗话说三个臭皮匠赛过诸葛亮,面对错综复杂的局面,必须依靠众人的智慧。唐毅亲手做了四道小菜,又备了一大壶葡萄酒,拉上老师和舅舅,三个人对坐畅饮。   唐顺之喝了两杯葡萄酒,就先开口了,他没说东南的事情,而是讲了一个故事……严嵩为了讨好嘉靖,献上了神药阿魏,嘉靖得到之后,欣喜若狂,立刻写了一首诗送给严嵩。   “灵药金壶百和珍,仙家玉液字长春,朱衣擎出高玄殿,先赐分宜白发臣。”   严嵩家住江西分宜,嘉靖的意思再明白不过了,你献上的神药,就由你和朕一起分享,当然要你严嵩先尝尝,延年益寿,成就君臣佳话。   不过听在唐毅的耳朵里,分明就是拿严阁老当可怜的小白鼠!   要知道所谓的仙丹都是铅汞烧出来的,替嘉靖试药,比起后世参加药物试验的志愿者危险一万倍。   别说七八十岁的老头,就算是壮小伙子也承受不住。果然,再服用了神药炼制的仙丹之后,严嵩向嘉靖报告:臣服丹只五十粒,乃致遍身燥痒异常,不可一忍,每日滚汤浇洗二次,足满半月,其痒才息。至夏发为痔疾,痛下淤血二碗,其热始解。盖丹力之重如此,臣因此畏焉……   简言之,严阁老被生猛的丹药爆菊,流了两大碗血,已经卧床不起,差点丢了老命。   ……   倘若严嵩就这么挂了,恐怕也算是千古奇谭!   王忬听完之后,头皮发麻,迟楞半晌,才心有余悸地说道:“看来这奸臣也不好当啊!”   唐毅眨了眨眼,他倒是不关心严嵩的死活,而是在想唐顺之讲这个故事的用意。严阁老小心伺候,把菊花都拼了,就算嘉靖真的修炼到太上忘情,也不能不另眼相看严阁老。既然严嵩重新挽回了圣眷,想要利用东南的事情搬到严嵩,那就绝无可能。   “恩师,弟子绝对没有奢望搬到严阁老,只是郑永昌,何茂才贪鄙无能,根本不合适在抗倭前线为官,至于沿海大族,勾结倭寇,人神共愤,不砍几颗人头,这股歪风邪气就挡不住。”唐毅愤怒地说道。   唐顺之听完,闭目思量。说实话他也是震怒无比,堂堂的总督,竟然被倭寇偷袭,险些丧命。试问不严惩凶手,以后谁还敢在东南为官,试问浙江还是不是朝廷之地?   “贪官要除,大族要惩。”唐顺之叹道:“只是我担心此案会沦为党争,又弄不清黑白对错了。”   “党争?”王忬迟楞一下,忙问道:“徐阁老要动手?”   唐顺之忙摇头,苦笑道:“徐阁老没那个心思,关键是李太宰啊!”   ……   自从京城保卫战之后,徐阶完全改变了态度,变得韬光养晦,对严嵩父子百般顺从,再也不和他们作对。   很显然,徐阶看清了自己的地位,只要不出错,谁也动弹不了他。同时也看清了他和严嵩的差距,所以收敛锋芒,等待羽翼丰满的时候,再致命一击。相比张牙舞爪的严党,徐阶更像是隐忍深沉的毒蛇,追求的是每击必中。   徐阁老偃旗息鼓,另一位大佬则是风头正盛。   李默靠着门生陆炳的运作,起复为吏部尚书,加太子太保衔,嘉靖赐御书“忠好”二字,特许他骑马出入西苑。   有了圣眷加身,有了陆炳扶持,李默担任太宰之后,大刀阔斧,和严党斗得不亦乐乎。   并且发出了豪言壮语,“吾备位公卿,年几六十尚复何求。”言下之意,就和你严阁老拼了!   李默反对严嵩的用人已经到了病态的地步,比如这一次王忬受伤,严阁老就提议让唐顺之接替,并且进位东南总督。   天可怜见,严阁老不能说没有私心,可是经过京城一役他也想明白了,关键的地方还要用能人,要能撑住局面。   徐阶当然不会反对,可是李默却严词拒绝。   他的理由也很充分,唐顺之虽然名气大,可是多年都在隐居读书,实际做官的年头不多,经验有限,东南总督何等重要,岂能交给他!   李太宰不光抵制了任命,还自己推出了人选,就是南兵部尚书张经。   不服咱们就比一比,张经字廷彝,号半洲,福建候官人,和李默是乡党。   翻开此老的履历,简直让人咋舌!他是正德十二年进士,授嘉兴知县。嘉靖十六年进授为兵部右侍郎,总督两广军务,以镇压广西大藤峡瑶民起义有功,进兵部左侍郎。   不久与毛伯温定计抚定安南国,进右都御史。之后平息思恩九土司及琼州黎民起义,再进为兵部尚书。嘉靖三十二年起为南京户部尚书,旋即改任兵部。   张经在西南为官的时候,曾经和阳明公并肩作战,而且在狼士兵中威望极高,论起资格本事,唐顺之还真就没法相提并论。   李默不光推出了总督人选,还推荐李天宠担任浙江巡抚,把东南大局都捏在了手里。   ……   唐毅对师父投以深切的同情,举杯说道:“煮熟的鸭子飞了,弟子只想祝您老大难不死必有下回!”   噗,王忬一口酒喷出,呛得不停咳嗽,还有这么缺德的祝福吗?唐顺之欣然习惯了,满不在乎,只是淡淡笑道:“总督当不了,为师就没法治你了?我已经进位右副都御使,执掌东南加练乡勇事宜,不只如此,粮草军需还都归我管。”   唐顺之挑了挑眉头,轻笑道:“怎么样,你师父厉害吧?”   “厉害,当然厉害!”唐毅早就给唐顺之写过信,言明东南总督是火山口上的职位,危险异常。而练乡勇,等于是坐镇二线,有功劳跑不了,有过错不用担着,天底下还有更好的事情吗?   真是没想到,那位李太宰还做了一件好事,唐毅简直太高兴了。   师徒又喝了几杯,唐顺之才说道:“如今东南是二虎相斗,偏偏冒出了这么个案子,双方肯定会掐起来,一旦陷入乱斗,就不好控制了,行之,你怎么看?”   “还能怎么看,狗咬狗一嘴毛呗!”唐毅叹口气,显得有些失落,他苦心设计,本想逼着严嵩丢卒保车,把郑何二人,加上应大猷都抛出来。可是离京没多久,朝局就猪羊变色,虽然他有所估计,但是真正涉入其中,三足鼎立,比起两方争霸要复杂得多,稍不留神,就被别人当成了炮灰。   唐毅微闭着眼睛,拇指和食指不停搓弄着衣袖,过了一会儿,突然眼前一亮。   “师父,弟子有主意了!”   ……   钦差大人赵文华已经是二下江南,他站在高大的座船甲板上,眺望远方。在他的背后两三步的地方,站在一个帅气的中年人,身材中等,蓄着短须,穿着一件淡蓝色的长衫,没有多余的饰物,温润如玉,谦谦君子,正是刚刚成婚不久的唐慎。   由于是续弦,唐慎没有大操大办,朱姑娘更是通情达理,只是简单地走了一遍流程,请来徐阁老主婚,就草草拜堂成亲。本来朱希忠还想多留妹夫住些日子,可是唐慎以军务繁忙为由,离京南下。   恰巧赵文华再度出任钦差,唐慎虽然不喜欢和严党的人打交道,但是他也学会了皮里阳秋,一路上嘻嘻哈哈,眼看着杭州就在眼前。   离着码头越来越近,唐慎踮着脚眺望,欢迎的人群当中,并没有看到他最想见的身影,突然唐慎心里空荡荡的。   “看来毅儿还是有心结啊!”   唐慎意兴阑珊,踏着跳板上了岸,突然唐顺之急匆匆走过来,冲着赵文华微微拱手,满脸歉意地说道:“梅村公,迎接来迟,还行赎罪。”   看着唐顺之气喘吁吁,满头大汗的样子,赵文华突然笑了起来,“荆川,你一向潇洒从容,这么狼狈可不多见啊!”   唐顺之摸了摸头上的汗水,苦笑道:“梅村公,由不得我不着急,王大人的伤势又严重哩。”   如果唐毅在旁边,一定给老师一个小金人,表演太到位了,眉头蹙着,嘴角缩着,脸上写满了担忧,看了一眼,就仿佛受伤的人是他一般。   “你是说王总督?”   “没错。”唐顺之长叹一口气:“梅村公,王大人太委屈了!指挥大兵,所向睥睨,捣毁海上倭巢,劳苦功高。结果竟然险些死在了自己人手里,如今昏迷多日,病情丝毫没有转圜。冤屈深重,堪比当年的岳武穆,我们这些旁观者都替他鸣不平啊!”   赵文华知道王忬受伤,可是没想到竟然到了这个地步,顿时面色严峻,忙说道:“荆川,前面带路,我立刻去看看王大人。”   钦差大人领头,大大小小的官员都紧跟在后面,一阵风到了总督衙门。   离着老远就看到衙门里烟雾缭绕,赵文华带头走了进来。嚯,院子里实在是太热闹了,二三十名道士正在院子里大跳大闹。   为首的道士披着大红八卦衣,手里拿着宝剑,念念有词,不时喷出一道火焰,吓了赵文华一大跳。   “这是干什么?”赵文华大叫到。   跑过来一名小老道,脸上还挂着泪。唐慎跟着过来,随意扫了一眼,气得闷哼了一声,差点叫出来,哪是小老道,分明是宝贝儿子唐毅。   “小兔崽子,你作什么妖啊!” 第194章 退无可退   赵文华当然认识唐毅,酒席上就是这小子把严东楼给灌倒了,又是他们爷俩辅佐徐阶,差点把老干爹给弄垮了。赵文华要说不恨唐家父子,那是骗人的。不过严嵩多次交代,说唐家父子已经成了气候。   尤其是唐慎和成国公联姻之后,光是在嘉靖身边能说上话的就有徐阶,陆炳,朱希忠。其实严嵩还不知道,还有一位蓝道行,也是站在唐毅的一边。   论起实力,严嵩还是独步天下,可是他犯不着为了唐家父子在嘉靖那里减分,给真正的对手可乘之机。所以在严嵩的百般叮嘱之下,赵文华他们改变了剑拔弩张的态度,借着唐顺之的关系,努力恢复交情。   一见唐毅穿着道袍,小脸煞白,哭得没有孩子模样了。赵文华忙问道:“这不是行之贤侄吗?到底出了什么事情?”   唐毅小脸凄苦,偷眼看了下老爹。唐慎一步迈过来,气哼哼说道:“逆子,督公不是受伤了吗?你在这干什么?”   唐毅终于忍不住了,泪水滚落,痛心疾首道:“爹,舅舅他不好了!”   “啊!”唐慎也懵了,忙抓住儿子的胳膊,用力摇晃,大声问道:“督公到底怎么了?”   唐毅一把鼻涕一把泪,还真别说,论起哭功,他已经超过了歇斯底里的马景涛,距离小金人也是一步之遥。   断断续续说道:“从昨天晚上开始,舅舅醒过来一会儿,就又昏迷了,而且浑身发热,几位郎中都束手无策。孩儿让人四处聘请大夫,刚刚找来了一位李太医,据说手段很高明。他已经在病房两个多时辰了,孩儿无奈,只好病急乱投医。这位仙长说他有通神救命,逆转阴阳的本事,人就算到了地狱,也能拉回来。只要用亲人的鲜血为引,就能召回三魂七魄。”   说着,唐毅指了指供桌上的一盆鲜血,又抬起了手腕,一道狰狞的伤口还在渗血,唐毅晃了一下,就急忙把腕子退回来袖子,但是大家伙都看得一清二楚,不由得倒吸口冷气。看看小盆里的鲜血,数量可不少,更是触目惊心,难怪面前的少年脸色姜黄呢!   别说是舅舅外甥,哪怕是亲生父母又能如何?   “论起来和舅舅只是远方亲戚,可是也没有别的亲人在身边,也不知道能不能召回来,要是表哥在就好了。”唐毅的声音越来越弱,突然身体一晃,软软倒下去。   唐慎听着儿子的话,眼泪扑簌簌落下,心都碎了。孩子就是不能离开爹妈,要是自己在这里,岂会让儿子流血。都怪可恶的道士,你们装神弄鬼就是,何必骗人流血啊!唐慎又气又愤,伸手保住儿子,大步流星就往旁边的房间跑去。   唐顺之焦急万分,急忙叫来郎中,去抢救唐毅。   ……   还没等见到王忬,就先倒下去一个,赵文华惊掉了下巴,伤得有多重啊!要真是王忬有个三长两短,死了一位总督,不血流成河,人头滚滚,如何能向陛下,向天下人交代啊!   赵文华满心苦水,他本以为牵连到织造局的案子他都处理的轻松从容——唐毅的主意被他不客气地据为己有。   这一次再严重,还能有什么,可是眼前这一幕,彻底打破了赵文华的意料。   他忍不住摇头长叹,“荆川兄,想不到令徒还是个痴人啊!”   唐顺之一脸悲切,仰天叹道:“行之这孩子重情重义,我是真怕他有个什么闪失啊!”嘴上说着,心里头都骂开了,“随便装装就行了,弄得血淋淋的,我都差点相信了!”   ……   唐顺之不信,可是有个人信得十足,唐慎把儿子抱到了屋子里,轻轻放在床上,大吼着把郎中叫来,简直一副吃人的样子。   “要是毅儿有点差池,我唯你们是问!”   郎中战战兢兢,反复检查之后,开了一些补血的方子,再三保证唐毅没有生命危险,唐慎才放他们落荒而逃。   然后几步到了床头,拉着儿子的手,心痛地说道:“毅儿,你信那些道士的胡说八道干什么?放了那么多血,会要命的!”   唐慎话音刚落,就听到微弱的声音,“是要命的,不过是一只兔子。”   “兔,兔子!”   唐慎吓得豁然站起,这时候唐毅露出了大大的笑脸,一伸手在腕子上面用劲扯了两下,狰狞的伤口奇迹般拉了下来,露出白净的腕子,还在老爹面前晃了晃。   唐慎揉了揉眼睛,把唐毅的手腕抓过来,看了又看,确认没有伤口,突然气得跳了起来,抬手就给唐毅一巴掌,不过半途又变成了拳头,轻轻砸在了肩头。破涕为笑,咬着牙说道:“小兔崽子,你到底玩什么?”   唐毅呲着小白牙,嘿嘿一笑,“爹,我可不是玩,是表演,用生命在表演,能拿奥斯卡的。”   “滚,别说你爹听不懂的!”唐慎眼珠转了转,突然神秘兮兮笑道:“王大人应该也没事吧?”   唐毅眨眨眼睛,突然笑道:“爹,我发现你聪明了!”   ……   唐毅的策略很简单,既然三方博弈,就要先立于不败之地,要抢占天时,把握大势,就算那两家加入进来,也要随着自己的指挥棒起舞。   唐毅分析过,王忬有战功,又被自己人暗算,完全具备了悲剧英雄的条件。就像是岳飞,文天祥,于谦,他们也不都是道德完人,但是只要他们主张是对的,再加上悲情,就深入人心,谁也无法撼动其地位。   所以唐毅首先要给王忬顶上悲剧的光环,幸亏他一直都在养伤,只要说伤势恶化,谁也说不出什么。   更何况人家外甥都割了手腕,流了那么多血,你敢说王忬是装的,还有点人性吗!   不过这还不够,如果是一个饭桶受伤,哪怕是死了,别人只会吐口水,悲剧有了,下一步就是英雄。   赵文华在病房转了一圈,王忬面如金纸,昏迷不醒,他只能交代大夫几句,就匆匆退了出来。脸色越发难看,离京的时候,刑部尚书应大猷亲自找到了他,跪在赵文华的面前,砰砰磕头。   “梅村公,应家的性命都在你的手上了,这是二十万两银票,只要保下了我们一家,老夫还有重谢!”   抓着轻飘飘的银票,赵文华只剩下激动了。   “应大人,你放心,郑何二人就算是两条疯狗,他咬不到你们!”   曾经的保证历历在目,可是王忬伤成这样,人家会轻易退缩吗,不拿出真玩意,怕是没法过关啊!   从总督府出来,赵文华满心烦躁,向四周看了看。突然发现从街道的另一边走来不少当兵的,只见他们到了总督府的大门外,离着还有好几十步,默默跪倒,磕头之后,转身离开。   短短一刻钟,足有几十个人前来,赵文华不解其意,急忙让家丁去询问。   没多大会儿,家丁匆匆跑回,原来这些士兵都感念王忬爱兵如子,他们知道王忬受伤病重,忧心大帅,又不敢打扰,故此才远远的磕头,表示祝愿。   多好的总督,多好的兵!   重情重义,放在平时,赵文华都想写诗一首,可是此时他只剩下一肚子苦水,都苦到了心里头。   从士兵的举动就看得出来,王忬的威望极高,如果处理的结果不理想,天知道这帮丘八大爷会干什么!   压力就像是潮水一般,涌到了赵文华的脚下。   如果说见到王忬的凄惨状况,水位只是到了腰间,再看到士兵,就升到了胸口。赵文华连坐轿子的心都没了,背着手,低着头,安步当车,向着行辕赶来。   走到半路,突然遇到一伙装束奇怪的狼士兵,他们笑嘻嘻,满大街抢购东西,根本没在乎赵文华的仪仗。赵大钦差有心爆发,却被身后的唐顺之拉住了。   “梅村公,您和他们能争出什么名堂,让一让,不丢人。”   赵文华也没胆子和狼士兵闹,随着唐顺之绕路回到了行辕,刚刚坐定,赵文华就问道:“荆川,不是说土兵很穷吗,他们怎么满世界买东西,好像比你我都富裕?”   唐顺之叹道:“梅村公有所不知,狼士兵刚刚立了大功,一颗人头五十两银子,他们砍了七百多颗,可不是小数目。何止是他们,王大人组织攻击普陀,俞大猷,汤克宽,卢镗三位将军,都斩杀惊人,人头加起来足有三千颗以上,还捣毁了倭巢,差点毙杀倭寇头子王直,算得起不折不扣的大捷!”   “什么?”   赵文华这回真的吃惊了,忙问道:“荆川公,这么大的胜利,为何不向朝廷报捷啊?”   唐顺之把两手一摊,苦笑道:“梅村公,你也看到了,王大人那个样子,斩获再多,算什么大捷,再说了也没人向朝廷上书。”   赵文华对这个解释可不以为然,朝廷最重首功,人头砍了,功劳实实在在摆着,岂是谁能轻易抹杀的。唐慎为什么炙手可热,不就是沙洲大捷吗,如今的普陀大捷更大,嘉靖一定会更在乎。   一旦让皇帝知道打了大胜仗的功臣竟然被自己人出卖,险些丧命。想到这里,赵文华就头皮发麻,浑身颤栗。洪水淹没了脑袋,一种窒息的感觉涌上心头。他咬了咬牙,猛地抓起乌纱帽,厉声吼道:“升堂,本钦差要立刻审讯案子,一刻都不等!”   经过一连串逼宫,毫无疑问,赵文华已经退无可退了…… 第195章 龙虎斗   李天宠是御史出身,担任徐州兵备副使,不久之前倭寇船队遭遇风浪,恰巧进入南通州和如皋一带,李天宠亲自率军击败倭寇,展现了强大的军事才能。经过李默推荐,他才接掌浙江巡抚。   由于军务过多,又刚刚经过大战,所以李天宠虽然离着最近,却落到了赵文华的后面。不过相差还不到一天。   进入了杭州,李天宠就感到了一股悲愤难明的味道,街头巷尾,大家都在议论纷纷,仔细一听,几乎所有的百姓都在替王忬鸣不平。尤其是酒店茶楼,到处都在演着戏,唱着曲子。   什么“复龙山”“取普陀”“三战王直”……喜闻乐见的才子佳人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金戈铁马,浴血抗倭,每一出戏都在显示东南将士的英勇,督公的运筹帷幄。不光如此,俞大猷等人还看砍下来的倭寇首级用石灰处理,在城外堆成了小山头。   看戏的时候,热泪盈眶,爬上城墙,血液沸腾。鲜明的对比让老百姓受到强烈的震撼。   就有士子在街头大声疾呼:“乡亲们,督公来到浙江,呕心沥血,苦练精兵,数败倭寇,光复普陀,其忠心可比日月,是当朝的岳武穆!可是竟然被人暗算,丧尽天良的畜生把军情卖给倭寇,督公险些丧命。我大明不是懦弱的南宋,绝不允许风波亭的冤屈重现!惩治凶手,还我公道!”   “对,严惩凶手,户灭九族!”   ……   百姓们义愤填膺地吼着,李天宠看在眼睛里,顿时喜上眉梢,他要的不就是这个效果吗!   “民心可用,民心可用啊!”李天宠连连感叹,兴奋地搓着手,大展拳脚的机会来了。一转身,就向着总督府赶来,经过通报之后,李天宠来到了王忬的病房。   此时的王忬勉强苏醒过来,只是脸色姜黄,憔悴的吓人。   李天宠慌忙躬身施礼,“卑职李天宠见过督公!”   “啊!”王忬喉咙里艰难地发声,嘴唇动了动,却说不出话来,急得额头都冒汗了,眼睛往上翻,就要昏过去。   吓得李天宠魂飞魄散,忙说道:“督公,您千万保重身体,卑职用乌纱帽向您保证,一定揪出凶手,不管是牵连到谁,不管牵连多少人,一个都别想跑,我大明还有一口正气,断不容奸党为非作歹,陷害忠良!”   说完之后,李天宠再度施礼,告辞离开。   王忬目送着李天宠出去,突然猛地从床上坐了起来,浑身都是白毛汗。盖了三床被子,王大总督没有病死,差点被闷死。   “行之,你出来。”   唐毅从屏风后面转出来,呵呵一笑,“舅舅,您老越来越厉害了,此时无声胜有声,听李天宠的口气,这家伙是要和严党玩命了。”   王忬眉头紧皱,担忧道:“行之,荆川先生不是怕弄成党争,反而给为非作歹之徒可乘之机吗?”   “那是两党博弈,现在李默插手进来,三方博弈,他们斗得越狠,我们施展的空间就越大,事情对咱们是越来越有利。”   王忬难得笑了笑,“你这一张嘴啊,反正的道理都被你说了,那老夫该如何呢?”   “简单。您老只要继续装病就行了,只要您病一天,赵文华他们就像是被五行大山压住的猴子,别想逃出如来佛的手掌心。”   还要装病啊!   王忬顿时脸色凄苦,“行之,天天在病房里闷着,老夫是真怕憋死。”   “呵呵,舅舅勿忧。”   “哦”王忬提高了声调,惊喜地问道:“莫非我能出去?”   “不,我的意思是有李时珍李太医在,就算您老去了鬼门关,也能把您拉回来。”   王忬愣了一会儿,突然神色狰狞,抓起桌上的药碗,照着唐毅就扔过去。唐毅早有准备,一跃而起,以闪电般速度逃出了病房,只留下王忬破口大骂。   迎面正好来了一位大夫打扮的人,穿着墨绿色的衣服,脸颊清瘦,目光炯炯,正是当世神医李时珍。   要说李时珍怎么跑到了浙江,还得从酒精说起,唐毅献上酒精消毒的法子,李时珍就一直在琢磨处理外伤的法子。外伤,感染,酒精,杀毒……寻常的几个名词联系在一起,揭示的是细菌致病的深刻原理,传统的阴阳五行,表里寒热,都是一些没法直观说明的东西,可是细菌学说就不一样,把医学送上了更科学的高度……   李时珍如饥似渴,潜心研究,而且他还准备找一些病人做临床实验,外伤最多的就是打仗的地方,一个是九边,一个是东南,酒精又来自东南,李时珍就有心思南下。正巧他又因为劝诫嘉靖不要服用丹药,被赶出了太医院,索性就背起药箱,开始了神农之旅。   他先赶到了太仓,正好见到了吴天成,吴天成早就听师父说过,曹操奸雄一生,最傻的就是斩了华佗,神医比熊猫还宝贵,绝对要当成祖宗供着。虽然不知道熊猫是啥玩意,吴天成还是把李时珍当成了祖宗,好好孝敬不说,提供大量酒精供他研究。知道唐毅到了浙江之后,又派遣运河票号的船只送李时珍过来。   李时珍满心热情,心想着能遇到一位少年奇才,勘破医学的难题,解救苍生。哪知道一见面,唐毅提出的第一个要求竟然是帮着王忬装病,李时珍简直大失所望,甩袖子就要离开。   不过他最终没有走掉,唐毅出的诊金实在是太优厚了——每天一万两银子!   倒不是李时珍贪财,而是他要著书,要研究药物,要救治病人,都离不开银子,只能乖乖被唐毅绑架。   “哼,风风火火的,打算去害人不成?”李时珍彻底对唐毅的人品失望了,说话一点不客气。   唐毅对这位大牛可是恭敬得很,陪笑道:“李太医悬壶济世,在下也是救民水火,咱们殊途同归,殊途同归!”   “我可不敢高攀,你好自为之!”   唐毅碰了一鼻子灰,只能讪讪离开总督府,骑上他的小毛驴,直奔钦差行辕而来。一路上不停催促小毛驴,可不能错过好戏。   他紧赶慢赶,来到了行辕的时候,有士兵急忙拦住。   “你是何人?胆敢擅闯钦差驻地?”   这回唐毅有了经验,他随手拿出一块总督府的令牌,送了上去。卫兵接过,急忙跑到了里面,没多大一会儿,就有人出来,领着唐毅到了二堂。作为总督大人的外甥,唐毅算是半个苦主,还得到了一个座位。没有大多一会儿,锣声响起,有衙役高声喊道:“钦差升堂了!”   衙役们用水火棍戳着地面,高喊堂威,从屏风后面走出三位身着红袍的钦差,第一个是赵文华,第二个是唐顺之,第三位就是刚刚从总督府赶来的李天宠。   这三位依次坐下,唐毅偷眼看了看老师,唐顺之微不可察地眨眨眼,唐毅心领神会,知道一场龙争虎斗就要开始了。   赵文华先说道:“来人,带罪员郑永昌和何茂才。”   “慢!”李天宠迫不及待说道:“赵大人,我以为当先带应三元和吴成典!”   唐毅听在耳朵里,心中暗笑,一上来就掐起来了。赵文华的矛头指向郑何二人,显然要保住应家,而李天宠直指应家,是为了攻击背后的应大猷和严阁老。   想通之后,唐毅兴奋地攥着拳头,果然没有失望,就让我看看到底是李太宰选的人厉害,还是严阁老的干儿子高明!   就听赵文华怒道:“我是主审。”   李天宠不甘示弱,冷笑道:“圣旨上说了只许你一人说话,不许我们开口吗?”   “你无理取闹,圣旨怎么会说这种话?”   “那就对了!”李天宠叫道:“我就是要先带应三元!”   这两位吹胡子瞪眼,唐顺之忙说道:“梅村公,李大人,今日不过是为了厘清案情,先带谁都一样,我看还是从官大的开始。”   李天宠张了张嘴,并没有反驳,他也不想落个二打一的局面。   士兵们脸色发苦,下去之后,将郑永昌先带了上来。由于他是巡抚之尊,可以坐着受审,有人搬过来椅子,郑永昌刚刚坐下,就听赵文华啪得一声,猛地敲了一下惊堂木。吓得郑永昌一下子跳了起来,傻愣愣看着。   就听赵文华厉声说道:“犯官郑永昌,你犯下十恶不赦之罪,还有脸坐下吗?给我站着受审!”   他这么一吼,李天宠不紧不慢笑道:“郑大人,你是罪员不假,可朝廷还没定你的罪,赵大人虽然身为钦差,可也不能未审先判,你还是坐下吧。”   一个让坐下,一个让站着,犯人没咋样,钦差先开撕了。郑永昌不愧是老油条,他捧着手铐,把椅子放在一边,一屁股坐在地上。   “二位大人,这样就没说得了吧?”   赵文华气得脸色铁青,李天宠却抢先发问。   “郑永昌!”   “罪员在。”   “本钦差问你,你和按察使何茂才弹劾应吴两家,勾结倭寇,暗害总督王忬,可有此事?”   郑永昌眉头挑了挑,叹口气:“罪员确实上了奏疏……”   “认罪就好,本钦差再问你,应吴两家何以要害王忬总督?”   郑永昌一愣神,李天宠又厉声叱责:“讲!”   “启禀钦差大人,罪员以为王大人整顿海防,侵犯了应家和吴家的利益,所以他们才想着暗中下毒手。”   李天宠微微一笑,“还算老实,那你身为巡抚,一省之长,为何又甘心为应家和吴家趋势,是不是背后有什么人授意……”   没等李天宠说完,赵文华惊得脸色苍白,大吼道:“李大人,你这是在诱供,本钦差要弹劾你!” 第196章 重大突破   赵文华威胁要弹劾,换成别人或许会怕,李天宠当过御史,他可不在乎,反唇相讥道:“赵大人,你还想颠倒黑白不成?应吴两家不过是东南士绅,他们有胆子勾结倭寇,暗害堂堂封疆大吏吗?还不是背后有人暗中唆使,欲坏朝廷栋梁?”   李天宠说的义正辞严,就算白痴也明白了,他的矛头所指,就是严嵩严阁老,说他们通倭,下一步就是造反,直接往死里整。   不愧是李默看重的人物,一出手就如此狠辣,把赵文华给逼到了墙角。   “李大人!”赵文华咬着后槽牙,怒道:“你可有一丝一毫的证据,光凭着猜测,就敢胡说八道?”   “要证据,那还不容易!”李天宠盯着郑永昌,笑道:“犯官只要从实招来,朝廷或许能网开一面,不然犯官死路一条。”   “别听他的!”赵文华也不顾及形象了,怒斥道:“郑永昌,你可想好了,胡乱攀扯,后果有多严重,别因为自己的一张臭嘴,累及家人!”   红果果的威胁,赵文华也是够拼的,李天宠气得嘴唇发青,猛地一扭头,盯着旁边的唐顺之,三位钦差就他一言不发。   “唐大人,您身为翰林清贵,享天下大名三十年,人人敬仰,面对奸佞,还请大人主持公道。”   毫无疑问逼着唐顺之表态了,唐顺之微微一笑。   “李大人,唐某以为还是听听苦主的意见,不知你意下如何?”   说着唐顺之满怀希冀地看着唐毅,感受到老师关切的眼神,唐毅这个气啊,好好的看热闹非拉我下水干什么?   他一肚子不满,倒是赵文华很赞同提议,忙问道:“行之贤侄,你聪慧绝伦,想必有什么高见吧,说出来听听。”   唐毅不得不起身,行礼之后,略微沉吟,然后说道:“诸位大人,晚生看得出来,你们心中各有定见,依晚生的意思,不妨分开审讯,各自寻找证据,只要铁证如山,自然令人信服。”   听完唐毅的建议,赵文华和李天宠眼前一亮,这个办法的确不错,要不然他们在大堂上狗咬狗,传出去也不好听,而且更会耽搁审案的进程。   “李大人,你以为如何?”   “好,就这么办了,不过一三五归我审讯犯人,二四六归你!”   “成!”   这俩人好像斗鸡一般,猛地一甩袖子,从两边退出,只剩下一个唐顺之,无奈地敲了下惊堂木,让人把郑永昌带了下去。   等到所有人都离开,唐顺之看着徒弟,意味深长地一笑,“你小子是越来越坏了。”   “师父,您可不能冤枉好人啊,两位大人争执不下,我是帮他们解套的。你看他们不是好了吗?”   “好?我看是火上浇油。”唐顺之压低了声音,说道:“这两位可都不是省油的灯,一样的强悍,一样有靠山,鬼知道他们能查出什么来。”   唐毅露出大大笑容,得意说道:“师父,不管他们查出什么来,东南的地界总会干净一些的!”   霎时间唐顺之的瞳孔紧缩,没错只要双方闹得越狠,揭出来的罪恶就越多,不管是郑何代表的地方官,还是应吴两大家,他们倒台了,只会拍手称快。   ……   师徒两个打定了主意,要坐山观虎斗,事实证明这的确是一场好戏。   首先是赵文华,他的矛头对准了郑何二人,派出人手,不停搜找两个人的罪证。有人要问,郑永昌和何茂才身为严党成员,如果他们拼死反咬严嵩父子,岂不会威胁到严党的安全吗?赵文华摆明车马炮整他们,就不怕狗急跳墙吗?   其实来的时候,严嵩早有交代,些许的贪贿动摇不了他的地位,大可以推说天高皇帝远,充其量是用人不当,最多挨一顿嘉靖的臭骂。对严党来说,当务之急就是赶快断尾求生,不要牵连太多,最好让郑何二人把所有罪名都担下来。   想的不错,可是有了李天宠在旁边掣肘,想要做到何其困难。   但是赵文华还有信心,跟着严嵩严世藩这么多年,他害人的本事也学了好多,就算是清官都逃不出他的手掌,更何况无恶不作的郑永昌和何茂才呢!   很快赵文华就从巡抚和按察使衙门,还有他们的府邸搜出了大量罪证,汇集到一起,林林总总,还真不少。   师爷都分门别类地整理好,然后向赵文华一样一样的报告。   “大人,嘉靖二十七年,郑永昌霸占田姓地主桑田三百亩,还强纳对方的一对女儿为妾……”   赵文华一听,撇撇嘴骂道:“还挺会玩,继续找,这个不算什么。”   “是……还有一条,就是去年的时候,从江西解送十五万石军粮,郑何联手,换成了府库的陈粮,而后将崭新的军粮出售,获利十万两,二人对半分了。”   赵文华还是不屑地说道:“陈芝麻烂谷子,天底下还有不贪的官吗?”   简言之,师爷说了一项,就被赵文华否定了一项,大热天师爷的衣服都被汗水湿透了,到了最后,他又翻出一件事情。   “启奏大人,这是在嘉靖三十年的时候,还是郑何二人干的,他们售出一批生丝,获银七万两……”   师爷念完之后,习惯性地念下一项,多如牛毛的事情的,没有什么稀奇的。   可是赵文华突然鲤鱼打挺,一下子窜了起来,猛地从师爷手里夺过清册,看了又看,大吼道:“把这段时间的往来书信都给我找出来!”   “是!”   师爷连忙点头,在浩如烟海的文件之中翻来翻去,一直到了半夜三更,终于找到了几封信,送到了赵文华的面前。   “加几个蜡烛。”   侍从忙端着十几盏烛台过来,把屋子照得亮如白昼,赵文华拿过书信,仔细看着,一个字都不敢错过。足足看了三遍,赵文华兴奋地一拍巴掌!   “哈哈哈,我真是天才,郑何必死无疑!”   ……   什么事情把赵文华高兴成这样呢?   原来在嘉靖三十年,郑永昌和何茂才贪墨了一大批生丝,而这批生丝原本是要运送到织造局,织成丝绸供应宫里的。这两个家伙竟然狗胆包天,借口运输船只遭遇风浪沉没,而偷偷将生丝扣下,贩卖获利。   嘉靖对待贪墨很宽容,可是有一样他忍不了,那就是贪了他的钱!   郑何二人敢对供应宫里的丝绸下手,戳了嘉靖的肺管子,犯了天条,简直就是十恶不赦,挫骨扬灰都不解气。   而且只有这种目无君父的贪官污吏,丧心病狂之徒,才会勾结倭寇,至于出卖情报,陷害忠良,也就不在话下了。   赵文华仔细推敲之后,又突发奇想,当时郑永昌和何茂才是说船只遭遇风浪,是不是他们早已经和倭寇打成一片呢……不管真假,只要说得过去,就可以把罪名都推到他们的身上,应大猷就保住了。   想到这里,赵文华高兴地手舞足蹈,乐不可支。   他坐在椅子上,又仔细盘算了一下,郑永昌这家伙心机深沉,何茂才相比之下,粗野许多,更好对付。   “那就从你下手!”   “来人,把何茂才带过来,老爷要过堂。”   手下人忙着去提人,赵文华用凉水洗了一把脸,换上官服,来到了二堂,此时已经有人把何茂才提了上来。   短短的功夫,何茂才形容憔悴,脑袋乱得和稻草一般,捧着手铐,艰难地坐在椅子上,愤愤说道:“大人,咱们可是老交情,这些年姓何的没少孝敬你,咱们做人,可要把良心摆正!”   “大胆!”   赵文华气得一拍桌子,怒吼道:“何茂才,你已经是犯官,再敢放肆,本官必然动大刑伺候。”   听到动刑,何茂才把脖子一缩,只能说道:“问吧,问吧。”   “嗯!”   赵文华点点头,突然站起身,走到了何茂才的身边,低声叹道:“老何,咱们都胡子一把,年纪也不小了。不为自己考虑,也要替儿孙多想想。”   何茂才一愣,莫非赵文华要放水?他沉着脸哼了一声,“通倭可是诛九族的大罪,家人还能保得住吗?”   “此言差矣!”赵文华突然笑道:“老何,本官查过所有卷宗,并没有你通倭的直接证据,即便是从应家和吴家搜出来的通倭罪证也不能直接证明是出卖情报,暗害督公王忬,我说的可对?”   这些日子以来,何茂才早就反复思量,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听赵文华这么说,他就好像抓到了救命稻草。   “赵大人,您圣明啊!”何茂才激动说道:“下官早就想通了,其实都是王忬设计的,没错,就是他干的!”何茂才咬牙切齿,说道:“他愣是说什么抓到了信差,我就误以为是老郑的,结果……哎,现在想来,根本就是王忬故意引诱我们上钩,然后借着我们的手,去查抄了应家和吴家,弄得一家人自相残杀,王忬实在是太可恶了!”   不愧是多年的老刑名,何茂才已经触摸到了真相,只是他明白的有些晚了。如今王忬声望如天,浙江的士绅百姓联名上万言书,大小官员一起替他请功。如果把案子牵连到王忬身上,根本就是自己找不痛快。   赵文华当然不能告诉何茂才真相,反而赞叹道:“老何高明,通倭的案子你是清白的,不过……你贪得太多了。”   何茂才艰难地咽了口吐沫,说道:“听凭大人发落。”   “你只要承认贪墨些银子,有阁老护着,最多罢官而已。”赵文华笑眯眯说道,一副为了他着想的模样。 第197章 你被双规了   赵文华说完,见何茂才久久不语,不由得阴沉着脸,阴森的语气说道:“老何,你莫非还想保住官位不成?”   何茂才悚然惊醒,不好意思地说道:“罪员不敢,只是……”他没有说下去,显然是不相信赵文华的承诺。   “哼,老何,东南何其重要,朝廷的财赋和漕粮都来自江浙,十几万大军云集,要是不抓住,还想睡好觉吗?有些绊脚石是一定要除掉的。”   有些话不需要说得太明白,留下足够的想象空间。何茂才听来,就会认定严嵩要拿下东南,要对付王忬这些人,这么多年来,严嵩竖立起来的威望还是非常惊人的,在何茂才看来,严阁老要做的事情,就没有做不到的。   听阁老的话,那就不会吃亏。   “赵大人,你只管问,罪员知道怎么说。”   赵文华一转身,脸上露出了狰狞的笑容,立刻回到了座位上,连续拷问了几个贪墨的案子,何茂才都如实交代,生丝的事件就夹杂其中,何茂才稀里糊涂承认了,又签字画押,再也没有改变的可能。   “哈哈哈,把犯官带下去,记得在朝廷定罪之前,务必要好生看管。”   “遵命!”   士兵拖着何茂才下去,这位还对赵文华报以感激的目光。这些年来,贪墨的案子并不少见,多数都能逃过死劫,最多流放而已。幸好自己还有小金库,狡兔三窟,就算以后当不成官老爷,做个富家翁还是没问题的……   何茂才丝毫没有察觉赵文华的险恶心思,还在做着美梦。赵文华马不停蹄,把相关人员找来,录好了口供,坐实了何茂才贪墨织造局生丝的事情。只要这个案子送上去,嘉靖一定暴跳如雷,何茂才有九条命都逃不过去。剩下的就是怎么泼脏水了,这个赵文华很擅长,他找来何茂才的师爷幕僚,一顿威逼利诱,弄到了口供,把勾结倭寇,出卖军情的罪名安到了何茂才身上。   至于郑永昌,要说他无罪,只怕上下都不会答应,赵文华只是说他收了何茂才的银子,贪鄙无能,要求罢官革职,追缴赃款。   有了一个按察使和巡抚,案子也算有了交代,不过一想到浙江百姓群情激奋的可怕样子,赵文华还有些后怕。   “看来应家也不能姑息了!”   他想了半晌,把应家和倭寇来往的事情和王忬遇袭切开,说他们没有谋杀总督的打算,只是和倭寇进行走私生意,罪不容诛,抓获的应三元等人悉数斩立决。应三元是应大猷的远房亲戚,身为尚书,难辞其咎,调任南京,以示惩罚。   损失一个刑部尚书,对严党的打击很大,不过还在承受范围,毕竟严嵩羽翼众多,底子深厚。赵文华仔细看了又看,发现没有任何漏洞。这才带着奏本前往总督府,还要安抚住王忬,取得他的认可。   ……   总督衙门,王忬的病房。   连日喝苦药汤子,王忬只觉得生无可恋了。   “李太医,咱心照不宣,老夫能不能不喝?”   “不能!”李时珍板着脸说道:“李某不敢说医者父母心,可是也要对得起诊金。你虽然没有外伤,但是早年苦读,中进士之后,又担任巡按御史,在九边历经风霜,已经攒下了病根儿。要是现在不知道好好调理,等到几年之后,百病齐发,瘫痪在床都有可能!”   嚯!   这下子可把王忬吓到了,只能闭着眼睛,把碗里的药都喝光了。李时珍转身离去,一个家丁突然跑了过来,将一份拜帖送给了负责看门的杨安,扫了一眼上面的官衔,他就一阵头晕眼花,险些摔倒。   “兵部尚书,右都御使,奉旨总督江南、江北、浙江、山东、福建、湖广诸军……”   杨安掰着手指头算算,大明加起来两京一十三省,乖乖,这位就管了六个省,而且还是最富庶,人口最多的。除了嘉靖之外,简直是二号皇帝。杨安都不知道迈得哪条腿,将拜帖送到了王忬的面前。   王忬一见,也吓了一跳,急忙躺好,让人把对方请进来,同时告诉杨安,把唐毅叫过来,这些日子王忬已经习惯了有唐毅在身边。   不多一时,一位老者笑吟吟走了进来,此人有六十出头的样子,精神矍铄,走起路来带着风,他刚进入病房,王忬就挣扎着起来,伺候在一旁的唐毅塞了三个枕头,王忬靠着床边,勉强坐起。一脸愧疚地说道:“张部堂,晚生王忬不能见礼,还请大人恕罪。”   来人正是新任的东南总督张经,老头江湖地位太高,别说王忬,就算是徐阶面对他都是小辈儿。不过张经并不倚老卖老,而是十分客气地笑道:“王大人不必多礼,老夫刚到杭城,此次过来,就是想看看王大人可否恢复了?”   张经语气和蔼,可是一双老眼闪烁寒光,简直能把人看穿一般,王忬不由得心里发虚。   “部堂大人,说句掏心窝子的话,晚生身上的伤无所谓,可是这心里的伤太深了!”   此话一出,倒是说得张经心有戚戚焉。   “身有大功,反受其咎。古往今来,不在少数。就拿阳明公来说,不正是如此吗?王大人不必太过挂怀,老夫既然到了,就断然不会让恶徒逍遥法外。”   “如此多谢部堂大人!”王忬故作艰难,拱手施礼。   张经点了点头,又沉默一会儿,他才主动开口。   “王大人,你以为是什么人勾结倭寇的?”   王忬一愣,随即苦笑道:“晚生受了伤,一直半昏半醒,都是听人说的消息。对了,行之,你和张部堂好好说说。”   怎么又是我?   老师这么玩,舅舅也这么玩,你们在用童工,榨取未成年人的聪明才智,你们是犯罪!   唐毅心里头神兽呼啸而过,面上还要维持着镇定,给张经见礼之后,说道:“启禀老大人,根据从应家和吴家搜出来的证据看,他们买通官员,不准他们去接应督公,作案可能性极大。”   “哦?”张经笑道:“那他们的动机是什么?”   “小子以为还是逃不过一个利字。”唐毅朗声说道:“督公执掌闽浙以来,严肃海防,整饬吏治,往日靠着走私牟取暴利的海商大族失去了走私的渠道。加之督公平灭普陀的倭巢,失去了海上贸易中转站,他们气急败坏,暗中借倭寇之手,铲除督公也就顺理成章。从倭寇突然出现,袭击镇海,时机之准确,部署之了解,必然是朝廷有人走漏消息给应吴一般的家族,然后他们再和倭寇勾结,一手导演了这出戏。”   唐毅声音清楚,逻辑明白,张经听得频频点头。   “这些海商大族简直就是养小鬼!可恶,可恨,可杀!”张经浑身杀气涌动,不愧是多年带兵的,让人胆战心寒。   唐毅本来还担心李天宠不是赵文华的对手,现在一看,张经赶到了,有此老在,赵文华只怕要倒霉。   又过了一会儿,张经才说道:“王大人,老夫在南京的时候,就听说你有一位外甥,拜在了荆川的名下,聪颖异常,可是这位少年郎?”   唐毅忙躬身施礼,“承蒙老大人夸奖,小子名叫唐毅,草字行之。”   “嗯,很好。”张经笑眯眯说道:“老夫初来乍到,你可愿意跟在老夫身边,帮着老夫打点一下?”   面对突然抛出的橄榄枝,唐毅一愣,可是他知道没法拒绝,只能笑道:“就怕小子不会办事,给老大人添麻烦。”   “不怕,老夫既然来了,麻烦就少不了。”   老头话音刚落,从外面传来脚步声音,走在前面的正是赵文华,后面紧跟着李天宠。到了病房,见王忬坐在床边,赵文华露出喜悦之色。   “王大人身体好转,真是大明之幸啊!”   没等王忬说什么,张经笑道:“王大人和老夫说了一会儿话了,让他休息吧!”   赵文华脸色不悦,心说哪来的死老头子,竟敢如此托大?李天宠倒是欣喜若狂,忙说道:“谨遵部堂大人之命。”   赵文华眉头一皱,也猜出了此老的身份,恐怕就是新任的东南总督张经张廷彝,说实话赵文华猖狂惯了,没有把张经看在眼里。大喇喇随着从人出了病房,到了大厅,他迈着大步就往主位走去。   李天宠一伸手拉住了赵文华,“赵大人,你总该注意点分寸吧?”   “什么意思,本官是钦差!”   “张部堂也是钦差,而且还有陛下御赐的王命旗牌,五品以下官员生杀予夺,均在老大人一念之间。”   赵文华翻了翻眼皮,冷笑道:“本官是工部侍郎,三品官,貌似不在张大人的管辖之下。”虽然嘴上硬,可是赵文华却停住脚步,让张经坐在了主位。   “赵大人,你有什么事情吗?”张经淡淡问道。   赵文华微微一笑:“本钦差秉承皇命,前来浙江办案,现已查明,犯官何茂才乃是罪魁祸首,本钦差是来通知王大人,想要向朝廷上奏。”   “你胡说!”李天宠毫不客气,厉声喝道:“部堂大人,卑职调查了应家的往来账目,确认他们才是通倭的主犯。而且,应家还送了二十万两银子给了赵文华赵大人。”   “你说的可是真的?”   “千真万确,卑职有账册为证。”   张经结果账册,翻看了两眼,突然仰头说道:“赵大人,既然你和罪犯有联系,确实不宜查这个案子,就请你暂时在钦差行辕回避,不要再办案了。” 第198章 霹雳手段   “老先生真是霹雳手段啊!”王忬不由得仰天长叹。   能当得起“老先生”三个字,遍观东南,唯有张经一人,刚到杭州,就下令圈禁赵文华。当然张经没有用圈禁的名词,只是说由于牵涉案件,为了保证赵大人的清誉,暂时让赵大人休息一下,换个说法,就是软禁!   赵文华当然不愿意,他好歹是工部侍郎兼通政使,严阁老的干儿子,大九卿之一,皇帝派来的钦差,岂会轻易服软。可是赵大人忘了一句话,叫做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   张经此来可不是孤身一人,他带了六千名狼士兵过来,此前浙江驻扎的狼士兵主要是湘西的彭家父子,而这一次来的才是正儿八经的广西土兵,更加凶猛,更加剽悍。   为首的是一员女将瓦老夫人,瓦夫人本姓岑,是广西土官之女,后来嫁给田州土司岑猛为妻,改姓瓦。说起来老夫人也是命途多舛,她的丈夫和儿子因为背叛朝廷被杀,她辅佐年幼的孙子岑芝治理田州,政绩斐然。结果在嘉靖二十九年,岑芝参与镇压海南黎族起义身死,老夫人忍痛,再度抚养两个重孙子岑大寿和岑大禄。   如今老夫人已经年近花甲,可是接到了调令,依旧不辞劳苦,带着手下六千大军迅速动身,背着粮食,穿着草鞋,跋涉数千里,赶到了浙江前线。瓦老夫人治军严谨,制定严厉的军规,不许骚扰百姓,欺压人民;不许歼淫掳掠;三不许马踏禾田;四不许违犯军令……深受百姓爱戴。   ……   张经担任过两广总督,和瓦夫人是老朋友,他知道孤身一个东南总督并不值钱,所以特意等着狼士兵到来,他才动身赶到杭州。显然张经的判断是对的,有狼士兵支持,直接把赵文华看管起来,没有人敢多一句嘴。   少了赵文华添乱,案子一下就扭转过来,李天宠连续审问郑永昌三天三夜,总算把他的嘴撬开。   郑永昌供认是接到应吴两家的贿赂,才没有发兵救援总督大人,至于是谁走漏的军情,他并不知晓。   这番供词很符合李天宠的胃口,他立刻将调查的矛头对准了应家和吴家。张经亲自派出一千名士兵,封锁两家的所有产业,足足查抄了四十多个铺面,粮行,当铺,绸缎庄,杂货店,又把和两家有牵连的亲属全都抓起来,严刑拷问。   应吴两家在东南经营多年,往来商贾之多,结交官员之广,简直难以想象,仅仅查抄了两处宅子,就找到了往来书信礼单账册数千份,经过整理之后,更是令人触目惊心。   光是嘉靖三十年和三十一年,就以祝寿为名,献给严嵩严世藩六万两银子,其余珍宝无计其数,同时京城的六部九卿,浙江上下,甚至织造局,锦衣卫,全都有牵连。   靠着绵密的关系,应家有恃无恐,大肆走私丝绸瓷器,获利一年比一年高,被抓之前,光是半年就有三十五万两纯利。   谁说东南没钱,谁说粮饷匮乏,银子都落到了这帮蛀虫的手里,祸国巨蠹,贪得无厌!张经接到了李天宠的汇报,老头子气得一夜没有睡觉。   第二天再度派出人马,扩大清查,凡是和应吴两家联系紧密的官员和大户都在打击的序列,人人自危。   杭州知府马宁远哭丧着脸,到了总督衙门,王忬由于“受伤”,张经特别嘱咐让他安心养病,并没有占据总督官署。   不过王忬也是懂规矩的人,新总督到了,朝廷的调令也很快就会下达,他必须尽快康复起来,比如今天,王忬就在唐毅的搀扶之下,在院子里遛弯。   秋高气爽,架上的葡萄都成熟了,饱满的葡萄粒,带着一层白霜,摘一颗放在嘴里,又酸又甜。   王忬连着吃了几颗,突然感叹地笑道:“行之,十几年前,老夫还没有入朝为官,每到秋天,悦影就缠着我,骑在脖子上,摘架上的葡萄。她每次都把最好的葡萄送给我和她娘,稍微差一点的给两个哥哥,自己吃最小最酸的,那丫头仁义啊!”   唐毅默默摘下一颗葡萄,选了最小的一粒,塞在了嘴里,酸涩迅速蔓延,过了好一会儿,唐毅鼓足勇气,坚定地说道:“舅舅,放心,以后悦影一定吃的都是最甜的葡萄!”   王忬眉头一挑,轻笑道:“当真?”   “嗯,比金子还真!”   唐毅说完之后,小心脏都提到了嗓子眼,拳头紧紧攥着,骨节发出咯咯响声,只怕面对着人人敬畏的严世藩,他也没有紧张成这个样子,只怕一张嘴,心都能跳出来。   王忬缓缓起身,绕着唐毅转了两圈,突然笑道:“还叫舅舅吗?该改口了!”   “啊!您老答应了!”唐毅兴奋地大吼,忙躬身施礼。   王忬呵呵一笑,“老夫答应了没错,不过悦影那丫头最听她娘的。她娘可是个狠角色,要是发火了,比母老虎还厉害,你要想娶到媳妇,还要过那一关才成!”   唐毅一阵无语,心说有你这么说妻子的吗!不过他可没胆子得罪新科岳父,忙恭顺地笑道:“小婿一定努力,赢得岳母大人的青睐!”   正在唐毅拍着胸膛立军令状,杨安匆匆跑来,说道:“老大人,知府马宁远求见。”   “马宁远?他来干什么?”   王忬一愣,随即点头说道:“叫他过来。”   没有多大一会儿,匆忙的脚步声响起,马宁远三步两步到了王忬的面前,撩袍跪在了地上。   “督公,卑职恭贺督公康复,愿督公身强体健,官运亨通。”   王忬微微一笑,“马大人,东南总督已经换了张经张大人,老夫和你同朝为官,不要这么客气,快平身吧。”   马宁远从地上起来,掸了掸尘土,不好意思说道:“按理说下官该早早来给督公问安,一直都没有来,还请督公不要怪罪。”   “国事为重,老夫有什么好怪罪的。马大人,你来怕是有事吧?”   “督公英明!”马宁远犹豫了半晌,咬着牙说道:“督公,卑职开门见山,您老不能让张大人继续查下去了。”   王忬一听,顿时脸色就阴沉下来,不由得冷笑道:“马大人,你要为通倭之人说情吗?”马宁远一惊,他这才想起来,王忬就是苦主,他被害得险些丧命,张经也是打着给王忬报仇的旗号,到处调查。   挣扎了一会儿,马宁远猛地跪倒,砰砰磕头!   “督公,卑职一片赤诚可鉴日月,绝没有放任罪魁祸首的想法。只是……只是案子不是张大人和李大人的那种查法。”   “他们怎么不对了?”王忬提高了声调,透着不悦。   “启禀大人,他们以应家和吴家为切入,顺藤摸瓜,只要牵涉进去的就严厉调查,绝不放过。东南的士绅,商人,还有朝廷的官吏,本就是同气连枝,过从甚密,按照这个做法下去,只怕朝廷人人自危,地方人人自危,最后就是天下大乱,只能便宜了倭寇。还请督公明鉴啊!”   马宁远痛心疾首说道:“督公,刚刚陆有亨大人也去找了李中丞,一口气就抓了杭州,绍兴,宁波等处的佐贰官十余名,照着这个势头下去,要不了多久,浙江就没有当官之人了,卑职人微言轻,放眼东南,唯有督公能解救大家了,卑职替所有人拜求督公!”   说着,马宁远一头碰在地上,趴着不起来。   哦,王忬长长出了口气,脸上露出犹疑的神色。   他当然希望能狠查案子,不光是出口气,也是为了官场能恢复清明,吏治好了,抗倭才有希望。听马宁远一说,还没弄出个结果,竟然把官场都搅得大乱,这就得不偿失了。   王忬犹豫了半晌,叹道:“马知府,非是老夫不愿意帮忙,只是我如今已经不是总督,论起辈分资历,又远远没法和张部堂相比,部堂大人为官多年,经验丰富,你要相信他会处理好的。”   马宁远张张嘴,还要说话,王忬懒懒地摆摆手,“老夫累了,你退下吧。”马宁远只能垂着头,离开了总督府。   他刚走,王忬把唐毅叫过来,正商量着怎么办,突然又有人赶来,这一次来的正是卢镗。   一见唐毅和王忬连忙施礼,格外亲切,卢镗凭借战功赫赫,已经升到了总兵的高位。   “呵呵,沙洲一战之后,还以为唐大人要去京城享福了,没想到这么快就回到东南,俺卢镗可盼着和唐大人并肩作战,杀倭寇一个落花流水。”   唐毅笑道:“卢将军忠勇过人,家父这次来到东南,还要靠卢将军多多支持。”   “没说的。”卢镗笑了笑,随即脸色又垮了下来,叹口气,欲言又止。王忬笑道:“卢总兵,莫不是有碍口的话?要不要老夫回避?”   “岂敢岂敢!”卢镗脸色不善地说道:“督公,唐公子,俺卢镗不是不懂事,俺也恨喝兵血,吃空饷,只是俺觉得不能乱来啊!”   乱来?   唐毅万万想不到卢镗会说这种话,忙问道:“卢将军,到底出了什么事情?”   “哎,张总督和李中丞追查郑永昌等人的贪墨,其中涉及克扣军饷一项。今天张总督把身在浙江的五个总兵,连同水师的俞总兵都找了过去,结果除了卢某之外,其他人都被扣了下来,他们或许有错,可是把他们都抓起来,倭寇来了,该怎么办啊?” 第199章 菩萨心肠   虽然都在浙江为官,但是卢镗身为武将,平时要训练人马,战时要带兵作战,能见面的时候不多,唐慎提议留他吃顿饭,叙叙旧。卢镗一脸为难,说道:“唐大人,卢某早就垂涎大人家的美酒,只是眼下几位总兵都被关起来,军务又紧急,不能没有人盯着。”   唐慎点头,自嘲笑笑,“倒是我疏忽了,卢兄赶快回军营吧,千万要防备倭寇偷袭。”   “我省得。”   卢镗抱拳告辞,唐慎回头看了看儿子,又看了看王忬,叹息道:“思质公,行之,卢将军可是从来不求人的,他找你们来,就是有难处了。别人不知道,俞大猷俞总兵可是声名赫赫。那是军中猛虎,这些年抗倭屡立战功,而且操守过人,绝对不可能贪墨军饷,要是连他都抓了起来,东南还有谁能抗衡倭寇?”   老爹所说,正是唐毅担忧的。   凡事过犹不及,张经能顶得住严党的压力,彻查案子,揪出败类,唐毅是举双手双脚赞成。可是演变到了如今,官场、地方都乱了不说,就连军队都出了事情,就大大超出了唐毅的预想……   “行之,你爹说的有道理!”王忬攥着拳头,突然站起,大声说道:“东南大局是老夫一手打造的,不能让张经给捣乱了,我要去见他!”   唐毅严肃地问道:“您老见到了张经,想怎么说?”   “怎么说?”王忬一愣,随即道:“就说东南不能乱,就说老夫虽然受伤,但是终究性命无碍,以大局为重呗!”   “不行!”唐毅果断地摇头,“您老要是听我的,不但不能去说,还应该尽快上书朝廷,说您身体已经恢复,请求调任。”   王忬一愣,拧眉怒道:“行之,老夫做事善始善终,从不半路当逃兵!”唐慎也说道:“行之,个人恩怨事小,东南大局事大啊!”   看着两位都不理解,唐毅陪笑道:“舅舅去说情,只会让事情更糟,别忘了您的身份。”   身份?   王忬还在迟楞,唐慎倒是想明白了,羞愧地说道:“没错,太仓王家,在东南历经千年,和各大世家都有联系,您要是出面,只会让张经误以为是世家大族出面,老夫子一旦有了成见,说什么都不管用。”   经过解释,王忬总算是冷静下来,其实何止是他的身份,张经办案,他就是苦主,哪有原告反过来扯法官后腿的道理,根本说不通。   “行之,既然老夫不合适,你看谁能行?”   “谁?除了我师父,别人也不够分量啊!”唐毅笑着站起身,说道:“我这就去拜求师父。”   ……   唐毅起身离开了总督府,急匆匆赶到了钦差行辕,看门的士兵早就认识了唐毅,忙小跑着过来,把唐毅的小毛驴接过去。   “公子放心,好草好料喂着,再给打五个鸡蛋。”   唐毅满意点头,随手拿出一块碎银子,有个二三两的样子,塞到了士兵手里,对方喜滋滋接了过来。唐毅并不认为这算什么行贿,买个安心而已,不付出一点,凭什么让人家尽心竭力地办事。   士兵喜滋滋把银子收起来,又低声说道:“公子,有些不巧,刚刚张部堂来了,正在和大人聊天呢,要不您等一会儿?”   “张部堂?”   唐毅一愣,笑道:“好,我就等一等。”唐毅来到了小客厅,刚刚坐下,就把从人都打发出去。他迫不及待想要听听张经会说什么。悄悄掀开了窗户,轻松跳了出去。钦差的行辕本是一个盐商的别墅,设计很精巧,花厅周围都有回廊环绕,唐毅踩着栏杆,小心翼翼绕到了正厅的后面,屏息凝神,侧耳倾听。   就听见里面有两个声音传来,正是老师和张经。   “荆川,老夫此来何意,你可知晓?”   唐顺之极富磁性的声音响起,“在下不知。”   “荆川,老夫到了浙江没几日,可是查到的东西只能用四个字形容:触目惊心!”张经敲着桌子,大声吼道:“从上到下,无人不贪,无官不贪。从衙门到军队,从官场到地方,到处都是污秽横流,人心败坏。如果不用霹雳手段,除掉毒瘤,倭寇之患永无宁日,非但如此,大明朝廷也将永无宁日。”   张经充满希冀地看着唐顺之,热情说道:“荆川,老夫已经查到了相当数量罪证,直指奸党严嵩。老夫已经给李太宰上书,如果你能给徐阁老写一封信,他们在朝廷联手,我们在江南合作,摧毁奸党,消灭恶徒,还大明朗朗乾坤,让百姓安居乐业,这不正是你们心学弟子的追求吗?”   一番充满了鼓动的话语,放在以往,唐顺之就算不赞同,可不知道如何反驳,可是他如今却不一样了。   “半洲公,在下不敢苟同。诚如您所说,浙江上下,百病齐发,稍微不甚,就会酿成大祸。这时候要的是小心谨慎,缓缓调理,如果一味用虎狼之药,怕是承受不住。”   张经脸上的喜悦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强烈的质疑,老头子瞳孔紧缩,厉声问道:“荆川,你莫非被严党收买了不成?”   唐顺之将脸色一沉,同样郑重地说道:“唐某一生行事,但求无愧于心,没有人能收买我!”   “好!”张经一拍桌子,质问道:“那老夫问你,官场贪墨是不是真的,贪官污吏该不该杀?”   “当然该杀!”唐顺之毫不迟疑地说道。   “士绅大户违背祖制,私自出海,勾结倭寇,出卖情报,该不该杀?”   “也该杀!”   “还有,军中将领,贪墨粮饷,中饱私囊。老夫调查了,除卢镗一人,其余皆有贪贿行为。其中仅俞大猷一人,将贪墨的银两用于收买细作,调查倭寇情形。老夫已经把俞大猷放了,其余诸人,都是贪得无厌,丧心病狂,吃尽穿绝,到处买小老婆。岳武穆说过,文官不爱财,武将不惜命。指望着这么一群饭桶废物,能平灭倭寇吗?难道不该严惩?”   连续质问,别说屋里的唐顺之,就连外面的唐毅都脸上发烧,险些给张经拍巴掌。此老看得一点都不错,别说杀,就算万剐凌迟都应该。就看老师怎么回答吧!   以前总是被唐顺之推出来当挡箭牌,这回轮到老师为难,唐毅竟然升起一股恶趣味,竖着耳朵听着。   足足沉默了半晌,唐毅都能听到自己的心跳。   唐顺之缓缓站起,负手而立。   “半洲公,您说的都对,可是您能告诉在下,杀了人之后呢,官场就能变得人人清廉,将士就能个个用命?”   面对质问,张经好歹是几十年宦海沉浮的老油条,自然不会说昧良心的话,只能叹道:“纵然不能彻底清除,蛀虫少一些,收敛一些,总是好事吧?”   唐顺之又摇摇头,坐在了张经的身边,语重心长道:“半洲公,倭寇会闹成这样,绝对是几十年,甚至上百年的积弊,水有源,树有根,弄到了今天,朝廷和百姓都经不起洗肠涤胃似的大变革。唯有徐徐图之,水磨工夫,自然能够化解,急于求成,只怕反受其累。”   唐顺之尽量字斟句酌,不去触怒老夫子,可是张经听完依旧是须发皆乍,伸出手指,指着唐顺之冷笑连连。   “好啊,真是想不到!名满天下的唐荆川竟然也变成了一个官场的老油条。什么叫徐徐图之,不就是因循苟且,迁就妥协吗?你可知道,那些人根本就不是人,是鬼!是妖魔!他们活着一天,百姓士兵就多受一天的苦,多死一天的人!老夫年逾花甲,早已把生死置之度外,来到浙江,就想拼掉老命,流干热血。既然你唐荆川选择了妥协,就算老夫看错了人!告辞!”   话不投机半句多,张经一甩袖子,头也不回,就往外面走。唐顺之起身相送,老头已经消失在眼前。   唐顺之看着背影,突然一阵萧索,摇着头往回走,他刚进屋,却发现一个人坐在了太师椅上,一手拿着茶壶,一手拿着点心,连吃带喝,不亦乐乎!   ……   “看为师被抢白,是不是很舒服啊?”   “是,饿——不不!”唐毅慌忙站起,陪笑道:“师父恕罪,弟子实在是来得匆忙,没吃东西。”   “哼!”唐顺之哼了一声,一屁股坐下,叹道:“刚刚的对话你听到了?”   “啊,听到一点。”   “是不是对师父很失望?”唐顺之自嘲地笑笑。   唐毅正色道:“师父,弟子从来都以您老为荣!”   “少拍马屁。”唐顺之说道:“你怎么看张经张部堂?”   “张大人是好人,好官,只是他不懂东南。”   “不懂,怎么讲?”   唐毅道:“我看过张部堂的履历,他担任知县,政绩斐然,入京出任吏科给事中,先后弹劾倒了兵部尚书金献民,河南巡抚潘埙,甚至锦衣卫也被他弹劾。老夫子在嘉靖十六年任两广总督,先后平定瑶族叛乱,出使安南,消弭战祸,文韬武略,军功卓著。”   “没错,张部堂的确堪称当世英雄。”   “不过此老在西南太久了,他只知道一味用强,却不明白土司再凶狠狡诈,也比不过攀附在官僚体系之上的士绅大族之万一,老夫子只懂霹雳手段是成不了事的,所以——最需要我们的菩萨心肠!” 第200章 联合起来   任何一个宦海沉浮几十年的人物,都不会随便乱来的。张经的举动看似十分疯狂,简单粗暴,打击面巨大,但是仔细推敲,背后同样有深沉的算计。   他敢这么做,首先是因为有足够的底气,张经背后有执掌吏部的李太宰,想撼动督抚一级的官员必须经过吏部,也就是说,李太宰安全,张经就稳如泰山。而李默有个好徒弟陆炳,有锦衣卫庇护,严党惯用的抹黑栽赃诬告全都大打折扣,张老大人就有了放手一搏的胆气。   同时,张经对东南倭寇之乱,他也有自己的看法。   倭寇猖獗,祸在市舶司,祸在通商,祸在贸易!   只要百姓向国初一样,好好耕种田地,不去弄什么丝绸,瓷器,人心淳朴,不贪图小利,东南自然安宁,没有了财货吸引,倭寇之乱自然消弭……   别管这套想法对不对,至少张经,包括他背后的李默都是这个看法,而且他们代表了相当多的大明官僚阶层,士人精英的看法。虽然唐毅,唐顺之,还有一大批洞察倭乱本质的官员,不停宣传,不停上书,但是固有的观念就像是野草,哪怕烈火燎原,也不会轻易改变。   了解了张经的想法,再去看他的措施,一目了然。   清查官场,整顿吏治,是打断官商勾结,打击大户,压制海商,是为了断绝走私。整饬军队,加强战力是为了对抗已有的倭寇。   这一切汇成一柄利剑,利用东南的乱局斩杀千年妖孽严阁老,辅佐李太宰上位,只要君子执政,小人退避,自然天下太平……   “要是天下事都这么简单,或许就不需要我们发愁了!”唐毅仰天长叹,“东南的人口比起开国以来,增加了两三倍不止,城市更是雨后春笋,数量激增。大量的富余劳动力没有田地可耕,只能靠着对外贸易,赚取利润,养活东南的百姓。那些海商大族固然可恶,可是他们毕竟关系着无数百姓的生计,贸然出手打击,只会让百姓失业,甚至流落海上成为倭寇。”   唐顺之深以为然地点头,却又苦笑道:“说这些有什么用,张部堂不会听的,在他的眼里,只要是违反祖制,那就是乱臣贼子,天朝弃民,死就死了,他根本不会在乎。”   ……   唐毅想了半天,还是颓废地坐在椅子上,抱着脑袋。   说实话,他开始厌恶所谓的清官了,这些人不知变通,不懂实务,偏偏还长成了一颗榆木脑袋,宁顽不灵,油盐不进。他们办事一切以道德为标准,你道德有问题,做的一切都是错的。捧着孔孟之道,捧着祖宗规矩,自以为是,就像是一个个刺猬,根本听不进去劝解。   而且相比贪官,这帮人的危害或许更大。就拿眼下的东南来说,如果让张经继续搞下去,王忬留下的抗倭措施都会被推翻,上百万的军饷,数千士兵的牺牲都打了水漂。   再进行重建,又需要花费多少银子,牺牲多少生命,浪费多少时间。   试问,郑永昌,何茂才,应三元之流的贪官蛀虫,恐怕加起来的危害还比不上一个张部堂!   可是,可是,可是……世人会真正思考这些吗,张经清廉能干,又不畏强权,敢于和严嵩对抗,站在恶人的对面一定是好人,同样和好人作对,一定就是坏。神奇的天朝标准,哪怕过了几百年,唐毅也敢说张经绝对是正面人物。和此老争斗,要承担的风险可想而知。   突然之间,唐毅竟然发现,张经简直就是一颗铜豌豆,蒸不烂、煮不熟、捶不匾、炒不爆、响珰珰!   硬的不行,软的不吃,放任下去,危害不可预料,偏偏又没法制止。   就连聪明过人的唐顺之也没了办法,只能两手一摊,苦笑道:“只怕早晚张部堂也要重蹈朱纨的覆辙啊!”   唐毅脸色铁青,突然一拍椅子扶手,咬牙切齿道:“我虽然讨厌张经,可是不得不说,正是他这种人,我大明才有一丝的良心存在,无论如何,都不能看着他和东南一起万劫不复!”   几句话掷地有声,铿锵有力,唐顺之顿时眼前一亮。   这就是他欣赏唐毅的地方,有道德,有良知,更有办法!   “说吧,你小子准备怎么干,为师一定鼎力相助。”   ……   要想改变张经的主意,靠着讲道理是没有用的,他的道理比谁都多。只能让老头子自己感到山穷水尽,做不下去,才会知难而退。   可是要做到这一点,何其困难!   唐毅知道自己的力量远远不够,他只能联合更多的势力。不出意外,唐公子的召集令再度出现在江湖……   上一次是针对杭城的粮商大户,这一次则是扩大范围,东南的士绅大族,豪商巨贾,都在他的邀请范围之内。   地点还是选在红梅阁,天还没黑,一顶顶小轿就出现在红梅阁的周围,士绅和商人穿着青衣小帽,神秘兮兮到了跨院,宽阔的院子摆了二十几桌,比起结婚请客还热闹,抬头看去,却已经坐了大半。   好些个难得一见的人物都赶来了,大家互相不停聊着,脸上都是写满了忧虑。   张经已经抓了七家海商,关进去几百人,他们牵涉到的官僚士绅,多如牛毛,可以说如果真正顺藤摸瓜,彻查下去,在场至少要被干掉三分之一。   为了自家的性命安全,见到唐毅的请帖,哪能不来。   戌时前后,所有位置都坐满了,唐毅笑眯眯出现,坐在了中间,一摆手,悠扬的乐曲响起,侍女们穿着轻薄的纱衣,端着美味佳肴上来。   杯盘罗列,酒香醉人,可是大家伙一点兴趣都没有,端起酒杯喝到肚子里,只剩下满腹的苦水。   坐在前面的一个矮胖丝绸商说道:“唐公子,就算是琼浆玉液,也都没了滋味,大家伙都知道您神通广大,呼风唤雨撒豆成兵,可一定要帮我们啊!”   好嘛,把自己说成神棍了,唐毅忍不住好笑。   “诸位稍安勿躁。”唐毅端起酒杯笑道:“大家伙坐在这里,你们不妨互相看看,每个人的身价值多少,有多少田,多少作坊,雇了多少工人?”   听唐毅的话,大家吓得一缩脖子,心说这是什么意思,莫非唐公子要帮着张部堂,把大家伙一勺烩了?   吓得白毛汗都冒出来了,两股战栗,瑟瑟发抖。   “呵呵,大家伙不要误会,我只是让大家心里有谱儿,我们不是待宰的羔羊。张经再厉害,也没法和这么多人作对,要是把你们都除掉了,浙江也就完了,你们想想,是不是这个道理?”   还真别说,唐毅这么一说,大家倒是醒悟过来,他们之中,身价最少的也有十万以上,有些大家族田产房舍,作坊船队,加起来过千万。   握着浙江一半的土地,七八成的作坊,几百万佃农,上百万织户,要是这些人都失业了,哪怕只有一成跑去当倭寇,别说东南,大明朝就完了。   以往大家都分散着,把身家性命都系于官老爷,从来没有正视过自己的力量,听唐毅这么一说,顿时有些人心里头跃跃欲试。   我们这么强大,还用怕张经吗,要不大家联合起来,把老夫子扳倒?   “咳咳!”唐毅可不想让他们误会,严肃地说道:“大家都是守法之人,张部堂调查通倭的匪类,天经地义,岂能随便置喙?不过——矫枉过正,怕是也有粗糙之处,影响了大家的正常生意。我想张部堂是通情达理的,只要大家把难处告诉我,我会想办法转达张部堂,让他知道。”   “那可多谢唐公子了!”   众人欣喜若狂,仿佛抓到了救命稻草,连连拜谢。   唐毅笑道:“大家放心,话我会传到。上一次我提到过要大练乡勇,不少士绅贤达已经答应,还答应出钱出力。这样吧,凡是愿意支持乡勇的,请到一旁的房间,把协议签了,按照出银子的多少,折成运河票号的股份。只要大家成为股东,咱们就是一家人,一切好商量。”   果然,天底下没有免费的午餐,想要借助唐毅的势力,就要交投名状。大家伙犹豫了一会儿,有几个商人就带头站了起来。   “诸位,咱们手下要是有乡勇,谁还敢随便抓,哪怕为了身家性命,我们也愿意听唐公子的!”   有人带头,事情就好办多了,经过整整一个晚上,运河票号吸纳的股东就增加了一百多位,规模更是扩大了三倍还多,论起股本,甚至远远超过了经营多年的晋商四大商号。   享受着实力暴涨的快感,唐毅满脸欣欣然的笑容。   “诸位,入股之后,咱们利害相连,就是自家人了。我也不瞒诸位,张部堂是个老顽固,想劝他,我可没有把握。”   什么?   这下子在场的众人可都炸锅了,刚刚放下去的心,骤然提到了嗓子眼。不带这么坑人的,就好比背了一大段菜名,然后告诉人家没带钱,伤人,伤心,更伤财!   我们要差评,要返款!   看着大家一副吃人的模样,唐毅又笑道:“诸位,虽然我没办法劝说张部堂,可是咱们联合在一起,就有这个把握,让老夫子低头。” 第201章 釜底抽薪   经过了一整夜的忙碌,最新的股东清单放在了唐毅的面前:王、徐、严、陆、方、杨……全都是显赫的朝中大姓,放在平时,求他们都不会加入,从这个角度看,张老大人也做了一件好事。唐毅记得死胖子丘吉尔的话,和强者联合,我就是强者!   只要把这些势力捏在一起,绝对就是东南之王,地下的皇帝。   区区运河票号已经不足以代表这股强悍的力量,唐毅准备把票号更名,就叫做交通行,交汇天下,沟通财富。银行在手,天下我有。数钱数到手抽筋算什么,老子印钱印到手抽筋!   一想到美好的前景,唐毅都流了口水。   “行之小朋友,你又在想什么坏事?”   唐顺之笑眯眯说着,突然猛地一拍桌子,咆哮道:“为师让你想办法,不是让你做白日梦!”   唐毅揉了揉眼睛,委屈地说道:“弟子哪有做白日梦,我都忙了一晚上,休息一会儿还不成?”   “等事情解决了,你睡三天三夜我都不管,现在就是不成!”唐顺之凶巴巴说道,他算是看出来了,唐毅和他的小毛驴一个德行,不抽几鞭子,是不会动弹的。   唐毅无奈,只好伸了一个懒腰,爬起来弄了点凉水,擦了一把脸,打起精神。刚一回头,却发现股东的清单落到了唐顺之手里,老师须发皆乍,眼睛喷火一般的看着自己。   “师,师父,偷窥商业机密是犯法的!”   “滚!”唐顺之破口大骂,“小兔崽子,为师问你,这就是你的菩萨心肠?”   “菩萨也有好有坏。”唐毅嘟囔着,唐顺之的眉头都立起来,唐毅可不敢再废话了,忙如实说道:“恩师,如果大家不合作,张部堂就会个个击破,他处置的人越多,就会逼迫一些人铤而走险,他们会利用倭寇杀王大人,没准就会暗杀张部堂,到了那时候,就一发不可收拾了。”   “别说废话!”唐顺之脸色阴沉,强压着怒火道:“你给我说明白,到底想怎么做,是不是要借着他们的势力,把张经给干掉?”   “哪能啊!”唐毅笑嘻嘻道:“师父,有危险,就有机遇。弟子以往觉得张部堂又臭又硬,是个非常麻烦的人物。可是后来我想明白,他难对付,不光我发愁,其他人说不定更发愁。想明白了这个,我就意识到张部堂其实是一张好牌,利用他的压力,整合东南的士绅商贾,把乡勇的事情落实下去,要是没有张部堂的折腾,这帮人怕是还要观望许久。”   唐顺之默默听着,脸色稍微缓和一些,但是依旧凶巴巴的。   “不要避重就轻,你还没说怎么对付张大人呢?”   唐毅笑着探过身子,在唐顺之耳边嘟囔了几句。   唐顺之听完之后,脸上一阵阵的颜色变幻,精彩怪异到了极点。沉默了半晌,唐顺之才试探着说道:“这招会不会太,太过分了?”   “您老不愿意做?”   “我是怕……”   “不用怕,徐阁老道行深着呢,这点事对他不是问题,只要他松口了,朝堂之上二比一,李太宰就不得不软化。没了后台,咱们再略施小计,张部堂就会低头。”   “这倒是个办法,只怕日后徐华亭不会放过你的。”唐顺之叹道。   “师父,不还有您吗,弟子我是百无禁忌。”唐毅得意洋洋说着,显然他准备让唐顺之背黑锅。   ……   自从京城一战露脸之后,徐阶在嘉靖面前露脸的机会直线上升,除了日常的政务,甚至会聊到一些修炼的事情,徐阶由此更加了解严嵩受宠的原因,就在于“青词”二字。   所谓青词又称绿章,是道教举行斋醮时献给上天的奏章祝文。一般为骈俪体,用红色颜料写在青藤纸,要求对仗工整,文采斐然。   嘉靖修醮炼丹,都离不开青词,而那些道士所书又很难入嘉靖的法眼,因此朝中的重臣,翰林院的才子都多了一个任务,那就是满足嘉靖无休止的青词需求。   严嵩的前任夏言就是靠着一手出色的青词,才获得圣眷。一心讨好嘉靖的严嵩也不例外,他苦心孤诣,不断练习提高,总算挤入了高手行列。   很不幸近年严阁老年纪稍微大了,脑袋也不灵光,青词的水平在下降,幸亏他有个儿子,别看严世藩骄奢狂妄,但绝对是不学有术,青词的本事远远把翰林们都甩出去十万八千里。   徐阶不用儿子捉刀,他本身的文采就不可小觑,以往是不屑为之,如今他根本不在乎所谓的脸面,拿出十成的功力,青词水平飞速提高,每每都让嘉靖惊为天人。   眼看着到重阳节,敬天修醮的日子,徐阶又在灯下赶写青词。   “……祗荐洁诚,宗祈祉福。仰翳庇贮,覃及庶黎。伏以殊廷外建……”华丽空洞,不知所云的玩意,还要写的迭出新意,真是难为死个人。要是遇到了卡文,那酸爽简直堪比便秘。   好在今天徐阁老的文思涌动,写到最后,竟然福至心灵,写出了一段名句:“洛水玄龟初献瑞,阴数九,阳数九,九九八十一数,数通乎道,道合原始天尊,一诚有感:岐山丹凤双呈祥,雄鸣六,雌鸣六,六六三十六声,声闻于天,天生嘉靖皇帝,万寿无疆。”   强忍着恶心欲绝的冲动,徐阁老把青词收起,揉了揉酸胀的眼睛,就准备去休息。   突然外面有司值郎捧着公文急匆匆送来,放在了徐阶的案头。   “阁老,是南京来的。”   徐阶点点头,“下去吧。”   打发走了来人,徐阶随手拆开,看了两眼就皱起眉头。   原来这封信是弟弟徐陟送来的,这个兄弟和徐阶差了十几岁,俗话说长兄如父,徐阶对小兄弟非常爱护,急忙看了下去。   信中先是问好,简略说说家中的事情,接着徐陟笔锋一转,就写到了张经到东南的种种作为,什么在官场掀起血雨腥风,什么抓捕士绅,辱没斯文,横行暴虐,猖獗无比……光是骂人的文字就足有三五百,恨意之深,可见一斑。   当然在最后徐陟也提到徐家在松江苏州一带,有着大量的产业,张经这么干,不少小人趁机告发徐家,还说什么徐家有通倭嫌疑……   看完了这封信,徐阶的拳头攥了起来。他满心怒火,一半冲着张经,一半也是冲着家里人,早就告诉他们,要收敛,要小心,不要当出头鸟,就是不听,结果如何,触到了霉头吧!   张经雷厉风行,徐阶看在眼里,心中暗自高兴,李默和严嵩对掐,不论谁倒下,都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可是这把火烧到了他的头上,那可就不怎么美妙了。   徐阶不是糊涂人,他知道家中这些年干了什么,如果徐阶真心阻止,家里头绝不会田连阡陌,聚财无数。   他并没有这么做,经营朋党并不容易,人情往来,打通关节,侦察情报,收买眼线,比起真正的战场一点不差。严家父子靠着贪墨敛财无数,徐阁老也不能含糊,每年家里供应的花销就有十几万两之多。   要是靠着原本的一百多亩田地,就算种金子也长不出来这么多。   徐阶对此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是眼下不同,张经大肆调查,一旦真查到了徐家头上,自己苦心经营的清廉形象就要破功,徐阶是万万不能接受。   而且徐阶嗅到了一丝阴谋的气息,自己的家产多数都在南直隶,张经在浙江调查,怎么会把火烧到自己头上,莫非有人暗中动手脚,引诱自己和李默发生冲突。   一想到这里,徐阶眼前就飘过严阁老菊花般的老脸,心里头一阵发冷。   树欲静而风不止啊!   徐阶靠着太师椅,长长出了口气,如论如何,眼下严党一家独大,好似占据天时的曹操,他和李默就是孙刘两家,唯有手拉着手,至少要暗中结盟,才能抗衡严党,不然只有被吞掉的下场。   徐阁老权衡半晌,总算拿定了主意。   转过天,李默因为用人的事情,被招到了玉熙宫,奏对结束之后,徐阶派人把他请到了自己的值房。   “呵呵,时言兄,有些公务,早就想请教一二,一直找不到时机,今天可要麻烦时言兄了。”   面对徐阶,李默也不敢托大,笑道:“子升兄只管说就是,我知无不言。”   两位大佬谈得十分愉快,足足过了一个多时辰,徐阶亲自送李默出去,临别之时,徐阶才轻飘飘说了一句,“家人不懂事,望兄高抬贵手!”   李默还有些糊涂,一路上不停想着,自己没有对徐阶的家人下手啊,是谁给自己惹麻烦?光是一个严嵩,就够他竭尽全力的,要是再加上徐华亭,还活不活了。   李默虽然刚愎自用,可并不是傻瓜,回家之后,立刻把张经最近送来的密报找来,仔细看了又看。在张经抓捕的名单之中,果然有几个姓徐的人。   “唉,张半洲啊,我怎么告诉你的,只倒严党,徐阶要放在日后。”   好嘛,李默的野心还不小,对付一个严嵩还不够,甚至想着把徐阶赶出去,独霸朝堂。徐阶家中牵涉进去,倒是一个好借口,可是万一逼得严徐联手,那可就不好玩了……   想到这里,李默立刻提笔,刷刷点点,给张经写回信。只是李太宰料不到,有些事情只要妥协,就再也硬不起来了! 第202章 步步紧逼   从九月份开始,繁荣的杭城就出现了缺货问题,首先是丝绸布匹,原本杭州作为丝绸的主产地,上等的绸缎不过七八两银子,比起内地要便宜一倍。   可是大量士绅受到冲击,生丝供应根本不上,接着各个作坊减少生产,绸缎的价格突破十两银子。   各大绸缎庄发现丝绸缺货,本能地开始囤积居奇,这样一来,绸缎和布匹的价格飞涨,不到一个月,突破到了十八两,看势头别说二十两,就算三十两都未必能挡得住。   当然丝绸只是有钱人家用得起的,影响还不算大,另一种物资就更致命了,那就是食盐,这可是寻常百姓必须之物,可以没有油,没有茶,没糖,没醋,唯独就是离不开盐。   出苦力的一锅菜要放一大把盐,吃少了就没力气。   可是随着盐价暴涨三倍,家里的婆娘都小心翼翼,不舍得多放一点,哪怕再小心,家里的盐都有吃光的时候。等到她们赶到店铺的时候,长长的队伍让人头晕目眩,一斤盐涨到了五钱银子,一两银子十六钱,算起来不过三斤多食盐,普通的农家一个月的收入都未必能有一两银子。   就在食盐暴涨,让百姓叫苦不迭的时候,粮价也在快速攀升。   一石大米平时在一两八钱到二两之间,进入秋收季节,本来粮价该下降的,可是今天却全然不同,悄无声息地过了三两银子。   去年可以买两石粮食的银子,今年只能买一石,很多百姓都犹豫了,家里还有存粮,先等一等,没准可以下降呢。   这一等可了不得,粮价三级跳的上涨,迅速突破了五两银子。粮价一涨,万物皆涨,百姓的生活一下子就打乱了。   身为东南总督的张经再也不能熟视无睹,他立刻把李天宠和陆有亨找了过来,紧急商讨对策。   李天宠斗志昂扬,红着眼睛,怒骂道:“部堂大人,今年风调雨顺,虽然有些倭寇作乱,可是并不影响收成,本该价格下降的东西,突然暴涨,背后一定有人搞鬼。”   陆有亨也说道:“没错,就是那些士绅大族,他们哄抬物价,就是想逼着督公收手,绝对不能怕了他们!”   张经抬了抬眼皮,淡淡问道:“该如何是好?”   “抓!”   陆有亨果断说道:“卑职这就带着人马,去所有的粮行,谁敢囤积居奇,一律以通倭论处。”   这位杀气腾腾,不过张经还算老成,如果真的这么干,就等于是和所有士绅宣战,后果不堪设想。找死也不是这么个找法!   “李中丞,你的看法呢?”   李天宠寻思一会儿,说道:“督公,案子查得很顺利,估计再有十天半个月就能收网,卑职以为开仓放粮,撑过一段时间不难。”   张经问道:“杭城的屯粮可够?”   “这个……督公,仓库里还有十万石粮食,另外军粮还有十八万石,数量不在少数。”   张经眯缝着老眼,默默盘算,杭州不到百万的人口,存粮足够吃一个月的,再说了,他已经下令,从各地调运,十天之内,就会陆续送到。   “既然他们想和老夫斗法,那就放马过来,传令下去,明天在四城安排放粮点,敞开供应,老夫倒要看看他们有多大的本事!”张经拍着桌子,斗志昂扬。   李天宠和陆有亨倍受鼓舞,欣然领命。立刻下去准备,从第二天开始,就开仓放粮。   他们的举动都看在了唐毅的眼睛里,心中好笑,就凭他们手上的这点力量,根本就是螳臂当车,不自量力!   一声令下,运河票号,加上浙江的士绅一夜之间就调集了一百五十万两银子,派遣人员,分成四个队伍,从天不亮就开始排队,准许买粮之后,他们疯狂抢购,不到一天时间,就砸出去七十多万两,买下了将近二十万石。   李天宠和陆有亨不得不提前结束放粮,只是一天时间,这两位就好像经历了一场残酷的战斗一般,嘴唇都冒了水泡。   疯狂,实在是太疯狂!   从一开始是唐毅安排的人手,到了后来,基本上都是杭州的百姓,他们提着米袋子,蜂拥而来,队伍排出去三五里远,从来没有人感到杭城的人口竟然这么多,这么疯!每个人喊破了喉咙,掏光了钱袋,急不可耐地换成粮食。   当李天宠他们提前关闭售粮点的时候,人群爆发出惊涛骇浪般的怒骂,大家哭喊着冲向了其他的粮店,一瞬间,粮食价格突破了八两一石,转过天再开张,就已经到了十两银子……   “完了,完了!”李天宠两眼无神,呆坐在椅子上,浑身颤抖,想起昨天的情况,他依旧心有余悸,甚至会变成一生的阴影。   不管你说什么,百姓只有一个声音:“粮食,粮食,给我们粮食!”   何止是普通百姓,就连官府的衙役都加入了抢购的行列,大家统统失去了理智,变成了疯子,变成了狂人!   “部堂大人,咱们输了。”李天宠喃喃地说道,陆有亨张了张嘴,也不知道说什么,面对官吏,面对大户,他们可以义正辞严,可以慷慨激昂,可是面对着无数的百姓,他们变得无比苍白无力。   道理再好,当不了饭吃!   “怎么会如此,怎么会如此啊?”陆有亨不停问着自己,他所坚信的清官无敌第一次出现了动摇。   相比手下的颓丧,张经却依旧坚定,老头子是领兵的统帅,再难的情况也遇到过,他才不会把这点小把戏看在眼睛里。   “都抬起头来!”张经厉声吼道。   李天宠和陆有亨神情一怔,忙挺直了胸膛,看着老大人。   “传本督的命令,告诉瓦夫人,准备三千士兵,随着老夫打击囤积居奇的奸商!”   “大人!”李天宠慌忙说道:“万万不可,会激起众怒啊!”   张经冷哼了一声,“他们逼老夫的,给脸不要脸,老夫岂会客气!你们不用怕,出了什么事,老夫一肩扛起。”   正在说话之间,外面响起急促的脚步声,抬头看去,走进来一个六十左右的老妇人,她身材高大,比起一般男子还要高出半头,穿着明晃晃铠甲,背后背着两把长刀,威风凛凛,杀气过人。   “老夫人,您有何事?”张经知道瓦夫人一向稳重,不会冒然跑来的。   只见瓦夫人面色严峻,坐在了椅子上,拿起茶壶,咕嘟嘟,喝干了一壶茶水,才冲着张经抱拳。   “老大人,老身只想请教一件事,还请老大人如实告知。”   “请讲。”   “大人爽快,老身听人说杭州城中,军粮都卖了出去,我们这些人又要饿肚子?”   “胡说!”张经一拍桌子,怒道:“老夫人,不必听那些人煽风点火,你是老夫请来的,哪怕是砸锅卖铁,需要多少粮食,老夫都会供应,绝不会出差错。”   面对信誓旦旦的保证,瓦夫人没有任何轻松,相反还叹道:“这么说,粮食还是不够,对吧?”   张经一阵愕然,话都堵在了喉咙里,说不出来,额头上冒出一层细腻的汗珠。大厅之上,陷入了怪异的沉默之中,足足有几分钟时间,瓦夫人站起身,说道:“老身相信部堂大人,这就回营去安抚大家伙,不光是老夫的人马,彭家父子也不会添乱。”   走到了门口,瓦夫人又停顿下来,补充道:“老身只能做到这些,还请部堂大人尽快调拨军粮才是。”   ……   瓦夫人走了足足一刻钟,张经攥得紧紧的拳头才松开,一滴暗红的血液骇然出现在掌心!   老头子从来没有如此愤怒过,他真想把那些兴风作浪之人揪出来,挨个砍头,才能解他心中之气。可是张经也知道,他就是一只老虎,狼士兵就是他的爪牙,没有了狼士兵的支持,他谁也咬不动。   莫非真的要认输吗,老夫不甘心啊!   ……   就在此时,又有卫兵前来送信,有人求见。   不多时,两位老者联袂而来,正是钱德洪和王畿,作为浙中心学的两位掌舵人,他们在士绅当中的地位绝对是超然的,见到张经之后,非常客气行礼。   张经只是微微欠欠身体,就算是还礼,一摆手,让李天宠和陆有亨下去,只剩下三个老头,面面相觑,坐在了一起。   “老夫估摸着,你们也该来了!”张经率先开口:“真没有想到,你们心学一脉竟然也会滩浑水。”   钱德洪清瘦矍铄,精神头充足,他两手按着大腿,微微摇头。   “半洲公,东南百姓饱受倭寇之苦,您执掌东南,我等都是欢喜鼓舞,以为倭寇之患有望平灭。只是老大人一来,就大动干戈,抓捕众多,老夫不敢苟同。”   张经一挑眼皮,冷笑道:“怎么,你还要教老夫怎么当官吗?”   这话有劲,一下子把钱德洪噎住了。   王畿忙笑道:“老大人误会了,正所谓手心手背都是肉,如今浙江上下,舆情涛涛,民生物资价格飞涨,军队上下人心惶惶,衙门差役,战战兢兢,谁都无心做事。长此下去,只怕倭寇没来,我们自己就垮了。”   “哼,不破不立,大破大立!老夫自问,没有什么不对的。”张经依旧固执说道。   钱德洪叹口气,诚恳地说道:“半洲公,您看这样成不,查通倭,查赃官,整饬军队,我们都没有意见,也愿意鼎力相助。俗话说事缓则圆,您能不能稍微分开一些,让大家喘口气?”   很显然钱德洪已经把态度放得很低,张经还在迟疑,突然有人跑进来,伏在耳边说了两句,老头子立刻神色大变。 第203章 疯狂的志向   钱德洪和王畿都是旧历风霜的老人,毕生信奉阳明心学,追求知行合一的道路,近二十来年,大明国势衰微,天子怠惰,首辅昏聩,边患不断,天灾肆虐……   种种征兆让士人集团忧心忡忡,寝食不安。   焦虑的催生之下,心学从最初的学术组织,转变成政治组织,渐渐形成非常多鲜明的政治经济主张,诸如“重生是养口、体者也,成仁取义是养大体者也”,“百姓日用即道”,“人人君子,尧舜与途人一,圣人与凡人一”,“圣人不曾高,众人不曾低”,“庶人非下,侯王非高”……   从这些主张看得出来,心学包含着相当多的进步理念,对于理学独尊的地位是强烈的冲击,甚至直指封建社会的根基。不过就像任何组织一样,标榜的再高尚,也难免龌龊与妥协。   就拿张经的举动来说,矛头所指还是严阁老,而除掉奸佞是所有心学门人都支持的。但是在除奸佞的时候,损害到了浙江士绅的利益,大家就要三思权衡,要出手阻拦。   作为心学的领头人,钱德洪与王畿不得不站出来。   两个老人互相看了一眼,心领神会。   他们最担心的就是张经一意孤行,真的要撕破脸皮,士绅集团太多手段,可以让张经身败名裂,万劫不复。无关对错,只看利益!而这些又是他们所不愿意看到的。   “张半洲啊,悬崖勒马吧!”   钱德洪搓着两手,忧心忡忡。   突然,一声响亮的咳嗽,张经从外面走了进来。   比起刚刚出去的时候,老头虽然努力挺直腰杆,但是眉宇之中,有着一股萧索意味,怎么也遮不住。   ……   就在刚刚,李默通过锦衣卫送来了密信,告诉张经不要牵连太广,要慎重从事云云。看到这个,老头一下子愣住了。   他这段日子面对了多少的压力,除了李天宠和陆有亨之外,几乎是孤身同官僚士绅在作对,说是一个人面对整个世界也差不多。尤其是双方角力,战火甚至烧到了普通百姓,张经何其痛心疾首,每往前走一步,都会有无数的风刀霜剑,他已经遍体鳞伤。   如今最大的靠山也犹豫了,霎时间张经甚至生出了退缩的念头,还不如连东南总督一起辞了算了,回家含饴弄孙,颐养天年。   当然这只是念头一闪,他不是轻易认输的人。   思量许久,张经才重新到了大厅,他沉着脸,一丝笑容也没有。   坐在了钱德洪和王畿的对面,沉吟许久,叹息道:“老夫可以适可而止……”   此话一出,仿佛能听到噗通两声,钱德洪和王畿的心都回到了肚子里,对撞的火车在最后一刹那停止了,如释重负。   “不过,也请你们告诉那些人,真要是让老夫抓到通倭的证据,定斩不饶!”   钱德洪急忙拱手,说道:“半洲公放心,倭寇猖獗,是所有人的心腹大患,我们也是一样。”   “但愿如此,老夫就不送了。”   说完,张经端起了茶杯,那意思再明白了不过,钱德洪和王畿一脸苦笑,恐怕这是他们最尴尬的一次拜访了,他们一前一后,退出了府邸,急匆匆去通知所有人。   警报解除了,杭州的市面也可以恢复正常了。   首先来到杭州的就是从盐铁塘运来的三十船粮食,都是最好的粳米,售价只有三两银子一石,霎时间百姓们都聚集到了码头,争相购买。   刚刚销售了一半,又有十艘大海船驶入了杭州湾,这一次价格只有二两八钱,人群又向着海港跑去。还没跑到海港,从大运河方向又来了五十船江西湖广的大米,价格只要二两。大家又向运河码头跑。   人群蜂拥向前,也不知道哪位说了句:“别着急了,说不定明天更便宜。”   唰,焦急的人群一下子冷静下来,大家摸摸鼻子,还真是这么一回事。   恐慌来的容易,退去的也快。   没有两天的时间,各种物资基本都恢复了原价,甚至比原来还低了一些。百姓们就像是经历一场噩梦,醒来之后,还不知所以。   可是有一些见识卓绝的人物已经嗅到了经济战的强悍,就比如唐顺之,他这些天都在仔细观察,看着唐毅调动各方势力,砸下海量的银子,将一样样供应充足的货物抬升起来,炒成天价。   唐顺之甚至觉得自己的徒弟就像是一条超级怪蟒,而张经就是猎物,怪蟒不停收缩身体,将空气从猎物的身体挤出去,一点点走向窒息死亡。   一个是堂堂东南总督,封疆大吏中的第一位,一个只是小小的白丁,双方根本不成比例。可是战斗的结果却瞠目结舌,就算是唐顺之一般的智者,也实在是接受不了。   照这个趋势下去,这小子会成长到何等程度?会不会……唐顺之急忙摇了摇头,不敢再想下去,汗水湿透了鬓角,一滴滴落在了地上。   ……   “师父,想什么这么入神,不会是要对你徒弟下手吧?”唐毅笑嘻嘻说道。   唐顺之抬头看了唐毅一眼,淡淡说道:“我真想时间回到两年前。”   “为何?”   “那时候为师有本事杀了你,现在为师可没那个本事了。”   唐毅满不在乎,坐到了老师的对面,笑道:“师父,就算回到了两年前,您也不会动手,弟子没有做什么错事,光是因为卓越就引来杀身之祸,绝对说不通的。”   “还有脸往脸上贴金,为师算是服了!”唐顺之用夸张的口气说,突然眼中寒光四射,神情凝重地盯着唐毅,一字一顿道:“若是有人效仿你的做法,兴!风!作!浪!该当如何?”   唐毅眨眨眼,苦笑道:“貌似不是弟子能决定的。”   “我不管,你必须拿出办法。”唐顺之固执地追问,根本不放过唐毅。   唐毅面色渐渐严峻,仰望着天棚,长长叹口气:“金银从海外大量流入,商人的势力空前膨胀,即便没有弟子,他们一样能呼风唤雨。这就好像一头猛虎渐渐长大,要吞食血肉一样自然。”   “别说没用的,我要的是办法!”   唐毅沉默半晌,迎着老师的目光,大胆说道:“蛇会不断蜕皮,抛开曾经的身体,打开新的天地,动物尚且能做到,我们又何尝不能!师父,若是天下不改制,必亡!”   唐顺之霎时间瞳孔缩成了一点,不断咀嚼唐毅的话,重点在“天下”二字,很显然唐毅的矛头所指不是大明,而是更大的范围,包括从秦汉以降的君权神授,外儒内法,重农抑商,君王与士大夫共治天下……   瞬间在唐顺之的脑海中闪过无数念头,每一样看似都是金科玉律,根本无法扭转,但是每一样又像是沉重的锁链,桎梏着整个天下。突然唐顺之仰天长笑,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没想到,真没有想到,我唐顺之竟然收了如此胆大包天的弟子!好!很好!”唐顺之用力拍了拍唐毅的肩头,低声说道:“孩子,记住了这话再也不要对第二个人说,包括你爹在内,省得吓得他。这是咱们师徒的秘密!”   “嗯!”唐毅深以为然地点头,他才不会把这么疯狂的志向告诉老爹,让他凭白担心呢!至于师父,唐毅相信,荆川先生绝对不是寻常人!   果然,唐顺之轻松地笑道:“想做成古往今来未有的大功业,必须有强悍无比的势力,从今往后,为师会毫不保留地支持你,好好做!”   ……   紧张的空气消散了,风暴却没有终结,张经答应不再继续追究,可是他没说放弃已有的战果。   老头子在粮食恢复正常之后,就立刻赶到了大牢,他要对郑永昌和何茂才进行最后的审讯,要从他们嘴里掏出更多的严嵩的罪证。   他和李天宠兴匆匆来到天字号牢房,眼前的一幕却把他们惊呆了,郑永昌趴在地上,右手拿着一块碎瓷片,左手的腕子被割开,鲜血流了一大滩,把身下的土地都染红了。   “快救人!”   等到狱卒冲进去,发现郑永昌已经冰凉梆硬!   “唉!”张经狠狠一跺脚,马上转身,风一样冲向何茂才的牢房,离着好远,就听到里面传来歌声。   “……娇滴滴玉人儿我十分在意,恨不得一碗水吞你到肚里,日日想,日日捱,终须不济。大着胆上前亲个嘴,谢天谢地,她也不推辞!早知你不推辞也,何待今日方如此……”   张经疾步上前,往里面看去,只见何茂才蓬头散发,把衣服撕得粉碎,不知从哪弄了一块红布,包着头,咿咿呀呀唱着歌,见张经往里面看,他伸出兰花指,飞扑过来。   “亲个嘴,亲个嘴!”   张经只觉得眼前一黑,隔夜的饭都要吐出来。他连退好几步,把牢头叫来,厉声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牢头哭丧着脸:“小的也不知道,他突然就疯了!”   “你们能干什么!”张经狠狠一跺脚,转身离开了牢房,两个最关键的犯人,死了一个,疯了一个,案子还怎么审下去!   眼看着张经离开,从大牢的门房转出一个人,正是此前被张经囚禁的赵文华。   善后必须要专业人才,唐毅偷偷塞了三万两银子给瓦夫人,就这样赵文华又大摇大摆地出来了。   郑永昌更狡猾深沉,他必须死掉,至于何茂才,就让他疯了,留着一颗脑袋给朝廷砍。还有应家,赵文华没法保了,只说他们所作所为,似乎和刑部尚书应大猷无关……   奏折用六百里加急送到了京城,貌似一场大乱斗就草草落幕,只是会这么简单吗? 第204章 问题儿童   刽子手是一个让百姓又敬又怕的职业,传说中他们和别人坐在一起,就会不自觉盯着人家的脖子看,琢磨着怎么干净利落地砍下脑袋,光是想想也让人毛骨悚然,难怪没有朋友。   一个好的刽子手需要长时间的磨砺,才能准确地一刀砍下脑袋,要是功夫不到家,就会砍到骨头上,而不是从骨缝划过,砍头还要挨第二道,这就是所谓的倒血霉。   今天的十字街头,三十几个犯人排成一大溜儿,衙门里的刽子手根本不够用,不得不把学徒也叫了过来。披上大红的坎肩,和老师傅们一起抱着鬼头刀,准备行刑,可想而知有人要倒霉了。   赵文华将案卷上报了之后,不到三天时间,嘉靖就亲自勾决了一杆案犯。   其中罪责最大的是按察使何茂才,他受贿贿赂,出卖军情,贪赃枉法,欺君罔上,罪行累累,本该绞死,最差也是腰斩。但由于他发疯了,处罚再严重也不明白,就判了斩立决。至于是天心仁慈,还是有什么厉害交换,让他闭嘴就不得而知了。   何茂才没有重判,其他人也跟着捡了便宜,应三元勾结倭寇,斩立决,其余各家,凡是和倭寇有联系的,家里主事的,管家,账房,一律都砍头。至于其余受到牵连的,有打板子的,有发配的,有罚银子的,不必细说。   需要砍头的都送到了刑场上,这也算是浙江今年少有的大案,尤其是涉及通倭之罪,百姓们咬牙切齿,早就聚集在周围,想要亲眼看到这些畜生的下场。   杀人都会选在午时三刻,这是一天中影子最短的时候,也是阳气最重的时候,鬼魂会立刻消散,不缠着无辜之人。   时间到了,只听着监斩官一声令下,刽子手端起酒碗,喝了一大半,留下一口酒,喷在了鬼头刀上,随即把大刀高举。疾如闪电的刀锋,咔嚓一声,人头落地,鲜血狂喷。   干净利落,场下的百姓吓得一闭眼,有人拍着手叫好,一颗接着一颗人头落地,到了十几名之后,情况就糟糕了,小学徒一刀砍不下脑袋,受刑之人在地上痛叫,有人甚至把刀子嵌在骨头里,抽不出来。鲜血淋漓,到处都是,好不凄惨。老师傅们破口大骂,小学徒只能咬着牙,奋力取出刀,再疯狂劈下去,好半晌才把脑袋砍下来,恐怖至极。   虽然这些人通倭罪该万死,可是落如此下场,还是让人胆寒心跳。   ……   唐毅并没有来看杀人,倒不是害怕砍脑袋,而是王忬的任命最终下来了,他要送老岳父北上。   鉴于王忬军功卓著,朝廷加兵部左侍郎右副都御使,总督蓟辽军务。蓟镇和辽东,都是大明的军事重镇,尤其是俺答连年入寇,蓟镇扼守京师北大门,重要性不言而喻。   嘉靖的安排显然是出于对王忬军事能力的信任,而且蓟镇和辽东比起东南的一摊浑水要轻松许多,只是军事斗争而已,不会掺和种种利益瓜葛,显然蓟辽总督更适合王忬的性格。   不过唐毅并不放心,临别之时,碎碎说道:“舅舅,严嵩和严世藩小肚鸡肠,又丧心病狂,您老一定要学会保护自己,多和徐阁老亲近,出了麻烦,他能保住您的。”   “徐阁老?”   王忬犹豫了一下,不解地说道:“徐阁老连徒弟师父都能抛弃,而且也不及李太宰强势,行之你怎么看好他啊?”   我会说我看过明史吗?   唐毅摇头说道:“李默虽然看起声势浩大,实则虚有其表,根本不是徐阁老的对手,当然更不是严嵩的对手。就拿处理应大猷的事情上,他的急躁性格就暴露无遗。”   原来赵文华将案子呈上去之后,李默立刻愤怒了,他不明白张经为什么会允许这种奏折上来。   他只是让张经控制打击范围,为什么会全盘退缩——李默哪里知道,东南士绅集团同气连枝,就好像捕鱼的大网,漏了一个窟窿,所有鱼都会溜走。   事到如今,李默也没有办法,只能把气都撒在应大猷的身上,发动手下的御史言官,猛烈弹劾应大猷,说他治家不严,何以执掌一国的刑名,更有人攻讦他行贿贪墨,昏庸无能,祸国殃民……   面对汹涌的弹劾攻势,严嵩上奏革去应大猷的官职,即刻送回家乡,永不叙用。嘉靖欣然批准,经过廷推之后,何鳌接掌刑部。   在很多人看来,李太宰又拿下了严党的一员干将,是大获全胜。可是唐毅不这么看,接任刑部尚书的何鳌和严嵩同样关系密切,可以说肉还烂在锅里。而且随着应家的倒台,应大猷名声臭了,去职是早晚的事情。   如果唐毅处置此事,他就会把应大猷放过,留着一个有污点的刑部尚书,无论应大猷做什么,都会动辄得咎,不但没法帮着严党做事,还会招风惹雨,钓到更大的鱼。   反过来利用这段时间,完成卡位布局,等到时机成熟,不光拿下应大猷,还把刑部一起抢到手。   就算严嵩再不情愿,也没有办法阻拦。   可是李默没有隐忍,而是采取的强攻态度,只会过早暴露实力,引来嘉靖的猜忌。   不要忘了,夏言是因为什么倒台的,就是结交边臣,李默和张经之间的结合,可要比当初夏言和曾铣更有威胁,嘉靖绝对不会坐视不理。   仿佛是为了验证唐毅的判断一般,就在调王忬北上的圣旨下来同时,又给了赵文华一道旨意,任命他作为祭海大臣,巡视东南。   这个任命颇为有趣,抗倭是靠钱粮军队,嘉靖不会天真到有了妈祖的保佑,东南就能风平浪静,天下太平吧!   显然嘉靖看得出来,严党不堪用,同样的李党不让人放心,所有只好让双方互相监督,或者说是对掐,王八蛋和龟儿子的关系,在士人眼中很重要的清廉,放在皇帝那里,就是如此操蛋。   作为一个后来者,没有得到老板的赏识,想要扳倒前辈,难度之大,简直不要说。唐毅对李太宰越发不看好,想想历史上王忬就因为站队错误,才弄到身首异处,唐毅不由的打了一个冷颤。   “徐阁老或许不讲人情,或许看起来懦弱无为,但是呢能取代严嵩的,必定是此人!要想自保,只能抱徐阁老的大腿!”   别看唐毅年纪小,可是他纵横捭阖的本事早已让王忬叹为观止。   他押宝徐阁老,绝对有道理,两方本就是亲戚,如今又多了姻亲关系,正是亲上加亲,蜜里调糖,唐毅绝对不会害他。   王忬郑重地点头,“我记下了,行之放心就是!”   ……   你方唱罢我登场,从王总督换成了张总督,东南的倭寇并没有消失,反而愈演愈烈。失去了固定的倭巢,倭寇转而采用独狼式的攻击。   一时之间,台州、绍兴、宁波、温州,遍地烽火,偏巧此时浙江正在斗法,军队瘫痪,损失惨重。所幸卢镗指挥得当,全歼两股倭寇,总算撑住了大局。   倭寇的压力也是张经低头的重要原因,老头子知道东南总督最重要的使命还是抗倭。   他虽然放过了很多大族,但是赃款一点没放过,全都充入军饷。有了钱,狼士兵就动了起来,加上卢镗、汤克宽、俞大猷等人的努力,倭寇被杀得落花流水。   从浙江饱尝败绩的倭寇并没有善罢甘休,而是将矛头指向了南直隶。大股的倭寇入侵松江和苏州,其中以萧显为头目的一部四百多人的倭寇尤为残暴。他们攻破南江、川沙两地后,尽屠当地居民,并在松江城下扎营,气势十分嚣张。随后此部倭寇包围嘉定、攻击太仓,烧杀抢掠,坏事做绝。   张经头疼得要死,幸好卢镗在南直隶练过兵,熟悉情况,他只能调遣卢镗所部进驻苏州……   每天都听到各种不好的军情,唐慎变得非常愤怒,尤其是倭寇进攻家乡,更让他怒不可遏。   “杀,杀,杀!”抓着大笔,写下一个个狰狞的杀字,心中的怒火让每个字都要燃烧起来。没有任何一个血性男儿能够忍受家乡被抢掠,烧杀的耻辱。   唐慎恨不得能立刻带兵出战,让倭寇知道他的厉害。   不过可惜的是乡勇的编练才刚刚开始,由于张经对乡勇缺乏兴趣,支持不够。暂时只招募了一千多人,武器也严重缺乏,急得唐慎满嘴冒泡。   唐毅也知道老爹的忧心,他也只能尽力替老爹疏通。这不唐毅又趁着心学聚会的时候,找到了钱德洪和王畿。   “师伯,你们可都说鼎力支持编练乡勇的,不会临阵变卦吧?”   钱德洪瞪了唐毅一眼,笑骂道:“我们是说谎的人吗?不过编练乡勇要投入不少,各家都要商量,我只能保证,年内会有一万人马。”   “一万!”   扣除留守的人员,差不多一次能出动三千以上,足够应付中等规模的倭寇入侵。只要看到效果,何愁没有更多人加入!   唐毅喜上眉梢,又有些疑虑,“师伯,此事当真?”   王畿笑眯眯说道:“我们加起来都过了两个甲子,还能骗一个小娃娃不成?”唐毅顿时喜上眉梢,想来以心学的号召力,和老爹的名望,还有自己手上的财力,做到这一点,并不算困难。   “小侄多谢两位师伯。”   “慢着。”王畿突然笑道:“我们帮你,你小子也要投桃报李才行。”   “哦?您有何吩咐?”   王畿苦笑了一声,“实不相瞒,我有个学生,他……唉,实在不好说,还请行之帮老夫开导开导他,我这里先谢过了!”   说着王畿竟然不顾身份,深深一躬。 第205章 虽千万人吾往矣   让我去开导?   您老每每讲学,听众云集,舌绽莲花,天降玄黄,梵音齐唱,立地成仙,死人都能让您说活了,还要我干嘛?   虽然嘴上没说,可是眼睛里面表露无遗。王畿仰天长叹,一脸的伤感。   “哎,俗话说自己的刀砍不了自己的把儿,是老夫错了,只看到了那孩子的宛如日月的天资,没有注意到他乖戾的性情,等到老夫发现的时候,一切都晚了,一块和氏璧毁在了老夫手里,痛心啊!”   嚯!   评价这么高?   王老头不会是故意吹牛皮吧,唐毅好奇地问道:“师伯,您说的是谁?”   “徐渭,徐文长!”王畿笑眯眯说道:“你该听说过吧?”   “竟然是青藤先生?”   唐毅不由得张大了嘴巴,两世为人,他都听过这个名字,还都有深刻的印象。   上一辈子就有人评价徐渭是著名文学家、书画家、戏曲家、军事家,才华造诣,举世无双,大名鼎鼎的郑板桥直接喊出“愿为青藤门下走狗”的惊人之语,他不光说了,还刻成印章,到处盖戳。   同样是名声显赫的齐白石老先生也说过:“恨不生三百年前,为青藤磨墨埋纸。”好家伙!老先生都要穿越时空,不是为了和四爷八爷调情,而是给徐渭当老妈子,这爱真够深沉的。   前一世的徐渭是天才,是星辰,是要仰视的天之骄子。而到了这一世,徐渭的形象却是一百八十度的转弯。   提到徐渭,他的才华依旧,依旧耀眼夺目,只是自从二十岁磕磕巴巴考上秀才之后,在科举之路上,就再也没有斩获,屡试不第,穷困潦倒,只能靠着卖书画为生。在科举决定一切的时代,考不上功名,就代表着彻底的失败,不管你有多少才华,别人的眼里,你只是倡优一般的人物,甚至先生父母教训孩子的时候,都会煞有介事地告诉他们,不要学那个姓徐的,只懂得耍小聪明。   对于这样一个矛盾的人物,唐毅是充满了兴趣,也忧心不已。   “师伯,青藤先生那么高的才华,我怎么开导他啊?”   王畿毫不客气地说:“你行,除了你,谁也不行!”直接给上了双保险,钱德洪也说道:“徐渭那孩子就是才情太高,寻常人物都看不在眼里。年轻一辈之中,除了你唐行之,谁的才华能压得过他!”   噗!   唐毅直接吐血了,他吃几碗干饭,自己能不知道?   和徐渭比才华,他连脚后跟都赶不上,自己那个神童的帽子根本就是糊弄人的,徐渭可是实打实,没有一丝的水分,他还想要推脱,王畿把脸一沉。   “行之贤侄,你非要逼着老夫下跪不成?”   “不敢不敢!”唐毅可吓到了,王畿要是真给自己跪下了,欺师灭祖的罪名绝对背一辈子,到哪都有口水伺候,只能咬牙答应:“我尽力而为就是!”   ……   心学经过多年的发展,俨然成为东南第一大显学,人才辈出。不是所有年轻人都能像唐毅一样,登堂入室,直接和大佬对话。他们还都停留在吟诗作对刷声望的阶段。   这不,七个年轻士子围坐在一起,小伙计端着菜肴上来,其中一个年纪最小的转转眼珠,嬉笑道:“诸位兄长,光喝酒有什么意思,不如行个酒令。我年纪最小,就从我开始。咱们各自说一个典故,要和桌上的菜肴有关,说得出来就拿去吃,说不出来就没得吃。”   不等其他人是否赞同,他就抢先说道:“姜太公钓鱼。”   说完就把一盘糖醋活鱼拿在了面前,伸出筷子从鱼背夹了一块细嫩的白肉,放在嘴里,入口即化,鱼眼还动了动,顿时让他大为满足。   第二个人也不假思索说道:“时迁偷鸡。”伸手把白斩鸡拿了过来,也美美吃起来。   第三个略微思索,笑道:“张飞卖肉!”红烧肉就到了他的手里。   第四个抓耳挠腮,突然兴奋道:“苏武牧羊。”羊肉到了他的手里。   第五位说道:“太祖放牛。”牛肉也没了。   到了最后一位,桌上也只剩下一盘青菜,此人还算厚道,看了一眼旁边的徐渭,这位徐大才子,一身破旧的棉袄,瞪着一双牛眼,一面流着口水,一面看着往来穿梭的侍女,要多猥琐有多猥琐!   “哼,与此人为伍实在羞耻。”想到这里,他也不客气了,直接说道:“刘备种菜!”   好吗,青菜也到了他的手里。   桌上空无一物,六个人都笑嘻嘻地拿起筷子,就要大快朵颐。   徐渭转过头,懒洋洋说道:“慢着,我还没说呢,你们吃什么?”   最小的那个不服气道:“青藤先生,菜都分完了,还能说什么?”   徐渭仰天大笑:“谁说不能说的——看我的秦王扫六合!”说完之后,徐渭伸出大手,将六盘菜风卷残云,全都弄到了自己面前。也不管傻愣愣的六个人,抓起鸡肉狠狠咬了口,端起盘子,一整盘的牛肉就流进了嘴里。   “好吃,绝对是小牛肉,你们可听着,千万别告诉官府,不然要抓人的!”含混不清说道。   六个人鼻子都气歪了,他们什么身份,吃点牛肉还会有人管!一个个只能转过身子,不看徐渭,可是人家徐渭也不在乎,吃得啧啧有声,弄得其他桌上的人都伸长了脖子看着,指指点点。   没有多大一会儿,六盘菜吃了一个精光,连汤水都不剩。   徐渭拍着大肚皮嬉笑道:“真是太饱了,这一顿顶得上三天了!”说完之后,竟然靠着太师椅,没多大会儿,打起了呼噜。惊得大家伙一个劲揉眼睛,生怕看错了。   传说中的青藤先生整个变成了大饭桶,弄得不少人都大失所望。   ……   “咳咳,文长!”王畿从屏风后面转出来,沉着老脸,咳嗽了一声。   不在乎别人,可不能不在乎老师,徐渭一个鲤鱼打挺,急忙从座位上蹿起,慌忙给老师行礼。   或许是动得急了,徐渭竟然打起了饱嗝,一声接着一声,怎么都止不住。饶是他的脸皮再厚,也红了起来,至于王畿,干脆变得铁青。其他众人一副强忍着笑的神情,憋得别提多难受了。   “青藤先生,快喝点凉水,捏着鼻子灌下去就好了!”   徐渭不假思索,抓起水瓢,仰脖就往下灌,一大瓢水,一口气都喝干了。扑通,徐渭坐在椅子上,大口喘气,刚刚吃得肚子老大,又喝下这么多水,肚子简直和青蛙有的一拼了,连话都不敢说,生怕喷出来。   “青藤先生,我这法子好吧,要想去根,最好再来两瓢!”唐毅呲着牙笑道。   徐渭把眼珠都瞪出来,他何曾被别人戏弄过,看到唐毅的欠揍的德行,他真想把小白脸给撕碎了,终究还是没胆子。   “文长,这位是我和你提过的唐毅唐行之。”   “唐毅?”徐渭歪着头,憨厚地笑了笑,“弟子忘了,他是卖糖豆的,还是卖瓜子的——对不起,我身上的钱都给了门口要饭的,实在是没钱了。”   这位的报复心还真重,王畿气得想要扑上来,给他两巴掌。唐毅倒是满不在乎,笑道:“我不卖吃的,只卖药。”   “什么药?”   “后悔药!”唐毅笑道:“只要吃了我的药,不管有多少苦,多少难,多少哀怨,多少离愁,全都能叶落重生,破镜完璧,消除遗憾,此生只有真心欢乐,而没有强作欢颜!青藤先生可有兴趣尝一尝?”   唐毅说着拉过椅子,坐在了徐渭的对面,翘着二郎腿,一副老神在在的模样。徐渭眼神一阵迷离,他当然不信唐毅有后悔药,可是他一眼看出自己强作欢颜,也不是寻常人物。   徐渭雅然笑道:“既然有如此神药,我倒是想要尝尝。”   见徐渭来了兴趣,王畿心头暗喜,徐渭这样的狂生,只有唐毅这种妖孽能降服,老头子悄然转身,离开了客厅,把舞台留给了他们年轻人。   “青藤先生,药我可以免费奉上,不过——药如此珍贵,总要用在有价值的人身上,似你这般颓靡岂不浪费东西!”   “好小子,敢看不起我是吧?”徐渭顿时被惹起了火气,大笑道:“你有什么招数,只管放马过来!”   “好气魄,只怕不光是我,在场都是浙江的才子,大家不妨一起考校一下大名鼎鼎的徐文长,你们可愿意?”   出殡的不怕殡大,看热闹的不怕事大,大家早就按捺不住了。   “唐公子,你说吧,咱们该怎么办?”   “好说,大家一起出对联,让文长先生对。以两个时辰为限,要是他对不上来就算输,要是大家出不来题目,就算大家输!”   众位才子一听,都攥紧了拳头,心中暗说我们好几十人,难道还打不过一个徐渭吗!   “好嘞,我先来!”   刚刚在桌上出酒令的那个年轻人站了出来,讨来笔墨,略微思索,提笔写下一联,让人挂在墙上。有了一个带头的,其他人精神都来了,纷纷抓起毛笔,刷刷点点,写好了上联,让小厮挂在了墙上。   霎时间几十个对联,长短不等,难度各异,一起挂在了墙上。   徐渭吃饱喝足,精神头正旺,扫了一眼,笑道:“果然是环肥燕瘦,各具千秋,就让我领略一番诸位的风采!”众位才子一听,纷纷吐血,他们直接被打到了娘们的行列。   说话间,带着虽千万人吾往矣的架势,冲向了密密麻麻的对联。 第206章 精卫   徐渭虽然屡试不第,但是才名之高,无人不知,胜过他一点半点,那可是雄厚资本,以后考科举都会容易许多。因此大家所出的对子都是挖空心思,绞尽了脑汁。   徐渭气势汹汹,到了第一幅上联的前面,看了看那个年轻士子。   “请问你的大名?”   年轻士子心说莫非我的对联有难度,让徐文长都有了兴趣,拍着胸膛笑道:“在下也是绍兴人,不过不是山阴县,而是会稽县,我叫陶大临,草字……”   “不必说了!”徐渭喃喃道:“幸好不是山阴人。”   陶大临眼里冒火,质问:“什么意思?”   “这还不明白,你的对联比你的人潇洒多了。”   大家都探头看去,有人还念了出来:“‘脱屣尘缘,别有胸襟洒落’,的确很有心胸,很有境界。”只是大家又不由得想起酒桌的一幕,陶大临设计徐渭,想让他什么都吃不到,哪怕只是玩笑,也和对联的所写有着不小的差距,霎时间,陶大临的脸色变得通红,拳头紧紧握着。   徐渭懒得看他,提笔写到:“结庐人境,不妨车马喧阗。”言下之意,老子就在你们中间,任凭放马过来。   大家都读出了徐渭的狂傲,你徐文长能对上第一个算什么,后面还有一大堆呢!   很快有人高声念道:“海晏河清,王有四方乃作国。”   徐渭不假思索,提笔写到:“天寒地冻,水无两点不成冰。”这是一个拆字联,徐渭对仗工整迅速,又引来一片叫好。   再看第三联,写的是:“水隔笙簧,白日鸟啼花竹里。”这是写景的一联,站在窗口眺望,他们聚会的地方有河水流过,绿竹簇簇,花朵芬芳,白鸟飞翔期间,让人赏心悦目。   徐渭略微沉吟,挥笔就写,一旁的人念了出来,“庭院锦绣,青春人在画图中。”真是难得,尖酸刻薄的徐文长竟然夸起了大家伙,唯有唐毅嗅出了这家伙戏谑的意味,仿佛在说这些人都是小孩子,不值一提,他是老叟戏顽童。   唐毅也不多话,只是默默看着。   经过了几幅对联热身,徐渭的精神头完全上来了,笔走龙蛇,在每一幅对联前停留不会超过三秒钟。   人家写“无求不着看人面。”徐渭对道:“有酒可以留客谈。”有人写:“任铁任金,定有可穿之砚。”他对道:“日磨月削,从无不锐之针。”   对子的难度越来越大,徐渭对得速度却越来越快,几乎不假思索,提笔而就。要知道这些对联都是浙江最顶尖的才子所做,虽然他们的才情不及徐渭,但是各有千秋,这么多人联合起来,就相当于车轮战,一众凌寡,乱拳打死老师傅。   可是谁能想到,徐渭这家伙竟然应付从容,对得如同喝水一般。才华这东西是没法造假的,大家伙此时对于徐渭的大名是一点怀疑没有。   唯一让他们疑惑的就是这么大的才子竟然没法考中举人,真是天妒英才。   有人仰天感叹,可是另外一些人却着急起来,原来一刻钟出头,徐渭已经对上了三十几联,大家第一轮出得对子所剩无几,这还了得!让一人把大家杀败了,以后还有脸活着吗?   “快写!”   不知谁喊了一嗓子,几乎同时大家挥毫泼墨,几十个上联快速写成,贴到了墙上,正巧此时徐渭写光了第一轮的对联。其中不乏难度惊人的对子,可是他都应付过来。   兴起之下,徐渭扯下破袄,只穿着单衣,高声叫嚣道:“放马过来!”   他提着笔又冲向了第二轮的对子,依旧是风卷残云,所向披靡,不管多难的对子,都挡不住徐渭的脚步。   学子们可都眼红了,他们也不等徐渭对得差不多,直接写好贴上去。一面墙不够,又清出一面墙,疯狂往上贴上联。   如果说刚刚是车轮战,这回直接变成了群殴战,饶是徐渭才华过人,也难免双拳不敌四手,对上来的总不及新出现的多,宽厚的额头上渐渐冒汗,眉头也拧成了疙瘩儿。   ……   “哈哈哈,你们几十个欺负一个,我可看不下去了,拿笔来!”   唐毅看得兴起,高声大喊,沈林急匆匆送来了笔墨,同时还送来了两坛子美酒。徐渭看在眼里,放声大笑。   “青莲居士斗酒诗百篇,我们今天斗酒破对联!”说着徐渭抓起一坛子,猛地灌了一口,淡红的液体顺着嘴角流出,香气飘满了厅堂。   “能喝到如此的葡萄美酒,真是不负此生!”   徐渭又灌了几口,仿佛打了兴奋剂,又冲向了贴满对联的白墙,在他的眼里,这已经成了惨烈的战场,绝不容许认输。   他如此认真,唐毅同样不例外,提起大笔,龙蛇飞舞,转眼就对好了一副下联。   有人大声念道:“孔夫子,关夫子,两位夫子,圣德威灵同传万世。”显然出此联的人很崇拜孔子和关羽,下联也离不开这两位:“著春秋,观春秋,一部春秋,庙堂香火永续千年!”   “好!”顿时下面响起如雷般的巴掌,此联之工整,丝毫不在徐渭之下。   一个青藤先生已经让无数人汗颜,又冒出个更年轻,更潇洒的,还让不让人活?   当然唐毅不在乎这些,他把全部的精力都放在对联上面,心中只有一个念头:不能输!   不能输给这些士子,不能输给徐渭,更不能输给自己。唐毅挥动大笔,龙蛇飞舞,一幅幅对联被轻松对上,速度之快,丝毫不亚于徐渭。   相比不修边幅,又年近而立的徐文长,唐毅的形象可要好上一万倍。年纪轻轻,举止潇洒,不由让人想起饮中八仙歌:举觞白眼望青天,皎如玉树临风前。天上的谪仙,降临凡尘。   尤其让人惊叹的是唐毅的文采,最初还稍显手生,可是越对越快。而且最令人惊叹的是唐毅的字迹,刚写的时候,只能算是工整,可是渐渐一笔一划,桎梏消失了,匠气没有了,变得潇洒自如,圆润通达。   每一个字,都像是印在纸张里,精气神十足,仿佛都活了过来。   徐渭曾经说过,吾书第一,诗二,文三,画四。众人看看唐毅的字,再看看徐渭的,两个人竟然不分轩轾,有争锋之意!   更令无数人惊掉了下巴,其实也不必如此,唐毅本来底子就好,加上老爹和唐顺之等名家的教导,他已经有了雄厚的底子。   只是唐毅以往总是写馆阁体,自己把自己束缚住了,今日他精神格外集中,心无杂念,反而抛开了框框架架,一跃形成了自己的风格。   正所谓朝闻道夕死可矣!突破了这一层窗户纸,唐毅只觉得越写越快,越写越顺畅,越舒服,精气神合二为一,两世的聪明才智一起爆发出来。   他甚至都忘了自己在写什么,只能听到无数人惊叹的叫好声,和把掌声。   两位顶尖的才子,同几十名学子的较量,怕是这辈子也就这么一回了,大家都看得如痴如醉,不能自拔。   有些才思耗尽的,只能讪讪退出,成了观众。   至于另外一些则是咬着牙撑着,不断将一一个个饱含心血的对子贴出。他们咬牙切齿,神思耗尽,本以为能挡住两位生猛的老兄,就算不能难住他们,只是多拖延几秒也是好事啊!   只是很可惜,他们的盼望都落空了,唐毅和徐渭的面前根本没有难题,到了最后,就连陶大临都颓然扔了笔,傻愣愣看着,真想嚎啕大哭,他不光遇到了疯子,还一次遇到了两个疯子。   就在众人惊叹声中,唐毅和徐渭两个人胜利会师。   几乎同时,抬起了毛笔,两面墙,前后加起来几百个对子,全都被对得一干二净。两个人相视一眼,畅快地大笑起来。   突然徐渭促狭一笑,提笔竟然在墙壁上一副上联。   “世间无一事不可求,无一事不可舍,闲打混也是快乐。”   所有人刚刚放松的心情又提了上来,两位大才子竟然正面交锋了,品着徐渭的上联,虽然没有文字机巧,可是透着大气,竟有大彻大悟的姿态,就看唐毅如何应付。   唐毅微微一笑,便写到:人情有万祥当如此,有万祥当如彼,要称心便难解脱!   写完之后,他们两个相视一笑,徐渭胖大的身体突然向后一倒,躺在了地上,鼾声四起。   他比唐毅写的早,写得多,再加上天生好酒,一坛子葡萄酒喝个精光,能撑到这时候,已经算是超常发挥。有人急忙跑过来,抬起徐渭,就往后面的卧房而去。   唐毅的状况也比徐渭好不了多少,浑身已经被汗水湿透了,右手的肌肉不停颤抖,他也是超长发挥。   而此时在场的众多学子看着他的目光简直如同文曲星下凡一般,战战兢兢,不敢对视。   看着崇拜的目光,唐毅心头暗爽,只怕从此之后,提到徐渭的时候,就忘不了他唐毅。只是作为唐顺之的弟子,唐慎的儿子,光有才名是不够的。唐毅咬了咬牙,挺直胸膛,目光威严地扫过所有人。   “唐某刚刚偶得一首诗,愿与诸位共勉:万事有不平,尔何空自苦?长将一寸身,衔木到终古。我愿平东海,身沉心不改,大海无平期,我心无绝时。呜呼,君不见,西山衔木众鸟多,鹊来燕去自成窠!”   一首《精卫》诗念完,唐毅凛然说道:“浙江倭寇遍地,生灵涂炭,我辈读书人岂可耽于享乐,沉醉文字。倘若千万人都做精卫,何愁海波不平,倭寇不灭!言尽于此,恕在下精疲力竭,先告辞了。” 第207章 心中有恨   唐毅做了一个梦,梦到了许多好吃的,有烧鸡、有猪蹄、有酱肉、有鱼翅……睁开眼,竟然都是真的!   大白胖子徐渭正献宝一般,把一样样的好吃的端上来。见唐毅醒来,他嬉笑道:“怎么样我够意思吧,这顿算我请你的。”   “哟,能吃到青藤先生请的饭,真是难得。”   唐毅连忙爬起来,急匆匆洗了把脸,才洗到一半,他突然疑惑道:“青藤先生,你昨天不是说你的钱都给了要饭的吗?”   “啊?”徐渭一愣,伸出大拇指赞道:“记性真好,我起来的时候,发现有一床猞猁狲的褥子,好东西啊,真是好东西。”   唐毅皱着眉头,问道:“关褥子什么事?”   徐渭咧着嘴说道:“你对我太好了,可是我觉得这么好的东西,给我用就浪费了。所以我就卷了起来,孔夫子教育咱,要仁人爱物。”   “然后呢?”   “然后我就想报答你,所以就拿着褥子去了当铺,然后换了一桌子菜回来,看看你,高兴的都傻了!”   “我是傻了,可我不是高兴的!”唐毅怒吼道:“一张猞猁狲的褥子,能换十桌菜,你知道不?”   “知道,你放心,我不会中饱私囊的,拿去,这是当票,你要是喜欢,赎回来就是了。”   徐渭说着在兜了翻了半天,突然老脸一红,不好意思道:“对不起啊,我好像把当票给丢了,你不会在意吧?”   徐渭一脸欠扁的德行,唐毅小脸憋得通红,他总算遇到了对手了,和他比起来自己的脸皮实在太薄了。   “吾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说完了之后,唐毅埋头张开大嘴,大吃大嚼,毫无形象,看那个架势,仿佛要把失去的褥子吃回来,要把讨厌的徐渭吃下肚子!   徐渭也不含糊,这位好像从来不知道什么叫不好意思,唐毅吃的凶,他吃的同样吓人,两个家伙干脆抢了起来。弄得屋子里狼藉一片,和狗窝有的一拼。   沈林兴冲冲跑进来,愣是没有下脚的地方。   “少爷,您……”   唐毅强忍着气,说道:“给我弄桶水,我要沐浴更衣。”   “对了,给我也弄一桶,再把你们少爷的衣服给我拿一件,我不嫌弃他脏!”徐渭扣着脚丫子说道!   就你这个邋遢鬼,还嫌我们少爷脏,沈林实在是忍不住一脸鄙夷。   唐毅仰天长叹,“我上了王畿的当了!”   ……   重新收拾好,唐毅一身淡灰色的长袍,徐渭比他胖了一大圈,要是穿他的衣服岂不成了紧身衣,沈林只好给徐渭找出一套宽大的道袍。还真别说,人靠衣装佛靠金装,这家伙打扮起来,真人模狗样的。   大喇喇坐在唐毅的对面,一只脚毫无形象地搭在桌子上。看到桌子上有绿豆糕,这位抓过来,张开血盆大口,没一会儿就吞了三五块下去。   唐毅一脸黑线,咳嗽了两声,徐渭浑不在意。   “沈林,昨天晚上你们有没有搞错?把真的徐文长给丢了,抬回来一个饭桶?”   沈林一脸心虚,忙说道:“少爷,我看也有可能是假的,要不你测试一下?”   “怎么测试?”   “简单,这是你们昨天对的对子,问问就行了。”   说着沈林从怀里掏出了一本粗制滥造的小册子,送到了唐毅面前。   昨天他和徐渭都早早退走,他们离开之后,立刻掀起了一场疯狂的抢夺。唐毅和徐渭写的字迹都成了争抢的对象。   两大才子所留,沾着文气,这要是挂在家里头,能招来文曲星,绝对是传家之宝。   对联很快把一扫而光,接着是唐毅和徐渭用过的笔墨砚台,甚至连徐渭脱下的破棉袄都有人顺走了。   还有好事者把唐毅和徐渭对得对子都录了一遍,用最快的速度送到了印刷作坊,不到一天时间,小册子就出来了,不得不说盗版商就是有效率。   翻开册子,三个大字映入眼帘:精卫集!   第一页赫然印着唐毅的那首精卫诗,后面则是两个人所对的对子,很多唐毅都忘了,上面都写得一清二楚。现在看起来,疯癫的一幕幕不断出现在眼前,还真有些不胜唏嘘,看得津津有味。   昨天唐毅的举动是精心盘算过的,寻常读书人要个名声就行了,他可不一样。要知道他是以白丁之身,面见过嘉靖的。名师高徒,名门之后。   要是不拿出足够的高度,怎么让人信服!精卫填海,正好寓意荡平倭寇,安定海洋。既有雄心,又有志向。   唐毅都准备暗中推波助澜,把诗作广为流传。只是没想到,竟然有人动作更快,倒是剩了好多麻烦,他看得欣欣然。   徐渭却哭天抢地,气得暴跳如雷。   “狡猾,小狐狸,坏蛋,恶棍!”一个个名词落到了唐毅的头上,徐渭指着他的鼻子说道:“姓唐的,你耍诈,凭什么写完了对子,还要弄首狗屁不通的诗?你要是比诗作,我徐文长会怕你不成?我没写诗,结果名字就成了精卫集!我辛辛苦苦的,拿老命拼出来的,都成了你名下的。我就是老黄牛,我就是垫脚石,你踩着徐某往上爬,你太坏了!”徐大才子不停倒苦水,简直和窦娥一样冤。   唐毅眨眨眼,貌似有些道理,的确自己在文坛上的地位不及徐渭,难免有踩着他刷声望的嫌疑。一想到这家伙悲催的命运,唐毅就心软了。   “青藤先生,你说要我如何补偿?”   听到补偿二字,徐渭蹭地蹿起,瞬间换成了一副笑脸。搬过凳子,坐在了唐毅的身旁,矮得紧紧的。   “你也别管我叫青藤先生,咱们就有兄弟称呼,你师父是唐顺之,我师父是王畿,我就是你的师兄。从今往后,我会好好照顾你的。”   徐渭摆出了一副跟着我有肉吃的神色。   唐毅可不吃这一套,冷冷问道:“你准备怎么照顾我?”   “这个简单,为了督促你读书上进,我勉为其难,在你家吃喝,一顿四菜一汤就行。为了防止有坏人刺杀你,晚上我给你看家护院,再给我准备一个小院,有卧房有书房,最最重要还要有厨房,吃得饱,才有劲给你干活是吧?”   唐毅咬咬牙,气呼呼说道:“你还忘了茅房!足吃足喝,还要足拉!”唐毅狠狠说道:“你是抱大腿知道不?别说得那么好听!”   徐渭仰着脸笑道:“算是吧,该准备中午饭了!”   噗!   唐毅喷出一口老血,他算是明白了,王畿哪里是让他开导徐渭,分明是送来了一个臭不要脸的大包袱。   ……   晚饭过后,徐渭打着哈欠,就准备休息。唐毅笑道:“文长兄,你不是说要给我看家护院吗?怎么比我休息得还早?”   徐渭尴尬地笑笑,“行之小兄弟,年轻人早点睡觉,对身体好。要是学问有啥不懂的,等到明天再问我。”   说着他又要走,唐毅一把拉住他,笑眯眯说道:“学问的事情怎么敢劳动徐文长,我这只有一点账目,邀请老兄帮忙。早就听说你聪明绝顶,应该不难吧?”   徐渭虽然没有专门研究过算学,可是架不住人家聪明啊,十来岁就把九章算术弄得明明白白,应付一点账目有啥难的。   拍着胸脯,徐渭欣然领命。   唐毅带着他直接到了后院,这里有专门的五间房舍,里面有十几个红木架子,堆满了各种账册。面对浩如烟海的账目,徐渭脑袋一下子就大了三圈。   “师弟,小兄肚子疼,你看能不能先去茅房?”   “那有马桶!”唐毅指了指墙角。   “我眼睛不好!”   “这有镜子。”   “我,我怕黑!”   “有蜡烛,自己点!”唐毅笑眯眯说道:“文长兄,你不会当逃兵吧?”   徐渭咬了咬牙,怒吼道:“算你狠,就不信还能难得住我!”   一屁股坐在了唐毅的对面,烛光中,只听到算盘噼里啪啦响个不停,直到东方发出淡淡的微光。   原本运河票号的账目都交给了吴天成,可是这一次运河票号吸纳了浙江的士绅,规模扩大三倍,俗话说万事开头难,尤其是金融机构,必须要有严密的财务制度,详细的规章。作为唐毅改变世界最有力的武器,交通行只许成功不许失败!   徐渭最初只是觉得头晕眼花,经常出错,可是他学习能力极强,渐渐进入佳境,可是越看,越算,就越吃惊,看着唐毅的目光都变得匪夷所思。   这些账目可不是几十两,几百两的小账目,动辄十几万,几十万,甚至上百万两!   什么叫做富可敌国,徐渭知道哪怕是朝廷的户部,也未必有这么惊人的资金流量。一个十几岁的户部尚书是没法想象的,可是眼前的小子就做到了。南直隶,浙江,两个大明朝最富庶的省份,最有实力的豪商巨贾,士绅大族,多数都加入进来。这是何等实力,何等强悍!   相比之下,文会的争锋简直就是小儿科,不值一提的开胃菜。   金鸡报晓,嘹亮的叫声让徐渭恍然惊醒,只见对面的唐毅伸了伸腰杆,不好意思地说道:“文长兄,不小心熬通宵了,我去安排点吃的,白天给你补觉吧!”   “慢。”徐渭突然站起身,神色凝重,突然躬身说道:“行之,请教我仕途经济的东西吧,我求你了!”   唐毅瞳孔突然紧缩,问道:“为何?”   徐渭扬起了脸,两颗泪从眼角划过,指着自己的心口说道:“因为这里有恨!” 第208章 母子团圆   大体留下不朽诗作文章的,都尝到过少有的苦难,而像徐渭这么倒霉的,恐怕世所罕见!   论起家室,他比唐毅还要好一些,出身绍兴文脉兴隆之地,长于官宦家庭,他的父亲徐鏓做过四川夔州府的同知,原配夫人童氏早早死去,留下了两个儿子,后来续弦苗氏,而苗氏不能生育,为了提高自己的地位,就怂恿自己的贴身丫鬟侍奉老爷,而这个丫鬟不辱使命,生下的孩子就叫徐渭!   由于生母身份卑贱,他只能管生母叫做“姨娘!”,而毫无血缘关系的苗氏才是他的“母亲”,当然这还只是徐渭倒霉的开始。   他来到世上刚刚一百天,家里就带了两次孝,第一次是给荒唐的正德皇帝,第二次则是他的父亲。   徐家前两个儿子都比徐渭大很多,和继母苗氏之间隔阂很深,失去了丈夫之后,苗氏要承担繁重的家务,要维系继母的尊严和地位,要维持四分五裂的家,坦白说苗氏是一个很能干的女人,她把徐渭当成自己未来的依靠。   从小就教徐渭读书,九岁便能作文,十多岁时仿扬雄的《解嘲》作《释毁》,轰动了全城,成为了远近闻名的神童。   只是苗氏对他的爱带着病态,带着偏执,带着疯狂……徐渭越出色,苗氏就越惊恐,她怕这个孩子最终会离她而去。   终于,在徐渭十岁那年,苗氏做了一件疯狂透顶的事情,她把徐渭的生母给买了!   当得知这个消息之后,徐渭哭晕过去,整整三天的时间,他水米不沾唇,几乎死过去。母子分离,在徐渭的心头留下了狰狞的伤口,一直在流血。   “行之,嫡母她爱护我,疼惜我,我同样敬重她,可是!她竟然要求我只把她当做母亲,当做生我养我的母亲。只要我和生母多说一句话,哪怕是一个眼神,她就会疯狂的咒骂,罚跪,打板子,不光打我,也打生母,我们母子之间连一句话都不敢多说,即便如此,嫡母还是无法忍受,她把母亲卖了!”   徐渭说到这一段,指甲深深刺入手心,暗红的鲜血滴滴答答流出来,这道伤口不在掌心,而在心头!   “从此之后,我经常做噩梦,还留下了头疼的毛病。不过很快我不再害怕做噩梦了?行之,你知道什么原因吗?”徐渭泪光涌动,悲愤到了极点,痛苦说道:“现实比噩梦还可怕!我十五岁那年,嫡母死了,家产都归了两个哥哥,我就像是货物牲畜一样,也跟着他们。我努力讨好他们,只希望他们能准许一个弟弟卑微地活着,只要有饭吃,有书读,我就知足了,因为我坚信,凭着我的才华一定能蟾宫折桂,能够苦尽甘来!”   “可是!”   徐渭突然站起来,指着苍天,破口大骂:“贼老天,连活路都不给我留!二十岁的时候,二哥病死在去贵州的途中,二十五岁大哥病死,乡绅霸占了我们徐家的祖宅,把我赶到了街头,幸亏我的妻子让我住在她的家中。上门女婿,倒插门啊!”   徐渭悲愤地嚎叫:“尊严,男人的尊严,从小到大对我来说,都是最大的奢侈!在岳父家里,我忍耐,我对谁都赔笑脸,我像野草一样,卑贱地活着。但是,老天爷从来都是欺软怕硬,他还在折磨我!转过年,爱妻又因为肺痨丧命,我徐渭再度流落街头。幸好老师出面,拿回了老宅子,等我回家的时候,父亲,嫡母,兄长,妻子,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没有了!”   唐毅默默听着徐渭的咆哮,一阵阵不寒而栗,早就听说过徐渭的不幸,可是真正听他诉说,才觉得头皮发麻,浑身冰凉。这是何等的倒霉蛋?要是落到自己的身上,只怕早就自杀了,连活下来的勇气都没有。   难怪徐渭会变得乖张怪异,这样病态的家庭,病态的成长环境,孩子能三观正常,简直出了鬼了!   “行之,家中再多的不幸我都可以忍耐,我始终相信天道酬勤,相信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我努力读书,一次次参加科考,我相信自己的才华,我相信科举是公平的,可是呢?一次又一次的落榜,除了二十岁的时候,大老爷可怜我,弄了一个秀才之外,我再也没有一丝斩获,如今年过而立,眼看着那些比我年轻,狗屁不通的家伙风光无限,中举人,中进士,鲜衣怒马,我,我就想死!”   徐渭攥着拳头,冷笑道:“嫉妒,愤恨,我就写文章嘲弄他们,羞辱他们,徐青藤性格怪异的名声越传越广,无论谁当考官,都没有胆子取中我,徐渭!就成了一坨人人避之不及的臭狗屎!”   ……   “不!”唐毅突然须发皆乍,大声怒吼,徐渭竟然被他吓得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唐毅声色俱厉,指着徐渭的脑袋大声说道:“徐文长,你错了,上天给了你别人无法企及的头脑,给了你令人惊叹的才华。没有人可以看不起你,就拿这些账目来说,多少人训练几个月,甚至几年都弄不懂,你几乎不用指点,就能上手。你的诗文,你的书画,放眼大明朝,何人能比得上?你现在最需要的就是利用自己的才华,而不是挥霍作践!”   徐渭浑身巨震,他是个天才,只是越聪明的人越愿意钻牛角尖,越固执己见,听不进去别人的话。   只有唐毅这种年纪轻轻,声名鹊起,手中实力强悍,无论各个方面都让他心服口服的人,才有充足的本钱和他平等对话,折服徐渭,让他重新看待这个世界!   “没错!”徐渭突然激动地说道:“我就是要学你的本事,我要会捞大把的银子,我要会周旋权贵之间,要会虚与委蛇,要会昧着良心……”   他还要说下去,突然发现唐毅一脸无奈的笑容,徐渭瞬间老脸通红,嗫嚅着说道:“我,我不是说你,你,你……”   一贯伶牙俐齿的徐渭竟然不知道说什么,唐毅豁达一笑。   “文长兄,有些事情不是我们想躲就能躲得开的,就像是父母要给一个小孩子喂药,聪明的孩子会怎么做?他勇敢地喝光一碗药,父母会给他一点蜜糖,苦味很快就消失了。可是愚蠢的孩子会怎么样呢?哭闹,打滚,撒泼,拼命地叫嚷,可是这些都没用,最终他依旧要喝药,说不定还会挨一顿板子,你觉得可是这个理儿?”   徐渭深以为然地点头,深深一躬到地。   “行之兄,这么简单的道理我竟然要靠你点拨,徐渭这是混蛋,混蛋加三级!”他苦笑道:“我第一次参加乡试的时候,自觉写的文采斐然,可是交卷的时候,竟然因为字数不够,写得太短落榜。第二次还是这个考官,我一气之下,不光写满了考卷,连草纸,桌椅板凳都写满了字,扛着桌子就去交卷。现在想起来,真想给自己一个嘴巴子,我和他较什么劲?倘若第二次我好好写,说不定已经中了举人,有了功名,也不用寄人篱下,两位哥哥,还有妻子,说不定就不会死了,我真混蛋……”   说到这里,徐渭又像是孩子一样,哭得稀里哗啦。唐毅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默默陪着徐渭,听着他倾诉。   徐渭絮絮叨叨,像是一个老太婆,从小到大的事情全都说了,一丝一毫都不保留。一直聊到了掌灯时分,他泪水流干了,苦也诉光了,回到房间倒头就睡,连饭都没有吃。   听完了徐渭的一生,唐毅心有戚戚,本来他只是同情,或者碍于王畿的情面。可是真正走入了徐渭的世界,唐毅发现自己理解了这位天才,理解了他的苦楚。   唐毅知道或许经过他的点拨,那个灿若星辰的徐文长会打折扣,他的书画不会那么张扬,他的文字不会那么犀利,他也不会成为让郑板桥齐白石俯首帖耳的天才大家。   可是唐毅义无反顾,他知道,那样的徐渭太残忍,太无情!去他娘的苦难出诗人,去他娘的悲剧哲学,徐渭就是徐渭,一个好好活着的人,不是供后人参拜消费的神!   ……   转过天来,唐毅起的很早,往后花园去换换气,离着老远,就听到呼呼哈哈的声音。抬头看去,徐渭正在那里练拳,没想到这个大胖子竟然灵活过人,拳脚生风,虎虎有气!   “好,文长兄果然好本事!”   听到唐毅的赞叹,徐渭急忙收了拳脚,腼腆一笑,“让行之见笑了。”   “哪里哪里,文长兄能振作起来,小弟高兴还来不及呢,不过眼下还有一件事要做。”   “什么事?”徐渭急忙问道。   “自然是把伯母接回来。”唐毅笑道。   “伯母?”徐渭愣了一下,失声惊呼:“是我——娘?”   “嗯!”唐毅点点头:“文长兄,我知道你性子高,不愿意接受别人的帮助,可是老人家年纪大,等不起……”   “不不不!”徐渭笑嘻嘻一摆手,“别人的我不要,你唐行之的我是绝对不会决绝!知道为什么?”   这回轮到唐毅不解了,摇了摇头。   “哈哈哈,反正我这辈子欠你的人情也换不完了,再多一些又何妨!”徐渭嚣张地笑道:“给老子准备最好的马车,我要去接我娘!” 第209章 坐请坐请上座   “书生游玩去山阴,瞧见了人家骑马我骑着驴,又见一个推小车的汉啊,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啊……”   还别说,骑着小毛驴,唱着野调无腔,还真应景,小毛驴似乎受到了鼓舞,撒开四条小短腿,愣是不比战马慢,看得大家啧啧称奇,主人妖孽,养的牲口也怪,怎么凑到一起的!   唐慎和总督张经别别扭扭,加上他又是浙东兵备道,索性主动请缨,去倭寇袭击的重灾区绍兴坐镇练兵。张经对乡勇兴趣不大,作为一个保守派,他是主张重整军户制度,恢复沿海的卫所,短期之内,就依靠狼士兵。   听到唐慎要去绍兴,张经欣然同意,只是要求军粮军饷必须自筹。唐慎心中好笑,他早就从儿子那里得到了保证,根本不用担心银子的问题。唐慎只是向张经讨了一道令,要建立军械作坊,生产火铳和刀剑盔甲,张经稍微犹豫了一下,也答应了唐慎的要求,毕竟造武器不算什么大事。   在永乐年间,对于威慑力大杀伤强的火器控制非常严格,只允许工部的兵仗局和内廷的军器局制造,私自制造火铳,是要治罪的。正统之后,九边武备松弛,急需火铳支持作战,从宁夏镇开始,陆续准许自造火器,禁令放开。   只是以往的战事都停留在北边,南方没有多少制造武器的作坊,因此才逼出了狼筅这种土制大杀器。   张经也在筹建制造武器,只是花费太多,要工匠,要原料,还要反复磨练,才能生产出合格的火器,张经认为唐慎完全是心比天高,不知道吃几碗干饭。   唐慎也没必要和他解释,拿到了张经的准许,带着戚继光,还有田三,杨安等几员干将往绍兴而来。正巧唐毅要帮着徐渭找回老娘,也跟着老爹一起行动。   看着庞大的队伍,徐渭是感慨万千,自己来的时候,还是老师出钱,雇了一头驴给自己。短短几天时间,他徐文长也能享受到前呼后拥,鸣锣开道的滋味。   路上偶尔遇到行人,都要退避三舍,躬着身体,连头都不敢抬。   唐毅说过什么来的,权力是男人最好的衣服!   只要大权在握,哪怕是猪头,也会有无数美女追着,把你当成潘安,反过来,哪怕你貌比潘安,最多也是别人手上的玩具。   徐大才子在唐毅的教育之下,正在以前所未有的速度,滑向堕落的深远。   ……   绍兴知府钱宁和唐慎同为五品官,而且还比唐慎早了三科,但他四十几岁才考上进士,如今奔着六十去了,眼看着宦海生涯就到头了。而唐慎才刚刚开始,就算为了后代子孙,也该留下一个善缘。   钱宁亲自率领着大小官员,连同绍兴的士绅名流,一起出城迎接,给足了唐慎的面子。唐慎也学得油滑许多,满嘴没营养的话,和他们虚伪地寒暄着。倒是唐毅深知徐渭的心情,离着绍兴还有十几里,就提前绕路,急匆匆进了绍兴。   踏着青石的街道,两旁不时飘来黄酒的香气,天气越发寒冷,温一壶黄酒,切上姜丝话梅,既暖胃又养生。   徐渭突然拉住了马车,对唐毅说道:“行之,一路上都疲惫了,喝点酒吧?”   “喝酒?”唐毅声调怪异地问道。   “啊!”徐渭尴尬地不知所措。   “徐大才子,近乡情怯了不是?”唐毅说道:“拿出点爷们的气势,把伯母接回来,我陪你们喝一杯团圆酒。”   瞬间徐渭的眼圈又红了,他咬着嘴唇,一挥马鞭,车辆快速向前,沿着熟悉的道路,没跑出多远,就到了保康坊第一家。   高大的青砖院墙,朱红的大门,镶嵌着菊花钉,几个家人懒洋洋坐在门前的条凳,睥睨地看着往来的行人。   抬头看去,匾额写着关府两个字,这就是徐渭生母被卖的地方。   多少次在梦中,徐渭都在想着自己高中进士,风光无限,衣锦还乡,把母亲接出来,从此往后,就过好日子。   梦终究是梦,有醒来的时候,如今再度降临了,会不会又是迷梦一场,他用力掐了掐大腿,还真疼!   他发了狠,迈着大步,往大门走去,突然从街口疾步匆匆走了一个头发斑白的妇人,手里挎着菜篮子,身上的衣服浆洗得变色,补丁接着补丁,已经看不出原本的颜色。   在她的身后,有几个小孩子正追着,闹着。   那个身影实在是太熟悉了,徐渭一下子就愣了,他木雕泥塑般看着。那个妇人丝毫没有注意,只是不停地挥手,驱赶那些讨厌的孩子。   “灾星他妈,克爹克妈克败了家!”   “噢噢,生了灾星,羞羞羞!”   孩子们拍手叫着,突然一个小子猛地一头撞在妇人的腰上,妇人扑通摔倒,菜都掉了出来,几颗鸡蛋摔得粉碎。   妇人吓得脸色惨白,忙伸手去抓,可是抓来的只是一团黏糊糊的液体,急得泪水滚滚。连菜都买不好,老爷和夫人肯定会处罚她,妇人吓得浑身颤抖,低声抽泣。   就在十步之外,徐渭同样浑身颤抖,眼角瞪裂。   他突然暴喝,像是发疯的野牛,朝着几个孩子扑上去!   “元敬兄,快拦住他!”   唐毅大声吼道,戚继光手疾眼快,几步追上徐渭,一把锁住他的双臂,徐渭还不罢休,两个人滚在地上,徐渭通红着眼睛,呼哧呼哧喘息。   “杀,杀,杀!”   戚继光双臂有千斤的力气,竟然有些制不住徐渭,瞪圆了眼睛,冲着吓傻的小孩子大叫道:“还不快滚,想找死啊!”   小孩子这才猛地惊醒,一掉头,作鸟兽散。   徐渭趴在地上,泪水从眼圈流出,他攥着拳头,狠狠砸在青石的地面。好半晌说道:“元敬兄,放开我!”   戚继光还担心他发疯,回头看了看唐毅,唐毅点了点头。   徐渭从戚继光怀里挣脱,一掉头,对着还在麻木当中的妇人,双膝一软,跪在了地上。   “娘啊!”   听到这声娘,妇人好像被雷击中,浑身不停颤栗,缓缓扭头,徐渭胖大的身躯出现在面前,妇人先是一喜,突然变得惶恐,从地上挣扎着起来,连菜篮子也不顾,就往关府里面跑。   徐渭手疾眼快,探出双臂,保住母亲的肩膀。   “娘,孩儿来看你了,你跑什么啊?你不要孩儿了吗?”   妇人猛地一回头,看着徐渭的面庞,突然泪如涌泉,一双满是老茧的手,轻轻拂过徐渭的额头,小心翼翼打量着儿子,哽咽了半晌,妇人才低声呼道:“三,少爷!”   “不!不是三少爷!”徐渭用力摇头,怒吼道:“你就是我娘,我的亲娘!嫡母已经走了,再也没有人能拆开咱们!”   妇人似乎从激动之中缓过来,抓着儿子的手,叹道:“傻孩子,夫人走了,我这一辈子就是为奴为婢的命,看着你好娘就啥也不要了!”   徐渭泪眼婆娑,拼命地摇头,妇人哀叹道:“娘知道,你过的也不好,娘不能当你的累赘,快撒手吧,娘还要去做菜呢!”   “不要!”徐渭坚定地摇头,“娘,这回孩儿认识了好朋友,他能帮咱们了。”   “朋友?娘不要你欠人情。”妇人惊呼道。   徐渭不管不顾,拉着老娘,就往唐毅这边走,唐毅一脸笑容,急忙走过来,客气地躬身说道:“伯母,可不是我帮文长兄,而是文长兄帮了我好些忙,无以为报,特意过来请伯母和文长兄母子团圆。”   唐毅一脸赤诚,妇人迟楞一下,忍不住说道:“怎么好麻烦先生。”   “不麻烦,一点都不麻烦!”   唐毅迈步来到了大门口,说道:“在下陪着青藤先生过来,还请你们通报主人一声,我们要见他。”   家丁一看唐毅浑身穿戴,加上带的护卫不似寻常,也不敢阻拦,只好把他们让到了客厅。   没多大一会儿,一个四五十岁员外打扮的人从外面走进来,老娘下意识起身行礼,徐渭却死死抓着老娘的胳膊,倔强地摇头。   来人扫了一眼徐渭,皮笑肉不笑地说道:“是青藤先生来了,坐,茶。”   他又抬头看了看唐毅,略微吃惊地问道:“这位是?”   “呵呵,我是文长兄的朋友。”   “哦!”他不由得撇了撇嘴,徐渭落魄,他的朋友能好到哪里。   “请问先生是干什么的?”   “小本生意,经营票号钱庄。”   哎呦!   关老爷不由一愣,票号可都是大生意人干的,看这位年纪轻轻,没准是哪一家的公子哥,徐渭这家伙竟然转运了!   “请坐,上茶!”关老爷吩咐道,语气和缓了不少。   唐毅微微一笑,坐在了椅子上,有佣人送来了茶水。关老爷又笑着问道:“请问您的钱庄是什么字号?说不定和我们关家还有些生意往来?”   唐毅呵呵一笑,“客气了,我的票号不做小生意。”   关老爷霎时间就涨红了脸,好狂妄的小子,难怪和徐渭那种狂生搅在了一起,没准你是撒谎骗人,连个名号也说不出来!   “多大的买卖,还不屑于做我们关家的生意?”关老爷愤怒地说道。   唐毅依旧满不在乎,笑道:“蔽号叫交通行。”   “交通行?”关老爷吓得一下子蹿了起来,这些日子浙江最有名的钱庄就是交通行了,听说大世家都加入了,他心里也痒痒的,奈何比起那些豪商世家,他只能算是土鳖,人家根本不带他玩,没想到唐毅竟然亲自来了。   关老爷喜出望外,忙欠身赔笑道:“请上座,来人,泡好茶,泡好茶啊!” 第210章 权力的滋味   关老爷呲着牙谄媚地笑着,腰深深弯着,亲手给唐毅斟茶,柔声细语地说道:“这是今年的西湖龙井,您品一品。”   唐毅微微含笑,把茶杯端起来,茶汤明艳,香气扑鼻,的确是好茶,只是喝茶要看心境,什么东西沾染了俗气,便难以下咽。   把茶杯随手放在桌子上,依旧淡淡地笑道:“关先生,我没有多少时间浪费,说正题吧。”   关老爷尴尬地笑了笑,说道:“好,好。”   “嗯,老伯母年纪大了,不方便给你们做事,文长兄过来,就是要把人接走,行个方便吧!”   “这个……”   关老爷眉头紧皱,徐渭老娘在他们家做事十多年,勤勤恳恳,而且由于出身大户,什么东西都会做,心灵手巧,关家几个公子少爷的衣服都是她亲手绣的花样,比起买的体面多了。就拿过年来说,几十号人,就指着她一个煮福礼,一丝不乱。   最难得人极为守规矩,平时连院门都不出,要不是孙妈腰扭了,她都不会去买菜。   任劳任怨,又心灵手巧,关老爷当然不愿意放弃,偷眼看了看唐毅,陪笑道:“好说好说,公子要讨人,老朽哪能阻拦。只是也在家里这么多年,还是让她收拾一下东西,和家里人道个别,您看成不?”   唐毅没有话说,只能看向徐渭,徐渭这家伙自从见了老娘,就不想分开,顽固地揪着胳膊不松手。   老娘脸色一红,忙说道:“儿,别让人看笑话。”   “有什么好怕的,这些年笑话我的还少了,不差这一个!”   一句话,老娘又垂泪了,只能为难地看着唐毅。   “文长兄,这样吧,你和沈林陪着伯母,光明正大地来,就要光明正大地走。再有,我和关先生有点话说。”   别人的话不听,唐毅的话不能不听,徐渭拉着老娘,亦步亦趋离开了客厅。   转眼屋子里只剩下唐毅和关老爷,唐毅只是淡淡看着天棚,没有主动发言。关老爷一双老眼,不停瞄着。   “呵呵呵,公子,还没有请教贵姓高明,您在交通行是做什么?”   “闲云野鹤,想起来就看看,没心思就扔在一边。”   关老爷不由得吸了口气,交通行多大的生意,谁能不尽心尽力,可是在这小子的嘴里,竟然不痛不痒,莫不是他在吹牛?   徐渭那家伙虽然落魄,可是有些名气,不会故意装大,来哄骗自己,就为了把他娘赎走吧?   关老爷犹豫起来,又试探着问道:“公子,老朽虽然不敢说家财万贯,可是在绍兴也小有名气,长子经商有成,此子是县学的生员。俗话说玉皇有事问土地,老朽怎么也算是土地公,若是交通行想在绍兴设立票号,老朽愿意帮忙,公子以为如何?”   “不必!”唐毅突然呲着牙笑道:“关先生,我劝你一句,天边的彩虹虽好,不如你手上的一截狗尾巴草,癞蛤蟆怎么膨胀身体,都比不上牛,人贵有自知之明!”   “你!”   关老爷脸色霎时间变得紫红,和庙里的关羽有得一拼。   他好歹是知名的士绅,要是有事情都能直接找到县太爷,竟然被唐毅如此羞辱,简直是可忍孰不可忍。你小子有什么了不起的,不就是顶着交通行的名号,谁知道是真是假,想随随便便就吓住我,真是痴心妄想!   啪!   关老爷一拍桌子,豁然站起。   “年轻人,话说得太大,对你没有好处!”   唐毅翘着二郎腿,睥睨地瞧着他。   “这话应该留给你自己!”   关老爷咬牙切齿,突然气得笑了起来。   “好胆量,老夫也不说别的,徐渭他娘是奴籍,卖身契在老夫的手上,只要老夫不愿意,你们就算别人带走了,也没有用。再有,要是让所有人都知道,徐大才子的娘是奴婢,我看哪个考官敢录取他!”   “你住口!”   徐渭老娘突然瞪圆眼睛,直勾勾盯着关老爷。   老太太在关家十几年,除了换洗的衣服之外,哪怕是一针一线都不是她的。住的是柴房旁边的棚子,四面漏风,一床被褥还是当初被卖的时候,苗氏给她的,早就破旧不堪。徐渭在房间里转了三圈,愣是没有找到可以拿走的东西。   最后只能含着泪,搀着老娘,回到了客厅,善良的妇人拉着徐渭的手,笑道:“儿啊,娘能活着,能看到你,吃再多的苦都心甘,关老爷待人虽然严厉,娘不是活的好好的,咱不能恨,不能怨,要懂得感恩!”   只有如此的母亲,才能让徐渭这个偏执狂始终保留着真心,保留着正气,哪怕受再多的困难,都顽强地活着。   可是龙有逆鳞,再善良的人也有底限。   听到关老爷竟然用科举威胁徐渭,天可怜见,那是她可怜儿子唯一能翻身的机会,你都要剥夺,还是人吗?   老太太突然冲过来,伸出双手,抓向了关老爷,十几年积累的怨气一朝爆发了!   “姓关的,我儿是大才子,是文曲星,他要考举人,要考状元!”老太太疯狂地吼道:“不许你毁了他,不许!”   粗糙的手抓在了关老爷的脸上,霎时间出了五道深深的血痕,关老爷愤怒无比,他想要挥手打死眼前的妇人,只是他没有机会,戚继光伸出铁钳一般的大手,把他的双臂死死扣住,连一步都退不了,只能任由老太太没命地抓打。疼得关老爷一个劲鬼叫,脸上都成了花瓜。   过了好一会儿,妇人力气耗尽,颓然坐在地上,气喘吁吁。徐渭从没见过,柔弱像水一样的老娘,发起火来,进士如此可怕,他都吓傻了。   突然老太太从地上爬起来,低着头,向一根房梁撞去。   “快拦着!”唐毅猛喊道。   徐渭仓皇间,飞身挡在了老太太的前面。还真别说,老太太劲头真的,差点把徐渭撞得闭过气!   “咳咳,娘,你怎么了?”   老太太心疼地落泪,痛哭道:“让我死了吧,我活在世上,就是你的耻辱,堂堂大才子怎么能有一个当奴婢的娘,娘死了一了百了,谁也不能要挟你了!”   “不!”徐渭真的疯了,他怒吼道:“绝不!儿子已经没有亲人了,再也不能没有娘!哪怕我一辈子不考科举,一辈子不当官,儿也要好好照顾娘亲。”   “傻孩子,干嘛为了一个没用的人,毁了一生的前程啊!”   说着老太太突然转身,猛地跪在关老爷的面前。   “老爷,奴婢求你了,放过我们吧!”   关老爷满脸是血,神色狰狞,突然冷笑道:“名动江南的才子如何?你娘就是我们关家的奴隶,就是下贱的胚子,难怪一辈子考不上科举,朝廷有眼,怎么会用你这种卑贱的东西!”   啪!   响亮的嘴巴,狠狠抽在了关老爷的脸上,把他打得在地上转了三圈,一张口,血水狂流,夹杂着十几颗牙齿。有这样功力的只有戚继光了,他是实在忍不住,老太太苦了一辈子,挨了一辈子,到了这时候,不知道成人之美,还想威胁人,简直牲畜不如!   戚继光喘着粗气,怒道:“赶快把卖身契拿出来,我饶你不死,不然我打烂你的脑袋!”   还真别说,关老爷经营家业多年,也够强横,一挺胸膛,牙齿没了,说话虽然不清楚,可是那神态再明白不过:有本事你打死我算了,想要卖身契,休想!   戚继光还要动手,唐毅笑着拦住了他。   “元敬兄,你这双手是杀倭寇的,文长兄一双手是写诗文的,我这双手,差一点,也是几十万银子上下,和他浪费功夫干什么。”   唐毅笑着走到老太太近前,低声说道:“伯母,小侄不敢说有势力,但是区区一个奴籍还难不住我。您和文长兄都不用担忧,赶快到家里头,让李太医给您好好看看身体。以后有您的好日子,可千万不许想不开了。”   徐渭经历大喜大悲,脑筋都不够用了,听到唐毅这么说,他才露出了憨厚的笑容。   “娘,不用怕的,行之可有本事了,咱们就指着他了。”   老太太总算吃了定心丸,慈祥地笑道:“说得什么混话,到什么时候你自己都要争气!”   徐渭傻乎乎挠挠头,和唐毅一起搀扶起老太太,往外面走去。   他们的举动早就惊动了关家的人,关老爷的一群妻妾,两个儿子,还有一大帮打手,闻讯都冲了过来,一见老爷满嘴流血,脸上都是伤口,嘴肿得和馒头一样,他们都傻了。   “谁这么大的狗胆,敢跑到关家闹事,他们不想活了!”   三姨太太忙说道:“大少爷,二少爷,刚刚徐妈的儿子来了,说要接走她,准是徐渭那个臭穷酸干的。”   老大一听,忙蹲在关老爷的面前,急切问道:“爹,是不是真的?”   关老爷叽里咕噜说不出来,记得一阵阵翻白眼。老二说道:“爹,您点头就成,是还是不是?”   关老爷急忙点头,关家的人熬得一声,就向外面冲去。十几号人,拿着各种奇奇怪怪武器,到了大门外面,唐毅刚刚扶着老太太上车。   “站住,敢抢管家的人。别想活着离开!”   唐毅懒得看他们,只留下一句话:“别在大街上丢人,你们关家有本事就去兵备衙门,在那里等着你们,记得,你们要是不来,等着我再来你们家,那事情可就不一样了!”   说完,唐毅就钻进了马车,车把式扬鞭,迅速消失在街角。 第211章 最强书童   “文长兄,伯母身体可好?”   徐渭默默摇头,一屁股坐在了唐毅的对面,见到桌上摆着酒,抓起来就喝。正巧唐慎端着猪头肉走过来,显然人家爷俩想要小酌一番,让徐胖子给搅了。   “唐大人,我……”   唐慎呵呵一笑,“没事,三个人更好,我去拿酒。”说着他笑着离开,不过却没有急着回来,毕竟有些话他在场是不好说的。   徐渭又灌了几口酒,勇气上来了,突然抡起巴掌,狠狠抽了自己两下,嘴角都冒出了血。   “行之,我不孝啊!”徐渭哭着说道:“刚刚李太医帮着娘诊脉,说她身体精气亏虚,神思耗尽,要是不好好调养,就在两三年之间。我该死啊,竟然不知道早点把娘亲接出来,让她受了这么多苦。行之,你不知道,娘的胳膊上都是鞭痕,新旧相接,层层叠叠,还有拿火钳子烧出来的疤痕!”   说到这里,徐渭声色俱厉,怒吼道:“早知道关家如此不是东西,白天的时候,我就该亲手杀了他们,给我娘报仇。”   这位还是人来疯,说到这里,起身就要往外面走,被唐毅一把拉住。   “文长兄,你着什么急,死人是不知道痛苦的。要想报仇,就该和猫学习,抓到了耗子不要急着吃,要戏弄、恫吓、折磨、蹂躏,把他们拥有的一点点剥夺,然后再把他们送到关门鬼前转悠着,让他们生不如死。”   “这个办法好!”   还没等徐渭说话,一个沙哑的声音传来,唐毅忙回头,来的人正是李时珍,刚刚的话都被他听到了,可把唐毅吓了一跳,这位对自己的印象本来就不好,不会更糟吧?   李时珍笑着看了他一眼,淡淡说道:“我李某又不是是非不分,关家实在是过分,你怎么干,我一点意见没有。”   徐渭倒不怎么关系关家的事了,焦急地问道:“李太医,我娘……没,没事吧?”   “没事?”李时珍轻笑道:“事大了,你娘年轻时候身体底子差,连年劳累,气血虚耗,又遭到毒打,加上她想着你,忧思郁积,是虚实两亏,内外齐伤,已经到了药石难救的程度……”   完了!   往下的话徐渭啥都听不下去了,泪水滚滚而下,莫非刚刚团圆,就要阴阳两隔!   “泥垢了!”唐毅瞪了一眼李时珍,“给句痛快话,你到底能不能治,别在这里吓人。”   难道李时珍没有驳斥唐毅,他笑道:“我李时珍手上还没有死人,徐文长你放心就是,我已经用针灸之法,让你娘陷入沉睡,睡觉养人,身体好得快。不过要想完全恢复,必须要用最珍贵的药材,补齐气血,要不然令堂恐怕会折损寿数。”   一听到珍贵药材,徐渭就傻了,他一个子都没有,上哪弄钱去。当然李时珍也不是给他说的,唐毅乖乖拿出一张银票,一共是三万两。   “李太医,伯母要是能活过七十,这银子就是你的,要是不能,我就砸了你的招牌。”   “好,咱们成交!”   李时珍接过银票,又抄起酒壶,拔腿就走。   亭子里又剩下唐毅和徐渭两个,沉默了半晌,徐渭突然双膝一软,跪在了唐毅的面前。   “文长兄,你这是干什么?”   “别搀我!”徐渭泪眼朦胧,哭道:“你要把我当朋友,就让我磕几个头!”   唐毅无奈,只听砰砰砰,他都替徐渭疼得慌。   “行了,可别把老天给你的脑袋磕傻了,那我就造孽了。”   徐渭爬起来,破涕为笑,“我脑袋结实,用斧子都劈不开。”斧劈脑袋,这不是徐渭用的自杀方法吗,唐毅猛地想起这位历史上的疯狂举动,用斧头劈脑袋,用锥子刺耳朵,还用大棒大下体,想想唐毅就浑身发麻,不寒而栗。   “文长兄,你可别和自己过不去啊!”   徐渭嘿嘿一笑:“以后不会了。”至于以前,那就过去了。   一夜的时间飞快过去,第二天唐毅早早爬起来,活动活动身体,又练了一会儿字。自从那天和徐渭联手对对联之后,他就觉得自己书法提升很快,每每写起来酣畅淋漓,有种欲罢不能的冲动。   不过唐毅还是停了下来,因为有些人该来了。   实际上唐毅还是猜错了,不是该来,而是已经到了。   自从听唐毅说到兵备衙门,关家人就傻了,关老头的长子四处打听交通行的事情,究竟里面有没有一个年轻的管事的。至于二儿子,则是找到县学的同学,询问新来的兵备大人是何许人,与徐文长又有什么关系。   这一问可不打紧,有人立刻拿出了一份小册子。   “看到没有,这本《精卫集》就是唐大才子和青藤先生两个时辰之内,所对对联的合集,多大的才情,天上的文曲星也不过如此,真是恨不能亲身领略。”   “唐大才子,他又是什么人?”关二公子傻愣愣问道。   众人一听,全都是你OUT了的神色,充满鄙夷。   “唐大才子是荆川先生的高徒,知道吗,现在流传的昆腔曲子,有一多半是他为了琉莹大家所做。”   “你说的太旧了,人家唐公子文韬武略,和父亲唐慎唐大人一起练兵,取得沙洲大捷,还面见过皇上呢!”   嚯,又引来,一阵唏嘘惊叹。   最后有人说道:“这算什么,唐公子一手创办运河票号,刚刚扩充成交通行,试问东南的世家,谁不知道!”   完了!   关二公子脑袋里只闪过两个字,仰面摔倒,直接摔成了脑震荡。消息传回了关家,关老爷腮帮子还和皮球一样,就吓得光着脚在地上蹦来蹦去,发出呜呜的声音,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   他现在满心苦水,唐毅啊唐毅,你要是早点报名,哪里会阻拦,不带这么坑人的!关老爷也不想想,要不是他倨傲无知,唐毅又岂会不和他说清楚。现在什么都晚了,天还没亮关老爷就带着两个儿子,跪在了兵备衙门外面。   逢人就磕头,见人就作揖。   “我们错了,让我们见见唐公子吧,见见青藤先生也成,我们认罪来了!”   看门的士兵被他们弄得烦了,干脆在不惹眼的地方画了一个圆圈。不准出来,不准喊叫,老实呆着。关家三人还真就不敢动弹,只能直溜溜跪着。   ……   一天,两天,连着过了三天,关家父子水米不沾唇,关老爷直接昏过去了,两个儿子咬着牙撑着,也是摇摇欲坠。   “这就是权力的滋味,真好啊!”徐渭坐在酒楼三层的雅间,俯视着如同蝼蚁一样的关家父子,感叹非常。   唐毅坐在他的对面,笑道:“文长兄,还有更好的感觉,想不想体验?”   “哦?快说。”   “简单,我已经派人暗中调查,关家大罪虽然没有,但是他们抢占过三千亩桑田,还吞并了二十台织机,期间都打伤过人员,靠着疏通之后,才免了罪。只要文长兄想,旧案立刻翻出来,关家就要被没收财产,发配充军,女眷都要被贩卖到教坊司,做最卑贱的奴隶,永世不得翻身。发配之后,你还可以用尽各种办法,让他们生不如死。”   徐渭听得眼红心热,就想张嘴同意,可是话到了舌尖儿,却咽了回去,懊恼地说道:“我娘昨天醒了。”   “伯母说了什么?”   “嗯,她说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徐渭苦笑了一声,“我读了那么多圣贤书,竟然还比不上我娘的心胸,真是惭愧啊!”   唐毅微微叹口气,经历了那么多的苦难,刚刚死里逃生,竟然能想到别人,徐母的确非同小可。   “文长兄,怎么处置就依你的心思吧。”   徐渭眨眨眼,突然兴奋地叫来小儿,拿过笔墨,挥毫泼墨,写下了一副对联。   “走,请坐,请上座:茶,泡茶,泡好茶。”   写完之后,徐渭得意洋洋,“关家把卖身契还给我,我送他一幅字,让他们家世代挂着,不许摘了!”   说完,徐渭撒腿跑下了楼,欣欣然送给了关家父子。   ……   一转眼,纷纷扰扰的嘉靖三十二年又要过去了,徐母的身体已经大好,老太太执意坚持,不想麻烦唐家。唐毅只好出钱,帮着他们重新拾掇了老宅,徐渭这家伙整天躲在家里头,孝敬老娘,已经许久不露面。   唐慎一直忙于练兵,反倒是唐毅闲了下来。早饭的时候,老爹就说道:“毅儿,今年过年我是回不去了,你就回家一趟,给你爷爷和你娘烧烧香……中不?”   唐慎讨好地说道,他哪里是让唐毅祭祖,真正的目的是让唐毅和续弦的朱夫人见一面,好歹是一家人了。唐慎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就怕唐毅翻脸。   正在此时,外面响起了大呼小叫的声音,闪目看去,徐渭气喘吁吁跑来,他头戴着方巾,身穿着蓝衫,腰系丝绦,足下蹬着福履,怀里抱着书包,活脱一个大号的沈林。   “文长兄,你这是要返老还童不成?”唐毅十分诧异,心说这位的药不能停啊!   哪知道徐渭得意洋洋,笑道:“行之,我娘说了,做人要知恩图报,可是呢,我徐文长一无所有,想来想去,唯有帮着你解决终身大事,才对得起哥们义气!”   “终身大事?我已经和王小姐定亲了。”   “你当我说结婚啊!”徐渭翻了翻白眼,“兄弟,科举才是一辈子的大事,试问天下,谁的科举经验比我更多——有哥哥给你当书童,保证你所向无敌!” 第212章 有点尴尬的见面   科举!   听到这两个字,唐慎吓得一哆嗦,乡试会试惨痛的经历又在眼前晃过,虽然他两次都明知必中,可是那酸爽只有自己知道。   “青藤先生,行之刚刚守丧除服,不用急着考试吧?”   “怎么不急!”徐渭大声说道:“行之现在连一次科举都没参加,还有两年多的时间,嘉靖三十五年的会试就到了,这期间行之要先冲过县试府试院试三关,拿到秀才身份,而后还有岁考和科考,才有资格参加乡试,通过乡试,才能参加会试,也就是说,从明年开始,两三个月就有一场考试,当然如果行之只想试试手,倒不用这么着急!”   “不!绝不!”   唐毅一下子蹿了起来,“爹,俗话说谁都有吃屎的时候,只要不嚼就成!孩儿一定从速咽下去,绝对不拖延!”   噗,唐慎一口粥喷了出来,差点呛得背过气,怒骂道:“你小子能不能说点干净的话,好好的抡才大典,竟然说成吃,吃……”唐慎气得要死。   而徐文长则是泪流满面,行之说得太好了,只是哥哥十几年,不光嚼了,还细细品味,反复咀嚼,想到这里,徐渭郁闷的好几天吃不下去饭,人都瘦了一圈。   徐渭提醒的的确不错,县试府试是每年一次,不过院试则是三年两次,掰着手指算算,在乡试之前,只剩下一次机会,万万不能错过。有人要问了,像唐慎的乡试和会试都走了不少巧门,不也顺利通过了吗,唐毅就不能学老爹吗,更何况如今唐家的地位更加尊崇,操作起来应该不难。   有这种想法,那就大错特错了,唐慎能走到今天,只能说是机缘巧合,如果他继续立功,继续走下去,做到巡抚总督是一点问题没有,甚至能入朝担任尚书。但是,但是……他这一辈子也没法站到文官的顶点,别想入阁拜相,真正操纵帝国大政。   经过一百多年的演化,文官集团已经形成了自己的强大的规则,和运作逻辑,哪怕强如嘉靖皇帝,也要通过旷日持久的战斗才能勉强惨胜。   唐毅可不想一开始就被文官集团是异类,更不想把自己有限的精力都放在内斗上面。唐毅对自己有着清楚的定位,我就是大明的一个文人,凡事都要依照规矩来办,只要这样才能赢得文官集团的肯定。   至于兴利除弊,大刀阔斧的改革,则是要等自己爬到了高位,有了足够的势力才会推动。还没进入官场,就想标新立异,那纯粹活得不耐烦。   想到了这些,唐毅越发觉得时间紧迫,忙说道:“爹,孩儿怕是要立刻返回太仓,准备县考了,只是乡勇才刚刚开始编练,孩儿担心……”   唐慎把眼睛一瞪,气势汹汹说道:“怎么,不相信你爹的本事?”   “不不不,孩儿总觉得智者千虑必有一失,愚者千虑或有一得,三个臭皮匠赛过诸葛亮。”   “行了,别捡好听的说!”唐慎凶巴巴说道:“就是不信你爹的本事,离开了拐棍,你爹就不会走路了是吧?”唐慎须发皆乍,徐渭吓得一缩脖子,心说这爷俩不会干起了吧,哪知道唐慎接下来的话让徐渭差点喷饭。“不过没关系,我可以给你写信啊,再有还能请教荆川先生,再不行,你给我安排几个助手,怎么样?”   还有这么当爹的,徐渭算是彻底服了。自己的偏激乖戾,和这对奇葩父子比起来,差着十万八千里。   唐毅还真就煞有介事地想了想,说道:“爹,练兵的事情由元敬兄掌舵,长枪手和刀盾兵交给田三,至于火铳手,交给杨安,我再让吴天成过来,他负责浙江的交通行,顺便帮你管账,至于作坊的事情,我让钱胖子过来,他虽然不懂武器,但这家伙交际广,能拉来人手,您的只要任务就是和上下沟通,应付朝廷的命令,交好下面的士绅,喝喝酒,聊聊天,差不多就这样。”   “靠,给唐毅当爹也太容易了!”徐渭都听出内伤,不得不败走,要不然他非得嫉妒死,唐慎这家伙究竟是多好的命啊!   ……   喝过了腊八粥,唐毅和徐渭,加上沈林,带上了二十名护卫,离开绍兴,向太仓进发。临走之时,唐慎拉着儿子到了房间,捧出了一个小木匣子。   “毅儿,把这个带给你姨,她也不容易,刚刚成婚,就独自守着家门,爹对不住她!”   唐毅默默接过来,咬着嘴唇,点头说道:“我会送到的。”   一路无话,终于在年根儿,回到了太仓。   走在大街之上,到处都是做买卖的商人,有卖干鲜果品的,有卖蔬菜蘑菇的,有卖牛羊肉,有卖春联鞭炮,糖豆大枣的。   卖货的人多,买的人也不少,摩肩接踵,人山人海,到处都是欢声笑语,小孩子拿着糖人,追逐打闹,提前过了年一般。   沈林忍不住瞪圆了眼睛,叹道:“少爷,太仓比起往年热闹多了!”   徐渭也频频赞叹,说道:“是不错,行之,咱们也买点年货咋样?”   唐毅略微迟疑,“我不喜欢人多,头晕。”   “你只管出钱就行,我和沈林去买。”   不管唐毅答不答应,这两位一头扎进人群里,转眼就消失不见了。唐毅让车夫把马车赶到了街口,一处空地,靠着车辕等待。   眼前不时有兴高采烈的人群经过,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   太仓自古以来就是富庶的所在,不过最近一两年却是突飞猛进。最关键的就在于盐铁塘,俗话说要想富先修路,一点都不假。   盐铁塘修通,每天都有南来北往的船只,经过太仓,在这里落脚休息。物流人流带来了金流,随着运河票号声音越做越大,商人们已经把太仓当成了南北转运的节点。江南的粮食丝绸运到太仓,集中起来北运,北方和长江上游的货物在这里向整个江南乃至海外输送。   不光承接外地的物流,太仓自身的产能也相当惊人。美酒,家具,进而拓展到细布,丝绸,珠宝,饰品……所有的一切,都采取开放态度,只要缴纳加盟费用,就可得到技术指导,生产的商品也主动收购,帮着转销。   由于标准统一,产量众多,使得太仓造成了物美价廉的代名词,甚至在京城都设置了专门的太仓会馆,负责展览销售。   保守计算,各个作坊雇佣的工人就超过了一万人,其余码头、仓库、票号、酒楼、客栈,统统加起来,做工的人数超过十万,按照一家三口计算,受益的人员超过三十万。   而且在运河票号手上的农田桑田,唐毅也推广了全新加盟的方式。挑选养殖桑蚕的高手,对所有百姓进行指导,辅助他们生产出质量最好的生丝。桑农的收入提升了百分之二十以上。   再加上农闲的时候干点零工,补贴家用。很多勤劳的百姓收入都能翻一倍,到了过年的时候,辛勤的百姓大肆采购,犒劳自己也就没有什么意外了。   完全可以说,太仓的变化都是唐毅在背后推动的。   看着眼前的人群,强烈的成就感油然而生。   唐毅不由得攥紧了拳头,光是一个太仓还不够,要让整个大明就扭转过来,让所有人都走向富裕安康!   “行之,看什么啊,快过来帮忙!”   一声大吼,打断了唐毅的思绪,猛地抬头,只见徐渭扑通扑通跑了过来。好家伙,这位左肩扛着半扇猪,右肩扛着半只羊。左手拿着五只公鸡,右手领着好几条鱼,简直像是一座肉山,直接冲了过来。   “文长兄,不至于吧?这也太多了!”唐毅夸张地叫道。   “多?一点都不多。”徐渭嘿嘿笑道:“有我徐文长在,多少都给你吃光了。”   他刚说完,沈林跑了过来,这小子和徐渭是两个路子,他买的都是零食,唯一相同的就是数量一样多,果干、花生、蜜饯、饽饽、手里头还捧了一大罐子蜂蜜,献宝一样送到了唐毅面前。   “少爷,上回去辽东买的紫椴蜜都被鞑子抢走了,这回是槐花蜜,也是不错的,不信你尝尝,甜着呢!”   “算了,吃这么多甜的,有你牙疼的时候。”   简短洁说,扫货二人组愣是把马车都装满了,逼得唐毅和他们一起步行回家,都过了中午,唐毅才到了家门口。   望着崭新的大门,唐毅突然踌躇起来。   “哎,丑媳妇总要见公婆!”怀着视死如归的念头,砰砰砰,敲响了大门。   吱呀呀,从里面探出一个小脑袋,警惕地看着唐毅等人。   “干什么的,是来送礼的吗?”小丫鬟把脑袋摇晃的如同拨浪鼓。“夫人说了,不收礼,就是不收礼,赶快走吧!”   嚯,治家严谨啊!   唐毅忙陪着笑脸说道:“丫鬟姐姐,我不是送礼的。”   “那你是干什么的?”小丫鬟歪着脑袋问道。   “回家!”   小丫鬟突然张大了嘴巴,慌忙掉头就跑,没有多大一会儿,从里面传来一阵慌乱的声音,不多时一个年轻的妇人从里面快步走出来,只见她身量高挑,明眸皓齿,神采飞扬,挽着发髻,简单地插着金簪,贵气十足,却不显得张扬,见到唐毅,先是一愣,而后笑道:“可是大少爷回来了?”   “哦。”唐毅尴尬地点点头。   妇人倒是笑道,“妾身朱氏,若是大少爷愿意,就,就叫一声姨。”说完,深深低下了头。 第213章 神兽玄龟   “大少爷,也不知道你的口味,家里的厨子都是从京城带过来的,要是不合胃口,从扬州找几个。”朱氏怯生生说道。   唐毅倒是不在乎的,南北菜肴,只要是美味他就不会拒绝。尤其是朱氏出身勋贵,带来的厨子一点不比御厨差。就比如面前这道葱烧海参,选用最上等的刺参,柔软香滑,葱段香浓,葱香味醇,温润滋补,食后无余汁无为之物,绝对是少有的美味。   海参沙多气腥,最难讨好,然天性浓重,断不可以清汤煨也。眼前的菜,别出心裁,用“以浓攻浓”的做法,以浓汁、浓味入其里,浓色表其外,做到色香味形,四美俱全,堪称精品。   唐毅本想说不用麻烦,厨子很不错,可是到了舌尖,只剩下一个字:“嗯。”   双方都感到了强烈的尴尬,只能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朱氏问了几句老爹的情况,唐毅草草回答,全然没了往日的健谈。   好不容易挨过了一顿饭,朱氏带着唐毅到了他以前住的院子,“都按照大少爷离开的时候模样,一点没变。只是后面加了个小厨房,若是喜欢吃什么,吩咐下去就成了。”   “多谢!”唐毅微微躬身,朱氏同样欠欠身体,转身告退。   直到她消失在眼前,徐渭才拍了拍唐毅的肩头,哈哈大笑起来,“行之,你不是给哥哥讲过吃药的高论吗?怎么到了自己身上就不行?这时候你叫一声姨娘,说不定还能拿到压岁钱呢!”   “沈林,把他的嘴给我堵上!”唐毅气急败坏叫道,徐渭拔腿就跑,两个人在院子里追逐。唐毅一甩袖子,回到了自己的卧室,靠着宽大的圈椅,仰望着整整齐齐的书架。其实他早就告诫过自己,不就是后妈吗,哪个大家族不是这样,有什么了不起的,何必自寻烦恼。可是真正事到临头,他的理智,他的潇洒,他的从容全都不管用了。   其实唐毅不是气朱氏,而是在气自己。   呆坐了半晌,他索性抓过了一本《道德经》,读了起来。这五千言他早就倒背如流,可是偏偏每次重温,都有不同的见解,都感到智慧不断升华。   这就是思想的魅力,虽然不能解决衣食住行,却能让你的心越发强大起来。   一直读到了大半夜,唐毅觉得自己轻松了不少,直接倒头大睡。一觉醒来,已经是天光大亮。   唐毅挣扎起来,他觉得自己要去拜见朱氏,正所谓家和万事兴,他不能太任性,再说了只要考中功名,就可以名正言顺搬出去住,就算尴尬,又能有多久。   拔腿就走,结果沈林端着水盆走进来。   “少爷,夫人起早去降香了。”   嘚!   去不成了,唐毅摇摇头,还是洗刷吃饭吧。徐渭也打着哈气过来,毫不客气把红烧猪肘据为己有,张开血盆大口,一下子就把红润颤抖的肉皮都咬了下来,三口两口吞进了肚子。   “熨帖啊,行之,你说我这么吃怎么不胖啊?”   “呸!”唐毅狠狠啐了顾影自怜的徐胖子一口。   “文长兄,其实也算杨柳细腰——要切成三份才行!”   徐渭眨眨眼,笑道:“不用夸我。”说着又把一盘红烧羊肉拿到了面前。   唐毅对他简直是无语了,“和你待久了,绝对会变成猪,沈林有什么好玩的地方没有,咱们出去走走。”   沈林挠了挠头,不好意思说道:“少爷,怕是不行,今天早上周巡周大人过来了。”   “他来干什么?”   “给少爷送来了一份请帖,说是新任知州谭大人送来的,他邀请少爷过去。”   “谭大人。”唐毅把请帖拿在了手里,看了看,随口说道:“人家是父母官,青天大老爷,还是过去看看吧。”   徐渭在一旁补刀:“不光是父母官,还是你县试的主考,行之,能不能中案首,就看人家的一念之间了!”   ……   还真别说,徐渭的话提醒了唐毅,作为一个尊师重教的好少年,可不能怠慢了未来的主考。唐毅特意挑选了一块端砚,一条手杖,还有两盒精致的点心,既不会太轻,也不会太重,毕竟如今的唐家也不一样了,用不着巴结小小的知州。   轻车熟路,到了知州衙门,一切都没有变化,只是原本的知州陈梦鹤已经高升,换成了谭聪。   唐毅在门前犹豫的时候,周巡一眼看到了他,慌忙跑过来,躬身施礼。   “见过公子。”   “周叔,还是叫我侄子吧。”唐毅笑眯眯说道。   周巡一听,喜得挺直了腰杆。   “还是贤侄念旧,大叔高攀了。”周巡也算是走运,他把陈梦鹤伺候的很好,临走的时候,陈梦鹤给南京吏部送了一封推荐信,加上这两年太仓搞得不错,鸡犬升天,周巡竟然升到了判官的位置,对这个大老粗来说,简直是祖坟冒青烟。   只是他升得快,人家唐家更显赫,见唐毅没有轻视的心思,他也高兴起来。   “贤侄,唐大人可好?大叔早就看出来他不是池中之物,如今果然发达了,你比你爹还有本事,要不了几年,大叔就要靠着你们父子了。”   “呵呵,周大叔瞧得起我们,小侄自然会尽力为之。”唐毅笑道:“对了,老父母叫我过来,是有什么事情?”   “这个……”周巡脸色一变,古怪地说道:“贤侄,这事不好说,不过你放心,绝对不是坏事情。”   “哦!”   唐毅点点头,也没多问,就来到了二堂。闪目看去,有一位五十来岁的官员穿着知州的官服,笑眯眯等着。见唐毅出现,忙迎了上来。   “哈哈哈,江南第一大才子来了,恕老夫迎接来迟,还请贤侄赎罪。”   嚯!   什么时候多了个头衔,还第一大才子,要是让家里那头猪知道,还不笑话死自己。唐毅偷偷擦了一把汗,忙躬身说道:“老父母过誉了,学生愧不敢当!”   “你当得,你不当得谁当!”谭聪十分亲切地拉着唐毅的手,一边走一边说道:“前几天有人把《精卫集》送来了,诗写得好,有志气!对子也对的妙,依老夫看,比起徐文长厉害多了。更何况贤侄还不到徐渭一半的年岁,大有可为啊!”   知州大人亲切地拉着唐毅,进了二堂,唐毅要坐下首,哪知道谭聪直接把他按在了对面,昭穆而坐。   这下子可把唐毅吓坏了,无论如何他也不能和未来的老师相提并论,在唐毅的再三坚持下,谭聪总算是让他坐在了下首。   “呵呵,老夫可以叫你行之吗?”   “求之不得!”唐毅慌忙抱拳,说道:“老父母要是再这么客气,晚生真要无地自容了。”   谭聪欣慰地点点头,看得出来,唐毅没有少年得志的骄狂,看来唐家的家教够严厉。懂礼貌,又长得好看的孩子,到哪里都是受欢迎的。   很快越聊越高兴,谭聪就问道:“行之贤侄,你可准备参加科举了?”   “是的!”唐毅正襟危坐,忙说道:“晚生回家就是温习八股,准备过年之后,参加县考。”   “哈哈哈,好啊,朝廷正缺少你这样的青年才俊,别的不敢说,县试的案首老夫许给你了。”   不用唐毅废话,直接送上门了,这位知州大人可真贴心。唐毅脸上带笑,可是心里头却翻腾起来,这家伙对自己客气的有些过分。虽然老爹炙手可热,但是人家是正儿八经科举出身的知州,犯不着和一个少年郎低三下四。   唐毅微微皱着眉,说道:“老父母,太仓藏龙卧虎,只怕小侄会辜负您的希望。”   “哪里的话。”谭聪笑道:“你写的诗作我看过,做的唱词也听过,贤侄长了一副玲珑心肝,区区案首本就是你的囊中之物,有我在谁也抢不走。”   话说到了这份上,唐毅也不好装清高,忙起身行礼,拜谢谭聪提携。   “老父母如此高看晚生,真是惶恐之极。也不知道晚生如何才能报答老父母的恩情。”唐毅主动送球给谭聪,谭聪愣了一下,人家把话挑明了,有什么要求就直说吧。   谭聪起身,拉住糖衣的胳膊。   “行之贤侄,要说起来,老夫真有一件事相求,你跟我过来。”   唐毅不解其意,跟着谭聪穿过两道院子,到了知州衙门的后花园,此时万花衰败,只有梅花开得旺盛,难道要请自己赏梅不成?   就在唐毅胡思乱想的时候,谭聪拉着他到了一处花房的前面,他从衙役手里接过灯笼,在前面带路,唐毅跟了进去。   花房热气逼人,又十分潮湿,唐毅皱着眉头看去,险些惊叫出来,只见房间中有一个硕大无朋的圆形物体,足有三四尺方圆,仔细看去,下面还有四条柱子一般的大腿。或许是听到了人声,探出一颗脑袋,又黑又亮的小眼睛盯着唐毅。   “好大的龟!”唐毅不由得惊呼出来。   谭聪得意洋洋地笑道:“行之好眼力,这正是一只龟,而且还是天下间最尊贵的玄龟。天降祥瑞,天降祥瑞啊!”   谭聪兴奋地吼着,唐毅却一点都高兴不起来,经过短暂的吃惊,他已经看出来了,眼前这玩意就是加拉帕戈斯象龟,他上辈子见的多了。只是他想不到,为什么这玩意会远渡重洋,跑到了大明,谭聪又为何会把它当做玄龟?简直是一头雾水。 第214章 后妈和媳妇   唐毅带着满腹的思量,向着二堂走去,他已经百分百确定,看到的那个大块头,就是象龟,能重达五六百斤的加拉帕戈斯象龟!和它比起来,其他的乌龟就像玩具一样可笑。   难怪谭聪会一口咬定是玄龟,毕竟在没有现代生物学之前,大的出奇,或者白化,杂交出来的奇异生物,都会被当成神明的化身,受到顶礼膜拜。   就比如郑和下西洋的时候,就曾带回来长颈鹿,被朱老四当成了麒麟。在十几年前,严嵩还向嘉靖献上一只五色神龟,不巧的是没几天这只神龟就死了,负责喂养神龟的宫女担心受到重罚,就出了著名的壬寅宫变……   一想到嘉靖,唐毅麻木的脑袋有了思路。   玄龟在传说中,那是和龙凤麒麟相提并论的神物。嘉靖修炼长生不老,多少年不近女色,不食荤腥,换成普通人也受不了,更何况是九五之尊,因此嘉靖需要不断有祥瑞出现,肯定他,鼓励他,嘉奖他,让他能坚持下去。   上有所好下必甚焉,在严嵩的带动之下,大明的官员掀起了寻找祥瑞的浪潮。   什么稀奇古怪的东西都往上献,只要讨得嘉靖皇帝的欢心,没准就能连升三级,比起买彩票爽多了。   不管象龟是怎么弄来的,看样子谭聪是起了这个心思,只是他为什么要找自己呢?   重新回到了二堂,谭聪笑眯眯问道:“行之,你怎么看那个玄龟?”   “这个……”唐毅没义务给谭聪讲什么海上有个岛,岛上一大堆这玩意,他只能故作惊讶,叹道:“诗经有云‘憬彼淮夷,来献其琛,玄龟象齿,大赂南金’,依晚生看,此龟颜色漆黑,沧桑雄健,硕大无比,尤其是四肢如柱。看样子和传说中的玄龟的确有些相似的地方。老父母能得到此等神物,献给陛下,必定受到重重封赏,晚生恭喜老父母了。”   谭聪笑得眯起了眼睛,捋着胡须说道:“贤侄好见识,老夫为官十几年,夙兴夜寐,只求上报皇恩,下抚黎民,如今天降祥瑞,实在是苍天有眼,老夫愧不敢当!”   你还知道羞愧啊!   弄来这么个败家的玩意,就能对得起皇上和百姓了,唐毅实在是理解不了谭聪的思维。不过不要紧,谭大人自嗨就够了。   叽里呱啦,先说玄龟何等了不起,接着说他又是多么勤政,多么尊重皇帝,孝顺父母,就连小时候过马路扶老太太的事都讲了。   听到唐毅一阵阵发困,两个眼皮打架。   谭聪或许也觉得自己有些过分,腆着老脸笑道:“行之贤侄,此等祥瑞老夫本来想独自献给陛下的。”   “喔,好啊,晚生盼着老父母升官进爵。”唐毅一点都没有兴趣,他想升官有一万种办法,不至于下作到这个程度。   倒是谭聪见他不在乎,心中顿时又高兴了几分,到底是年轻,不知道轻重。   “是这样的,贤侄和令尊都是太仓的骄傲,有了好事岂能忘了你们。老夫希望贤侄能够挥洒文采,写一篇《进献玄龟赋》为盛举增光,到时候陛下嘉奖,咱们一同受赏,岂不是美事?”   唐毅眨了眨眼,他可不觉得这是啥好事,谭聪一把年纪无所谓,他要是写了什么劳什子的玄龟赋,没准就被打上了幸进小人的标签,等到嘉靖回归老天爷的怀抱,谁知道会不会有人翻出来旧账,这就叫人无远虑必有近忧。   只是谭聪一片诚心,还拿出案首诱惑自己,不好拒绝。唐毅眉头紧皱,不停思索。   谭聪只当他另有心思,不由得咬了咬牙,跺跺脚,仿佛下了多大的决心。   “罢了,行之贤侄,老夫和你打开天窗说亮话,玄龟不同寻常之物,老夫要是层层上报,功劳肯定会被分走。老夫知晓你的人脉深厚,认识的人多,只要能把玄龟直接送到陛下手里,升官归我,赏赐的财宝归你,另外老夫再给你五万两银子的疏通费用,一句话,你答不答应?”   谭聪之所以这么下血本,是因为他年纪大了,一辈子最大的理想就是能脱下蓝袍,换上大红袍。只是他交际不广,政绩也不突出,走大路已经是升官无望,只能靠着出奇制胜,玄龟就是他最大的仪仗,因此才不惜血本。   唐毅虽然不知道其中缘由,但是谭聪的坚决他还是清楚的,只怕自己回绝他,这位会立刻翻脸。实在是犯不着得罪他,偏偏自己又不想写,该如是好……   唐毅突然眼前一亮,忙笑道:“老父母误会了,晚生觉得文采有限,写这种赋必须才华盖世,心思机巧的高手才行。”   “这么说贤侄有人选了?”   “嗯!”唐毅笑道:“老父母可知道徐渭徐文长?”   “怎么?他能出手?”谭聪这下子可高兴坏了,唐毅虽然有名气,但是只见过他的对子,诗词和唱曲,并不清楚他的文章如何,徐渭不一样,早就是名满天下的大才子,他要是能出手,再好不过了。   “贤侄,真要是能说动文长先生,老夫都不知道怎么感谢你了。”   “老父母客气了,晚生也是您治下的子民,太仓越来越繁荣,离不开老父母的功劳,为您做事,是晚生的荣幸。”唐毅客气地说道:“正好文长兄在我家做客,让他帮忙写作。再有我去联络一下锦衣卫江南千户七太保周朔,走锦衣卫的路子,直接送到陛下的手里,您看如何?”   “好!”谭聪真是喜出望外,心说自己没看错人,唐毅这小家伙果然如同传说是个手眼通天的人物。   谭聪兴奋之下,拉着唐毅喝酒,临走的时候,一直送到了外面,还连说要亲自拜访。   从知州衙门回来,唐毅直接到了徐渭住的跨院,来到了卧房,这家伙正四仰八叉,毫无形象地酣然大睡,嘴角下的口水都流成了河。   “起来!”   叫了一声没反应,唐毅转了转眼珠,猛地喊道:“吃饭了!”   “啊,把猪头给我留下!”徐渭眼睛还没睁开,就叫了起来。   猪头,猪头,你都快成猪头了!   唐毅鄙夷地说道:“猪头没有,官服倒是有一件,想不想穿就看你了。”   “官服!”徐渭揉着眼睛,从床上爬起来,疑惑地问道:“什么官服?你要提拔我当官啊?”   “我都是白丁,怎么提拔你。”唐毅没有隐瞒,直接把事情说了一遍。   “只要你写玄龟赋,陛下一高兴,不就记住你的名字了吗?到时候你就是简在帝心,一高兴赏个六品七品的冠带不算什么,小弟还领着锦衣卫百户的俸禄呢。”   “原来如此。”   徐渭坐在床头,扣着脚丫子,凝眉瞪眼,半晌才说道:“按照你的意思,那个玄龟不是玄龟,而是什么加……什么象龟,那万一让陛下知道了,我岂不是要掉脑袋,不干不干!”他把脑袋晃得和拨浪鼓似的。   “你怎么这么轴啊,我知道不代表陛下知道啊!”   徐渭翻了翻眼皮,不屑道:“陛下身边能人异士,难道就没有比你还高明的,打死我都不信!”   唐毅一下子被噎住了,他总不能说自己是穿越来的,比你们都厉害着四五百年吧?   “文长兄,陛下身边人虽然多,可是他们都不说实话,要不天下也不会一地鸡毛了。再说了,你可是答应要报我的,只要让谭聪满意,他就能给我一个案首。”   “当真没事?”   “绝对没事!”   “那好!我写!”   徐渭咬了咬牙,终于点头,唐毅顿时笑了起来,他对徐渭可是一万个相信,笑道:“文长兄,今天一定要给你好好补一补,猴脑,猪脑,鸭头,鸡头,再给你来点核桃仁,保证让你的脑瓜子倍儿灵光。”   拉着徐渭到了客厅,厨师们刀勺乱动,没一会儿热气腾腾的美味端了上来,正在这时候,外面脚步声响起,朱氏带着几个丫鬟回来,见了唐毅,有些神情怪异,尴尬地说道:“大少爷,奴家身体不好,中午饭你和文长先生吃吧。”   唐毅忙点头,朱氏一溜儿烟就走了,这是唱得哪一出。唐毅偷偷把沈林叫过去。   “去,给我打听一下怎么回事?”   “好嘞。”没有多大一会儿,沈林小跑着回来。   “少爷,是这样的,夫人今天去降香,结果遇上了一个藩僧调戏一个小姐,气恼之下,夫人动了手,把僧人给痛打了一顿。”   唐毅这才恍然大悟,难怪不好意思呢,身为一家主母,跑外面行侠仗义,打抱不平,的确有失身份,甚至会招来非议。不过唐毅倒是很赞赏,不愧是将门虎女,有气魄!   “沈林,你去安排几个菜,再送上一壶酒,就,就说我孝敬的。”   “是!”沈林转身就走,刚到了门口,迎面撞上一个人,对方正是王世懋,只见他气喘吁吁,怒火中烧,头发都竖了起来。   到了唐毅面前,怒吼道:“我妹妹被人欺负了,你管不管?”   “什么!”唐毅一下子蹿了起来,怒吼道:“哪个王八蛋敢动手,老子剁了他!”   “好,要的就是这句话。”王世懋咬牙切齿,骂道:“妹妹今天去降香,结果有个野和尚,愣是她什么神女转世,要迎请她回归神位。满嘴胡说,还动手动脚,幸亏遇上了一位夫人打抱不平,才没有出事。”   唐毅眉头一皱,心说:“我怎么听着有些耳熟,莫非……” 第215章 妖僧的野望   唐毅总算是相信了一句话,叫做无巧不成书。后妈和未婚妻同时降香,而且后妈还救了媳妇儿,这也太扯了吧!   为了确认唐毅不得不亲自把朱氏请过来。   “这个……那个……”面对着荒唐的现实,唐毅的铜牙铁齿都没用了。倒是徐渭不管不顾,直接说道:“夫人,您是打抱不平了吧?恭喜您,救了这小子的未婚妻,也就是你们唐家未来的媳妇。”   朱氏听了头半句,吓得一吐舌头,怕别人知道怎么还被人家知道了,是哪个嚼舌根子的小蹄子,老娘废了你!   她扫了一眼几个丫鬟,她们只觉得后背冒冷气,不寒而栗。   可是听到了后面的话,朱氏也傻了,关系怎么有点乱啊!   王世懋忙着走过来,深深一躬。   “多谢夫人仗义出手,那个藩僧骚扰的人正是小妹。”   朱氏疑惑地问道:“那你是?”   “我叫王世懋,我爹是王忬,也是行之的舅舅,还是未来的岳父,小妹就是行之的未婚妻,也是您的儿媳妇,说起来有点绕,大约就是咱们都是一家人!”王世懋滑稽地挠挠头,逗得朱氏呵呵直笑。   “别管是不是一家人,那个僧人都太可恶了,脏兮兮的,一身味道,准是从蛮夷之地来的,竟然到天朝撒野,真该砍了他的头!”朱氏还真有些杀伐果决的劲头。   唐毅也眉头皱起,看着王世懋,神情带着鄙夷。   “表哥,不是我说你,好歹你们家打手一大堆,都是吃白饭的?就不知道把藩僧抓起来,就算不弄死,随便找个罪名,扔到大牢关到死。一个区区蛮夷,能有什么了不起的?”   王世懋被说得脸上火辣辣的,忍不住低下了头,攥着拳头。   “行之,不是我不想这么干,实在是藩僧有靠山。”   “什么靠山,能比舅舅官还大?”   “那倒不是!”王世懋苦笑道:“我让人打听过了,那个藩僧是知州大人的座上客,还派遣了好些衙役保护他。”   “知州?谭聪?我刚从他那里回来,没听说他和藩僧还有关系?”   王世懋挠了挠头,“我也不清楚,好像他献给了知州大人一件礼物,然后知州大人就青睐有加,还特意保护他的安全。”   唐毅和徐渭惊骇地对视起来,不由得说道:“靠,玄龟是他献上去的啊!”   ……   足足花了一刻钟,唐毅把谭聪叫自己过去的事情说了一遍,大家都是聪明人,一点就透。总算是闹明白,一定是这个藩僧靠着进献玄龟,得到了谭聪撑腰,才敢肆无忌惮。   王世懋这下子傻眼了,气呼呼道:“行之,藩僧人品低劣,你要是帮他写玄龟赋,陛下真信了,他可就一步登天,搞不好变成陶仲文第二了!”   “不会吧,他不是和尚吗?”徐渭扣扣耳朵说道。   王世懋不以为然摇摇头,“和尚都讲究清规戒律,可是那家伙见色起意,保证不是个好东西。披上八卦衣,装老道,有什么稀奇的?”   唐毅非常赞同地说道:“表哥说得对,就算藩僧不能成为天师,仗着进献有功,仗着天子宠幸,不一定干出什么恶事来。的确是我考虑不周,文长兄,玄龟赋无论如何要不能写了。”   徐渭忍不住仰天长叹,“我就说嘛,徐文长这辈子就是倒霉蛋,我刚刚文思如泉涌,就想着怎么哄陛下高兴,弄一个官身,转眼就没了,老天爷啊,太不公平了。”   看着他哭天抢地的可怜相,朱氏不由得笑起来。   “文长先生,你真要一个官身,我给兄长写信,补一个千户百户的,没有问题。”   徐渭擦了一把脸,讪讪笑道:“还是不麻烦了,这就是命啊!”   不理徐渭在那里哀怨,唐毅脑筋飞快转动,他觉得事情似乎不简单。   “表哥,你说那个藩僧说,说悦影是女神转世,他还说了什么?”   “这个……我只是听家人说的,妹妹回家就跑到闺房不出来,我派人去找藩僧算账,遇到了知府衙门的官差阻拦,就找你来了。”   唐毅听完之后,又问道:“那个藩僧长什么德行?”   这个朱氏清楚,忙说道:“黑黑的,好像一辈子不洗澡,身上的衣服很单薄,还露着肩膀,头发和麻绳差不多,都在脑袋上盘着,人不人,鬼不鬼的。最恶心的是手指甲和脚趾甲都和鹰爪一样,好长都打了卷。”   “怎么听着像三哥那块的圣人啊!”唐毅猛地站起,说道:“表哥,我去见见悦影,问问到底是怎么回事,貌似里面有内情。”   王世懋点头,起身就要走,朱氏一下子站起来。   “等等,我也是女流之辈,说话方便,让我跟着去!”   唐毅只好点点头,事实证明,他的决定是很英明的,一行人到了王家,悦影姑娘根本不出来,王世懋出马不行,唐毅站在楼下大喊也不成。只有珠儿拿着一封信走了出来。   “唐公子,姑娘说了,她,她被恶僧玷辱,配不上你了,请你回去吧!小姐从此往后,青灯古佛!”   “胡说!”唐毅两眼通红,就要往楼上闯,倒是朱氏一把拉住他。   “大少爷,让我来!”   唐毅强忍住怒火,点了点头,朱氏三步两步上了绣楼。唐毅在楼下急得来回乱转,不时听到里面有哭泣之声,弄得唐毅抓心挠肝一般,满头的白毛汗。   又过了半晌,窗户推开,探出朱氏的身影。   “大少爷,王姑娘想问你一句话,她的身体被藩僧碰了,你要怎么办?”   唐毅眼睛瞬间立起,二话不说,转身就往外面走。   “去告诉雷七,点起人马,把妖僧给我剁成肉泥,谭聪敢搀和,我连他也废了!”唐毅简直就像是暴怒的野兽,谁也不怀疑的他的决心。   “行之,王姑娘是问你怎么对她?”朱氏强调道。   “什么跟什么啊,她又没错,错的是那个妖僧!”   朱氏突然叹口气,转向楼中,笑道:“听到没有,别再别扭了。”   一阵楼梯作响,朱氏拉着满脸泪痕的王悦影走了下来。王悦影看到唐毅,泪水如同珍珠,噼里啪啦落下,双手紧紧抓着衣襟,透着内心的紧张。   朱氏叹道:“大少爷,是这样的,妖僧先是说了一堆鬼话,王姑娘不搭理他,要上车离开,结果妖僧追过来,她避之不及,一只绣鞋落到了妖僧手里,傻丫头就想不开了,还要出家。”   听朱氏这么一说,弄得唐毅又好气又好笑,这算什么事,纯粹和自己过不去,真是一个傻丫头,傻得可爱!   不过一想到未婚妻的绣鞋落到了妖僧手里,唐毅又涌起一股邪火,不行,此仇不报,誓不为人!原来他的心胸也不广。   “悦影,不要怕,天塌下来我给你撑着,妖僧敢欺负你,让你哭一时,我就让他哭一辈子。”   唐毅一转身,就要去找妖僧算账。   就在此时,有家丁急匆匆跑来,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道:“少爷,表少爷,可不好了,高僧来到咱们家了。”   “什么高僧,是妖僧!”王世懋一怒之下,大喊道:“快,点齐人马,给我抄家伙。”   众人蜂拥而出,连朱氏都带着王悦影跟在后面,到了大门外,只见黑压压的一大片,已经聚集了很多的看热闹的人群。   只见一帮衙役簇拥着,一个脏兮兮的家伙浑身是血,一条胳膊诡异地扭曲着,他一点没有感觉,虔诚地将一个莲花宝座放在了空地中间,他叩拜,祈祷,念着奇怪的经文,泪流满面。   “女神,伟大的维拉特女神,请准许您的仆人,迎接您回归神位,您的坐骑已经带来了,忠诚的神龟加洛会载着您,面见最尊贵的王者,您将是世界上最伟大的女神……”   他发疯一样狂叫,站在人群后面的王悦影眉头紧锁,降香的时候,这家伙就这么吼叫,惹来了朱氏的一顿暴打,如今他的身上还是鲜血,手臂也断了,依旧这么发疯,他究竟打的是什么主意?   面对着未知,王悦影格外的恐惧,只能拼命依偎着朱氏,而一双水汪汪的眼睛都落在了唐毅的身上。   或许别人不懂妖僧的疯话,可是洞悉人性的唐毅却看得明白。   眼前的妖僧准确说就是三哥那边过来的苦修,也就是恒何边大名鼎鼎的圣人。就是这家伙献上了玄龟,他又说玄龟是女神的坐骑,他是女神的仆人,要带着女神去见王者……   翻译过来,就是让王悦影听他的,把王悦影和玄龟一起献给皇帝陛下。   为什么要如此呢?   其实这家伙也算计的高明,象龟根本不是玄龟,除了大一点,能吃一点,寿命长点,没有任何出奇的。新鲜劲过去,嘉靖就会扔在一边。可是要把王悦影捧成女神,一起献给皇帝,漂亮的女人至少有十几年的青春,只要皇帝喜欢宠幸,他这个女神的“仆人”就会水涨船高,成为天朝的新贵。   不得不说,这位“三哥”绝对是个人物,在陌生的国土上面竟然敢装神弄鬼,这要多大的勇气,大多的胆量。   只是可惜,你遇上了我唐毅,而且你万万不该打我的女人的主意!   唐毅咬了咬牙,断喝道:“来人,把妖僧拿下!”   王家的家丁迅速冲上去,而那些保护妖僧的衙役急忙围了上来,双方剑拔弩张,一触即发。 第216章 妖僧现形记(上)   “哎呀呀,行之贤侄,不要误会,千万别误会啊!”   谭聪疾步匆匆跑过来,把双方分开,他和唐毅谈完,兴奋非常,结果又有人报告,说是藩僧发现了女神转世,谭聪一时大意,也没多想,只觉得多了个女神,一起献上,功劳岂不是更大,他兴冲冲带着周巡去找藩僧,结果随着衙役就到了王家。当谭聪知道所谓女神就是王家的小姐的时候,也吓了一跳。   王家哪能得罪得起,堂堂王忬是堂堂蓟辽总督,王世贞是文坛盟主,那都是得罪不起的。如今一看唐毅也在这里,谭聪稍微一打听,这才知道王小姐竟然是唐毅的未婚妻,这下子事情可大条了。   说实话,他宁可得罪王家,也不愿意碰唐毅,光是能和锦衣卫说上话,就让谭聪忌惮不已,要是随便在府邸的后院埋点盔甲旗号,直接问一个密谋造反的罪名,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谭聪满头大汗,跑到了唐毅面前,赌咒发誓说道:“行之贤侄,老夫绝对不知道此事,老夫断然没有和你作对的心思,还请贤侄千万明察啊!”   唐毅强压着怒火,轻笑了一声,“谭大人,这里不是讲话的地方,到里面把话说清楚。”   “好,好!”谭聪忙点头,招呼周巡,恶狠狠说道:“把看热闹的都赶走,谁敢乱嚼舌头根子,给我狠狠打板子!”   “遵命!”   周巡急忙去安排,唐毅和王世懋已经大步走了进去,连最起码的礼节都没有,谭聪只能灰溜溜走进客厅。   就听王世懋一拍桌子,怒吼道:“谭大人,小妹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和那个妖僧没有一丝一毫的关系,说什么女神转生,根本就是狗屁!我们王家耕读传家,圣人门徒,岂会出什么妖人!你必须立刻动手,把妖僧给斩了,维护我小妹的清誉,不然咱们没完!”   王世懋绝对不是小题大做,刚刚他和唐毅说了两句,迅速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   真的和什么劳什子女神扯上关系,首先就会被送给嘉靖,嘉靖什么德行谁不知道,能把宫女折磨的要杀了他,王悦影一个娇滴滴的姑娘,除了死路一条之外,没有任何的可能。更何况唐毅是断然不会把未婚妻推到火坑,王家也丢不起这个人!   其次,妖僧来历不明,他嘴里的女神是什么玩意,谁也不清楚。女孩家最重名节,和不干不净的东西纠缠在一起,比杀了她都可怕。   再有,女神转世是随便能说的,最善于玩转世这一套的就是白莲教,什么弥勒转世,观音转世,基本上和造反是一个意思。王家已经显贵之极,要是再冒出一个神女,莫非想造反不成?   当王世懋听完分析之后,浑身都被汗湿透了,这才叫闭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他对谭聪不假辞色也就好理解了。   谭聪老脸一阵红,一阵白,尴尬地说道:“二公子,行之贤侄,老夫实在是不知道僧人嘴里的神女就是王家的小姐,不然老夫也不会让他来闹事。只是让老夫杀了僧人,只怕是不妥。”   谭聪抬头,对唐毅说道:“行之贤侄,你看这样成不,女神转世之说就当没有,或者另外找一个。”   唐毅冷冷看了一眼谭聪,“谭大人,莫非你还在想着玄龟的事情?”   被一语戳破了心思,谭聪老脸一红。   唐毅不屑道:“谭大人,我要是你早早就会把妖僧杀死,只把巨龟献上,而不是装神弄鬼!你也是士林中人,靠着进献祥瑞,获得升官发财,官场会怎么看?您呢,不光献祥瑞,还要送妖僧,送美女,您不觉得太过分了吗?”   “这……”   一番话,问得谭聪哑口无言。   的确,献祥瑞就是小人,再弄其他的,简直是小人加三级,祖坟都会被骂裂了。   可是,可是,可是……只要能获得嘉靖的欢心,挨再多的骂都无所谓。   “行之贤侄,既然说到了这里,老夫就把话挑明了,那个僧人不简单。”   唐毅瞳孔紧缩,问道:“他还会飞天遁地不成?”   “行之贤侄,老夫十天前已经见过他,此人能够辟谷不食,一连七天,水米不沾,也不睡觉,结果他的面色更加红润。老夫以为僧人修炼有成,陛下一心求道,此人必有助益。老夫身为臣子,对君父一片忠心,岂能不把他献给吾皇!”   说的真好听,这位摆明了是要靠着妖僧求官,至于所说的辟谷,唐毅更是嗤之以鼻。   那个妖僧一定修炼瑜伽,使得身体机能和正常人大为不同,能长时间忍受欲望。只是七天不食,算不了什么,还要更神奇的,比如浑身穿成千上万的刺,比如在火堆上面长时间炙烤,比如几十年举着手,胳膊都变形了,总而言之,开挂的阿三说他能上天,唐毅都会相信。   只是,这种妖人献给了嘉靖,万一道君皇帝真的听信他的话,会做出什么奇怪的事情,那是谁也不好说的,大明江山非得乱了不可。   而且唐毅此时还有怀疑,为什么阿三咬定了王悦影是女神,难道只是因为降香的时候巧遇吗?世上会有这么多巧合吗?   唐毅越想越冷汗直冒,什么狗屁玄龟,狗屁妖僧,还有狗屁女神,绝对是一个深不见底的坑,一脚踏进去,万劫不复,粉身碎骨。   唐毅低头盘算着,脸上不时闪过痛苦的神色,谭聪只以为他是动心了,他凑到了唐毅的近前,尽量用平和的语气说道:“行之贤侄,依老夫看,什么都不如圣眷来的实在。老夫敢说那个僧人绝对非比寻常,如果……王姑娘真是女神转世,能得到圣上垂青,对王家,对唐家都是好事,进献祥瑞的功劳老夫愿意和你们一起分享……”   没等说完,王世懋就豁然站起,怒吼道:“谭大人,你不要再做美梦了,我绝不允许把小妹送给陛下,至于我爹,我大哥,也都是这个意思,你要是再敢打小妹的主意,我们王家也不是吃素的!”   谭聪被呵斥的脸色铁青,无地自容,突然一跺脚,恨恨说道:“你们不识好歹,老夫也就不浪费口舌,王姑娘是不是女神转世,老夫可以不管。但是,你们也不要得寸进尺,玄龟和高僧老夫会想办法献给陛下,也不劳你唐公子帮忙。告辞!”谭聪说着转身就走,不管如何,他都是父母官,王家和唐家再有势力,又能把他如何?   不过这一次谭聪算盘打错了,他刚迈步出了客厅,就听到嘭的一声,吓得他一哆嗦,紧跟着一众士兵从四面八方涌上来,把他包围在了中间。   唐毅手里拿着冒烟的短火铳,缓缓走了出来。他刚到门口,一个彪形大汉就抱拳施礼。   “公子,雷七带着弟兄们前来听令。”   当初卢镗带走了新兵的大部分,但是还留下几百人守卫盐铁塘,这些人可以说就是唐毅的私兵。唐毅给他们最好的待遇,用最严苛的训练方法,经过了长时间的磨砺,不说以一当十,也是差不许多。   平时就有不少人在暗中保护唐家,出了事情,又怎能不来。   唐毅微微点头,走到了谭聪面前,浑身上下透着强烈的杀机,把谭聪吓得倒退了好几步。   “行之贤侄,老夫是朝廷命官,杀官可等于造反,你不要害人害己!”   唐毅哑然一笑,“谭大人,晚生还不想作死,不过晚生想让你看清一件事。”   “什么事?”谭聪傻愣愣问道。   “很简单,就是你嘴里的高僧是个什么东西!”   唐毅一摆手,把雷七和王世懋都叫了过来,吩咐了两句,他们各自转身去安排。唐毅又让人把外面的周巡叫了进来,一看这个场面,周巡也吓坏了。   “贤侄,这,这是唱哪一出啊?”   “周大叔,你不用担心,我们的确有点误会,但解决起来不难,你马上带着那个妖僧去春芳楼,我自有办法让他现形,到时候谭大人自然能一清二楚,咱们也好冰释前嫌。”   周巡拿不住看了眼谭聪,这位谭大人咧着嘴,勉强点头,其实他真不想点头,奈何腰间被唐毅的火铳顶着,不由得反对。   “唐行之,你太过分了!”   “呵呵,是吗?”唐毅轻蔑笑道:“谭大人,要不了多久,你就会感谢我,是我救了你!”   一招手,唐毅押着谭聪也到了春芳楼。   此时的春芳楼人山人海,热闹非凡。   就在刚刚,不少伙计跑到各处,告诉大家伙春芳楼要展开一场辨认女神的盛会,请大家观礼。这么好玩的事情老百姓哪能错过,纷纷呼朋引伴,赶了过来,别说楼里,就连外面的街道都站满了人。   唐毅好不容易分开人群,迈步走到了台阶上面,先冲着众人抱拳拱手。   “在下唐毅,给众位父老乡亲见礼了。”   “是唐神童?”不少人都惊呼起来,从唐毅陪着老爹进京赶考,已经有一年多了。唐毅个头蹿起来很多,脸上也有了肉,变得更潇洒,帅气,精神头更充沛。一亮相,就引来了大家齐声喝彩。   “乡亲们,不久前出了一个荒唐的事情,有一个不知从哪冒出了的僧人说在下的未婚妻王悦影姑娘是女神转世,他要迎请女神归位。此事本为无稽之谈,不值一驳。奈何人言可畏,女孩家的清誉岂容玷染!今天就在大庭广众之下,由父老乡亲作证,看看那个妖僧到底能不能辨认出所谓的女神。” 第217章 妖僧现形记(下)   唐毅交代完毕,转身进了春芳楼,至于外面的百姓早就沸腾了,今天这事透着十足的八卦,高僧高道,能人异士都充满了吸引力,又是外来的和尚,谁不想知道他会不会念经;其次王家的女孩早就声名在外,贤良淑德,貌美无双,多少狼盼着能看一眼而不得,要出来给藩僧辨认,怎能不让人浮想联翩。   如果说王小姐是男人的梦中情人,唐毅则是女人们的菜。   年少多金,才华横溢,又潇洒俊秀,家世,师门,从哪方面看,都是无可挑剔的。多少媒婆都跃跃欲试,哪知道唐毅竟然说王姑娘是他的未婚妻,这下子可伤了无数女人的心。   大家伙都争相跑来,不少女人暗暗盼着就让王姑娘变成劳什子神女吧,把唐公子留给她们。   外面众人心思各样,里面比外面还厉害。王世懋脸色阴沉,抽空抓起唐毅,到了楼梯下面,怒气冲冲说道:“行之,你怎么能让小妹在大庭广众之下抛头露面,真要让妖僧碰了,她还怎么活?”   唐毅深深叹口气,“表哥,悦影是我的人,对她的关心只比你多,不会比你少!你怎么不想想,妖僧为什么一口咬定悦影,就算咱们压下了,也势必流言四起,甚至弄得沸沸扬扬。那时候悦影就更没有活路了,唯有以毒攻毒,速战速决,才能把麻烦一次解决,不留后患。”   王世懋倒吸口冷气,这时才如梦方醒,羞愧道:“还是行之想的周全,我真是太没用了。”   “别说这个,表哥,你赶快去面见姨娘,让她保护着悦影,就在春芳楼后面等消息,什么都不用想,其余的事情都交给我。”   王世懋用力点头,急匆匆去找朱氏和王悦影。   唐毅掸了掸衣襟,坐到了谭聪的下手,还冲着知州大人抱拳寒暄,谭聪勉强挤出一丝笑容。   “行之贤侄,你怎么安排老夫唯有看着了。”语气中带着不满。   唐毅满不在乎一笑,只说知道了,一扭头冲着几个士兵招招手,他们把断了一条手臂脏兮兮的妖僧押了过来。   “你们放开他。”   旁边的雷七急忙阻拦,说道:“公子,这家伙邪性得很,力气特大,还不知道疼,我怕他发疯伤到了公子和大人。”   “不必,人家是得道高僧,不能怠慢。”唐毅说着站起来,还给阿三行了一礼,略微歉意说道:“大师勿怪,毕竟事出突然,我等不识真佛,打伤了大师,还出言不逊,请大师勿怪!”   阿三深陷的眼窝射出两道鬼火,老树皮一般的脸上挤出一丝笑容。   “一切有为相,如梦幻泡影,如露如电。此身皮囊,打它骂它,都算不得什么。”   好高的觉悟,竟然不在乎臭皮囊,谭聪顿时惊叹起来,脱口而出,“大师竟然懂佛法?”   阿三双手合十,深深一躬,“老僧来天朝十年,苦心修炼,研习佛法道经,略有体悟。”   “还懂道经?”   “老子西出函谷关,教化胡人,道家圣人的法门远布天下,老僧有幸修持。”   谭聪兴奋的都要跳起来,他想把这家伙献给嘉靖邀功,就担心他不懂规矩,会触怒嘉靖,招来无妄之灾。   没想到这家伙竟然精通佛道,这可是上天赐下的宝贝,如果他真的能辨认出王悦影,就算拼着和唐毅还要王家闹翻,他也一定要保住和尚。甚至谭聪还在琢磨着,要不要想办法把王悦影献出去,那样功劳就更大了。   谭聪满心龌龊的盘算,但是面上不敢带出一丝,生怕唐毅提前翻脸,坏了好事,还不停偷看唐毅的神色。   其实他完全多虑了,唐毅从妖僧装蒜的话里已经找到了他想要的东西。   这家伙汉语说的很好,佛经更是信手拈来,他说来到大明十年,应该是真的。   可是呢,象龟生活在热带的海岛上,吃仙人掌和凤梨一类的水果植物。唐毅不相信阿三能养象龟十年。   很显然,象龟应该是刚刚运到,最多不会超过两三个月。   这就有趣了,象龟那么大,肯定很显眼,没有一定的势力,绝对没有办法神不知鬼不觉的占有,还献给了知州大人,至少阿三没这本事。   分析到了这里,唐毅又忍不住想到,苦行僧除了会装神弄鬼,没有生存的本事,更何况又是漫长的十年时间,如果没人供养他,别说学佛学道,就连吃饭都成了问题。以往也没有听说有藩僧的消息,究竟是什么人会耗费十年时间,培养一个妖僧呢?   越想唐毅越觉得里面的文章太多了,只有官迷心窍,利欲熏心的谭聪才会把妖僧当成终南捷径。   唐毅敢说,这家伙送上去一定会出天大的篓子!   唐毅低头盘算,谭聪和阿三又谈了几句,这家伙说话玄玄乎乎,根本听不明白,越发让谭聪感到惊喜,认准了他是高僧。   “行之贤侄,你看是不是赶快让大师认一认?”   唐毅抬起头,笑道:“老父母,女眷岂能轻易见人,让他们安排一下,做到万无一失。眼下还是想招待大师一番吧!来人,上酒菜。”   一声令下,不少年轻的女子端着香气扑鼻的美味走上来,给每一桌上菜。唐毅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暗中观察阿三,只见侍女在他身边过去的时候,眼皮总会动一下。   “果然是死性不改啊!”唐毅心中暗想,笑道:“大师,这是春芳楼新晋菜品,你尝一尝吧。”   有侍女将一大盆黄色的东西送到了僧人的面前,别人看的都皱眉,离着老远就一股子怪味。可是阿三瞪大了眼睛,泪水都快流出来了!   他闭上了眼睛,缓缓仰起头,任由咖喱的香味充斥在鼻孔,渗入皮肤。   离家十年,他虽然吃过很多天朝的美食,但是家乡的咖喱还是他魂牵梦绕的绝世美味。怎么也想不到,竟然能在这里遇到咖喱料理,妖僧突然瞪大了眼睛,疯狂的往嘴里塞吃得。嘴巴塞成了仓鼠,他随意抓起一旁的葡萄酒灌了下去。   太好喝了!   妖僧真的哭了,他风卷残云,满满一大盆的咖喱鸡块一点不剩,就连汤汁都被添得干干净净,又喝了五壶葡萄酒,肚子高高隆起一大块,好像怀孕一般。脸涨得通红,手舞足蹈,嘴里发出奇怪的声音,状如疯癫。   他的吃相可把谭聪给吓坏了,偷偷擦了把汗,心说哪有一点高僧的模样,简直就是恶鬼转世,这要是送到了嘉靖面前,来这么一出,自己还不脑袋搬家啊!   谭聪心头惶恐,唐毅却是喜上眉梢,这还只是开胃菜,真正好玩的该来了。   “哈哈哈,大师酒足饭饱,我们也准备差不多了,请女神上来!”   听唐毅一吼,立刻环佩叮当,香风阵阵。   十几个穿着轻薄纱衣,体态丰腴的女人出现在了僧人的面前。她们都罩着面纱,冲僧人飘飘万福。   “大师,请辨认吧!”   阿三迷迷糊糊,抬起了头,一见眼前的众多女子,他就傻了,四肢僵硬,缓缓从座位上起来,痴痴望着一个个仙女一般的人物,眼中露出迷离的神色。他用力甩甩头,不停告诫自己你是高僧,你在天朝,不在印度,形象,形象……   可是从胸口涌起一股股的热气,好像汹涌的洪水,不断摧残着所剩无几的理性。渐渐地他眼珠红赤,满脸潮红,吐气如牛。   那些女子也感到了僧人的变化,她们只觉得面前的家伙更像是一头疯狂的野兽,不知谁惊叫了一声,掉头就跑,剩余女子也叫了起来,纷纷逃走。   女人的高分贝叫声,就像是钥匙一般,神奇地打开了牢笼,放出了凶狠的魔鬼!   妖僧怪叫着,“维拉特,维拉特女神,你是我的!”   他突然扑向一个女子,女人扑倒,面纱掉落,露出洁白如雪的皮肤,阿三彻底疯了。   记忆的闸门打开,无数画面涌现在面前。   他是一个卑微的贱民,从他黝黑的皮肤就可以看得出来。在印度,只有那些高贵的婆罗门和刹帝利才拥有白皙的皮肤,拥有令人嫉妒的美丽。   而那种美丽根本不属于他,一个连种姓都没有的贱民。   自从知道自己的身份之后,他就默默选择了修炼之路,他把自己的需求降到了最低,每天都在练习最艰难的瑜伽动作,饥饿和疲惫时常让他出于神魂分离的状态,在那一刻,伟大的湿婆神出现了。   大神告诉他,你的虔诚感动了我,我准许你改变命运,来生,来生你就会成为高贵的婆罗门,娶最漂亮的女人。   来生,来生就是此时!   “伟大的湿婆,神灵赐福啦!”   阿三疯狂地压在女人身上,用力撕扯对方的衣服,薄纱变成碎片,白皙的皮肤,幽香的味道,刺激着他的神经系统,把他变成一头疯癫的野兽。   他用力扯开自己的衣服,露出瘦骨嶙峋的丑陋躯体,他还想要作恶,这时候一只硕大的拳头打来,愣是把阿三从楼里打到了门口,他的肋骨撞在门槛上,发出清脆的声音。阿三竟然不知道疼痛,他抬起头,又瞄准了另一个女人,疯狂地叫起来。   “维拉特,女神,女神!”   他疯狂地向着人群冲去,留下了一地鸡毛。唐毅敲着二郎腿,看了看谭聪,这位知州大人嘴唇铁青,手都不停哆嗦。   “妖孽,妖孽啊!” 第218章 倒霉的徐公子   “老父母,您觉得这位大师如何啊?”   谭聪吓得连忙摆手,说道:“莫要玩笑,莫要玩笑!”刚刚的一幕可把他吓坏了,哪里是高僧,分明就是个狂魔,这要是送到了京城,会闹到出多的乱子,简直不可想象。   “怎么会这样啊?好好的人怎么就疯了?”谭聪还在迷糊,新任的同时徐大人忍不住说道:“大人,天竺藩僧本就是卑贱龌龊,曾记得鸠摩罗什在讲经之时,就主动索要宫女,高僧大德尚且如此,更何况一个野和尚。方才听他所言,分明是见到漂亮女人就叫女神,他们天竺的神也太多了吧?”   他这么一说,众人频频点头,分明是妖僧见色起意,王悦影根本就是遭了无妄之灾,好好的大家闺秀,和女神有什么关系。   唐毅要的就是这个结果,别看后世可以乱认女神,放在大明朝,那可是要命的,唐毅怒气未消,还要把妖僧彻底弄死才能放心。   “雷七,妖僧发狂,还不赶快去追!”   唐毅这么一喊,大家总算从震惊当中醒过来,雷七忙招呼手下,往外面追去。就在出门的时候,唐毅用手在脖子上轻轻划了一下,雷七心领神会。   他带着人马追了出来,而此时妖僧已经蹿上了周围的高墙,从房顶跑了。雷七不敢怠慢,挑选身手最好的从后面猛追不舍。   别看阿三受了伤,胳膊断了,肋骨也折了,但是多年的瑜伽修行让他生命力格外顽强,尤其是唐毅为了让他发疯,在那一盆咖喱鸡肉之中加了特殊的东西,说起来那种药还是从李时珍手里弄来的……   在浙江的时候,一次唐毅、徐渭、还有李时珍三个都喝醉了酒,徐渭大嘴巴,就好奇打听李时珍给穷人看病要钱很少,还经常送药,偏偏还要编写书籍,查阅资料,花费惊人,到底是怎么维持的?   李时珍一时兴起,就吐露了真情,无非四个字:“劫富济贫。”   当然李时珍不是拿着菜刀,占山为王,实际上作为高明的大夫,他想捞钱办法太多了。在京城的时候,很多达官显贵都找李时珍看病,最多的一种情况就是“心有余而力不足”,想想也是,一大帮吃穿不愁的贵公子,潇潇洒洒的清流,吃饱了饭干什么,还不是找姑娘,久而久之,身体虚了,不顶用了,就只能去求医问药。   李时珍虽然脾气不好,可是医术高啊,求药的人越来越多。   渐渐的,李时珍也发现了规律,这种事情往往羞于启齿,只要有作用,想要多少都没问题,连还价的都没有。多年以来,李时珍配置了不少药,手上的银子就没断过。   唐毅听得目瞪口呆,没准伟大的《本草纲目》就是靠这种银子编出来的呢!   徐渭倒是没脸没皮,他管李时珍讨了些药,留在了身边,结果他没来得及享受,都给妖僧用上了,足足一小瓶,别说是人,就算大象也倒了。   再加上阿三跑到大明十年,由于他肮脏怪异,根本没人愿意碰他。   长久以来积蓄的火气,在酒精和药物的双重刺激之下,产生的化学效果简直超出唐毅的估算。   阿三冲出了春芳楼,一路狂奔,正巧到了一个十字路口,迎面来了一架奢华的马车,车把式被突然跳下来的阿三吓了一跳,忙着拉缰绳,阿三此时又开挂了,按着马脑袋,一跃跳进了马车里。   车厢里本来坐着一个贵公子,身边还带着两个女人。   阿三跳进来,把贵公子吓得连忙躲避,阿三眼珠子通红,见到了两个女人,彻底疯癫了,一下子扑过来,就开始折腾。   女人疯狂大叫,贵公子拳打脚踢,一点用处都没有。打得狠了,阿三瞪着血红的眼睛,冲着贵公子呲牙咧嘴,简直像要吃人一样。贵公子吓得站立不稳,一头从车厢摔了出来,小白脸结结实实砸在地上,擦掉了鸡蛋大的一块肉皮,血水直冒。   贵公子疼得子哇乱叫,车厢里传出尖叫声和粗重的呼吸声。   这时候,雷七带着人冲了过来,他一马当先,跳上了马车,双拳挥动,车棚打飞,正好看到阿三在浑身抽搐,他一伸手揪住了阿三的后脖子,把他愣是踢了起来。   用力一甩,砸在了地上,只听到骨节断裂的声音。阿三还没有死去,挣扎着想要逃跑,两个士兵过来,用长枪刺入阿三的胸膛,一顿搅和,阿三口鼻喷血,肠穿肚烂,瞪着眼珠子,命丧异国他乡。   雷七鄙夷地说道:“拉到城外喂狗。”   “是!”士兵们拖着尸体运到城外,沿路的百姓看到都指指点点,心有余悸。雷七跳到了贵公子的前面,主动伸手拉起了他。   “让你受惊了。”   把对方拉起来,面对着面,雷七就是一愣,惊叫道:“这不是徐小公爷吗?真是太巧了!”   贵公子正是徐邦阳,他和唐毅几乎同时进京,原本打算着和成国公府相亲,哪知道朱希忠选了唐慎当女婿,徐邦阳只能胡乱玩玩,就意兴阑珊地回到江南。来到太仓逛一逛,竟然遇上了疯癫的妖僧,只能说他太倒霉了。   雷七强忍着笑容,说道:“徐小公爷,你和我们公子也算是不打不相识,我带你去洗洗脸,处理下伤口。”   徐邦阳疼得龇牙咧嘴,浑身的泥土血水,实在是脏透了,他一刻也忍受不了,只能跟着雷七,到了街旁的店铺,给他清洗了伤口,涂上伤药。   徐邦阳起身正要告辞,突然两个女人从旁边的屋子哭喊着跑过来。   “公子,我们没法活了,那个怪物抹了人家,还对人家无礼,你可要给奴家报仇啊!”   两个女人嘤嘤哭泣,弄得徐邦阳这个心烦,忍不住怒骂道:“鬼叫什么,藩僧的尸体都扔城外去了,你们想报仇,去把尸体撕了!”   吸!   女人的脸色突然煞白,徐邦阳怒气填胸,他有洁癖,不只对待自己,对待女人同样如此。一想到这两个女人被藩僧碰触了,他就从心里往外腻歪,连看都不愿多看一眼,随手掏出一沓银票,扔在了女人的面前。   “滚吧!”   “啊!”稍微大一点的女子泪水噼里啪啦滚落,身体起伏,悲痛欲绝。“徐公子,你就不念咱们当初的情分……”   “别给我说戏词,给你钱了,赶快滚!”徐邦阳说着拔腿就走,就听背后的女人突然悲切切哭道:“徐公子,妖僧欺负我们姐妹能怪我们吗?还不是你说他佛法高深……”   霎时间,徐邦阳脸色狂变,他转头,狠狠扇了女人两个嘴巴子,打得血沫子直冒。   “闭嘴,跟我上车,走!”徐邦阳刚一转头,他最不想见到的一个人,正抱着肩膀看着他,徐邦阳一下子就愣住了。   来人正是唐毅,他本想看怎么处理阿三,哪知道竟然撞上了徐邦阳,好巧不巧,他的耳朵贼灵,那个女人的话唐毅听到一清二楚。   徐邦阳的出现解决了唐毅的一个谜团,阿三为什么会说王悦影是什么女神,看来背后就是徐邦阳安排的。偏偏他又有充足的作案动机,父债子偿吗,他没和朱氏喜结连理,就想办法把唐毅和王悦影给拆散了。   很符合他损人不利己的做事风格,唐毅咬了咬牙,刀子一般的双眸,狠狠插进徐邦阳的身体里,吓得徐邦阳就是一哆嗦,差点趴下。   说实话,他是真被唐毅弄怕了,而且怎么也想不到,万无一失的事情,怎么会变成如今的鬼样子?   那个阿三很有装神弄鬼的本事,按照徐邦阳的估算,嘉靖一定会喜欢他,只要把王悦影是女神转世的消息传出去,然后在嘉靖面前提一下,嘉靖心里一高兴,一道旨意下来,唐毅的婚事就吹了,他就可以看笑话。   怎么想,怎么觉得天衣无缝,要多天才才能想出如此高明的主意。   徐邦阳越想越高兴,他按捺不住喜悦,想要偷偷看看唐毅的热闹,谁知不但没看上唐毅的,反倒把他给卖了,这就叫人算不如天算!   “徐公子,你说我是该感谢你,还是该恨你呢?”唐毅轻轻一笑,徐邦阳的魂儿都飞了,这家伙的笑容比妖僧恐怖一万倍。   徐邦阳连忙摆手,“唐公子,你千万别误会,败家娘们胡说,她说的是另一位藩僧。呵呵,呵呵,不耽搁唐公子办事,告辞,告辞了!”   “慢!”   唐毅冷笑道:“徐公子,你走在下不会拦着,如今情况很明白了,妖僧就是个疯子,有人把他推荐给谭知州,目的呢,是献给皇上。可不可以这样说,有人想要利用妖人刺杀陛下,该是什么罪过,徐公子最清楚。”   “你就害我吧!”   徐邦阳腿一软,真的给跪了。小脸惨白,抡起巴掌,左右开弓,没几下就成了猪头。   “唐公子,我承认我坏了良心,我想要用妖僧暗算你,可是你不是安然无恙,倒霉的可是我自己。我搬砖砸脚面,我活该,我该死,您可千万别小题大做,祸及家人,可不算好汉。”   唐毅抱着胳膊,戏谑道:“徐公子,说句实话,此时的唐毅和当初不一样了。别看你们家贵为国公,把柄捏在我手里,一样能让你们灰头土脸,你觉得我唐毅是不是吹牛?”   徐邦阳把脑袋摇晃的像拨浪鼓,开玩笑,唐毅的老爹是天子宠臣,师父是兵部侍郎,又和成国公结了亲,随便哪个都够他喝一壶的!   徐邦阳跪爬了两步,抓着唐毅的大腿,嚎啕痛哭。   “唐公子,我错了,你赏一条活路吧!” 第219章 白莲教   唐毅最恨的就是伤害身边的人,尤其是陷害鲜花一般的王悦影,简直戳到了唐毅的逆鳞,要是不弄一个底朝天,一口气都不知道往哪里撒。   “徐公子,从现在开始,你只要说一句谎话,就什么都不用谈,接下来会怎么做,你应该清楚!”   徐邦阳吓得一哆嗦,唐毅这家伙没有多大的历史都敢捋魏国公的虎须,如今如虎添翼,他会干什么,简直不可想象!尤其是自己又被人家捏着把柄,完全就是待宰的羔羊,想要反抗是一丁点用也没的,倒不如就选择老实承受吧,争取宽大处理。   “唐公子,你只管问,我知无不言。”徐邦阳咬着牙说道。   唐毅眯着眼,手指有节奏地敲着椅子,淡淡问道:“那个妖僧是怎么回事,你在什么时候遇到的,还有那个巨龟又是怎么来的,都说清了。”   “是!”徐邦阳咧了咧嘴,犹豫一下,试探着问道:“先说玄龟成不?”   “好。”   “是这样的,一个多月前,我从京城回来,船只顺道去松江散心,在崇明一带遇到了几个红毛夷。他们的船只遇到了风暴,桅杆被打断,在海上漂流了好些天,我们发现他们的时候,什么都没了,有个家伙拿着巨斧就要劈那个乌龟。好家伙,我这辈子都没见过那么大的乌龟,真是吓死人了。”   徐邦阳用手比划着,心有余悸地说道:“我当时就非常好奇,告诉手下人给那几个红毛夷食物清水,让他们把巨龟卖给我。”   “卖?不会是抢吧?”唐毅讥诮地说道。   徐邦阳脸色发红,只能实话实说,“我是把几个红毛夷给看管起来,然后带着巨龟到了太仓。”   唐毅沉着脸问道:“既然发现了巨龟,怎么没有直接送到你父亲的手里?”   “这个……”徐邦阳犹犹豫豫,不想说实话,唐毅把眼睛一瞪,他立刻投降,只得说道:“实不相瞒,自从上一次丢失令牌,我爹就懒得见我,我也不想见他。正好我在太仓有个朋友,此人叫做于逆,博古通今,三教九流,无所不知,天文地理无一不晓,他一定知道巨龟的来历。”   “于逆?淤泥,什么怪名字!”唐毅皱着眉头,问道:“这家伙干什么的?”   “听说是个秀才,屡试不第,给人当过账房,师爷,私塾先生,走南闯北,见多识广,是,是通过漕帮的人认识的。”   “哼,死性不改!好好的世家子弟,非要接触这帮江湖人。”唐毅不屑地说道:“他给你出了什么锦囊妙计?”   徐邦阳鼻子皱起,显然不愿意实话实说,唐毅倒也潇洒,直接起身就要走。可把徐邦阳急坏了。   “我实话实说还不成!他告诉我这个巨龟虽然稀罕,但是也不是无价之宝,还要弄出一点神妙才能取得最大价值。连着三天翻阅古籍,然后他告诉我这个东西很有可能是传说中的玄龟,我也不知道真假,不过他说只要陛下相信就行了,玄龟是顶级祥瑞,价值不可估量,送上去之后,魏国公必定更受赏识,封官晋爵,赏赐众多,连我也能得到我爹的青睐,甚至成为世子。我喜不自禁,可是他又告诉我,说进献玄龟只是一时的,以往也有人献过五色神龟,结果死了就完了,他给我出了一个长久的主意。”   “就是那个僧人?”   “没错,他说陛下苦求长生,光是有祥瑞还不够,还要有能教导他修炼的奇人异士。他早年收服一个藩僧,双方结交十年,很有本事。只要能借着玄龟做引子,把僧人送到陛下身边,就可以成为邵元节和陶仲文一般的天师。侍奉左右,简在帝心。才能够长久维持利益,甚至能让我们徐家压过成国公一脉,变成勋贵之首。”   “野心不小。”唐毅冷笑道:“那女神呢?”   问到了最关键的地方,徐邦阳小心肝扑通扑通地跳,口干舌燥,张了张嘴,发不出声,生怕唐毅一怒之下,冲过来就把他给废了。   “徐公子,你给我说实话!”   “是是是!”徐邦阳把头一低,小声说道:“于逆先生有一个妹妹,是学杂耍的,十来岁就走江湖,神通不小。于逆想让自己的妹子去做神女,接近陛下,赢得陛下的欢心。只是我发现他的妹子只是中上之资,而且粗鄙不文,别说陛下,就连我都看不上。所以我,我就给他出了个主意,用王姑娘代替,然后让他的妹子当王姑娘的贴身丫鬟,好掌控王姑娘,接近陛下。”   说完之后,徐邦阳扑通跪倒,痛哭流涕。   “唐公子,我实话实说,我嫉妒你们父子,我卑鄙,我无耻,我想拆散你们,你随便怎么处罚都行,我都担着。”   嘭,嘭,嘭……   徐邦阳用力磕头,没几下脑门就红肿起来,他知道和聪明人耍花招一点用没有,只能实话实说。   他本以为唐毅会暴怒地狠狠收拾他,他都做好了挨打的准备,哪知道唐毅居然皱着眉头,一语不发。   沉默了好一会儿,只剩下徐邦阳磕头的声音,好像敲钟,徐邦阳脑袋晕乎乎的,心说唐毅要是再不说话,他就要磕死了。   “你先起来。”唐毅略微沉吟,说道:“那个于逆住在哪里,他妹妹又是干什么的?”   徐邦阳小脸蛋立刻垮了,为难说道:“唐公子,于逆先生是我的朋友,我不能再出卖朋友了!”   “呸!”   唐毅狠狠啐了他一口,大骂道:“徐邦阳,你个夯货,你的那点脑子都用来算计我吗?如果真如你所说,于逆是落魄的书生,是好人家的子弟,他的妹妹怎么会跑江湖?那个妖僧又是什么玩意,他在大明十年,好人家会养活一个装神弄鬼的家伙吗?寻常的百姓会想到装神女,还要接近陛下?”   唐毅连珠炮一般的质问,吓得徐邦阳浑身颤抖,小脸灰白。   “长点心吧,蠢材,以我的估计,他们多半有问题。”唐毅怒道:“滚起来,赶快带路,现在就去抄了于逆的家,我倒要看看是哪路神怪,有这么大的野心!”   徐邦阳还在吃惊,唐毅飞起一脚,把徐邦阳踢了起来。   徐大公子也没有办法,只好老老实实充当领路的。唐毅,招呼雷七,带着两百名士兵立刻出动。他们一口气出了太仓,跑出去三五里,在远处一片丘陵中间有个小山村,只有几十家人口,徐邦阳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道:“唐公子,就是眼前的村子,于逆住在最里面的宅子,最大,也最气派的就是。”   唐毅点头,就要往里面去,雷七突然拉住了他。“公子,留神,这里面有些蹊跷。您看,寻常的村社都是土坯草房,这里都是青砖房屋,条石地基。”   “这有什么,说明这里富庶。”徐邦阳随口说道。   雷七不屑地说道:“如果只是富庶还好,他们为什么把房子盖得七扭八歪,很少有方方正正的?外面的院墙又是这么高大坚固?依我看,这里不是村子,更像是一个堡垒!”   经过雷七这么一说,唐毅也反应过来。   这个小村子很偏僻,而且又临近长江,逃跑便利,绝对是最好的贼巢。   “雷七,你马上让弟兄们分成三面包围,再调集几艘战船,把靠近江面的一侧封死。”   雷七忙着去安排,唐毅害怕引起村子里人员疑心,他指挥着手下士兵大摇大摆,从村子前面经过,还派人去村子里面通知,说是三天之内,要来征收抗倭银,每户十二钱。   这可不是一个小数目,令人奇怪的是村子里没有任何叫苦连天,反而客客气气送士兵出来,还塞了一块二两多的碎银子。   “好富裕的村子!”唐毅越发疑心起来。   很快到了傍晚,包围圈已经准备好了,唐毅指挥着人马就从正面冲来,距离村子还有三百多步,突然有十几个人背着小包,鬼鬼祟祟,从里面出来,双方遭遇,唐毅一声断喝:“拿下!”   那十几个人都吓傻了,慌忙向村子逃走,有几个家伙抽出腰刀不要命地冲上来,他们虽然悍勇,也敢玩命,可惜远不是训练有素的士兵的对手,一个回合就被长枪刺倒,踏着他们的尸体,大家蜂拥杀向村寨院墙。   离着还有几十步,突然院墙上面灯笼亮起,弓箭嗖嗖嗖射来。唐毅不想硬攻,忙叫士兵退下来,只有一个人肩头被弓箭擦破了皮,其余的都完好无损。   唐毅扫了一眼瘫坐在地上的徐邦阳,冷笑道:“徐大公子,于逆还是不是你的朋友?”   徐邦阳急得头发都竖了起来,大叫道:“救命,唐公子救命啊,我是什么都不知道!”   “哼,等着吧,好戏还在后面呢!”   就在这时候,村子的两侧都响起了喊杀声,士兵们穿过重重障碍,冲到了围墙下面,火铳声不绝于耳,不断有寨子里的人被干掉。   小小的村寨,守卫力量都在正面,两翼出了麻烦,他们慌忙回撤,唐毅随即指挥着人马正面强攻。专门的爆破手炸开了寨子大门,士兵们冲杀进去,不断传来惨叫之声。   唐毅也跟了进来,他把目光放在了那些死尸上面,随手从一个人的腰间扯下一个青玉的弥勒像,对着火把看去,只见弥勒像的背后赫然刻着八个令人不寒而栗的字。   “无生父母,真空家乡!” 第220章 塌天大祸   战斗只持续了一个多时辰,村子里的匪徒基本被绞杀干净,只有不到十个俘虏,而其中就有于逆和他的妹妹。   白天的时候,于逆就得到消息藩僧疯了,他又气又恨,简直要爆炸了,费劲心血培养了十年,吃了多少,花了多少不说,教中对他可谓是寄予厚望,颠覆大明江山就靠他了。哪知道出师未捷身先死,轻易就折了,于逆感觉心都被摘了,稀里哗啦的流血,郁闷欲死!   可是等到他愤怒过去,恐惧又上来了,藩僧事件闹得那么大,会不会引起朝廷的注意,追查下来,于逆越想越怕,当即下令,收拾要紧的东西,连夜带着妹妹逃走。如果对手是寻常之辈,他就逃之夭夭了,可惜遇上了唐毅,刚逃出来就是士兵杀一个落花流水。   他见正面跑不掉,就穿过村子,想要登船走水路,小船还没划出去多远,突然船底水就涌了上来,他和妹妹,还有几个亲信教徒脚下都是江水。四面八方涌来好几艘明军的战船,抛出渔网,把他们一网打尽。   人员处置完毕,搜查的行动也差不多了。小小的村子,找出了铠甲一百有余,刀剑七百多,还有一些火铳火药,最令人惊讶的竟然还有两门青铜炮,也不知道能不能打响。   除此之外,大量的白莲教的书籍小册子,佛像饰品,还有超过五万两的金银财宝,两千石粮食,俨然就是白莲教准备造反的特大贼窝子。   唐毅对这些并不在意,他把精力都放在了往来书信上面。   连看了十几封,唐毅头皮就一阵发麻,只觉得口干舌燥,胆战心惊。   这些书信涉及到南直隶,浙江,福建几省,光是从里面的武器,粮食,人员来判断,东南几省的白莲教战斗人员至少有几万之多,其余的教徒更是无计其数。   东南正在抗倭,军力都被倭寇牵制了,一旦白莲教起事,只怕东南半壁都不保。想到这里,唐毅突然明白过来,为什么于逆要把阿三推荐给皇帝,还要弄什么女神。   他们的目标就是嘉靖,就是大明的江山!   ……   雷七刚刚把俘虏都看管起来,急匆匆来找唐毅。只见唐毅对着几封书信,鬓角都是汗水,小脸惨白,雷七吓了一跳,几时见过唐毅如此神色!   “公子,你没事吧?”   唐毅猛然站起,抓着雷七焦急地说道:“去,去南京,告诉我师父,让他亲自过来。”   “哎,我这就让人去!”   “不!”唐毅果断说道:“你亲自去。”   雷七见唐毅说得郑重,用力点头。雷七转身离开之后,唐毅坐在那里,眉头紧锁。白莲教历来都是心腹大患,做好了绝对是大功一件。自己手上有人证,有物证,占尽了先机。只是自己还没有足够的身份指挥行动,必须由老师亲自坐镇。   可是请老师过来,又要几天时间,万一消息走漏,白莲教的大鱼可就抓不住了。毕竟和大明朝斗了这么多年,白莲教的人个个都是泥鳅,滑得很!   “去,把谭聪谭知府请来。”   有人点头,差不过过了一个时辰,天光放亮,谭聪坐着轿子姗姗来迟。   这位知州大人是矛盾的,他厌恶唐毅的跋扈嚣张,但是又不得不感激他识破了藩僧的面目,没有酿成更大的祸患。   只是谭聪心里头还别别扭扭,盼了一辈子,好不容易一步登天的机会,难道就要错过了?他琢磨着就算没了藩僧,也要把玄龟献上,至少功劳不能跑了。偏偏唐毅清楚内情,要是他随便说出去,只怕功劳没有,还会招来怀疑,看样子只能让这小子宰一刀,堵住他的嘴……   正在胡思乱想,不停盘算。谭聪的轿子停在寨门前,抬眼看去,只见遍地尸体,血迹斑驳,吓得他几乎要摔倒。   “这,这,这是怎么回事?”   谭聪摊手大叫,吓得脸都绿了,转身上轿子就想跑,腿都不知道先迈哪一条,弄得狼狈不堪。   “谭大人,老父母!”   听到了唐毅的声音,谭聪才回头,挤出一丝比哭都难看的笑。   “行之贤侄,到底发什么了什么啊?为什么遍地死人啊?”   唐毅轻笑了一声:“谭大人,这些人都是白莲教的。”   “什么?”   谭聪吓得一蹦三尺高,急匆匆跑过来,伸手就捂唐毅的嘴巴。   “贤侄啊贤侄,你可别胡说八道啊!”   不由得谭聪不怕,历来朝廷都白莲教都非常忌惮,只要出现了白莲教闹事,多半地方官员都要掉脑袋。   “谭大人,我说不说都无济于事,我已经掌握了人证物证,这里确实是白莲教重要据点,而那个妖僧就是白莲教培养,为了接近陛下的!”   扑通!   谭聪坐了一个大屁蹲,好巧不巧还坐在了一块带尖儿的石头上,疼得他脸都变形了。   “行之贤侄,你可别吓我啊,老夫小心翼翼一辈子,捧着卵子过河,怎么老了老了,还弄出白莲教了,我和他们可是一点关系也没有啊!”   唐毅没好气笑道:“老父母,你要是白莲教徒,我还敢找你吗?不过您要配合白莲教,要进献玄龟,此事传出去,只怕对您的名声不好。”   岂止不好,稍不留神脑袋都能没了。   谭聪从地上爬起来,拉着唐毅的袖子哭天抹泪。   “贤侄啊,老夫就是利欲熏心,一时糊涂,老夫可没想过要帮着白莲教啊!”   从心里讲,唐毅一万个鄙视谭聪这种人,可是他知道聪明人不会意气用事,谭聪毕竟是太仓知州,这几天要想封锁消息,还少不了他。   “大人,您只要听我的安排,非但没罪,还会立一场大功!”   谭聪已经被吓得智商停机了,只能听从唐毅摆布。   ……   首先太仓四门紧闭,下令戒严,衙役官兵一起出动,理由很简单,妖僧发狂,当街伤人,要清查太仓所有僧道、神汉、巫婆,并且告知所有百姓,不要随便听信神怪之说。   在唐毅的指挥下,太仓开展了轰轰烈烈反迷信运动,而真正的焦点则成功转移。同时唐毅还安排人手,将所有交通要道都严密布防,搜查一切可疑人等,避免白莲教徒逃脱。   还有他安排人员对于逆等人展开严刑拷打,逼问有情报。   就这样,紧张的忙碌三天多,几十骑飞至太仓,来的正是唐顺之。   雷七跑死了三匹战马,赶到了南京,正好唐顺之刚从浙江回来。唐慎的乡勇已经上路,他和张经又别别扭扭,索性不留在那边受气。   听说唐毅请他过去,还说什么发现什么白莲教,一听到这三个字,唐顺之就感到不妙,他一刻都停留,带着贴身护卫,一路驰骋,总算赶到了太仓。   从马上跳下来,唐顺之两条腿都成了木头。   “小兔崽子,我早晚被你折腾死,你到浙江,我就得跟去,你回了家,还不放过我,你说说,你有多恨你师父,连年都不让我过!”   唐顺之是一肚子苦水,唐毅只是默默低头,不发一言。等唐顺之倒得差不多了,没好气说道:“臭小子,别装憨了,赶快说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唐毅哪敢隐瞒,就把所有事情从头到尾说了一遍。唐顺之默默听着,最初他还无所谓,可是听到了后面,尤其是当唐毅说起查抄的白莲教往来书信的时候,唐顺之都坐不住了,浑身被冷汗湿透。   “把资料拿给我看!”   唐毅急忙把收缴的东西拿过来,唐顺之草草地看了看,就叹口气。   “这回可要人头滚滚了。”   唐顺之的判断一点不错,经过唐毅的梳理,一个惊天阴谋已经露出了端倪。   原来倭寇闹得厉害,作为职业造反家,白莲教也不甘示弱,他们利用东南织工大量失业,心灵空虚的机会,趁虚而入,肆意宣传他们的理念,吸收教徒。由于官府的注意力都在倭寇身上,他们得到了长足发展。   于逆本名叫于小天,是一名秀才,后来三次乡试不第,他就对朝廷充满了怨念,加入到了白莲教之中。   由于他识文断字,见多识广,在白莲教的地位扶摇直上,成为右护法,他取名于逆,就是“淤泥”,旨在护卫白莲。   他在十年前,偶然见到一个天竺来的僧人,当街表演悬浮术,于逆十分感兴趣,动用手上的势力,弄清楚了悬浮术的奥秘,又仔细拷问,知道了僧人精通瑜伽修行,还会炼制奇奇怪怪的药物,当时就有了心思。   此后于逆用了十年时间,培养僧人,只是他一直没有机会,恰巧前不久徐邦阳带来了玄龟,于逆眼前一亮。凭着这个东西,加上神奇的僧人,他精心设计了接近嘉靖的一个阴谋。为此他不惜把自己的妹妹也舍了出去,让她当什么女神,实则是要刺杀皇帝的杀手。   于逆怎么推敲,成功的机会都很大,他甚至手舞足蹈,给江南的白莲教总坛,各地的分坛分舵送信,约会大家一起行动,共襄盛举,推翻大明……   可以说,于逆的计划虽然有漏洞,但是也有成功的机会,只是成也萧何败也萧何,他从徐邦阳手里弄到玄龟,随手之下,帮着徐邦阳报复唐毅,把王悦影牵扯进来,使得计划还没开始,就寿终正寝,还给白莲教招来了塌天大祸! 第221章 唐屠夫的传说   小年已经过去五天,灶王爷早就上天言好事了,却还留下不少灶糖,徐渭这家伙四仰八叉躺在床上,一手拿着精巧的紫砂壶,一手拿着灶糖,喝一口,吃一口,要多欠揍有多欠揍。   “徐大才子,你就这么给我当书童啊,信不信我解雇你?”   徐渭不好意思地看了唐毅一眼,还是懒得起来。   “行之,我以为你要跟着荆川先生对付白莲教呢,多……大的事儿啊,怎么能错过。”这家伙本来想说多好玩呢,但到了舌尖儿又觉得轻佻,咽了回去。   唐毅摇摇头,也抓起一块灶糖,嘎嘣脆,又香又甜,吃着灶糖,含混说道:“在其位谋其政,我要是进士官,立功的机会岂能错过,可是我现在还是个白丁,小脚丫穿不了大鞋,小脑袋戴不了大帽子,不该掺和的事情就不多掺和了。”   “呵呵呵,还一套一套的,即便这样你也不该放过徐邦阳啊?以你睚眦必报,小气吧啦的性格,岂能让他好过。”   唐毅气得翻白眼,这家伙吃自己的,喝自己的,还消遣自己,真是不当人子!   “徐邦阳那家伙用心险恶,我当然想着一勺烩了。”   “那为什么没有?”徐渭翻身坐起,好奇地问道:“那可是一个国公啊,要是把他和白莲教扯在一起,没准陛下一生气,夺了爵位,直接砍脑袋,那多爽啊!”   徐渭这家伙典型的唯恐天下不乱,看热闹的不怕事大!唐毅当然想过,只是又放弃了,白莲教和勋贵,只能二选一,如果同时对两者开战,只能是杀人不死反成仇,手上有多少牌,多少证据,唐毅自己清楚。   把徐家逼急了,大不了舍出一个徐邦阳,断尾求生,如此一来,可就彻底和魏国公一脉闹翻了。   不过唐毅可不会轻易放过徐邦阳,他从于逆嘴里掏出来徐邦阳和他结交的经过,还逼着徐邦阳签字画押,作为铁证。而唐毅转手将这份口供就送给了姨娘朱氏,相信朱氏一定会送给成国公朱希忠。   有了这玩意捏在手里,就等于是抓住了魏国公的命根子,从此之后,在成国公面前别说抬头,只能落一个马首是瞻的下场。   针对徐邦阳,唐毅也没放过他。   而是给他一个选择,要吗就在供词中承认他和于逆之间的密谋,要吗就说自己是卧底,为的是彻底干掉白莲教。   作为一个智商在零以上的人,徐邦阳只能选择卧底。在唐毅的操作之下,徐邦阳不避危险,深入虎穴,调查白莲教阴谋的故事立刻传出去。   不明真相的群众对徐邦阳拍手叫好,盛赞他是将门虎子,徐家后继有人。   真正的苦楚只有他自己知道,先前就有了一次出卖漕帮的经历,接着又出卖了白莲教。同时让两个庞然大物恨之入骨,这要何等的拉仇恨的能力!   徐邦阳的人生彻底悲剧了,他以往喜欢结交江湖人,喜欢到处游玩,这回好了,哪也别去了,谁知道哪里有仇人会冒出来,给他一刀。江湖人哪个不骂徐邦阳背信弃义,无耻下作,谁也不带他玩。   不只如此,就像金山寺这种世外桃源都不敢收留他。到了最后,徐鹏举只能把徐邦阳塞到了卢镗的军营,为了让这个倒霉孩子能安稳的活下去,还特意给卢镗写信,要狠狠的训练。用脚趾头想也知道,卢镗会轻饶了徐邦阳吗,就算卢镗不行,还有手下人呢,每天晚上,徐邦阳连爬上床的力气都没有。冬练三九,夏练三伏,漂亮的小白脸变成了黑炭头,受得那份折磨就别提了……   说完了徐邦阳,真正让徐渭惊叹的还是唐顺之。   “行之,荆川先生看起来弥陀佛一般的人物,怎么下得去那种狠手啊?”   其实不光徐渭,就连唐毅都有些吃惊,他终于见识了老师的另一面,笑着叹道:“对徐邦阳,我修炼的是菩萨低眉,对白莲教,师父修炼的是金刚怒目,法门不同,而目的都是在补齐短板。”   徐渭摇摇头,突然问道:“那我呢,我该修炼什么?”   唐毅看了看他,然后语重心长说道:“文长兄,你该学尼姑跳墙!”   ……   从唐毅手里接过白莲教的案子,唐顺之立刻雷厉风行,他以编练乡勇钦差大臣的名义,下令各地乡勇集结,等待校阅。   这当然是借口,真正的目的是为了对付遍及各地的白莲教匪。就在小年那天首先从南直隶发难,唐顺之居中调度,王崇古等地方官吏通力配合。   就在白莲教的各个坛口吃灶糖的时候,官军和乡勇蜂拥而至,残酷的杀戮同时展开。那一夜,南直隶的大半州县都被战斗的惨叫笼罩。   白莲教的坛口被迅速捣毁,该杀的杀,该抓的抓。最要命的是这些坛口没有防备,将大量的往来资料和名单留下了,这回好了,地方衙门只要按图索骥就好了。   坛口没了,分舵完了,各地的联络站,就在南直隶展开行动的同时,浙江的唐慎,刘焘,包括陆有亨,还有福建的杨继盛等等,也都针对白莲教展开了绞杀。   三省一起行动,此战刚刚成型的乡勇起到了主力作用,两万多名乡勇捣毁白莲教的巢穴,暗点,总计超过三百个,俘虏人员七千有余。   消灭和白莲教有关的土匪过万,再加上地方州府县道,一举毙杀的白莲教徒超过五千,下狱的匪人超过两万。   几乎所有监狱都人满为患,不得不临时放在军营里面,结果由于看管不利,竟然逃走了好些。   消息传到唐顺之那里,他果断下令,白莲教之中,除了舵主堂主护法一类的高级俘虏,其余的小头目全都斩立决,这一道命令就有上千颗人头落地。随后普通匪徒一律送到各地的服苦役,多则十年,少则三年。谁都知道,在抗倭战斗不断的时候,服苦役那就意味着死亡。   唐顺之一道命令,就决定了成千上万人的生死。   恰逢春季,法场上的鲜血,和家家户户的春联爆竹,都红成了一大片,无人不胆战心惊。   原本的唐顺之以文采著称,是有名的学问家,大文豪。经过此次事件,唐顺之一跃成为大家伙心目当中的唐屠夫,每每提起,无不胆战心寒。甚至半夜里小孩哭泣,父母都拿唐顺之吓唬他们:别哭了,唐屠夫要来了!   “乱世用重典,师父也是无奈啊!”唐毅忍不住感叹,从本心来讲,老师一定不愿意杀任何人,可是他不得不举起屠刀,以杀止杀,也不知道是幸福还是悲哀!   此次剿灭白莲教匪绝对是一场酣畅淋漓的胜利,足够让乡勇获得朝廷的肯定,唐毅如是想到。   ……   比起东南的沸沸腾腾,京城的政治还像是一团温吞水,徐阶在隐忍,李默不断扩军备战,而严嵩则是严阵以待。   就在这种窒息的空气中,也有一颗小石子丢到一潭死水中。   锦衣卫经历司沈炼就在年前上书,和杨继盛一样,他的矛头直指严嵩。   “……昨岁俺答犯顺,陛下奋扬神武,欲乘时北伐,此文武群臣所愿戮力者也。然制胜必先庙算,庙算必先为天下除奸邪,然后外寇可平。   今大学士嵩,贪婪之性疾入膏肓,愚鄙之心顽于铁石。当主忧臣辱之时,不闻延访贤豪,咨询方略,惟与子世蕃规图自便。忠谋则多方沮之,谀谄则曲意引之。   要贿鬻官,沽恩结客。朝廷赏一人,曰:‘由我赏之’;罚一人,曰:‘由我罚之’。人皆伺严氏之爱恶,而不知朝廷之恩威,尚忍言哉!姑举其罪之大者言之。纳将帅之贿,以启边陲之衅,一也。受诸王馈遗,每事阴为之地,二也。揽吏部之权,虽州县小吏亦皆货取,致官方大坏,三也。索抚按之岁例,致有司递相承奉,而闾阎之财日削,四也。阴制谏官,俾不敢直言,五也。妒贤嫉能,一忤其意,必致之死,六也。纵子受财,敛怨天下,七也。运财还家,月无虚日,致道途驿骚,八也。久居政府,擅宠害政,九也。不能协谋天讨,上贻君父忧,十也。”   洋洋洒洒的文字,是一腔热血化成,沈炼抱定必死之心,扑向了严嵩。年初俺答入寇,被军民通力挫败,年尾俺答再度来袭,九边形同虚设。   强烈的落差,让沈炼痛苦到了极点,他选择了和杨继盛一样的作为,和严嵩殊死一搏。只是很可惜,他没有唐毅那样的贵人鼎力相助。嘉靖采纳了严嵩的意见,认定沈炼是诬告大臣,被丢尽了诏狱。   明眼人都知道,严阁老又一次赢了,他似乎已经从年初的挫败中走出来,圣眷也越发隆重,不可一世。   唯一敢和严嵩对抗的只剩下吏部尚书李太宰,至于曾经被寄予厚望的徐阁老已经被很多人抛弃了。   可就在发落沈炼的同时,嘉靖破天荒召见徐阶,君臣在玉熙宫谈论一个多时辰,不时传出嘉靖的笑声,显然皇帝陛下很高兴。   徐阶立刻玉熙宫不久,朝廷就下旨意,南京兵部右侍郎唐顺之,睿智果决,屠灭逆匪,任职以来,夙兴夜寐,功绩斐然,特擢升南京兵部尚书,仍主持编练乡勇事宜……   严世藩那个死胖子躲在家里,独眼之中闪烁着荼毒的光,幽深可怖。   “好厉害的帝王术,给了我们一个甜枣,立刻提拔唐顺之,真是好手段啊!”严世藩咬着牙说道。 第222章 科举,爷来了   南京兵部尚书挂参赞机务,有操练内外守备人马,抚恤百姓,缉捕盗贼,振举庶务等权力,相比另外五位干闲尚书,权柄是非常惊人的,偏巧又赶上东南抗倭,大军南下,南兵部尚书的地位扶摇直上。   嘉靖又特别给了唐顺之两项权力,其一是督练乡勇,其二是人事任免。虽然仍需经过吏部的同意和报备,但是谁也不会为了一般的小官和尚书大人闹别扭,唐顺之的自主权力相当大,可以说如今的江南已经形成了东南总督张经和兵部尚书唐顺之的双头格局。   正所谓靠着大树好乘凉,得到了老师高升的消息,唐毅兴冲冲,带着两大箱礼物前来贺喜。   没想到刚刚赶来,就吃了瘪,一个十四五岁的布衣少年给挡住了。   “家父有命,凡前来拜年者,不许携带礼物,还请先生请回。”说着少年冷若冰霜,淡淡一躬,分明让唐毅赶快离开千里之外。   唐毅非但没有在乎,反而眉开眼笑,伸手拍了拍少年的肩头,弄得少年怒目而视。   “先生自重!”   “呵呵,你是元卿师兄吧?”   少年一皱眉,疑惑道:“你怎么知道我?”   “废话,老师经常和我提起你,我能不知道。”唐毅抱着肩膀说道。   “师父……你是行之师弟?”少年高兴的一跃三尺高,仔细看了看,见唐毅身材修长,剑眉朗目,穿戴举止十分得体,难怪父亲会这么赏识他。   唐鹤征尴尬地搓着手,歉意地说道:“都怪小兄眼拙,小兄给你赔不是了。”   “哈哈,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咱们以后多亲多近。”唐毅说着就往里面走,后面小厮抬着东西,紧紧跟随。   唐鹤征小脸一沉,伸手拦住。   “师弟,你来拜年,自然是欢迎,只是礼物爹爹说了,谁的也不许放进来。”唐鹤征沉着脸寸步不让。   唐毅这个无奈啊,笑道:“师兄,别人不行我还不行?”   唐鹤征一扭头,做出六亲不认的神态。正在这时,听到背后响起一声咳嗽。   “放他进来吧!”   唐鹤征急忙回头,一见老爹前来,急忙躬身,把姿态放到最低,轻声说道:“是。”说完弓腰退到了一旁,大气都不敢出。可接下来的一幕让唐鹤征吓了大跳,只见唐毅凑过来行礼,然后竟然伸手和唐顺之勾肩搭背,就往里面走,一面走还一面肆无忌惮说道:“师父俗话说官升脾气涨,诚不欺我啊!”   唐鹤征只觉得天雷滚滚,他的印象中,老爹最是庄严体面,不苟言笑,神圣不可侵犯,要是拿着青龙刀,都能供在庙里享受香火了。不管子侄,还是学生,见了他都毕恭毕敬,不敢逾越半分。   谁知道竟然冒出了唐毅这么个怪物,丝毫不讲体面。偏偏老爹还甘之如饴,竟然仰天叹口气,“不是脾气涨,是烦恼涨啊!”   “师父不要担心,弟子给你送药方来了。”   “什么药方?”唐顺之疑惑地问道。   唐毅冲着木箱努努嘴,笑道:“都在里面呢!”   ……   到了里面,分宾主落座,唐鹤征乖乖站在了老爹的后面,唐顺之看了他一眼,说道:“元卿,你也坐吧。”   唐鹤征忙点头,坐在了唐毅对面,只是坐了半个屁股,两只手按着大腿,随时准备站起来。   唐顺之没工夫注意儿子,对唐毅说道:“行之,此番为师清剿白莲教,外人看来,为师风光无限,大功一件,实则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白莲教势力之大,教徒之多,简直超乎想象,而且名目繁多,诸如:弥勒教,清水教,光明教,圣女教……不一而足,愚夫蠢妇,应者如云。如同韭菜一般,割下了一茬,要不了多久,又会长出一茬,反反复复,无穷无尽啊!”   不止唐顺之有此感慨,唐毅同样深知其中的道理,哪怕几百年之后,打着各种神,各种教,敛财骗人之徒依旧层出不穷。以唐顺之的智慧,他不会觉得自己能彻底剿灭白莲教,他担心的应该另有其事。   “师父,您是不是担心乡勇会被白莲教侵入?”   唐顺之沉吟半晌,点了点头。   “行之,乡勇的提议是咱们共同提出的,成则一荣俱荣,败则一损俱损。为师实在是担心乡勇编练,一旦失败,我们都会万劫不复,为师倒是不在乎功名利禄,哪怕败了,也能给后人留下借鉴,可为师怕你的未来受到影响啊!”   唐顺之说的语重心长,舔犊之情,溢于言表。唐毅不光是他的弟子,还是衣钵传人,发扬光大他的政治理想,做他想做而不敢做的事情,从这个角度讲,唐毅比起唐鹤征更像他的儿子。这些日子唐顺之都在思索此事,却没有一点思路,故此才苦恼不已。   “师父,弟子以为历代儒者都缺乏一个实事求是的精神。”唐毅沉着脸说道:“比如轻徭薄赋,是个很好的口号。可是税收得少了,军队养不起,官员也养不起,为了所谓的轻徭薄赋,不得不弄了一大堆没有功名的胥吏充实官府,结果百姓付出的代价更多。还比如为了防止官吏侵害百姓,就纵容宗族势力做大,朝廷政令最多到达县衙,地方上都是族老乡绅在代替朝廷,行使权力。师父,弟子斗胆言之,地方的家族藏污纳垢,为所欲为,我不敢说天下乌鸦一般黑,但是好的寥寥无几。宗法大于国法,朝廷权力不下乡,造成了权力真空,造成了社会碎片化。而白莲教,就是借助这些碎片做大,反过头来威胁朝廷,威胁社稷,不可不察啊!”   唐毅的一番话,已经不是在批评祖制的弊端,而是将矛头指向了秦汉以来,外儒内法体制的最大弊端,历代朝廷都把乡绅看成了朝廷的支柱和天然盟友,可是在唐毅的眼中,他们才是一群最需要整顿和防范的人。   其实推而广之,皇帝就是天下最大的地主,最大的乡绅,藩王勋贵是第二层,士大夫又是第三层,乡绅地主是最底层,层层叠叠,都压在了百姓身上,也难怪民不聊生。   由于灯下黑的原因,历代的士大夫都不愿意检讨自己的问题。比如一旁的唐鹤征,他就觉得师弟的话离经叛道,天理伦常,是孔孟圣人定下了的,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岂容更改!他想要出言辩驳,哪知道老爹唐顺之竟然欣然点头。   “行之说话从来都是一针见血,为师多有不如。只是你说的这些,和乡勇有什么关系?”   “当然有关系,其实大多数问题都是一体两面,朝廷是干什么的,简言之就是调节各方利益。拿轻徭薄赋为例,有两个大的方面,一个是减轻百姓负担,一个是履行朝廷职责,不能为了前一个目标,而把后一个给扔了,那就是自我阉割。弄得朝廷没有力量管理地方,没有力量防御敌人,就会闹得倭寇袭扰,白莲匪徒遍地。同样的,担心乡勇会给白莲教渗透的机会,会让地方尾大不掉,会出现一堆麻烦,那就需要迎难而上,把问题都解决了!”唐毅说着站起身,到了箱子前面,打开了箱盖。   随手拿出一本小册子,送到了老师的面前。   唐顺之接过,翻开一看,只见上面详细写着一名乡勇的情况,从小到大的档案,包括家人,一清二楚,后面还有记录参军训练以来的表现,战场立功情况,在最后一页,还有一个特殊编号,这个编号就是士兵的身份,他通过编号,可以去指定的钱庄,也就是交通行,领取俸禄和赏银。   从放出乡勇的那一刻开始,唐毅就在筹谋,他需要乡勇变得强大起来,但是他绝不想乡勇变成任何野心家的私兵,就算他也是一样。   唐毅几个月来,都在努力设计制度,并且给最亲信的几个人写信,让他们不断试验方法,总结经验。   眼前这两箱子,是雷七和钱胖子名下乡勇的情况,一共四百个人,每人都有比朝廷完善一百倍的档案,不敢说其他势力就没法混入,即便是进来几个,也掀不起风浪,无足轻重。   最最要紧的是唐毅把俸禄发放和下面的军官分开,也和家族分开,引入了银行,这就杜绝了私兵的问题,同时大家族也没法用俸禄要挟控制乡勇。   其余诸如加强士兵教育,灌输忠于国家社稷的理念等等,全都让唐顺之眼前一亮。   唐毅这个徒弟最让他欣赏的就是设计制度的能力,环环相扣,思虑周全,看似不可能做到的事情,在他的安排之下,竟然全都顾及到了。   唐顺之一口气看了十几个士兵的档案,最后忍不住开怀大笑,“行之,这可是为父今年收到的最好礼物!不过也可能是最糟心的礼物。”苦笑道:“要想做得这么详细,不知道要花费多少工夫啊!”   “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师父加油!”   唐顺之笑骂道:“小兔崽子,好好考试吧,早点进入官场,早点帮为师的忙,也免得师父被累死了!”   唐顺之为了忙乡勇建档的事情,都没留唐毅吃饭,直接把他赶出来。走在回家的路上,阵阵冷风吹拂,唐毅咧着嘴笑了起来:科举,小爷来了! 第223章 长相思   所谓童子试其实就是州府县学的入学考试,大明规定非学校不得科举,考上了秀才,才能够进入官学,获得参加乡试的资格,由于是官学的学生,秀才才会自称生员。   当然别以为是入学考试就可以轻视,事实上大多数人一辈子都拿不到秀才功名。   县考要提前一个月到礼房报名,这个没法替代,唐衙内只能带着他的狗腿子报名——王二公子王世懋,小胖墩儿王绍周,书童沈林,另外还有一位王家的族人,以及一位县学禀生。   因为报名的时候,要采取五人联保,还要加一位禀生做担保,保证的内容有考生身家清白,即娼、优、隶、卒之子孙不得应试;不得冒籍,即不是本县之人不得冒充参加考试;不得枪替,即不得请人代考;四是不得匿丧,即父母之丧服未满不得应考。   一旦稽查发现考生存在诸如此类以及违犯考场考纪等问题,皆唯廪保是问,也就是说一个人出问题,五个倒霉蛋都要跟着连坐。   不是知根知底,互相信任的,多半都不会冒险,因此每年都有找不到担保人而没法参加考试的,当然以唐家和王家的地位,绝对不会出这种尴尬的状况。   他们吃完早饭,就赶来报名,事实证明他们还是来晚了,前面有好大的一群人,三个一帮五个一伙。   沈林就低声说道:“少爷,要不要去跟里面的疏通一下,让咱们先进去?”   “笨蛋!”唐毅瞪了他一眼,“沈林,你给我记住了,从今天开始,咱们就是进入体制内,懂不?”   “不懂。”沈林傻愣愣摇头。   “简单说,以往咱们可以不守规矩,没人能说咱们什么,可是往后必须守规矩,至少表面要如此,不能让别人挑毛病,懂了吧?”   “哦!”沈林默默点头,就连王世懋都颇为赞同,老爹北上的时候,早就告诉他了,以后不管做什么,都跟着唐毅学,保证没有亏吃。   不过王二公子不知道,他学习唐毅的第一天就吃亏了,好些有关系的早就从后门进县衙,已经报好了名。   他们傻乎乎地在春风中等待,站得腰酸腿疼,直到临近中午,才轮到了他们。   迈步往里面走,迎面出来几个刚刚报完名的。最前面是一个白发苍苍,满脸皱纹的老家伙,看起来至少有六七十岁。   唐毅看过他一眼,只当是送孙子来报名,现在才知道这位竟然给自己报名,唐毅真想上去劝他一句:大爷,你该退休了,找个地方跳小苹果更适合你。不过他还没这个胆量,生怕老头会气昏过去。   双方擦肩而过,没走两步,突然来了一阵风,老头的头巾掉在了地上,露出斑驳的头皮。跟着老头一起来的随口说道:“洪叔,你的头巾落……”   “闭嘴!”   老头就像是踩了尾巴一样,猛地蹿起,破口大骂:“混账羔子,不许说那两个字,要说及第,及第!懂吗?”   老头骂得吐沫星子满天飞,多难听的话都蹦出来了,另一个年轻的士子看不下去,随手捡起头巾,给老头带上了。   “您老少说两句,戴结识了,保证不会……”年轻人一想老头刚才的狰狞表情,吓得把落地两个字咽了回去,随口说道:“保证不会——及第。”   沉默了三秒钟,老头简直须发皆乍,猛地跳起,抡起巴掌就打。   “老夫这次要是不能取中,都怪你的臭嘴。”   “唉,不能不讲理啊,你不让说落地,我说的是及第,是及第啊!”年轻人大声争辩道。   老头脸都青了,脱下鞋底就追打过去。   “让你说,你还敢说!”   ……   看着疯子一般的老头,唐毅几个只觉得脚底板涌起一股寒气,冷到了脑瓜顶!   无论如何,他们都要赶快通过要命的科举,一想想一辈子都在考试中度过,还不如杀了他们呢!   几个人心有余悸,进入了礼房,里面的书吏垂着眼皮,伸了个懒腰,漫不经心道:“忙了一上午,也该吃饭了,你们下午再来。”   说完一抬头,书吏眼珠子差点掉下来,一下子从位置上蹿起。   “唐公子,您,您怎么来了?”   唐毅轻笑了声,“还能干什么,报名啊!”   “哎呦,您随便说一声,小的就亲自上门填好了多方便,何必劳您的大驾啊!”书吏说着拉唐毅坐下,又是斟茶,又是倒水,脸上的笑和招财猫有得一拼。   “说起来当初唐大人在衙门当师爷的时候,我们两个就是好朋友,一起喝酒,一起聊天,唐大人如今鲤鱼跃龙门,飞黄腾达,真是好生令人羡慕。俗话说,老子英雄儿好汉,一辈更比一辈强,唐公子也错不了,小的恭祝您早日三元及第,蟾宫折桂……”   这家伙的好话就像不要钱一般,说了十来分钟都不带重样的。唐毅勉强保持着微笑,王世懋可忍不下去了。   “是不是先把正事办了,外面一大堆等着报名的,我们也要回家温书。”   “啊,是是是!”   书吏陪着笑脸,刷刷点点,填好了几个人的姓名年龄,体貌特征,三代履历,书吏又送到了门口,看着几个人消失,才揉着酸胀的腮帮子,回到了礼房。   唐毅本想着回去温书,可是刚到门口,有衙役匆匆跑过来,对唐毅说道:“公子,堂尊大人要见您!”   “谭大人有什么事?”唐毅随口说道。   衙役忙咧嘴苦笑道:“不是谭大人,是张大人。”   “哦?”唐毅愣了一下,他没对谭聪怎么样啊,这家伙怎么就跑了?   其实唐毅过了年,除了看望老师,就在家里头温书,并不知道知州已经换人了。在清查白莲教的时候,好些地方官受到牵连,丢官罢职,弄得官员有了缺口。   谭聪这家伙虽然没有建树,好歹是在太仓发现的贼窝子,他准备进献玄龟的事情还没有发生,被唐顺之给压下来。倒不是心疼谭聪,而是不想弄得人人皆知,引来嘉靖的好奇。唐荆川可不能靠着这玩意升官发财。   这么一来,谭聪有功无过,愣是高升了一级,调到徽州担任知府。   这下子好玩了,他挖空心思升官没成,竟然不经意间高升知府,真是天意弄人。   太仓的新任知州叫张守直,他是嘉靖二十三年的进士,曾经做过嘉定的知县,政绩不俗,后来有调任山东当推官,不过由于为官清廉刚正,迟迟没有得到重用,十年下来,只混到了太仓知州。   唐毅在衙役的带领之下,来到了签押房,张守直正等在这里,他四十不到的样子,身形清瘦,腮帮凹陷,颧骨突出,两只眼睛贼亮贼亮的,不是一副好相与的模样。看到唐毅并没有任何表情,只是淡淡说道:“你就是唐毅?”   “正是学生。”   “你还没通过考试,不用自称学生!”张守直严厉地说道,唐毅弄了一个大红脸,只得诺诺低头,不再言语。   唐毅身为唐荆川的弟子,自称学生绝没有什么问题,张守直是摆明了鸡蛋里挑骨头。令唐毅困惑的是这家伙到底为何看自己不顺眼,貌似没有得罪过他,难道是有人让他来找麻烦?   唐毅胡思乱想,一时找不出答案。   张守直目光不停在唐毅身上逡巡,坦白说唐毅的颜值是足够的,无奈张守直心中有所成见,越看越别扭,听人说严嵩早年也是长了一副好相貌,还不是成为祸国奸贼!   想到这里,张守直豁然站起,对唐毅说道:“跟我过来。”   唐毅随着张守直来到了桌案前面,张守直指了指桌上的一幅画,淡淡说道:“看看吧。”   不知道这家伙啥意思,唐毅闪目看去,只见画面之中,疯狂雪骤,群山树木都在风雪之中,有一条弯曲的小路,路上有一个少年郎背着大书箱,艰难前行。远处是一座学堂,若隐若现。   张守直微微叹口气,“此画是老夫所做,遥想当年求学之时,本官家境贫寒,学堂离家足有十几里路,天不亮就要前往。赶上冬日,竟没有完好的御寒棉衣,一路行来,手足麻木僵直,竟不能握笔。如今手足之上尚有冻疮,每到冬天,还钻心刺骨地疼痛。”   这是哪一出?   心灵鸡汤?   唐毅摸不著张守直的路数,只能附和道:“大人求学心切,不避艰难,草民感佩。”他把草民两个字咬得很死。   张守直也不在意,感叹说道:“天下间贫寒学子何其之多,苦尽一生的精力,连一个秀才功名也未必能得到。而有些人出身高贵,家门显赫,师从名门,天生就比别人占着优势。更应该敦品励行,一心向学。须知道书山有路勤为径,学海无涯苦作舟。切不可一心求取捷径,毁了一生。”   张守直说完,将画作卷起,送到了唐毅的面前。   “这幅画就送给你了,还望你能体悟本官的苦心。”   唐毅被说的火气蹭蹭往上窜,天可怜见,我怎么仪仗家里老师了,连排队都没走后门,至于找什么捷径吗?就算找,也犯不着在县考就找啊!你就算是县考的老师,也不能随便给人扣帽子!   越想越气,唐毅微微一笑,傲然说道:“大人别忙,您送我画作,容草民题词一首。”   说着唐毅拿起毛笔,不假思索,一首长相思跃然纸上,张守直看去,只觉得眼前一亮,真是难得佳作! 第224章 县考   “山一程,水一程,身向蓟镇那畔行,夜深千帐灯。风一更,雪一更。聒碎乡心梦不成,故园无此声。”   张守直反复吟诵这首词,越品越有味道,越读越觉得心神荡漾,比起自己的风雪求学路,这一段风雪行军,简直不知高了多少倍。自己的拙作,还真配不上这首词!   张守直忍不住老脸发红,那感觉就好像跑到了孔子家门卖论语,尴尬,丢人到了极点。他烦躁地在地上来回踱步,区区十几岁的少年,断然写不出如此厉害的词作,没准就是他爹,或者他的老师给他的,让他用来刷声望!   一定是这样!   唐毅啊唐毅,你能骗得了一时,骗不了一世,老夫就让你在县考现出原形!   ……   回到了家中,刚走进书房,只见徐渭和王世懋等人正在高谈阔论,见唐毅回来,徐渭嬉笑道:“怎么样,是不是新来的知州又许给你案首了?我就说嘛,凭着行之的实力,哪个知州不想着巴结啊?”   王世懋还不服气,争辩道:“凭什么案首一定是他的,我的学问也不差?”   沈林插嘴道:“要是学问有用,青藤先生早就是状元了!”   “说得好!”徐渭抚掌大笑,“小林子,见识上涨啊,你们家少爷不用担心了,现在难题就是你,这些日子好吃好喝伺候着,保你过县考。”   几个人说说笑笑,却发现唐毅一脸的凝重,徐渭停止了笑容。   “行之,你是要提前练习摆官架子?”   唐毅苦笑了一声,“我就是想不明白,什么时候得罪了张知州,他怎么就看我不顺眼。”   ……   县试作为迈向科举的第一步,要求并不严格,通常考试时间在二月份,具体日期由主考确定,比如今年就放在了二月二十,日期稍微靠后,天气暖和,考生也能少受点罪。如此看来,张守直还算体谅人。   考场选在县学内的一大块空地,早早有人搭好了棚子,下面是结实的黄土地,摆放着几百张硬木桌椅,上面都写着编号,一丝不苟。   天还没亮,考生们陆续都来了,负责检查的衙役等在那里,挨个搜身,并没有传说中把衣服,搜篮子,恨不得把菊花都掰开看看的上穷碧落下黄泉的狠劲,实际上多数只是走走过场,很快轮到了唐毅。搜身的差役一见,连手都不敢动,直接唐唐毅进去。   拿了试卷,上面写着编号,是按照千字文的排列的,什么“天地玄黄,宇宙洪荒”,唐毅的号是黄字三号,相对靠前,不远处还有一棵高大的桑树,能遮挡日头,很理想的考试位置。   再往桌上看去,唐毅顿时高兴了,放着两个菜包子,还有一碗稀粥,一碗清水。显然知州大人非常体恤考生,知道大家早早前来,肚子多半都是空的,准备了吃食。   唐毅二话不说,抓起菜包子,咬了一口,还是用香油拌馅,三口两口吃光,又喝了一碗稀粥,至于清水放在了一边,要考试一整天,等渴的时候再喝。   此时,五百多名考生相继进入,走找到了位置,很多人如唐毅一般,草草吃了点东西。日头已经升起,天光大亮。   穿戴着整齐官服的张守直出现在在了大家面前。他威严地扫视了全场,尤其是重点看了看唐毅,然后照本宣科,说什么孔孟之道,皇恩浩荡,要大家好好考试,不要徇私舞弊,坏了自己的前程云云。   也许是心理作用,唐毅怎么都觉得张守直是针对自己的。   所幸时间并不长,张守直敲响了铜锣,宣布县考正式开始。   县考的自由还体现在出题上面,一般会出一道四书题,一道五经题,也就是做两篇文章,也有只出一道题,做一首诗的情况。一天时间,作答完毕,最快当天就能出成绩。   如果头一场考中,后面的就不用参加,如果没中,就要参加“初复”、“再复”、“连复”,如果接下来三场都失利,那么恭喜你,直接出局了,四场下来,所有通过的考生会排成一个大榜,案首名字高出一个字,其余的按顺序排列,比如太仓一次录取四十名,就在第四十一位的前面画一道红线,表示后面的都落榜了。   考试的流程早就听徐渭说了不知道多少遍,唐毅烂熟于心,他把写有自己名字的试卷展开,抽出的第一张是自己的小档案,姓名,年龄,性别,祖宗三代,暂时放在一边,又接着抽出一摞答题纸,足有二十张,一半拟草稿,一半答题。   最后抽出的一张则是写有考题的,当唐毅把这张纸拿出来,考场上已经是嘘声一片,眼镜碎了一地,考生们脸色惨白,有人干脆手脚都颤抖起来,额头冒出细腻的冷汗,更有人仰天长嚎,好像死了娘一般!   “肃静,再敢喧哗,一律逐出去,不准参加考试!”   张守直威严的声音让所有考生胆战心惊,急忙闭上了嘴巴。只是却没几个人有勇气面对眼前的考题,这玩意太坑爹了!刚刚升起对张守直的好感,也荡然无存。   要想弄明白张守直题目的坑爹之处,先要整清楚考试出题的规矩。   由于八股文要从四书五经出题,而四书五经的字数有限,扣除忌讳,扣除不适合作为题目的,能用的还要大打折扣。   一百多年用下来,几乎所有题目都写过了,到了这时候,考试就变得非常麻烦。如果出已有的题目,就有考生背过名家的程文,凑巧考官不知道,那么这位就极有可能录取。   只是这种情况就失去了为国选材的意义,当官的也会被骂得臭头。   事实证明,逼到了墙角,就有人狗急上墙。   截搭题就应运而生。   何为截搭题,就是把前后,不同章节,不同书籍的语句各自截取一段,组合起来,形成全新的考题。   这一下可了不得,四书五经,哪一本都几千上万,甚至几万字,理论上进行排列组合,加上不限制字数,能弄出来的题目是无穷无尽,这样倒是避免了重复出题的问题,可是坑爹的麻烦随之而来。   由于随意组合,经常是前言不搭后语,风马牛不相及,做起文章,别提多难了。   截搭题的好处和坏处都显而易见,朝廷经过仔细权衡,规定正式考试必须出大题,而小考,则可以出截搭题。   如此一来,好些个脑袋瓜子不甚灵光的考生面对截搭题,往往手足无措,屡战屡败。   曾经就有一位进士写过对联,描述心路历程:县考难,府考难,院考尤难,四十二岁才入泮;乡试易,会试易,殿试尤易,一十五月已登瀛。   ……   截搭题难,其中又分长搭和短搭,有情搭,无情搭,而张守直出的则是最难的一种,无情搭!   “以杖叩其胫。阙党童子。”   这两句话都出自论语,前半句是《原壤夷俟》章,后半句则是《阙党童子将命》章。放在了一起,不但毫无逻辑关系,还特别怪异,前一句是打人,后一句是童子,莫非知州大人有毒害儿童的癖好?   不管是不是如此,在场的众人几乎都被虐到了。   一个个抓耳挠腮,苦心焦思,愣是想不出如何破题。有个倒霉蛋激动之下,把水碗打翻,卷子都被淹了,只能哭着鼻子离开了考场。望着他离去的背影,不少考生竟然羡慕起来,至少不用在里面受罪了。   张守直看到大家都如此苦大仇深,心中微微感叹,还有一丝不忍,正如他所说,是苦孩子出身,知道求学的艰难,本不想在考题上难为大家伙。   可是偏偏出了个唐毅,张守直认定唐毅是有人捉刀代笔,偏又没有证据,不教而诛的事情老夫子是不会干的。索性就把题目出的难,出的偏,倒要验证一下,唐毅到底有多少的能耐!   考试进行了差不多半个时辰,张守直缓缓走到每个考生的背后,有人一个字都没有写,有人虽然写了,可是也驴唇不对马嘴,看得张守直连连摇头。   老夫子虽然每个人的卷子都看了一点,但真正关心的还是唐毅。他悄然走到了唐毅的背后,只看了一眼,老夫子就惊呆了。   只见唐毅破题写道:“一杖而原壤痛,二杖而原壤哭,三杖而原壤死矣。三魂渺渺,七魄沉沉,一阵清风化为阙党童子矣。”   张守直暗自思量,没有连上,没有犯下,没有骂题漏题,寥寥几句,把毫无关系的两句话连在一起,一切都那么贴切,竟然比自己拟的破题还要厉害。   最令老夫子惊讶的还不是这些,唐毅答题的姿态十分平稳,每个句子都在草纸上反复推敲,每一个字都是漂亮饿馆阁体,认认真真,没有一个草字。   再读他的文字,四平八稳,贴合经义,没有一丝一毫自我的发挥。和传说中恃才傲物,桀骜不驯,专门耍小聪明的唐行之截然不同——要是让唐毅知道自己在老夫子心中,竟然是这个形象,只怕都要哭了。   张守直在唐毅的背后足足站了半个时辰,他渐渐竟然觉得看唐毅答题是一种享受,放眼全场,能如此认真对待县考的人绝对不超过五个,而唐毅无疑是其中的佼佼者。就算抛开唐毅吓死人的背景,光是这篇文章就值一个案首。   “唐毅啊,唐毅,你有案首的实力,又何必耍小人伎俩啊!”张守直一脸的迷茫。 第225章 案首   县试只有一天的时间,且不许用蜡烛,日头西坠,考试就差不多结束了,陆续有考生交卷。每个人的脸色都不算好,摊上了这么难的题目,只怕能通过的十不足一。科举制残酷,可见一斑。   唐毅并没有急着交卷,他把文章反复推敲了几遍,保证没有任何离经叛道,不合时宜,犯忌讳的东西,每个字都做到珠圆玉润。就连试帖诗,他都仔细看了看,不求出彩,只要四平八稳就好。   其实区区县考大可不必如此,但是唐毅早就下定决心,要一举通过所有考试,绝对不再受二遍罪。   县试府试院试就是他的预考,通过几次的磨砺,技法娴熟,文章老道,状态也达到了巅峰,一举冲过乡试和会试。   检查之后,再通读两遍,直到朗朗上口,唐毅才心满意足,拿着卷子向张守直的位置走来。唐毅心中暗暗盘算:别看你老夫子看我不顺眼,就凭我的文章,要是连县考都不过去,那就是你成心刁难,居心不良。别看你是知府,小爷也有一万种办法弄得你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唐毅迈步走来,在他前面偏巧就是那天报名时遇到的老者,此老颤颤哆嗦地将卷子送上来,鬓角沁出细腻的汗水,仿佛等着宣判的罪犯一般。   张守直看了一遍他的文章,然后默默放下了卷子。   “你今年多大了?”   “回老父母,小人七十。”   嚯!   都古稀之年了,唐毅都吓了一跳,真是把一辈子都搭进去了。只听张守直又问道:“你平时所习什么经书?”   普普通通的一个问题,竟让老头子瞠目结舌,浑身抖得更厉害了。   “怎么,连看什么书都不知道?”张守直吃惊地问道。   “这个,这个,小人多习程文程墨,至于经书……”   老头没说下去,唐毅也明白了,敢情这位以为背好了文章,就能考中秀才,唐毅都佩服他的胆子,完全把考试变成了买彩票,显然他的运气不好,这次又完蛋了。   只见张守直提起笔墨,刷刷点点写了两行字,扔给了老头。   “行年七十尚称童,可云寿考;到老五经还未熟,不愧书生。”   老头羞惭满面,狼狈逃走,踉踉跄跄出了考场,唐毅都担心他会不会半道就挂了,不过想来这种科举疯子,哪怕死了也不过是增添点笑料而已。   “把你的文章拿来。”张守直默默说道。   唐毅把文章送上去,张守直连看都没看,就提笔写了一个“中”字,这个字很有趣,一竖下面短,上面长,有些像“贵”字的上面,讨喜的意思明白,要是等府试和院试都过来,这个“贵”字就写完全了。   唐毅没有料到老夫子会这么轻松就录取了,一点没有刁难,真是大出预料。张守直抬头,看了看有些惊讶的唐毅,哑然一笑。   “你觉得老夫录取的草率了?”   “不敢,不敢!学生多谢大人。”唐毅恭恭敬敬鞠躬行礼。   张守直微微一笑,“论起文章老道,你比起一般的举人已经不遑多让,若是连县考都过不了,老夫岂不是成了睁眼瞎?这样的文章不录取,上天会责怪我的。”张守直又叹口气,想要说什么,见后面不少考生前来交卷子,他笑道:“等四场都结束了,你再来衙门,老夫有些事情要询问清楚。”   果然有问题,唐毅点头,退出了考场。   王世懋几个见唐毅交卷,也都跟着出来。互相交流了一下,王世懋顺利破题,文章写得也不差,唐毅估计录取是必然的,最令他惊讶的是王绍周和沈林也都写了出来。   要知道多少苦读十几年的家伙都大声哀叹,说什么考试太难,考砸了,只能等下次再来云云。   王绍周毕竟从小读书,脑筋也算灵活,他能做出文章唐毅不算吃惊,倒是沈林,不过跟了自己之后才开始读书,竟然能写出文章,只是贴诗稍微差一些,还真是个人才,值得培养。   简短洁说,四场考试结束,转过天就在县衙外面放榜,不出意外,唐毅名列第一,成为了县试案首。王世懋排在了第三位,王绍周是第二十三,而沈林竟然也排到了三十九名,顺利通过。当然沈林的名次很靠后,能不能通过府试值得商榷,但是也值得高兴一番。   王世懋就提议要大摆酒宴,王绍周和沈林都欣然同意,只是唐毅摇摇头。   “你们先去吧,我还要拜见知府。”   这几天张守直的话就像是扎在唐毅心头的一根刺。从张守直的举动看得出来,此人是个坦荡君子,只是他为何对自己存在偏见,唐毅觉得一定是出了小人,背后暗算自己,你等着,只要我弄清楚你是哪路神怪,不捏碎你,我就不是唐衙内!   带着一腔怒气,来到了签押房,张守直一身便服,坐在了这里,唐毅给他施礼,张守直笑着让他坐下,显然比上一次亲切多了,寒暄了两句,张守直微微苦笑道:“想必你一定疑惑,老夫为何对你心有成见?”   唐毅也没有否认,只说到:“学生以为其中一定有误会。”   “或许吧。”张守直说道:“我和谭大人交接的时候,他就说过你是太仓的大才子,是案首的不二人选。”   谭聪的确答应过给自己案首,看来这家伙没有忘了,还托付了张守直。只是……莫非张守直误会了,以为自己是找人说情?老夫子为官耿直,不喜欢蝇营狗苟,故此对自己有了偏见?谭聪这家伙简直坑人不浅啊!   唐毅简直觉得自己比窦娥还冤,哭笑不得。张守直继续说道:“谭大人替你托情,老夫虽然不喜,可是为国举才本是地方官员的职分,你要是真有才华,给一个案首不是不可。只是……”   “大人,有什么难言之隐?”   “算了,就实话实说吧,你看看这个。”   说着谭聪从袖子里拿出一卷书,送到了唐毅手里。   唐毅展开一看,四个大字赫然在列:行之文集。   “我的?”   唐毅大惊失色,急忙翻开,里面差不多有三十几篇文章,唐毅仔细看去,没有一篇是自己做的,而且文章的内容多为溜须拍马,吹嘘捧圣的玩意,根本狗屁不通。最要命的还有两篇是痛骂朱熹,吹捧王阳明的,说王阳明是圣人降世,朱熹一钱不值云云。   苍天有眼,虽然唐毅是心学门人,也推崇阳明公,可是他绝不会写这种争议性极大的东西,那不是纯粹找麻烦吗?要知道心学还是在野的位置,主导大明的依旧是理学。也难怪看到这些文章之后,张守直会对唐毅生出不满。   “大人,这份文集根本不是我写的,是有人栽赃陷害!”   张守直微微点头,语重心长道:“老夫在考场看过你写文章,无论从文风,还是遣词用字,这些文章都不是你写的,老夫被骗了。”   张守直坦白承认,因为谭聪的嘱托,张守直心有疑惑,加上这份文集,他把唐毅直接归类到不学无术,狂妄自大,仗着背景肆意妄为的混蛋衙内一流。   像他这种清流,都愿意先入为主,轻易绝不改变定见,幸亏唐毅在科场上表现出了的才智,严谨,踏实,打动了老夫子,他才把事情挑明,误会也消除了。   “大人,您可知道这份文集是从哪里流出来的?”   张守直一愣,随即摇头苦笑道:“差不多两个来月,有几个学生拿着文章来请教老夫,这份文集就夹杂在他们的文章中,至于究竟是谁老夫也不好说。行之,你也不要迁怒别人,人生世上,难免遇到小人,总是斤斤计较,未必妥当,心胸豁达一些,吃一堑长一智吧!回去好好温书,再有两个月就是府试了,再拿一个案首回来。”   唐毅诺诺答应,可是心里头却颇不以为然。他唐大少爷才不会当打掉牙往肚里咽的烂好人呢!   谁敢暗算自己,就要承担代价!   “大人,这份文集就送给学生做一个纪念吧。”   张守直愣了一下,最重意味深长地点了点头。   ……   怀揣着文集,唐毅从知州衙门出来,一溜烟儿回到了家中,一刻不停,他立刻把钱胖子找了来。吴天成被打发去了浙江,就剩下钱胖子最熟悉昌文纸店的事情。   “公子爷,您有什么吩咐?”   “拿去,三天之内,给我查出来,这玩意是从哪里流出来的。”   钱胖子接过看了看,拍着胸膛说道:“公子放心,只要是印刷的东西,钱胖子都能给您找出来。”   还真不是吹牛皮,昌文纸店已经遍及南直隶,甚至开到了浙江,福建,以物美价廉著称。旗下有会馆,有印刷作坊,有生产文具的工场,其中的工匠师父众多,一个个眼界高明。别人看都是白纸黑墨,在他们的眼睛里则是完全不同。   “钱爷,这个纸张似乎是安徽那边过来的,人家应该也有防备。不过墨水还是暴漏了,这是华亭张家印刷坊的,也是咱们名下的,你只管去找就行了。”   钱胖子二话不说,起身到了华亭,找到了张家印刷坊,一番询问之下,总算是找到了找他们印刷的人,顺藤摸瓜,后面的主使者就付出了水面。   “少爷,就是这个人干的!”钱胖子咬牙切齿说道。 第226章 可怜人   究竟是何许人敢暗算唐毅呢?   说起来此人在太仓也小有名气,他叫王道充,是县试的第二名,也就是说,没有唐毅这个讨厌的家伙,人家就是县试案首,而按照惯例,案首又是必中的,也就是说,唐毅把人家的秀才给拿走了。只是为了这点事情,就值得煞费苦心,设计自己吗?   唐毅略微迟疑一下,说道:“告诉雷七一声,让他派人去把这个王道充给我查清楚了。”钱胖子急忙点头。   有了目标,唐毅心情也好了不少,信步来到了花厅,却发现只剩下徐渭一个。这家伙正趴在象龟的身上,手里拿着黄瓜喂食呢!   原来谭聪没敢进献玄龟,调走之后,也不方便携带,就把这玩意留给了唐毅。按照唐毅的想法,是想熬一大锅龟汤,好好补补身体。   不知怎么回事,竟然被朱氏知道了,她知道还不打紧,连王悦影也知道了,小丫头亲自跑来参观,看过之后,泪眼汪汪地祈求唐毅,绝对不能杀了,一定要好好养着。   媳妇的要求可以不答应,但是未婚妻的要求一定要做到,唐毅也没有办法,只能盖了专门的温房,准备了新鲜的瓜果,喂养象龟。还真别说,这玩意的生命力挺顽强的,竟然挨过了冬天,随着气温升高,越来越活泼,每天都要出来爬一会儿。唐家上下都很喜欢这个庞然大物,俨然成了一家人的新宠。每天吃几十斤的蔬菜水果,唐毅都心疼坏了,为了这玩意还要弄温室,上哪讲理去!   “文长兄,好歹你也是个大才子,干点正事行不?去教教沈林的文章也好,那孩子底子薄,又好强,万一府试不过,准又上火了。”   唐毅说着,随意坐在一旁,给自己倒了一杯茶,一边喝着,一边数落着徐渭,这家伙当初说给自己当书童,说帮自己考试,这家伙竟然比自己还闲在,是可忍孰不可忍。   徐渭一手扣着耳朵,一手扣着脚丫子,翻着白眼说道:“我倒是想帮忙,可惜人家不用。”   “什么?”唐毅气得拍案而起,怒冲冲说道:“小兔崽子实在太大胆了,竟然不知道用功学习,我非好好教训他不可!”   看着唐毅恨铁不成钢的架势,徐渭仰天长叹,泪流满面。   “那小兔崽子不是不学好,而是不和我学。”   唐毅这下子可糊涂了,徐渭可是当今学问最顶尖的,难道还有更高明的不成?可千万别像那个老童生似的,走了歪路可就完蛋了。   “文长兄,别吞吞吐吐的,你想急死我啊!”   徐渭也爆发了,怒吼道:“你还问我,我都不知道问谁呢,沈林那小子把某人写的文章当成狗头金,捧在手里,都念的魔怔了。徐文长的文章在人家眼里,连狗屁都不如,你说我郁闷不郁闷?”徐渭掩不住的郁闷和憋屈,就好像深闺怨妇一般,在诉说着内心的不满,说完之后,还狠狠白了唐毅一眼。   和我有什么关系,唐毅突然惊呼道:“文长兄,你说的某人不会是我吧?”   “还能有谁!”徐渭破口大骂:“唐行之,你写的玩意你自己能看吗?离着多老远就闻到了一股子酸臭味,言必称孔孟,典必用春秋,文法师从汉魏辞赋,华丽空洞,无有一物。最可气的你还把朱熹的批注当成了圭臬,如此写出来的东西,和狗屎有什么区别?老天爷怎么就没有眼光,你一出手就考上了案首,我苦了半辈子,秀才还是提薛大人赏赐的,到底是为什么!”   说到了最后,徐渭声嘶力竭,眼中泪水长流,痛苦地抱着脑袋,好像受伤的孩子。徐渭见识了唐毅利用交通行呼风唤雨,就羡慕的不得了,才甘愿给唐毅当书童,但是在文学的造诣上,徐渭还有强烈的自信,他虽然油腔滑调,可是真正想帮着唐毅。   自从年后,唐毅就不断练习八股文,每天最多会写三四篇。徐渭通通都看过,可以说除了字迹之外,徐渭对文章是一点都看不上眼,陈腐空洞,替古人代言,没有一丝自己的东西。偏偏就是这样的文章,竟然能得到案首,让徐渭的自尊大受冲击,以至于口不择言。   说出口他就后悔了,顿时老脸通红,忙解释道:“行之,我,我不是东西,我胡言乱语,我不该看不起你的文章,我……”   唐毅突然笑着一摆手,说道:“文长兄,何止是你,就连我也不喜欢八股,不相信什么圣人教诲。我还敢说,几百年之后,能流传世上的文章画作,一定是你徐文长的,而非我唐行之,只是世事如此,不得不低头。想要求取功名,就要收敛自己的锋芒,压抑自己的性子,我写文章的时候,也是忍着恶心,忍着吐,我在告诫自己,只有忍得一时,才能拥有一世。现在不忍,就要一辈子被科举所累!”   唐毅站起身,拍了怕徐渭的肩头。   “文长兄,你如果真是愤世嫉俗,无意功名,我可以帮你逍遥自在,想说什么,想干什么,都遂心如意。倘若……”唐毅顿了顿,说道:“文长兄真有意功名,就要改改性子,学我的文章也未尝不可,总之,两个人一起吃狗屎,兴许就不那么臭了!”   最后一句,逗得徐渭哈哈大笑,眼泪都出来了,他猛地伸出大手,和唐毅牢牢抓在了一起不停地晃了又晃。   ……   烛光晃动,唐毅拿过了几本程墨,正在琢磨,房门一开,徐渭又换上了他的书童打扮,捧着书稿,笑嘻嘻到了唐毅面前。   “行之,陪你吃屎的来了!”   说着徐渭竟然真的正襟危坐,拿过文章,也跟着低头诵读,还时不时的圈圈点点,总而言之,唐毅干什么,他就干什么。   最初徐渭蹙着眉头,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样,渐渐的他的眉头舒展,似乎真的体会到了圣人的微言大义,还模仿着的唐毅的文风,写了一篇文章。   “行之,你看看成不?”   唐毅接过来,扫了几眼,不得不说,徐渭这家伙的文采太恐怖了,他耐着性子,写出来的东西还真有七八分神韵。   “哈哈哈,文长兄,为了奖励你改邪归正,我请你看一出好戏。”   “什么好戏?三国的还是水浒?”   “眼前的!”   唐毅拉着徐渭,离开了家门,一路直接赶到了凤洲酒坊的后院,找到了雷七。见唐毅前来,雷七慌忙站起,陪笑道:“公子,我都弄清楚了,王道充这家伙还真不简单。”   说着,雷七就把王家的情况说了个底儿掉。   王道充虽然姓王,和太仓王氏并没有关系,他家中是经营丝绸生意的,鼎盛的时候,有二百多张织机,家境富裕,王道充自幼善于读书,也小有才名。本来他和唐毅没有任何的交集,问题就出在盐铁塘开通之后。   唐毅的势力越来越大,聪明的商人多半选择融入其中,分一杯羹。王家非常保守,死撑着家业不肯改变。结果就是王家的作坊日渐败落,没有一年时间,织工纷纷跳槽。   王道充的父亲一气之下,病倒卧床,差点没要了老命,为了治病,王家就只能把织机都卖给了周沁筠手下的作坊,换来银子给父亲治病。   最困难的一段时间,王道充不得不把家里的值钱东西拿出来,送到当铺典当。   每一次站在高高的当铺柜台下面,王道充都愤恨异常,他把怒火全都放在了唐毅身上,都是他搞什么盐铁塘,都是他给周沁筠撑腰,王家才会败落的,他把每一笔账都记在了心里,听闻唐毅要参加考试,又听说张守直人如其名,是个正直的官,就想到制造坏印象。   听完雷七的介绍,徐渭不由得倒吸口冷气,叹道:“行之,原来你把人家逼得破家败业,找你点麻烦也情有可原啊!”   雷七连忙说道:“青藤先生,你可是误会公子了,王家败落是自找的,他们家偷工减料,使用从散户手里收的劣质生丝,织出来的丝绸根本质量不过关。以往太仓供货不足,老百姓也就忍了,我们这边发展起来,老百姓抛弃他们是理所当然。周姑娘亲自去过王家,商量合并的事情,他们又死不同意,结果就只能越来越败落。”   唐毅沉着脸,没有去解释什么,也没有必要。   就好像后世一般,电商发展起来,实体店就要被冲击,甚至破产。大规模的生产发展起来,家庭作坊肯定维持不下去,新陈代谢就是如此残酷。   如果王道充只是哀怨,甚至暗中骂几句,唐毅也不会把他怎么样。可是他竟然用下作的手段,想要破坏唐毅的科举之路,这就没什么好讲的。   唐毅只是淡淡说道:“王道充才华不差,如果放任他过关斩将,没准考上进士,成为日后的绊脚石。雷七,有没有办法干掉王道充?”   这才叫干大事的,只问利弊,不问是非,果决得很!徐渭又学了一招。   雷七笑道:“公子,实不相瞒,我找到了一个人。”   “谁?”   “王道充的二婶。”   “她还能去对付自己的侄子吗?”   “呵呵,侄子,仇人还差不多!”雷七笑道:“当年王家兼并一块土地,结果把地主人给打死了,朝廷问罪,二叔一肩扛起,被判了充军发配,一走就是七年,后来王道充的爷爷和奶奶相继离世,他竟然将二婶逐出家门,流落街头,就靠着缝穷过生活,吃了上顿儿没下顿儿,好不凄苦!” 第227章 武夫有情   “北风起,天气凉,缝穷儿女……能拆洗能缝补又能浆,拆拆洗洗缝缝补补赛过新衣装……”   一首《缝穷儿歌》道尽了凄凉,一般上了年岁的妇女没法干重活儿,就拿着针线碎步,到了街上给人家缝补衣服,给多少钱全凭人家的心思。最为辛苦不过,唐毅和徐渭找到了王二婶的住处,一间破庙,房顶早就没了,只是靠着一面墙,竖着几根木头,外面盖着破席子,既不能遮风,又不能挡雨。   衣着破烂的妇人蜷缩在里面,不停发抖。徐渭看了一眼,就觉得鼻子头发酸,不由得想起了在关家干活的生母,何其相似。   “行之,她太可怜了,能帮就帮吧!”   言下之意,就不要利用她去对付什么王道充了,唐毅默默点头,徐渭凑上前,努力挤出笑容。   “大姐,你出来吧,我们都是好人,有事想和你聊聊。”   徐渭说了三遍,女人才有了反应,缓缓从“窝里”爬了出来,木然地看着徐渭和唐毅,他们都衣着华贵,不像是寻常人物。   “两位公子,找,找奴家什么事?”   徐渭没等说话,唐毅就笑道:“大嫂子我们家缺几个缝缝补补的老妈子,听人说你的手艺不错,日子似乎又艰难,要是愿意,就去我们家吧。”   妇人怯生生回头看了看,一点值钱的东西都没有,自己都三天没吃饭了,还有什么可怕的。   “公子爷,奴家愿意。”   “嗯,夫人很好说话的。”唐毅笑眯眯在前面领路,把王二婶带回了家里,把情况和朱氏一说,朱氏非但没有怪罪,还说道:“你爹和我说过,别看咱们家现在过得好了,以前也受过罪,要多帮着点穷苦人。”   朱氏亲自安排两个丫鬟帮着妇人洗漱,又给她准备了新衣服,做了几道菜,朱氏亲自陪着。   吃完了饭,朱氏没急着安排活儿,而是让她在家里歇歇,好好养养身体。王二婶感动得一塌糊涂,屈膝跪在了朱氏的面前。   “夫人对奴家太好了,奴家甘愿后半辈子都伺候着夫人,只是有一件事奴家放不下啊!”   朱氏心地良善,最见不得别人哭,说道:“有话别堵着,说出来,我尽力帮忙。”   “多谢夫人。”   王二婶断断续续讲起了发生在她身上的事情,自从丈夫被充军发配之后,他在王家的地位就一落千丈,没有了男人撑门面,她活得越发困窘,不巧的是她还怀上了孩子,承受的压力更加惊人,她为了肚子里的孩子,只能把嫁妆给当了,换些补品,哪知道嫂子竟然说她偷家里的钱,是个贼!   她的肚子一天比一天大,老爷子在这时候去世了,没了老人压着,嫂子就更变本加厉欺负她,王二婶实在是受不了,她就提出分家的要求,可是大嫂说她肚子里怀的不知是男是女,要是女孩没有资格分王家的财产。甚至找来族里的长辈一起向她施压,弄得王二婶精神疲惫,不堪重负,最终流产,竟然是一个男婴!   为此王二婶大病一场,几乎丧命,没等她康复过来,嫂子就把她逐出了家门,几年下来,王二婶只能靠着缝穷过日子,三十出头的年纪,头发竟然都花白了,受的苦可想而知。   朱氏听完她的讲述,怒火中烧。   “好啊,无情无义,蛇蝎妇人,跟我去找她算账!”   “别!”王二婶慌忙扑过来,抱住朱氏的腿。   “夫人,当年也怪奴家没用,把他的孩子弄没了。夫人要是可怜奴家,能不能帮奴家找到丈夫,哪怕他……”王二婶抽泣道:“哪怕他死了,要给奴家个准信。”   朱氏毫不犹豫答应,别的不说,军中哪怕是犄角旮旯,成国公都看得清清楚楚。朱氏好言安抚,王二婶终于宽慰了许多。   ……   就在此时,突然雷七手下的伙计跑来送信。   “少爷,王家打起来了。”   “怎么回事?”   “有人瞧见,是一个骑马的军爷进入了王家,没一会儿里面就吵吵闹闹,接着有打斗的声音。”   军爷!   唐毅一愣,别是王道充的二叔回来了吧?   吩咐他们继续打听消息,唐毅把情况告诉了王二婶,王二婶当时激动地浑身颤抖,拖着疲惫不堪的身躯,就往外面跑。   看她的样子别说到王家,能不能出门都两说。   朱氏急忙过来搀扶住她,吩咐被车,唐毅和徐渭也都跟着。出来没多大一会儿,雷七也跑了过来,气喘吁吁说道:“夫人,公子,王家把闹事的丘八给抓了起来,正往衙门去呢!”   “还愣着什么,咱们也去!”   ……   咚咚咚……   鼓声作响,大老爷升堂。   张守直一身官服,巍然端坐,威风不小。   “下面跪着的是何人?”   “学生王道充,县考的第二名。”   “哦?”张守直不由得一惊,王道充的文章给他的印象太深了,仅次于唐毅,做的是花团锦簇,无可挑剔。   如果顺利的话,王道充绝对实力冲击进士,再加上王世懋,一科能出三个进士,也算是烧高香了,朝廷都会嘉奖。   张守直不由得沉着脸说道:“王道充,你既然中了第二名为何不在家中温书,筹备府试,跑到大堂来干什么?”   王道充小脸凄苦,心说没事谁愿意来,还不是被逼的。   “启禀老父母,非是学生不知自重,而是有人跑到家中闹事,还打伤好几个家丁,学生无奈,不得不把他扭送官府。”   张守直点了点头,不由怒道:“是什么人如此大胆,光天化日之下,竟然闯入民宅伤人,还不带上来!”   说话之间,有两个差役押着一个穿着盔甲的中年汉子,到了大堂之上,看到王道充,怒气冲冲,头发都竖了起来,扑过来就要动手,衙役忙按住他。   “你是什么人,还不从实招来!”   中年汉子强忍着怒火,向张守直施礼道:“启禀大老爷,小的叫王怀义,是,是这个小畜生的二叔!”   是自家人?张守直吃惊地看着王道充。   王道充苦着脸说道:“老父母,他说的不错,只是学生还有下情回禀。”   “说。”   “是这样的。”王道充挺直了胸膛,声音洪亮地说道:“我二叔犯了王法家规,朝廷判他充军发配,祖父早已将他逐出家门,王家书香门第,岂容一个犯罪之人。”   “你放屁!”王怀义破口大骂,“你敢不认我,看我不打死你!”   “慢着!”   张守直把眼睛一瞪,怒道:“大堂之上,岂容你咆哮?本官问你,他说的可是真的?”   “这个……”王怀义脸色一红,忙说道:“大老爷,他说的是真,可是……”   “没有可是!”张守直怒道:“既然已经将你逐出家门,就是两家人,你还去闹你的哥哥侄子,就是不对。老夫念在你为国戍边的情面上,就不多做追究,向你的侄子一家赔个不是,本官,就可以既往不咎。”   “给他赔礼?”王怀义的眉头都立起来,怒斥道:“休想,我就问你,你婶子哪去了?”   有衙役撑腰,王道充并不害怕,朗声说道:“二叔,婶子她不守妇道,偷窃家里的东西,早就离开了家里。”   “你胡说!”   “我没胡说,家里人都知道。”王道充不甘示弱道。   王怀义说不过他,气得脑袋膨胀,瞳孔灌血,伸出两只大手就抓了过来,恨不得把王道充给撕碎了,吓得王道充连连后退,衙役纷纷涌上来,王怀义毕竟练过,几个衙役都按不住他。大堂之上,乱得和菜市场有得一拼。   张守直觉得脑仁都疼,长叹口气,俗话说清官难断家务事,侄子和叔叔打官司,乱成一团麻,毫无头绪可言。   “王道充,王怀义,你们既然是叔侄,就找个地方,把事情说清楚,老夫的公堂不是给你们解决家务的地方,都退下吧!”   王道充忙跪下,哀求道:“老父母,我二叔凶残暴力,您要是不管,学生会被打死的。”   “也有道理,这样,周判官,你去带着一队衙役,把王怀义送出太仓,不得有误。”   周巡急忙答应,王道充暗自欣喜,真没想到,二叔竟然活着回来,他怎么不死在军中,那该多好啊!   王怀义被衙役拖着,破口大骂,往外面走。   正在这时,突然有人伸手拦住了衙役,几个衙役抬头,见识唐毅,都愣了一下。   “唐公子,您怎么来了?”   “我是来做好事的。”唐毅信誓旦旦说道:“你就是王怀义?”   王怀义一回头,见一个翩翩公子站在身后,傻愣愣点头,问道:“你是?”   “先别管我,来看看这位,你认识不?”   顺着唐毅的手指看去,只见一个苍老的妇人站在那里,眼中闪动着泪花。王怀义瞳孔紧缩,跟着猛地放大,喉咙里发出怪异的音节,泪水也流了下来。   三步两步跑过去,再也不管什么,抱住了妇人的身体。   “翠儿,我不是做梦吧?”   王二婶擦着丈夫的眼角的泪,露出甜甜的笑容。   “大白天的做什么梦!七年多了,你一点没变,我都老成了这样!”   “不老,一点不老!”王怀义憨笑着,从怀里掏出一个包裹,轻轻展开,里面有几件镯子耳环玉簪一类的珠宝,都价值不菲。王二婶没有在意这些金玉之物,而是一把抓起一副针脚紧密的护膝,紧紧握在了手里,脸上激动得通红。   “哥,都七年了,你还留着?”说完,泪水朦胧了眼睛。 第228章 文人无义   王怀义和妻子重逢,喜不自禁,两口子相对垂泪,万语千言堵在喉咙之中,说不出一个字,旁边人看到也陪着伤心流泪,默默叹息。   张守直不解其意,让人把唐毅叫过来。   “行之,还不给老夫说说清楚?”   唐毅苦笑道:“这是他们的家务事,我也弄不太清楚,不过我知道王道充王师兄似乎不那么光彩。”   唐毅说着,把目光落到了脸颊通红的王道充身上,见到了二婶,王道充许是因为愧疚,脸色不停变幻,尴尬羞惭中透着气急败坏。   又是唐毅,这个该死的家伙不但抢走了自己的案首,还把贱婢弄来,摆明了是和自己过不去!   王道充咬牙切齿,冲着唐毅怒道:“既然是我们的家事,唐师兄为什么要搀和?亏你海水士林中人,县试的案首,真是让人可发一笑。”   好家伙,直接开炮了,唐毅岂能退缩。   “王道充,本来我是不想说的,就是给你留一丝脸面,你难道还真想我把什么事情都说出来嘛?”   王道充身躯一震,强撑着说道:“我们家光明磊落,没有什么好怕的。”   “说得好,倒要请教,你二叔充军之后,几月之间,二婶流产,而后又把二婶逐出家门,流落街头,孤苦伶仃七年时间,这就是你的光明磊落吗?”   唐毅声音不大,可是在场众人都听得清清楚楚,尤其是王怀义,他正沉浸在和妻子重逢的喜悦之中,骤然听到妻子怀孕,又流产的消息,只觉得眼前一黑,直挺挺倒下去。王二婶吓得忙去搀扶。   “哥,你没事吧?”   王怀义突然一跃而起,发了疯一般,扑向王道充。   “你混蛋,我,我要杀了你!”   王怀义真的怒了,几年边关血拼出来的杀气迸发,就好像负伤的野兽,嚎叫着冲上来,十几个衙役愣是拦不住他。   王道充吓得往张守直身后钻,张守直脸色铁青,连着猛拍惊堂木。   “肃静,肃静!”   好不容易把王怀义按下,他气喘如牛,破口大骂:“王道充,兔崽子,到底怎么回事,你二婶为什么会流产?我的孩子是怎么死的?”王怀义疯狂地质问,王道充小脸惨白,心虚地说道:“流产又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情,她不守妇道,被赶出家门,和我有什么关系?”   王怀义气得直翻白眼,挣扎着还要动手。   张守直沉着脸,盯着王怀义,问道:“王怀义,你把经过说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唐毅也说道:“大人清正廉洁,明察秋毫,只管说出来,有太仓的父老乡亲作证,大家自有公断。”   王怀义长长吸了口气,痛苦地点了点头,尘封的记忆涌上心头……王家两个儿子,长子王怀恩自幼身体不好,娶了妻子之后,家里的大事小情都被妻子掌握,王怀义年轻的时候,游手好闲,喜欢舞刀弄枪,练了三脚猫的功夫,就是个富家少爷。   王怀恩的妻子,也就是王道充的母亲,是个厉害角色,为了扩张王家的产业,不择手段,做事狠辣。她看中一块桑田,田主是个六旬老汉,带着两个孙子过日子。本以为是好欺负的,可是老头非常倔强,一气之下,就雇佣打手去威胁老汉,没成想竟然把老头给打死了。   闹出了人命官司,大嫂也吓傻了,她思前想后,就找到了二弟,对王怀义说,大哥身体不好,老爷子也病重了,一家都撑在她的身上,要是她被问罪,王家就完了。   唯有王怀义顶了罪名,王家有钱,会帮他躲过死罪,至于弟妹她会当成亲妹妹照顾,要不了几年,风声过去,就想办法让他回来,一家人重新相聚。   王怀义左思右想,这也是最好的办法,总不能看着大哥和侄子没了依靠。果不其然,他顶罪之后,被判充军,辗转到了九边。王怀义有些功夫,脑子还算灵活,历经大战小战,逐渐被提拔为总旗,百总,深受上峰赏识。   年前的时候,苏州知府王崇古给兵部侍三边总督杨博写了一封信,请求他派遣几个夜不收精兵给他,用来训练侦查士兵。同为山西人,杨博哪能不答应,他特意挑选,王怀义是太仓人,就被杨博选中,派到了苏州。   当得知消息的几天里,王怀义高兴的一夜一夜睡不着觉,想想父母,想想哥哥嫂子,想想妻子,他的心就像是火炭一般,把这几年作战藏匿下来的金银首饰,挑选最好的装成一包,早早从九边赶回了家里。   哪知道一进家门,就听说父母的死讯,他跑到灵前好一顿痛苦,又问到妻子,嫂子和侄子都尴尬万分,在他再三追问下,才说妻子被赶出了王家。   这回可捅了马蜂窝,王怀义本来就不是好脾气,又在边关多年,更是霹雳火。我为了你们顶罪,跑到边关受苦受累,脑袋别在裤带上,你们不知道感恩戴德也就算了,竟然连妻子都不好好照顾,还有点人情味吗?   王怀义不光大骂,还动手打了起来,王道充还算机灵,他知道事情不好,偷偷叫来一些家丁,乱斗之下,把王怀义擒住。   大嫂本想直接处置了王怀义,可是王道充还算明白事,自己的二叔今非昔比,总算是小官一枚,必须经过官府才行。   他还算有些自信,毕竟官老爷都是文人,对武夫天然排斥,官司不难打。王道充想得不错,只是没有料到,他早就被唐毅给盯上了,这才撞上了枪口。   王怀义看到妻子衰老的容颜,再也按捺不住,把过往所有事情都抖了出来。张守直听完,气得胡须乱颤,嘴唇铁青:“周巡,去把恶妇给本官拿来!”   “遵命!”   周巡同样义愤填膺,没有多大功夫,就把王道充的母亲押上了大堂。唐毅暗中观察,妇人相貌不差,只是脑门窄,下巴尖,颧骨突出,透着奸诈刻薄,走起路来,一步三摇,卖弄风情,让人不喜。   “堂下之人,可是王田氏?”   “正是民妇。”妇人战战兢兢回答。   张守直问道:“你让二弟顶罪,又将弟妹逐出家门,可有此事?”   “冤枉啊!”妇人顿时痛哭流涕说道:“青天大老爷,根本就是子虚乌有,王怀义从小游手好闲,不干正事,人是他找来打手打死的,为了救下他的性命,民妇倾尽所有,才保住了他的狗命。至于他的妻子,更是偷偷摸摸,不守妇道,做尽了坏事。”   “你胡说!”   王守义怒吼道:“翠儿最老实不过,不许你血口喷人!”   田氏故作伤心,抽抽搭搭,说道:“老二,事到如今,我也不瞒着你了,她不光偷家里的财物,还偷人,怀的孩子根本不是你的,嫂子不能让你当剩王八,才把她赶出家门的。”   轰!   好像一道惊雷,把所有人都炸得头晕眼花,这事情未免也太劲爆了!不管堂上堂下,都吃惊地瞪大眼睛,眼珠子差点掉出来。   妇人还垂着泪继续说道:“俗话说家丑不可外扬,可是老二啊,这么多年,你也不知道长点心眼,嫂子是真着急啊!”   “不,不,不可能!”   王怀义疯狂地摇头,大骂道:“你血口喷人,你栽赃陷害!”   看着二叔几乎发狂,王道充心明眼亮,不由得给老娘竖起了大拇指,好几年前的事情,谁能说得清楚,不如就一口咬死了二叔一家,让他们翻身不得!   王道充说着站了出来,朗声说道:“启禀老父母,此事学生亲眼所见,当时我才十二岁,二叔刚被判充军的时候,路过二婶的房间,就看到了一个男子和她私会。学生情愿对天发誓,有一句假话,苍天厌之!”   “吸!”   张守直最厌恶的就是这种家庭纠纷,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一团乱麻,解也解不开。不过出于文人的本能,他更愿意相信王道充不会说假话。   “王道充,你要是说了假话,别说县考名次没了,就连以后的科举之路也断了!可要想清楚!”   “学生知道,学生所言绝没有半个字假话!”   张守直微微颔首,果真如王道充所言,把二婶逐出家门,也未尝不可,他不由得看了看唐毅,问道:“行之,你怎么看?”   还好是行之,不是元芳!   唐毅同样笑道:“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才七年的时间,人还没有死光,王家兄弟妯娌,谁是什么人,只要问问家人和邻居,便一清二楚。”   “嗯,也是个办法,来人,去把所有人家人宣上来,老夫要挨个过堂。”   正说着,突然从堂下传来一个颤巍巍的声音。   “大老爷,不必了,罪人愿意如实招供!”   人群分开,只见一个枯干如骨架的男子,拄着拐杖,一步一步,艰难地走上了大堂,跪在了地上。   “大哥!”王守义惊呼道。   王守恩不敢直视弟弟的目光,扑通拜倒地上,磕头作响。   “大老爷,罪民错了,罪民不该纵容妻儿,不该看着他们犯错!罪民对不起兄弟,也对不起弟妹,她的孩子是贱内下药弄掉的!”   什么?   王二婶刚刚被指责与外人私通,已经气晕过去,刚刚苏醒,一听这话,又痛叫一声,双目流血。   “我那可怜的孩儿啊!”声如啼血杜鹃,闻着无不伤心落泪。 第229章 这就是府试   虽然不敢说人心都是肉长的,但是也不是每个人都黑成了炭。王守恩久病卧床,身体越发衰落,整宿整宿睡不着觉,偶尔睡着了,就看到老爹和老娘颤颤巍巍到了他的面前,哭丧着脸问道:“小二怎么样了?你二弟还活着吗?让他给我们送给信儿啊!”   每到这个时候,王守恩就从梦里惊醒,浑身冷汗湿透衣襟。反复的折磨,他已经神思耗尽,突然听到二弟回来,王守恩是极为高兴,因为弟妹的被逐的事情,王守恩大喜大悲,又昏了过去。   直到周巡去捉拿妻子,王守恩又醒了过来。不顾家人的反对,拖着病体,来到了大堂之上。他泪水长淌,抓着弟弟的手,“小义,哥哥不成了,我不能把话都带到棺材里,今天就在这大堂之上,我把事情都给你说清楚,我对不起你和弟妹啊!”   田氏吓得脸色铁青,频频给丈夫使眼色,王道充也是攥紧了拳头,恨不得捂住爹爹的嘴。王怀恩晃晃头,苦笑道:“这些年的冤孽都怪我,都怪我无能啊!”   王怀恩又喘了两口气,用尽力气说道:“青天大老爷在上,草民自幼体弱,娶了田氏之后,便常常担心有朝一日我若早丧,家产就会落到二弟手里,她弄出了人命官司,惊恐之下,就想到用二弟顶罪,草民一时不察,私心作祟,也就答应了她。谁知二弟走后,她非但不履行诺言,照顾弟妹,还,还和那个小畜生一起欺负他的婶娘。”   张守直听着王怀恩的叙述,眉头紧皱。   “王道充当年不过十二三岁,又怎么会如此丧心病狂?”   “大老爷容禀,逆子虽然年幼,可是他娘总是说什么家产之类的,他早就明白。二弟被充军,本来家产都会落到长房一脉,偏偏弟媳怀了身孕,倘若顺利降生,就算若干年后,二弟死在外面,二房也可以分走家产。小畜生竟然偷偷买来堕胎的药,给他婶娘用了,致使没出世的堂弟惨死,弟妹也险些丢了性命!”   轰!   在场所有人都傻了,亲爹总不至于诬陷自己的孩子吧!王道充这家伙看起来人模狗样,温文尔雅,十二三岁就如此残忍,对婶娘下毒手,简直是衣冠禽兽。   坐在中间的张守直老脸一阵红,一阵白,王道充可是他钦点的第二名,如果没有唐毅,他就是案首了。   一想到点如此丧心病狂之徒为案首,张守直浑身冰凉,气得山羊胡乱颤。   啪!   惊堂木猛响,张守直怒斥道:“王道充,你可知罪?”   王道充荼毒的双眼冒出愤怒的火焰,任何辩驳都显得苍白无力,他死死盯着王怀恩,突然疯狂大叫,“你怎么不早点死啊!”   凄厉的叫声如同夜枭,堂口的百姓听闻,一个个只觉得不寒而栗,这是什么孽种,竟然咆哮父亲。   不知谁带头喊了一句:“不孝之人,死有余辜!”   “死有余辜,严惩不贷!”   “狠狠处罚,废掉县试名次!”   ……   百姓们疯狂地喊叫,听在王道充的耳朵里,就好像一阵阵的魔音,他瞳孔灌血,突然向父亲扑过来,竟然要掐死王怀恩。   王怀义手疾眼快,抬脚踢在他的胸口,王道充摔出一丈多远,嘴角冒血,直接昏死过去。田氏不要命地扑过来,抱着儿子发出凄厉的吼叫。   “王怀义,你敢打我儿子?”   “我打他怎地?子骂父,该万剐凌迟!”   “呸,那个病秧子根本不是我儿的父亲!”田氏疯狂地叫嚣,讥笑道:“王怀恩早就是废人,他还能生出儿子?我嫁给你们家,不过是想霸占你们的家产,只是可惜啊,你们家衰败的真快,白白浪费了老娘二十年的青春!王怀恩,你真该感谢我,不然你哪来的儿子!”   哇!   王怀恩一口污血喷出,霎时间脸色如同金纸,他瞪大了无神的眼睛,简直不敢相信,和他耳鬓厮磨二十年的竟然是一只蛇蝎!   他为了包庇野种,竟然让王家真正骨肉流产,他对得起王家的先人吗?   “二弟啊,大哥错得太离谱了!”   王怀恩又连喷了几口鲜血,扑倒在大堂上,到死两只眼睛都睁着,死不瞑目啊!   “大哥!”王怀义抱着兄长的尸体,仰面摔倒,痛得昏死过去。   ……   三天时间过去了,张守直的判决已经下来,田氏因为私通,诬陷被判斩首。王道毒害婶娘,被判充军雷州,同时县试第二名被追回,后面的人依次递补。除了唐毅之外,都往前提了一名,只是大家伙并没有多少喜悦。   一个人要是心术不正,能害死多少无辜的人,造成多少悲剧!   从知州衙门回来,唐毅就把王怀义夫妻接到了家中,聘请大夫给他们调养身体,王怀义还好,武夫的底子,没有多大的事情。   妻子身体虚弱,又骤然得知孩子竟是被唐兄和伯母孩子的,情绪起落,痛极伤心,必须要仔细调理,才能恢复身体。   王守义可着急了,他要到苏州去报道,妻子又是这个样子,他割舍不下,急得来回乱转。   “王百总,你要是信得过我,就让夫人在我家中调养吧。”   王守义也知道了唐毅的身份,简直受宠若惊,忙推辞道:“怎好叨扰公子,小人实在是过意不去。”   “家父也是领兵之人,最是敬重英雄好汉,就不要推辞了。”   王守义见唐毅说的诚恳,终于点头同意。   转过天来,唐毅,王世懋,王绍周,沈林,徐渭,连同王守义一起动身,离开了太仓。几年的时间,王守义的骑术还真练了出来,一会儿顺风扯旗,一会儿镫里藏身,玩得极为漂亮。沈林和王绍周小眼睛满是小星星,别提多崇拜了。徐渭由衷叹道:“一直都说江南人文弱,要都如王守义一般,还用得着怕倭寇,怕鞑子?”   唐毅并没有做声,只是拳头攥得紧紧的,作为出过卫青和霍去病的民族,没有理由对蛮夷卑躬屈膝!   或许感受到了主人的豪情,小毛驴狂叫着,撒欢往前跑。小脑袋扬得高高的,只是小傻货,无论扬得多高,都比不上人家马匹啊,气得小东西一个劲的叫唤,惹得众人哈哈大笑。一路疾驰,竟然错过了宿头。   王怀义丝毫不担心,没走出多远,就找到了一座破庙。   “唐公子,就在这休息吧!”   唐毅点头,王守义跳下了战马他先小心翼翼解下了护膝,塞进了怀里,生怕弄脏一点。见大家笑眯眯看着他,王怀义不好意思地:“这东西能护身,俺七年多都靠着它死里逃生哩!”   众人一副信你才怪的表情,王守义只能摸摸鼻子,掉头跑进了庙里。   他动作飞快,先是找了几块木板铺在一起,就是睡觉的床铺,然后把供桌踹碎,点上了一堆篝火。   唐毅他们把随身带着的干粮拿出来,在上面烤一会儿,渐渐发出了焦糊的香味。切成片,塞上烤熟的碎肉,又涂沫了一点酱汁,吃起来别有一番滋味。   王守义连着吃了五个,还意犹未尽。   “唐公子,我们在草原和鞑子捉迷藏的时候,也经常吃干粮肉干,从没有这么好吃的。是怎么做的,能不能说说秘方,有机会告诉弟兄们,让他们改善点伙食。”   提到了吃,徐渭最是权威,抢先说道:“你还是别想了,这肉干是挑选最好的牛腱子肉,浸泡,煮沸,切片,而后进行卤制,光香料就不下七十几种,除了普通的香料,还加了人参首乌等等大补之物,不但顶饿,还能消除疲劳,预防旅途疾病。一斤肉干,少说也值一两银子。”   “乖乖!我岂不是吃了二两多银子了!”吓得王守义张大了嘴巴,他年轻时候家里很有钱,可也没有把食物弄得这么精致啊!吓得他都不敢吃了,王绍周眼珠子来回乱转,怦然心动。   好不容易挨到了大家都睡了,他悄悄爬起来,把装满肉干的袋子放在面前,吭哧吭哧,吃得不亦乐乎,撑得肚皮溜圆,睡不着,只能挨着,到了后半夜才迷糊过去。   等到天光方亮,众人爬起来,才发现王绍周趴在被窝里,一动不动。沈林好奇地到了前面,一摸脑袋,吓了一跳!   “啊,好烫!”   唐毅急忙跑了过来,只见王绍周小脸通红,半睁着眼睛,白眼球都成了兔子,昨天还欢蹦乱跳,怎么一夜功夫,就成了这幅样子?   沈林在一旁更是急得掉眼泪,“绍周,你可千万不要死啊,要不然谁和我斗嘴抢吃的啊!”   “别提吃的了!”徐渭气呼呼的声音响起,他抓着只剩下半袋的肉干,呼天抢地,“你小子太不地道了,这就是吃独食的报应!”   唐毅也弄明白怎么回事了,一口气好几斤的牛肉干,小小的身体哪能承受那么多的补药。真真该死,要不是徐渭嘴碎,王绍周也不会好奇偷吃。   “文长兄,就由你背着绍周吧!”   徐渭的胖脸一下子垮了,摸了摸鼻子,只能认倒霉,背起了王绍周。   多了一个病号,半天的路,走了一整天,到苏州的时候,已经是黄昏时分,差点关城门。要是被关在外面,他们只能找个地方哭了。   进城之后,同样让他们大惊失色,道路上满是摩肩接踵的赶考学子,不少人扛着行李,在大街上走来走去,磨破了嘴皮子,愣是找不到一间客房。急得蹲在街边直哭,唐毅更是瞠目结舌。   “这就是府试啊,也太凄惨了吧!” 第230章 好人有好报   其实往年的府试没有这么多人,苏州虽然是人才汇聚,几乎家家读书,但是毕竟县试录取有限,一州七县,加起来应考的学子三四千之间。   可是今年情况不同,由于去年好些地方闹倭寇,致使县考无法进行,两年的并到了一年,使得考生将近六千。前一段时间,倭寇又攻击松江和泰州等地,弄得不少人逃到了苏州避难,又占了不少客房。   这么一来,苏州的客栈人满为患,就连马棚柴房都倒了出来,可还是很多学子没法安置,眼看着露宿街头。虽然到了三四月份,晚上还是有些小冷,要再赶上一阵春雨,还没等考试,就要倒下去一半。   要真是都病倒了,自己录取的几率会不会增大一些?唐毅不无恶趣味地想到。   当然也只是想想而已,唐毅把王守义叫了过来。   “王百户,考试在即,我不方便去找府尊大人,你去告诉王知府一声,就说唐毅愿意鼎力相助。”   王守义答应着,急匆匆到了知府衙门报道,听说是杨博派来的人,王崇古不敢怠慢,把王守义请进来。询问了路上的经过,又问了一些军事上的事情,还真别说,王守义虽然野路子,可是有想法有本事,说得头头是道,王崇古极为满意。   “好,本官立刻提拔你为把总,帮着训练夜不收精兵。”   “遵命!”来到就升官,王守义欣喜异常,给大人磕头谢恩,突然想起唐毅的嘱咐,忙说道:“启禀大人,小的是陪着唐毅唐公子来的,他让小的给您带话,愿意帮助安置考生。”   王崇古正为了这事发愁,顿时喜上眉梢,一拍大腿,笑道:“有行之贤侄,我就不用发愁了!”   ……   事实证明,王崇古是很有眼光的,唐毅先找来了周沁筠,让她把全城所有绸缎庄都暂时关闭,清理出来,改成干净的客房。又调集了一批家具被褥,以及锅碗瓢盆,笔墨纸砚,供应学子们使用。   随后唐毅以昌文纸店的名义,邀请应考学子前来居住。   几年下来,昌文纸店早已不是寻常的文具商店,而是一种身份的象征。能够拥有昌文纸店的高级会员,那就代表你才华出众,家世显贵,是值得投入的潜力股。   有纸店号召,学子们欣然同意,到了这些临时改装的客栈一打听,三人间半个月只要一百文钱,还提供免费伙食。   打着灯笼都找不到的价格啊,要知道苏州城最便宜的客栈也要三百文,还不管伙食。走进屋子一看,崭新的家具,床铺被褥又松又软,干净整洁。除了临时隔出的房间,隔音效果差一些之外,别的简直无可挑剔。   人都说昌文纸店的老板厚道,今日一见,果然不凡。   别的店铺都指着学子考试发一笔横财,人家不但不赚钱,看样子还要搭钱,真是了不起,够意思!   周沁筠一共拿出了一百二十多家铺面,平均一个店面前后院加起来,安置差不多二十人。一下子两千学子就有住的地方,街上哭鼻子的消失的干干净净。   “我有点不明白了。”徐渭挠着头,疑问道:“你可是无利不起早,这么帮他们,有什么好处吗?”   唐毅不屑说道:“文长兄,你没听说过帮助别人是最大的快乐吗?”   徐渭把嘴都撇到天上去了,信你才怪!   “唉,文长兄,不管你信不信,这就是身为士林中人的自觉,我和他们都是一个阶级。”唐毅说完,将半个包子塞进了嘴里,起身抄起灯笼就往外面走去,此时天色还有些暗淡,路上点点灯笼,宛如萤火虫,汇聚成一条条长龙,向着考场涌去。   跟着唐毅一起去参加府试的只剩下王世懋和沈林,至于王绍周小盆友,此时还在床上哼哼着。   他由于暴饮暴食,又大补太过,无法消受,直接倒了。   大夫诊治之后,开了三服催吐的药,喝下去半个时辰,王绍周就哇哇大吐,把胆汁都吐了出来。这还不够,又开了下泄的药,蹲了三天厕所,孩子小脸都垮了,身体软的和面条一样。他都怀疑大夫和他有仇了,不带这么整人的。   接下来的日子王绍周只能躺在床上,每天喝稀粥调理脾胃肠道,让积攒在身体里的药力散发干净,大夫说得好,要是不妥善调理,都有肠穿肚烂的危险。   没了半条命的王绍周哪里还能参加府试,只好流着眼泪,叨叨念念:“都别中啊,下一次再陪着我一起考!”   要是让唐毅知道这小子诅咒他们,非扒了他的皮不可!   ……   随着漫长的人群,到了考场的外面,两旁都是戒备森严的士兵,一手持火把,一手拿着兵器,杀气腾腾,一副战时的景象,丝毫不敢怠慢。   事实也的确如此,倭寇前不久袭击松江,苏州境内还有小股倭寇流窜。如果稍微不甚,抡才大典被倭寇搅合了,考试的学子受到了伤害。王崇古就等着被士林的吐沫星子淹死吧!   为了保住老命,王崇古格外小心认真。   考场前面,每县的教谕提着大灯笼,带着二十名士兵严阵以待。见到本县的学子就招呼过来,好像是老母鸡召唤小鸡一般。   由于人员太多,不时听到有人喊帽子丢了,鞋子掉了之类的。乱哄哄的,好像菜市场。唐毅好歹练过武术,和寻常的文弱书生不同。   他好像快速转动的陀螺,从人缝之中轻松插入,三转两转,就到了教谕的前面,有了他带路,王世懋和沈林也都赶了过来。   教谕拿着名册,挨个对照,太仓的考生动作都不慢,在所有州县里面,第二个集结完毕,也就是第二个入场。   同县考一样,唐毅领了卷子,到了自己的位置上,正襟危坐。   等到所有考生都入场之后,高大威严的王崇古走了出来,先是带着大家伙拜了至圣先师孔老夫子,接着说了一大堆没营养的话。而后就开始发放考题。   府试只有两场,而其中最关键的就是头一场,每一个考生都卯足了劲头,暗暗祈祷诸天神佛能够保佑自己。   唐毅相对淡定,他身为县试案首,道理来讲是必中的。   只是名次前后有些差别,唐毅当然希望名次越靠前越好,只是凭着一篇文章定高下,比起“一卷定终身”更加具有主观性,也更加不公平,只能尽人事听天命。   正在胡思乱想之时,考题发到了唐毅手中。   展开一看,第一道出自论语,是:“子谓颜渊曰:用之则行,舍之则藏,惟吾与尔有是夫!”   这是一道大题,孔子告诉颜渊,用我就去做事,舍弃就归隐,只有我和你能做到。   没有丝毫的争议,这种题目满大街都是,唐毅在几天之前,还做过一遍,看起来王崇古比张守直厚道多了。   第一道题唐毅迅速能想出十几种破题的方式,他面带轻松,去看第二道题,唐毅几乎惊得叫出来。   只见六个字赫然在列:“止于仁为人臣。”   一看这么别扭,就是个截搭题,前面说过截搭题千变万化,种类繁多,根本不可能押中。不过这六个字却让唐毅倍感情切,原来年初的时候,他和徐渭探讨截搭题的时候,徐渭就出过这个题目。   这句话出自《大学》,全文是为人君止于仁,为人臣止于敬,为人子止于孝,为人父止于慈,与国人交止于信。这句话意思很简单,做君王的要仁德,做臣子要恭敬,做人子要孝顺,父亲要慈祥,与人交往要诚信。   本来顺理成章的东西,无端把仁和人臣扯在一起,难度就直线上升。唐毅苦思了许久,终于弄清了关键,此“仁”不是臣子的仁,而是臣子的君王的仁,弄清了这一点,再去做文章,一点难度都没有。   徐渭还不无得意地说道:“写上句时通身力气都在下局,写下句之时通身力气都在上句!”显然有了以往的经验,唐毅应付起来,从容了许多。   连续两个题目,大题做过不算什么,就连截搭题都做过,不得不说是一个奇迹。   这就是好人有好报,自己帮了应考童生一把,老天爷帮了自己一把!   想到这里,唐毅屏气凝神,提起毛笔,略微沉吟一会儿,顿时文思如泉涌。一个个华丽的句子从笔尖流出。   “圣人之行藏,俟能者而始微示之也。盖圣人之行藏,正不易规,自颜子几之,而始可与之言也。顾特谓之曰:毕生阅历……”   不到一个时辰,一篇八股写完。   唐毅反复检查,务求消灭每一个瑕疵,让文章朗朗上口。足足检查了三遍,他才用规规矩矩的馆阁体抄录在试卷上,每一个字大小一致,位置好像印刷出来的一般,整整齐齐。   考场上的学子都在埋头奋笔疾书,王崇古不断走过每一个考生的身后,看着他们的文章,遇到了好的,就会多看几眼,记在心中,当然更多的是被钉上了“神马玩意”的标签。   当漫不经心,走到唐毅身后的时候,王崇古立时傻眼了,脸上闪过精彩之极的神色,要是唐毅后脑勺长了眼睛,保证能惊得掉下来。   王崇古心里头叫苦:“唐毅啊唐毅,你把我骗的好苦啊!” 第231章 往下看的学问   一夜春雨过,空气格外鲜,推开了窗户,满眼都是鲜嫩的绿色,柳枝抽条,枝叶随风起舞,好似妖娆的舞女。枝头喜鹊名叫,声音如歌。   “哈哈哈,一早上就听到喜鹊报喜,本大仙掐指一算,准有喜事临门!行之,我要是算对了,请我吃全羊宴如何?”   唐毅闷着头吃包子,连头都不抬。弄得徐渭仰天哀叹,世道不公,人心不古,连个请活神仙吃饭的都没有。   王世懋狠狠白了他一眼,“文长兄,你都说了八遍了,不就是今天府试放榜吗?笨蛋都知道的事情,算什么好事?”   徐渭摸了摸头,憨笑道:“放榜谁都知道,那排多少名也能知道?不还是要靠我呢!”   王世懋不以为然,“要说别人我不知道,行之的文章老道,宛如山西陈醋,历久弥香,要是不给他案首,谁能服气?再说了,王崇古还欠着行之的人情,十拿九稳的事情,文长兄,你就别枉费心机了。”   “怎么叫枉费心机?”徐渭单脚踩着椅子,大声问道:“行之,你敢说有十足的把握吗?我可是听说了,今科参加考试的可有王崇古的外甥,能不帮着自己人吗!”   这回轮到王世懋着急了,忙问道:“文长兄,你说的可是真的?”   “那还有假!长洲县的案首曹子朝虽然名声不显,但是学问扎实,他的母亲是王崇古的姐姐。无论如何,行之也没法和人家亲戚相提并论吧!”徐渭笑嘻嘻说道:“敬美,假如你爹是主考,会把案首给行之,还是给别人?”   王世懋唬得张大了嘴巴,半晌小声说道:“反正给谁也不会给我。”王忬为人正直,最怕的就是嚼舌根子,说闲话,对待亲近人只会更严厉。   可是商人出身的王崇古就不一样,没准真的为了提携亲人,就打压唐毅的名次。   “行之,你到底有没有把握啊?”王世懋关切地问道。   唐毅喝干了碗里的稀粥,舒舒服服打了个饱嗝,突然拖着长声说道:“有——还是没有,去看过不就知道了!”   “去就去,要是录取不公,非要让王崇古好看!”   王世懋跟着唐毅,几个人直奔学宫。   一路上走来,道上都是赶着去看发榜的学子,大家交头接耳,窃窃私议。也不怪大家激动,苏州府是南直隶科举最强的府,只要苏州中了,基本上秀才功名就到手了。   从此之后,不但免除杂役,见官不拜,朝廷还会派两个人伺候你。走到哪里都有羡慕的眼光,从此进入士人集团,衣食无忧,前途光明……   日上三竿,学宫院墙外面站满了焦急等待的学子,翘首以盼。砰砰砰,一阵云板响起,几个差役捧着一大张红纸到了墙边,贴了上去。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上面,迅速寻找自己的名字,从人群中突然发出一声惊呼。   “中了,中了,我是第一名案首!”   这一嗓子可了不得,目光都落在了他的身上,只不过不是羡慕,而是浓浓的嘲笑,有人干脆笑出声了。   “新科案首”被气得跳了起来。   “不当人子,不当人子,我就不能中案首吗?”   他越喊得大声,大家的笑声越大,有人更是爆笑道:“案首,好好看看,自己是第几名?”   揉了揉眼睛,再仔细看去,原来榜单是从后往前排的,这一张写的是最后五十名,也就是说,“案首”实际上是第二百五十一名,只比二百五强了一点。   可怜的娃弄清楚之后,直接羞愧败走,实在是太丢人了,连事先准备的鞭炮都没心思放了。   出了这么个活宝儿,紧张的气氛为之一松。   转眼之间,又贴出了几张红纸,考上的欢喜,考不上的发愁……人生百态,在这一刻都写在了每个人的脸上。就连唐毅都没法淡定,手心冒出了冷汗。   “真没出息,千军万马都见过了,区区府试能如何?”   唐毅不断给自己鼓劲大气,最重要的一张名单也送了出来。   在万众瞩目中,挂上了墙皮。   唐毅抬头看去,一见第一个名字,嘴角露出了淡淡的笑容,心一下子放下了。   ……   “以立,非是舅舅不给你案首,实在是你遇上了劲敌啊!”王崇古对着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叹道。   此人正是他的外甥,长洲案首曹子朝,字以立。他长相平平,但是仔细观察,就会发现眉眼之间,充满了傲气。曹子朝出身仕宦之家,幼年早慧,他没有如同寻常才子一般,早早参加科举,而是苦心读书十五年,遍览经史子集,肚子里装了几千篇八股时文。他自负无论才华,还是技法都是天下最顶尖儿的。   踌躇满志,第一次出战,小试牛刀,就拿下了长洲的案首,本想一路冲上去,过关斩将,如同所有读书人的偶像商辂一般,三元及第,入阁拜相,冲到人生顶点。   只是想法很不错,刚到府试,还是舅舅担任主考,就折戟沉沙,实在是有些伤人。   王崇古叹道:“以立,平心而论,你的文章并不比唐毅差,只能说在伯仲之间,你知道舅舅为何把案首给了唐毅吗?”   曹子朝低着头,默默不语。   “你不会以为舅舅惧怕唐家的势力吧?”   “外甥不敢!”曹子朝慌忙说道。   王崇古意味深长一笑,“唐家固然是新贵,可是舅舅岂会为了讨好他们,就压抑自己的外甥。我观唐毅的文章,就好像一块温润的白玉,一字一句斟酌损益,全都是替圣人宣化,没有自己的东西。反观你呢,加入了太多主观的见解,一旦遇到古板的考官,直接将你黜落,说理的地方都没有。而唐毅的文章中正平和,谁也挑不出毛病,光是那一手馆阁体就足够独步天下。”   说完王崇古也仰天长叹,“唐毅那家伙真是个妖孽,小小年纪,狡诈多端,智计百出,每每出人意料,做的都是别人不敢想,不曾想的事情。按理说这家伙离经叛道,写出来的文章该锋芒毕露,霸气十足才对,怎么就全无一点年轻人的气息啊!”   这几天王崇古都百思不得其解,他本想给唐毅第二名,然后再找来谈谈心,说你的文章虽好,但太过出挑,难免惹来不喜,所以老夫压了下你的名次,让你沉心静气,好好准备一鸣惊人……   王崇古相信就算是唐慎知道了,不但不能找自己的麻烦,还要感谢自己敲打教育后辈。   当看到唐毅文章的时候,王崇古所有幻想都碎了,好似一盆冷水浇头,和外甥比起来,唐毅就好比三好学生,外甥成了社会青年。原本准备的一肚子理由,一点没糟蹋,全都留给了外伤,王崇古是哭笑不得。   曹子朝当然不甘心案首旁落,他咬了咬牙,傲然挺起胸膛。   “舅舅,童子试多考小题,考的是急智。可是到了乡试会试则不同,堂堂正正的大题,比的就是真功夫,外甥十几年苦读,读书的时间比唐毅的岁数还大,外甥有信心,日后的考试绝不落在人后!”   “好,不愧是我王崇古的外甥,有志气!来人,我们爷俩喝两杯!”   ……   王崇古摆酒宴,唐毅这边同样要庆祝,除了他考上了案首之外,王世懋再一次考上了第三名。放在别人身上不定多高兴呢,名列五魁啊!可是轮到王二公子,那就别提多郁闷了。   “县试如此,府试也如此,难道我就是当小三的命吗?”   王世懋把愤怒化为食量,一口气点了三十几道菜,一张桌子摆不下,弄了三张桌子。看着他骚包的德行,其他食客都瞠目结舌,心说知府大人瞎了眼,怎么录取一个饭桶啊!   王二公子郁闷,还有人更郁闷,沈林小脸苍白,嘟着嘴,坐在了椅子上,一言不发,一筷子不动,小模样楚楚可怜。   不出意外,沈林落榜了,唐毅伸出手,拍了拍小家伙的肩头。   “你才看了几天的书,能通过县考已经很了不起了,好好温书,三年后卷土重来,杀他们一个落花流水。”   王世懋也说道:“是啊,是啊,沈林小朋友,你不要总往上看,也要学着往下看,你就会很快乐。”   “怎么往下看?”什么呆呆问道。   “很简单,你没考上,还有连考试都参加不了的!”   正在低头喝粥的王绍周提着拐棍就冲了过来,呲着牙说道:“大侄子你是不是皮子紧了?”   “不不不,小叔,我的意思是你虽然没有参加考试,不还有那么多屡试不第的。”话刚出口,王世懋就后悔了,慌忙看向了徐渭,摸了摸鼻子说道:“文长兄,我不是说你!”   徐渭长叹口气,“敬美,我都明白,徐文长早就成了别人眼睛的笑料,不过你放心,我徐渭绝对有一飞冲天的时候,等着看吧!”   说着,徐渭抓起酒壶,仰脖喝了个干净,起身晃晃悠悠,就往外面走去。   “别人笑我忒疯癫,我笑他人看不穿;不见五陵豪杰墓,无花无酒锄作田!”另一位孤寂天才的诗作从徐大才子的嘴里流出,两位才子的悲苦似乎汇集到了一起,酸楚动人,眼圈发红。   王世懋恨不得给自己一嘴巴子,“都怪我这张臭嘴。”   “文长兄心胸开阔,不会挂在心上的,正所谓否极泰来,他现在就是涅槃的凤凰,咱们等着看吧!”唐毅信心十足断言道。 第232章 最败家的行为   徐渭一走,没了插科打诨的人,庆功宴的滋味顿时没了七成,草草吃了一些酒菜,唐毅就准备回去。   他刚起身,从楼下跑过来一个小少年,急匆匆到了唐毅面前,躬身施礼。   “公子,我家主人有请。”   不会是鸿门宴吧!唐毅带着疑惑,将拜帖接在了手里,看了眼烫金的大字,唐毅吃惊低吼:“怎么是他!”   王世懋随口问道:“谁啊?”   唐毅张了张嘴,只是说道:“表哥,你们先回去,我还有事。”说完唐毅随着少年一溜烟儿走了。直到唐毅消失了,王世懋才猛地想起,账还没有结呢!   “姓唐的,你不地道!”任凭他怎么叫,唐毅都听不到,回过头看了看王绍周和沈林两个萝卜头,王二公子哀嚎一声,乖乖拿着荷包去结账了。他先前点了一大桌子菜,这回成了搬砖砸脚面,挖坑自己跳,算完了之后,只给他剩了可怜兮兮的两个铜钱,王世懋欲哭无泪,随手把铜子扔给了伙计,结果还被王绍周数落了一道,两个铜子都够买一包糖豆了,败家子啊!   不提王世懋他们,唐毅随着小伙计穿街过巷,七扭八歪,走的满头冒汗。唐毅这个气啊,心说又不是地下党接头,用得着这么神秘兮兮的吗!   好不容易到了一间狭小的门房前面,青衣少年拍了三下,停顿一会儿,又拍了三下。好吗,连暗号都有了。唐毅都怀疑自己上了贼船,拉好了架势就准备逃跑。   吱呀呀,门开了一道缝,从里面探出个肉呼呼的大脸,一见唐毅,激动的泪水长流。   “唐公子啊,咱家可算看到你了,快请进来。”   谁啊?   正是那位黄锦黄公公,好好的镇守太监,江南织造,突然跑了过来,唐毅能不害怕吗!急忙走过来,问道:“公公,您找小子有什么事?”   “唉,唐公子啊,你快进来,别让人看到了,不然咱家这条命就没了。”   “至于这么严重吗?”唐毅心里头这个汗啊,只得随着黄锦,一路来到了客厅,黄锦一挥手,两个小太监走了出去,他亲自站起,将门窗关闭,又上上下下,检查了好几遍,弄得胖脑门都是汗,才坐到了唐毅的对面。   “我说黄公公,您是天子身边的红人,放眼东南有谁敢对你不敬,至于如此小心谨慎吗?”   黄锦苦笑着摇摇头,“唐公子,你说的都是老黄历了,咱家现在是没了毛的凤凰不如鸡啊!”   夸张的语气,配着缩成菊花的胖脸,怎么看怎么滑稽,这位放在几百年后,绝对能当春晚的台柱子,要不然嘉靖怎么能几十年如一日喜欢他呢!   “公公说笑了,穿破了有底儿,底儿破了有帮,帮破了还有三千大钉……”   “唉,就剩下钉了。”黄锦哀叹道:“唐公子,这么说吧,咱家山穷水尽,弹尽援绝,好比扬子江心断缆崩舟,万丈高楼一脚踏空,怎一个惨字了得啊啊啊!”   还有心思甩腔儿,还是没倒霉到家。   唐毅苦笑道:“黄公公,您是想找我倒倒苦水,还是想讨个主意?”   “当然是讨主意,你要是不帮咱家,天底下就没人能帮咱家了,咱家只好在你唐公子面前自刎,凭着咱们的交情,你给咱家准备一口薄皮棺材,把咱家埋了就成了!”黄锦说着,竟然抹起了眼泪,哭得好不伤心。   “停停停,公公,咱们先把事情说了,小子也要量力而为。”   唐毅始终没有拍着胸膛大包大揽,答应下来,弄得黄锦好生郁闷,他也不想想,管着金山银山的织造太监都走投无路,唐毅哪敢随便答应啊。   “唐公子,咱家就和你交个底儿吧!”   原来一年多之前,唐毅给黄锦出了一套办法,黄锦果然按照他的办法来。采取招标的形式,剩了一大笔钱,又把作坊租用出去,又来了一笔银子。   在倭寇动乱之下,供应宫里的丝绸不缺,银子还增加了五万两。   嘉靖得到报告之下,特别下旨意,赞扬了黄锦实心用事,一高兴还赏了他侄子锦衣卫千户,比唐毅的百户还高!   可是撑过了第一年,倭寇越闹越大,织造局的生意越来越惨,把作坊虽然租出去,可是不管落在谁的手里,都要有利可图才行。   海上销路断了,大明境内贫富悬殊,富者田连阡陌,穷者无有立锥之地,连盐巴都吃不起,更遑论昂贵的丝绸。不少租户都承受不起租金,索性把作坊退给了织造局。这还不是最要命的,能把黄锦逼得如此凄惨的永远只有一位,那就是嘉靖皇帝。   在严家父子的经营之下,户部空虚,拿不出银子,东南又要用兵,嘉靖想来想去,就把担子压倒了黄锦身上,让他至少多织五万匹丝绸,筹措出四十万两军饷。如果做成了此事,日后自有重用,不用说,麦福退休了,总管太监就是黄锦的。   金色的宝座向着黄锦招手,可是黄公公却是明白,这条路有多坑爹,根本就是不可能!   多织十万匹丝绸,要扩充多少作坊,增加多少织机,招募多少织工……粗略算算,光是先期投入就要十八万两银子。而且就算丝绸生产出来,销路断了,也只能压在仓库里发霉,根本换不成银子。   嘉靖再牛,他的旨意不能和经济规律作对。偏偏黄锦又不敢上书驳斥嘉靖,他知道有多少人盯着他的位置,只要他惹恼了嘉靖,一大帮人会趁机取而代之。不管这帮孙子能不能干好,他就先倒霉。   太监的斗争远比大臣凶悍多了,有几朝重臣元老,也有起起落落的文官,可就是没有太监,只要倒下去,就再也别想爬起来。   无论嘉靖给的要求多高,黄锦都要想尽一切办法满足,穷极思变。   “唐公子,这些年苏州流行一种投资方式,你知道吗?”黄锦神秘兮兮说道。   “投资?不知道。”唐毅摇摇头。   黄锦咧嘴笑道:“亏你手上还有交通行,搞了那么大的生意,竟然不知道投资票券?”   唐毅木然摇摇头,黄锦来了精神,给唐毅搞起了科普。   原来近些年西洋商人大量前来,有很多金银涌入大明,几千年来,中华大地一直缺少贵金属,此时流入的金银就好像久旱甘霖,物产丰饶的江南首先吸饱了水。各大家族囤积越来越多的银子,怎么办,就挖坑埋起来,可是埋得越来越多,有些人也厌倦了。   钱就那么放着,不能吃,不能喝,那有什么意思。   正所谓有了需求就有商机,渐渐出现了一批神通广大的商行和牙人,他们或是实力雄厚,或是背景惊人,熟知大江南北的情况,准确把握商机,又有达官显贵保驾护航,在商场上无往不利,所向披靡。   不少有钱人都把手里的银子交给牙人,由他们进行投资运转,赚取利润之后,牙人抽取佣金,他们坐享利润,比起放在家里好得太多了。   就比如最热的茶叶来说,牙人首先会预判价格走势,然后吸纳投资者,拿到足够的资本之后,他就会去产地将茶叶贩运到销售地,出售换钱,赚得利润之后,他们一般会拿两成利润,如果赚得多了,分到的还会更多。   只是这种方式需要牙人付出辛勤的劳动,创造出来的利润又大半给了投资人。随着规模越来越大,牙人商行掌控了大量的商品来源,他们改变游戏规则,不再主动上门推销,转而吸引投资者上钩。   还是以茶叶为例,此时需要投资者首先判断价格涨跌,然后按照眼下市场的价格,购买下一定数量的茶叶,等到交割时间到了,市价高于买的时候的价钱,就赚了一笔,低了就赔钱。   听完了黄锦的介绍,唐毅顿时两眼发亮,血脉喷张,激动得情不自禁,手舞足蹈。   他一直以为古代中国重农抑商,商业创新远远落后西方,没想到竟然有如此先进的商业模式,实在让人惊叹。   如果发展下去,那就是期货市场的雏形,真是不能小觑古人的脑袋。同样唐毅更清楚,如果没有规范,任何投资行为都有着难以估量的风险,很显然,黄锦是被坑了。   “不瞒唐公子,咱家想着丝绸不赚钱,皇爷又要银子,就只能投资票券。”   “好想法,您投资了多少?”   黄锦苦着脸,比了一个八。   “八万两?不至于把黄公公逼到墙角吧?”唐毅吃惊问道。   “是八十万!”黄锦用力一拍大腿,苦兮兮说道:“咱家琢磨着倭寇闹腾,浙江和福建的茶叶运不出来,价格肯定会大涨特涨,问了好些大户,他们也是这个想法,咱家咬了咬牙,把织造局的家底儿都拿出来,又借了五十万两银子,一口气都投了下去。”   真有魄力!   唐毅给黄锦竖起了大拇指,只是指尖要冲下面。如果说炒股基本上和败家划等号,那么没有任何保障的原始期货,那就是拆房子买猴,纯粹是玩闹!   如果唐毅是牙人,看到黄锦投下去八十万两,肯定会想尽办法,打下茶价,要不然牙人就会倾家荡产,尸骨无存。   唐毅意味深长看了一眼胖胖的黄锦,心说光凭他的身材,不坑他坑谁啊!   黄锦被看得浑身发毛,欠着身体,苦着脸说道:“唐公子,咱家欠了大户的钱,弄没了皇爷的银子,要是你不帮咱家,就是死路一条了!” 第233章 坐在火山口上的苏州   唐毅有钱,很有钱,非常有钱,可并不代表他有实力帮着黄锦填窟窿,就算有,他也不会做。   “黄公公,我要是你,就立刻调集东南锦衣卫,果断抓起牙人,控制商行,把损失的银子都找回来。比起找小子缘木求鱼,这才是你应该做的。”   黄锦幽怨地看着唐毅,问道:“这就是你的办法?”   “嗯,除此之外,我想不到更好的点子。”   屋子里沉默了好一会儿,突然黄锦像是恶鬼附体,张牙舞爪,尖利的声音胜似海豚音。   “唐毅,你小子是恨咱家不死!”   “我的办法很臭吗?”   “臭的不可闻也!”黄锦喷着吐沫星子,咆哮道:“还让咱家找锦衣卫,要是他们知道咱家把织造局的银子投资了,一道奏本,皇爷就能砍了,额不,是剐了咱家!再说那些牙人,他们背后站着哪路神怪,咱家都看不透,惹恼了他们,不知道有多少明刀暗箭,歹毒手段,脑袋立刻就搬家,保证比阎王爷还厉害。”   黄锦说着,激动的浑身胖肉来回颤抖,又是惊又是怕,都控制不住自己的身体,触电了一样。   唐毅突然促狭笑道:“黄公公,你不是挺明白的吗,怎么还往坑里跳呢?”   一句话,黄锦呆住了,嘴角咧着,比吃了一百根苦瓜还难看。懊丧地说道:“利令智昏,利令智昏啊!”   黄锦蹲在地上,抱着脑袋,他这回是真的怕了。   嘉靖宠爱他不假,可是不代表能容忍他任何的错误,尤其是钱,简直是嘉靖的命根,谁也动弹不得。   同样的,那些牙人商行,背后站在东南的大族,朝廷的贵胄,别说他一个太监头子,就算是权力再大一百倍的人物,也不敢和这伙人硬碰硬。   黄锦觉得自己就像是鸡蛋落到了石头堆里,随便一点动静就能把他压碎碾烂,千刀万剐,万劫不复。   “黄公公,此事或许还要转机。”唐毅略微迟疑说道,听在黄锦的耳朵里,简直就是世上最好的声音,比起嘉靖的奖赏还要值钱一万倍。   蹭,黄锦蹿了起来,拉着唐毅的胳膊,不停摇晃,老泪横流。   “咱家就知道唐公子一定有办法,什么事情能难得住金童子啊!只要帮着咱家过了这道坎儿,从此之后,上刀山下火海,只要吩咐一声,就算把二百来斤拼了,咱家也不含糊!”   又不是卖肉的,要你这二百多斤有啥用?   唐毅长叹一口气,“黄公公,这事有多大,你心里清楚,我可不敢大包大揽,你最好自己想想办法,别光指着我!”   “没办法,你要是不成,咱家只能上吊自刎,投河觅井……”   “行行行……”唐毅赶快拦住了黄锦,弄得好像自己逼他死一样。   唐毅在地上来回转了几圈,不停地盘算。   从运河票号,到交通行,唐毅以为自己已经走到了大明朝金融的前列,可是眼前的案例让他大开眼界。   明人和拖着猪尾巴的满清毕竟不一样,腐朽的在腐朽,散发着臭气,新生的却在顽强新生,生机勃发,最需要的就是一个领路人,指引出未来的方向。   或许眼前就是不可多得的机会,帮不帮黄锦是小事儿,要是能把金融期货的种子保留下来,就不枉自己穿越一场!   当然,此事要做起来,绝对不容易,用脚趾头想也知道要挑战对么庞大的利益集团。弄不好他的下场比黄锦还惨。   “黄公公,俗话说知己知彼百战百胜,我必须要先弄清楚对方的实力,这样吧,五天之后,我再来找你。”   “不必,咱家跟着你就是。”黄锦坚定地说道,好不容易抓住了救命稻草,哪能轻易松手,就像一贴狗皮膏药,贴在身上就揭不下来了。   唐毅只好点头,黄锦顿时破涕为笑,他连忙叫来小太监,给自己弄了一身员外服,又贴了络腮胡子,生怕被债主认出来,小心翼翼随着唐毅,到了唐毅的住处。看着幽静典雅,防备森严的小院,黄锦松了口气。   “老命总算是保住了!唐公子啊,咱家就等你的好消息了。”   ……   面对着两张花花绿绿的纸片,徐渭抓耳挠腮,苦大仇深。   “行之,我怎么也想不明白,就是两张纸,怎么就值真金白银了?大明宝钞都成了擦屁股纸,这些票券怎么就值钱了?”   随着唐毅逛了大半天,徐渭的脑袋肚子都塞满了大大的问号,冒了出来。   唐毅和徐渭不一样,他的脑袋被叹号充填了,一天走下来,苏州的金融理念让唐毅惊骇不已,他有信心说全世界最发达的经济活动都在这里了。   面对徐渭的问题,唐毅早有答案,只是他不急着回答,而是让他稍安勿躁。没有多大一会儿,一身褐色男装的周沁筠走了进来,看了眼徐渭,惊讶地捂住了嘴巴。   “唐公子,这位就是大名鼎鼎的青藤先生吧?真,真是……深沉厚重啊!”半天憋出这四个字,简直把唐毅笑晕了。   徐渭则是气昏过去,又不能和女人一般见识,只说道:“没听过包子有肉不在褶上吗?”   “哦,那您这个包子也太大了!”说着还瞄了眼徐渭夸张的大肚子,跟着唐毅这段日子徐渭又胖了好几十斤,一身的脂肪都遮掩不住了。   “没活路了,行之我要跳楼。”   唐毅笑道:“没问题,不过我觉得文长兄还是解决了心中的疑惑再死比较好,免得死不瞑目。”   面对唐毅,徐渭只能感叹交友不慎。   就在他们说笑之间,从外面走进来一个中年人,青衣小帽,走进了雅间,先冲着三个人躬身施礼,而后笑道:“周老板,邀请小的过来,不知有什么指点?”   周沁筠收敛了笑容,变得严肃起来。   “蒋老板,这位是唐毅唐公子,交通行的——掌舵!”周沁筠说道:“唐公子对票券很感兴趣,你能不能说说清楚。”   蒋老板一脸的为难,说道:“周老板,票券是小的命脉,哪有把自己的命门告诉别人的。”   “呵呵,蒋老板,你大可以保守秘密,反正我们交通行对票券的兴趣不大。”   “哦,公子既然不感兴趣,为何又要询问?”   唐毅哈哈一笑,“一场战斗下来,总要有收拾残局的人,当胡同里的大妈都知道买票券赚钱的时候,就意味着这玩意已经危机重重,到了崩塌的边缘。试问东南,除了交通行,谁还要实力承接这个烂摊子!”   寥寥几句话,就把蒋老板说的脸色惨白,双手攥拳。   “蒋老板,你是最初弄票券的人,也最清楚这个行业。当然了,你也可以不理会我,请自便。”   蒋老板挣扎了一阵儿,突然跪在地上,哀求道:“唐公子,求您救命啊!”   “起来吧,有话慢慢说。”   “是。”蒋老板站起身,向唐毅等人诉说起苏州票券的起源……   蒋老板大号叫蒋月泉,祖传三代都是作点心的,由于用料考究,味道鲜美,每天门口排队的顾客络绎不绝。从早忙到晚,仍是供不应求。经常有官府和大户插班下大订单,一下子就忙活好多天,门面生意自然就照顾不了了。有钱有势的大佬得罪不起,但是散客也是不能随意怠慢的。为了不让散客再空跑一趟,蒋月泉情急之下,在收取定金之后打下了白条,允诺在指定的日子一定交货。   白条越来越多,蒋月泉也越来越怕,因为他心里有数,打出去的白条已经超出了自己的承受范围,可是令他惊奇的是前来兑现白条的客人比预想的少了太多。   细心的蒋月泉多方打听,才知道有相当多的顾客购买点心,并不是留作自己食用,而是作为礼品馈赠亲友,而收礼的人也不见得会自己吃,往往过段日子找个机会转送出去。可问题是点心存放时间长了就会发霉变质,没法再送人了。而且拎着偌大的点心盒到别人家里,既不方便又惹眼。于是好多人买了这种白条放家里,什么时候想吃了就自己跑到兑换现成的,若是想送人还可以继续留存着。   发现了这个秘密后,蒋月泉高兴的睡不着觉,做点心要花时间、人力和本钱,累死累活,一盒点心不过几文钱的利润。   可是白条呢,几乎什么投入都没有,就可以凭空坐地收钱,而且不用担心马上就要兑现,岂不是无本万利?   不久,蒋家铺子除了有制作精良的点心,还要更精美的白条。同样都是商人,谁能不明白其中的关键,各个店铺都疯狂效仿,米、布、肉、油,各种各种的白条都出现了。   随着这股风潮,原本辛苦贩运货物的牙人眼前一亮,他们在白条的基础上,搞出了自己的投资票券。   这样一来,从百姓的日常生活用品,到大宗投资商品,全都和小小的纸片联系在了一起。   其实所谓的白条,可以看做每个商人发放的“货币”,而他们生产的东西就是货币的担保,维系白条价值的就是商人的信用。   弄清楚这些,面前的迷雾就烟消云散了,商人逐利的天性决定信用不可能维持,他们一定会发放超出担保承受能力的“货币”,而当老百姓发现手里的票券无法兑换商品的时候,一切就会轰然崩塌。   徐渭不由得打了个冷颤,“我怎么觉得苏州城坐在了火山口啊!” 第234章 疯子对疯子   和蒋月泉聊了整整一个下午,大家伙终于弄明白了,不只是商人超发票券那么简单,背后还有一些势力雄厚的大商人看到了有利可图。   他们追涨杀跌,一手囤积票券,一手操纵物价,把所有百姓都玩弄在股掌之中。涨价他们赚钱,降价也赚钱,俨然金融市场的庄家,永远立于不败之地。苦的只是中小商人和百姓,他们拿真金白银换成了花花绿绿的纸。   如果票券能维持还好,如果彻底崩盘,他们就要倾家荡产,血肉无存。   在历史上,满清就是因为橡胶股灾耗尽了流动资金,没了钱就控制不住军队,进而小小的一场起义,就断送了江山。   此时的大明朝比起满清还要结实很多,可杀伤力同样不容小觑,没法摧毁大明,但是毁掉东南足够了。   一直到了掌灯时分,唐毅三个连饭都没心思吃,脸色阴得能掉下雨滴,猛地靠着椅子,摇头长叹:“哪里是火山口,简直都掉到了火山里,就等着成灰灰了。”   周沁筠同样脸色不好看,她沉吟一会儿说道:“唐公子,票券兴起的时候,也想过投入,总觉得拿些纸片就换真金白银,实在是不靠谱儿,现在看来,当初的选择是对的。我们何必接这个烫手山芋,倒不如就等着票券彻底崩溃了,朝廷把那些商人都收拾了,我们再来收拾残局,岂不是更好?”   “不好!”   徐渭突然须发皆乍,打断道:“蒋老板已经说了,苏州有三成百姓都买了票券,稍微资产的人家手里都一大把,任由票券崩了,多少人就要倾家荡产,一无所有,到时候不知多少人要跳河自杀,难道就坐视不理吗?”   周沁筠也沉了下脸,说道:“青藤先生,你说得没错,可是我们总不能拿着自己的身家性命去填窟窿吧?柴米油盐,酱醋糖茶,丝绸细布,绫罗绸缎,几乎每样东西都有票券,总价多少,谁也说不清。就算把交通行赔进去,也救不了。更何况交通行也不是唐公子和我的,后面同样有一大帮士绅,乡勇编练也靠着交通行。总不能救一个赔一个,说到底是朝廷的事情,该有当官的出面才行。”   “当官的?对,我这就去找王崇古!”徐渭脸涨得通红,恨恨说道:“他要是不管百姓死活,我就把票券的黑幕公诸于世,掀翻狗食盆子,谁也别吃!”   扑通!   蒋月泉吓得一把搂住徐渭的大腿,痛哭道:“青藤先生,您可不能害小的啊,这要是弄得人心惶惶,大家都来挤兑,顷刻之间,我们一家都要死无葬身之地!”   “哼!都怪你,弄得狗屁票券,正所谓始作俑者其无后乎!你该死,该下地狱!”徐渭怒目斥责,吓得蒋月泉一屁股坐在地上,滴滴冷汗,顺着鬓角流到了地上,抱头痛哭。   “小的该死,小的该死啊!”   蒋月泉早就怕了,他曾经努力过,减少票券售出,加大开工,努力偿还发出去的,可是很快就有一些人冲到了他的家里,告诉他如果不按规矩出手票券,他们就把手里的全都抛出来,让蒋家完蛋。   从那一刻开始,蒋月泉就知道票券已经被一只巨大的黑手操控,他从票券的主人变成了可怜的奴隶。   日日夜夜,都活在提心吊胆之中,就好像等待宣判的犯人,不知道死刑什么时候会降临到头上。滋味实在是太难受了,他有时候都想大不了戳破西洋镜,可惜,他终究没有勇气,其实何止是他,整个苏州,乃至江南都被绑架了!   “文长兄,稍安勿躁。”   徐渭把眼睛一瞪,怒吼道:“我怎么稍安勿躁?如果苏州的票券危若累卵,真的弄到无数人倾家荡产,有多少人会参加倭寇,铤而走险,到时候东南就彻底乱了。行之,荆川先生赐你行之二字是什么意思?他让你救民水火,不是让你看笑话,捡便宜!”   徐渭这家伙一生气就口不择言,唐毅早就习惯了,也不和他计较。   “行之,行之,做事不是蛮干,要知道吃几碗干饭,要知道对手是谁,像你这样毛毛躁躁,又能真正帮到百姓吗?”   徐渭被问得没话,只能气鼓鼓说道:“反正我的心是好的。”   “难道我的心就是坏的?”   “那我可没说。”徐渭闷着头,回到了椅子上,一言不发。   唐毅沉默了一会儿,缓缓开口。   “周姑娘,文长兄,你们想想,咱们的对手是谁?”   “还能是谁?那些操纵票券的豪商大族呗!”两个人异口同声说道。   唐毅却微微摇头,严肃说道:“如果真要是如此,事情就简单了。我问你们,近几十年来,东南的商业如何,商人又如何?”   周沁筠沉思一会儿,说道:“东南自然是商业越来越繁荣,大商人层出不穷。听祖父说,他年轻的时候,东南百万商人极少,全都是经营食盐的,最近几十年,各种作坊如雨后春笋,商人身价倍增,甚至有千万家产,富可敌国。”   唐毅点点头,又笑着问徐渭,“文长兄,你以为是什么原因?”   “这个你不是说过吗!”徐渭仰着脸叹道:“西夷发现了新大陆,凭空得到了无数的金银,他们打通了海路,大量购买天朝的特产,什么丝绸商、瓷器商、茶叶商全都发了大财。”   唐毅又追问道:“文长兄,你觉得有了钱之后,他们又会如何?”   “想有更多的钱,商人不就是贪得无厌的德行!”   唐毅微微一笑,“岂止商人如此,当官的不也想越做越大吗!人性如此,票券背后是经济发展,货币增多的必然结果。就像雨雪风霜,是自然规律,任何人都不要妄图和规律对抗,除非活得不耐烦了!”   坐在地上的蒋月泉一听,猛地爬起,如果说之前他觉得唐毅像是救命稻草,此时就升级成木板了,没想到这个年轻人竟然如此了解经济,难怪人家能掌控交通行呢!   “唐公子,求求您了,救救小的吧!”   唐毅又摇了摇头,苦笑道:“既然是规律,就没法改变,我又不是玉皇,哪有本事救人。不过……或许或许可以利用规律,斗一斗法,顺带着把票券导入正途。”   徐渭咧着大嘴笑了起来,“瞧瞧,我就知道行之一定有办法。”他得意洋洋,全然忘了刚刚是怎么气急败坏。   ……   唐毅是个遇强则强的人,明知道票券背后是庞大到不可思议的集团,他依旧想要碰一碰。当然,不只是为了展示手段那么简单。   如果能把票券生意吞下,交通行就会补齐所有短板,成为独霸江南的金融怪兽。犹太人怎么说来的,只要掌握了货币,不在乎谁当总统。   唐毅同样可以说,只要掌控了金融,不管朱皇帝派谁到江南,都不在话下。   野心勃勃才是男人最好的品格。唐毅果断行动起来,动员了所有力量,去弄清楚到底有多少票券,背后又是什么人在操纵。   一连忙活了三天,各种消息汇集过来,唐毅只能得出二个蛋疼的结论,票券出乎预料的多;背景强到了离谱。至于究竟是哪些人,是一无所获。   转眼五天的时间到了,黄锦苦兮兮地到了唐毅的书房,二话不说撩袍就跪在了地上。   “黄公公,你是要折煞小子啊,快快起来!”   “咱家不起来!”黄锦把脑袋摇晃的和拨浪鼓一般,抹着眼泪哭道:“唐公子,咱家知道这些日子你都在忙活,看样子事情也不顺利,咱家不能连累朋友,咱家这就告辞,给皇爷上书,说明一切。不就是残破的身子也没啥好留恋的,死就死了!咱家告辞了!”   说完,黄锦抹着泪就往外面走,一边走一边还攥着拳头,简直和要去刺杀秦王的荆轲一般,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等等!”   黄锦眼前一亮,突然高兴的跳了起来,三步两步跑到了唐毅身边,一手拿起扇子扇风,一手倒茶,不愧是伺候人出身的,动作就是麻利。   “唐公子,咱家就知道你够意思,不会见死不救,快说说吧,有啥锦囊妙计?”   唐毅算是看明白了,这家伙刚刚根本就是装的,他才舍不得死。   “黄公公,我让人查了,实话告诉你,一无所获。”   哗啦!   扇子落在了地上,黄锦惊问道:“那可如何是好?”   “为今之计,只有引蛇出洞。”唐毅笑道:“我准备抛售一批茶叶,不过要借着您的织造局才行。”   黄锦脸上的胖肉耸动了两下,呲着牙陪笑道:“唐公子,咱家弄出了好大的亏空,织造局实在是空了,一个子都拿不出来。”   “又不是让你出钱。”唐毅解释道:“我手上的筹码不多,最大的一张就是以有心算无心,所以必须把织造局推在前面,当然了,您要是不敢,就算我没说!”   “别!”黄锦把心一横,气势十足道:“咱家都死到临头了,还有什么怕的,咱家跟他们拼了!”下一秒黄锦又拉着唐毅的袖子,可怜巴巴说道:“唐公子,你可一定帮忙啊!”   唐毅点了点头,随手拿出一本银票,填上了他的名字,一共三十万两,送到了黄锦的面前。   “黄公公,你继续再追加三十万两的茶叶单子。”   黄锦直接趴下了,“唐公子你疯了,茶叶价格下得厉害,你还嫌人家赚的不多?疯了,简直疯了!”   “呵呵,我要是不疯,怎么对付背后的疯子啊!” 第235章 金童子在行动   唐毅把自己关在了书房里,盘膝打坐,五心朝天,凝神闭目——别误会,他不是改行修仙了,而是在苦思冥想。   历来金融动荡的杀伤力甚至在真刀真枪之上,一旦发动,很多事情就不是自己能决定的。成功了万事好说,可是失败之后,他暗中的势力就会消耗一空,苦心积攒的家底付诸东流。一步天堂,一步地狱,任谁都要反复思量。   唐毅调动起所有的聪明才智,不断计算着双方的实力对比,推演所有变量,勾画出应对策略,所有策略又汇集成一个个行动方案。   整整一夜,唐毅一动没动,反思思量权衡,生怕有一点差错。天光方亮,一束阳光透过窗子给唐毅的身体镀上了一层惹眼的金色,他缓缓张开了眼睛,瞳孔之中放出了自信的光。   “虽然只有三成胜算,我还坚信胜利是我的!”   唐毅舒展僵直的筋骨,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转身到了外面,正好看到黄锦带着两个小太监过来。   此时的黄锦和前几天也不一样了,穿上大红的朝服,帽子,玉带,朝靴,还真别说,人靠衣服马靠鞍。捯饬下来,颇有几分威风,颓然之态一扫而光。   “唐公子,你看咱家这劲头儿怎么样?”   “不错。”唐毅笑着指了指一个小太监,道:“把你的衣服脱了,我和黄公公一起去。”   “哎呦!”   黄锦眼前一亮,唐毅屈尊降贵,这是要给自己站台啊,没来由的信心就增高了不少,对小太监怒吼道:“还不快去换衣服!”   “是干爹,儿子这就去。”   唐毅还没有成年,白面无须,喉结也不明显,穿上太监服,比了两个兰花指,还有板有眼的。要是以后再演东方不败,不用找娘们了,自己也行!   好吗,唐大少爷疯起来连自己都黑。   出了房间,再一看黄锦,唐毅更惊讶了,这家伙竟然换上了一身御赐的织金蟒袍,虽然到了嘉靖朝,对服饰的规定已经不那么严格。但是能得到蟒袍赏赐的宦官和大臣也寥寥可数,黄锦穿着这玩意,骚包得很啊!   人家黄锦也有道理,唐公子亲自撑腰,他哪能弱了威风,唐毅摸摸鼻子认了,他和黄锦上了马车,从后门出来,绕了两条街,而后才大摇大摆,大鸣大放,向着宏瑞祥商行奔去。   到了商行外面,小伙计一见马车上插着织造局的小旗,谄媚地小跑过来。   “请问是哪位祖宗来了,小的给您老请安。”   黄锦把车帘撩起,皮笑肉不笑道:“是咱家,黄锦!”   “天啊,您老怎么亲自来了!大家伙快给黄公公见礼。”   一声喊,门口的所有人都急忙跪了下来,口称祖宗,砰砰磕头。黄锦从马车上跳了下来,看了看这帮人,轻蔑一笑。   “你们这些猴崽子,虽然给咱家磕头,但是心里头不一定怎么寻思着,姓黄的要倒霉了!”   “哪能,哪能啊!”一个管事的忙解释。   黄锦刀子一般的目光射过去,把他吓得急忙低下了头,不敢多嘴。   “哈哈哈,不用怕,咱家没心思搭理你们,去告诉赵永芳,就说咱家来了。”   “是是是。”有人连忙往里面跑,管事的亲自引路,请黄锦往客厅而来。   年初的时候,同样是这里,黄锦怀着火炭一般的心,把八十万两砸了进来。如今故地重游,黄锦的心里头翻江倒海,脸上就带出了一丝犹豫。   “气势,别丢人!”   唐毅紧紧跟在黄锦的后面,低声提醒,黄锦悚然一惊,心一横迈着大步走进了客厅,屋子里摆设考究,都是紫檀的家具,富丽堂皇,墙上挂着的字画都是价值连城的好东西,看来宏瑞祥的底子雄厚不浅啊!   黄锦看到这些,气得牙根痒痒,端起茶碗喝了一口,啪地扔在了地上。   “混账王八羔子,这是给人喝的吗,猪都不喝。”   管事的额头冒汗,连忙说道:“小的这就去给您换茶。”   没等走出去,迎面走来一个身穿玄色衣服的男子,此人五十左右,生的短小精悍,双目有神。还没进门就笑道:“黄公公大驾光临,还不把珍藏的大红袍拿来,非是名茶,不能配得上黄公公的口味啊!”   来人正是宏瑞祥的掌柜赵永芳,他紧走几步,一躬到地,别提多恭敬了。   “黄公公,小的早就念叨着您老呢!让小的好好孝敬您,把戏班都叫来,给您老唱堂会。正好有朋友送来了一些上好的鱼翅,您老尝尝鱼翅宴如何?”   这时候侍女捧着托盘走过来,两只碧玉的茶杯,艳红的茶水散发出迷人的香气。黄锦接过来,喝了一口,笑道:“这才是赵老板该喝的茶叶。”   “公公过誉了,一年几斤的东西,说到底还都是送到了宫里。”赵永芳谦逊说道。   “宫里,咱家就是从宫里出来的。”黄锦冷笑道:“赵老板,堂会、鱼翅宴,不会是白事会,鸿门宴吧?”   赵永芳连忙摆手,嬉笑道:“公公您是想吓死小人啊,您老有什么不满意的,打也打得,骂也骂得,可千万别吓唬小的。”   把碧玉杯放在了茶几上,黄锦微微一笑,“咱家哪有本事吓唬赵老板,把话挑明了吧,咱家今天来,是要投资茶叶。”   什么,还投资?   赵永芳正喝茶呢,呛得直咳嗽。   这位没病吧,八十万两银子都砸进去了,还想往里面冲,这要多大的胆子啊!赵永芳眼珠转了又转,突然哈哈笑道:“公公,小人也不怕让人说泄露商业机密。今年东南的茶叶丰收,价格只会更低。您先前砸了八十万两,赌茶价上涨,这一次您来个反操作,一般人小的都不告诉他。”   黄锦不动声色,问道:“何为反操作?”   “很简单,您也赌茶价下降,这样一来,前面损失的银子也能补回来一些,小的心里也能好受许多。”   黄锦看了看他,暗想:孙子,你就没心!   “赵老板的好心咱家领了,可是咱家这回只带了三十万两,前面砸了八十万两,大头儿赔进去了,小头儿赚了又有什么用?还不都是一个死吗!”   “不!”赵永芳忙站起身,抱拳说道:“黄公公,您是菩萨心肠,大家伙都佩服。您只管操作就是,赔了多少,小的都愿意借给您,还这么说,您在东南一天,小的孝敬就不会断了。”   见黄锦没有反应,赵永芳干脆跪在了地上,砰砰磕头。   “黄公公,您要是还不信,小的愿意认您作干爹!”   嚯!   唐毅哼了一声,心说这家伙还真够下本的,竟然给太监当干儿子,干脆来一刀,把坏事的根子也一了百了。唐毅心里头明白,别看赵永芳低声下气,只要黄锦听了他的话,借了他的钱,从今往后,堂堂织造太监就是赵永芳手里的玩偶,掌握了织造局,能做的坏事就太多了。明人的精明一点不逊色后世。   他这套说辞连黄锦都是一愣,他偷眼看了看唐毅,只见唐毅微不可察摇头,黄锦立刻有了主意。   “呵呵,赵老板,你太客气了。不过咱家另有看法。”   “哦?”赵永芳提高了声调,关切地问道:“公公有何高见?”   “咱家也派人到各处打听,今年的茶叶固然丰收,可是福建海路根本运不过来,陆上又遭了暴雨,山路不通。以咱家来看,十天二十天,最多一个月之内,茶价就会暴涨。咱家前番赌了八十万两,期限在六月,这一次咱家再追加三十万两,还是赌茶价上涨。赵老板,这是银票!”   说着,黄锦潇洒地拿出银票,扔到了赵永芳的面前。   赵永芳顿时一愣,他调集百万两银子打压茶价,狠狠阴了黄锦一把儿,只等着收网喝庆功酒,又出了变数。东南的茶叶消耗一年不过三五百万两,光是黄锦就扔出了一百一十万两做多,如果消息传出去,不少观望的人就会趁机跟进,疯狂囤积茶叶,等着价格上来,大赚其利。   经过多年的摸索,赵永芳对票券非常清楚,这玩意说到底还是银子的比拼,只要钱袋子够厚,扭转乾坤不是不可能。   像黄锦这种肥硕的大鱼,还有宫里撑腰,搞不好就冲破渔网,逃出生天,倒霉的就是自己了。   赵永芳沉默了半晌,陪笑道:“公公好气魄,小人佩服,只是离着票券到期只有一个多月,茶价上涨的可能性不大,您何必一意孤行,把本钱都扔进去呢?”   “不!”黄锦还来了劲儿,咄咄逼人道:“赵老板,咱家只问你一句话,敢接还是不敢接?”   赵永芳脸上闪过一丝挣扎,随即咬了咬牙。   “公公,你要是敢买,小人就敢接,只是万一到了期限,您赔了银子?”   “有钱难买我愿意!”黄锦毫不客气说道。   赵永芳也没了办法,贪婪的狠劲也上来了,既然你想死,那我就不怕埋!   很快签好了手续,黄锦把凭据往怀里一踹,大摇大摆,出了宏瑞祥商行。多日来积攒的怨气仿佛一下子都跑到九霄云外。   “痛快,真是痛快!唐公子,咱家刚刚表演的怎么样?”   唐毅笑道:“气势如虹,公公绝对是大海漂来的木鱼。”   “怎么讲?”   “浪荡江湖老梆子!”   “哈哈哈!”黄锦笑得眼睛都没了。 第236章 只要茶叶不要券   “林泉入梦意茫茫,旋起高楼拟退藏。鲁望五湖原有宅,渊明三径未全荒。枕中已悟功名幻,壶里谁知日月长。回首帝京何处是?倚栏惟见暮山苍。”   唐毅一边念诵,一边挥笔,写完之后,臭屁地叹道:“词好,字好,意好!我特么简直天才。”   吹干了宣纸,唐毅急吼吼跑到了隔壁,送给了邻居。   他的邻居叫做王献臣,或许不知道这个人,但是一定听说过拙政园,没错,唐毅在苏州的宅子就在拙政园旁边。   王老爷子耄耋之年,听说隔壁住着府试案首,特意邀请唐毅给拙政园题诗。别的地方都可以拒绝,唯独拙政园可不成。不但要写,还要放在最显眼处。一想到几百年后,一群人满怀憧憬,瞻仰自己的墨宝,心里头就热乎乎的。   从拙政园回来,唐毅很失落,比起王献臣,自己可更有钱,住的品味差多了,是可忍孰不可忍。   整个一下午唐毅都在围着后花园来回转,浇水、施肥、除草,弄得满身泥土草叶,好好的琢玉郎变成了野小子,一身的汗臭,衣服湿透了,外层被太阳炙烤干了,留下一层细腻的白色盐卤,一道一道,好像尿坑了一样。   凉亭之上,王世懋捂着脸,都不敢看唐毅的模样,不无担忧说道:“文长兄,我怎么觉得行之病了,还病得不轻?”   徐渭一脸的鄙夷,分明在说我早就知道了。   两个人你一杯,我一杯的喝酒,喝完了一壶,王世懋要去取,徐渭却说道:“别拿了,喝得没意思,咱们俩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园子里的那位是农夫之意不在田!”   “文长兄精辟!”   暮色四合,唐毅拖着疲惫的脚步,一步一步往书房走,徐渭和王世懋一个拿着绳子,一个拿着竹竿埋伏在房门两侧,只等唐毅过来,就把他按到捆起来,赶快送回太仓,无论如何,也不能把人逼疯。   他们卯足了劲头儿,眼看着唐毅出现,离着门越来越近,两位偷偷给了个眼色,蓄势待发。突然有人急匆匆跑来,将一个信封塞到了唐毅手里。   展开之后,唐毅顿时一扫疲态,黑乎乎的夜晚仿佛能感到他眼睛里闪烁着光,就好像狼一样。往日的唐行之回来了,把锄头一扔,迈着大步就往前院飞奔。只留下王世懋和徐渭面面相觑。   ……   等待是煎熬的,煎熬同样是成功他妈。   唐毅把自己放在泥土里,放在太阳下,抛掉所有的光环,他就是一个卑微的生命,为了衣食住行汗流浃背的可怜人。   唯有把握住底层人的心态,才有可能打赢战斗。唯有学的向农民一样坚韧,把种子种下去,可以静待几个月之后的收获,不能着急,绝对不能着急。   高手过招,谁先出手就意味着先露出破绽,露出破绽,就意味着死亡!   在这场等待的较量中,唐毅赢了,对方终于忍不住出手了。   回到了大厅,此时屋子里已经站着三个人,周沁筠、雷七、钱胖子,可怜到寒酸的兵力,悬殊的差距,几乎不可以道里计,唯一的优势就是敌在明我在暗,为了让这个优势无限大,唐毅选择了隐忍,而此刻终于可以行动了。   唐毅站在大家的面前,神色严肃,激动说道:“宏瑞祥方面已经抛售茶叶,今天的茶叶价格骤降了一成。”   周沁筠兴奋说道:“唐公子,我们立刻购进茶叶吧!”   “不!”唐毅果断说道:“我们要把手上的茶叶全都抛出去。”   “抛!”   三个人都觉得自己耳朵错乱了,现在抛售茶叶岂不是帮着压低价格吗?   “嘿嘿,你们猜的都没错,我就是要压下价格,然后在逢低吸纳,记住了,悄悄滴进村,打枪滴不要!”   ……   周立发是个小商人,经营茶馆生意,每个月都要购进新鲜的茶叶,他带着小伙计到了市场转了一大圈。一斤铁观音只要八分银子,要知道前一天还是一钱,二分银子,足足便宜了两成。   其余的龙井、瓜片、雀舌、大红袍、白茶、花茶都跟着降价,最惨的花茶足足降了三成多!   周立发连连摇头,脑筋转得飞快,遍地都是茶叶,商行的仓库都装不下了,苏州百姓又能喝多少,看样子还会降价,铺子里的茶叶还够半个月的,着什么急。掂量一下兜里的五两银子,买茶叶还不如买券呢。今年茶叶便宜,可是粮食贵啊,赶快买粮券,半个月说不定五两银子就变成六两,七两!   越想越美,周立发一溜烟儿向着米行跑去。   像周立发一般的人不算少,苏州的茶叶连续降了五天价,铁观音到了五钱银子,比起往年足足腰斩。   贩运过来的商人欲哭无泪,雨水越来越多,要是被淋湿发霉,可就血本无归,连回家的路费都没了。   “喂,朋友,茶叶卖吗?”一个大汉随口问道。   “卖,卖啊!”总算开张了,年轻茶商激动的差点哭了,急忙说道:“客爷,你尝尝,地道的铁观音,好喝着呢!”   大汉把嘴一撇,不屑道:“谁没事和苦汤子。”   “那,那您不喝,还能干什么?”年轻茶商不解地问道。   大汉撇着嘴,用看土老帽一般的眼神看着他,“听着,长点见识,大爷是做枕头的。夏天蚊虫多,用茶叶装枕头,清香容易睡觉,还不招蚊子。往年啊,茶叶太贵,大爷买不起,今年便宜,大爷要装茶叶枕头。”   卖茶的商人简直哭出来了,辛辛苦苦采茶,炒制,有千里迢迢运来,竟然落一个做枕头的下场,欺负人还能怎样?   他张大了嘴巴,一句老子不卖了,堵在喉咙里,吭哧半晌,就是吐不出来。   “客,客爷,您要多少?”   “多少,你有多少要多少,俺一年要做好几万枕头呢!”   茶商一听,眼前一亮,心说能卖出去就是好事。   “客爷,您等着,我给你送家去。”   马车拉着上千斤的茶叶消失在街口,唐毅负手而立,嘴角带着淡淡的笑容。刚刚买茶的大汉就是雷七,以各种理由购买茶叶的商人足有上百个。   他们走街串巷,到各个茶行,零散的小摊,多的一买几千斤,少的也有几十斤,用车拉着,用肩膀扛着,全都汇聚到了唐毅的手上。   到了掌灯时分,汇总的数据终于出来了。   唐毅抛出去一万三千多斤,今天买回来有一万八千多斤,却没有多花一分钱,也就是说这几天的功夫,唐毅就白白得到了五千斤茶叶。   价格下降之快,简直令人咋舌。   就连唐毅都惊讶不已,幸亏是茶叶,不是粮食,食盐一类的必需品,要不然整个苏州的票券行业都要崩塌了。   “明天继续加大收购,要比今天多一倍!”唐毅气势汹汹地吼道。   转过天来,雷七他们一改第一天小心翼翼的情况,开始了明目张胆的收购,赶着马车出去,看到茶叶,不管种类,全都一扫而光。   又是一天下来,他们足足采购了五万斤,第三天继续狂扫,到了中午时分,唐毅手上的茶叶就超过了十万斤。   等到下午,不少茶行猛然惊觉自己缺货了,他们急匆匆去寻找贩运茶叶的商人,往日这些人就像是苍蝇一样,一波接着一波,他们都懒得买。可是真正到了用的时候,却发现他们都消失了,真是咄咄怪事。   渐渐的,有些到茶行的人吃惊地发觉茶叶不见了,伙计们闲的聊天打屁。消息一传十,十传百,知道的越来越多。   “周立发,你个废物点心!茶叶便宜的时候,不知道买,现在可好,茶行都没货了,想买啊,晚了!天天就知道摆弄几张破纸,早晚茶馆会毁在你的手里。”   “胡说八道!什么是破纸,这是布券,这是粮券,这是油券,青黄不接的时候,眼看着价钱往上涨。茶馆能挣多少钱,累得死去活来,几百个铜子到头了。这些券啊,一天涨的钱就顶得上一个月了。”   老伴丝毫不为所动,讥诮地说道:“姓周的,你就作吧,早晚啊,传了三代的产业得毁在你手里。”   周立发不以为意,仰着脸得意地笑道:“还真别说,我早有心把茶馆卖了,换成票券,坐等发财。”   他嘴上这么说着,可是也不能眼看着茶馆没了茶叶用,转过天,还是跑到了茶行去看了看,果然柜架空空如也。   “我要买……”   “没看见啊,茶叶都没了,想买再等三天吧。”小伙计随口说道。   周立发把嘴角翘起,鄙夷地说道:“谁要买茶叶,我要买茶叶券,我赌茶叶要涨!”   ……   “苏州的票券数额巨大,加起来超过千万两白银。掌握如此众多财富的大家豪商就像是一个个强悍无比的勇士,披着坚硬的盔甲冲向战场。可是当他们面对敌人的时候,才猛然发觉,手里的武器竟然是豆腐做的。”   唐毅笑眯眯说道:“经过这些天的苦思冥想,我终于发现了他们的致命弱点,那就是票券交易远远脱离实体经济,变成了买空卖空的空中楼阁,而我要做的就是在脆弱不堪的地基上面,狠狠踹一脚!不管茶叶多贵,都要给我吃下来,记得,我只要茶叶,不要券!” 第237章 比当才子更有前途的工作   进入了五月份,天气越来越热,茶叶也随着天气上升,变成了炙手可热的东西,以上等铁观音为例,从五分银子一斤的低点开始,开始了曲折上涨,基本上三天涨两分,不到十天的功夫,突破了一钱银子。   经过了票券多年的洗礼,百姓们对价格变动最为敏感,一看茶叶上涨,大量的百姓带着银子,开始抢购茶叶券,人数一天比一天多,数额一天比一天大。   茶行的老板数着钱,半边笑脸,半边泪眼,券卖的多了自然要高兴,可是苏州城有百万人口,每天的茶叶消耗也有几千斤,茶行可不敢随便涨价。一旦涨得太多,老百姓不来,生意差了,票券的价值就会打折。   虽然茶行老板们不懂信用为何物,但是他们也明白朴素的道理,要想让票券卖得好,就必须维持住繁荣,让外人坚信生意会越来越好。为此他们不得不拿出售票券所得填补茶叶的亏空,还要摆出一副笑脸,迎来送往,个中滋味,只有自己知道。   “公子,动手吧!”雷七眼中冒光,兴奋地说道:“这几天宏瑞祥一共抛出了五万多斤茶叶,试图打压茶价,不过其中八成都被我们吃下了,赵永芳手上的茶叶不会超过十万斤,以现在的价格计算,至多三五万两就足以把茶叶买光。”   钱胖子跟着拍手大笑,“没错,只要市面上茶叶没了,商人和百姓就会开始抢购,这么一来,茶叶价格青云直上。让他们操纵价格,这回保证吃个大亏!”   两个好战分子战意高昂,周沁筠俏脸涨红,只是说道:“唐公子,我已经调集了三十万两白银,还有五十万在准备着。”   显然大家都想一鼓作气,唐毅迷瞪着眼睛,沉思半晌,叹口气:“从明天开始,把手上的茶叶抛出去吧!”   “为什么?”三人异口同声,不解地问道。   唐毅微微一笑,“我问你们,要是你们是赵永芳,面对价格波动,手里握着大把的茶叶,是每天抛售一些,还是集中抛售?”   雷七说道:“我听卢将军讲用兵之法的时候说过,打仗最忌讳添油战术,必须要孤注一掷,才有效果。如果我是赵永芳,一定会集中在几天,把手上的茶叶都抛出来,价格打到谷底,让人们对茶叶彻底失去信心。”   “没错,现在的问题就是赵永芳有没有这个实力。”唐毅笑道:“你们说呢!”   钱胖子吸了口冷气,疑惑地说道:“赵永芳倒不算什么,可是他背后的势力让人咋舌,也不知道这帮人会不会出手?”   “一定会的!”   周沁筠果断说道:“那些人不帮也不成,票券市场是牵一发而动全身的,茶叶完了,其他的也都完了,他们现在还没准备好,不敢冒这么大的风险。”   “嗯!”   唐毅欣慰点头,“既然他们想抛,那咱么也抛,还要抢在他们之前抛,你们以为如何?”   “高啊,诸葛在世,多智近妖!”钱胖子伸出两个大拇指,眼睛里都是小星星,雷七和周沁筠也都露出了敬佩的目光,跟着唐公子就没有亏吃。   果然转过天他们就开始了抛售,十万斤茶叶,不到两天就卖光了,最低的售价也有一钱银子,唐毅小赚了一笔。   而就在他们抛售茶叶的同时,苏州城的茶叶一下子多了起来,比起先前的数量多了何止十倍,百倍,价格也顺势跌倒了六分银子一斤。刚刚燃起热情的民众迎头挨了一盆冷水,迅速瓦解冰消,茶叶再度凉了下来。   不过茶叶价格并没有崩溃,唐毅亲自跑到街上打听了一圈。原来苏州的茶叶不只供应本地,北方,尤其是一些晋商都要在五六月份到南方采购茶叶,贩运回去。大明东有马市,西有茶市,每年光是卖出去的茶叶就有几百万斤之多,苏州就是重要的集散中心,每年茶叶交易数百万两银子,大的惊人,向前的一点波动,简直连开胃菜也算不上。   唐毅摸清了底儿之后,再也不留手了,正好北方的客商南来,是浑水摸鱼的最好时机。一声号令,各路人马再度出动。   大家挥舞着银票,见到茶叶就买,毫不客气,第一天就砸出去十多万两银子。他们疯狂买入,也引起了其他商人的注意,越来越多人加入到了购买的行列。   可以看到大街小巷,到处都是操着南北口音的商人,赶着大小车辆,上面十之七八都是茶叶。   “公子,咱们已经把三十万两银子都耗光了,苏州的仓库都装满了茶叶,您看……”   “继续买!”唐毅毫不迟疑说道:“雷七,你把苏州的茶叶都运到太仓,在太仓重新包装,储存起来,我另有用处,你给我再砸出去五十万银子,市面上所有茶叶都扫光了。”   “遵命!”   雷七血脉喷张,激动地部署去了。   茶叶,茶叶,茶叶,成了苏州城最热门的词汇,不到半个月的时间,市面上的茶叶所剩无几。这一次带来的恐慌可比之前严重多了,因为大家都知道,春天是采茶的季节,经过炒制和贩运,五六月份会有大量的新茶上市,就算有些波动,等到海量的新茶出现,价格也会降下去。   可是今年完全不同,茶叶竟然奇迹般消失了,好些北方来的商人空着两手,急得眼睛通红。随之而来,茶价快速攀升,原本只有一钱银子上下,涨到了一钱五,一钱八,五月下旬已经到了二钱三,二钱五。   过山车一般的价格让百姓们眼花缭乱,追捧茶叶券的人一下子翻倍增加,光是五月份茶叶券的出售量就是前面四个月总和的两倍之多!   茶叶价格总算涨起来了。   唐毅带着淡淡的微笑,这天晚上他把徐胖子从被窝揪了出来。   “不当人子,不当人子!”徐渭破口大骂。   “文长兄,又有好戏了,你就不想看看?”   “好戏!当真?”   “比金子还真!”   徐渭蹭地爬起来,三下两下就换好了衣服,唐毅拉着往外面走,徐渭突然站住,一转身跑到了王世懋的房间,抓起茶壶,就给二公子来了个淋浴!   “徐文长,我和你没完!”王世懋也追了出来,见到徐渭凶神恶煞般扑过来,抓着脖领提起拳头。   “别打别打,是有好事,我哪能忘了敬美兄啊!”   “好事?什么好事?”王世懋傻乎乎问道。   此时马蹄作响,唐毅坐在车辕上,看着王世懋一脸茶水,仰天长天:“表哥,你也上车吧!”   马车穿街越巷,很快到了一处庞大的院子前面,唐毅跳下了马车,徐渭和王世懋探头缩脑跟着,进入了里面,揉了揉眼睛,这才发现竟然是一座仓库,两旁都是棚子,里面对着满满当当的茶叶。   有几十个搬运工赤裸着上身,露出小耗子一般的肌肉,在火把的照耀着,发出栗色的光,他们扛着一袋袋的茶叶,装上马车,运了出去。   徐渭看了又看,恨不得把眼珠子都扣下来,也看不出这算什么好戏。   “行之,大半夜的不睡觉,你骗我们来这干什么?”   唐毅呵呵一笑:“文长兄,要想看好戏,就要付出代价,世上哪有不劳而获的?”   “什么代价?”   “看到他们没有,你也脱光了衣服,跟着搬麻袋。”   “神马?”徐渭一蹦三尺高,怪叫道:“姓唐的,我堂堂徐大才子,竟然让我干苦力的活儿。白脸的曹操才让祢衡击鼓,你比曹操还奸诈!”   唐毅呵呵一笑,满不在乎,“请自便,反正好戏我一个人看就够了。”   “哼!走!”   徐渭拉着王世懋就往外面走,刚走到门口,王世懋犹豫道:“文长兄,咱们这回去啊?”   “不回去怎样,你想扛大包啊?”徐渭鄙夷道。   “我不想,可,可我想知道有啥好戏。”   两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咬牙一跺脚,苦笑着说道:“咱俩算是被姓唐的给吃得死死的!”   唐毅摇着扇子,脸上含笑,智珠在握的劲头,简直和姜太公有的一拼。淡淡看了眼徐渭,只说:“文长兄,堂堂大才子可不能比别人差哦!”   “算你狠!我干活就是,不过要是戏不好玩,我就这里一把火烧了!”   徐渭把蓝衫脱去,紧了紧腰带,恨恨地冲上了棚子下面,抱起两大袋茶叶,跟着工人一起干活了。   唐毅又看了看王世懋,努了努嘴,“表哥,你也别闲着啊!”   “你?行之,你不能六亲不认啊!”王世懋委屈地怒吼道。   唐毅没搭理他的话,而是淡淡说道:“要是好戏让文长兄一个人知道了,你在想从他嘴里掏出来,只怕要付出的代价更大吧?”   王世懋咬了咬牙,泪流满面,“我这辈子就被好奇给害了!”   两位都去扛袋子了,唐毅这家伙从椅子下面拿出一张硬纸板,手里拿着炭笔,在王世懋和徐渭的名字下面有滋有味地画正字,别提多兴奋了……一夜无话,等到金鸡报晓,徐渭和王世懋累得瘫在了地上,肩头高高肿起,疼得直哼哼。   “唐行之,你要是光想看我们的好戏咱们没完!”   “对,我收拾不了你,让小妹出头!”   唐毅嘻嘻笑着,到了两个人身边,“恭喜二位,文长兄扛了二百七十包,每包五十斤茶叶,扣去进价,每包赚四两,也就是说文长兄昨夜赚了一千零八十两,感觉怎么样?” 第238章 死亡循环   一千零八十两!   一个晚上就这么多钱,简直比当才子还有前途!   可能吗?   准是唐毅骗自己干活呢,对头儿,前几天就说过什么减肥来的。徐渭突然觉得自己有些白痴,竟然真的傻乎乎干了一晚上,他想跳起来,把唐毅那张小白脸揉搓一百零八样,可惜他实在是提不起一丝力气。看了看胸膛一起一伏,喘得像狗一样的王世懋,他又咧着嘴笑了,人就是这么贱,碰到了比自己倒霉的,愤怒一下子就消失了。   徐渭勉强爬起来,连一句话都不愿意说,扭头就走。   “文长兄,你对小弟就这么没信心?”   徐渭顿了顿,仰头对着初升的太阳,眼睛缩成了精芒。   “三句话,多一句我都不听!”   “呵呵呵,第一句我从市场上买茶叶。”   徐渭晃了晃头,往前走了两步,显然对这种没营养的话一点兴趣都没有。   “第二句,我把茶叶送回太仓。”   更是废话,徐渭连摇头的心思都没有,直接迈步就走。   “哈哈哈,第三句,我再把茶叶运回苏州卖了!”   徐渭咬牙切齿,“唐行之,友尽,再见。”   没走出两步,徐渭突然像被雷击中一般,僵直地立在那里,脸上不断闪过各种表情,进而连手足都跟着颤抖起来,吓得王世懋都以为他抽羊癫疯了。   猛地,徐渭一屁股坐在地上,哈哈大笑,笑得眼泪都出来。   王世懋艰难地爬过去,伸手摸了摸徐渭的脑门。   “文长兄,你病了?”   “你才病了呢!”徐渭眼中闪烁着光彩,突然揪住王世懋的胳膊,抑制不住地笑道:“完了,那帮人彻底完了,他们被行之给耍得像猴子一样,额不,是比猴子还惨!唐行之啊,唐行之,念在你给我出口气的份上,这回我就饶了你!”徐渭难得如此大度地说道。   王世懋还是一头雾水,想破了脑壳都不明白,他突然有想哭的冲动,好歹老子也是有名的才子,可偏偏身边一个妖孽,一个天才,他感觉自己才是那只被耍的可怜兮兮的猴子。   徐渭索性盘腿坐在地上,一面扣着脚趾头,一面兴奋说道:“敬美,不用委屈,有人比你更委屈,行之这手要是让对方知道了,保证能气死。的确是好戏,天大的好戏!”   “文长兄,你就别卖关子了,赶快说吧!”   徐渭笑着点头,急不可耐地说了起来……唐毅趁着新茶下市的时候,果断采购,平均茶价就在七八分银子,至多不过一钱。   一口气收购了八十万两银子的茶叶,除了少数留在苏州,大部分都运回了太仓。而后在太仓重新包装,再运回苏州。   而此时苏州的茶价已经开始上涨,为了打压茶价,宏瑞祥的赵永芳必须投入更多的茶叶,打压价格,茶叶哪里来呢,除了他掌控的,就要采购,唐毅顺势就把茶叶卖给了他。   一来一回之间,一斤茶叶能赚一钱多银子,五十斤一包,赚四两银子还是保守估计!唐毅的赚钱之路就停下了吗,不,这才是刚刚开始。   唐毅把从赵永芳手里赚来的钱,再度投到市场,收购茶叶,推升茶叶价格,迫使赵永芳拿出更多的银子。   徐渭手舞足蹈,在地上画了个圆,分别在四个等分出标上了唐毅、太仓、赵永芳、茶市。   “敬美你看,行之从茶市买来茶叶,运回太仓,从太仓再卖给赵永芳,而赵永芳又要投入到茶市之中,如此一来,就形成了一个圆,你说妙不妙?”   王二少爷从来都是不当家花拉的,哪里懂这些卖来卖去的东西,挠着头,仔细看着,半晌憋出一句话,“不还是那些茶叶吗?折腾来折腾去,有什么用?”   “笨。”徐渭恨铁不成钢地说道:“你没看出来,行之是低买高卖,而赵永芳则是高买低卖,行之赚得利润越来越多,赵永芳手上的银子就会越来越少,当他耗尽家底儿,再也撑不住的时候,茶叶价格就会暴涨?”   王世懋貌似听懂了,“文长兄,茶价涨了有什么用?”   “你还能更白痴一点不?”徐渭大呼道:“你忘了,黄锦不就是买茶价上涨了,只要真正涨起来,赵永芳和宏瑞祥就会倾家荡产,彻底破产。凡是投资宏瑞祥的商人和大户都不会放过赵永芳,他们会逼债,会杀人,会把赵永芳折腾得死去活来!”   徐渭一想到可能的结果,就浑身来劲,在地上走来走去,不停搓着手。   “苏州的票券就是无数个赵永芳弄出来的,他们操控市场,疯狂敛财。百姓和中小商人都被他们坑苦了,这帮人光想着自己,全然不知道东南正在遭受倭寇入侵,一旦票券崩塌,无数百姓倾家荡产,不得不下海为盗,东南立刻就成了倭寇的天堂!”   “啊?”王世懋吓得小脸惨白,忙问道:“有那么严重?”   “当然!”徐渭笃定说道:“这些豪商以为他们势力庞大,没人动得了他们,可惜啊,天降行之,胸藏锦绣,运筹帷幄,从容布局。决胜千里。赵永芳要尝到自己酿的苦酒了!”   徐渭仰天大笑,“我要作诗,额不,是作文一篇,记叙其事,爽快啊,太爽快了!”他可不是说假的,自从蒋月泉那里了解了票券之后。徐渭没事就走街串巷,遇到谈论票券的人就凑上去,告诉他们不要买,会倾家荡产的。   结果没一个人听他的,轻者收获白眼无数,重者干脆骂了起来。   徐大才子还没有这么郁闷过呢,这些老百姓怎么都鬼迷心窍,属榆木疙瘩儿,一点不一样的话都听不进去。   徐渭又是气又是忧,苦难没有磨灭他的良心,反而让徐渭更加同情弱者,同情那些还不醒悟的百姓。   他一度都觉得操控票券的豪商就是可怕的妖魔,专门祸害人间。虽然唐毅有着辉煌的经历,可是徐渭还是信心不足。直到此时此刻,他才确定唐毅真的有斩妖除魔的惊天手段,徐渭简直比便秘一周,骤然通畅还要舒服爽快,欢喜的像是孩子。   王世懋终于从蒙圈中醒过来,啪啪拍着脑门。   “哎呦喂,我怎么才想明白啊!光是作文还不够,我要做赋做歌,让所有读书人都知道,谁还管说百无一用是书生!”   这俩人对着吹捧,越说越玄乎,把唐毅说得胜过诸葛亮,直追姜子牙,简直天上没有,地下难寻,古往今来第一人,说得唐毅脸都红了。   他虽然也对自己的计划十分得意,可还没有到嚣张地地步。   “文长兄,表哥,世事难料,咱们的对手也不是白痴,人家经营票券多年,人脉雄厚,实力惊人,要是露出一点破绽,倒霉的没准是咱们。”   “不会的!”两个人异口同声道:“行之,我们相信你!”   在这二位的心里,唐毅直接成了活神仙,对他的敬仰从滔滔江水变成了汪洋海水,那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眼睛里头都冒出了小星星。哪怕唐毅告诉他们鸡蛋是长在树上的,他们都会说我刚从树上摘了一筐。   一个晚上,唐毅不光赚了五六万两银子,还收获了两枚脑残粉。   “怎么样,算不算一出好戏?”   “算,简直太过瘾了!”   徐渭只觉得腰也不酸了,腿了不疼了,走路都有劲。   “行之,以往我就觉得你不过比我聪明了那么一丢丢儿,现在看起来……”徐渭歪着头搜肠刮肚,想着形容词。   王世懋毫不客气说道:“文长兄,你就算了吧,再和行之比,你会伤自尊的!”   “哼,要你多嘴!”徐渭突然嬉笑道:“行之,我觉得你的脑袋太了不起了,千万不能有一点闪失,所以哥哥决定日夜不离地保护你!”   “你是想学着变聪明吧?”王世懋毫不犹豫戳穿了徐渭的心思。一转身,他严肃地说道:“行之,看在小妹的面子上,收下我吧!”   徐渭不干了,怒道:“敬美,是我先说的。”   “你先说管什么用,论起亲疏,我是行之的舅哥,论起相貌,也比你体面。”   徐渭嘴上从来不输人,“哼,相貌怎地?带着我才能显出行之更加地玉树临风呢!”   ……   被两个活宝儿吵得脑袋老大,唐毅恶狠狠想道!“还有精神头吵架,还是任务少了,今天晚上的扛包数量翻一倍!”   从这一天开始,被唐毅戏称为“三角贸易”的茶叶之路就开始了,一圈又一圈,不停在苏州和太仓之间转动,宛如磨盘一般,只是这个大磨转的是白花花的银子。   第一天六万两,第二天九万两,第三天突破十万,到了第四天,直接飙升到十三万两……有了赵永芳提供的弹药,唐毅收购起茶叶,连眼皮都不眨。   苏州的茶价也就是吃了药一般,直线飙升,六月的第一天,茶价正式突破八钱银子,来到了几十年来的最高位。   什么龙井,什么毛尖,什么瓜片,都跟着疯长,顶级雀舌更是突破了一两银子一两,从而宣布茶叶比银子还贵的时代终于来了。   短短十几天,春风得意的赵永芳仿佛被抽空了所有精力,嘴角全都是豆大的水泡,两只眼睛血红血红的,盯着眼前的茶杯,突然一挥手,把茶杯推到地上,摔得粉碎。   仰天长叹:“完了,这辈子的算是完了!” 第239章 和事佬   清晨,打过一趟拳,唐毅觉得通身舒坦,背着手,默默盘算,从五月份插手茶叶,一个月时间,他已经从宏瑞祥手上赚到了二十万两现银,太仓和苏州的仓库里还有价值二百七十万两银子的茶叶。   可要说他已经赢了一半,至于黄锦手上还握着一百一十万两的茶叶券,由于茶价顺利涨起来,黄公公咸鱼翻身,那些债主非但不逼迫他,还都乖得像孙子,巴结奉承着。   只要到了六月下旬,把投资清单交割,黄锦至少能赚六七十万,对嘉靖也算有了交代。按照自己的实力,能做到这一步,已经算是很不错了,至于再进一步,牵涉到整个苏州的票券行业,上千万两的超级泡沫,唐毅的脑袋就一圈一圈膨胀,脑仁生疼。   只希望茶叶战役能让更多人清醒过来,朝廷也要订立规矩,规范票券市场,假以时日,或许能够烟消雾散。   唐毅想到这里,就越发愤怒,说到底他还只是白丁,是在野的,想要做什么都要借力打力,没法直接参与,就好像隔靴搔痒,空有一肚子想法无处施展。唐毅突然十分烦躁,连带着大赚银子的好心情都没了。   正在此时,沈林急匆匆来报告,送上了一份拜帖,唐毅看了一眼,就惊讶非常,他慌忙穿上了儒衫,急匆匆到了大门外。有一个壮硕的中年人正站在门外,面如表情。   大门展开,唐毅三步两步到了来人面前,就要行大礼。   来人一摆手,“别惹人注意。”   说完,拉着唐毅的胳膊,就进了府邸。   来人不是别人,正是知府王崇古,唐毅的案首是他给的,也算是唐毅的半个老师。   “学生该死,竟然让先生主动来访,真是惭愧,惭愧之极!”   王崇古看了唐毅一眼,爽朗一笑,“行之,老夫这些日子到各县巡视防务,也不在苏州,你就算去找,也是扑个空。”   “先生关心军务,不辞劳苦,有先生这一根擎天大柱,苏州的百姓都能放心安居,学生日后有幸能进入官场,一定以先生为榜样,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说话间,到了大厅,王崇古没有客气,居中而坐,笑眯眯说道:“行之不常拍马屁吧,刚刚的几句说得有些生硬,不好,不好!”   唐毅小脸一红,忙说道:“学生谨遵教诲,一定好好向先生学习。”   我就会拍马屁啊?王崇古一阵无语,心说唐毅这小子果然难缠,他没急着说正事,而是和唐毅聊起了闲天。   用脚趾头想,处在抗倭第一线的苏州知府日理万机,哪有功夫跑来搞家访,不用问,一定有什么事情。不过你不戳破,我也不问,看谁撑不住。   唐毅就和王崇古有一搭没一搭地聊起来,从府试说到了老爹,从老爹聊到了练兵,从练兵说到了孙子,从孙子讲到了祖宗……两个人足足聊了小半个时辰,王崇古从北到南都当过官,阅历丰富,想着三言两语把唐毅问住了,哪知道唐毅有个玲珑心窍,一点不上当,你能扯淡,我更不在话下。   眼看着日头越来越高,离着中午越来越近,王崇古终于绷不住了,叹了口气。   “行之,老夫这次来,是想请教行之一件事。”   肉戏来了。   唐毅装得诚惶诚恐,说道:“先生有什么只管吩咐,那用得着请教二字,您是折煞学生了。”   “嗯,行之,老夫想问问你,可知道苏州茶叶的事情?”   “知道!”唐毅一口答应,到让王崇古吃了一惊,这小子承认的也太快了,追问道:“行之,你怎么看呢?”   “要说苏州的茶叶,首推吴县洞庭山茶,一旗一枪,其中极品半斤就要五六万个茶芽,足见之细嫩。炒成后的干茶条索紧结,白毫显露,色泽银绿,翠碧诱人,卷曲成螺。冲泡之时,最好用玻璃盏,白云翻腾,清香怡人,实在是茶中精品。”唐毅仰起头,略带惭愧地说道:“先生若是喜欢吴地的功夫茶,学生现在就去泡。”   听完唐毅傻白甜的一番话,王崇古嘴角抽了抽,恍惚之间他都要相信了,唐毅真的和茶叶的风暴没关系。只是直觉告诉王崇古,那绝对是错觉。唐毅这小子能量惊人,有他的地方,就不会少了麻烦。   “行之,泡茶的功夫老夫是相信的,只是今天不是喝茶的时候,你就不要忙了。”   “遵命。”唐毅恭敬地说道。   又等了一会儿,王崇古实在是忍受不住了,“行之,如今苏州茶叶价格暴涨,不少商人都在抱怨,说是有人囤积居奇,炒高茶价,行之你以为呢?”   说完王崇古紧紧盯着唐毅,只见他先是一惊,随即有些愤怒,转而惭愧地说道:“学生自从府试之后,越发觉得光阴宝贵,时不我待,年底就是院试,学生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对外面的事情知道不多,做了书呆子,让先生失望了!”   书呆子!   你可真敢说!   有组织几万难民开运河的书呆子?有随着父亲练兵抗倭的书呆子?有以白丁身份面见皇帝的书呆子?   干脆我管你叫先生算了,学学你的脸皮怎么这么厚!   王崇古气得站了起来,唐毅也连忙起身,垂首侍立。王崇古盯着他半晌,愣是找不出什么合适的话。突然,他仰天大笑,厉声说道:“行之,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吧!别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   唐毅诚惶诚恐说道:“先生,学生实在不知先生是何意思?若是学生有错,您打也打得,骂也骂得,学生一无所知。”   王崇古哼了一声,“行之,既然你说不知道,那老夫倒要请教一件事情。年初的时候,织造局黄公公往宏瑞祥商行投了八十万两银子买茶叶,约定六月份交割。今年的茶价一直上不来,黄公公被债主叮得满头包。可是最近一个月,突然多了一股力量,暗中收购茶叶,抬高茶价,黄公公咸鱼翻身了。”   “哦?”唐毅提高了声调,赞叹道:“不愧是陛下身边的人物,真是有神鬼莫测之机,半仙之体,学生过去以为他只会伺候人,现在一看,竟然是小觑了英雄!”   装,你就给我往死里装!   王崇古气得一跺脚,冷笑道:“黄公公有多少本事,我心里也有本账,他是遇上了贵人,暗中相助,既然那个贵人不愿意暴露身份,老夫也不勉强。老夫只把该说的话说了,茶叶价格不管怎么变动,有两个底限,不准影响到苏州的票券市场,不准耽误北边商人采购。茶叶可不光是喝的东西,更是朝廷采取羁縻手段,拉拢部族的筹码。老夫身为地方官吏,不能不察!”   说完之后,王崇古扬长而去,唐毅急忙送他出去。转过身,徐渭不知什么时候溜了过来。   “行之,刚才来的是王崇古吧?”   “嗯。”   “他是帮谁的?”徐渭追问道。   唐毅摇摇头,“不知道。”   徐渭胖脸顿时耷拉下来,喃喃说道:“是我多嘴了,问了不该问的。”   “文长兄,你误会了,我是说我不知道王崇古帮谁。”   徐渭顿时来了精神,嬉笑道:“我还以为你不想说呢,三个臭皮匠赛过诸葛亮,你说说,咱们一起分析。”   唐毅点头,他的确需要理顺一下,王崇古这家伙和普通的地方官不同,他背后站着庞大的晋商集团,这些老西儿绝对是整个大明朝最深藏不露的一群人。   唐毅对晋商最初的认识就停留在乔家大院,后来又知道所谓八大皇商怎么出卖粮食铁器给满清,怎么无耻卖国,最终把大明奉送给蛮夷。   到了这一世,唐毅才从魏良辅那里听到了晋商的很多事情。   山西近几百年来,气候恶劣,风沙不断,人多地少,无以为继。又地处边疆,时常遭到入侵,百姓活得很艰难。   正所谓穷则思变,山西人开始经商之路,从给九边运送粮食商品开始,勤劳的晋商有扁担,手推车完成了最初的积累。   一百多年下来,他们垄断了九边贸易,同时把手伸到了最肥美的一块肉——食盐!   晋商和天然盟友徽商联手把持食盐,每年两淮盐业至少有上千万的暴利,除了打点上下,能落到晋商口袋的,至少有一半,说他们富可敌国一点不为过!   盐铁从汉武帝开始,就是专营行业,他们不需要技术创新,也不需要提高效率,花样翻新。只要打点好上下的关系,就能屹立不摇。   晋商把赚到的银子大把大把投到了教育上,两京一十三省,到处都是他们的学堂,无数寒门士子看着他们的帮助,鱼跃龙门,成为朝廷新贵。   投桃报李,这些官员自然要回馈晋商,渐渐的,庞大的利益团体形成了,从仁宣之后,大明历代皇帝都想对盐政下手,但是无论怎么改,盐税都在不停衰减,从国初的一千多万了,到了如今,只剩下不到三百万两。要知道人吃盐的数量几乎不变,而国初到嘉靖朝,大明人口饱受估计也涨了三倍。晋商之强悍,可见一斑!   王崇古就是这个庞然大物的代言人,他的态度唐毅绝不敢轻视。万一晋商要想插手票券,插手东南,那可就乐子大了。   徐渭低头着想了想,突然笑道:“行之,我看你是想多了,王崇古就是要当个和事佬而已!” 第240章 别欺负我,我看过明史   正所谓无利不起早,王崇古屈尊降贵一定有原因,把利益纠葛看明白,一切也就明朗了。   王崇古代表的就是晋商,而晋商虽然在大明朝的势力首屈一指,但是晋商又是非常保守的一群人。看他们经营的生意就能一目了然:皮草、食盐、钱庄、票号、边贸……上溯一两千年,就有这些生意,不但传统,而且多数是特许行业,需要依附朝廷的势力庇护。这也制约了晋商集团的进一步扩张。   由于保守,晋商对东南票券的生意介入并不深,所以票券无论闹到什么程度,王崇古并不关心,只要维持任内的安宁别出乱子,他拍屁股走人后哪管洪水滔天。   虽然晋商不在乎票券,可是他们不能不关心茶叶,正如王崇古所说,东边的马市西边的茶市,几百万近的茶叶生意,能给晋商带来丰厚的利润。   就拿往年来说,一斤茶叶在一钱银子上下,运到西北和辽东,五十斤茶叶就能换一匹上好的战马,在北方也值十五两银子,而五十斤茶叶的成本不过四五两,一匹马就能赚十两银子,如果贩运到江南,那可不得了,上好的战马六七十两都有价无市。   每年马市交易的数量根据官府的统计在三万匹左右,众所周知,大明的统计比后世还不靠谱,唐毅估计从北方流入的马匹每年应该在五万到七万匹左右,至少翻一倍。   也就是说,光是这一项,晋商一年就能捞到一百万两!足足顶得上四分之一个户部,王崇古跑来也就不足为奇了。   “山西人要的是茶价稳定,茶叶每上涨一钱银子,他们就要少二十万两的利润,简直是在他们身上割肉,是可忍孰不可忍。”徐渭嘿嘿笑道:“行之,现在的关口就落到你的身上。”   “我?文长兄,你是什么意思?”   “就看你有没有胆子了!”徐渭激动地说道:“我看是赵永芳这些人撑不住了,才请出王崇古施压,只要行之顶住压力,继续推升茶价,从晋商手里抢下一块肉,那可是再好不过了!”   看着徐渭一脸憧憬的模样,唐毅突然失声一笑。   “文长兄,你真把我当成了活神仙不成?”唐毅失声笑道:“你前面的判断是对的,可是后面却未必。如果王崇古真的和苏州的豪商结合,凭着他们超强的实力,足以碾压我们。”   徐渭挠了挠头,嘿嘿笑道:“行之,你也太瞧不起自己了吧?”   “非也,我是有自知之明,说到底我的根基太浅,远远比不上他们。”   “那,那为什么王崇古还要屈尊降贵,难道他忌惮荆川先生他们?”   唐毅也有这个想法,毕竟老师是南京兵部尚书,手握大权,乡勇逐步成型,老爹的地位也扶摇直上,王崇古身为苏州知府,没有必要得罪他们。   可是唐毅转念一想,又给推翻了。   政治和商业并不是能完全混为一谈的东西,王崇古不大可能随便牺牲背后的利益集团。那他在担心什么呢?   唐毅脑中不停闪过无数词汇:东南、豪商、票券、百姓、商品……对了,还缺一样东西,那就是票号!   “对,就是这样,才能把一切都串起来!”唐毅兴奋地手舞足蹈,如释重负地笑道:“票券大热,百姓把真金白银都投入进去,很多人还嫌不过瘾,他们甚至大肆举债买券。文长兄,你说他们会向谁借钱?”   “那还用说么,我又不是白痴。”徐渭鄙夷地说道:“天下谁不知道山西票号,势力雄厚,不向他们借钱向谁借钱。”   “这就对了!”唐毅笑眯眯说道:“晋商虽然没直接介入,可是他们向外放贷,实际上手上也有相当数量的抵押票券。茶叶上涨是符合这些票号钱庄的利益,要是茶叶券变成废纸,他们借出去的钱也就回不来了。”   徐渭终于豁然开朗,一摊双手,笑道:“左手要买茶叶,越便宜越好,右手握着票券,价格越高越好,手心手背都是肉,真难为王崇古了。”   唐毅点头,“没错,以我的估计,赵永芳这些人未必知道是我做的,他们只是求助王崇古,希望通过朝廷施压,把炒高茶价的人找出来。而王崇古投鼠忌器,所以他微服前来,就是希望我们能够和解,也就是文长兄所说的和事佬!”   徐渭咧着大嘴笑了起来,把两条腿得意地架在桌子上,简直傲娇的要上天了。   “看来我徐大才子也不差啊。”   “岂止不差,简直诸葛在世。”唐毅夸张地说道。   徐渭得意笑道:“过奖过奖,对了,行之,你打不打算给王崇古的面子?”   “文长兄的看法呢?”   “当然不能给!神挡杀神,佛挡杀佛。管他是天王老子,皇帝轮流做明年到我家……”   “快闭嘴吧!”唐毅伸手捂住了徐渭的嘴,再让这位说下去,搞不好就要上梁山了。   唐毅在地上走了好几圈,眼前局面对自己非常有利,看空茶叶的大户已经被逼到了墙角,只要再撑半个月,大局已定。操控票券的人就要尝到最惨痛的败绩,他们想要一手遮天,根本是痴心妄想!   不过……王崇古和晋商一旦和大户站在一起,那就不是一加一大于二的问题,就比如晋商简单地宣布减少收购茶叶量,茶价就有应声崩塌,自己的努力就付诸东风流水。   看来山西人得罪不起啊!   唐毅凝眉瞪眼,咬牙切齿,他表面看起来温文尔雅,理性冷静,实际上却比任何人都固执,他不想被任何人摆布,反过头来,他还想操控一切,改变这个世界,哪怕他的力量不够,他也想着用聪明才智去填补。   可是如今,盘算了手上一切的筹码,唐毅不得不说,他没有丝毫的胜算。唯一的杀招就是玉石俱焚,拉着大家一起完蛋。显然王崇古就是担心他会蛮干,所以才来找他。   沉默了许久,唐毅终于咬了咬牙,“来人,备车,我要去见知府大人。”   这一次是唐毅主动拜访,而王崇古变成了主人,可他并没有占据主动的喜悦,相反,还有一丝挥之不去的忧愁。   他的商业天赋丝毫不比当官天赋差,自从茶价开始大幅度波动,王崇古就意识到背后的风险,立即通知所有晋商票号,盘点家底儿,仔细排查。   这一查可不要紧,四大晋商票号,已经陆续借出去四百多万两银子,其中有八成的借款都是用票券担保的。   也就是说,票券出了问题,晋商也要跟着倒霉!   王崇古简直被后辈气疯了,没有经过筚路蓝缕的艰辛,却享受了太过的荣华富贵,使得他们对危机失去了敏感,被眼前的利益迷住了双眼,长此下去,辉煌的晋商就要出大篓子!   就在王崇古愤怒不已的时候,手下人突然来报,说是唐毅求见。王崇古顿时一惊,他本以为唐毅不会轻易低头,年轻人谁没有傲气,谁能轻易放过到嘴的肥肉。甚至王崇古都想给唐慎写信让他出面,免得唐毅不知道轻重闹出了不可收拾的后果,大家一起倒霉。   哪知道没等他行动,唐毅就主动上门了,这让王崇古大为惊讶。   “行之贤侄,你来找老夫,是想给老夫泡功夫茶吗?”   王崇古还记着呢,唐毅满脸羞惭,忙说道:“还请先生原谅,学生欺骗了您,愿意领受责罚。”   王崇古故作不知,淡淡说道:“你又怎么骗老夫了?”   “先生,学生没跟你说实话,黄公公确实找到了晚生帮忙,晚生借给他三十万两银子,又砸了数以百万的银子,把茶叶炒了起来。先生找到学生,学生没敢说实话,还请先生见谅!”   果真是他!   尽管王崇古早就有了判断,可是当唐毅亲自说出来,他还是惊骇不已。   这小子还不到十五岁,比起外甥张四维小了那么多,竟然能调动几百万了的银子,呼风唤雨,何等的厉害!真是可惜,此子若是山西人,哪怕拼了老命也要辅佐他上位,有他在,最起码晋党五十年安枕无忧。   王崇古短暂失神,随即呵呵一笑:“贤侄,少年有为啊,老夫军务政务繁多,生意的事情管不过来,你自己看着办吧。”   你还装蒜。   唐毅暗自鄙夷,还有脸提政务军务,在你们的眼里,生意永远都是第一位的,十几年后同意俺答通贡贸易,就是你和你外甥的手笔,别欺负小爷,小爷看过明史!   就在唐毅左思右想之际,王崇古已经端起了茶杯,他可不是口渴,而是端茶送客,下了逐客令。   唐毅咬了咬牙,反正自己年纪小,耍点无赖也不丢人,他一躬到地,然后苦着脸说道:“先生钦点弟子为案首,天地君亲师,名分已定。弟子有肺腑之言,不得不说。黄公公找到弟子的时候,弟子基于义愤,帮了黄公公一把。可是一个多月以来,弟子发现苏州的票券市场简直就是一个大火坑,已经到了最危险的时候,此次茶叶风暴一旦扩散,老百姓发觉手里的票券不值钱,必然挤兑商行店铺,商店势必大量倒闭,进而波及到钱庄票号,苏州商业必然遭到重创,危害之大,远远超过倭寇侵扰。别人或许不懂,先生一定清楚其中的危险,弟子斗胆请先生出手,为了苏州,为了江南,一定要力挽狂澜才是!” 第241章 拉人下水   王崇古眯缝着眼睛,悠悠问道:“行之,票券之危,当真如此严重?”   “不敢欺骗先生,这也是弟子近一个月来的心得,只怕票券要背后的那些人到了收网的时候。”唐毅笃定地说道。   “听说票券也出现十几年,背后又是那么多强悍的世家,哪里会轻易垮了,你小子不要危言耸听,哄骗老夫。”   唐毅慌忙举起右臂,攥着拳头,对天发誓。   “先生,弟子万万不敢欺骗您。”   你刚刚就骗了老夫,王崇古对此话显然将信将疑,问道:“你可有什么根据?”   “先生,所谓票券本来是考验人的眼光,如果对未来判断精准,就会获得丰厚酬劳,是一个很不错的东西。可是由于朝廷官吏不通金融,不懂生意,没有提前进行规范和预防,结果票券市场就如同脱缰的野马,一发不可收拾了。”   唐毅做足了功课,侃侃而谈:“大到粮食、丝绸,小到点心,肉类,凡是老百姓生活必需品,都产生了票券,越来越多的人加入其中,先是追涨杀跌,赚取差价,接着倒买倒卖,到了最近几年更加疯狂,各大豪商大户加入其中。他们力量强悍,能够左右市场,操纵物价。从他们介入之后,票券就完全变了味道。从最初的投资,到投机,再到敛财工具,票券已经成了洗劫苏州百姓手中金银的超级骗局。”   王崇古倒吸一口凉气,陷入了沉思,他一直在观察,可是怎么也没想过问题竟会这么严重,还有些不信。   “行之,老夫看苏州商贸繁荣,老百姓都十分接受票券,大小商铺也都客人云集,丝毫没有危机的迹象,可不像你说的这么可怕!”   “非也!”   唐毅断然道:“先生,票券是建立在对未来的判断之上,物价岂有一直上涨而不下跌的道理?可偏偏这几年苏州的物价很少下降,即便是短暂下降,也很快就涨回来。弟子调查了苏州十八种民生必需品的价格,包括,大米、面粉、豆油、盐、茶、蔬菜、水果、布匹等等,其中大米涨幅一倍左右,果蔬更是多达三倍,至于布匹也有五六成之多。”   说着,唐毅将一份统计图表送到了王崇古手里,展开一看,就让王崇古拍手叫绝。没有多余的文字,只是十几张折线统计图,将价格上涨的态势描绘一清二楚。王崇古敏锐察觉到图表的价值,忍不住说道:“行之,这是你弄出来吧?”   “是。”   “嗯,改天老夫派几个人过去,跟你学学,你不会敝帚自珍吧?”王崇古明笑得像是狼外婆,十足的趁火打劫敲竹杠。   唐毅轻轻一笑:“些许小事哪用得着先生吩咐。”   王崇古满意地点头,把精力又放在了物价上面,不由得皱起眉头,问道:“行之,老夫观之,好多东西翻了一番还多,按照道理,百姓该怨声载道才是,怎么听不到任何抱怨啊?”   “这正是票券带来的错觉。”唐毅严肃地说道:“物价上涨,带来票券价格更快上涨,老百姓手上的财富看起来不断膨胀,他们对物价也就不敏感了。可是!苏州物价已经远远超出了其他地方,这种畸形的物价根本不可能长久维持。另外倭寇频频入侵,变数横生,一旦发生长时间战乱,供应不足,物价飞涨。到时候老百姓就会拿着票券去挤兑店铺,当他们发现店铺拿不出东西的时候,恐慌就会瘟疫般蔓延,几千万的票券一夜之间变成废纸,成千上万的铺面倒闭,无数百姓倾家荡产,走投无路,或是悬梁自尽,或是铤而走险。人们说上有天堂下有苏杭,只怕到了那时候,苏州就是人间地狱!”   “不要说了!”   王崇古突然断喝一声,脸色铁青,额头上冒出了细腻的汗水。面对着千军万马,王崇古丝毫不惧,可是此刻他真的怕了,从心里往外怕了。   唐毅的分析入情入理,简直找不出反驳的理由。   府试之前,就有倭寇杀入了苏州地界,幸亏他防备及时,才没有酿成大祸,而当时苏州城的票券就动荡了好些日子,幸亏举行府试,转移了大家伙的注意。   现在想起来,王崇古都有些后怕。如果当时倭寇杀到了苏州,只怕早就大祸临头!   不光他的仕途就此中断,晋商票号也会受到极大损失。   “可恶,真是可恶!”王崇古气愤地骂道:“小畜生,竟敢不告诉老夫,还让老夫出头,简直可杀不可留!”   唐毅一缩脖子,莫非说我呢?偷眼一看王崇古尴尬的表情,唐毅瞬间明白,是有另一个“小畜生”说动王崇古找自己的,果然自己猜的没错,只是和事佬没有那么好当的,小爷一定要把你们拉下水。   王崇古发觉唐毅神色怪异,只当他识破了刚刚的失言,只好如实说道:“贤侄,老夫可没有出卖你,只是猜到除了你别人没这个本事。”   “呵呵呵,先生无须自责,既然是师徒,先生有事,弟子服其劳,不管出了什么事,弟子都站在您这一边。”   “点你做案首,是老夫最英明的决定!”王崇古欣慰笑了起来,笑到了一半,他突然憋了回去,忍不住大骂道:“臭小子,给老夫下套子是吧?分明是你来求我,怎么变成你帮着老夫了!”   ……   王崇古虽然愤怒,可是不得不仰仗着唐毅的智慧,两个人足足聊到了深夜,都在讨论票券,讨论苏州。   唐毅努力说服王崇古,让他出手解决苏州的隐患,只是王崇古没有那么高的觉悟,正如他曾经给唐毅提出的要求一样,晋商的利益要维护,其次就是他任内不要出事。至于掀起晋商和江南大户的战斗,一点兴趣也没有。   谈到了最后,双方都亮底牌了。   王崇古可以出面,压迫对方,把茶价维持在比往年稍高一点的位置,黄锦和唐毅一方可以从容撤退,还能赚上一笔。这也是王崇古对大户们的惩罚,让他们少兴风作浪。   谈完之后,唐毅坐着马车,回到了拙政园——隔壁,进了书房,徐渭正焦急地等待。   “文长兄没睡?”   “睡,心要多大才能睡着。”徐渭拉着唐毅坐到对面,忙问道:“快说说,是不是把王崇古拿下了!”   唐毅苦笑道:“没把我自己搭进去就不错了,王崇古多精明啊,他哪里愿意蹚浑水。”   “啊!”   徐渭惊呼道:“那你们谈什么?”   “抽身撤退吧,王崇古答应说服对方,黄公公的投资能赚回来,咱们囤积的茶叶也要销出去。我算了算,此一役咱们能赚五十万两左右,然后就烟消云散,天下太平!”   徐渭瞪大了眼睛,放在往常,五十万两是他想都不敢想的数目。   可是现在他失望,失望透顶!   对唐毅失望,对王崇古失望,对官场失望……   “行之,你忘了前些日子说什么来的?苏州城已经危如累卵,百姓有被榨干的可能。给了你五十万两,就忘了天下苍生,就忘了知行合一?你扪心自问,对得起阳明公的教诲吗?”   面对徐渭疾言厉色的叱问,唐毅也不辩驳,而是拿过了茶壶,没水,又抓过来酒壶,装的满满的,他给徐渭倒了一杯酒,徐渭推到了一旁。   唐毅只好自斟自饮,三杯葡萄酒下肚,唐毅的脸色染了一层红润。   “哈哈哈,文长兄,你也太小看我唐行之!”   啪!   唐毅猛地一拍桌案,吓了徐渭一大跳。   “知行合一,知行合一,这四个字阳明公做到了吗?没有,立德,立功,立言,平心而论,阳明公的功绩比起杨士奇,于谦都差之天地。”   作为心学弟子,徐渭很不喜欢听,可是却不能否认唐毅的话,只能任由他诋毁祖师爷。   “天底下什么最难,做事最难!我是想和苏州的大户一搏,可是王崇古一露面,我就不得不退,为什么?道理很简单,在绝对的实力面前,任何花样都没用,很不幸,晋商和东南大户一旦联手,就拥有了这种绝对实力!所以我必须卑躬屈膝,取得王崇古的谅解。”   唐毅猛地抓起酒壶,狠狠灌了一大口,仰天狂笑。   “晋商占据天时,就好比汹涌而来的曹魏,苏州大户占据地利,兵强马壮,好比东吴孙权。我唐毅和他们比起来,就是东西奔走的刘备,将寡兵微,回天乏术。”   唐毅仰天长叹,孤零零地站在那里,独自喝着苦涩的酒水。   徐渭突然觉得头酸心疼,觉得自己很混蛋,很残忍,凭什么把一切担子都放在唐毅的肩上,他已经做了狠多了,凭什么还逼迫他!   亏我徐渭还自认是朋友,是兄弟,可哪有一味逼迫兄弟的道理!   “行之,我,我想说刘备也不错,赤壁一战,刘备才是最大的赢家!”徐渭从来不会安慰人,只能挤出这么一句。   “没错!”   唐毅的眼睛突然亮了起来,颓靡之态一扫而光,变得神采飞扬。   “文长兄,六根清净方为道,原来退步是向前。我抽手了,晋商和苏州大户的矛盾才会突出来,他们杀得死去活来,我才有从中渔利的机会,借力打力,晋商不插手,我还真不知道怎么解决票券,他们来了,一切才好办!”   徐渭兴奋地拍案而起,大笑道:“我就知道你小子不会让我失望的!对了……王崇古那么狡猾,他会上钩吗?”   “哈哈哈,还能由得他吗?”唐毅笑得格外得意。 第242章 我上当了   进入六月,白天更长,日头更毒,在外面走一圈,白嫩的皮肤就要晒成红色,若是经常在外面,就会变的红紫黝黑,这不,黄锦的大白脸就变成了红色,翘起了一层死皮。小太监拿着药膏,战战兢兢给黄锦涂抹。   “干爹,看着您老受苦,孩儿们都心疼啊,往后您老就别在外面跑了,好好歇着多好。”小太监絮叨叨地说着。   黄锦听得熨帖,和缓地说道:“不是干爹不想安逸,可这世道不允许啊,现在茶价上来了,干爹的人头保住了,还能得到皇爷嘉奖,可要是像前些日子那样,干爹的脑袋就没了。”   小太监吓得手抖了一下,戳到了鼻子上,黄锦疼得一皱眉,小太监慌忙说道:“干爹福大命大造化大,儿子们还要伺候您长命百岁呢。”   “瞧你的小嘴,是真会说啊。”   黄锦叹着气,一抬头,正好看到小太监领着唐毅走进来。黄锦慌忙站起,笑得眼睛都没了,欢喜地说道:“哎呦喂,原来是金童子来了,快上座。”   黄锦推开了小太监,亲自过来,把唐毅按在椅子上,又是沏茶,又是上点心,不愧是专业伺候人的,动作如同行云流水,没几下就摆弄好了。   “唐公子,怎么有空来看咱家,是不是有大动作?”   “嗯。”唐毅笃定地点头。   黄锦仿佛打了鸡血,一下子就兴奋起来,搓着手,无可无不可。   “咱家就知道唐公子一般不出手,出手不一般!肯定要干大的,让咱家干啥,只管吩咐就是。”黄锦弓着身体,谄媚之态简直和面对嘉靖的时候一般不二。要说黄锦对唐毅的脑残程度,还在徐渭和王世懋之上。   唐毅直接挑明说道:“的确要干大的,只是和公公想的不太一样。”   “那是要干什么?”黄锦惊讶地问道。   “和解!”   “啊!”黄锦一拍桌子,傲然站起,尖利的声音穿破了房顶,盯着唐毅,大声吼道:“唐公子,你没发疯吧?明明是咱们占了优势,茶价一天比一天高,只等期限到了,咱们就能数银子,干嘛和解,咱家不服!”   唐毅把手一摊,笑道:“黄公公好气魄,既然如此,接下来就交给黄公公操纵吧!”   “别!”   黄锦差点吓趴下,让他操纵,还不被吃得尸骨无存啊!立刻黄锦陪着笑脸,说道:“唐公子,咱家就是拉屎攥拳头——假横!大主意不还是你拿吗,只是咱家觉着不能轻易放过了那帮孙子。”   “公公所言,何尝不是我心中所想,只是形势比人强啊!”唐毅苦笑道:“王崇古找到了我,愿意从中调停,黄公公,晋商的面子我可不敢不给,您呢?”   “我?”   黄锦一下子成了霜打的茄子,蔫了。别人不知道晋商的厉害,他可是一清二楚,只是这里是江南,不是晋商的地盘,他们搀和干什么?   “唐公子,你就那么怕晋商?”黄锦把皮球提了回来。   唐毅哑然一笑,“黄公公,不是怕谁的事情,您是宫里头的人,担负着陛下的使命,凡事以稳妥为先,毕竟掏出那么多银子,传出去有损英明啊。”   “英明?那玩意咱家早就没有了。”黄锦喏喏说道,唐毅的话戳中了他的弱点,没用多废话,他就点头了,比起唐毅预想的容易多了。   其实经历这段时间,黄锦已经习惯了对唐毅言听计从,按照他的主意,绝对不会吃亏。轻松搞定黄锦,唐毅也非常高兴。   有人要问,为何要不遗余力帮着黄锦,又为何要让他在关键时刻抽身而退?答案肯定不是唐毅心善,也不是黄公公比较萌。黄锦代表着宫里,代表着嘉靖,更是唐毅的一条退路。接下来的风暴只会更加疯狂残暴,会烧到什么程度,唐毅都没有把握,让黄锦置身事外,就成了必要的选择。   在唐毅的授意之下,黄锦和赵永芳等人展开了谈判,前后花了十五天时间,终于达成了协议,赵永芳出资一百五十万两,吃下黄锦手里的多单,同时黄锦则要把手下掌控的茶叶都释放出来,很显然赵永芳一干人还认为茶叶是黄锦悄然收购的,毕竟他们不会注意到新科的府试案首能有多大能量。   王崇古要不是因为盐铁塘,因为沙洲大捷,想破了脑壳,也不会想到唐毅。   黄锦拿回了八十万两,又还上了唐毅的三十万,最后剩下四十万两,再扣除利息,他能多赚二十来万,虽然比预想的少了很多,可黄锦就像是做了一场梦,生死就在一念之间,实在是折磨人,他是再也不想留在苏州一天。   临走的时候,黄锦拉着唐毅的手,老泪横流。   “唐公子,啥也不说了,你以后看着吧,不管到了啥时候,只要吩咐一声,咱家敢皱眉头,就让老天爷轰碎了咱家!”   送走了起誓发愿的黄锦,唐毅再度回到了自己的住处,雷七前来禀报,说是茶叶已经都抛出去了,获得净利三十九万两。   唐毅似乎对数字没啥兴趣,一下子又变回了宅男,躲在家里,和徐渭王世懋谈诗论文,闷头做文章,一门心思应付院试。   ……   宏瑞祥,赵永芳抬头望着几个伙计取下商号匾额,老眼之中,流出了浑浊的泪水。   他当然没本事请动王崇古,就在他无力应对茶价疯长的时情况下,万般无奈,只好选择求助,他找的人是谁呢?   此人名叫赵旭,是绍兴人,谁都知道绍兴师爷厉害,赵旭这家伙聪明伶俐,从小就读书很多,可是人各有志,他勉强参加了一次县试之后,就再也不考科举,也不去当师爷。   那他干什么呢,创业!   从小打小闹开始,没有几年时间,赵旭就跃居绍兴首富,接着他的生意越做越大,结交的都是超级豪门权贵。   到了二十五岁,赵旭突然将手上的产业都抛了出去,转而游走在世家和权贵中间,无论到了哪里都是座上宾,更有人说他是东南第一商人,当代的沈万三。   赵永芳比赵旭打了二十几岁,两个人也没有关系,只是在创立宏瑞祥的时候,赵永芳要借助赵旭的实力,就认赵旭做了叔叔。   有了这么一层关系,也不难开口,把赵旭请来,赵永芳就跪在了他的面前,祈求叔叔帮忙。   “唉,我早就说过,弄票券必须加着一万倍的小心,要捧着卵子过河。黄锦那家伙是皇帝身边的红人,岂会没有一点手段。”   “叔,侄子知道错了,只求叔叔能出手,拉侄子一把,侄子愿意把宏瑞祥双手奉上,孝敬叔叔。”   赵旭没有立刻答应,而是晃着脑袋,一圈又一圈,突然叹口气。果断说道:“不能在茶叶上纠缠了。”   “为什么?”赵永芳涨红了脸,不服气道:“叔叔莫不是嫌弃侄子出的价钱不够?”   “呸!我会在乎你的那点钱!”   赵旭冷笑道:“你长一点脑子,我盘算了一下,往年流入苏州的茶叶足有上千万斤,其中晋商要拿走五百万斤。而今年晋商采购不到四十万斤,这么多茶叶都被黄锦那个老阉货给吃下了,他究竟调动了多少银子,你心里有谱儿没有?”   赵永芳一阵抽搐,在心里默默盘算,最后痛苦地说道:“至少要四五百万吧。”   赵旭淡淡说道:“这么多钱,足够左右大明朝的茶市了,你输得不冤。”   “叔叔,难道你也怕他们?”   “笑话,论起银子,我怕过谁?”   赵旭冷冷说道:“我是担心茶叶剧烈厮杀,会引起其他票券一起崩盘,那时候可就不是一点银子能解决的,听我的吩咐,立刻和黄锦握手言和,断尾求生吧。”   “叔,黄锦不会那么容易撒手的。”   “放心,我自有办法,不过你可要懂的规矩。”   赵永芳脸上闪过一丝挣扎,躬身说道:“请叔叔放心,侄子知道了。”   ……   天底下没有免费的午餐,赵永芳紧紧握着宏瑞祥的牌匾,手指扣得发白,显示出内心的痛苦,大半辈子换来这么一块牌匾,从此往后,自己又成了给人家干活的可怜虫,也不知道这辈子还有没有翻身的机会!   他抓起牌匾,咬着牙扔进了火堆,任凭烈火吞噬……   “怎么会?”   赵旭的房间里,他不停在地上走动,按照他的估算,黄锦手里至少有三百万两银子的茶叶,可是这两天抛出的茶叶最多只有一百万两。   还有两百万两到了哪里去了?   赵旭百思不得其解,莫非黄锦还留了一手,或者晋商在背后操弄,总之,茶叶不会凭空消失,也不会凭空多出来。   他这个人有些强迫症,想不明白连饭都吃不下。赵旭没有通知赵永芳,直接到了仓库,他想从茶叶上找找线索。   在堆积如山的茶叶之中,走来走去,仔细看过每一堆茶叶,突然赵旭发现一个问题,所有包装茶叶的麻袋颜色,规格,样式都一模一样。   要知道茶叶从各地来,而各地的麻包肯定有细微的差别,为何福建和浙江的包装能没有任何差别呢?   想到这里,赵旭就动了疑心,他二话不说搬出几个麻袋,包茶叶都倒出来,让手下人去打听,很快有人跑回来,告诉赵旭所有麻袋都是太仓生产的。   “都是太仓!”赵旭喃喃念了几遍,突然浑身剧颤,露出了不可思议的神色,连连大叫:“上当了,我上当了!” 第243章 偷听的乐趣   唐毅把自己关在屋子里,连吃饭都没出来,徐渭和王世懋习惯了他偶尔发疯,也不搭理。大热的天,他们躲在葡萄架下面,大口吃着西瓜。   徐渭更是发明了一种极品吃法,把大西瓜放在井水里拔得凉凉的,然后拿削皮的刀,除去西瓜青绿的外皮,只剩下一个红红的“肉球”。   “敬美,你看像不像哪吒三太子?”   王世懋懒洋洋说道:“像,你劈开试试,说不定能能跳出一个娃娃来。”   徐渭转了三圈,突然脱去外衣,光着膀子,一头埋到了肉球上。只见他大嘴张开,疯狂啃咬,大块大块的西瓜进肚,汁水横流,满脸都是,顺着脖子一直流到了肚脐,难怪要脱光呢!王世懋看得目瞪口呆,眼珠子都掉下来了,徐渭毫不理会,凝眉瞪眼,好像抢食的狮子,越吃离着中心越近,汁水就越清凉甘甜,徐渭就越陶醉,玉露琼浆也不过如此,一口气啃掉了大半个西瓜,四仰八叉躺在椅子上,肚皮高高隆起。   “爽啊,太爽了!”   王世懋看着剩下的凄惨无比的西瓜,气得鼻子都歪了,还让他怎么下得去口!   “文长兄不得不说你有李白一样的审美。”   徐渭拍着肚皮,嘿嘿笑道:“是吧,青莲居士也想不出这么豪迈的吃法,如果他知道,保证要写诗纪念。”   “那是自然!”王世懋夸张地说道:“只是可惜啊,你有猪一样的品味,额不,你就是一头猪!”   徐渭满不在乎,“猪怎么样,那边还有一头驴呢!”   王世懋一抬头,只见唐毅牵着小毛驴走过来。和往常不一样,小毛驴配了一副鞍子,在精巧的马鞍上面竖着两个竹竿,在竹竿的顶端是一个小小的青色伞盖,垂下来一圈轻纱,坐在驴背上,正好能遮挡日头,巧妙极了。   “行之,骑驴都能玩出花样来,你还有脸让我们扛包,你才是贪图享乐好不?”王世懋抱怨道。   唐毅难得脸色一红,低声说道:“又不是我骑。”   “不是你还能是谁?这个小畜生也不让我们骑啊!”   一说到小畜生,小毛驴顿时哼哼叫起来,冲着王世懋龇牙咧嘴,吓得王二公子变颜变色。“不管谁骑,都赶快把这破玩意弄走!”   徐渭眯缝着眼睛,哈哈大笑,“敬美,说你是个棒槌,都是夸奖你,没看出来啊,人家是要接媳妇去了!”   “媳妇?”王世懋眼睛瞪得老大,“小妹要来?我怎么不知道!”   唐毅呲着牙嘿嘿笑道:“表哥,是周姑娘把悦影接过来的,我准备带她逛逛苏州,只是我们两个,你就别凑热闹了,留在家里头好好准备着,回见!”   说完唐毅掉头牵着小毛驴撒腿就跑,一溜烟儿消失在了眼前。王世懋气得眼睛都瞪圆了,这叫什么事啊,妹妹来了,不是当哥哥的陪着,把我当成了什么,伺候人的老妈子?   越想越气,他把火都撒在了徐渭身上。   “赶快滚起来,赶快去洗澡换衣服,要是妹妹来了还这样,我,我跟你拼了!”   ……   船只靠岸,跳板搭好,从船舱里探出一张俏丽的小脸,饱含秋水的眸子,明亮灵动,带着一丝急躁,不停在人群中逡巡而过。   “妹妹找什么,人不是在那里吗?”   王悦影顺着周沁筠的手指看去,果然见到一个身着淡灰色儒衫的少年郎,手里牵着一头粉鼻子粉眼的小毛驴,正在翘首以盼。   “是行之!”   小姑娘兴奋地跳起,急匆匆出了船舱,踩在跳板上,既紧张又兴奋,小心肝都提到了嗓子眼,还差一步到了岸上,一只手伸了过来。   “抓住了。”   王悦影愣了一下,绯红着小脸,抓住了滚烫的大手,两手握在一起,双方都能清楚感触到对方的心跳,砰砰砰,竟一下子在跳板头僵住了。直到后面传来周沁筠的咳嗽声,王悦影才羞得脖子通红,急匆匆跟着唐毅上了岸,来到了一棵高大的柳树下面。   唐毅呆呆看着,王悦影为了方便,穿着男装,同样方巾儒衫,越发显得五官清秀,俊美异常。细腻的肌肤白净如玉,明眸皓齿,琼鼻精巧,小口红润,纤长的脖颈,瘦削的肩头,从上到下,无一不美。   “哈哈哈。”唐毅突然傻笑起来,简直犯了花痴一样,王悦影白了他一眼,低声说道:“周姐姐看着呢!”   “管她呢!”唐毅嬉笑着拉过小毛驴,对王悦影说道:“王兄,请上驴吧!我带你逛逛苏州。”   王悦影还有些犹豫,求助似的看着周沁筠,周沁筠笑道:“妹妹,你是羊入狼口,恕姐姐帮不了你了,我还有事,告辞告辞!”   周沁筠很不讲义气地丢下了王悦影,自顾自跑掉了。   霎时间王悦影就只能任凭唐毅摆布,骑上了小毛驴,唐毅牵着小驴儿,走在了繁华的街道上面,两旁店铺林立,天南海北,甚至连西洋的货物都应有尽有。   做生意的扯着嗓子高声吆喝,比唱戏还有趣,王悦影顾不得羞涩,好奇地看着。没走出多远,就到了城隍庙前的空地,这里聚集了南北杂耍说唱的艺人。   有的赤着上身,胸口覆盖着一寸多厚的石板,一锤子下去,石板碎成八块,人毫发无伤。有的挺着一杆花枪,刺在咽喉上面,锐利的枪尖愣是扎不透一层肉皮,看热闹的大声叫好。   有人耍着双刀,速度如飞,就好像一团白雾,旁边有人抓起水桶,一桶水泼过去,耍双刀的家伙舞动不停,猛地停住,身上一滴水都没有!   “好啊!”   精彩的表演,王悦影都忘了矜持,随着大家拍手鼓掌,骤然间才想起唐毅就在身旁,不由得一吐舌头。扭头看唐毅,唐毅只是宠溺地看着,毫不生气,掏出了一把碎银子,递给了王悦影,小姑娘心领神会,抓起银子,奋力扔到了圈子里面。   “多谢公子赏啊!”   很快,越来越多的艺人知道有一对大方的公子哥,人漂亮的不像话,出手也大方。见他们过来,都拿出了看家的本事,逗得王悦影笑声不断,不停叫着:“赏,赏啊!”   两个人一直逛到了下午,唐毅都疲惫不堪,王悦影却依旧兴趣盎然,这还是坐了一天多的船,要是状态完美,只怕唐毅早就趴了。   “悦影,咱们吃点东西吧!”   王悦影意犹未尽,可是唐毅说了,她只好点头。   唐毅在街边看了看,下意识摸了摸兜里,顿时傻眼了。带来的碎银子都打赏了,银票倒是有几张,不过哪个小店能收下几万两的银票啊。王悦影突然得意地伸出了小手,手心有一粒碎银子,二三钱的样子。   “我留着一块,没都赏了。”   “哈哈哈,好聪明的媳妇!”唐毅接过了银子,心说你倒是留一块大的,像样的饭馆不够,他只好找了家干净的茶馆,两个人上了二楼雅座。没要别的,点了两碗枫镇大面,一碟蟹壳黄,一碟袜底酥。   小伙计上菜的时候,还给他们介绍:“二位公子,咱们的枫镇大面地道正宗,妙处都在汤里面,不光用肉骨,鳝鱼骨熬汤,还加了酒糟螺丝。看着没有,浇头用的是焖肉,不放酱油,纯用盐调味,肥美鲜嫩,入口即化。”   唐毅嗅了一口,果然酒香扑鼻,他高兴之下,把剩下的银子都赏给了小伙计。两个人都走得累了,迫不及待开吃了。   夹起焖肉,放在嘴里,果然在舌尖化开,滋味妙不可言。再喝一口浓浓的汤汁,从里往外舒坦,没几口额头上冒出了细腻的汗珠。   王悦影也学着唐毅,大口大口吃了起来。不一会儿小脸红润,鼻头微微冒汗,更显得迷人不已,怎么看都看不够。   这时候雅间门口走过两个人,透过帘子,正好能看到里面的情况,有一个人脚下就慢了两步,另一个不耐烦地拉着他。   “陆兄,有什么看的,不就是两个吃面的穷酸书生吗?”   这时候两个人已经到了隔壁雅座的前面,就听偷窥的家伙略带遗憾地说道:“郑兄,你啊就是一个肉眼凡胎,哪是两个书生,分明是一出楼台会,梁山伯见祝英台!”   他们说的声音不大,可是雅座的隔音不好,唐毅两个听得一清二楚,王悦影顿时羞得脖颈通红,唐毅起身就想替媳妇出气,王悦影急忙摇摇头。   “哥,咱们走吧!”   “嗯,不和俗人一般见识。”   他们正准备离开,又听到有脚步声,从另一边上来两个人,也到了那一间雅座。只听他们寒暄了几句,就听其中一个说道:“赵兄,你怎么能放了黄锦那个老阉货啊,多肥的一块肉,吞下来多好。”   唐毅听到这话,顿时浑身就是一激灵,冲着王悦影微微摇头,让她不要说话,小姑娘心领神会,侧耳倾听。   又过了半晌,从里面传来一个很有磁性的声音:“陆兄,郑兄,我也不瞒着你们,我被耍了。”   “新鲜,赵兄你可是当世的沈万三,只许你骗人,没人能骗得了你!”   “唉,别说没用的,我的确是栽了,谁能想到凭着一百万两银子,就能操控苏州的茶价。”   姓郑的那位好奇问道:“到底怎么回事?”   “有人把茶叶吃进去,运到太仓,改头换面,又抛了出来。难怪茶价压不下去,人家越卖银子越多,本钱越雄厚,赵永芳被人耍的连猴子都不如!”   啪,赵兄用力拍着桌子。   郑兄和陆兄互相看了眼,都露出了惊骇的神色,简直匪夷所思,天雷滚滚,“不会把,谁这么缺德啊?” 第244章 好一口大黑锅   唐毅并不是迷信的人,可是他现在相信了,有的人真的能够旺夫,比如面前的王姑娘!他废尽了心力探查不到的东西,竟然吃了一顿面条,什么都来了。唐毅好想把佳人抱在怀里,好生亲热一番。   王悦影似乎被他灼热的目光吓到,花容失色,起身就要离开,唐毅慌忙拉住了她的手,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王悦影看了一眼他的手,唐毅讪讪松开,两个人老老实实坐下来,隔壁的谈话的声音又传来了,唐毅竖起了耳朵。   那位郑兄用着夸张的语气说道:“赵兄,我怎么有些害怕啊!别说茶叶,就算是粮食,布匹,几乎每样东西,只要用这套方法,谁也承受不住啊!”   陆兄也说道:“真是想不到,老阉货身边竟有如此的高手,只是小弟有些不解,他为什么放手了?如果换成我,我一定大量收购茶叶,把价格推起来,等到文书期限一到,拿着茶叶券,逼着宏瑞祥交割茶叶。到了那时候,哪怕三五两,甚至十两八两都要买下,要是不然,黄锦大可以调动官府的力量,直接抄家都没法拦着,人家名正言顺啊!”   唐毅默默听着,心瞬间悬起来,暗暗惊叹古人的厉害,经典的轧空教程就在三言两语之间勾勒出来。   如果自己真的坚持下来,没准被人家看破手脚,就有折戟沉沙的危险,自己小胳膊小腿,可经不起折腾。   唐毅屏气凝神,继续听着,就听那位赵兄冷笑了一声:“你说的没错,所以不可能是老阉货,以宦官的贪婪,他们会放着数以百万计的利润不要,果断收手吗?”   “那是谁?”郑陆二人异口同声问道。   “是晋商!”   “不会吧。”郑兄竟然道:“老西儿不是从来不掺和票券吗,他们怎么会兴风作浪?”   陆兄讥笑道:“郑兄,你是找到了桃花源吗?”   “此话怎讲?”   “乃不知有汉,无论魏晋!”陆兄得意地笑道:“这两年票券越来越热,有多少人向山西票号借银子?以我的估算,老西儿手里至少有二百万的抵押票券。”   这话又印证了唐毅的判断,唐毅不停点头,听得格外仔细,生怕错过一个字。   郑兄又诧异地问道:“老西儿手握着票券,他们推高茶价,让手里的票券升值,的确能打捞一笔。可他们的贪婪不比黄锦差,为何要收手呢?没有理由啊!”   “他们有!”   赵兄果断说道:“晋商每年都要采购大量的茶叶,运到九边,如果茶价暴涨,对钱庄是好事,可是那些做南北贩运的商人就亏大了。”   原来如此啊!   郑兄点了点头,“赵兄果然高见,能用出左手买右手卖的高明办法,除了老西儿之外,别人绝无可能。只是我想不透,他们搀和进来,那为什么王崇古还答应帮忙呢?”   一个简单的问题,隔着一间包厢,唐毅的心都差点跳出来。   他最担心的就是晋商和苏州大户摊牌,那样的话,自己就不得不独自面对苏州大户的怒火了,咬紧了嘴唇,仔细倾听。   过了好一会儿,才听到赵兄说道:“这就是他们阴险之处!以我估计,一定是老西儿看到了黄锦倒霉,他们暗助黄锦和我斗法,目的就是为了测试我们的实力。”   “测试实力?”   “嗯,他们把黄锦推到台前,然后充当和事佬,换取我们的好感,同时经历一场风暴之后,人就会放松下来,他们好暗中布局,调动势力。”   “他们想干什么?”郑兄激动地问道。   “还能干什么,天底下赚钱的事情能少得了晋商吗?开国之初,两淮盐商里面晋商寥寥无几,而如今所有大盐商的祖上都是山西人!人心不足蛇吞象,他们吞了两淮盐业还不够,把手又伸到了江南,伸到了票券上面,真是可恶至极!”赵兄一边说着,用力锤击桌子,怒火之强,唐毅都能清楚地感到。   怒火越大,唐毅就越高兴,他服从王崇古的调停,一方面是知道实力不足,另一方面也是制造假象,让苏州的大户误以为唐毅是晋商的白手套,好吸引双方大战。   只是唐毅高估了自己的影响,人家根本没有把他当成了玩家之一,从头到尾,都把矛头对准了晋商,虽然拉仇恨的效果更好,可是唐毅还是有些小郁闷。   不过他很快就被接下来的谈话吸引住了。   那位陆兄又问道:“赵兄,你确定晋商要动手?”   “应该差不多了,我本以为当初把王崇古调来,只是想捞点军功,没想到竟然有更险恶的用心!”赵兄止不住地怒气勃发,“他们想动手就来吧,我要和他们周旋到底,看看究竟谁更厉害!”   哗啦。   郑兄的茶杯落在地上,摔个粉碎。   “赵兄,你疯了,老西儿势力多强,你不是不知道,和他们斗,那是九死一生啊!”   “哈哈哈!”赵兄得意地笑道:“你未免也把晋商看得太高了,近些年来,东南的豪商如雨后春笋,层出不穷,论起财力,未必怕晋商,强龙不压地头蛇,你们想一想,如果能把晋商击败,整个大明朝的商人还不都要听我们的号令。到时候天下就有两个皇帝,一个是紫禁城的朱皇帝,一个就是我们!”   吸!   郑陆两个人都吓得不敢说话,这位赵兄的野心还真是惊人啊!   又沉默了好一会儿,郑兄才长长吸口气,忧心地说道:“赵兄,我怎么都觉得有些危险,要不和王崇古通个气,探探口风,万一是个误会……”   “不!”赵兄果断说道:“这种事情就是以有心算无心,若是王崇古得到了消息,我们可就一点胜算都没有了。”   “奶奶个球的,你还算是爷们吗?”陆兄咆哮道:“伸手摸摸裤裆儿,怕晋商怕成了这个样子,真是丢人?本来票券就要撑不住了,晋商跳出来,让他们顶缸岂不是更好!”   赵兄微微一笑,“还是陆兄有魄力,我决定从今天开始,就转手做多,把价格都炒上去?”   “都?”   “没错,不只是茶价,布价、粮价、煤价,一样都不放过!”   听到了这里,唐毅已经没有坐下去的必要了,他冲着王悦影招了招手,两个人悄悄下了茶馆,骑上了小毛驴,唐毅一溜烟儿回到了府邸。   唐毅伸手把王悦影搀扶下来,小姑娘虽然不懂茶馆听到的消息意味着什么,可是看唐毅紧张的样子,也不由得担心起来。   “哥,是不是有大事了?”   唐毅有些惭愧,脸上发红,说道:“本该多陪你好好玩的,谁知……”唐毅懊恼地直跺脚。   “哥,你是做大事的,日子长着呢,两情若是长久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小丫头说完,扭头就跑,迎面正好撞上了王世懋,仿佛受惊的小鹿,惊呼道:“二哥!”   “二哥,哥,一字之差,云泥之别啊!”王世懋摇头叹息:“进来吧,接风宴都准备好了。”   ……   夜半三更,唐毅捧着一摞文稿,到了徐渭的房门前,没锁!   唐毅轻轻推开,只见徐渭正襟危坐,在灯下沉思呢,见唐毅进来,笑道:“怎么样,徐大仙未卜先知的本事不差吧?”   “是啊,徐大仙法力无边,小弟这不来求你帮忙吗!”   唐毅一屁股坐在了徐渭的对面,把文件随意一扔。   “文长兄,终于来了!”   “当真?”徐渭兴奋地搓手,狠狠一拍桌子,巴掌通红也顾不得疼。   “行之,晋商要对东南下手?”   “准确说是东南要反击晋商。”   徐渭摆摆手,“总而言之,狗咬狗一嘴毛,无所谓的。”   “不一样啊!”唐毅笑道:“晋商虽然实力雄厚,可是东南毕竟是地头蛇,如果抢占了先机,没准真能击败晋商,胜算至少有七八成。”   “这么高?岂不是说王崇古没戏了吗?”徐渭惊讶地说道:“行之,要不要去告诉王崇古一声?”   “算了吧,两个庞然大物厮杀,没有几个月,不会出结果的。”   “那可就好玩了!”徐渭抚掌笑道:“咱们要做什么?”   “很简单,就是让他们斗得更惨,最好是两败俱伤,到时候再以救世主的身份降临。”唐毅得意地笑道:“金融期货太危险了,一把神兵不能放在两个不懂事的孩子手里!”   ……   山雨欲来,空气中都是凝重的味道,两个能轻松动用几千万两资金的庞然大物,光是想想,就让人血液沸腾,不能自己。唐毅知道未来的战斗取决于谁手上的筹码多,谁的弹药更充足。   战场有两个一个是票券,一个是实物,唐毅自知没有本钱去填票卷无底洞,大难临头,实物为王。   唐毅果断下令,全面收购物资,不过这一次他玩了一个小花招,他把银子存入几家山西钱庄换成了银票,然后挥舞着银票去收购物资,买茶叶,买米,买面,买布匹……   好巧不巧,王崇古因为唐毅的提醒,感到票券危险很大,他和几个钱庄的老板沟通,让他们调集一批银子过来,以备不时之需。   本来只是避险的举动,可是看在赵旭等人的眼睛里,不亚于宣战的号角,再加上唐毅的采购,让他们确信无疑,是晋商要动手了,不得不说,唐毅这个好学生结结实实给老师一口大黑锅! 第245章 文征明   昨天夜里,从浙江来的信使送来一封家书,厚厚的有几十张的样子,唐毅小心翼翼地展开,熟悉的字体跃然纸上。   “唐毅吾儿见信如晤:欣慰吾儿连中二元,为父欢喜非常,以吾儿之才,潜心读书,三元高中,不过反掌之间……”   刚看了第一段,唐毅就差点喷了,心说别人捧也就算了,老爹跟着起什么哄啊,自己吃几碗干饭还不知道?   说实话,唐毅都觉得连中两元都有些高调了。   不是唐毅谦虚,而是他有自知之明,凭着他的活动能量,搞个二甲靠前,麻烦不算大。毕竟每一科都有几匹黑马,别人也说不出什么。   可一旦太高调了,成了众矢之的,拿着放大镜检验你,没毛病也挑出毛病来了,再想要运作,就难上加难。   当然唐毅也明白,老爹这是高兴过火了,还是往下看吧。   老爹接下来果然就冷静了许多,他嘱咐唐毅不要骄傲,须知人外有人天外有天,要用功读书,多向文长先生请教云云。又说到本不该打扰吾儿读书,但是有些心事不吐不快。   “……从去岁算起,乡勇编练已过半年之期,为父从浙东之地精选七千五百名乡勇士兵,其中人人与倭寇皆有血仇,粮饷充足,训练得法。又筹建军器作坊一座,至五月间,已经赶制鸟铳二百杆,三眼铳五百杆。士兵苦训战阵之法,火铳手求战心切……然则,总督张经偏信狼兵,对乡勇嗤之以鼻。为父空有报国杀敌之心,却没有施展空间。唯有整日饮酒,消磨时光……”   看着老爹愤愤不平,喋喋不休的抱怨,唐毅眼前就浮现他灯下愁眉苦脸埋头写信的模样,不知不觉间,嘴角就浮现了一丝笑容。   “看来老爹是有些闲了,张经不用你,孩儿用你!”   唐毅把老爹的书信收起来,立刻提笔,他把苏州的事情写了一遍,然后又给老爹写了几个任务,而后用漆封好,让人连夜送出去。   老爹就算是一路援军,要不要发动,就看局势到了哪一步。小憩一会儿,天已经亮了,唐毅没有多睡,而是立刻梳洗,而后带着徐渭和沈林上大街了。   比较而言,虽然和王悦影逛街累得要死,但是唐毅心甘情愿,可是对着徐渭和沈林他就没有耐心了。   徐渭这家伙越来越不靠谱儿,看到有人卖虎头鞋,卖拨浪鼓,他居然买了下来,然后一本正经塞给唐毅。   “拿去,这是给我干儿子的!”   “呸,徐文长,你少占便宜,我什么时候成你干儿子了?”   徐渭白了他两眼,鄙夷地说道:“你?想当我都不收,嫌闹心!”   “哇呀呀,你给我说明白了,不然我给伯母写信,让她收拾你。”   提到了老娘,徐渭老实了,乖乖说道:“我觉着你和王姑娘也差不多了,就凭咱们的关系,你的儿子认我做干爹,也没什么问题吧?”   “这倒也是。”唐毅沉着脸说道:“我还没正式下聘礼,婚期也没订,至于孩子那就更远了,还不一定是男孩女孩,你着什么急啊?”   徐渭压低了声音,在唐毅耳边说道:“我可听说你的老岳母还没松口呢,不如就来个先下手为强,把生米炒成熟饭,我这个干爹也能快点上任。”   还想往下说,只见唐毅的脸变得铁青,到了发作的边缘,徐渭一把拉起沈林,撒腿就跑。   “我去给孩子买吃的,回见!”   ……   徐渭三晃两晃,从人群消失不见,唐毅只剩下一个人,游走在各个铺子之间,不管是大是小,也不管是卖什么的,唐毅都要去看看,还要找掌柜和伙计聊一聊。   他始终认为很多直观的感觉往往比数字更接近真实。一圈走下来,唐毅得到了一个很要命的结论,苏州城万物皆涨。   以老百姓用的最多的棉布为例,五年前只要二两银子一匹,仅仅比粮价稍微贵一点。可是接下来棉布就进入了涨价的快车道,最新的价格已经突破五两,更有些质量好的,达到了六两。   五年翻了三倍,已经远远超出了大多数老百姓的承受能力。   很多人成亲的时候,做不起新被褥,逼得老母亲不得不摇起多年不用的纺车,给儿子纺织棉布。   再比如肉类,也涨了一倍多,饭店的红烧肉块越来越小,量越来越少。   凡此种种,已经预示着危机已经开始了,只是大家浑然不知,都沉浸在票券升值,财富增长的幻觉当中,不能自拔。   票券说到底就是一张纸,能带动的只有造纸和印刷产业,再上面不论印上多大的名额,一点意义艘没有。   就好像天地通银行一样,写再多的零,也是一块钱一捆!   迟早苏州的百姓会有醒悟的一天,只是不知道有多少人能看到那一天。   唐毅突然十分懊恼,他低着头,路过一处酒馆,就见里面有人招手,正是徐渭和沈林,面前摆着几道小菜。唐毅气不打一处来,迈步走进来,就要发作。徐渭连忙抢先说道:“衡山先生,这位就是唐毅,唐行之,荆川先生的高足,今科府试的案首。”   坐在徐渭的对面,有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者,此人十分富态,慈眉善目,虽然容颜苍老,但是精神头充足,上下打量唐毅,忍不住赞叹起来。   “哎呦,老夫还以为唐寅去世之后,世间再也没有如此人物,没想到小友风采远在伯虎之上,真是长江后浪推前浪,老了,老了啊!”   唐毅一愣,徐渭介绍道:“行之,这位就是文征明,衡山先生,天下闻名的才子,诗书文画,天下四绝!”   老头听到徐渭的话,连连摆手。   “徐文长你不要消遣老夫,什么才子,就是老棺材皮,黄土都埋到了脖子,就等着再来一锹,好去阎王爷报道呢!”   老头的话唐毅一个字都没听进去,他只听到了文征明,老天啊,这不是江南四大才子之一吗?其余三位都不长命,早早地死了,唯独文征明年过八十,耳不聋眼不花,能整日写蝇头小楷,不知疲倦,简直就是神仙般的人物。   见到了上辈子的偶像,刚刚的不快一扫而光,唐毅连忙给文征明施礼。   “晚生拜见衡山先生,愿先生长命吉祥,事事称心如意。”   “真会说话,你可比荆川随和多了。”文征明随手从手腕上解下来一串菩提子,每一颗都磨得红润发光,送到了唐毅的手里。   “糟老头子把玩儿了十几年了,可别嫌轻啊!”   “岂敢岂敢!”唐毅拿出了一方手帕,小心翼翼包起来,放进怀中,笑道:“我可要藏好了,要是别人知道这是衡山先生的东西,只怕要引来无数人哄抢啊。”   文征明很喜欢唐毅的率直,笑得脸上皱纹都开了。   “老夫的东西可不值得抢,现在人都抢券,抢粮食呢!”   老先生也提到了券,唐毅顿时来了精神,问道“衡山先生,您老也买了券吗?”   文征明笑着摇摇头,“今日脱下鞋和袜,不知来日穿不穿。钱财对老夫连浮云都算不上了。老夫眼下不过是每天买些粮食蔬菜,够一家人吃得就成。闲下来写写字,侍弄花草,还养了两只小黄雀,哨起来好听着呢!”   老先生兴致勃勃,讲起了他的养鸟心得,滔滔不断。看得出来,文老先生风光过,也失落过,十次参加乡试落榜。在嘉靖二年,五十四岁的文征明被推荐为贡生,进入京城,又被选为翰林院最低级的待诏。四载宦游,老先生看透了官场,回到苏州隐居,几十年过去了,该放下的早就放下了。   言谈话语中,那份恬然潇洒,简直令人心驰神往。   唐毅自知一辈子也别想修到人家的境界,便提议道:“衡山先生,晚生去买些米面蔬菜,送您老回家,顺便瞻仰一番老先生的墨宝,不知道晚生有没有这个福分?”   “呵呵,行之太客气了,老夫早就听说徐文长和唐行之都是当世了不得的才子,文长的才华老夫早就见识过,行之有多大的本事,老夫还不清楚,正想好好看看。只不过……”   “老先生有什么难处?”   文征明呵呵一笑,“谈不上难处,老夫在粮店和菜市场转了一圈,粮食比起昨天涨了一成还多,老夫一气之下,就什么都没买。说起来也怪,一辈子粮价起起落落,唯有这几年总是往上涨,也不见跌,行之你可知道是怎么回事?”   老先生还真问对了人,唐毅沉吟一下,没有多说,而是用手指沾着水,在桌子上写下了一个券字。   文征明已经到了老眼平生空四海的境地,略微寻思一下,感叹道:“月有缺损花有凋谢,天道尚且不全,岂有长盛不衰的道理。”   “先生高见,晚生回头给您老送半年的粮,足够吃到烟消云散了。”   “半年啊,那多不好意思。”   徐渭忙说道:“衡山先生,吃大户天经地义。”   “哈哈哈,文长,吃人家的嘴短,老夫可不上当。这样吧,粮食送去,回头老夫给行之几本亲手抄写的佛经,就算抵账了。”   唐毅不好意思地说道:“衡山先生墨宝价值连城,晚生岂不是占便宜了?”   “呵呵。”文征明感叹一笑:“离乱的年,一斗米就值金子,没准还是老夫占便宜了呢!” 第246章 万物皆涨   江南商贸繁荣,经济发展,充足的外来贵金属就像是落在干涸田地上的甘霖,迅速推动着东南的繁荣,催生资本萌芽的出现。   如今江南的资本分成了两条明显区别的道路,第一条就是以豪商大户权贵代表的金融势力,他们利用票券作为武器,大肆投机,榨取巨额暴利。   另一派则是以交通行为核心,形成的实业集团。   交通行是从盐铁塘发家,改善交通状况,带来丰厚的回报,使得交通行的决策层更愿意依靠实实在在的东西发财,比如家具、酒、丝绸、造船、文具等等,另外他们还喜欢革新商业模式,比如推行加盟制,比如订立统一的行业标准,比如建立大型市场,比如鼓励技术创新……   虽然交通行论起整体实力,远逊于苏州的世家豪商,但是单独任何一个世家都没法和交通行比拟。而且交通行还有一个巨大的优势,就是他们不拘于南直隶,触角已经蔓延到浙江,山东,京师,江西,湖广等地,好像八爪鱼一般。加入交通行系统的商贾士绅比不得顶尖豪门,但是胜在人数众多,涉及领域广泛,其中人才辈出,底蕴雄厚。   构成了唐毅最大的本钱,正因为有这些人的支撑,唐毅才敢打晋商和苏州豪门的主意,进行火中取栗。   “公子,最近几天各地的资金陆续调入,已经差不多有三百万两白银,另外还有二百余万在十天之内,就能调集过来。”周沁筠轻松地说道,貌似几百万的白银根本没看在眼里一般。   倒是唐毅欣喜异常,“这么多?大家伙不是挺担心的吗?”   “大家当然担心,不过他们更愿意相信公子!”周沁筠甜甜一笑,“您狙击茶叶,狠捞了一笔,他们都羡慕不已,盼着吃香的喝辣的。”   还是自己鼓励了他们!   唐毅摇摇头:“承担的希望越大,责任就越大,到时候出了问题,可就万劫不复了。”   “不会的!”   周沁筠笃定地说道:“公子,您不会输的!”   “对,我当然不会输!”唐毅霸气地说道:“告诉他们,银子不要汇过来,从各地多多采购物资,囤积起来,给我准备着。”   “都要囤积什么?”周沁筠追问道。   “两白一黑。”唐毅笑道:“能决定价格的就是大宗商品,粮食、棉布、煤炭,只要握住这三样,我们就赢定了!”   周沁筠沉默一下,用力点头。   ……   棋子已经都落下去,唐毅又收敛锋芒,安安心心做他的才子兼宅男,每天三篇八股,有空捧着朱子集注,苦心研读。   要说起来,唐毅这辈子是心学弟子,上辈子是三好学生,对于禁锢思想的程朱理学没有任何的好感。可是真正耐下性子,仔细思索,唐毅渐渐品味出理学的味道。   两宋是漫长中国历史的特殊节点,一方面宋人创造了无与伦比的物质文明,文治达到了历代的顶峰,他们骄傲,自豪。   可是文治的兴旺并没有带来真正的尊严,宋代的版图是历代大一统王朝中最可怜的,别说西域,辽东,就连幽州都没了,还要不停掏出岁币,奉送给蛮夷。   屈辱和荣耀同时扛在了宋人的肩头上,使得士大夫们不得不反思国家究竟出了什么问题,在所有人苦闷求索的时候,有人站了出来,说我们之所以失败,是私心作祟,是人心不古,所以我们要尊奉天理,要革除人欲,要超脱自我,追求先贤的脚步……   漫长的历史对中国来说,是一笔财富,更是一种负担,每每出现问题的时候,人们就习惯于反思历史,从古人的智慧找出答案。   理学就是这种观念的产物,排斥人欲,王政复古,追求所有人的同一,以达到用最小的成本,治理最庞大国家的目标。   说到底这是一种懦弱的表现,不敢面对未来,才会不停回首过往。   在这一刻,唐毅突然明白了心学的可贵。不再追求虚无缥缈的天理,把目光放在人的身上,重视自己,才有了希望,有了勇气,有了追求,对未来不会恐惧,对海洋不会排斥,对君王不再匍匐……   轻轻合上了书本,唐毅脸上露出了自信的笑容,这就是他的心学,或者说这就是他希望心学走的方向。   虾米须的门帘挑起,徐渭探头往里面一看,突然觉得唐毅和以往不一样了,身上笼着一层神圣的光,尤其是嘴角淡淡的笑容,简直和庙里的神仙一般不二,吓得徐渭连忙甩了甩头,瞪大了眼睛,又什么都没有了。   “行之,你在搞什么鬼?”   “哈哈哈,文长兄,刚刚阳明公出现在了小弟的面前,他冲着我的额头一点,小弟立地成圣!怎么,见了本尊还不下跪吗?”唐毅气势十足的一喝,徐渭的双膝鬼使神差的一弯,随即挺直了。   三步两步,冲到唐毅面前,气急败坏道:“装什么大尾巴狼!我是来告诉你的,粮价开始涨了!”   “当真?”   “嗯,是蒋月泉派人来通知的,他说本该亲自过来的,可是实在抽不开身。”   比起悟道成圣,唐毅更在乎眼前,他急匆匆换了一身长衫。   “走,咱们去看他。”   从家里走出来,闷热的天气险些让唐毅呼吸艰难,没走多大会儿,浑身都湿透了,徐渭呢,这家伙更惨,顺着脖子流水,总算在汗水流感之前,赶到了蒋月泉的点心铺,离着老远,就看到不少百姓排着队伍,焦急地等待。   每烤出一炉点心,顷刻之间,就被扫荡一空。   唐毅驻足看了一会儿,默默摇着头,绕到了后院,宽敞的后院一边放着面粉、红豆、绿豆一类的原料,另一边是五个烤炉,师傅们脱光膀子,不停地劳作。   小伙计把唐毅请到了客厅,奉上了凉茶。两个人不停往肚子里灌水,喝得徐渭肚子里都发出了水声,和老牛一个德行。蒋月泉才从外面匆匆跑进来,擦了把头上的汗。   “唉,你总算来了,要不然我的肺叶子都漂起来了!”   蒋月泉急忙拱手抱拳,连连说道:“都是小人的错,还请青藤先生不要怪罪。”   “算了,说正事吧。”唐毅沉着脸说道。   蒋月泉急忙躬身,一脸担忧,向着唐毅说道:“公子,自从前天开始,粮食就往上涨,今天天不亮的时候,小人去买面粉,价格一下子提高了三成,我和他们理论,说没有这么涨价的,可是那帮人根本不听,说看在老交情的面子上才卖给我,要不然有更多人抢着买呢!”   徐渭不解地问道:“蒋老板,既然价格涨起来,怎么还有那么多人百姓排队抢购点心啊?”   蒋月泉长长叹口气,愁得泪都快流出来了。   “青藤先生,我就为了此事发愁啊,他们买点心不假,多数都用以往卖出去的券兑换,我每卖一盒点心,就要赔十文钱,卖的越多赔的越多,我现在就是风箱里的耗子,两头受气。”   “蒋老板那你还能撑多久?”徐渭问道。   “这个不好说。”蒋月泉压低了声音,在唐毅和徐渭的面前说道:“二位公子,给你们交个底儿,小的这些年的积累都拿出去买面粉了。现在全靠着往外买券撑着,券只要一直涨价,只要比点心的价钱贵,我就能撑住,可是我怕啊,这能一直维持下去吗?”   唐毅微微冷笑,那还用问吗,肯定撑不下去,一盒点心十几文,几十文或许还有人要,可要是超过了一百文,都顶得上一顿酒席钱,谁会傻乎乎的继续买券。停止买券,资金链就断裂了,商铺一旦露出了疲态,老百姓就会捧着券前来挤兑,瞬间沙漠上的城堡就会轰然崩塌。   唐毅都能看到千千万万愤怒的百姓冲过来,将无数个蒋月泉撕成碎片,偌大的苏州城,一下子从天堂爹到地狱。   这个双输的结果究竟是谁造成的,唐毅意味深长地看了蒋月泉一眼,他扑通跪倒,抱住唐毅的双腿。   “公子,赏小的一条活路吧!”   ……   问计的人不知蒋月泉一个,苏州府衙,王崇古正脸色铁青,在他的对面,就是晋商四大票号的掌柜,正战战兢兢地垂手侍立。   “到底是怎么回事?三天时间,粮价突破二两五一旦,布匹过了七两,还在不停往上涨,其余蔬菜瓜果,锅碗瓢盆,凡是老百姓用得着的,都往上涨。老夫一下子坐到了火坑上面,亏你们还是多年的掌柜,连这点风声都看不出来,真是没用,废物,饭桶!”   王崇古越骂越气,前些日子唐毅就提醒过他,他也和这几个家伙说过,几十年都白活了,竟然比不上一个小孩子,真他娘的丢人!   为首侯记钱庄的东家侯运来脸色凄苦,连连作揖,“鉴川公,我们这些日子帮着收购茶叶,光盯着茶价,茶价才涨了不到一成,和往年差不多,我们也……”   “呸!”王崇古狠狠啐了侯运来一口,侯运来也不敢动作,只能唾面自干。   “还糊涂着呢!”王崇古气呼呼说道:“人家故意不动茶价,就是麻痹你们,咱们晋商这么多年,还没吃过这么大的亏呢!”王崇古痛苦地揉着脑袋,怕什么来什么啊! 第247章 问策   唐毅觉得让文征明那种半仙般的人物为了柴米油盐费心,太过残忍了。他准备了足够用半年的大米、白面、腊肉、木炭,就连花椒大料都有,亲自送到了文家。老先生去听戏并不在家,老先生的侄子收下了东西,千恩万谢,临走还拿出一本书,说是老先生特意嘱咐的。   欣欣然回到了家中,唐毅满怀期待,文征明啊,没准是什么古籍珍本,那可值钱了。   洗了洗手,小心翼翼揭开包在外面的布,两个大字赫然出现。   “孟子!”   唐毅急忙翻了翻,果然是老先生手抄的《孟子》,蝇头小楷无可挑剔,还有文征明的印章,只是离着唐毅的预想差了太多,烂大街的玩意,就算过了几百年,也未必值钱啊!   看着一脸失落的唐毅,徐渭捂着嘴,嘿嘿直笑。   “笑什么,不管如何都是文老先生亲笔抄的,我留下当传家宝了,你可别想偷走!”   徐渭一听笑得更欢了,走到桌子前,把《孟子》拿在了手里,看了两眼,鄙夷地看着唐毅。   “我笑你不识真佛,你看看这和平时看的孟子一样吗?”   “能有什么不一样的。”唐毅接了过来,貌似有些厚,也有些重,猛地惊醒,“这,这是完整本啊!”   “没错。”徐渭叹道:“说起来孟老夫子也够倒霉的,历代流传的经典到了本朝竟然被砍了一刀,就好比完整的一个人,突然变成了太监,你说悲哀不?”   好吗,把孟老夫子送进宫了,要是别人听到,非治徐渭一个欺师灭祖的罪不可……这是一段著名的公案,朱元璋出身寒微,夺得天下之后,非常努力学习,忽然有一日读到了《孟子》的一句话,朱皇帝不高兴了。   “民为重,社稷次之,君为轻!”   老子南征北战,辛苦驱逐北元,打下偌大的江山,到你老东西的嘴里,竟然轻了,简直可杀不可留。   朱元璋耐着性子看下去,越看孟子的论调越生气,看来看去,看到了:“君之视臣如草芥,则臣视君如寇仇!”老朱爆发了。   好大的狗胆,这不是教唆臣子造反吗,那还了得,别看你死了两千多年,朕一样办了你!   朱元璋当即下令把孟子逐出文庙,还下令毁禁《孟子》一书。   这下子可触及到了所有读书人的命根子,刑部尚书钱唐高呼“臣为孟轲死,死有余荣!”朱元璋终于明白有些事情不是光靠着权力就能解决的,孟子重新回到了文庙,只是老朱是执着的,终于在洪武二十七年,刊发《孟子节文》,删除了“异端邪说”85章,足足占了全书的三分之一。   从此之后,大明的官方考试用的都是删节版。如今文征明突然送了本“禁书”,唐毅不由得吓了一跳,文老才子不会想陷害自己吧?   唐毅慌忙把书包起来,想着是给老先生送回去,还是扔到火炉里烧了。看他胆小的模样,徐渭好一阵狂笑。   “行之啊,几百万两银子,你都指挥若定,小小一本书就把你吓成这样?衡山先生不过是告诉你要以生民为念,要想办法帮助危难之中的苏州百姓。”   唐毅讪笑了两下,的确区区一本书,没什么了不起的,大明毕竟和猪尾巴是不同的,想来想去,他把孟夫子放在了书架的顶端,最崇高,也最不显眼。做完之后,才有坐在了位置了。   “对了,文长兄,你又跑来干什么?”   “还能干什么,你的好老师好像有麻烦了?”   “你是说王知府?”唐毅惊问道。   “嗯!”徐渭拉过了椅子,坐在了唐毅的对面。   “行之,我刚从几家晋商票号回来,你猜怎么着?他们居然在抛售票券,老百姓都跑去疯抢了,队伍排的老长。”   完了!   唐毅脸色一变,王崇古啊王崇古,你这一手可不高明啊!   虽然疯狂抛售可以抑制炒作票券,券涨不上去,实际的物价也上不去。但是,唐毅敢肯定晋商手里的票券根本不够用。毕竟操控票券发行权的是苏州的大户,他们在发动之前,岂会不做好应对。   这一抛售不但没法抑制物价,还会失去宝贵的筹码,让王崇古陷入更加不利的境地。   徐渭聪明绝顶,跟着唐毅混了这么长时间,也弄懂了金融战的关键,忍不住说道:“行之,老西儿不是善于经营吗,他们怎么如此糊涂啊?”   “不是糊涂,而是有难言之隐。”唐毅断然说道:“他们毕竟是外来者,比不得地头蛇,要想调集物资,打压物价,只怕难度更大。”   “也有道理!”   徐渭翻了翻眼睛,突然惊呼道:“行之,你说王崇古会不会抽身逃跑?把烂摊子留给继任者?”   “呵呵,在几天前我也担心,生怕王崇古抽身走了,可是现在我不担心了,文长兄,你可知为什么?”   徐渭摇摇头。   “还要感谢李太宰,他执掌吏部以来,对严党任人唯亲,破坏祖制非常反感,规定凡是地方官吏,必须三年考满才能调任。王崇古刚来了一年多,又身处抗倭第一线,岂能轻易调动?就算是晋党实力庞大,想要绕开李太宰和严阁老,也是难度不小。再说了,还有一个唐部堂呢!”   “唐部堂?”徐渭皱了皱眉头,疑惑地问道:“莫非是荆川先生?”   唐毅笑眯眯的,好像是偷到公鸡的小狐狸,要多得意有多得意。徐渭仰天长叹,替王崇古默哀,摊上这么个学生,老先生可算是倒了血霉!   唐顺之身为南兵部,对南方的人事调动有很大话语权,他不用明着反对,只要在文书往来上动一点手脚,轻轻松松就能拖几个月。   这些时间足够让王崇古万劫不复了。   王崇古没有退路,还剩下唯一的一个问题,那就是晋商会不会为了王崇古拼命,熟悉王崇古背景的人绝对不会有这种疑问,他的父亲王瑶、伯父王现、长兄王崇义、姐夫沈江等都是鼎鼎大名的商人。   再翻开王崇古的履历,他是嘉靖二十年进士,按理说资历不算是深厚,可是他从安庆、汝宁知府做起,历任刑部主事、陕西按察使、河南布政使,苏州知府,常镇兵备副使。十几年间,将大明朝转了大半,而且凡是他做官的地方,都是晋商势力范围。王崇古为了晋商开疆拓土,立下汗马功劳,他的官职越来越大,跟着他发财的人不计其数。   王崇古有了麻烦,谁能袖手旁观!   唐毅默默盘算着,无论如何,王崇古和晋商都必须拼了,刀压在脖子上,不得不战!唐毅也不再留手,他把手下的几处产业都抵押出去,换取白银,再到各处疯狂采购,囤积物资。   就在他忙得不亦乐乎的时候,突然有人登门造访。   “唐公子,在下名唤王孺,奉了老爷之命,前来请公子过去商议要事。”   唐毅一皱眉,“你的老爷是何人?最近忙于筹备道试,不是要紧的,就日后再说吧。”他面带不悦,桌案上摆着一摞厚厚的文章,最上面的刚刚写完,笔墨还没有干。   王孺扫了一眼,顿时骇然。   “真好!”看了一眼,就吸引人读下去,简直就是标准的八股范文,自己要是能写出一半的功力,何至于只是穷酸秀才,不得不给人家当家人啊!   “怎么先生也懂得八股?”   王孺一惊,忙说道:“唐公子,实不相瞒,在下中过秀才,屡试不第,如今在王府尊的手下做师爷。”   “你是老师的师爷?”   唐毅恍然大悟,忙站起身,让王孺坐下,又亲自奉茶,热情亲切的劲头儿简直让王孺受宠若惊。   “当不得公子如此抬爱。”   “王师爷不要客气,论起功名你是秀才,我还是白丁,你又是老师的左右手,劳苦功高,让人钦佩啊。”   真诚的话语,让王孺差点感动出眼泪,伺候人就是下九流,唐公子真是亲民啊!   “公子,东翁本想亲自前来,只是事务繁杂,抽不开身,不得不让在下来请公子过去。”   唐毅笑道:“没说的,既然老师相邀,我立刻就去。”   说着就去换洗穿戴,王孺站在书桌前面,偷偷翻了翻桌上的文章,每一张都有日期,还要修改的评语,大约从六月下旬就开始了,一天三篇,不多不少。   唐公子说他闭门读书,的确属实,看起来他没有跟着那些人起舞,东翁找他就算对了。   唐毅拾掇完毕,王孺匆匆把文章放好,带着唐毅,一路赶到了知府衙门。   刚一走进来,唐毅就感到了一股强烈的压抑感,每个人都神色慌张,行走匆忙,一直到了签押房,王崇古一身官服坐在那里,脸上明显憔悴了许多。见唐毅到来,勉强笑道:“行之,老夫找你过来,是有点事情想要行之帮忙。”   唐毅二话不说,“先生,你只管吩咐就是。”   王崇古倒是一愣,笑道:“你就不怕老夫给你找麻烦吗?”   “先生这是哪里话来,师徒名分已定,学生岂能违背师命!”   王崇古紧紧盯着唐毅,想要从他眼神之中找出一丝破绽,可是从头到尾,他读到的只有真诚二字。   唉!   看来老夫是误会此子了,王崇古拍了拍唐毅的肩头,十分用力。   “行之,你此前的警告应验了,如今苏州物价飞涨,你给老夫出个主意吧!” 第248章 急先锋   王崇古和侯运来等人商讨,侯运来认为票券也是一种商品,有没有卖,有涨有跌,只要把票券大规模抛出去,造成恐慌,就会形成抛售的浪潮,进而逼迫苏州的大户妥协。毕竟他们手上握着几百万的券,可谓是兵精粮足,王崇古思索再三,终于点头。   果然如同侯运来所料,刚抛出去之后,票券热度下降,市面上的物价也跌了一些,可是不到半天时间,出现了大量的资金,毫不犹豫吃进票券。一种谣言甚嚣尘上,说是山西票号银根吃紧,才不得不抛出票券,换取银子。   这么一说可不打紧,很多百姓都拿着银票跑到钱庄兑换成银子,更令几个掌柜气歪鼻子的是百姓竟然拿着换来的银子去抢票券。   好家伙,涨得比以往更加凶猛,他们的行动完全是扬汤止沸,白白损失了宝贵的白银,一点效果都没有。   王崇古和几个掌柜连夜磋商,最终得出的结论是必须开仓放粮,平抑物价。可是王崇古也清楚,所谓强龙不压地头蛇,没有本地士绅帮忙,他很难取得胜利。   可是苏州士绅都在赵旭这些人的一边,又有谁肯替自己卖命,想来想去,还就剩下唐毅。   小家伙有实力,又是自己的学生,张嘴也不难,王崇古才派遣王孺邀请唐毅。王崇古将情况和唐毅说了一遍,唐毅什么都清楚,偏偏听得极为认真,不停皱眉思索。   “先生,请恕弟子直言,您的做法或许不妥。”   “哈哈,不用你说,老夫也一清二楚。行之老夫请你过来,就是想讨一个对策。”   唐毅故作为难,半晌才说道:“先生,物价起涨,大多数人都是盲目的,追涨杀跌是人性当然,抛售手里的券是和人心作对,逆天而行,自然难以取得成效。弟子以为当务之急应该是顺势而为,摆脱被动的局面,才有获胜的希望。”   “妙啊!”   他们费尽心思讨论出来的东西,唐毅几句话说的一清二楚,果然是后生可畏,王崇古的信心越发高涨,鼓励地说道:“继续讲,有什么高招?”   “先生,既然对方靠着囤积居奇,哄抬物价,炒高票券,我们就该调集大量物资,把价格压下去。”   “说得容易,做起来难啊!”王崇古叹口气,说道:“虽然有几个钱庄支持老夫,可是他们都是摆弄银子的,手里头没有多少物资,也没有调运的能力。老夫身为知府,但一面要应付倭寇,一面又要安抚苏州,能用的力量有限。空有雄心,却无有可用之兵啊!”   图穷匕见了,是想让自己当打手啊!   唐毅眼珠转了转,笑道:“先生有命,弟子岂能推脱。我立刻给太仓写信,让雷七派遣三百名工人,加上二十艘船只,听后先生的调遣。”   见王崇古不说话,唐毅以为他还不满意,继续加码道:“弟子手上还有从茶叶赚来的不到四十万两,再添六十万两,凑个整数,弟子愿意交给先生,稳定物价。”   出人出力又出钱啊!   王崇古是真的惊讶了,刚刚他吃惊,不是嫌弃唐毅给的东西少,而是吃惊于唐毅的豪爽,又加码了一百万两,简直让王崇古不知道说什么好。   “行之,你就不用考虑考虑?”   唐毅摇摇头,“先生,弟子一直认为赚钱不是本事,懂得花钱才是能耐,与私,先生是我的老师,与公,平抑物价对苏州百姓的恩德。再有弟子也坚信山西票号势力雄厚,断然不会被几个土鳖击败的!”   唐毅的话半真半假,有情有义还带着吹捧,听得王崇古十分感动。   “行之,你就不怕赔了?”   “哈哈哈,赔了就当是交学费,没什么了不起的!”   “好气魄!”王崇古彻底被唐毅打动了,他把侯运来等人都叫了过来,和唐毅一起商讨对策,足足花了一个晚上,他们确立下两路进军的方略。   首先王崇古要调集苏州的存粮,开放常平仓,平抑物价。唐毅会配合王崇古,调集粮食布匹,以及一切民生必需品,帮着维持市场稳定。   其次四大钱庄要改变态度,不但不抛售券,反而要吸收票券,准许抵押贷款。   唐毅给他们算过一笔账,票券虽然是薄薄的一张纸,毕竟要有实物撑着,到了约定的期限,就可以换取实物,逼着大户交割。   另外集中大量的票券抛售,可以造成恐慌,形成恐怖平衡,迫使对手知难而退。   不用怀疑,山西人绝对是最厉害的商人,他们不但理解了唐毅的方案,还把很多漏洞补上了,比如开放常平仓要进行限购,粮价只要比市价低一点就行,比如收购票券要有重点,主要收购粮食和布匹……这些漏洞其实都是唐毅有意无意留下的,为的就是让王崇古他们低估自己的能力,显然他的目标达到了。   四位掌柜见识了唐毅的敏锐和犀利,可是毕竟是年轻人,还不够周全缜密,或许过个五年十年,他会成为一位强劲的对手,眼前还只是可靠的盟友……   从知府衙门出来,已经是满天星斗月光朦胧,唐毅的脸上挂着淡淡的笑容,他给王崇古的办法根本是包藏祸心。   如果他和王崇古互换身份,唐毅一定让四大票号加入收购物资的行列,只要把对手打垮,票券变得一钱不值,苏州的商人至少有七八成要破产,到时候用最低廉的价格,就能收购优质资产,大发横财。   不过那四位掌柜却没有想到,或许他们也想到了,只是玩钱久了,使得他们有充足的自信,能在票券上苏州大户掰手腕,才毫不犹豫地选择了两路出击的策略。   唐毅不屑于猜测谁输谁赢,他真正要做的就是关键的少数,就像赤壁一战的刘皇叔,等着摘桃子就够了。   不过刘备也不是好做的,人家首先要打出联合抗曹的旗号,获得东吴支持,从而站稳脚跟。唐毅也是一样,他的旗号是救民水火,回去之后,立刻给雷七下令,调集人员船只,还有各种物资,向苏州运来。转过天唐毅就侯运来的票号存入一百万两银子,动作之快,甚至在王崇古之上。   光是这样还不够,唐毅把王世懋、徐渭、沈林都叫上了,几个人一起到了常平仓,王崇古正在这里指挥着搬运粮食。   “见过先生。”   王崇古见几个人都是短打,好奇道:“行之,你们这是干什么?”   “弟子不忍先生操劳,哪怕多一个猴,也能多三分力气,我们都愿意帮忙做事。”   王崇古看到这里,心里头感慨万千,曹子朝是自己的亲外甥,闷头读书,一门心思和唐毅争抢道试的第一名,全然不知道他的舅舅遇到了何等麻烦。   难怪有人说天下间最亲的是师徒,亲人把给予的一切都看成理所当然,稍微不如意就会心怀愤恨。学生不一样,老师对他一分好,他们就要十分百分地报答。   王崇古感慨地拍了拍唐毅的肩头,“老夫没有看错你,闯不过去就算了,真闯过去了,日后老夫一定重重报答!”   唐毅脸涨得通红,外人只当他是感动的,唯独后面的三位心里头一清二楚,这丫的是羞愧的。王崇古如今的境地都是他挖坑设套的,偏偏又来充好人,简直和给周瑜吊孝的诸葛亮有得一拼,也不知道王崇古知道真相后,会不会如同周瑜一般,被活活气死!   唐毅到来之后,果然是雷厉风行,他规划出三块区域,分别是大米、面粉、杂粮,每处开五个窗口,对外售粮。   看似公平的设计,其实暗含窍门,一般情况下购买大米的人远远多于另外两处,一样的配置能减轻抢购的压力。   王崇古心知肚明,对唐毅的能力大为赞许。   一切都布置妥当,售粮的牌子打了出去。老百姓早就按捺不住了,过去几天时间,粮价从不到二两,一跃增长到三两一石,几乎翻了一倍。   很多做工的人每月领钱,家里的存粮不会超过十天,粮价疯长起来,他们哪能不害怕。天不亮就堵在粮店的门口,可是当粮店打开大门,却只有几百斤大米出售,没一会儿就卖个精光,挂出了售罄的牌子。   百姓们简直气得发疯,涨价不说,还囤积居奇,想逼着大家伙上梁山吗?   好些年轻人露出粗壮的臂膀,就要砸了粮店,幸亏有衙役巡逻,才没有酿成大祸。听说朝廷放粮,大家又一股脑涌到了常平仓。   “乡亲们,不要挤,咱们苏州是什么地方?鱼米之乡,什么时候短过粮食。不要听信那些胡说八道的话,府尊大人下令开仓放粮,每人限购五斗,售价一两银子。大家都排好队,一个一个来。”   好多百姓一听,心中一喜,比起粮行便宜了一半,青天大老爷果然是爱民如子,可是他们忘了,去年这时候,粮价才一两银子一石!   唐毅扯着嗓子吆喝着,忙前忙后不消停。每当百姓过来买粮,他都要仔细盯着,不能短斤少两,坑了百姓,可是银子的成色也要看好了,朝廷也不吃亏。因此交易的速度非常慢,可就算如此,一上午还有五千多石粮食流出。   就在常平仓的对面,几个年轻人坐在靠窗户的雅座,一切尽收眼底。   “真没想到,堂堂交通行的老板的竟然干起来卖粮的活儿?王崇古好大的面子!”   赵旭微微冷笑,“给老西儿当急先锋,不会有好下场的!” 第249章 特别的粮仓   唐毅四个在常平仓盯了三天,王世懋和沈林的嗓子都喊哑了,尤其是沈林处在变声期,撑下去怕是都会成为公鸭嗓,到那个时候只能找单田芳学评书,没法当书童了。他们两个都去休息,剩下的唐毅和徐渭同样不好受。   这不,徐胖子扛着大半袋子粳米,龇牙咧嘴跑过来,扔到了唐毅的面前。   “看看吧,排了半天队,才买来的。”   唐毅急忙打开米袋子,把手伸进去,不停地摸索。徐渭喘着粗气,抓起一壶水,猛灌几口,呛得咳嗽不停。   “我说行之非要跑到粮店买什么粮啊,咱们这不是一大堆吗!你可不知道有多少人派排队,都把我挤瘦了。”   不理会徐渭的抱怨,唐毅在袋子里掏了半天,最后干脆把米倒在了地上,趴在上面寻找。   “在这呢!”   唐毅从米中拾起一颗黄豆,捏在手里看了看,脸色一阵苍白。   徐渭不以为然,嬉笑道:“粮店也卖黄豆、绿豆啥的,混几粒算什么?”   “这个不一样。”唐毅把黄豆扔到了徐渭手里,“看看吧!”   徐渭接过来,看了看,放在鼻子下面闻闻,有一股子香味,再放到嘴里,嘎嘣脆。   “啊,这是炒熟的?”   “没错!”唐毅一屁股坐在米粒上,抱着头说道:“这几天放粮之前,我偷偷让人炒熟了一些黄豆,混在米中。为的就是想弄清卖出去的大米的走向,是不是真正到了百姓手里,很显然不是!”   徐渭这时候也明白过来,惊恐道:“有人从常平仓买粮,然后倒卖给粮店,赚取差价,再来买常平仓的粮食……怎么有点像你买茶叶时候干的啊?”   唐毅沉思半晌,摇摇头:“他们比我还要高明多了,去粮店买粮的也未必是百姓。”   “不是百姓?什么意思?”徐渭可真的听不明白了。   “自导自演,自己请狗仔自己炒!”唐毅咬着牙说道:“他们雇人排队,把他们释放出去的粮食再收回,花费不过是一点人工成本,可是却制造了粮食不足的恐慌,吸引更多百姓抢购。高明,真是高明!”   唐毅是彻底钦佩明朝人了,这商业头脑比起后世一点不差。徐渭一听可傻了,我的老天啊,这些家伙浑身都是心眼做的,咋就这么缺德呢!   “行之,咱们该怎么办?”   唐毅眼珠转了转,果断说道:“去见见鉴川公吧。”   两个人急匆匆来到了知府衙门,离着老远,就听到大堂上传来鬼哭神嚎的声音,听得人毛骨悚然。   过了一会儿,王崇古匆匆赶来,身上的杀气还没消退,宛如凶神恶煞。刚进了签押房就说道:“行之,老夫刚刚抓了五个开黑钱庄的,他们大肆借印子钱,炒高票券。老夫打残了三个。”   唐毅没说话,徐渭尴尬笑笑,“不是还留着两个吗,大人宽厚。”   “哈哈哈,文长先生,那两个被打死了!”   真不愧是带兵的人物,够狠!打死两个人,仿佛什么都没发生,徐渭吓得忙低下头,闷头喝茶,掩饰心中的骇然。   王崇古没搭理他,而是问唐毅说道:“行之,常平仓那边出了事情?”   “常平仓倒是没事,只是……”唐毅将自己的发现和推断说了一遍,王崇古听完脸就绿了。   “可恶,赵旭这帮畜生简直比放印子钱的还可恶,该杀,该死!”   徐渭忙提议道:“鉴川公,要不干脆把他们抓了,直接打死,漫天的云彩就没了。”   王崇古和唐毅愣了一下,随即都被这个天才的主意弄得哈哈大笑,前仰后合,半晌王崇古才说道:“老夫是真想杀人,只是可惜啊,他们个个背后都有朝中的权贵撑腰,动弹不了!赵旭那家伙听说是赵文华的侄子,和严世藩的二公子还拜把子,有个家伙叫郑启明,是刑部尚书郑晓的四公子,还有个叫陆俊的,更了不得,他的叔叔是大都督陆炳,背后站着平湖陆家。”   听完王崇古的话,唐毅和徐渭都吓得张大了嘴巴,能塞进去拳头,乖乖,又是徐阁老,又是郑部堂,外加陆大都督,简直全明星阵容。   幸亏晋党实力雄厚,要不然光是几位神仙就能把人吓个半死,哪还有勇气对阵交锋。   看到唐毅他们吃惊,王崇古微然一笑,“行之,文长,你们也不要害怕。官场有官场的规矩,商场有商场的规矩。他们要是敢捞过界,自然有人对付他们!”   果然,王崇古这家伙绝对深藏不露,唐毅越发觉得拉他下水是最明智的决定。   “先生的意思是我们只要全力应付市面的斗争就够了?”唐毅明知故问。   “没错!”王崇古得意笑道:“老夫已经给各处取信,十天之内,就有二十五万石粮食陆续到齐,足够百姓吃两个月的。再加上苏州的存粮,老夫有把握一举打垮那几个小畜生。他们耍再多的花招都没用!”   唐毅笑道:“如此甚好,既然先生有充足准备,弟子斗胆献上一策。”   “讲!”   “从明天开始,不妨加大放粮的力度,每人可以买粮一石,但是,必须拿出黄册证明,只有苏州的百姓才能购买。”   王崇古眨了眨眼,顿时大声叫好。   加大售粮力度,可以缓解恐慌情绪,而且按册售粮,确保粮食真正到普通百姓手里。至于想囤积居奇,玩什么鬼花招的,只能去粮店买高价粮,而等到粮食运来,他们就等着破产吧!   ……   从知府衙门出来,徐渭就不断摇头晃脑,唉声叹气,一副失落沮丧的德行。   “文长兄,知府衙门的茶不好?你这是喝出郁闷了?”   徐渭白了他一眼,冷笑道:“你现在是不是特失落,不用瞒着,自家兄弟不会笑话你的?”   “什么意思,我怎么听不懂?”唐毅反问道。   “你就不用装糊涂了。”徐渭感叹地笑道:“到底是晋商出身,实力雄厚,没想到王崇古如此强悍,我看赵旭那伙人很快就要失败,行之,你还是乖乖当老师的好学生吧,别想着火中取栗了!”   “原来是这么回事!”   唐毅呵呵一笑,“文长兄,你就等着看吧!”   没有多话,唐毅回到了常平仓,这里的衙役和民夫正在抓紧搬运粮食,准备明天出售。唐毅和大家伙干了三天,都很熟悉了,他走来的时候,不断有人点头问好。   “大家听着,明天放粮的力度要加一倍,大家伙辛苦一点,工钱加倍。”   “多谢唐公子。”   民夫们喜笑颜开,干脆甩一个光膀子,奋力扛起一袋袋的米面,码得像是小山一般。前三天出货都在一万石上下,估计明天会达到两万石,甚至更多。民夫们一直干到了快三更,才忙活的差不多。   还剩一百包,卯足了力气完成最后的任务,突然从一个仓库传来惊呼,接着几个民夫跌跌撞撞,额头破了,肩头青紫,狼狈到了唐毅面子,舌头都不好使了。   “公子,那,那,你,你……”   唐毅干脆一甩袖子,直接冲了过去,徐渭拿着火把紧紧跟随,到了粮仓前面,迈步走进去,徐渭用火把照着,两个人一看,顿时惊呼出来。   原来在米堆里面,出现一个巨大的木制物体,足有一人多高,唐毅本能感到不妙,急忙招呼民夫清理,不多一会儿,木制物体露出了庐山真面目。原来是一个巨大的柜子形状,底下和靠边的方向没有木板,埋在大米中间。   这个庞然大物足足占用了粮仓三分之二的容积,也就是说,一个粮仓看起来满满当当,实际上只有三分之一的粮,其他的都是空气!   看到这一幕,别说唐毅徐渭,就连民夫都惊骇地瞪大了眼睛。   唐毅何等机敏,急忙厉声吼道:“来人,把这里封起来!所有民夫集中,谁也不准多说一个字,否则,斩!”   唐毅的命令很及时,消息封锁住了,可是他却没法变出粮食来。当务之急是弄清楚究竟有多少问题粮仓,还剩下几石可用的粮食。   一直忙活儿到了天色朦胧,衙役们才战战兢兢前来报告。   “公子,小的们查了二十三座粮仓,其中只有一座粮仓……”   徐渭忙问道:“是只有一座有木箱隔层吗?”   “不,是,是只有一座都是粮食,还是陈粮!”   嗡!   徐渭脑袋顿时大了三圈,他除了吃惊某些人的丧心病狂,竟敢如此窃取常平仓的粮食外,更是惊叹唐毅的脑袋。这丫的怎么就这么厉害,想想王崇古信誓旦旦,胸有成竹的模样,徐渭就感到一丝好笑。   只是在如此糟糕的局面之下,笑太不合适了,只能强忍着。   这时一阵马蹄作响,王崇古在一群衙役的簇拥之下,急匆匆飞奔而至。下了战马,他一把拉住了唐毅。   “行之,到底怎么回事?”   “先生,请随我来!”唐毅带着王崇古到了一座粮仓的前面,让民夫撤去遮盖物,瞬间哗啦啦作响,米都流了下来,一个巨大的木柜出现在面前。   “这,这是什么东西?”王崇古惊得眼珠子差点掉下来。   唐毅沉声说道:“先生,用木柜放在里面,再装上粮食,从外面看是满满的一仓,可实际只有三分之一,甚至是五分之一,常平仓的真正存粮不到五万石了!只,只够两天!”唐毅说完,把头深深低下去。 第250章 化缘去   东方露出鱼肚白,大批的民众早早排成了队伍,昨天夜里里长就到各处通知,说是放粮要增加,准许一家购买一石。   百姓们可高兴坏了,粮食不比别的,短了一顿就要挨饿,家里头的孩子哇哇大哭,谁能受得了。有些人都请了半天的假,专门来等待。大家翘首以盼,可是迟迟不见售粮,大家的心里头都毛毛的,可千万别出问题啊!   而常平仓的里面,唐毅和徐渭陪在王崇古的左右,在他们面前跪着的正是管库大使,浑身都被冷汗湿透了。   啪!   王崇古把桌子都拍碎了,怒吼道:“说,到底是怎么回事,粮食呢?怎么变成了空箱子!”   管库的根本没勇气抬头和王崇古对视,只是浑身颤抖个不停,汗水好像溪流,从鬓角滚滚落下。   “小,小的实在不知!”   “哇呀呀,二十多万石变成了五万石,你敢说不知道!来人,大刑伺候!”   一句话,有人提着生牛皮的鞭子就走了过来,啪啪甩了两个鞭花,一扬手抽在了管库大使的后背,顿时衣服抽碎,皮开肉绽,疼得他闷哼了一声。   “打!往死里打!”   衙役左右开弓,没一会儿,后背都被打烂了,血肉模糊,好不凄惨。唐毅伸手拦住了衙役,走到了管库大使的面前。   “你不过是不入流的小官,谅你也没有胆子吞下二十万石粮食。不如把话说清楚,省得给别人背黑锅。”   管库大使没有说话,唐毅似乎得到了鼓励,继续说道:“神仙打架和你有多大的关系,戏法变漏了,把你知道的说出来,知府大人会保你的狗命的。”   王崇古强忍着怒火,说道:“没错,只要你说实话,老夫会给你一条生路。”   见这家伙还不说话,王崇古气得走过来,怒骂道:“宁顽不灵!”他一脚踢过来,管库大使仰面摔倒,从鼻子嘴里喷出乌黑的血水,王崇古吓了一跳,老夫的脚力这么好?随即他明白过来,疯狂喊道:“快叫医生。”   大夫没等过来,管库大使就七窍流血,浑身抽搐而亡。   唐毅和李时珍混过,粗通医术,他俯身掰开了管库大使的嘴,只见他的槽牙之间有个小小的皮囊。这玩意是用鱼泡制成的,把毒药灌进去封死,外面用皮子包裹,能藏在牙缝中间,咬碎皮囊,顷刻之间就能丧命。   真是好狠呢!   徐渭的头发都立起来了,在死尸上狠狠踹了几脚,恨恨说道:“鉴川公,依我看摆明了苏州府有那帮人的内鬼,早就把粮食给掏空了!您可不能放过这些贼子啊!”   “嗯!”   王崇古发出狮子一样的咆哮,脸色青紫,竟然在自己的眼皮子地下出了这么大的纰漏,他真想给自己两个嘴巴子!   “查,老夫一定要彻查,不管谁偷窃了常平仓的粮食,老夫都要追回来!”   王崇古起身要走,唐毅慌忙拦住。   “先生,亡羊补牢为时不晚。当务之急还是外面的百姓,已经通知下去,要增加售粮,大家都在翘首以盼呢!”   王崇古仰起头,叹口气道:“行之,就这么点粮食,还能加售吗?告诉百姓们,今天开始每人只许购买一斗粮食。”   “不行!”唐毅断然说道:“先生。既然已经向百姓承诺,就不能改口,不然势必带来百姓的不满,外面聚集了成千上万的人,一旦有人带头闹事,民变在即!”   王崇古的脸色更加铁青,牙齿咬的咯咯作响。   “行之,老夫也不想,可最起码要支撑三天时间,容我调度粮食吧!要是敞开了出售,只怕明天就不够了!”   唐毅眼珠转了转,说道:“先生,不妨今天敞开出售,明天改成每人三斤粮。”   “能成吗?”王崇古疑惑地问道。   “先生,事缓则圆,有一个晚上老百姓会冷静很多。您呢,最好学学曹孟德。”   “什么意思?”   “借几颗人头,替百姓们出气!”   王崇古沉默了一会儿,突然抚掌大笑,难得高兴。唐毅这小子果然有急智,找他来帮忙再英明不过了。   “好,就按你说的办!”   ……   拖到了日上三竿,在百姓们耐心即将耗尽的时候,终于开始售粮了,比起前几天的磨磨蹭蹭,今天动作快了很多。   一上午的时间,就买出了一万五千多石,买到粮食的百姓无比喜笑颜开,高兴地手舞足蹈。   唐毅暗自叹息,今天怕是最后的机会了,要是买不到粮食,以后就等着过苦日子吧。   徐渭没有留在常平仓,而是走街串巷去了。他跟着唐毅这段时间,越发肥头大耳,就算脑门上贴上徐文长,别人也只当他是疯子,根本没人在意。   徐渭从粮店开始,走遍了小半个苏州,不管大小,几乎每个铺子都看了一遍。越看越是心惊胆寒,越看越是惶恐不安。   今天一匹棉布正式突破了十两银子,其余鸡鸭鱼肉,蔬菜水果,都涨了三五倍不止,老百姓兜里的银子买什么都不够。   鸡蛋只能论个买,韭菜要数着几根,徐渭都看傻眼了,一个鸡蛋炒几根韭菜,还不够他一筷子呢,没准就是一家人的晚饭了。   从菜市场出来,徐大才子就暗暗发誓,从今天开始,每顿只吃一碗饭,一道菜,危机不结束,绝不加餐。正在他向着的时候,突然看到不少百姓从一家店铺出来,每个人都挎着筐,里面装着红纸包的圆乎乎的东西,看样子又大又沉。   徐渭乐了,还是有善心的商人,东西卖的不贵,大家都买得起。徐渭激动之下,就想赠送一份墨宝,可是走到近前傻眼了!   两个硕大的字悬在当头。   “煤铺!”   敢情是卖煤饼子煤球的,明朝的城市十分发达,很难想象几十万人,上百万人的城市光是烧柴禾,那要砍光多少山林才能够用!   煤和炭早就成为家家户户的必备之物,一两银子差不多能卖七八百斤炭,足够用两三个月。平淡无奇的东西,现在就卖得高大上了!用红纸包着,和月饼一般,二十文钱一块,您还别讲价,今天不买,明天就涨价。   徐渭气得差点昏过去,他一怒之下,从旁边的铺子借来笔墨,站在粉墙前面刷刷点点,画了起来。   有些好奇的人不明所以,凑过来仔细看着,只见徐渭寥寥几笔,画出了一僧一道,画完之后,提笔写下“僧在有道”四个字。   有人念了几遍,突然恍然大悟,僧在有道,就是“生财有道”,把煤饼当月饼卖,还真是生财有道啊!   看了看掌柜的和伙计,那副嘴脸和画上的僧道真有七分相似,骂得好,讽刺的犀利!大家放声大笑,鄙夷地看着掌柜,咬牙切齿,恨不得把他给撕了。   掌柜的见有人在墙上画画,也气得够呛,招呼着小伙计拿水桶,他攥着拳头就要和徐渭理论。   “告诉你,某家叫徐渭徐文长,你要是敢把画洗掉了,我就写文章,编戏曲,让你遗臭万年!”   这回可把掌柜的吓到了,也不敢动了,只能傻愣愣看着生财有道,恨不得钻进地缝里。   徐渭出了口气,大摇大摆,出了街口,迎面就碰到两个衙役在追人,这已经是第五波了。   万物皆涨,有些家底儿的还能勉强维持,至于那些闲汉苦力累了一天,都换不到一斤白面。市面上的小偷小摸越来越多,衙役们跑断了腿,也管不了多少。   放在平时也就算了,如今谁都一股子怨气没处撒,有的小偷儿公然拒捕,和衙役拼的你死我活,被偷的百姓更是愤怒不已。兜里的钱,手里的东西,那就是一家人的指望。往往被偷之后,追着小偷儿跑八条街,有的小偷就被打死了。   如果再这么下去,只怕就不是偷,而是抢,演变下去,就是民变!   徐渭觉得脑袋都大了三圈不止,他急匆匆赶回了常平仓,要把所见告诉唐毅。此时一天放粮已经结束,共计卖出了三万八千多石,偌大的常平仓只剩下一万石出头。   下午的时候,王崇古又送来了八千石,这八千石虽然没说来路,可是袋子上印着兵备衙门的字样,不用问,这是军粮!   倭寇不知什么时候来,不到万不得已,王崇古哪里会动用军粮,足见情况之危急。   唐毅沉默了好一会儿,说道:“文长兄,咱们不能再等了,粮食和茶叶不一样,要是苏州真的饿死了人,老天爷不会放过咱们的!”   徐渭用力点头,“行之,你说怎么办?”   “借粮!”唐毅果断说道:“舍了这张脸皮,咱们两个就当一回儿化缘的和尚,我就不信苏州上下都是赵旭这帮家伙的人,都是铁公鸡一毛不拔!”   唐毅话音刚落,王崇古从外面大步流星走进来,冲着唐毅深深一躬,几天的功夫,他就憔悴了许多。   “行之,文长先生,老夫已经和两淮的盐商联络,他们会尽力帮忙筹粮,五天,只要撑五天时间,老夫就有办法把粮食运进来。”   唐毅和徐渭用力点头,冲着王崇古深深一躬。   “先生,不患寡而患不均,如此危急时刻,还请先生拿出魄力,乱世用重典,决不能放过借机作乱的家伙,决不能让苏州乱了,不然多少粮食都没了用处。”   王崇古深以为然,用力点头。唐毅和徐渭再也不迟疑,直接踏上了化缘之路。 第251章 太年轻,太天真   “拜见老大人!”   唐毅恭恭敬敬给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者施礼,老者笑眯眯点头,上下打量仿佛要把唐毅看个通透。   “你就是唐大人的公子?惟明在信里没少提到你。”   惟明是庞远的字,老者名叫庞策,是庞远的老父,做到过知府,致仕在家,平时不见外客,不过唐毅是唐慎的儿子,庞远和唐慎又是同科,赶考的时候,庞远受了唐家父子的恩惠,哪能拒之门外。   老头笑眯眯突然问道:“行之,你可娶亲了?”   噗!   唐毅一口茶水喷出来,心说我还不到十五呢,至于那么着急吗?   “回禀老大人,晚生尚未婚配。”   “那太好了!”庞策脱口而出,又觉得不妥,忙说道:“老夫的意思是家中尚有几位待字闺中的女孩,不知行之可愿意见见啊?”   老头满眼的热切,只要唐毅点头,他都能把闺女直接塞到唐毅怀里。也不怪老头热情,实在是庞远在信里把唐毅夸得天上少有,地上难寻,才似李杜,文比欧阳,韬略权谋胜似隆中诸葛,运筹帷幄堪比旺汉张子房……庞策早就有心思,一见唐毅长得人样子又好,心里头一万个愿意。   他迫不及待可是唐毅不行啊,哪跟哪啊,那头火烧眉毛,自己跑这边相亲来了,像话吗!   “老大人,晚生已经和王忬王老大人的千斤定下了亲事,还请老大人见谅。”   “太仓王家啊!”   庞策一下子没话说了,他们庞家哪里能比得上王家啊!许是上了年岁,庞策有些小孩脾性,面带不悦,“既然如此,行之此来可有什么事啊?”   “启禀老大人,如今苏州物价飞涨,百姓民不聊生,再这么下去,怕是会出大乱子。晚生前来是替知府大人来借粮,还请老大人施以援手,晚生感激不尽。”   唐毅说着和徐渭一起站起身,深深一躬。   庞策的寿眉挑了挑,问道:“王崇古怎么不自己来啊?”   “府尊大人事务太过繁杂,实在是抽不开身,等风波平息,自会亲自上门道谢。”   “嗯!”庞策沉默了一会儿,才勉强说道:“粮价暴涨,老夫岂能不知!我们庞家也是上百口人,如果王崇古来,老夫是断然不会借粮。不过看在你爹的面子上,老夫不能不借,去,点出五百石,让行之带走。”   好吗,唐毅的面子比知府管用,也不知道是该喜悦还是该流泪。就这样,从庞府出来,唐毅又连着去了好几家,其中有和交通行有声音往来的士绅,也有唐顺之的旧交好友,门人弟子,也有心学的信徒,不管是看着唐毅的面子,还是看着徐渭的面子,或多或少,都借了一些粮食,有二百石的,有三百石的,加起来还不到一万石,只能算是聊胜于无。   “行之,我觉得咱俩不像是化缘的,倒像是要饭的,你看哪一家不用眼角看咱们!”徐渭气呼呼说道:“我就不信,他们一个个良田万亩,粮囤堆得满满的,拿个三五千石一点问题没有。区区二三百石,不过是打发要小钱儿的,真丢人!”   唐毅满脸含笑,“文长兄可是觉得委屈?”   “那倒不是,我是觉得咱们这是浪费时间。”徐渭低声说道:“行之,你不是准备了杀手锏,为什么……”   唐毅果断摆手,堵住了徐渭的话。   “文长兄,就说谈情说爱吧,为的是娶亲生子,要是把前面的过程都省略了,直接入洞房,感觉好吗?”   徐渭仰着头,思量一下,说道:“没啥不好的,我媳妇就是入洞房才见第一面的!”又想起了爱妻,徐大才子的眼圈发红。   唐毅急忙岔开话头,“文长兄,还是说唱戏吧,一出戏最精彩的唱段也就那么几句,可是前后还不能省去,没有了铺垫就没了味道。不经过慢火熬制,就出不来一锅好汤。不等双方把牌都出光了,我的杀手锏就没用了。”   徐渭总算是懂了,“行之,那你说咱们现在就是跑龙套的角儿呗。”   “没错,我们要把气氛造起来!”   唐毅拍了拍屁股,信心十足地说道:“苏州的大户抠门,明天咱们出城,去太仓,到咱们的大本营,我看谁还能不出粮!”   ……   唐毅和徐渭急匆匆赶回了太仓,与苏州受得冷遇不一样,钱胖子带着一群人早就翘首以盼。   “哎呦,公子回来了!”   钱胖子小跑着上前,接过唐毅的马缰绳,屁颠屁颠往城里走。   “怎么样了,粮食可筹措好了?”   钱胖子一听,倒是愣了一下,不好意思说道:“公子,实不相瞒,我们只买到了三万石出头。”   “怎么这么少?”   这回轮到唐毅吃惊了,太仓,太仓啊,自古以来都是产粮的重地,随随便便拿出几十万石,不算什么,怎么就只收了三万石?莫非是钱胖子办事不得力?   许是感受到了唐毅不满的目光,钱胖子额头冒汗,忙说道:“公子,等到了家,小的跟你细细说。”   在众人簇拥之中,回到了府邸,先去见过朱氏,朱氏对粮食的事情没什么兴趣,反而知道唐毅中了府试案首,欢喜莫名,问长问短,又嘱咐唐毅要好好读书,三元及第,给唐家争光添彩。   科举为王,世道如此,哪怕出身勋贵也不能免俗。唐毅只能诺诺答应,从朱氏的屋子出来,回到了书房。   这时候钱胖子已经等在了屋中,直接开门见山。   “公子,小的也是刚刚知道,早在年初的时候,就有人趁着粮价很低的时候,囤积粮食。大户们倒是有粮,只是他们已经签好了约书,收了定金,粮食都不是他们的。小的买来的三万石,都是今年增产的。小的也不好逼着大家伙违约,办事不利,还请公子责罚。”   “原来如此。”   唐毅点了点头,看来赵旭这些人不是临时起意,而是早就布局了。想想也是,常平仓都能被偷梁换柱,苏州周围的大户还能不摆平啊!   唐毅的脑袋也大了起来,他和王崇古一样,都需要拖延时间,调集力量。根据他的判断,王崇古所谓即将运到的二十五万石粮食,很有可能会出问题。凭着赵旭等人的能量,至少要打一个对折。   所以自己至少要弄到十万石,最好更多一些,才能维持住局面。   “老钱,你说所有的大户都签了约书?就没人例外吗?”   “也不能这么说。”钱胖子掰着手指头说道:“还有两家就没签。”   “谁?”   “第一家就是您的岳父太仓王家,至于第二家,就是华亭的徐阁老徐家!”   唐毅以手击额,心说这不是明摆着的事吗,还用问钱胖子吗?王家千年传承,王忬父子一文一武,有名望有实力,可以无视赵旭那些人。至于徐阶,那就更不用说了,家里头几十万亩的田地,每年光是收租子就有十万石粮食。   徐阁老那边还有些远,王家可就在眼前。   “去,准备一份礼物,我这就去王家。”   唐毅换了身新衣服,几天忙活他也憔悴了不少,好好洗了洗脸,徐渭捂着嘴打哈欠,“行之,都是一家人,至于这么正式吗?”   “总要留个好印象吧。”   唐毅也十分放松,坐在马车上,还小憩了一会儿,到了王家大门,伸了伸懒腰,管事的见过唐毅,慌忙过来迎接。   “快请进吧。”   到了大堂落座,没多大一会儿,一阵脚步声,一老二少来了三个人,老者是王忬的堂兄王愔,两个年轻的是王愔的两个儿子,王世宇和王世贤。大家见过面,寒暄了一会儿。王愔先笑道:“听说行之中了案首,小两元了,要是道试再来个案首,小三元,那可是值得庆贺。没别的说,舅舅高兴,让他们准备酒菜,好好聊聊。”   唐毅微微点头,没多大一会儿,家人就摆上了酒菜,王愔亲自陪酒,唐毅连喝了三杯,笑着说道:“舅舅,外甥前来还有些事情,不知道当讲不当讲?”   “都是一家人,客气什么。”   “那外甥就说了,是这样的,苏州城中缺粮,知府大人让我和文长兄出来借粮。我觉着平抑物价,是保护百姓的善举,而且知府大人也说了,不是白借,每石粮食三两银子,要比平常高一倍的价钱,您老以为如何?”   本以为王愔会毫不犹豫答应,谁知他竟然默默无语,倒是王世宇和王世贤两个嘴角带着淡淡的冷笑,颇不以为然。   “莫非有什么难处?”   王愔没说话,王世贤夸张地说道:“表弟,说句不客气的话,你被王崇古骗了,给人家当了枪,还不知道怎么回事呢!”   王世贤说的义正辞严,痛心疾首,貌似唐毅真是个小白一般。   “表弟,你知道现在粮价是多少吗?”   “苏州那边是挺贵的,回来的时候,已经超过六两银子一石。”   “招啊!”王世贤拍着大手,瞳孔里头闪过无数元宝,激动地说道:“粮价一天一个样,看样子涨到十两以上都是有可能。攥着粮食,就等于攥着白花花的银子。你怎么能听信王崇古的话,放着银子不赚,那不是傻瓜吗?”   王世贤越说越过,手舞足蹈,王愔把脸一沉,咳嗽了两声。   “行之,老夫知道你是一片好心,只是毕竟太年轻,又是读书人,话带到了就好,其余的老夫自有主张。”   王愔语气带着不满不耐烦,分明再说你太年轻,太天真,懒得和你说! 第252章 岳母神威   王家的态度不光让唐毅大吃一惊,就连徐渭都怒气冲冲。借不借粮不说,他和唐毅两个走了那么多家,就没一个人敢如此无视他们,毕竟两个人身份摆在那里,都是名满天下的才子,都是心学门人,不管唐顺之还是王畿都地位尊崇,再加上唐慎执掌乡勇,唐毅手握着交通行。   无论是官场、士林,还是商界、军界,都不能等闲视之。更何况他们又代表着王崇古,代表着晋商前来,王愔爷仨实在是太不懂事了。   徐渭偷眼看了看唐毅,唐毅的眼皮微不可察地眨了下,徐渭立刻心领神会。起身笑道:“老大人,俗话说位卑未敢忘忧国,我以为粮价关系黎民百姓的生计大事,太仓王家传承千年,早已和脚下的土地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要光是算计银子得失,未免显得太小家子气了,老大人您说对不对?”   王愔扫了眼徐渭,鼻子里冷哼一声。   “文长先生,我们王家的粮食也是一粒一粒种出来的,做生意历来都是你情我愿,说什么家国天下,乃是朝廷的事儿,和我们无关!”   王世贤更是大声说道:“没错,让我们卖粮不是不可以,三两一石太少了,必须加价。”   唐毅沉着脸淡淡说道:“要多少钱?”   王世贤一愣,随即说道:“苏州的粮食能涨到十两,我们至少要八两,一共十五万石粮食,只要一百二十万两银子,立刻拿走,少一两都不成。”   真是好大的胃口!   唐毅暗暗咬牙,市面上的粮食一石在一两多,大宗买卖还不到一两银子,张口就要十倍的暴利,也不怕撑到。   换成别人家,唐毅或许早就拂袖而走,不过看在媳妇的面子上,他不得不强忍着怒火,不过称呼之间悄然发生了变化。   “老大人,价格高低不过是一个数字,凡事都讲究落袋为安。把话挑明了说,这一次的粮食危急根本是有人操纵的,背后有多少神仙牵涉其中,怕是连舅舅也扛不住,如果一门心思想要利益最大化,不知道广结善缘,只怕会埋下祸根。”   唐毅想要点醒王愔,让他知道好歹,粮食卖的再高又能如何?如果把晋商得罪死了,王忬当着蓟辽总督,那可是人家晋党的地盘,随随便便弄点事情,就能让王忬吃不了兜着走。至于赵旭这帮人,宰了他们一刀,难保日后不会报复,鼠目寸光,是会给自己招来麻烦的。   王愔和两个儿子听在耳朵里,可不这么想。   好啊,你唐毅算什么东西,就连你爹也不过是穷酸秀才,陡然富贵,要是没有我们王家帮忙,你能有今天?要问王愔王家到底帮了唐毅什么,他或许也说不出来,可他就是这么认为的。   你小子不知道站在王家一边,还帮着王崇古说话,威胁我们,老夫吃的盐比你吃的米都多,怎么做人做事,还用得着你教,狂妄自大的东西,真是不知道好歹!   王愔沉着脸不说话,王世贤又跳了出来,轻笑道:“表弟,生意往来,扯那么远干什么?你要是觉得价钱贵,也好商量,你只要答应一件事,我们就把粮食双手奉上。”   “什么事?”   “把交通行名下的两万亩桑田都划给我们,再给我们一千张织机,交通行的一成干股,怎么样,不算过分吧?”   还不过分?简直过分到了天上!   两万亩桑田放在平常年份就值六十万石粮食,还有价无市,至于织机和干股,更是无稽之谈。运河票号的股本就有二百万之多,交通行如今的股本超过八百万两,名下产业遍及诸省,唐毅真正握在手里的股份还不到两成,王家一张口就要去一成,就算唐毅点头,其他股东也不能干啊!   唐毅眯缝着眼睛,半晌长出一口气,笑道:“冒昧打扰,十分过意不去,文长兄,咱们还是去别的人家看看。”   说着唐毅拉起徐渭,就要离开。如果放任唐毅离开,或许还不会有事情。可是王愔父子却鬼迷心窍。   猛地一拍桌子,大声怒吼:“站住!”   一瞬间,唐毅的脸色铁青,太阳穴的青筋暴起,他咬了咬牙,猛地回头,盯着王愔,也不施礼,挺胸傲然问道:“老大人有何指教?”   “有何指教?唐行之,咱们不妨打开天窗说亮话,我们王家待你如何?”   “王忬老大人多次提携,元美表兄照顾有加,敬美和我亲如兄弟。”唐毅只说王忬父子,根本没有提王家,可是王愔丝毫不在乎,把兄弟的善缘全都揽到自己的身上。   “唐毅,你们父子出身贫寒,你爹能成为陈梦鹤的师爷是看在我们王家的面子上,能升任巡检,是民应的功劳,就算你们打了沙洲大捷,那也是民应准许你们练的兵。一路高升,没有我们王家,就没有你们父子的今天。可是呢!你们是怎么对待王家的,可以说是无情无义,过河拆桥!”   唐毅被气得笑了出来,没错,他的确借助过王家的势力,但是更多都是靠着他和老爹的努力。再说了,除了王家,唐毅的靠山门路还一大堆,不论是唐顺之、徐阶、陆炳、黄锦,哪一个拿出来,不能顶得上王家的影响力。   而且王忬能舒舒服服从东南抽身,没有落得个朱纨的下场,还不知唐毅运筹帷幄。至于杨继盛的问题,更是唐毅费尽心力,不惜得罪严嵩给保了下来。要不然以王世贞的脾气,搀和进去,严嵩能放过王家?   真要是算起来,唐毅帮王家的远远多于王家能帮助唐毅的。连这点账都算不明白,王愔比起他的兄弟可是差得太多了。   见唐毅不反驳,王世贤却当他理亏了,更加猖狂,忍不住大声说道:“唐毅,你出去问问,哪个在太仓做生意的,不要拜王家的大门,谁能不双手奉上干股?看在咱们亲戚的份上,你搞运河票号,我们没插手,你弄那么多作坊,我们睁一眼闭一眼,如今运河票号变成了交通行,你小子摇身一变,陡然而富。还帮着外人说话,真是让人齿冷!今天咱们就把话说明白了,交通行想要在太仓经营下去,就必须把王家该得的份子拿出来,不然……呵呵,我叔也不会答应的!”   王世贤大呼小叫,王世宇摩拳擦掌,招呼着家丁把大门封上了,看样子就要逼着唐毅签城下之盟。   徐渭翻了翻眼皮,一脸的古怪神色,他不是怕,而是想笑,想放声大笑。王愔父子也真够奇葩的,那么多人都恨不得哭着喊着拉唐毅帮忙,他们可倒好,竟然把唐毅往外面推,也不知道吃错了什么药。   “王老大人,在下本不该搀和你们的家事,可是又不能不说。正所谓燕雀焉知鸿鹄之志,行之做事,和你们看得不一样,或许你们还理解不了。但是可以给王忬大人写信,听听他是什么意思,问问王凤洲,又是什么看法。他们什么意见不知道,就在这剑拔弩张,大呼小叫,伤了和气,日后他们知道了,怕是也会不快的!”   “哼!”王世贤冷笑道:“我叔和我哥,他们不帮着王家,还能帮外人,简直可发一笑。”   自以为是到了这个地步,徐渭也是没词了,只能盯着唐毅。   唐毅点了点头,轻笑道:“承蒙圣上恩典,加封本官为世袭盐铁塘巡阅,还是御赐锦衣卫百户,好歹也是朝廷命官,杀官可等于造反。生意不成仁义在,别闹得撕破脸皮,谁都不好过!”   说完之后,不理王愔父子吃人的目光,唐毅大步流星往外面走,徐渭紧紧跟随,那些家丁想要动手,可又没有胆子,只能不停往后退。王愔铁青着脸,气得直哼哼,王世贤想要骂几句,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词,王世宇攥着拳头,也不敢动手。   就在此时,从后院走来一群人,为首的是中年妇人,看起来不过三十出头,穿戴朴素,头上插着青玉的簪子,冷若冰霜,乍一看竟有七分像王悦影。   唐毅心头一惊,八成这就是老岳母陈氏了,他正想问安,陈氏把手一摆,不让他说话,走到了王世贤的面前,突然伸出巴掌,左右开弓,连打了四个嘴巴子,只见王世贤的脸瞬间就膨胀起来。   王世宇急忙喊道:“婶子,您这是干嘛?”   一句话出口,陈氏抡圆了巴掌,他比较幸运,挨了八个嘴巴子,一张口,吐出一颗牙。王愔吓得老脸苍白,怒冲冲又胆怯怯质问道:“弟,弟妹,你干什么?”   陈氏哼了一句,冷笑道:“我打他们,是他们仗着我丈夫,和我儿子的势力,胡作非为!惹下了祸端,倒霉的是我丈夫,和我儿子!我把话说明白了,王家耕读传家,绝不做囤积居奇,哄抬物价,盘剥百姓,巧取豪夺的生意。”   王愔老脸通红,忙说道:“弟妹,不是你想得那样,这是正儿八经的生意。”   “哼,正经生意,都演上全武行了?这事我会给老爷写信,该怎么裁决听他的。在他回信之前,谁要是一意孤行,大不了就分家单过!”   嚯!   早就听说陈氏厉害,没想到竟然厉害到了这个程度,简直河东狮啊!   唐毅也吓得惊魂不定,陈氏不理那爷仨,大步走出来,冲着唐毅淡淡说道:“小子,跟我过来。”   “是!”唐毅屁颠屁颠跟着后面,别提多听话了。 第253章 交通行的霸气   “你不老实!”   唐毅刚迈步走进客厅,陈氏就甩了这么一句,吓得唐毅一脚门里一脚门外,尴尬极了,不知道怎么办。   “舅,舅母,外甥此来借粮……”   “我没说借粮!”陈氏把眼睛一瞪,寒光四射,咬着银牙怒道:“你小子让周丫头诓骗悦影,还没成亲,就任由你勾搭约会,置女孩家的名节于何地?还没定亲就如此轻薄无礼,成婚之后,又当如何?”   早听说岳母难对付,没想到竟然如此犀利,一上来就给自己难堪,唐毅只能陪着笑脸,给他一万个胆子,也不敢和陈氏耍驴啊!   “舅母,都说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您总不能看着闺女一辈子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吧?其实让妹妹去苏州逛一逛是敬美的主意,舅母可不要冤枉外甥。”   唐毅这家伙送黑锅习惯了,毫不犹豫就给了王世懋一口。陈氏不明就里,也当是王世懋干的,哥哥带着妹妹玩玩,算不得什么,近些年大明的风气也越发开放,就比如周沁筠抛头露面,操持家业,虽然是他们家实在没有可用之人,但百姓的宽宏也可见一斑。   陈氏怒气稍减,哼了一声,骂道:“还敢提敬美?那小子不知被你灌了多少迷魂汤,早就叛变了!”唐毅嘿嘿赔笑,没敢多说,省得惹火烧身,陈氏愿意骂,就可劲骂王世懋。   显然陈氏没有如唐毅的愿,而是话锋一转,叹了口气。   “臭小子,你被那三位说了一顿,有什么想法?”   唐毅当然是怒火中烧,恨不得大卸八块,可是陈氏毕竟是王家的媳妇,疏不间亲,唐毅笑道:“这其中或许有些误会,只要解释清楚,咱们还是一家人,相亲相爱一家人。”   陈氏冷笑了声,站起来围着唐毅走了两步,吓得唐毅直发毛。   “哼,你小子果然够虚伪,真不是好东西!”   唐毅这个尴尬啊,心说在别人面前,我都是诚实可靠小郎君,怎么到了陈氏这儿,印象就这么差啊,婚事还有希望吗,唐毅想要分辨几句,谁知陈氏竟然自顾自地说起来。   “仗势欺人,贪财好利,鼠目寸光,不知好歹,这就是王家人的德行——当然,不包括老爷和大少爷。”陈氏痛心疾首地说道:“太仓王家,绵延千年,在东南算得起是豪门。近几年,华亭的徐家,平湖陆家,分宜严家,兴旺发达,都压过了王家的风头。尤其是徐家,大肆兼并土地,华亭,乃至松江,到处都是他们家的庄园田产。王家人看着就眼红,就流口水,恨不得也吃一块。前几年老爷的官职不高,他们不敢胡作非为,可是如今老爷做了蓟辽总督,封疆大吏,手握重兵,他们就按捺不住,到处想着兼并土地。说什么兴旺王家,光耀门楣,要我看,就是给王家作祸,给老爷招灾!”   听着陈氏的一番话,唐毅在心中竖起了大拇指,岳母果然非比寻常,寻常的女人看到丈夫高官厚禄,仗势欺人还来不及,她竟然能如此冷静,看清风险,真是难得。   陈氏叹口气,又坐了下来。   “他们哪里明白,徐阶身为天子近臣,根深蒂固,些许小事动摇不了他的地位。可是老爷不一样,蓟镇和辽东年年有鞑子入侵,稍不留神,就要被朝廷问罪,老爷自顾不暇,大少爷又空有文名,不通政务。家里头还不知道收敛,早晚被言官盯上,狠狠奏上一本,想想我这心里头就受不了,半夜常常被噩梦吓醒。”陈氏满脸的愁云,说得十分伤感。   唐毅忙抢步说道:“舅母,舅舅功勋卓著,等闲人岂能对他不利?万一……万一真有人敢打舅舅的主意,外甥一定豁出性命不要,和他们周旋到底。”   陈氏抬头,看着唐毅满脸郑重的样子,灿然一笑。   “唉,以往啊,我总想着给悦影找个老实本分的人家,不要给她爹惹祸,当然了,他爹要是出了事,也不至于连累孩子。看到你小子,我改了主意,要是让悦影嫁一个有本事的丈夫,说不定还能帮得上老爷。”   陈氏话里话外,都透着对王忬的担心,这种担心可不是没来由的,不到十年之间,就有曾铣和朱纨两位战功卓著,清正廉洁的封疆之臣惨死。陈氏有学问,有见识,不会看不到,丈夫表面上风光无限,实则行走在悬崖边上,稍有不慎,就万劫不复。   唐毅没想那么多,见陈氏松口,他顿时喜上眉梢,撩袍就要下跪,赶快把岳母摆平。陈氏一瞪眼睛,怒道:“臭小子,我说要找个有本事的,就一定是你吗?”   这下子可把唐毅问住了,他摸了摸鼻子,陪笑道:“舅母,貌似比我本事大的不多了。”   “厚皮!”陈氏笑骂道:“小子,听好了,你现在还是个白丁,三年之内,拿下个举人功名,五年中进士,要是不能,可别怪我势利眼。”   “请舅母放心!”唐毅拍着胸膛说道:“外甥争取三年之内就做到。”   “有信心就好。”陈氏突然笑道:“这么着,我不能让你白来,长房那边十五万石粮食,你也别想了,我们二房这边历年存粮还有五万石,二两一石,可能贵了点,你不会和舅母计较吧?”   哪里贵了,简直便宜透顶,陈氏是故意留面子。   唐毅是真的服气了,岳母不光是见识好,对银子也是拿得起来放得下,就从母亲如此,闺女就差不了,看来自己选对人了。   “舅母,您老厚爱感激不尽,只是这粮食不是我借的,而是王崇古王大人借的,三两银子一石已经是便宜透了,万万不能降价了,要不然岂不是便宜了外人?”唐毅故意把“外人”咬得很死,仿佛他是“内人”一般。   陈氏呵呵一笑,“成了,多出来的银子就算是悦影的嫁妆吧!”   ……   从王家出来,唐毅是感慨万千,在王世贤和王世宇荼毒的目光之中,看着他们拉走了五万石粳米。   加上之前采购的三万石,一共凑了八万石粮食。唐毅一声令下,二百多驾马车载着粮食,浩浩荡荡,向苏州进发。   简短洁说,当他回到苏州,已经是傍晚时分,城门内外都是拿着刀剑的士兵,严阵以待。   王崇古采纳了唐毅的谏言,对苏州实行宵禁,天一黑凡是在街上游逛的都会被抓起来盘问,酒坊茶肆,都安排人手巡查,谁要是敢煽风点火,鼓动百姓,立刻抓起来。   唐毅离开这段时间,前后抓了八十多个小偷强盗,其余私自放高利贷,造谣生事,收受贿赂,一口气抓了上百个,还砍了五个衙门的差役,监狱都装满了。   靠着雷厉风行的手段,总算没有出大乱子,不幸中万幸。   当得知唐毅回来,王崇古竟然亲自带人出城,一见满是粮食的车队,王崇古喜得泪水横流。   “行之,运回了多少粮食?”   唐毅满脸羞惭,说道:“弟子无能,只运来了八万石粮食,有负先生所托。”   王崇古眼圈泛红,用大手狠狠拍着唐毅的肩头,差点把他拍散架子了。   “不少,不少啊,行之是个干才。”   不怪王崇古失态,原来他此前说自己有把握弄来二十五万石粮食,很不幸,牛皮吹破了。   唐毅刚走,陆续消息传来,已经定好的都变了卦,还有些在路上就因为各种原因被卡住了,运不到苏州。最重要的十万石粮食,从江北走运河到苏州,竟然被漕帮给扣下了。人家也不说扣下,只说生意繁忙,抽不出人手搬运。那你要派外人来搬,对不起,漕帮有规矩,不入漕口,就别想碰运河的生意。   弄来弄去,所谓的二十五万石,只有不到五万石运到了苏州,还不如唐毅呢!   好在唐毅还算厚道,要不然王崇古都有心拿块豆腐撞死算了。   “唉,有了这八万石粮食,又能撑些日子,只是老夫这心里头还是没底儿啊。”王崇古拧着眉叹道:“今天中午的时候,粮店的售价已经突破了十两银子,老夫连着抓了粮价囤积居奇的,靠着血淋淋的脑袋,才把粮价压回到了九两银子。亘古以来,哪怕是兵荒马乱的年月,粮价何曾到过这个地步,他们想逼死老夫啊!”   难怪王崇古上火,换成别人,只怕早就跑路了,根本就干不下去。   唐毅眼珠转了转,笑道:“先生,虽然粮食弟子没弄到太多,但是别的东西不用愁。”   “怎么说?”   “弟子此番回太仓,和交通行的几位主事商量,我们一致认为要维持平稳物价,不能任由破坏市场的行为出现。所以,我们调集了二十万匹棉布,二百万斤木炭,其余丝绸瓷器,锅碗瓢盆,生鲜蔬菜若干,都在运往苏州的路上。明天早上开始,粮价依旧要限售,其余的东西,全都敞开供应,谁敢囤积居奇,我把他们都打爆了!”唐毅霸气十足地说道。   听完唐毅的话,王崇古可真的傻了,这么多物资,就算是赵旭掌控的那些大家族也没有办法迅速调集,唐毅竟然有如此号召力,真是让人不可思议!   “行之,你没有骗老夫吧?”   “学生可不敢欺师灭祖!”   “好,好,好!为师要好好和你喝两杯!” 第254章 逼上梁山   唐毅成立交通行,最自豪的不是控制了多少银子,而是建立起产业和金融的完美联结,这玩意放在工业革命之后,就叫做财团。   作为把历史课本背的很好的乖乖宝,唐毅一直以为工业革命是个神圣的东西,是天才的哈格里夫斯在上帝的指引下,发明了神奇的珍妮机,从此之后,一架纺车能织出两根、四根、八根……纱线,纺织效率呈现几何倍数增加。   在珍妮机的带动之下,伟大的盎格鲁撒克逊民族将人类带入了工业时代……   真正到了明朝之后,唐毅才发现,根本不是那么回事,在神奇的东方大地,老早就出现了能同时纺织多根纱线的机器,就在太仓,有二个人当八人的搅车,有的地方还使用水力纺纱车。   观察一圈下来,唐毅彻底打消了当发明家的冲动,大明的工匠已经足够优秀。制约他们的难题不是发明什么,而是如何利用。   就拿纺织机械来说,虽然可以提高效率,但是织出来的纱线粗细不均,经常断头,质量不能保证。再有很多纺织作坊原料有限,而人工却非常便宜,使得他们必须走精品路线。空有机器,也没法大规模推广。   代表大明纺织工艺最高水平的织造局,下属的作坊还都用相对原始而稳定的纺车。   弄清楚这些之后,唐毅就把自己的重点放在整合力量,进行商业模式革新上。   比如他采取加盟制,吸纳作坊加入,订立统一的标准,规范质量。同时又以整体出击,去谈棉花供应,去谈市场开拓。   有了充足的原料,加上广阔的市场,多生产就能带来更多的利润。再把最优秀的工匠集中起来,让他们设计最高效,最标准的织机,卖给各个作坊。   技术和商业的双重突破,带来是整体利润增加。不管是作坊主,还是普通织工和工匠,也不管是上游的棉商大户,以及普通的百姓,每个人都能获得更多的好处。   一个项目成功,彻底说服了交通行背后的世家和商人,他们鼎力支持,利用交通行的资本,全力推动产业整合。   可以说,交通行虽然资本未必赢得过晋商四大钱庄,可是战斗力,动员力,组织力,都遥遥领先世界……   自从唐毅预感到苏州的危机之后,就果断下令,停止出货,全力增加库存,几个月下来,交通行已经准备了丰厚的弹药,可以和赵旭等人一决雌雄了。   遮天蔽日的船队从盐铁塘进入吴淞江,送到了苏州码头。   百姓们翘首以盼,好多人都以为是粮食来了,急忙冲了上去,挤得人山人海。船只靠岸,搭好了跳板,苦力扛着布匹走到了岸边,随意地堆积,很快就变成了小山。   百姓一见是布匹,大大失望,忍不住抱怨道:“别往苏州运这些玩意了,连饭都吃不上,谁有闲钱买布啊!”   妇人扭头离开,可是其他人心思活络,苏州城不只是缺粮食,布匹,煤、木炭,什么都不够,好些人家连婚事都推迟了,要是价格公道,买一点也不错。只是大家都不抱希望,这段日子以来,他们根本就不相信商人能有良心。   有个老妇仗着胆子问道:“布多少钱一匹?”   “呵呵,老太太,棉布四两八钱,要是十匹以上,还能便宜。”   “多少?”   所有百姓都吓了一跳,刚刚离去的妇人又挤了回来。   开玩笑,苏州的粮食都突破十两,布匹更是更是到了十七两,十八两,丝绸突破三十两,直奔着四十两去了。   这边只卖四两半,别是开玩笑,逗大家伙玩吧!   看着大家怀疑的目光,一个大胖子不乐意了,他大步走到百姓的中间,大声说道:“乡亲们,昌文纸店知道吧?自从开张以来,我们卖的笔墨纸砚,家具用品,哪一样不是最便宜的?告诉大家伙,囤积居奇,挣黑心钱,不是我们的作风。布匹比往年是贵了些,可是没有办法,那帮生孩子没屁眼的孙子把棉花价格炒的老高,我们也是没办法。不过我钱胖子可以告诉大家伙,我们不会多赚一个子!”   听到昌文纸店,有不少书生都知道鼎鼎大名,他们的文具就是在那里买的,也的确以物美价廉著称。   有几个文人打扮的家伙挤出来,拿起布匹看了看,厚实柔韧,织得很密。唯一的缺陷就是线头很多,可是这种时候,还有什么抱怨的。   “我买了!”   终于有人仗着胆子掏出了五两银子,二话不说,小伙计找给他八钱银子,当他抱着布匹转身的一刹那,在场的百姓终于沸腾了。   “真有人卖便宜货啊!”   刚刚还不屑一顾的妇人全都挤过来,她们抱着布匹看了又看,懂行的都暗自嘀咕。   “三嫂子,这布都是用能织好些根纱线的织机织的,不如一根一根的平整,线头多,疙瘩儿多,染色也差着……”   三嫂子看了喋喋不休的妇人一眼,轻笑了一声,“妹子,你要是不愿意要,把兜里的银子给嫂子,嫂子买两匹回去!”   “哪能啊!”妇人脸色一红,“三嫂子,你又不是不知道,俺闺女刚嫁出去七天,嫁妆里头连一床新棉被都没有,不是俺这当妈的小气,实在是买不起布啊,没说的,给我也来一匹!”   你一匹,我一匹,很快你三匹我五匹,大家疯狂抢购,船上的布匹没等到岸上,就被性急的百姓抢走。   码头有便宜布匹的消息很快传遍了城里,百姓们都被折磨神经了,一听说有便宜的东西,全都涌了过来,黑压压的看不到头。   大家到了码头,顿时眼前一亮。不只有棉布,还有木炭、家具、锅碗瓢盆、估衣、水缸……总而言之,除了粮食之外,什么都有,而且这些东西比起城里,还便宜得出奇,看得百姓们两眼发红。   仔细盘算之后,留下足够买粮的钱,其余的都用来抢购吧,谁知道物价还要涨到什么时候,总不能光着屁股上大街吧!   二十万匹棉布,一天时间,就卖了十二万匹。   钱胖子默默算账,用机器织出来的布,成本只有一两五一匹,卖到四两五,足足两倍暴利,老百姓还要念着你的好,这叫什么世道啊!   他想不明白,百姓们更想不明白,抱着布匹回到了城中,路过店铺的时候,谁都狠狠啐了一口,气性大的干脆拿着砖头土块猛砸窗户,吓得老板缩着脑袋,都不敢冒头。   ……   宏瑞祥商行的后院,赵旭几个人又聚在了一起。郑启明在地上走来走去,纳罕道:“邪门,真是邪门!从哪里冒出来的怪胎,放着银子不赚,他们是不知道城里头价格涨成了啥样?”   陆俊冷笑道:“当然不是,我看是王崇古请来的救兵,听说船队就是那个叫唐毅的臭小子弄来的,他先帮着开仓放粮,借着又不惜血本,打压物价,比王崇古的儿子还要孝顺!”   郑启明忙问道:“这个姓唐的是山西人,还是王崇古的子侄?我怎么没听说过。”   赵旭冷笑了一声,“他可不是山西人,是地地道道的太仓人,他爹就是浙东兵备唐慎。”   “区区一个兵备道,有什么了不起的!”陆俊冷笑道:“回头我和七太保说一声,把这小子废了。”   “哈哈哈!”   赵旭突然仰天大笑,笑得眼泪都出来了,弄得陆俊不明所以。   “怎么,我的话很好笑?”   赵旭收敛了笑容,叹道:“陆兄,说句不客气的,你要是和他起了冲突,七太保没准帮他,至少是中立。”   “怎么会?我是陆家人,大都督的亲戚!”   赵旭摆摆手,“二位贤弟不知道唐毅的道行啊,他爹是兵备道不算什么,他的后妈可是成国公朱希忠的妹妹。”   此话一出,两个人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原来有勋贵撑腰啊!   赵旭又摇摇头,“不只如此,他有两个老师,一个是前山东布政使魏良辅,一位是南兵部唐顺之,他的舅舅是蓟辽总督王忬,他还和锦衣卫的七太保周朔称兄道弟,江南织造太监黄锦也是他的朋友……”   赵旭每说一样,这两位心里就一忽悠,这是个什么怪物啊,和他比起来,自己都成了土鳖了,人家背后站着文、武、朝、野、内、外,通通都配齐了。有这小子帮着王崇古,还打什么,干脆趁早认输算了。   “怎么,二位贤弟怕了?”   “不是怕,我是,是觉着没有胜算。”   “哈哈哈,我知道唐毅的背景之后,也吓了一跳。可是后来一想,咱们要对付的是王崇古,又不是唐行之,把他放在一边就是。”   “赵兄,他要是一定搀和呢?”   赵旭得意地冷笑:“他,还不够分量。”   一连三天,唐毅敞开供应,最初还有些疑惑,可是到了第三天,除了粮价之外,城里的物价开始滑落,各个铺子也不得不降价销售。可是他们吃惊地发现老百姓根本不屑一顾,交通行三个字已经刻在了百姓的心头,成为了良心的代名词。这场危机竟然造就了大明史上第一个名牌商标,连唐毅都始料未及。   “行之,我在城里又逛了一圈,物价的确降了,可唯独粮价不降反升,民以食为天,粮价下不来,别的都是扯淡啊!”徐渭唉声叹气。   唐毅反倒两眼放光,兴奋地笑道:“是吗?看来那些人是被逼上梁山了,离着一网打尽就不远了。” 第255章 衍圣公   “文长兄,我早就说过苏州票券畸形发展,虚拟经济背离实际,大户暗中操纵,已经是百弊丛生,内外交困。就算我拿出再多的粮食,把势头压下去。只要这群人还在,乱子就不会消失,苏州不行,还有杭州,还有松江,扬州,他们下手的地方太多了。”   “庆父不死鲁难未已!”徐渭咬牙切齿道:“行之,你是想一举全歼?”   唐毅点了点头:“我把其他的物价打下去,迫使这些人集中财力到粮食上,形成围歼态势,只要火候到了,把他们的财力统统榨干,逼得他们走死逃亡,彻底将苏州还给百姓,文长兄,你觉得小弟的办法如何?”   徐渭终于恍然大悟,不得不被唐毅的大手笔感到吃惊,这家伙不光想火中取栗,还要蛇吞巨象,真要是打败了那些人,或许苏州百姓……不对,徐渭的脸色突然大变,仰着脸怪异地看着唐毅,神色之中,夹杂着一丝痛苦和挣扎,欲言又止。   “文长兄,你我之间,还需要遮遮掩掩吗,你有什么怀疑直说就是。”   徐渭长叹口气,“什么都瞒不过行之的眼睛,我只是有一点怀疑,如果你真的赢了,不过是取而代之,而凭着你的手段和才智,想要操控苏州乃至江南的物价,谁还能是你的对手?”说到这里,徐渭十分愧疚,唐毅不光点醒他,成全母子团圆,还对他毫无保留,引为知己,他这么说话,未免对不起朋友,只是眼前的教训告诉他,一个,或者一小群人,他们的实力大到不可控制,实在是太危险了。   徐渭用力甩甩头,歉疚地说道:“行之,我不是不相信你,而是……”   唐毅突然摆摆手,不让徐渭说下去。他向四周看了看,随手拿过来一只茶壶,放在了徐渭面前。   “文长兄,你应该知道,我和交通行靠着就是物美价廉的商品发财,假如你是烧瓷器的商人,你希望瓷器价格越高越好,还是平稳有序呢?”   “这个……”   徐渭想说谁做生意不想着越高越好,可是他转念一想,却未必如此。价钱高了,单个茶壶赚得银子多,可是卖的就少了,总利润到底是增还是减,还真不好说。而且唐毅手下的多是以量取胜的路子,没有庞大的出货量,怎么赚钱?   另外生产东西都需要投入,徐渭是亲眼看过成千上万的织机一起纺织的壮观场面。机器、人工、厂房,都需要大量的投入,需要从交通行借款。对作坊主来说,可以预期的稳定的利润来源,才是维持他们经营下去的关键。   简言之,交通行代表的是细水长流,是工业化思维下的以量取胜,而非是赵旭之流纯粹的投机客。   其实徐渭不清楚,在西方世界的工业史上,由于采取金本位制,物价一直是平稳的,两三百年间,英镑的购买力还略有增加。货币膨胀,物价飞涨是布雷顿森林体系崩溃之后的产物。从那以后,就鲜有国家跨过工业化的门槛了……   话说回来,让交通行代表的势力掌控苏州,掌控江南,绝对比赵旭等人靠谱。徐渭的心结瞬间解开,狗头军师的本色又回来了,嬉皮笑脸道:“行之,你到底要怎么干,哥哥都迫不及待了!”   ……   在唐毅的努力之下,两白一黑之中,棉布和煤炭都打压下来,价格虽然比平时要高五成,甚至一倍,但是好歹老百姓能接受。   而进行这些物资投机的商人都遭到了严重的挫败,他们手上的票券直线下跌,一些实力弱的商铺在老百姓疯狂挤兑之下,只能宣布破产。   愤怒的百姓追打店铺的掌柜和伙计,一天之内,竟然有二十几人被活活打死,要知道这是在王崇古强力弹压之下的结果,否则还不知道要死多少人!   临街的泰丰茶楼,从二楼的窗户向外望去,地上一摊暗红,格外的显眼,就在半个时辰前,一群愤怒的百姓把那位用红纸包煤饼,当成月饼卖的掌柜活活打死,原因就是煤炭价格下跌,百姓们争相拿着手里的票券来挤兑,掌柜的存的煤和木炭被顷刻抢走,后续疯狂的百姓把他拉到大街上,拳打脚踢,用牙齿咬,用石头砸,等到衙役赶来的时候,地上只剩下一堆烂肉,好不凄惨。   茶楼上的赵旭看得一清二楚,他的嘴唇铁青,足足过去了半个时辰,浑身依旧颤抖,眼睛里面充满了恐惧,脑袋已经一片空白。   他喜欢坐在茶楼看街道上的百姓来来往往,俯视苍生,让他的虚荣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黑暗的恶趣味疯狂滋长,在他的眼里,百姓就是一群蝼蚁,可以任由他耍弄的可怜虫。   可是此刻他却觉得自己是大海上的一叶小舟,下面是汹涌的海水,一阵狂风,掀起滔天波浪,就能把他吞噬的一干二净,尸骨无存。   恐惧侵蚀着赵旭的信心,他努力昂起头,不停念着心经,平复他的心绪。   好一阵子,赵旭浑身被汗水湿透,才缓缓张开眼睛。   这一次,他终于恢复了信心。   下一步的行动计划也终于想好了,他要全力推高粮价,而且他把所有财力都集中在粮食上面,街道上的鲜血已经教会了他,在危机来临的时候,实物为王!   他要做救世主,在王崇古失败之后,在票券崩塌之后,在苏州彻底混乱之后,他就是唯一能拿出粮食的人,唯一能收拾残局的人……到了那时候,苏州就要匍匐在他的脚下,他还要把经验复制到其他的城市,江南都捏在手里,他就是地下的帝王!   疯狂的念头在心中生长蔓延,变得不可控制,赵旭俊俏的脸上露出头狼才有的得意微笑……   知府衙门,签押房。   “行之,这几天要不是你,老夫真不知道怎么撑下来。”王崇古由衷感叹道,从开战到现在,不到两个月,他的鬓角已经斑白。相比战场上的真刀真枪,市场上的血雨腥风更加残酷一万倍。   “行之,总算到了该收网的时候!”王崇古长长叹息,仿佛如释重负,唐毅骤然一惊,挺直了胸膛,终于要到了翻底牌的时候吗,他抱拳说道:“先生有何吩咐,弟子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王崇古笑着拿过一只木匣,送到了唐毅面前。   “行之,这里面是一百八十万两银子,其中八十万两是这些天常平仓售粮所得,一百万是老夫从钱庄借出来的。现在有一批粮食,已经到了扬州,我命你立刻带着银子买下来,再运到苏州。”   唐毅迟楞一下,问道:“先生,弟子斗胆,想请教这批粮食有多少,又是什么人卖的。”   “呵呵,行之,实不相瞒,一共三十万石,是山东来的。”   “这么多粮!”唐毅吃了一惊,山东地少人多,还要从外地调入粮食,一下子就拿出三十万石,而且还不惧怕赵旭等人的势力,来头儿一定不小啊!   “莫非是——孔府!”唐毅惊骇的张大了嘴巴。   王崇古仰天长笑,“行之脑筋够快的,没错,就是衍圣公府,赵旭仗着是地头蛇,把所有大户都压制了,可是有些人他们压不住。老夫早就让徽商的朋友联络孔府,再有松江的徐家也答应出二十万石,另外老夫疏通了漕口,上一次被扣住的十五万石粮食也会运来,再有送江西湖广,陆续还有三十万石粮,加起来差不多一百万石,我就不信,苏州的粮价还能涨上天去!”   王崇古说着,狠狠一砸桌子,他已经从唐毅的操作得到了灵感。前番让四大钱庄做空票券,收效甚微。而且还占用了钱庄宝贵的现金流,根本就是得不偿失。不过这个决策是他和几位掌柜共同决定的,也怪不到唐毅的头上。   事实上,唐毅靠着卖力的演出,已经获得了王崇古十二万分的信任,不疑有他,才把如此重要的事情交给唐毅。   “先生,请放心,弟子一定把粮食用最快的时间运到。”   ……   带着银子,唐毅点起二百名盐铁塘的士兵,外加上一支船队,一支车队,急匆匆赶往镇江府,一路疾驰到了大名鼎鼎的金山寺,早有人等在了这里。   “是唐公子来了?”   “在下唐毅,请问先生是何人?”   “呵呵,在下不过是衍圣公府的管事,三老爷在里面等着呢。”   唐毅点头,紧紧跟随着管事进了金山寺,在一处静室停了下来,好巧不巧,这里就是当初徐邦阳闭门读书的地方。   唐毅迈步走进来,只见一个白面无须的胖子坐在里面,看样子最多三十出头,大大方方,一脸和善的笑容。   见唐毅进来,就笑道:“我叫孔尚文,是衍圣公的三弟。”   “见过先生。”   唐毅恭恭敬敬施礼,没办法,凡是读书人都是孔孟门徒,见了祖师爷的后人,不能不客气。   孔尚文呵呵一笑:“我这个人啊,最不讲究礼数,到哪别人也别恭维我,当然了,我也不恭维别人。做生意嘛,赶快把买卖谈了,可别耽误我逛秦淮河。”   这位还够性急的,唐毅陪笑道:“鉴川公已经和我说了,六两一石,银子已经备好了,请先生过目。”   唐毅双手奉上木盒,举了好一会儿,孔尚文却没有接,而是笑眯眯看着唐毅,淡淡说道:“年轻人,这点银子怕是不够吧?” 第256章 铤而走险的王崇古   孔老夫子倒霉了一辈子,穷困了一辈子,他或许永远也想不到从他的第八世孙开始,孔家就开始得到大汉王朝的册封,此后朝代更迭,孔家的地位却屹立不摇,坚如磐石,同张天师一起,成为中华大地上传承最长的两个封号。   在一千多年的时间里,孔家不断得到朝廷的重视,家族也像八爪鱼一般,发扬光大,曲阜,以及附近的州县的田产都落到了孔家人手里,每年光是地租就收了无计其数,家里的粮囤装得满满的,每年都有不少的粮食发霉烂掉。   得到苏州缺粮的消息之后,孔尚文立刻带着三十万石粮食南下,毫无疑问,他要狠捞一笔。   “年轻人,据我所知,苏州的粮价已经超过了十两银子,奔着十五两去了。只给我六两银子一石,未免太少了吧!”   又来了!   王愔如此,孔尚文也如此,世上永远不缺少贪财如命的人,即便是堂堂衍圣公,也不例外。   唐毅闪过一丝不快,随即笑道:“先生,苏州城粮价如何,只不过是数字而已,山东的粮价不到一两银子一石,王大人开了六两银子,已经是六倍的暴利,您还有什么不知足的。再说了,王大人家族乃是晋商领袖,结下一个善缘,少不了好处,您为何不能看的长远一些呢?”   孔尚文眯缝着眼睛,手里不定捻动一串乌黑的沉香木,似有如无的甜香让他心旷神怡,飘飘然好似高高在上的神仙。   “年轻人,你是说我鼠目寸光吗?”   “不敢,晚生只是以为孔家那是圣人苗裔,天下之望,如果能帮着朝廷平抑物价,必定受到百姓赞许,士林崇敬,如此名利双收的事情,先生为何还要迟疑呢?”   “哈哈哈,好一张伶俐的嘴,这么说我还一定要答应了!”孔尚文突然脸色一变,冲着屏风后面笑了两声。   “赵先生,请出来吧!”   咳咳,从屏风后面缓步走出一个小老头,不是别人,正是赵永芳,一走出来,他的眼睛荼毒地盯着唐毅,恨不得把他碎尸万段,生吞活剥了。   不怪赵永芳这么恨唐毅,他已经调查过了,知道茶叶风波背后就有交通行的影子。他从好好的大商人,变成了如今的鬼样子,人不人鬼不鬼,给赵旭当奴才,一切都是唐毅所赐,如果不是忌惮唐毅的背景,他真想把这小子掐死才解恨。   从屏风后转出,他就冷笑了一声,“区区六两银子就想买一石粮食,真是痴人说梦!”   唐毅眉头一皱,不动声色说道:“据我所知,王知府已经和衍圣公府谈妥了,生意往来最讲究诚信二字,既然订好了,怎么可以变卦。”   赵永芳不屑地笑道:“成亲的夫妻还能合离,区区生意往来更是如此。眼下苏州粮比黄金。王知府没有把实情告诉衍圣公府,已经属于欺诈,如今粮食运来了,更应该公平买卖,价高者得。”   “没错!”孔尚文把话接过去,轻笑道:“年轻人,你也别不满意,这年头干什么都讲究银子,哪怕买一个唱曲儿的戏班子,也有十万八万的银子,更何况实实在在的粮食。”   赵永芳忙陪笑道:“三爷英明,小人愿意出十两一石,买下所有的粮食。”说完把眉头一挑,挑衅地说道:“你可有胆量?”   “我,我怎么没有!”   唐毅的小白脸涨得通红,显得十分愤怒,拍着胸脯说道:“我出十一两。”   “十二两!”赵永芳毫不犹豫跟进。   “十三两。”唐毅说道。   “十四两。”   “十四两五!”   “十五两!”赵永芳死死咬着,转眼间价格就翻了一倍半,孔尚文都听得目瞪口呆,这是买粮吗?十五两都能买两个上灶的丫鬟,就换区区一石粮食,他们疯了不成?   他的心里头十万头神兽呼啸而过,脸上却装得古井不波,你们越是出价高,我就越赚钱,管别的去死!   “赵先生已经出十五两,你还出不出钱。”   唐毅眼睛转了转,心中快速盘算着,赵旭这帮人实力强大不假,可是也有个限度。如今票券市场,晋商四大钱庄和他们杀得火热,双方各自投入都超过了千万两。哄抬物价,囤积物资,买空苏州的商品,少说也要支付五百万两,其余打通关节,预定各大户的存粮,拢共算起来,至少要两千万两。   此时他们手里的银子不可能超过三百万,为何不能更多呢?道理很简单,如果他们银子真的多到无计其数,王崇古早就撑不住了。   唐毅看了眼孔尚文,突然笑道:“孔先生,有句话怎么说来着,百鸟在林,不如一鸟在手,哪怕我把价钱叫到了一千两,可要是付不出银子,也是屁话一句。这位赵先生可知道,十五两一石,三十万石就是四百五十万两,他的口袋有这么深吗?”   此话也提醒了孔尚文,他一扭头,斜着眼睛盯着赵永芳。   赵永芳二话不说,从怀里掏出一摞银票,“这是三百万两银票,请三爷查验。”孔尚文接过,看了看,都是见票即兑,货真价实。   “没错,这是三百万两,可还是不够啊!”   “三爷莫要着急,小人这里还有十座苏州庄园,一百家铺面的房契地契,就算在物价暴涨之前,也值二百万两银子。”   唐毅在一旁冷笑道:“这么说也不过区区五百万两,算得了什么,我出十八两一石!”   嚯!   唐毅一下子开出了前所未有的天价,要知道崇祯十六年,江南的粮食也不过四两七一石啊!   赵永芳气得脸色铁青,怒吼道:“臭小子,你手上不过是一百八十万两银子,你,你是哄抬物价。”赵永芳情急之下,直接揭了唐毅老底儿,显然知府衙门还有他们的内鬼。   “不!”唐毅把眼睛一瞪,拍着胸膛说道:“我手上的银子没你多,可是你别忘了,天底下还没人能和晋商比家底儿,就你的两个钢镚,少在小爷面前装大个儿的,粮食我志在必得!”   此时的唐毅,痞子气十足,眼睛通红,好像是输光的赌徒,迫切需要翻本,把一切都压上去了。   “姓赵的,我看你还敢不敢出价?”唐毅疯狂地叱问。   赵永芳同样咬牙切齿,好一个狂妄的小子,你敢叫价,老子就不敢吗?别以为我看不出来,你这么疯狂出价,就是撑不住了,所谓狭路相逢勇者胜,要是被你吓住了,我就不叫赵永芳!   “好啊,好啊,我出二十两一石,小子看你的!”   他喊出口,突然间唐毅就像是泄气的皮球,一下子气势全无,冲着孔尚文拱了拱手,啥也不说,转身就走。   “喂,给我站住!”孔尚文正看得高兴,看这两位的架势,叫到三十两五十两,也都有可能,怎么能随便就怂了呢!   “小子,你不是要粮吗,为何不加价了?”   唐毅一回头,呲着牙嘿嘿一笑,“我是需要粮食,可是二十两一石啊,傻瓜才买呢!天下这么大,哪里没有粮食,何必一棵树上吊死。对了,孔先生,我也提醒你一句,赵永芳已经出价了,可千万别让他跑了。”   说完唐毅扬长而去,留下孔尚文和赵永芳,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面面相觑。赵永芳只觉得从脑瓜顶,凉到了脚底板。   天啊,六百万两银子!比大明朝一年的岁入还多,就换了区区三十万石粮食,世上还有这么疯狂的生意吗!   难怪唐毅说傻瓜才买呢,难倒自己是傻瓜?   赵永芳都怀疑他的智商了,根本没法和赵旭交代啊!   他一脸的凄苦,孔尚文却满脸冷笑。   “赵先生,天底下还没人敢哄骗我们孔家呢!希望赵先生遵守诺言,要是差了银子,家兄能把你们告上金銮殿!”   ……   孔家的粮食没有买到,后果是非常严重的,本来徐家的粮食已经装船起运,硬生生停了下来,徐阶虽然和晋党有合作,可是徐家却不会大公无私地帮助王崇古,毕竟徐家和苏州的大户也往来甚密,犯不上得罪人。   这两家一抽手,求他的粮食都需要时间,唐毅支援的八万石早就消耗光了,陆续又买进五万石,也都没了。   如今苏州还能支持,靠着的是唐顺之送来的十万石漕粮。   自从接到唐毅的书信,务必要把王崇古留在苏州,不让他调任,唐顺之就嗅到了阴谋的味道,他对自己的徒弟太熟悉了,这小子阴人从来不手软。虽然他也看不惯晋商的作风,乐意他们栽跟头,可这一次王崇古作为地方官做的没有错,作为一个真君子,唐顺之是能帮就帮。   靠着这十万石粮食,王崇古继续咬牙撑着。可是苏州市面上的粮价再度快速跳高,半个月时间,突破了十五两,听说黑市的粮食更是达到了十八两一石,还有价无市。   粮价如此,票券更是疯癫,赌粮价二十两已经不新鲜,有人更是赌到了三十两一石,他们疯狂借贷,疯狂购买票券。   四大钱庄也告急了,他们原本帮着王崇古打压粮价,做空粮食券,可是眼看着粮价暴涨,交割时间越来越近,如果对方逼着他们按约定付给粮食,四大钱庄就要顷刻崩塌。   面对内部的强大压力,王崇古急得嘴角都是水泡,已经连续三昼夜,没有合眼了。   “他们真是逼老夫走上绝路啊!”王崇古咬了咬牙,低声叹道:“去安定仓。”   安定仓,十几万抗倭大军的军粮所在,东南总督张经三令五申,不准触及的东西,王崇古被逼得不得不铤而走险了。 第257章 唐毅来了   “来人,搬粮……”   王崇古的话还没有说完,突然有人跑了过来,厉声说道:“东翁,万万不可!”来人正是王孺,他扑到王崇古面前,跪在地上,急得泪水涌出。   “东翁,您疯了吗?这是军粮啊!动什么也不能动军粮啊!”王孺说着,砰砰以头杵地,泪水长流。   王崇古的眼圈同样湿润了,他岂能不知军粮的重要性。   南直隶和浙江的兵力不足,战斗力低下,迫不得已从各地调兵,有西南的狼士兵,有九边的人马,还有山东、河南等地的客兵,加起来超过十万之众,南直隶就有五万以上。外来的人马谈不上什么军纪,对百姓也没有丝毫的爱护之心。能约束住他们的只是粮饷,少一点就要闹事。   正因为如此,苏州危急到了什么程度,也不敢动用军粮。如今王崇古竟然要打军粮的主意,王孺哪能不怕啊!   “王孺,你先起来,老夫现在还有什么办法?”王崇古大声地叱问。   王孺也是一愣,猛地磕头:“东翁,小人无能,但是小人知道一个理儿,民变比兵变好对付!”   这句话说完,王崇古身躯一晃,几乎跌倒。没错,老百姓闹事又能如何,他们又没有什么武器,大不了杀一个血流成河,可是一旦军队不受控制,闹了起来,东南顷刻就完蛋了。他不光官当到头了,连命都保不住。   王崇古高大的身躯晃了晃,扑通,一屁股坐在地上,吓得随从都涌了上来。   “大人,您没事吧?”   “滚,都给老夫滚!”   王崇古好像发狂的狮子,吓得从人都退了下去,他独自坐在粮仓面前,痛苦地抱着脑袋。   仓里的粮食就好像魔鬼,不停引诱着他。理智的堤防不断垮塌,十几年的宦海沉浮,他还从来没有被逼到这种程度。   就在此时,突然有人慌里慌张跑过来,“府尊,大事不好了!”   王崇古茫然不觉,报事的官差之后凑近了几步,战战兢兢说道:“启禀府尊,有一伙乱民杀进了洪家,把,把洪老太爷给打死了。”   “洪家?”   王崇古猛地一惊,抬头问道:“可是致仕的太仆寺卿洪瑞途洪老大人?”   “没错!”   “啊!”王崇古痛叫一声,仰面摔倒,王孺等人慌忙跑过来,把他扶起来,连忙问候。   “府尊,卑职这就去叫大夫!”   “大夫没用,老夫要粮食,粮食!”   王崇古挣扎着站起来,吐了一口带血的浓痰,指着眼前的粮仓说道:“搬,把粮食都搬出去!”   ……   “赵兄,小弟要恭喜你了!”郑启明含笑说道:“苏州府的存粮已经耗尽,明天常平仓没了粮食,百姓必定乱起来,王崇古只有死路一条。哈哈哈,痛快,真是痛快!”   赵旭面带得意,还要故作深沉,“郑兄,越是到了最关键的时候,就越要耐住性子。王崇古这家伙官商人脉丰厚,再加上唐毅那个小兔崽子上蹿下跳,让人不放心啊!”   自从赵永芳回到苏州,告诉赵旭用六百万两,买下孔府的粮食后,赵旭是又急又气。平时三十万两的东西,足足翻了二十倍,试问这一次苏州风暴,他能捞到多少?平白无故,把利润都给了孔家,怎能不气人!   不过他同样嗅到了隐藏的信息,王崇古已经走投无路,他手上的牌都打光了。只要咬牙撑住,胜利就在眼前。   “郑兄,还要劳烦你走一趟,和各个家族都约好,收网的时候,谁要是松口,让大鱼跑了。王崇古的报复可不是谁都能承受的!”赵旭煞有介事说道,郑启明点头。   就在此时,房门开放,陆俊气喘吁吁走进来。   “赵兄,出事了!”   赵旭的心早就提到了嗓子眼,一听这话,豁然站起。   “怎么回事?”   “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王崇古这家伙怎么突然就有了粮食。”   “有粮食了?”郑启明也大惊失色,斥问道:“怎么回事,昨天不是得到消息,只剩下不到一千石粮食吗?莫非,是,是唐毅那小子又弄到粮了?”   陆俊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反正常平仓外面堆满了白花花的粳米,放粮的速度比以往还要快,还要猛。”   陆俊抬头看着赵旭,淡淡说道:“赵兄,如果王崇古真的弄到了粮食,咱们手上的粮食可就没用了,不如趁着价格高,赶快把粮食和票券都抛出去,虽然王崇古跑了,可还是能大赚一笔。”   放在以往,赵旭可能会同意这个提议,只是做了衍圣公的生意之后,他就没了退路,就算苏州赚得再多,也不足以填窟窿。他唯有赢,还是彻头彻尾的大赢,才能偿还巨额债务!   赵旭在地上走了三五圈,突然问道:“陆兄,唐毅这些日子有动作吗?”   “没。”陆俊回答的很干脆,“我找过七太保了,他说唐毅从金山寺回来,只和王崇古见了一面,就回到了家中,一直没有动静。我猜他是彻底放弃了,不想,也没有能力帮王崇古了。”   赵旭眼前一亮,说实话他出道多年,靠着强大的实力,和过人的金融天赋,一直所向睥睨,唯独在茶叶风波中,被唐毅狠狠算计了一把,是他多年少有的败绩。也正是因为茶叶风波,才促使他不得不提前引爆票券的火山,和晋商直接杠上了。   博弈了几个月下来,唐毅始终是赵旭心中的一根刺儿,他隐隐察觉自己是被算计了。不过骄傲如他,是万万不能承认失败的。   “我知道了!”   在转了十几圈之后,赵旭突然仰天长笑,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王崇古完了!”   “为何?”郑启明追问道。   “哈哈哈,苏州哪里还有粮食,王崇古他动用了军粮!”   “什么?”   这回轮到陆俊和郑启明一起惊讶了。   “赵兄,王,王崇古疯了,敢动用军粮?”   “哈哈哈,那我问你们,除了军粮之外,苏州哪里还有粮食?”   “这个……”两个人互相看了看,一起摇头。   赵旭得意地笑,心中郁积之气全都排出去,他终于赢了,终于把王崇古逼上了绝路。他动用了军粮,总督张经,巡抚曹邦辅,包括巡按御史,还有锦衣卫,谁都不会放过他!   “立刻给我派人弄清楚,王崇古是不是动用了军粮!”   一个上午的时间,赵旭都在焦急地等待,刚过午时,终于有人传来了消息。他们先是找多年经营粮食的商人鉴定,得出王崇古所卖的粮食都是三年以上的陈粮,而且产地还在江西。   很显然,军中用陈粮最多,紧接着又得到消息,昨天半夜有民夫往常平仓里面搬运粮食,听有人说,麻袋又沉又硬,更像是石头,而不是粮食。   综合消息,赵旭敢下百分百的判断,王崇古一定动用了军粮。   “哈哈哈,这是你自己找死,可怪不得我了!”   ……   经过了大半天的放粮,百姓依旧保持秩序,没有出乱子,王崇古终于放下了心,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回到了知府衙门,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浑身瘫了,连手指都动不了。   “哎,但愿能撑过十天,江西湖广的粮食就能到了。”王崇古痛苦地揉着太阳穴,他好恨,第一恨赵旭,这不用说,第二他恨孔家,恨徐家,很东南的士绅,竟然见死不救,第三,他更恨自己,明知道苏州有风险,明知道自己是外来户,和地头蛇斗只会吃亏,偏偏自以为是,当自己是过江猛龙,真是可笑不自量。   从头到尾,只有唐毅在支持自己,如今唐毅也走了,他的心只剩下孤单凄凉。   突然,外面脚步声急促,王孺慌里慌张跑进来。   “东翁,大事不好了,苏松巡按潘炳忠来了。”   “他来干什么?”王崇古脸色一黑,怒骂道:“出事的时候,不知道躲到哪个耗子窟窿,这时候来了,他想干什么?”   王崇古沉默好一会儿,才说道:“让他来见我!”   没多大一会儿,潘炳忠从外面大步流星走进来,在他的背后还跟着几个带着刀剑的武将,王崇古顿时感到了不妙,心里拔凉拔凉的,他强做镇定,轻笑道:“老夫腿疾犯了,站不起来,不能见礼,还请潘大人不要怪罪。”   “呵呵呵,在下又岂会在意区区虚礼。”潘炳忠冷笑了一声:“在下在乎的是安定仓!”   瞬间潘炳忠的眼中寒光四射,和王崇古撞在一起,火花迸溅,好不骇人!   “潘大人,你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潘炳忠冷笑道:“王知府,你说动用军粮,贻误军机,该如何论处?”   “哼,老夫不知!”王崇古冷笑了一声:“老夫只知道凡事讲究证据,没有证据,就算造反欺君也不能论处。”   “好,我就给你证据!”潘炳忠突然从怀里掏出一个手帕,打开之后,里面都是泥土沙石!   “看到没有,这就是证据!这几位将军刚刚进了安定仓,亲手从里面拿出来的,大人你作何解释?”   “大胆!”王崇古猛地拍案而起,逼视着那几个将领,怒斥道:“你们眼睛里还有军法吗?还懂得军规吗?我要杀了你们!”   潘炳忠猛地拦住王崇古,冷笑道:“王知府,你窃取军粮,贻误战机,本官到想要问问你,眼中可有国法?可有大明?”   王崇古脸色狂变,连日操劳,身体早已支撑不住,扑通坐在了椅子上,喘着粗气道:“老夫问心无愧!”   “呵呵,这话留着和朝廷说吧!”潘炳忠冷笑道:“中丞大人马上赶到,王知府你就瞧好吧!”   正在这时候,突然外面响起脚步声,潘炳忠好奇地看去,来的却不是曹邦辅,而是一个英俊的少年郎,眉清目秀,灰白色的儒衫,风度翩翩,最有趣的是鬓角还夹着一支花,看那个劲头,简直要上天了。   “唐毅,怎么是你?”潘炳忠惊呼出来。   潘炳忠对唐毅的印象不可谓不深,当初沙洲一战,血流成河,尸体堆积如山,抗倭以来的第一大捷,把唐毅父子推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潘炳忠也沾光受到了朝廷的嘉奖,此刻面对着唐毅,潘炳忠勉强挤出了一丝笑容。   唐毅歉意地拱拱手:“潘大人,容小子先向府尊复命,再给您见礼。”说完,唐毅迈步到了王崇古面前,郑重施礼道:“启禀府尊大人,卑职依照您的命令,已经把二十万石军粮全数运来。”   说着,唐毅抬起头,扫了眼潘炳忠和几个将领,笑嘻嘻说道:“府尊大人体谅弟兄们的难处,把陈粮都换成了新粮,莫非几位将军都是来感谢府尊的?” 第258章 算总账   王崇古一见唐毅,简直就好像溺水将死的人抓到了救命稻草,老泪瞬间就流了下来。颤抖着手,抓住了唐毅的胳膊,将信将疑地问道:“行之,粮食真的来了?”   “嗯!”唐毅信心十足地说道:“学生拿着大人的亲笔信,去了松江见到了徐家人,晓以利害,徐家深明大义,愿意出二十万石粮食,一来犒劳三军弟兄,二来平抑粮价。江南的士绅大族心中还是有朝廷,有百姓的,知道了府尊的难处,都愿意帮忙,请大人放心,不日就有几十万石粮食能够运进来。”   唐毅这话不光潘炳忠等人听着不信,就连王崇古都一头雾水,我倒是给徐家写过亲笔信,可是人家根本就不鸟我,准备死吃一口。唐毅这小子怎么就说服了徐家,弄到了粮食?   王崇古是满心的疑惑:“行之,粮食当真运来了?”   “先生要是不信,可亲自去常平仓看看!”   “好,我这就去!”   王崇古的身体一下子就来了力气,也不管潘炳忠等人,迈着大步随着唐毅一路来到了常平仓。此时正有大量的民夫扛着沉重的米袋子,往里面走。周围都是拿着刀枪的士兵,严阵以待。   王崇古到了一个民夫的面前,伸手夺过米袋子,双手用力撕扯,哗啦啦作响,雪白的米粒滚滚流出,瞬间,王崇古的眼睛朦胧了。   “真是粮食,真是粮食啊!”   王崇古呆坐了半晌,才想起唐毅,急忙拉住了他的胳膊,手指深深抓进肉里。   “行之,到底是怎么回事?徐家怎么愿意出粮食?”   “呵呵,还不是先生人品无敌,徐家深明大义,老天保佑,才让学生侥幸办成了事情。”   王崇古自动忽略了前三句废话,故作愤怒,斥责道:“捞干的,说有用的!”   “是!”   唐毅凑到了王崇古的耳边,低低声音说了几句,王崇古脸色一阵阵狂变,最后站起身,深深一躬。   不怪他给唐毅行礼,实在是这些粮食来的太不容易了……   自从孔家的粮食落空之后,唐毅就回到了苏州,别人以为他都放弃了,实际根本不是这么回事。他跑去镇江,赵永芳就抢先出手,很明白他已经被盯上了。不管他做什么,人家都会提前出手阻止。   所以唐毅干脆了玩了手明修栈道暗渡陈仓。表面上他放弃努力,在家里头读书反思,实际上他躲在王悦影的轿子里,借着出城降香的名义,悄然离开了苏州,一路赶到了华亭徐家。   出苏州容易,可是说服徐家可难上加难,经过王家和孔家两次教训,唐毅已经看得明明白白,这些大家族要的就是实实在在的利益,简单说两个字:银子!   偏偏唐毅手上没有银子,即便是有,他也不会花几百万两买区区二十万石银子,就算是“壕”也不能这么败家。   别看没有银子,但是唐毅底气十足,他找到了徐阶的老叔公,徐阁老父母都已经作古,家里头就是人老成精的老糟头子主事,论起岁数,人家足足大了唐毅一个甲子,足以当他的太爷爷了。   不过老头子却被唐毅忽悠了,而且还忽悠得很彻底。   唐毅没有谈粮食的事情,而是谈到了生丝,问徐家想不想卖生丝,这句话可骚到了老徐头的痒处。   徐家农田二十万亩,桑田也在三万亩以上,两年之前,桑田带来的收入几乎相当于农田的二分之一。可是这些年倭寇越闹越大,海路断绝,以往价愈黄金的生丝竟然卖不出去了,只能留在家里生虫子,可把老头心疼坏了。   唐毅很大方地告诉徐老头,他可以联系织造局,让织造局收购徐家的生丝,而且唐毅还许诺了一个徐家根本没法拒绝的条件,他愿意将五万亩桑田投献到徐家名下!   何为投献?   要是具体的分析,怕是能写成几十篇的论文,简单说就是自耕农或者中小地主,为了躲避繁重的徭役,卖身投靠到有特权的贵胄士大夫名下,成为他们的佃农,从而躲避徭役负担。   国初的时候,投献的对象皇族、勋贵、功臣,后来随着文官势力的膨胀,凌驾到了勋贵之上,百姓们争相把土地挂在官僚士绅的名下。   就拿徐家的田产来说,其实多数都是靠着“你情我愿”的投献而来,并非是强行兼并。不过在温情脉脉之下,却是朝廷税赋大幅度流逝,比起国初纳税的田亩足足少了一半还多,而税赋总额不变,多出来的负担都落到了百姓身上。   对于投献之风,有良知的文人都痛心疾首,唐毅心说要是老师唐顺之在场,只怕能活活打死他这个不肖弟子。   天可怜见,唐毅把桑田投献徐家并非为了躲避徭役负担,毕竟老爹也是官员,一样能够免税免役。   之所以把桑田给徐家,唐毅有两个考虑,第一,经过粮食危机之后,交通行肯定会跃升为东南金融的领军力量,全力经营金融工商带来的利润百倍于土地,他不想做一个土里刨食的土鳖;第二,交通行大跃进,必须有人保驾护航,尤其是在朝廷要有说话撑腰的人,选来选去,也就是徐阁老最合适,好歹他算是一个君子,把桑田给他,不愁老徐不出力。   唐毅满肚子弯弯绕儿,徐老头哪里知道,他兴奋无比,招来徐家所有男丁,包括徐阶的三个儿子,推杯换盏,好一顿畅饮。   到了最后,唐毅腼腆地提出了自己的要求,希望徐家能把二十万石粮食给他。   如果说徐家人还有比银子更喜欢的东西,那就是土地无疑,有五万亩桑田打底儿,徐家乖乖把粮食给了唐毅。老徐头临走的时候,还告诉唐毅,本应该亲自给送到苏州,可是他们也不好太伤赵旭等人的面子,只能让唐毅自己运送。   唐毅也不客气,他在来的时候已经找好了帮手,那就是狼士兵的头人彭翼南。彭翼南被张经派到了松江防御倭寇,当初为了救王忬,唐毅可是给了狼士兵真金白银,彭翼南对唐毅那是亲热的不得了。   听说他需要人手运粮,二话不说,彭翼南派出了五百名士兵,还让他的弟弟跟着唐毅。   真多亏了狼士兵,赵旭早就联络周边各个府县,告诉他们不许把粮食运到苏州,也不许境内的粮商去苏州卖粮。   地方官员惧怕赵旭等人的势力,把粮商约束得很好,可是他们不敢对狼士兵动手。   甚至看到之后,都远远躲开,连问的勇气都没有,就这样,唐毅将二十万石粮食大摇大摆,送到了苏州。   王崇古听完唐毅的叙述,简直是傻了,他怎么也想不明白,唐毅这小子是不是脑子有病,竟然把五万亩桑田给了徐家。要知道田产有价无市,几乎每个大家族有机会就会疯狂囤地,尤其是晋商更是其中的佼佼者。   他们的信条就是要地不要命!哪怕被逼上了绝路,王崇古也没有想过拿田产换粮食。   唐毅不但换了,而且换的理直气壮,在王崇古看来,一多半是年轻人不知道轻重,再有就会正义感爆棚,脑袋被烧得糊涂了,才会干出这种蠢事。   不管如何,唐毅是帮了他的大忙,值得王崇古给他行礼致谢。   “有了行之仗义相助,老夫总算是活过来了!”   王崇古重新恢复了精神,潘炳忠带着几个将领过来查看,一见满眼的粮食也彻底傻眼了。他们明知道是唐毅帮忙弄来的,可是也没办法为难王崇古了,反过头还要被王崇古冷嘲热讽。   “有些人遇到事情了就躲到耗子窟窿不出来,装孙子也就算了,可人家骗不,还要装爪牙,装走狗!想要为虎作伥,可是他忘了,这世上还有句话,叫多行不义必自毙!”   潘炳忠被骂得老脸青紫,呼吸急促。   “王知府,本官身为风宪,监察百官不法,你究竟做了什么,自己心里清楚,能侥幸躲过一次,未必能躲得过第二次,第三次!”   “哈哈哈!”王崇古笑得疯狂,用手指着潘炳忠怒吼道:“好一个朝廷风宪,你是替朝廷做事,还是替某些人做事?不管老夫下场如何,你潘大人都看不到了,你等着吧!”   也只有王崇古敢这种带过兵,又背景惊人的家伙才不在乎言官。   在言官之中,早就流传了一句话,宁可得罪朱君王,莫要惹山西狼!   晋党不会打板子,不会杀头,但是他们会让你身败名裂,生不如死。短短一瞬间,潘炳忠仿佛老了十岁,他嘎巴了两下嘴,狠狠跺脚,转身离开。   他是巡按御史,王崇古也不拦着他,转而走到了那几个武将面前,大巴掌抡圆了,噼里啪啦,打得他们嘴角冒血,不愧是带兵的,连声都不吭。   能挨打算他们侥幸,要是王崇古连打都懒得打,那才是死路一条呢,吃里扒外永远都没有好下场!   唐毅抱着肩膀,喜滋滋看着,一个小丫头偷偷跑到了唐毅的背后,伸出胖乎乎的小手,抓着唐毅的袍子,灵巧地爬上了后背,摘下他耳朵上打蔫儿的花,又换了新的。奶奶告诉她带花的娃娃漂亮,她就要把大哥哥打扮的漂亮起来。   王崇古回头看到这一幕,也吓了一跳。   “行之,她是?”   唐毅无奈地摊摊手,“是彭头人的妹妹,要不是她哥哥,粮食还运不进来呢!”   “原来如此,着实可恶。”王崇古咬了咬牙,冷笑道:“该到了算总账的时候了!” 第259章 粮食来了   徐家二十万石粮食到来,使得王崇古一下子有了底气,他手下的晋商也不是吃白饭的,早就估计到赵旭等人也到了极限,现在就是两个决定高手在拼内力,谁都只是一口气吊着,谁先松懈谁就要付出生命的代价。   这二十万粮食就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行之,从明天开始,增加一倍的销售口,放粮!”王崇古信誓旦旦说道,他仿佛看到了对手被纷纷碾碎的凄惨景象,脸上露出了十足的得意。   唐毅拱了拱手,他奔波这些日子也必须要回家休息,只能暂时告辞,跟随着他亦步亦趋的还有小丫头彭秀秀。   父兄都跑到了东南抗倭,小丫头想阿爹,想哥哥,家里头无奈,只好派一队女兵把她送了过来。只是彭明辅和彭翼南都要打仗,又是十足的大老粗,不懂得怎么照顾小女孩,弄得彭秀秀很不高兴。   正巧唐毅请他们帮着运粮,彭翼南听说上有天堂下有苏杭,就决定让妹妹去散心,唐毅有求于人,哪敢拒绝,只能把彭秀秀带在身边。   小丫头和五大三粗的哥哥们不一样,粉琢玉雕,嫩嫩的小脸都能挤出水,鹿皮靴,鹿皮裙,小夹袄,明亮的头饰,异族风情十足。   当唐毅带着她回家,正巧遇上了王悦影正带着珠儿在修剪花草,一见唐毅回来,惊得她急忙跑过来,小脸蛋通红。自从母亲也松口之后,王悦影知道再也没有人能阻挡她和唐毅,俨然以女主人自居,乐不思蜀,连家都不回了。   见唐毅回来,她自然而然地迎上来。   “行之,你辛苦了。”   “嗯,是啊。”唐毅微微一笑,随即扭头冲着门口摆摆手,彭秀秀扒着门缝,不敢进来,她还没见过这么漂亮的府邸,比起爷爷和父亲的宅子还要漂亮许多倍!   王悦影一见宛如精灵一般的彭秀秀,突然小脸带霜,狠狠掐了唐毅腰间的软肉!   “嘶……”疼得唐毅龇牙咧嘴,怎么女人都会这一招啊。   “我的好媳妇,你好好看看,小丫头才多大啊?我又不是萝莉控。”   王悦影虽然不懂什么叫萝莉控,可是也觉得自己醋吃得没道理。她不好意思向唐毅低头,把一颗心都放在彭秀秀的身上,跑过来抱住小丫头,亲切问着诸如什么名字,几岁了,喜欢什么,想吃什么……   没有几句话,彭秀秀就被漂亮姐姐摆平了。   王悦影拉着她,摇摇摆摆去吃雪花酪了,唐毅愕然,难怪说女人是奇妙的动物呢,刚刚还吃醋呢,现在就亲如姐妹,连老公都忘了!   唐毅摇着头,回到了书房,又习惯性地闭目沉思。毫无疑问,随着徐家把粮食卖给王崇古,外人不会在乎粮食怎么来的,他们只知道徐家反水,站在了王崇古一边。   接下来那些骑墙派就会倒戈一击,加入抛售粮食的行列。而明天就是关键的一战,只要把粮食价格打下去,赵旭手上有太多的高价粮,还有数之不尽的债券。当百姓意识到粮价下跌不可阻挡,使用票券就意味着亏本,意味着高价买粮,票券就会崩溃,上千万两的盘子顷刻土崩瓦解。   唐毅相信赵旭一定知道这一点,而且凭着多日交手的经验判断,赵旭不会甘心认输,他一定会疯狂反扑,用尽一切手段,甚至鱼死网破,哪怕赔上整个苏州也在所不惜。   自己必须做好万全的准备,不能在最后关头掉链子,而且也要防备着晋商趁机一口吞下,他娘的,事情还真多!   又是一个不眠之夜,等到天刚蒙蒙亮,唐毅起身,仔仔细细拾掇了一遍,确保自己处于最好的状态。门推开,一个俏丽的身影站在面前,王悦影捧着托盘,上面放着一只小巧的白玉碗。   “哥,煮的参汤,你喝点吧!”   好细心的女孩,唐毅露出欣喜的笑容,捧起玉碗不凉不热,一口喝干,也不知道是人参的功力,还是爱情的魔力,唐毅只觉得浑身上下充满了使不完的精力。   他来到了常平仓,十个售粮口外已经排满了长龙,伴随着熟悉的锣声,售粮开始了。今天没有说的,不在有任何限制,想要多少就要多少。   粮价在开市的时候,稍微上升一点,随即开始跳水,从十八两,跌倒了十五两,十三两,下落的速度比起上升的快无数倍。   老百姓都目不暇接,不知道如何是好。眼看着就要跌穿十两银子。这是非常要紧的心理价位,因为很多百姓都是在十两左右购买的粮券,再往后他们手上的现金已经空了,除了最疯票券的人才会借印子钱购买。   也就是说,十两一破,代表粮券就是赔钱的东西,几个月来的势头就会被扭转。   王崇古红赤着眼睛,就在等着这一刻。   突然,从巳时刚过,苏州城出现了一大批人,他们手里挥舞着银票,疯狂地收购粮食,随即粮价快速回归十五两的高位。   王崇古急得须发皆乍,怒吼道:“放粮,快放粮!”   码头依旧以十两一石卖粮,可是购买粮食的人明显买的越来越多,二十万石的库存越来越少。   王崇古渐渐的浑身发抖,眼前一阵阵发黑,在心里头把侯运来等人给骂死了。   这帮愚蠢的笨蛋,他们不是说赵旭一个子都拿不出来了?只要果断抛售,他们就只有跪下认输。   可是他们怎么会有这么多的银子冒出来,眼看着十五万石粮食已经没了,他手上只剩下五万石,要是继续放粮,一天之间就空了,明天他可怎么办?   王崇古一瞬间想起了唐毅,他猛地转身,几步冲到了唐毅面前。   “行之,你看该怎么办?”   “哈哈哈,先生不用慌,继续抛售!八两一石,敞开供应。”   “可,可我只剩下五万石了!”王崇古咬着后槽牙说道。   唐毅爽朗一笑:“想要粮食还不容易,您看看码头江面,粮船是不是来了?”   听到这话,王崇古傻愣愣回头,猛地看到一片片白矾,出现在眼前,越来越近,只见桅杆上挑着旗号,有一个大大的“乡”字,不少人茫然无措,可是唐毅却面带得意,不经意之间,向着码头对面的茶楼看去,仿佛心有灵犀,从三楼的雅座同样射出一道荼毒的目光,那个人正是赵旭!   此时赵旭的心头不断重复一句话“既生瑜,何生亮!”   他自以为凭着多年的经营,凭着他的背景和手腕,足以压制东南的士绅,逼着他们和王崇古斗到底。   当强悍的晋商都无可奈何之时,赵旭是如此地欣喜,即便是徐家的粮食运来,他也心存侥幸,毕竟只有二十万石,他只要吞下来,粮价一样会恢复的。   可是他千算万算,没有算到另一股蛰伏在东南大地的力量,一股比晋商和东南大户还要可怕的力量,那就是乡勇!   自从唐慎开始编练乡勇以来,唐毅在背后出谋划策,可以说乡勇就是唐毅一手设计出来的怪物。   首先乡勇要选取名声好,财力雄厚,身价背景相对简单的大户和商人,由他们挑头儿,提供钱粮,招募人员,由唐慎派人训练整合,把一支支队伍拉扯起来,从一百到三百不等,南直隶和浙江以后的乡勇已经达到了三万多人,其中三分之二都是地方的守备部队。   别看乡勇不显山不露水,可是他们毕竟是军队,组织力战斗力远不是赵旭这些乌合之众能比拟的。   唐毅早早给老爹写信,就是让唐慎也乡勇的名义,征集军粮。或许这些人不是最顶尖儿的大户,但是架不住聚少成多,他们已经筹措了五十万石粮食,然后又借着拉练的名义,把粮食集中起来。   这一切都神不知鬼不觉,在半个月之前,唐毅就已经把粮食准备了。   不论是去镇江还是去松江买粮,其实都是唐毅故布疑阵,如今到了图穷匕见的时候,再也不用客气了!   “放粮!”   霎时间,船只靠岸,码头又增加了二十个售粮窗口,价格一下子降到了五两银子一石。   坐在茶楼雅座的赵旭见到这一幕,浑身僵直动弹不得,说句“天亡我也!”一头栽在了地上,幸亏有人抱着他,灰溜溜从茶楼后面跑了出去。   ……   “拜见少爷!”杨安兴奋地抱拳。   唐毅晃了晃头,他也不想纠正这家伙什么了。   “运来了多少粮食?”   “启禀少爷,是三十万石,另外还有二十万石是走的陆路,要是还嫌不够,第二批三十万石五天之内也能运来。”   杨安说着,不屑地翘起嘴角。   “少爷,粮食虽然金贵,可也不是什么难得之物,哪地方没有种粮食的。把粮价炒到一二十两,真他娘疯了!”   唐毅呵呵一笑,心说炒作粮食算什么,有人还敢做多食盐呢!人花了二百万年从猴子变成人,一旦遇到恐慌,很快就变回猴子,等事后再去看,自己都会为自己的举动脸红。   苏州的百姓就是如此,随着码头粮船一艘接着一艘,粮价轰然崩塌,一路降到了三两银子一石。   这下子可好,大家伙干脆轰然而散,十几两的时候,他们争先恐后,到了三两银子,理性也回来了,等等吧,往年才一两多,说不定更便宜! 第260章 文征明的请求   随着海量的粮食投入到了市场,粮价迅速回落,不到三天时间,就跌破了二两银子,还有继续下探的趋势。毕竟经历一场前所未有的经济危机,百姓手里的财富都大幅缩水,货币严重短缺,套用后世的名词,就是流动性不足,通货紧缩。要不了多久,物价就会恢复正常,甚至比往年更低一些。   几个月的时间,对于所有人就像做了一场噩梦,包括背后操纵的那些人来说,他们也未准比寻常百姓明白多少。   普普通通的粮食布匹,也没出现短缺,也没遇到战争,怎么就疯涨起来,回头看去,大家都不敢置信,同样的,下落的也快得吓人,超乎想象。   不管如何,物价下来,大家都能喘口气,过小日子了。可是瞬间大家被另一种强烈的恐惧笼罩在他们心头,没错,就是曾经宝贝无比的“券”。   大家预期价格上涨,在高位买下了不少票券,随着物价下跌,意味着持有券的时间越长,差价越大,损失就越大。   当初大家因为价格上涨,票券不断升值,带来的虚幻的财富增长,迅速打回原形。如何形容呢,曾经的票券是妲己,怎么看怎么漂亮,为了她把天上的月亮摘下来都行。   可是到了如今,妲己喝醉了酒,吃错了药,露出了狐狸的本体,越看越难看,越看越闹心。   趁着票券没有变成废纸,赶快去兑换成实物,能少损失一点是一点。   百姓们再度冲上了街道,涌向了店铺他们挥舞着花花绿绿的票券,要求掌柜的兑现。掌柜的没有办法,只能打开店门,可是很快他就后悔了。   趁着价格下降筹措的一点商品,顷刻之间就被百姓兑换一空,后面还有无数人汹涌而来,店铺的货架已经空空荡荡。   这该如何是好?   聪明的掌柜的想出了主意,他们曾经也没有银子,不是靠着出售票券筹集银子,维持经营吗,现在也可以故技重施。   只要百姓们还买票券,他们就有银子,哪管打个折扣,只要百姓不再挤兑,他们就能慢慢还账。   想法很丰满,如同杨玉环,现实很骨干,整个赵飞燕!   价格往上涨,百姓们估计票券有利可图,才争相购买,现在价格跌下来,持有票券只会赔钱。   更何况经过了一次大动荡,百姓们都变得无比保守,票券再好也不如银子和铜子,他们逼迫掌柜的兑换,甚至打七折,五折都可以。   市面上出现了前所未有的一幕,掌柜的打折促销票券无人购买,百姓们也打折要求兑换票券商家拿不出东西。   双方的要求南辕北辙,水火不容。   百姓们渐渐的将矛头对准了所有商铺。   都是这帮奸商发明了票券,又哄抬物价哄骗他们购买,现在出了问题,他们都不认了,把大家当猴耍吗?   是可忍孰不可忍!   疯狂地百姓冲击店铺,打伤掌柜和伙计,甚至到处放火,偌大的苏州城,简直乱成了一团。   对于乱局,王崇古选择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赢了,赢得彻彻底底。到了让那些人自食恶果的时候,等着市场彻底崩塌,晋商四大钱庄再一起出手,将苏州纳入怀中。虽然一场大战下来,他们也损失惨重,但是毕竟他们胜利者,一个苏州城,就是他们最好的酬劳!试问整个江南,还有谁能抗衡晋商?   虽然付出不少,但是收获同样惊人,王崇古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猎人蓄势待发,而那些猎物同样感到了山雨欲来。   赵旭从价格崩塌的那天开始,就彻底消失了,郑启明在家丁保护之下,逃出苏州,直奔京城避难,至于陆俊,则是躲进了锦衣卫衙门。   原本跟着他们的大户都损失惨重,几乎赔光了裤头,现在主事的没了,他们就像是一块块肥肉,摆在砧板上,等着人家挥舞刀叉,想怎么吃,就怎么吃。   十几位士绅名流互相对视着,叹气声此起彼伏,愁眉苦脸的模样,好像办白事会一样。   沉默了半晌,坐在最后一位的庞策突然晃晃悠悠站了起来,迈步往外面走。   “庞兄,请留步,莫非你要投降老西儿不成?”   庞策愣了一下,冷笑道:“老夫不至于那么没品,我是想办法找救命稻草了。”   屋里的众人面面相觑,苦笑道:“庞兄,你还有办法不成?”   庞策背着手,抬头看天,叹道:“老夫知道一个人,也不知道他能不能成?”   “谁!”   “唐毅唐行之!”   当这个名字从庞策的嘴里吐出,在场众人都瞪大了眼睛。这几个月谁不知道是唐毅鼎力相助,才让王崇古逃过了一劫。不然王崇古早就撑不住了,也可以说,他们如今凄惨的境地,是唐毅一手造成的,他们恨不得把唐毅扒皮吃肉,才能解心头之恨!   庞策说要找唐毅帮忙,大家都嗤之以鼻,可是很快有些心思活络的却嗅到了不一样的味道。   唐毅虽然是对头冤家不假,可唐毅有足够的实力,王崇古还要卖给他面子,如果唐毅真的愿意帮忙,大家或许就能起死回生。   有几个人就兴奋地围住庞策,大声问到他和唐毅的关系。   庞策被问不过,只能交代了情况,他的儿子和唐慎是同一科,他在之前还借过唐毅五百石粮食。   这份关系说亲不亲,只能算是露水姻缘,唐毅能不能保庞家还两说,其他人肯定没戏。   众人接头接耳,突然有人仰天笑了出来。   “大家伙还发愁什么,我们不行,可是有一个人行。”   “谁?”   “衡山居士文征明!”   ……   “秀秀,为什么还穿着鹿皮啊,不嫌热吗?”王悦影好奇地问道。   彭秀秀歪着小脑袋,一面舔着糖人,一面说着,“鹿皮结实,丝绸的买不起,还容易脏,秀秀不想让妈妈累着。”   “好乖的小丫头。”王悦影笑道:“秀秀,姐姐给你做几件丝绸的衣服好吗?”   秀秀小眼睛发光,认真思索了好一会儿,却摇了摇头。   脆生生说道:“不好,阿爹说不能随便要外人的东西,他们都贪图好处。”   “警惕心还挺强的,那我问你,姐姐是外人吗?”   秀秀这一次想了好久,她的家里头也有好多姐姐,有的姐姐和她一样,都被阿爹疼着,有的则是伺候她的,眼前的姐姐不是伺候自己的,又这么漂亮和蔼,一定是亲姐姐,是一家人!   想到这里,秀秀大声说道:“姐姐不是外人,秀秀可以要姐姐的衣服!”   王悦影欣然大笑,忙拉起秀秀,给她量了下身段,招呼着珠儿一起动手,一连忙活了两天,给秀秀从里往外都换成新的。   既要保留奔放热烈,又要含蓄婉约,更要适合小女孩的喜好。不得不说,王悦影心灵手巧,把小姑娘打扮得和瓷娃娃一样,一亮相就得到满堂彩,徐渭屁颠屁颠跑过去,贼兮兮说道:“秀秀,让哥哥抱抱好不?”   嘭!   粉嫩的小拳头打在他的眼眶上,嘴里还说道:“坏人!”   唐毅笑得肚子都疼了,立马给秀秀伸出了大拇指。   “好聪明的娃,来,哥哥给你一个鸡腿吃。”   “我要两个!”小丫头大声说道。   “好,都给你!”秀秀美滋滋坐在唐毅的身边,大口吃起来。往常徐渭都是“桌霸”,每逢吃饭,看到好东西就放在自己面前,谁敢动筷子他就跟谁急。   有了秀秀就不一样了,小丫头不光把好吃的都拿到自己身边,还把喜欢的送给姐姐,送给哥哥,最后啃剩下的骨头从送到了徐渭的碗里,弄得徐大才子狼狈不堪。   每逢吃饭都欢笑不断,正在大家笑着呢,突然有人来禀报,说是文征明前来拜访,唐毅急忙起身,徐渭也跟着落荒而逃,秀秀还从他的背影扮了一个鬼脸。   ……   “行之,你说衡山先生有什么事情?”   “明知故问。”唐毅笑道:“文长兄你是想问我会不会买账吧?”   “聪明,兄弟,透个底儿吧?”   唐毅眨眨眼,突然说道:“衡山先生。”徐渭一愣,唐毅撒腿就跑,转眼到了大门外,慌忙施礼。   “老先生,您有事情派个人过来就行了,何必亲自前来。”   “呵呵,人老了,要是总不动,胳膊腿就废了,过来走走更好。”唐毅和徐渭一左一右,搀着老头到了书房落座。   文征明扫了眼桌案上的文章,看了两眼,顿时称赞道:“行之,这是你作的?”   “嗯,是晚生的拙作,先生何以知晓?”   “文风古朴,行文圆润内敛,说理通透,无懈可击……和你的做人一样!”   唐毅老脸一红,说道:“先生过誉了!”   “非也非也,只怕老夫评价还是低了。对了,行之,老夫听说你有诗才,作词也不错,为何没有见过你的文章流传出去?”   “这个……晚生怕文字拙劣,贻笑大方,再有晚生经常有些俗务,也抽不出功夫。”   “这样不行啊,科举考的就是文章。”文征明脸色凝重,说道:“俗话说酒香也怕巷子深,你要想在科举有所斩获,名气非常重要,要让天下人都知道你,尤其是知道你的文章,就算考官有所偏爱,也不敢把你排的太低。行之以为如何?”   “先生金玉良言,晚生谨记。”唐毅深深一躬,嬉笑道:“衡山先生文名满天下,若是您老能帮着晚生宣传宣传,晚生感激不尽。”   “那是自然!”   文征明笑道:“奖掖后进,提携士子,是读书人的本分,老夫也是苏州人。行之你还没进官场,老夫托大说说心得。”   “请先生赐教。”   “呵呵,赐教不敢当,说出来都俗得很,官场之上,无非靠着三种关系维系着,同科、师徒、同乡,你看看,严嵩用人就是如此,凡是江西人多数能得到重用。话说回来,行之要想文章流传天下,首先就要在苏州流传开,有了同乡之谊,大家互相帮衬,互相提携,互相谅解,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拧成一股绳,才不至于被人暗算。”文征明看着唐毅若有所思,叹道:“老夫知道说这话未免圆滑世故,未免让你们失望,可老夫活了八十多岁,一生坎坷,悟出了这么点道理,你们若是能用得上,老夫真是欣慰啊。”   唐毅突然仰起头,面带笑容。   “衡山先生金玉良言,晚生都记住了。”唐毅促狭一笑,“晚生记住了,可是有些人不记得,他们把苏州闹成这个样子,现在想起自己是苏州人,未免有些马后炮了吧?”   咳咳!   文征明老脸通红,绕了那么大的圈子,还让唐毅一语道破,这小子哪是人,沾上毛那就是猴子!   “行之,既然你猜到了,老夫也就不废话了,你愿不愿意见见那些人?” 第261章 苏州的利益   唐毅和徐渭搀扶着文征明从大门走出来,三人喜笑颜开,可是藏在笑容背后的含义全然不同。   首先是文老先生,他本想以老资格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劝唐毅看在同乡之谊,拉大户们一把,哪里知晓他的心思被唐毅看了个通透,反将了他一军。顿时让老头意兴阑珊,自己的确是老了,有些事情就不该自己搀和。   文征明打算闭门不出,徐渭却又是另一番心思,坦白说文征明跑来说情,徐渭非常非常失落,江南的四大才子,神仙一般的人物,竟然也要替一般贪得无厌的畜生求情,口口声声家国天下的读书人,百姓在他们的心中究竟有多少的分量?   徐渭不停地问着自己,相比这两位,唐毅就庸俗的多,收割胜利果实的时候到了,只是该怎么下手,他还需要仔细权衡……   “衡山先生,唐公子愿意见我们?”庞策激动地问道。   文征明点了点头,看着面前的这些人,一个个头发花白,都半百年岁,可是论起精明睿智,比起唐毅差之万倍,反正让他们得到一些教训也好,老头没有多说一句话,迈步离开,留下一个萧索的背影。   庞策将信将疑,带着十几个人,一股脑用尽了唐家,没有带着他们到正厅,而是把他们带到了厢房,茶水点心一点没有,一等就是一个时辰。   把大家伙弄得烦躁无比,坐立不安,也不敢离去。   眼看到了中午,唐毅才伸着懒腰,晃悠悠走了进来。庞策第一个站起身,几步到了唐毅面前。   “行之,老朽冒昧前来,多有打扰。”   “呵呵,是老大人啊,晚生有礼了。”   唐毅走到了众人面前,目光从一张张老脸扫过,他没有说话,也没有任何表情,可是却盯得这帮人一个个把头埋到了胸口,老脸火辣辣的。   足足过了一盏茶的功夫,屋子里都陷入诡异的安静之中,天气又热,屋子里人有多,一个个汗流浃背,简直像蒸笼一般。   庞策实在是坐不住了,又说道:“行之,大家伙前来就是求行之帮忙说情,事到如今,也就只能你能救大家伙了,只要你开出条件,我们一定都答应。”   “是啊是啊,要怎么做,请唐公子明示!”   唐毅看了看殷切的张张老脸,微然一笑,“天助自助者,我帮不了你们什么,能救你们的只有你们自己!”   众人不解其意,一个个面面相觑,大气不敢出。   唐毅随意坐在椅子上,翘着二郎腿,微微一笑,“有病了不要紧,只要对症下药,就有康复的一天,关口是弄清楚病因在哪里,你们都说一说吧。”   让自己说,这感觉有点像班主任审问犯错的小学生,在场都是胡子一把的老头,不少还是致仕官员,实在是有损颜面。可是他们一筹莫展,又不敢和唐毅闹翻,只能任由他摆布。   于永奇担任过福建按察使,老头子已经七十出头,保养的很不错,腰板笔直,声音洪亮,他率先开口,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   “唐公子,我们都被骗了!”老头说着,眼圈发红,“赵旭这个贼子利欲熏心,手段歹毒,我们不得不听他摆布,以至于酿成大错,不过所幸后果不算严重,我等也自知有负百姓,但是我们的本心是好的,还请唐公子明察。”   唐毅仰起头,轻笑了一声,“其他人呢,你们也是这么想的?”   这帮人还能说啥,频频点头,唐毅一甩袖子,二话不说,站起身就往外面走。   “唐公子!”庞策激动地喊出来。   唐毅头也不回,只留下一句话:想清楚再来!   这些大户无奈何,纷纷离开唐府,有很多人心里头还不服气,唐毅算个什么东西,乳臭未干的小辈,就敢这么蔑视大家伙,实在是欺人太甚!   你有什么了不起,没了唐屠户就吃带毛猪,他们商量一番,又派出两个人去找侯运来,想通过他联络晋商,让他们高高手,放条生路。   毕竟强龙不压地头蛇,我们认输了,总不能赶尽杀绝吧!   想的很不错,可是侯运来根本不见他们,弄得好大没趣。   其实晋商此时也是有苦自知,他们投入巨资,甚至从两淮盐商手里借钱,拼命做空粮食券,差点就把老本都赔了进去。   如今虽然大获全胜,但是赵旭等人全都跑了,几家最大的商号纷纷关门,交易停止,但是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晋商要钱的本事绝对一流儿,王崇古已经果断控制了赵旭等人的所有产业。   如果顺利,四大钱庄接管苏州大部分的钱庄票号,有望以苏州为基地,一跃成为东南金融业的霸主。   对于晋商来说,这绝对是前所未有的胜利,山西人虽然强悍,但是海洋贸易这块肥肉却是看得到吃不着。苏州不但是金融中心,更是丝绸生产的中心,拿下苏州,捏住丝绸,进而掌控松江细布,就能从闽浙商人手里狠狠抢下一大块肥肉,吃得满嘴流油。   从此之后,北晋商,南闽浙的二分天下就会彻底改写,变成晋商独大。   不过前景虽然美好,但是摘取胜利果实并不容易。最大的麻烦就是在大战期间,晋商也放了很多的印子钱,并且是用粮食券担保的。   因为当时晋商也需要粮券打压粮价疯涨的势头,再有他们也盘算了,如果不小心失败了,粮券继续疯涨,手里握着大把的粮券,还能弥补一些损失。   当时看起来很英明的决定,此时却成了天大的麻烦。   由于粮券迅速下降,老百姓稍微计算一下,他们借的印子钱已经比粮券的价值还高。既然这样,谁还还钱啊,不如就把粮食券留给票号。   反正这么多年,大家伙都比钱庄欺负苦了,十两银子的抵押,往往只能贷出五两银子,现在好了,十两变一两,老子还赚了四两!   不占票号的便宜那才是孙子呢!   百姓纷纷赖账,弄得四大钱庄现金严重不足,他们又要吞下赵旭等人留下的空白,方法就只剩下一个,那就是逼着苏州的商号店铺原价吃下票券,从他们身上挖肉补疮。   而苏州的票号背后又是苏州的士绅集团,弄清楚了背后的利益纠葛,情况就很明显,晋商怎么会高抬贵手,放过苏州的大户呢。不但不在乎他们的祈求,还把屠刀高举,张开血盆大口,要挨个挤跨商号,把苏州的商业都揽入自己的怀中。   事到如今,士绅大户总算是如梦方醒,思前想后,没有任何人能帮他们,只能在庞策和于永奇等人的率领下,再度求见唐毅,这次来的人超过二十位。   庞策哭丧着脸,哀求道:“唐公子,我们都错了,都是我们利欲熏心,见财起意,跟着赵旭等人胡乱折腾,结果作茧自缚,如今我们是走投无路,恳请唐公子赶快救救我们。”   一位姓许的商人更是站起来,一把鼻涕一把泪,“唐公子,小的名下三座绸缎庄都被挤兑慌了,房产也归了山西票号。他们还不依不饶,逼着我卖了田地,赎回粮券。在这么下去,小的一家人只能喝西北风了!”   “唐公子,大发善心,帮帮我们吧!”   ……   唐毅依旧淡淡看着他们,微微冷笑道,“诸位,我上次让你们好好想想病根是什么,可是这次再见面,你们还是没想明白,在下又能怎么帮助你们!告辞!”   唐毅果断转身离开,在场这帮人都傻了,他们都低声下气认错,难道要逼着他们三刀六孔,自己挖祖坟才行吗!   于永奇脸色凝重,怒气冲冲道:“依老夫看,姓唐的多半是虚张声势,他根本没有办法救咱们。他这么拖延时间,无非是给山西人争取吞并咱们的机会,别忘了他和王崇古可是穿一条裤子的。”   他这话引得不少人点头,可还有些人犹豫,自从粮食券暴跌,只见晋商票号行动,唐毅的盐铁塘一直按兵不动,不像是帮着山西人的样子。   众人犹豫不决,这时候庞策突然站起来,说道:“诸位,老夫听说魏良辅魏老大人来苏州了,咱们去请他出面,也不要老爷子帮什么忙,只要让唐公子和咱们开诚布公地谈一次,别再打哑谜,大家伙觉得如何?”   “好,这个主意好!”   谁不知道魏良辅是唐毅的恩师啊,这帮人呼啦啦跑到了魏良辅的住处,又是哭,又是拜,好不容易,把老魏说点头了,他们陪着老爷子,再度来到了唐毅的府邸。   果然唐毅对老师十分尊重,让魏良辅坐在中间,他下手陪坐,恭敬孝顺。   老魏呵呵一笑:“宏远。”   “弟子在。”   “为师此来不是给他们帮忙,也不是逼着你答应什么,他们只求你把话挑明了,让他们知道错在哪里,你愿不愿意?”   唐毅忙躬身说道:“老师有命,弟子不敢不从。其实弟子也不想为难诸位,只是弟子觉得诸位贤达实在是糊涂透顶!”   “怎么讲?”魏良辅问道。   “弟子记得衡山先生找我的时候,说过看在大家都是苏州人的面子上,三个字:苏州人!就是我和在座诸位的共同点,我想请问是的,在座诸位,你们有没有苏州人的自觉?你们知道自己做了什么?”   众人被唐毅问得哑口无言,不知所措。   “诸位,不管是和赵旭配合哄抬物价,还是刚刚去哀求侯运来,你们所作所为,都是想牺牲苏州的利益,盼着外人赏你们一点汤汤水水,我说的可对?” 第262章 信用值千金   几十个小老头、老老头,被唐毅训得像孙子一样,连抬头的勇气都没有。   “俗话说兔子不吃窝边草,在座诸位在苏州住的时间怕是都比我要长许多,你们对脚下的土地,对朝夕相对的百姓就没有一丝情感?或者说,区区一点银子,就足以让你们蒙住了心窍?出了事情,要祈求帮助,想起了同乡之谊?”唐毅连续质问道:“你们就不想想,不管是赵旭赢了,还是晋商赢了,日后的苏州会走到哪一步?你们不清楚吗?”   刀子一般的叱问,刺在了每个人的心口,让他们老脸通红,浑身颤抖。   “唐公子,我们也是没有办法,谁让赵旭等人实力强悍我们不得不委曲求全。只是我们保留一口元气,日后还能为苏州的百姓争一争……”一个稍微年轻的商人小声争辩道。   “哈哈哈!”   唐毅突然哈哈大笑起来,“真是一番苦心啊,是不是在下还要向你们道歉,是我误会了你们?”   “不敢,不敢。”说话的家伙吓得满头冷汗。   “哼,好一番巧言令色,睁开眼睛看看,苏州的市面正在发生什么?狼不会因为羊变得温顺就放过,反而会吃干抹净,一点不剩。脊梁不是人家施舍的,是自己争取来的!你们是苏州最有名的士绅,背后有多少苏州百姓支持,如果你们能挺直胸膛,不被些许利益诱惑,会落到今天的地步吗?开门揖盗,早晚又被狼吃的一天!”   唐毅真的很愤怒,从这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他终于把大明士绅的本性看了一个通透,让他齿冷心寒。   在汉朝士人会牧羊北海,会出使万里;在唐朝,十年寒窗仗剑边关,诛杀突厥;在宋朝,读书人虽然文弱,一样蹈海赴死,慷慨从容。   这三个朝代,士人都把自己当成了国家的主人,是用生命在爱着国家。   而大明朝则不同,或许是朱家父子的残忍暴虐,让士人心寒,或许是方孝孺和于谦的惨死,告诉大家伙忠臣没有好下场,也或许是残酷的科举考试,磨掉了读书人的棱角。   一个五口之家,不管是种田还是经商,要积累三代,甚至更久远,才能培养出一个读书人,步入士林,又要积累一两代人,才有可能出一个举人、进士。   而从科举开始,先要经过县试府试院试三级,才能获得秀才功名,接着要通过乡试、会试、殿试,一共六次大考,每一关都是从死人堆里杀出来,多少人白了头发,干了心血,才勉强混到一个功名。   三灾九难,比起西天取经还要难三分,如此出来的读书人,怎么会把官职当成皇帝的恩赐?他们只会认为这是自己努力的结果,只会感谢家人的供养,师友的拉拔提携。   一言以蔽之,他们就是缺少主人翁意识!   就比如刚刚过去的危机,赵旭是很厉害,有权有势有财,可是他势力再大,能超过在场众人的总和吗?   很显然,如果在场的众人有脊梁,有担当,能联合起来,赵旭根本没有下手的机会。可是他们没有,不但不知道维护苏州的利益,甚至屈膝投降,为虎作伥,为了分一点可怜的面包渣,就把苏州出卖了!   从他们身上,唐毅甚至看到了几十年后,同样是一群无耻的士人打开城门,把强盗引入中华大地,山河破碎,神州沉沦!   一想到甲申天变,唐毅就气不打一处来,骂得越来越狠,越来越悲愤,怒火郁积在胸膛,好像要炸裂开一般。   “咳咳!”   魏良辅咳嗽了两声,“宏远。”   “啊,师父!”   唐毅清醒过来,一看在场众人猴腚般的老脸,他也感到了不妥,这些人固然可恨,但是收拾残局还离不开他们。   唐毅压下怒火,向众人拱手,“对不住大家,这些天肚子里火气大,搂不住,还请大家不要怪罪。”   “不敢不敢!”庞策忙说道:“唐公子说的都是金玉良言,我们反躬自省,也是羞惭不已,无地自容。”   魏良辅佯怒说道:“宏远,你把病因也说了,该开药方了吧,毕竟大家伙过来,不是挨骂的。”   唐毅忙躬身说道:“其实要解决眼前的困局一点都不难。关口还在诸位的身上。”   “我们,我们能干什么?”庞策和众人互相看了看,一头的雾水,他们除了一堆债务,还有满把的票券,实在是一无所有,他们凭什么扭转乾坤?   唐毅呵呵一笑,“诸位或许还有迷惑,能不能随着我到一个去处,大家看过之后,就什么都明白了。”   “好啊,正想看看唐公子的高招。”   唐毅带着众人,又叫上徐渭和王世懋,一起来到了蒋月泉的点心铺,离着老远,就看到人群比以前更加多了,男女老少手里都拿着券,眼睛冒火盯着小小的窗口。   粮价崩溃之后,跟粮食有关系的券都下跌得比什么都快,几乎和废纸一样。   很多铺子在挤兑之下,纷纷倒闭,蒋月泉的点心铺子也不例外,资金断裂,外面百姓汹涌而来,他几乎都要上吊。   所幸他手上有唐毅提供的面粉,被逼无奈,只好彻夜制作点心,给百姓们兑换。还真别说,一连忙了五天,点心铺竟然维持下来了,虽然挤兑的百姓还无计其数,但是比起那些倒闭的铺子,蒋月泉要好太多了,只是他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头儿。   忙里偷闲喝口水,正好看到唐毅带着一群人赶来,蒋月泉急匆匆跑过来,拜倒在地。   “唐公子,你可算来了,不然小的真没活路了。”   “起来吧,我这就给你送活路来了。”   唐毅笑着走到了铺子面前,抬头看了看,好家伙,足有几百人之多,蒋月泉这家伙到底卖了多少票券?真够贪心的!   唐毅狠狠瞪了他一眼,吓得蒋月泉缩着脖子,大气不敢出。   迈步围着铺子走了几圈,唐毅突然大声说道:“乡亲们,蒋老板在之前和我商讨过,把七成的股份卖给了在下,他开出的票券由本人承担兑换,没别的说,周围还有三家铺面,我全都买下来,增加三倍产量,满足大家伙兑换的要求。”   说着连拍了三下巴掌,铺面大门开放,一起挂上了蒋记的招牌,二十几位小伙计穿着干净利落的短打在门前亮相,顿时就让人眼前一亮。   蒋月泉光知道周边的铺子易主,却没有想到竟然落到了唐毅的手里,还变成了点心铺,正是惊喜非常。   “蒋老板,还愣着干什么,赶快让大家都动起来,蒸点心!”   “遵命!”   一声令下,三个铺子一起行动,没用的上半个时辰,香喷喷的点心就蒸了出来。等候的百姓纷纷拿着票券兑换,没有任何迟疑,都给兑换了。不过按照规矩,要打七折。别说七折,就算是五折大家都求之不得。   整个一个下午,越来越多的百姓都兑换到了点心,剩下的还有一小半人人,眼看着天色黯淡,炊烟四起,有人排了一天队,肚子咕咕叫。   “蒋老板,明天还给兑吗?”   蒋月泉看了眼唐毅,唐毅笑道:“兑,当然兑,而且十天之后兑换,折价八成!”   嚯,比现在还多了一成!   突然之间,觉得手里的券竟然不在面目可憎,变得可爱起来。   既然券不是白纸,还急着兑换干什么?   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觉得他们排队排得莫名其妙,瞬间点心铺前面的队伍消失一空。   蒋月泉累得浑身虚脱,看着百姓们散去,他仰面摔倒,打起了响亮的呼噜。   “还真是好觉性!”   唐毅笑着让小伙计把他抬下去,然后把在一旁茶楼观看的一众士绅请了过来,就在点心铺的柜房,大家一个个感慨万千。   他们亲眼目睹了一家铺子起死回生,更令大家不可置信的是废纸一张的票券,竟然恢复了功能,百姓重新又拾起了票券。   大家最大的危机是什么,不就是票券贬值,带来的恐慌挤兑吗,如果票券能重新恢复价值,还会有损失,但是不至于无路可走。可是该如何恢复呢,目睹了点心铺的情况,大家似有所悟,可是却似乎有一层窗户纸挡在面前,说不清楚。   “哈哈哈,诸位,其实说起来票券和宋朝的交子,还有本朝的宝钞,以及钱庄的银票,都是一路东西。一张薄薄的纸片,为什么能有价值?就在于纸片背后有信用担保,就像蒋记点心铺,百年老店,诚实经营,点心地道好吃,大家相信他。而伴随着发出去的券越来越多,远远超出他的偿还能力,加上价格崩溃,百姓们不在相信,自然要来挤兑。而此时呢,我注资点心铺,把规模扩大三倍,让百姓们相信有能力继续兑换票券。信心回来了,券也就值钱了,大家以为然否?”   众人多半都是经商老手,反复咀嚼唐毅的话,信用二字是他们思考最多的,没错,只要有信用,就能起死回生!   可是他们很快又摇头了,这一次他们随着赵旭哄抬物价,形象已经破功了,任凭他们怎么呼喊,只会招来更多的唾弃。   于永奇抱着苍白的头颅,痛苦万分,“唉,人活着一张脸,老夫这张脸算是完了!”其他众人也才惊觉自己的信用竟然如此宝贵,不由得哭天抢地,咬牙切齿,痛骂赵旭害人不浅。 第263章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骂了一阵赵旭,大家也觉得没趣,人都不知道跑哪了,骂又不能骂死他,真正重要的还是怎么闯过眼前的关,大家伙苦兮兮看着唐毅。   “唐公子,你给我们指条明路吧!”   唐毅想要张嘴,又犹豫了一下,看了眼闲出屁的徐渭,笑道:“文长兄,你给大家伙说说如何?”   “嗯!”   徐渭重重呼出浊气,仰着头一副目中无人的神态。   “还有什么好说的,你不是把药方开好了吗?关键是信用,试问如今的苏州,谁最有信用,谁就能救大家。”   谁?   众人一头雾水,庞策念叨着:“信用?王崇古,四大钱庄?”   “笨蛋!”徐渭气得骂道:“晋商有信用也不会帮你们!你们都听着,在这场危机中,是谁为了平抑物价出力最多,是谁在万物皆涨的时候,提供廉价棉布和木炭,又是谁运来了海量的粮食,击败了赵旭等人的反扑?”   徐渭连串的质问,大家如梦方醒,一双双热辣的眼睛盯在唐毅的身上,简直要把他盯化了。   想想前些日子,唐毅大量抛售棉布和木炭一类的必需品。   大家伙还都嗤之以鼻,以为这家伙放着银子不赚,简直是脑子有病。直到此时,大家才明白过来,敢情人家是深谋远虑。   试问整个苏州,还有谁能得到百姓一致的信任,不是知府衙门,不是大获全胜的四大钱庄,而是交通行!   一个绝不囤积居奇,绝不哄抬物价,做良心生意,挣本分利润的交通行,完美诠释了什么叫良心企业,哪怕是多年的老字号,也都被比了下去。有实力,有威望,有信用,大家伙终于找到了救命稻草。   全都涌到了唐毅面前,七嘴八舌,祈求他帮忙。   “你们还是没有把我的话听进去,交通行能救一个,救两个,能救所有人吗?”   大家又傻眼了,唐毅胸有成竹地笑道:“交通行可以牵头,你们都入股交通行,采取互相担保的方式,大家拧成一股绳,许诺百姓,分期兑换票券。”唐毅幽幽地说道:“别告诉我,你们在苏州混了这么多年,加起来还换不来信任?”   庞策忙说道:“唐公子,实不相瞒,我们手上的现银都耗光了,让我们入股交通行,我们拿不出银子啊?”   “呵呵,好办,你们手上不是有票券吗,可以充当股本,不过要打三折!”唐毅轻松地说道,可是听在这帮人耳朵里,简直在滴血。   果然天底下没有免费的午餐,唐毅这小子看起来忠厚仁义,可是真正下手,一点不含糊。他们都能预见,票券恢复价值,至少要损失二三百万两。   可是能不答应吗?   显然是不敢!   唐毅好歹给大家留条活路,而且交通行整合了苏州的市场之后,他们身为股东,以后的好处多多,恢复损失也不会困难,甚至能更上一层楼。   如果是晋商整合,那大家伙可就是大难临头,保证被吃得尸骨无存。   “成!我们同意了!”   ……   就在魏良辅的见证之下,唐毅同苏州二十三位士绅豪商代表,签下了入股文书,随着他们的加入,交通行的股本一举突破一千万两,达到了一千一百五十万两,成为全大明最大的钱庄。   虽然晋商四大钱庄加起来还是交通行的两倍多,可是唐毅已经拥有了一搏之力。   入股的次日,唐毅就怂恿二十三家出头,发表文告。   一共三条:第一,为参与投机,哄抬物价,致使百姓生活受到影响道歉;第二所有票券一律有效,只需拿旧有票券到各个店铺换取新票券,折价五成,同时新的票券为统一制式,可以到任何商铺兑换任何等价物品;第三,由交通行为所有商铺和票券提供最终担保,保证履行承诺。   文告的核心就在第二条,这是唐毅开出的解决票券的药方,票券的出现是经济发展的必然结果,盲目扼杀是自毁前程。但是,票券失控更加可怕,点心铺,肉铺,粮店一类的小生意,连店铺算起来不到二百两银子,就敢发上万两的券,根本就是胡来。   整顿之后,小生意全部退出,不许发行销售票券。以后票券交易集中在大宗商品上面,比如大米、面粉、棉布、丝绸、茶叶等等。   由交通行出面组建交易中心,供投资者买卖交易。   他的方法虽然将旧券打了对折,老百姓损失不小,但总比一文不值要好。而且由于票券可以到任意商铺交易,实则大大增强了流动性,简直比银票还好用。   老百姓争相兑换新券,转眼之间,废纸又变成了宝贝,而且拿到了新券的百姓开始了疯狂的采购,压抑了几个月的消费热情都释放出来。   很快各个商铺都迎来了生意的高峰,交通行负责提供充足的物资保证,曾经下降到冰点的市场又热络起来,复苏的速度远远超乎所有人的想象,也包括王崇古在内!   知府大人很愤怒,愤怒到了极点!   那滋味就好比辛辛苦苦熬了一锅汤,正准备吃,让人家连锅端走。曾经他多感谢唐毅,此刻就有多恨他。   王崇古甚至咬牙切齿,想要冲到唐毅的家,把这小子捏死,只是他身边有狼士兵,又有乡勇,王崇古不敢冒着大动干戈的危险,玉石俱焚。   可是他怨气难消,换上了自己的官服,准备全套仪仗,准备去兴师问罪。还没等他行动,王孺就前来禀报。   “大人,唐毅来了!”   “好小子!让他滚进来!”   王崇古连一点礼节都不讲了,没有多大一会儿,唐毅依旧是淡灰的儒衫,春风满面,到了签押房,冲着王崇古恭恭敬敬施礼。   “学生见过先生。”   “学生?老夫可没有你这样的学生!”王崇古豁然站起,冲到了唐毅面前,几乎脸对着脸,怒斥道:“唐毅,唐行之!你想学诸葛亮吊孝是吧?老夫告诉你,我不是周瑜,没那么容易被气死,咱们骑驴看唱本,走着瞧。老夫要是不报此仇,誓不为人!”   王崇古真的气疯了,不带这么坑人的。   他辛辛苦苦,调集千万白银,同赵旭血拼,好容易到了收割果实的时候。四大钱庄就等着把一个个商铺挤兑黄了,然后低价抄底,完成鲸吞蚕食。   第一天他们就接管了二十多家商铺,第二天飙高到三十五家,就在侯运来等人拍手称快的时候,铺子倒下去的越来越少,第五天只有个位数,到了第六天,更是一家都没有。   他们大为惊讶,急匆匆调查,才知道原来交通行向所有商铺注入资金,数量不多,可代表着信心扭转。   接着二十三家的文告出来,王崇古和晋商才猛然惊觉,昔日的盟友早已经变成了对手,唐毅在毫不客气地收割他们的庄稼。   是可忍孰不可忍!   “唐行之,老夫不想见到你,现在就给我出去!”王崇古扯着脖子咆哮。   唐毅没有丝毫生气,而是笑道:“先生。”   “不要叫我先生!”   “那好,府尊大人,草民想请教,究竟是哪里做得不对,让先生如此愤怒,还请明示?”   王崇古真想扑上来,把唐毅的小脸给撕碎了,可是要说有什么不对,他还真说不出来!唐毅当初只是答应他帮着平息物价,自始至终都是如此。平心而论,没有唐毅的帮忙,他根本打压不下来粮价,很有可能就阴沟里翻船。   对于这点王崇古是感激唐毅的,只是他无法接受,唐毅摘桃子的行为。他们辛辛苦苦,竹篮打水一场空,郁闷的滋味能把人活活憋疯。   足足过了一刻钟,王崇古才长长出口气,突然笑了起来,笑得如同夜枭,凄凉怪异,让人毛骨悚然。   “老夫真是糊涂,明知你唐行之足智多谋,心思深沉,还敢约你过来帮忙,弄得被人家买了,还要帮人家数钱,老夫真是天下最大的蠢蛋!”王崇古垂着胸膛,咚咚作响,悲愤至极。   唐毅严肃地说道:“不管您承不承认我这个学生,苏州缺粮以来,先生种种作为,钦佩不已,倘若有一天我牧守一方,必定以先生为榜样。”   “你是在侮辱老夫!”王崇古轻蔑地冷笑道:“唐毅,你手段高明,老夫不过是被你利用的可怜虫,如今苏州士绅唯你马首是瞻,比起我这个空壳子知府,你唐毅才是苏州的真正主人,老夫真要恭喜你。好学生,咱们喝三杯吧!”   不容唐毅说话,王崇古就拿过了酒杯,连续满了三个,喝得一干二净。放下了酒杯,王崇古如释重负地笑道:“古人有割袍断义,划地绝交。你我要是闹到了那个地步,天下皆知,师徒反目,不光是你,老夫也会成为士林笑柄。这三杯酒,就算是绝交酒,从此之后,你我师徒关系不在,有多少明刀暗箭,我王崇古受着。唐毅,你也要记住,敢坏老夫好事的人,没有好下场!”最后一句几乎是咆哮着出来。   来之前唐毅就有所准备,就如同他教训士绅所说,他是苏州人,不可能充当晋商的打手,闹翻是必然的,他并不后悔。   唐毅深深一躬,从怀里取出一物,放在了王崇古的面前,王崇古一愣,冷笑道:“怎么,还想贿赂老夫不成?”   “学生不敢,这张一千两的银票是我的手下偶然发现的,有人暗中做了四大钱庄的假银票,请先生留神。”   说完唐毅转身飘然而去,只留下了傻愣愣的王崇古盯着面前的银票。 第264章 四百万两   从知府衙门回来,唐毅就把自己关在了书房,他迫切需要弄清楚的是手上还有多少弹药可以用。   从茶叶危机算起,唐毅手上的资本大约在二百万两,整个粮食危机期间,唐毅赚钱有三大块,首屈一指的就是黑市卖粮。   在粮食暴涨之初,赵旭等人开始收购粮食,唐毅的动作一点不慢,差不多花了一百万两,买到二十五万石,平均四两一蛋。不同于赵旭的囤积居奇,唐毅偷偷都给抛了出去,均价在十二两左右,一下子就捞到了二百万两之巨。   另外在最后大抛售之前,赵旭的人马曾经做过短暂抵抗,唐毅把握住了千载难逢的机会,果断抛出十五万石粮食,均价在二十两一石,短短时间就赚到了三百万两。   其次,交通行倾销棉布、煤、木炭等等,也有八十万两的获利。   最后是吸纳苏州大户加入交通行,以三折获取他们手上的券,接着兼并商行店铺,种种加起来,折合白银在五百万两之上……   一项一项加起来,三四个月的时光下来,唐毅手上的财富就多了一千多万两,顶得上大明国库两年半的收入,获利之丰,简直让人咋舌。   更为宝贵的是交通行获得了整合苏州商业的机会,一个苏州的价值简直不可估量。以苏州为核心,交通帮的势力崛起已经不可阻挡。   天时地利人和,水到渠成,只要整合东南,平灭倭寇,航路畅通之后,唐毅有把握在十年之内,东南彻底凌驾晋商之上。   毕竟山西人经营的边贸和食盐都到了瓶颈,想要增加十分困难。而海贸则不然,唐毅深知至少还有二三百年的好时光,东南之富,会超出所有人的想象。   要说唐毅就真的算无遗策,便宜占尽,一点没有吃亏吗?也不尽然。   因为他在帮着蒋月泉兑换点心券的时候,发现一个问题,那就是前来兑换的人远远多于粮食券的发行数量。   为了应付这些多出来的券,唐毅还把蒋月泉叫去,痛骂了一顿。   而蒋月泉也满心委屈,他指天发誓,自己最多发了三万两的券,多出来的一万出头的券绝对不是他的。   唐毅见蒋月泉不像撒谎,急忙把兑换的券拿来,仔细检查,结果不出所料,券中有三分之一左右都是假的。   蒋月泉气得暴跳如雷,大骂不已,而唐毅却显得十分平静。自从纸笔出现以来,假币就层出不穷。   哪怕以后世的防伪手段,依旧免不了假币,更何况小小商铺印出来的票券,在价格高涨的时候,不去作假简直就出鬼了,就像宋朝的交子,包括大明的宝钞,之所以最终会崩溃,就和假币涌现有着极大的关系。   唐毅敏锐察觉到,一场更大的风暴,比粮食危机还要可怕万倍的风暴就要来了!   苏州百姓被券折磨成了惊弓之鸟,如果再传出有假券的消息,哪怕他有回天之力,都别想挽回票券的信誉,那可真要被扫进垃圾堆了。   票券这种先进的金融工具唐毅是万万不会看着倒下去的。   故此唐毅果断下令,采取旧券换新券的手段,果断将旧有的票券一扫而光,在神不知鬼不觉之间,将大危机消弭于无形。   既然票券有假的,其他会不会也是如此呢!   唐毅猛然想起一件事,那就是在最后较量关头,出现大量挥舞着银票抢购粮食的人。按照他和周沁筠的估计,赵旭早就应该拿不出银子了,可是他一次次刷新上限,最初唐毅只是以为他手段高明,钱袋子深厚。   见识了假的券之后,唐毅才警觉起来,莫非赵旭用了假银票?   如果真是如此,那可就是一场塌天大祸,对于苏州的钱庄票号来说,绝对是灭顶之灾,唐毅没敢声张,悄悄调查,果然如同他预料的,的确存在大量假银票,他的手上就不少!   原来在最后决战的时候,唐毅耍了小花招,让粮船等了一段时间才开进苏州,他则是狂抛粮食,捞了三百万两,还得意洋洋。   可是清点之后,这三百万两里面有一百二十多万银票是有问题的。   不用问,干这事的一定是赵旭。   唐毅对这家伙还真有些敬佩了,平时百姓用银票并不多,可是粮食价格暴涨,动辄十几两,二十两,带着元宝多重啊,而且苏州市面的银子也不够。各大钱庄票号都在这段时间疯狂发行银票,弥补现银不足。   大家伙的精力都放在了票券上面,自然就忽略了银票的问题。现在粮食危机结束了,一场金融的风暴又来了。   唐毅仿佛看见了赵旭躲在某个角落,得意地大笑。   粮食、票券、银票!   完美的三连击!   你们解决了第一个就沾沾自喜,就以为老子败了,没有!根本就没有!等着老子的报复吧!   好狠的人啊!唐毅都觉得不寒而栗,他用新券换旧券,化解了其中一个危机,可是为此他也不得不多付出一两百万的包袱,再去解决银票的问题,只怕他捞到的好处都要赔进去。   经过了一夜的苦思冥想,唐毅颓然放弃,他不想再充当救世主,他太累了,连续的搏杀让他疲惫不堪,再撑下去,唐毅怀疑自己都会爆掉。   而且这场搏杀把唐毅为数不多的良心也消耗殆尽,他从书房走出来,就果断下令,把有问题的银票都拿到晋商四大钱庄存起来,或是兑换成现银。同时又给苏州的大户送信,让他们强化银票管理,预防危机。   把一切都做好之后,唐毅才拿着假银票,到了知府衙门,把消息告诉了王崇古。   再次回到了家中,唐毅对着崭新的玻璃镜子,巴掌大小的镜子把他照的丝毫毕现,在镜子当中,是一个俊美得不像话的少年郎,风华正茂,挥斥方遒,宛然人间琢玉郎。   无关男女,谁都希望自己颜值高一些吧?   但是唐毅从面前的少年身上,找不到一丝亲切,甚至感到了恐惧和狰狞。   上百万的军民百姓,在他眼里可以毫不顾忌地牺牲,前一天是亲密无间的师徒,转过天就是暗中下手的敌人,明知道会随时爆炸,却卑劣地塞给了晋商票号……   唐毅可以给自己找无数的借口,比如为了长远考虑,为了苏州的利益,为了保护来之不易的成果,为了驱逐贪婪的晋商……   但是再多的借口也不能改变一个事实,自从他进入名利的圈子,自从他追逐权力,拼命壮大自己,无形之间,他已经变得和王崇古、赵旭、甚至赵文华、严嵩等人一般不二。天下乌鸦一般黑,二哥别笑话大哥。   唐毅病了,他真的病了,整整一天没有吃东西,他躺在床上,头疼欲裂,眼睛红肿干涩,他想闭上眼睛,只要睡着了就能忘掉一切,可惜他做不到,只能默默忍受。   门轻轻推开,一阵香风飘了进来,一大一小两个精灵到了唐毅的面前。   唐毅挣扎着扭头,勉强挤出一丝笑容,“悦影,秀秀,你们来了?”   秀秀跑过来,仔细看了看唐毅红赤的眼睛,晃着小脑袋,老气横秋说道:“大哥哥不乖,不是好孩子,要打屁屁!”   唐毅失声笑道:“大哥哥怎么不乖了?”   “你眼睛那么红,一定是没有睡觉,奶奶说了,要多睡觉,才会长得水灵灵的,就像,就像秀秀一样。”   王悦影扑哧一笑,推着秀秀说道:“水灵灵的小丫头,大哥哥累了,你去找沈林玩吧,让他请你吃冰糖葫芦。”   提到酸甜可口的冰糖葫芦,秀秀一下子来了精神,蹦蹦跳跳跑了出去。   王悦影微微叹息,转过身两个拇指按在了唐毅的头上,缓缓揉着,柔嫩的玉手,恰到好处的力道,加上如兰似麝的清香,渐渐平复了唐毅心中的烦躁。他的眼皮不断打架,嘴里喃喃说道:“悦影,我要是变成了一个坏人,你还会不会嫁给我?”   王悦影一愣,随即笑道:“哥,我娘说过,只要心中还存在善恶,就不是坏人。”   “那要是做了坏事呢?”唐毅不甘心追问道。   “那就是不得已而为之,人生不如意之事太多,哥,睡吧,睡醒了就都忘了!”   愣了一会儿,唐毅乖乖点头,慢慢陷入了梦乡……   一群彪形大汉,簇拥着衣着华丽的中年人,大步走进了侯记钱庄,一看他们的派头就是大客户,掌柜忙跑过来。   “先生请坐,上茶。”伺候着坐下,又问道:“先生,您到蔽号有什么事情,是兑换还是存银子?”   “兑换,把你们的东家叫来。”   掌柜的一愣,笑道:“先生,小的是掌柜的,万八千两银子小的也能兑换。”   “哼!”中年人一扭头,根本懒得搭理他,那些大汉破口大骂:“睁开狗眼看清楚,我们是孔府的,万八千两,也长的开口?”   哎呦,是衍圣公家的。   掌柜的撒腿往后跑,没一会儿侯运来急匆匆跑来,他见过两次孔尚文,急忙小跑着过来,深施一礼。   “行了行了,侯运来,三爷什么脾气你清楚,这是两个盒子,一共四百万两银票,你给三爷兑了吧!”   “四,四百万两?”   侯运来的舌头都不好使了,“三爷您,您没开玩笑吧?蔽号在市面上的银票加起来也没有这么多啊?”   “别废话,不信睁开狗眼看看,是不是你们的!” 第265章 关公战秦琼   伴随着鸡鸣,唐毅伸了伸拦腰,从睡梦中醒来,突然觉得手里多了件东西,猛地一扯,只听哎呦了一声惊呼,还在睡梦中的王悦影一头撞在唐毅的怀里,两个人四目相对,羞得女孩脖颈通红,浑身僵住。唐毅脑袋也死机了,傻愣愣盯着面前的佳人,艰难地咽了口吐沫。   “悦,悦影,这是怎么回事啊?”   一看唐毅茫然无知的样子,可把王姑娘气坏了,也顾不得害羞,挥起小粉拳,照着唐毅就砸,好像雨点般纷纷落下。   唐毅皮糙肉厚,倒是没觉得多疼,却把他打醒了,貌似自己昨天病倒了,王悦影帮着按摩,十分舒服,然后自己就睡过去了。   “莫非,莫非你陪了一夜?”唐毅又惊又喜,兴奋地吼道:“悦影你太好了!”   “厚皮!”王悦影毫不客气地说:“人家才懒得管你呢。”   “那你为啥陪了我一夜?”唐毅笑嘻嘻说道。   “哼,还不是某人死拉着我的手,人家要走,就哭得稀里哗啦,跟三岁孩子一样。不信摸摸枕头,是不是湿的?”   “啊!”   这回轮到他变颜变色了,昨天他得了心病,就像是一个战士明知道自己的使命是杀人,可是第一次杀人的时候,不可避免的胆怯、恐惧、疑惑、软弱……唐毅也很清楚,他要踏入官场,就必须学会尔虞我诈,学会冷血果敢,为了胜利不惜牺牲一切。   可是说着容易做起来难,谎言、阴谋、暗算、无耻、狡诈、卑劣,唐毅以往最排斥的东西,他做了一个遍。虽然唐毅的理智好告诉自己,做的是对的,但是感情那一关岂是那么容易过的,三观从崩塌到重塑,显然需要一个过程。   有了王悦影的陪伴,唐毅用最快的时间超越自我,从迷思中走出来,再度变得自信从容,能够应对一切——不包括王悦影。   “悦影。”唐毅战战兢兢,小心翼翼问道:“我,我说过什么梦话没有?”   王悦影明亮的眸子忽闪了两下,突然笑道:“当然说过了,还说了不少!”   “都有什么?”唐毅激动地追问。   王悦影狠狠白了他一眼,“想要知道,还不扶我起来。”   唐毅这才惊觉佳人竟然横在自己怀中,柔嫩的身体和自己耳鬓厮磨,一股热流不断在身体之间流动,心中的火焰就像是野草一般,疯狂滋长。   女孩家毕竟成熟的早一些,王悦影感到了唐毅的变化,顿时浑身的血液都涌到了头上,奋力挣扎,慌乱之中,双手触到了某地,只见唐毅哀嚎了一声,疼得在床上打滚儿。   “啊,哥,你没事吧?”   王悦影花容失色,连忙扑过来,抱住了唐毅的肩头,眼圈满是泪水。   “悦,悦影,我真不该胡说八道,这是老天的报应。”唐毅用微弱的声音断断续续道,好像留遗言般。   “哥,你别胡思乱想,昨天你什么都没说,就是渴了要喝水!”   哈哈哈!   唐毅一听这话,顿时窜了起来,哪里还有什么疼痛。王悦影自知被骗了,气得揪住唐毅,狠狠掐他腰间的软肉,这回无论唐毅怎么哀嚎,她也不留情。   厮闹了好半晌,唐毅不停哀求。   “影妹妹,饶了小的吧,你骗了我,我又骗了你,咱们扯平了。”   “扯平?你是男子汉大丈夫,人家不过是小女子,你觉得扯得平吗?娘亲说得对,还没成婚,你就轻薄欺骗人家,到了日后还不知道咋样呢?”   提到了岳母,唐毅不由得想起那几个漂亮的耳刮子,他亡魂大冒。   “影妹妹,你要怎么样,我都依你,要不咱们看戏去吧?”   王悦影眨眨眼,突然娇羞地笑道:“好啊,咱们这就去。”   看着王悦影兴奋的劲头,唐毅脑袋大了三分,迟疑地说道:“影妹妹,昨夜你也没睡好,要不要休息休息,我听说多睡觉对皮肤好。”   王悦影捂着小脸,惊问道:“真的吗?”   “当然!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哼,我怎么听说多睡觉容易变笨啊,你是不是想我变成笨丫头,就可以随便欺负我?果然没有好心眼,我要看两出戏。”   这丫头太聪明,不好糊弄,还是老实一点好。唐毅带着满腔悲壮,跟着王悦影到了梨园,要了一间二楼雅座,又点了一壶茶,瓜子、蜜饯、糖块、果脯四样点心。东西都上全了,两个人饶有兴趣的看着,只不过王悦影看的是戏,而唐毅看的是她。   作为大家闺秀,王悦影也经常看堂会,只是很可惜,都是贵妇女眷,多是吉祥富贵,圆满团圆的戏码,加上自持身份,也不敢叫好,也不敢拍巴掌,简直是受罪。   到了戏园子可不一样,楼上楼下坐满了客人,大家放声叫喊,又热闹又喜庆,比家里好玩万倍。   今天的戏也好,头一场是红梅阁,讲的是女鬼和书生的故事,第二场是千里走单骑,关公的戏,文武带打,别提多欢乐了。除了唐毅哈气连天,别的人都听得津津有味。   就在此时,突然戏园子外面传来一阵声响,大家都甩头看去,台上的关羽正在举刀砍脑袋呢,差点闪了腰。   只见十几个大汉簇拥着一个中年人迈步走了进来,他找了张空座,一屁股坐下来,又有两个大汉提着一个小老头到了他的面前。   王悦影正看得高兴,见有人搅局,不由得粉脸通红,怒道:“哥,那么多人欺负一个,你怎么不管管啊,还看不看戏了?”   唐毅从二楼扫了一眼,两个人他都认识,跪着的是侯运来,坐着的中年人正是孔尚文,看到他们,唐毅呵呵一笑,低声说道:“我敢对天发誓,他们的戏保证比台上还热闹?”   “当真?”   “撒谎是小狗,不信你看着吧!”   他们说话之间,只见孔尚文敲着二郎腿,大声说道:“姓侯的,这人多,你就当着大家的面,能把不给兑换银票的理儿说明白了,三爷就饶你一条狗命,要是说不明白,三爷可不是吃素的!”   侯运来被吓得浑身哆嗦,他怕的人不多,唯独孔家这种血量无限的超级怪物,他是一点办法都没有。   “三爷,小的都说了,您的银票是假的,小的没法给您兑换。”   “胡说!”孔尚文气急败坏道:“都是银票,有背书,有画押,全都是你们票号的,这还有假?”   侯运来满脸苦涩,说道:“三爷容禀,您的银票用的章和蔽号的有所区别。”   “章?能有什么差别?我怎么看都是一样的,你别想赖账!”   侯运来此时一肚子苦水,都苦到心里了,坦白讲,孔尚文拿来的银票和他们开出去的的确一般不二,几乎没有差别。   如果是一张两张,侯运来也就认了,可是足足四百万两,总不能所有发出去的银票都落在了孔尚文的手里吧。   侯运来立刻找来了几个柜房先生,仔仔细细鉴别,别说,他们还真发现点门道,问题就在印章上面。有一枚印章带着一道细碎的裂纹,原来印章制作成功后,高明的工匠会轻轻敲击,制造出独一无二的纹路,以犯假冒。外人想要模仿,别管做的再天衣无缝,印章也会露出破绽。   只是这个破绽太小了,小到平时都看不出来。   “三爷,小的绝对不敢欺瞒,还请您老明察秋毫……”   “放屁,谁不知道你们山西人精明,针鼻儿大的亏都不吃。想欺负我们山东人老实是吧?我告诉,没门!姓侯的,我也不想和你磨烦,一句话,爷是看在你们票号百年信誉,才收了这些银票,如今出了问题,你们不管谁管?把四百万两给兑换了还则罢了,不然,到哪打官司三爷都陪着你!敢欠衍圣公府的钱,不怕天下人口水淹死你!”孔尚文撇着嘴说道。   侯运来急得都哭了,这位也太不讲理了,明明是你糊涂,收了假银票,怎么怪得了我们?咱们都是受害者,相煎何急啊!   “三爷,小的斗胆请教,您的银票是哪里来的?”   “怎么,三爷还会说谎不成?”   “不敢不敢。”侯运来陪笑道:“小的听说您和赵旭做了笔生意,这银票不会是他给您的吧?若是如此,恕蔽号实在无能为……”   力字还没出口,孔尚文把沉香手串扔了出去,重重砸在侯运来的脸上。   “把他给我拿下!”   两旁的打手就往上冲,看戏的注意力都放在了他们身上,突然戏台上锣鼓作响,大家都吓了一跳,台下比台上还热闹,这时候还唱什么戏啊?   突然上场帘挑开,一个涂着黄脸,身着血蟒袍的大将走了上来,念道:“大将生来胆气豪,腰横秋水雁翎刀。我本唐朝一名将,不知何故打——汉——朝!”   这位念完亮相之后,退到后台,刚刚那位关羽又上来了,大声朗诵,“俺,关云长,不知为了何事,秦琼犯我边境,将士们随我迎敌!”   看完这两位上场,可把听戏的弄傻了,什么玩意啊,秦琼是唐朝的,关羽是汉朝的,差了好几百年,怎么凑到一起了。   大家疑惑之间,从后场传来情悦的声音。   “诸位客官,这一出戏名叫关公战秦琼,说的是山东某府的三爷举办寿宴,聘请堂会,在寿宴上,见到唱千里走单骑,愤怒无比,大骂山西人为何到山东地界打仗,是欺负山东人老实吗?我们山东也有英雄好汉叫秦叔宝,今天就和关公比试一番!”   听完这番话,下面不想笑的都憋不住了,一个个前仰后合,偷瞄着孔尚文,只见这位孔三爷的脸都成了猪肝色,嘴唇直哆嗦。   “哪个兔崽子敢编排三爷,给我滚出来!” 第266章 悲剧孔尚文   王悦影见到一群人威逼恫吓,欺负小老头,心中的正义感爆表,眼睛紧紧盯着老神在在的唐毅,虽然抿着嘴不开口,可让他出面的意思表露无遗,而唐毅呢,早就看孔尚文不爽。   不就是仗着孔老夫子的荫庇,传承了几十代,到底是真是假还说不准呢!有什么了不起的,想要获得尊重,不在于祖上是谁,而在于你的人品德行。   很显然孔尚文贪婪狂妄,丝毫没有值得尊重的地方。   唐毅猜得到,孔尚文突然有了大批的银票,不用问一定是赵旭买粮时候交给他的,想想也有趣,用假银票买粮食,也亏他能想得出来,如果不是针锋相对的敌人,唐毅真想把这位天才收到麾下,简直就是居家旅行,杀人放火的利器。   惊叹赵旭的才华,也必须要承认这家伙的狠辣,他把假银票给了孔尚文,如今他跑得无影无踪,以孔尚文的贪得无厌、不愿吃亏的性子,怎么会眼睁睁看着手里的银票变成白纸,一定要挤兑钱庄,有他在前面冲刺,充当导火索,钱庄想逃都逃不掉。苏州金融界的大灾难随时会爆发。   于公于私,唐毅都不能让孔尚文得逞。   听到孔尚文说什么山东山西,唐毅猛地想起上辈子听过的相声段子,最妙的是双方一个山东一个山西,正好!   孔尚文就是那个不学无术,仗势欺人,逼着关公战秦琼,什么也不懂的混蛋,而侯运来就是可怜兮兮的唱戏人。   看着双方的架势,还真别说,太贴切了!   台下是好戏,台上更好玩,大家伙都顾不得害怕,笑得前仰后合,浑身的肉不断颤抖。最高兴的还要数雅座的王悦影,关公大战秦琼,亏他想得出来,孔尚文气得脸都绿了,真是过瘾!看你还敢不敢仗势欺人,知道厉害了吧!   “赏啊!”   她带头往台上扔银子,其他听戏的也都跟着扔银子,热闹极了,还有人喊道:“唱啊,可别停了!”   “唱你娘的头!”   孔尚文气急败坏,三步两步,冲上了舞台,破口大骂,“敢拿三爷开涮,你们都不想活了,来人,都给我抓起来。”   后台的班主吓得变颜变色,冷汗津津,唐毅从容一笑,“不用害怕,有我顶着。”   撩开上场门,唐毅笑眯眯走了出来,深深一躬。   “孔三爷,有些日子没见了,您的气势又旺了不少啊!”   孔尚文一见唐毅,不由得吃惊道:“是你?”   “不错,正是在下,没想到三爷也喜欢看戏,你看看我编得这一出如何?”唐毅嬉笑着问道。   “不如何!”孔尚文断然说道:“姓唐的,你敢编排三爷,可要知道得罪三爷的下场!”   唐毅毫不畏惧,孔尚文还不是靠着衍圣公的招牌,别人怕你,小爷可不在乎。   “三爷,您稍安勿躁,听我给你讲讲,这出戏其实非常有道理,写实得很。”唐毅笑道:“侯先生和你没有生意往来,你没卖给他东西,他也没买你的东西,这就好比关羽和秦琼,根本就是毫无关系的人。硬逼着他们打起来,就是你孔三爷的蛮横无理。你自己愚蠢无知,收了假银票,还敢出来丢人现眼,不觉得寒碜吗?”   “哇呀呀!”   孔尚文简直要气爆了,就凭着他的姓,哪怕是巡抚布政使,见到他都客客气气,奉为上宾,谁敢对孔家不敬啊?今天竟然被一个小辈当面指责嘲讽,脸皮往哪里放?   而且当初卖粮的时候,就是这小子和赵永芳竞价的,弄得他得到了一堆假银票,空欢喜一场,唐毅也有一半的罪。不光让侯运来赔偿,你小子也逃不掉。   “姓唐的,你读的是孔孟之书,学的儒家之道,可别忘了,我就是孔家的子弟,你敢欺师灭祖不成?”   好大的帽子,斗嘴唐毅没爬过任何人!   “哈哈哈,孔先生,在下时刻把孔孟二圣的典籍记在心头,也以维护孔孟的名誉为毕生的信念。”唐毅突然严肃起来,抱拳拱手,大声说道:“孔圣人,仁人爱物,有教无类,开辟儒家一脉,千百年来,为万世不易之经典。孔夫子乃是所有读书人的祖师,小子自然不例外。”   “说得好听!”孔尚文不屑地冷笑道:“你既然以孔孟门徒自诩,为什么敢和三爷作对?”   最后一句话几乎是咆哮出来的,这就是诛心之论,也是孔尚文最擅长的手段,只要不敢否认孔圣人,就要老实听我的摆布。   连这点小花招都对付不了,唐毅就不要混了,他突然一脸的悲愤,神情激动地说道:“孔夫子光明磊落,教化天下,自从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以来,孔夫子深受历朝历代推崇,江山虽然更迭不断,可孔圣人之尊崇,如星辰璀璨,如山岳巍峨,如沧海广阔,哪怕再过千年,都不会改变。”   “哼,这些还需要你说?”孔尚文不屑地说道。   唐毅没有搭理他,而是继续大声疾呼,“正因为孔圣人如此尊崇,所以任何对圣人清誉有损的事情,都要坚决消灭,绝不容情,哪怕是圣人的后代子孙也不成。”   唐毅说完,逼视着孔尚文,仿佛愤怒地雄狮。   “孔先生,你可敢说出银票的来历?”   “银票还能有什么来了,做生意来的呗!”   唐毅紧紧咬住,冷笑道:“那你能说得出什么生意吗?”   孔尚文愣了一下,咬咬牙道:“粮食生意,不许吗?就许你们经商赚钱,不许我们孔家卖的粮食?什么道理?”   “哈哈哈,粮食生意我无话可说,可是要卖多少粮食,才能价值四百万两?就按照一两银子一石计算,三爷一次买了四百万石,一亩地产粮不过一石多,四百万石粮食,怕是孔家名下要有上千万亩的田地,只怕大明第一地主就是你们孔家吧?”唐毅煞有介事地算着。   给孔尚文一万个胆子,他也不敢抢了老朱家的风头,更何况孔家根本也没有这么多土地。   “小子,你休要胡言乱语,三爷几时卖过四百万石粮食?”   “既然不是四百万石,那是多少?”唐毅又追问道。   “三,三十万石。”   唐毅突然大笑起来,眼睛眯成了一条缝。   “只有区区三十万石,就能拿到四百万的银票,做得好生意!历年以来,粮价突破十两一石,唯有前些日子的苏州。按照三爷的意思,就是孔家参与了粮食投机,高价售粮,赚取暴利我说的对还是不对?”   真会挖坑啊,自己不认下都不成。孔尚文咬了咬牙,怒道:“生意往来,你情我愿,有什么好说的!”   瞬间唐毅变得声色俱厉,大声吼道:“孔尚文,你的话和孔家千年威名实在是太不相称了!堂堂圣人苗裔,竟然投机获利,搜刮百姓民脂民膏,操控市场,巧取豪夺,哪一样是孔家该做的?你还觍颜说我不该和你作对?我问问你,倘若孔圣人活着,见到你这种忤逆子孙,圣人应当如何?天不收你,历代祖先还不收了你!”   有些时候,话语比刀子都厉害,唐毅的话就像是标枪刺出,此得孔尚文连续后退,神色狂变。   “小子,你胡说八道!”   唐毅不理会他,而是对着所有看戏百姓说道:“大家听见没有,他亲口所说,在粮食危机之时,以十几倍的暴利卖粮。如今得到了一堆假银票,那就是老天对你的惩罚。丝毫不知道悔改,竟然变本加厉,还想着勒索钱庄,逼着人家吞下假银票,试问天下还有更过分的吗?”   提到粮食危机,看戏的百姓感触最深,他们刚刚从噩梦中走出来,凡是囤积居奇,为虎作伥的坏蛋,都被百姓打死了好些。   如今孔尚文竟然也搀和进来,大家不止对他恨之入骨,就连背后金灿灿的衍圣公招牌也变得黯淡无光。   要不是孔尚文打手众多,大家伙早就冲上来,把他痛扁一顿了。   唐毅丝毫不放过,继续追打:“孔三爷,一错再错,不光赚黑心钱,还恃强凌弱,仗势欺人,有你这种子孙,才是真正有损孔圣人的英明!孔尚文,你还不知错吗?”   孔尚文被问得哑口无言,脸上一阵红,一阵白,一阵青,一阵紫,他张了张嘴,想要辩驳,找不出一条理由。   平时被他抗在肩头的衍圣公招牌,不但不是他的护身符,还成了他的拖累。普通人做这些事情,无可厚非,圣人后代就是不行!   谁让孔圣人是道德标杆呢,标榜什么,就用什么来要求你,孔尚文完全被逼到了墙角,只剩下眼珠通红,怒视着唐毅,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低吼。   “唐毅,你欺人太甚!”   “孔三爷,你未免太不讲理了,据我所知,那些粮食你是按照二十两一石卖的,这里只有四百万两,也就是说,你还赚了二百万两,区区三十万石粮食,就赚了这么多钱,还敢得寸进尺,不知好歹,真当没人敢动孔家人吗?”   “说得好!”   突然从外面走进来一大群衙役,簇拥着王崇古快步走到了戏台上,知府大人没有看唐毅,直接对孔尚文冷笑着说道:“孔尚文,经过本官查证,赵旭将价值二百万两的庄园和店铺给你了。这些东西都是罪产,如今已经归了苏州府所有,还请把房契给老夫吧!” 第267章 院试提前了   人类的悲剧源于贪婪,至少孔尚文就是如此。   三十万石粮食,换到价值二百万两的庄园和商铺,足够偷着笑了,可是他不甘心,还想要的更多,结果就悲剧了。   山西人岂是好相与的,衍圣公的面子再大,也抵不过四百万两银子。孔尚文跑到钱庄闹事,早就有人报告给了王崇古,这位知府大人才急匆匆赶来。   王崇古臭着脸,用眼角看了眼孔尚文,轻蔑说道:“孔三爷,按照大明律,藏匿罪产可是要杖八十,流放五千里,足够把你送到辽东吃沙子了!”   “好啊!”   孔尚文简直气疯了,颤抖着手指,指着王崇古,“难怪出了欺师灭祖的混账小子,敢情都是因为你这样的知府!”   哪壶不开提哪壶,王崇古都把唐毅恨坏了,孔尚文还把两个人扯在一起,他猛地扭头,刀子一般的眼神直刺孔尚文,吓得孔三爷连连后退。   “你,你想干什么?”舌头都不利索了。   “孔尚文,别以为仗着衍圣公府的势力就敢横行霸道,我王崇古不吃你这一套,交出房契地契,一笔勾销,不然本官就治你囤积居奇的罪!这些天苏州已经陆续砍了一百多颗人头,不差你这一个!”   孔尚文说到底就是一个惯坏的纨绔子弟,哪里是王崇古的对手,被说的小脸煞白,别提多狼狈了。只是他还不愿意吐出肥肉,双方僵持着。   唐毅眨眨眼,突然笑道:“知府大人,孔三爷一时想不开,还是让晚生开导开导他吧!”没等王崇古说话,唐毅拉起孔尚文,一转身到了后台。   孔尚文脸涨得通红,一甩袖子,怒道:“你小子想干什么?我,我死活也不会把地契交出去的。”   真是舍命不舍财啊,唐毅满不在乎地一笑。   “孔三爷,我不是来劝你的,只是想告诉你一点事情。”   “什么事?”   “山西人的便宜不是好占的,你用二十两一石的高价卖粮,到哪里都是你没理,王府尊治你囤积居奇算是轻的,换成我都能治你捣乱市场,勾结倭寇,图谋不轨!”   “你胡说!”孔尚文再白痴也知道通倭的罪名是万万不能沾的。他咬牙切齿,怒斥道:“臭小子,我是衍圣公府的,你敢往我头上扣屎盆子,天下读书人不会放过你的。”   除了拿衍圣公说事,你还会干什么?   “孔三爷,你错了,你是衍圣公府的人没错,可惜你不是衍圣公。千百年来,孔家不肖子孙数量也不少。屈膝降敌,卖国求荣之类的事情也没少干,说句不客气的话,衍圣公固然是金刚不坏之身,可孔家的子弟未必都如此。王崇古背后站着晋党,随便找点罪名,把你给办了,我敢担保,你的那些兄弟表面上愤怒,暗中不一定怎么偷笑呢!”   孔尚文怒发冲冠,大声骂道:“臭小子,休想挑拨我们兄弟之情,我才不会上当。”嘴上说着,可是孔尚文的眼中却流露出一丝惶恐。   “哪个大家族不是勾心斗角,阴谋暗算,据我所知,现任衍圣公孔贞干,也就是你的父亲,百病缠身,相信撑不了许久,马上就要有新的衍圣公接任,孔三爷就没有想法吗?”   孔尚文一愣,下意识说道:“有,额不,没有!我并非长子,绝无贪图爵位之心,没有,绝对没有。”   “哈哈哈,孔三爷,衍圣公可不都是嫡长子承袭爵位,据我所知,第六十任衍圣公孔宏泰就是次子袭爵,向前追溯,更是有多位衍圣公生前无后,不得不把爵位传给侄子。”唐毅笑道:“你们家的事情你最清楚,如果我所料不错,你这一次逼着钱庄兑换银子,不单是大捞一笔,然后运作一番,看看衍圣公的位置能不能落到你的头上。”   “你,你听谁说的?”孔尚文变颜变色,语调都变了,带着颤抖,不敢置信。眼前这小子是妖魔不成,他怎么就知道了自己的心思?   唐毅心中暗笑,他完全是猜测的,不过猜也不能胡猜,和算命一个道理,比如二十来岁的小姑娘问卦,多半是爱情问题,四五十岁的大妈求签,多数是担心子女婚姻,刚毕业的青年问的是事业,穷人问财运,富人问健康,农民关心天气,当官的在乎双规……   像孔家这种豪门权贵,子弟不想着抢夺爵位那就不是正常人了。   看着孔尚文欲盖弥彰的模样,唐毅一下子笃定了,就是这么回事!   “三爷,不管谁说的,在下有主意帮你拿到衍圣公的爵位,你想不想听听锦囊妙计?”   孔尚文的嘴角抽搐,内心都纠结在一起,他是做梦都想,只可惜没有任何办法。他也知道自曝家丑,实在是丢人,但他又不想失去机会。   纠结来纠结去,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说!”   “呵呵,这还不简单,无非抬高你自己,压低你的大哥孔尚贤,眼前就有两个办法,第一你承认是被赵旭骗了,为了道歉,你把得到的庄园捐出来,分给粮食风波中破产的百姓,其次将三十万石粮食捐出来,救济鳏寡孤独,我相信你孔三爷的名声瞬间就会如日中天。”   孔尚文光想着钱了,被唐毅这么一说,顿时跳出了窠臼,眼前一亮。   “你再说,还有什么主意?”   唐毅呵呵一笑,“再有就是抹黑呗,你觉得我刚刚编得《关公战秦琼》如何?”   “你还敢提?”孔尚文头发都立起来了,怒骂道:“三爷至于那么混蛋吗?”   “哈哈哈,孔三爷,你要是不愿意,不妨就安到你大哥的头上,满世界去讲,让所有人都知道他是多么愚蠢豪横,又无知透顶,你说这样的人配接任衍圣公吗?配成为孔圣人的继承者吗?”   唐毅笑嘻嘻的,轻描淡写,可是听在孔尚文的耳朵里,简直就好像九天雷霆,把他炸得七荤八素,外焦里嫩。   他的心里瞬间出现了一个带翅膀的天使和一个长角的恶魔。   “孔尚文,你是孔家子弟,要遵守家规,兄友弟恭,父慈子孝……”   “别听他胡说,既然都是兄弟,凭什么你当不了衍圣公,你比他差什么?”   “不要,你暗算大哥,会被天下人耻笑的。”   “天下人是什么东西,只要做的隐蔽,谁能知道?”   ……   孔三爷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天人交战之中,抱着脑袋,浑身剧烈颤抖,额头的汗水一串接着一串往下流。   唐毅慢慢站起身,拍了拍孔尚文的肩头,“三爷,咱们把话挑明了,只要你点头,我就帮你运作,让你当上衍圣公。”   孔尚文猛地抬起头,“姓唐的,你想要什么?”   “聪明!”唐毅呵呵笑道:“我只要求交通行进山东,你要提供方便!”   “只是这些?”   “没错,就这些!”   “好!成交!”孔尚文咬着后槽牙说,为了爵位,不惜和魔鬼交易。   ……   从后台出来,孔尚文偃旗息鼓,变成了乖乖宝,先向王崇古致歉,连侯运来都作揖。不但不要兑换银票了,还主动奉上房契地契,更是宣布捐出三十万石粮食,弄得王崇古就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当他看到笑眯眯的唐毅之时,不由得心生寒意,这小子到底有多可怕?怎么能把一个贪财如命的家伙玩弄的如此听话,真是他娘的怪哉!妖孽啊!   王崇古甚至都后悔和唐毅闹翻,他固然不怕唐毅,可是这小子年纪轻轻,得罪了他,再过一二十年,子孙后代怎么办?不能给后人惹祸上身啊。   没等王崇古说话,唐毅就主动过来,施礼之后,低声说道:“府尊大人,假银票可不止孔尚文手里的这些,您要谨挤兑,还要尽早把赵旭揪出来,省得他在暗中煽风点火。再有如果四大钱庄调度不开,交通行愿意全力支持。”   唐毅说完,躬身后退。   “站住。”王崇古逼视着唐毅,眼中满是迷茫,不解地问道:“你为什么要帮我?”   “府尊大人,晚生不能坐视赵旭毁掉苏州,同样不能坐视晋商吞并苏州,眼下也是一样,我不能看着金融崩溃,东南经不起折腾了!”唐毅语重心长说道,而后转身告退。   唐毅走出了十几步,突然听到王崇古大声喊道:“行之,你还是叫老夫先生把!日后……唉,日后再说。”   “弟子记下了!”唐毅难掩兴奋地说道,王崇古这句话不代表两个人能重新变回亲密无间的师徒,实际上他们都明白,两个人背后都有庞大的利益,如果利益一致,合作毫无问题,利益不一致,那就要互相捅刀子,谁也别客气。   只是王崇古抛开了成见,两个人之间更加务实理智而已。   能如此唐毅就比较兴奋了,毕竟他还不想现在就和晋商撕破脸皮,而且在很多事情上,他们还要合作。   从戏园子回来,唐毅就告诉周沁筠,调动资金,应付假银票的威胁。   就在唐毅积极筹划的时候,徐渭突然急匆匆跑来。   “行之,我有两个消息要告诉你,一个好的,一个坏的,你要听哪个?”   “别逗闷子了,赶快说吧。”唐毅不耐烦说道。   “嘿嘿,先说好的吧,你很快就能当秀才了。”   唐毅一愣神,不明所以。   徐渭又说道:“坏消息是院试提前了。”   “提前,哪一天?”唐毅惊呼道。   “不忙,五天之后,你还有时间!”徐渭没心没肺地说道。 第268章 女贼   “五天?我就没见过你这么不合格的书童!”   唐毅仰天哀嚎,从苏州到南京四百里路,少说要走三四天,勉强赶得上院试,幸好是五天,要是三天,他连考试都赶不上,该多冤得慌!   徐渭摸了摸头,憨厚地笑道:“我不是以为你算无遗策,这点小事还能忽略了?”   看着徐渭一副欠扁的表情,这家伙绝对是有预谋,故意这时候说的。几个月来,从茶叶到粮食,从票券到钱庄,唐毅的脑袋都被塞满了,也没有准备的时间,仓促上阵,案首怕是别想了,能顺利通过就好。   反正考得太好了,也容易惹人嫉妒,出头的椽子先烂吗,唐毅不停安慰自己。一抬头看到徐渭还坐在那里,不知从哪弄来一个苹果,吃得津津有味。   “你想气死我啊,还不准备马车!”唐毅扯着脖子怒吼,徐渭嘿嘿一笑:“行之不用着急,我先告诉的敬美,他去准备马车了,还是哥哥心疼你吧,脏活累活都给敬美了。”   “你可真是关心我啊!”唐毅简直不知道说啥好了。   从外面王世懋匆匆跑了进来,拉起唐毅。   “行之快点走吧!”   唐毅啥也顾不得了,和王世懋跑了出来,一驾马车停在院子中,唐毅三步两步上了马车,王世懋跟了上来,宽大的马车足够两个人坐了。唐毅面色不愉,埋怨道:“表哥,我忙得糊涂了,你怎么也糊涂了?”   王世懋小脸更苦了,“我特么的当了两次小三,院试还是小三我就没法活了,哥好好学学,天天向上不行啊?”   和唐毅久了,王世懋满嘴的新词。   “你啊吹牛吧,我就没见过哪个三好学生把考试给忘了!”唐毅怒道:“还愣着干什么,快走吧!”   “别忙!”   王世懋拦住了他,向外面努努嘴,只见两个身影跑了过来。王悦影手里捧着一个包裹,气喘吁吁塞到了唐毅的手里。   “哥,这里面有皮垫子皮手套,还有护膝护腰护腕,听说贡院里头冷,你可要多加小心,可别为了考试把身体冻坏了。”   多好的媳妇儿,不像别的庸俗的女人,只在乎考中功名,在乎日后的诰命夫人,知道真正关心男人,唐毅激动之下,抓着玉手,轻轻啄了一口。   “放心吧!”   霎时间王悦影羞得小脸通红,像是受惊的小鹿,转身就跑。   她跑了,另一个小家伙瞪着乌黑乌黑的大眼睛跑到了唐毅的面前。   “大哥哥,这里面装的都是秀秀最喜欢的糖果,秀秀给大哥哥吃。”   唐毅笑着接过绣花的布袋,冲着彭秀秀露出大大的笑容。   “秀秀,去找大姐姐玩吧,过些天哥哥就回来。”   彭秀秀低着头,纹丝不动,突然把小手伸到了唐毅的面前。   “秀秀也要!”   唐毅一愣,抓过彭秀秀胖乎乎,肥嘟嘟的小手,狠狠亲了一下,小丫头咯咯笑着跑进了屋子,躲在王悦影的身后,扒着门缝,目送着唐毅离开。   “哥,加油啊!”   ……   从苏州出来,马车飞奔,王世懋斜望着车棚上面,一副寂寞如雪的神情,唉声叹气。   “表哥,院试刷下来的人比县试和府试要少,你不用担心的。”   王世懋撇着嘴摇摇头,“我才不担心院试呢,我是在想啊,人都说女生外向,我这个正牌的二哥在人家眼里一钱不值,光顾着和情郎告别,看来此言不虚啊!”   王世懋语气带着滑稽夸张,唐毅笑道:“表哥,悦影是个做事周全的好姑娘,她怎么会忘了你呢,依我看这里面的东西一定是两份,你也有的。”   “当真?”   “不信你看看。”   说着,唐毅解开了包裹,把狼皮垫子,貂皮手套,羊羔皮的护膝都拿了出来,王世懋满怀希望地盯着,结果全都是一份的,最后有两方手帕,唐毅如释重负笑道:“我就说会有你的,拿去吧!”   大大方方把手帕塞到了王世懋的怀里。   王二公子大眼瞪小眼,气急败坏,哀嚎道:“这玩意有什么用?”唐毅煞有介事看了半天,郑重说道:“馒头渣也是馒头,表哥请节哀!”   “啊!”   王二公子的惨嚎声在旷野回荡,经久不息……   从苏州出来,马车疾驰,跑了三天多,总算赶到了南京,唐毅上一次陪着老爹参加乡试,已经是轻车熟路,他先和王世懋找到了提学衙门,填好了报考的表格,而后回到了临时的住处。   有钱人就是这点好,不用和其他人挤客栈,吃又贵又难以下咽的饭菜。唐毅草草填饱了肚子,就跑到房间休息去了。   楠木床,丝绵被,唐毅一觉睡到了第二天下午,失去的精力都弥补回来,明天就是正日子,该看的都看了,考前最重要的就是放松。唐毅在小花园里一遍一遍打拳,有唐顺之教的,也有卢镗教的。   唐顺之的拳法讲究先礼后兵,以柔克刚,四两拨千斤,专门用的是巧劲儿,而卢镗的手段则是杀伐果决,一往无前,百死不回,一文一武,一张一弛,迥然不同的风格在唐毅身上完美融合。   渐渐的,他的拳法竟然有登堂入室的趋势。   练得浑身热汗淋漓,顺着毛孔一肚子的杂念都溜走了,身心都达到了巅峰,舒舒服服洗了一个热水澡,睡到了四更天,唐毅准时起来。   此时外面已经有了声响,黑咕隆咚的街上出现了一盏盏灯笼,考生们向着江南贡院涌去。唐毅和王世懋也不例外,匆匆带着装满考试的篮子,唐毅还带着一包保暖的装备,杀向了贡院。   简短洁说,经过了仔细的盘查和搜身之后,被折腾的七荤八素的考生总算是进了考场,纷纷找到了自己的位置,准备考试。   等到大家伙坐下来,天也亮了,这时候大家才发觉竟然是个阴天,天上的云彩一层压着一层,似乎伸手就能够到,每个考生的心里头都压了一块石头。   千万别下雨,千万别下雨啊!   老天爷似乎听到了大家的祈祷,刚刚发完考卷,稀里哗啦的细雨就落了下来。   伴随着小雨,一阵阵寒风透骨吹来,冬月的江南,阴冷潮湿,比起北方还要难受。有两个分到漏雨的号房,干脆卷子被淋湿,直接取消了资格。   其他考生也是哆里哆嗦,小脸冻得又青又紫,四肢都僵直了,写出来的字迹歪歪扭扭,比狗爬的好不了多少。   众多悲催的考生中间,有一个令人发指的家伙,坐在厚厚的狼皮垫子上面,护膝护腕带着,还有薄薄的貂皮手套,既能保暖,又不影响写字。   浑身上下暖意洋洋,有了这套神奇的装备,唐毅就仿佛开了挂一般,提学大人出了两道时文题,一道大题出自《礼记》,另一道截搭题出自《春秋》。   这下子可捅了马蜂窝,一般的时文都以四书为主,五经只需要选取其中一门就足够了,《春秋》由于字数多,理解起来困难,几乎所有的读书人都避重就轻,选择相对容易《诗》、《易》一类。   冷的内容,再加上截搭题,难度直线飙升,到了破表的程度,一半以上的考生都不知所云,连破题都不会,更别说写出一篇花团锦簇的文章了。   “提学大人,我们不服,您怎能这么出题?这不是欺负人嘛?”   “是啊是啊,简直成心为难我们啊!”   ……   “肃静,谁再敢喧哗,不光今科别考了,往后也没有资格!”   唰,一下子大家都闭上了嘴巴,乖乖低下了头,只是眼中满是愤愤不平。   提学微微冷笑道:“本官知道你们心里不服气,可是你们别想本官会迁就你们!知道贡院大门写着的八个字吗?明经取士,为国求贤。如今国势如蜩如螗,东南倭寇横行,朝廷需要真正的人才,拿出你们的本事来,只要有真才实学,老夫绝不遗漏一个,投机取巧之徒,别想从老夫眼皮子地下溜过!从此刻起,谁再敢多说一句,给老夫滚出去!”   “答题!”   好厉害的提学,把大家吓得都不敢多话,只能搜肠刮肚,苦思冥想,吭吭哧哧,把考卷填满,至于能不能录取,就看孔夫子能不能显灵了。   相比其他人,唐毅脑筋灵活,又有两次应考的经验,早就是胸有成竹,打好了腹案,在草纸上反复推敲几遍,然后用堪比印刷的馆阁体抄写到试卷上。   不紧不慢,节奏把握的非常好,等到日头偏西,唐毅将两道题全部写完,再三确认之后,才送到了提学大人的面前。   提学大人接过唐毅的卷子,顿时眼前一亮,露出了如释重负的笑容。   “唉,老夫不用为难了。”他毫不犹豫写下了一个“中”字。   “回去吧,等着两天之后,排名就出来了。”   “是!”   唐毅不卑不亢,点头之后,离开了贡院,王世懋比他出来的还稍微早一点,两个人从人群挤出来,上了马车,无奈何路上的考生太多,一个个恨天怨地,满肚子的苦水,骂个不停,仿佛一群炮仗,一点就着。   唐毅干脆让车夫绕道,取小路回家,省得惹麻烦。马车从一处狭窄的巷子路过,正往前面走,突然马车一颤,车帘撩开,一把明晃晃的匕首奔着唐毅的脖子就来了。   “别动!” 第269章 百花仙酒   唐毅觉得自己非常有必要请几个驱邪的道士,在家里大跳七七四十九天,把妖魔邪祟都赶走,自己也太倒霉,好好坐在车里,竟然遇到了贼,王世懋坐在对面,怎么不对他下手啊?   唐毅的内心是崩溃的,强撑着说道:“好汉,有话好说,要多少钱,在下都一定双手奉上。”   “呸,谁是好汉?”   对方穿着夜行衣,蒙着脸,他的声音有些沙哑,但是语气之中的妩媚是遮掩不住的。   “你是个女子?”唐毅惊呼出来。   “闭嘴!”对方凶巴巴说道:“你给我听着,赶快带本姑娘离开南京,到了安全的地方,本姑娘饶你一命,要不然本姑娘就废了你。”   说着她把匕首递进唐毅的脖子,可把唐毅吓坏了,他这个人胆子不小,但是谁也不愿意稀里糊涂死了,太不值得了。   “姑娘,你先冷静一下,如今天已经黑了,城门紧闭,你想出城,怎么也要明天。要不这样,我带你去家里,先住一夜,等到明天,我再想办法把你送出城。”   “不行!”女人断然说道:“我,我等不到明天。”   都被吓傻的王世懋此时清醒了一丝,他没有被挟持,胆子也大一些。   “贼婆娘,你不能强人所难。”   唰,女人的目光落在王世懋的身上,吓得王二公子往后退了退,紧紧靠着车棚。   就在这时候,突然街道之上又传来奔跑呼喊的声音,唐毅眉头一皱,低声说道:“是抓你的?”   女人微不可察地点点头。   “你想活下去,还是想同归于尽?”唐毅追问道。   女人咬着嘴唇,眼珠来回转动,恶狠狠晃了晃匕首,说道:“听着,要是敢出卖本姑娘,你死定了!”   唐毅点头,指了指车上的一个大书箱,里面装着他和王世懋的应考之物。   “姑娘,你能钻进去吗?”   “嗯。”   女人点点头,轻轻松松钻了进去。   她刚躲好,有一队衙役就冲了过来。   “站住,干什么的?”   唐毅没动,给王世懋一个眼色,王世懋撩开车帘,看了下冲来的几十个气喘吁吁的衙役,王二公子真想把他们都掐脖捏死。一大帮老爷们竟然抓不到弱女子,还让她挟持了唐毅,你们真该死!   只是女子虽然躲在书箱,但是她手里攥着匕首,依然指向了唐毅,随时发动拼命一击。无奈王世懋只能怒道:“瞎了狗眼,连本公子的车也敢拦。”   衙役见王世懋穿戴非同寻常,不由得换了副笑脸,问道:“请问公子是?”   “我叫王世懋,说起来你们未必知道,看到我旁边的那位没有,他是南兵部尚书唐顺之的得意门生,叫唐毅,刚刚从贡院考试归来,你们还敢拦着?”   “哎呦,原来是唐公子和王公子,请恕小的眼拙,多有冒犯,请二位公子原谅则个。”   唐毅不耐烦地摆摆手,衙役们急忙转身,很快消失在面前。   马车继续前进,女子从书箱爬出来,随手把蒙脸的黑布拿去,虽然是天色黯淡,借着微弱的星斗月光,能看到一张颠倒众生的俏脸。   白皙红润的面庞,精巧的五官,眉如新月,明亮清澈,鼻梁有些高,透着一股子女人少有的英气,加上红唇贝齿,修长的脖颈,绝对是从仕女图上走下来的美人。只是这么好的长相,干什么不行,非要做贼!   “卿本佳人,奈何从贼。”唐毅随口叹道。   女子冷笑道:“怎么想怜香惜玉了?”   唐毅摇头,“姑娘,我可是有未婚妻的,她比你漂亮,比你温柔万倍,最起码不会和我拿刀动枪。”哪个女人能容忍说自己不漂亮,尤其是美女,唐毅急忙在爆发前转移话题,“姑娘,我的意思是你到底打算怎么办,是想走,还是想跟着我们?”   怎么听着这话都透着异样,明明是女子劫持了他,反倒他成了主人一般。   女子没有反驳,而是若有所思。   “外面都是抓捕我的人,反正也跑不了,不如就跟着你们。不过你们两个听着,要是敢出卖本姑娘,绝对没有好下场。”女人努力装得凶狠,可是配着她的容貌,威慑力直线下降,反倒让人生出怜悯之心,到底是怎么回事,会把她逼到这个地步?   带着满腹的疑惑,唐毅和王世懋回到了住处,他们下了马车,女人也尾随下来。   “姑娘,后院是女眷的住处,你去看看。”唐毅试探着问道。   女人断然摇头,“别想唬弄本姑娘,我要是去了后院,你们随便找几个人就把我拿下了。”   唐毅不知所措,说道:“那怎么办,你要住在哪里?”   女人犹豫一下,用匕首指着唐毅,“别废话,我就跟着住在一起,走,去你的房间。”   唐毅哪能答应啊,“我说了,我有未婚妻的!”   “少废话!”女人用匕首抵着唐毅,唐毅只能乖乖进了房间,“姑娘,你看只有一张床,要不我睡桌上,你睡……”   “别废话!是本姑娘劫持你,知道不?老实睡床上。”   唐毅被推推搡搡,推到了床上,女子找来一张椅子,坐在了床边,死死盯着。这下可把唐毅折磨坏了,他胆子再大,也没法面对着匕首,还从容酣睡啊。   翻来覆去,足足过了一更天,唐毅心里头只骂一个人,那就是王世懋!   你丫的是真傻还是假傻,咱们俩一起的,我被劫持了,你不是没事吗?赶快找几个帮手过来,把这个危险分子干掉,你特么的想妹子还没过门就守望门寡啊!   唐毅越想越气,干脆睡不着,他索性对着女子陪笑道:“姑娘,人说前世的五百次回眸,才换来今生的一次相遇。咱们要说起来,也算是前世有缘,以我观察,你不是坏人,到底是出了什么事情,衙役才要抓你?如果你能说说,我没准能帮你伸冤,讨回公道。”   女人沉默一会儿,突然不屑地说道:“天下乌鸦一般黑,官场哪有一个好东西,包括你也不是好东西,预备官僚!”   唐毅被说的哑口无言,只好闭上了嘴巴,过了许久,外面传来梆子声,唐毅依旧一团浆糊,偷眼看去,女同样在看他,四目相对,女人的脸微微一红,很快恢复了正常。理了理散乱的鬓角,突然笑道:“你真想听?”   “那是自然。”   “嗯,听说过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吗?我们家就倒霉在这句话上面了。我爹本是山东临淄人,行医多年,有些手段,家里头也算得起殷实。”   追忆起小时候的往事,女人的语气甚至五官都变得柔和起来。   “本以为我们家能一直平平安安下去,谁知道在五年多之前,我爹偶然救了一个人,这家伙竟然是一个畜生,是一条白眼狼,他贪图我们家的祖传秘方,爹爹不给,他竟然设计陷害,诬陷爹爹庸医杀人。糊涂县官把我爹打了四十板子,流放两千里,人还没离开县城就死了。我娘,我,还有妹妹,都被卖了,我辗转流落到了江南,进入青楼。老鸨子见我资质不差,悉心培养,教导歌舞,吹拉弹唱,足足三年多的时间,从去年开始,才让我陆续接待客人,江南的名流,士林的宿老,纷纷拜倒在本姑娘的石榴裙下。”说着女子自嘲地笑笑:“唐公子,你是不是很瞧不起我?”   “不不不,姑娘又没做错什么,只是生活所迫,小人所害,在下只有同情。实不相瞒,我也认识一位歌女,她叫琉莹,姑娘或许也听过。”   “琉莹大家?”女子惊呼一声,感叹道:“公子真是不简单。不过你说错了一点。”   “哪一点?”   “我做错了,而且大错特错。”女子仰着头,一颗泪珠划过,咬牙切齿说道:“我又遇到了那个贼子,他阴魂不散,不但活得好好的,还结识了更大的官老爷,他也发现了我,还调动衙门的差役,逼着我交出祖传的秘方,幸好我小时候学过五禽戏,有些功夫,才勉强逃了出来。”   女子落寞凄苦,哀怨道:“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老天爷何其不公!我到底做出了什么,老天要如此惩罚我?”   疯狂地质问,泪水湿透了衣襟,女人哭得梨花带雨,人见人怜,唐毅只觉得有东西堵在心口,不吐不快。   “姑娘,你可不可以告诉你那个小人是谁,他又贪图的是什么?”   女子轻笑道:“公子感兴趣,我就告诉你。那个小人当初被我爹救的时候,他说汤勤,如今我又碰到他,却听到那位官爷叫他罗龙文。”   “什么?”   唐毅一下子窜了起来,汤勤,不是当初和老爹一起中举人的那个家伙吗?他出卖心学弟子,还指证老爹,幸好朝廷封赏下来,才堵住了悠悠众口。   事后他不是被扔进了大牢,怎么没有死?   “姑娘,实不相瞒,我也和汤勤有仇,此人我非弄死他不可。你知不知道和他在一起的当官的是谁?”   女子迟疑一下,说道:“好像那个人叫赵文华,还是什么钦差大人,也不是好东西,就是他贪图我们家的祖传秘方。”   “是他?”唐毅并不相信,失笑道:“赵文华可是部堂高官,什么东西能入得了他的法眼?”   女子把眼睛一瞪,“你小瞧我们家的医术不成?”   “不敢,不敢!”   “谅你也不敢,试问百花仙酒,哪个男人不想要!”女子骄傲地说道。   唐毅不由得倒吸冷气,心中狂叫:“老天,还真有百花仙酒啊!” 第270章 小三元   明代补肾强身的药物一直不少,从宫廷到民间,从达官显贵到士绅地主几乎是标配,不消说西门大官人的胡僧药,也不消说吃死了张居正的海狗肾,还不消说靠着献药当上首辅的万安,种种记录简直五花八门,光怪陆离,要说最为靠谱儿的还要说百花仙酒。   此酒不仅见于正史,是赵文华献给嘉靖皇帝的,嘉靖喝了之后,还感到效果不错,“帝饮甘之”,只是史书并没有说这玩意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唐毅只当是杜撰的,没想到竟然真有,好奇心一下子上来。   “姑娘,百花仙酒真的那么神奇?”唐毅欠着身躯,好奇地问道。   女子毫不迟疑,“那是自然百花仙酒乃是采集深山之中,纯洁无暇的百种珍贵花蕊,配合百种珍贵药材,经过一百道工序,足足花费一百天的功夫酿成,而后还要窖藏十年,等到香气浓郁将要溢出的时候,拿来饮用,妙用无穷,能枯木逢春,落叶重生,花枯再放,最最重要的是能金枪不倒!”   唐毅眼睛瞪得大大的,口干舌燥,真这么厉害啊,顿时也心驰神往起来,女子看着他垂涎三尺的德行,不由得啐了一口。   “果然文人没一个好东西,小小年纪就是如此,说,你到底祸害了多少姑娘?”   “别胡说八道,少爷我是正人君子,要不是屋子小,贞节牌坊都搬进来了。”唐毅夸张地说道。   女子不由得一阵浅笑,露出淡淡的酒窝,比起花还要好看。   “唐公子,你帮我躲过一劫,要不这样吧,我把百花仙酒的方子给你,就当是报答你的恩情。”   “那可不行。”唐毅连忙摇头,“君子不夺人所好,你家的祖传秘方,我怎么能随便要。更何况从秦始皇派徐福寻找海外仙山算起,历朝历代想要长生不老,强身健体的人多了,各种稀奇古怪的丹药和方子更是无计其数,到头来有谁能长生不老,反倒是无数人因为滥用丹药,掏空身体,英年早逝。百花仙酒再好,也只是辅助之物而已,要真是当成了灵丹妙药,日日服用,只怕就成了催命符了。”   女子听到唐毅这番话,吃惊非小,面前的青年岁数不大,见识可真不差,她哀叹一声:“世人若都如公子一般,我们家也就不会遭难了。”   说着,女子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小的锦囊,轻轻打开,从里面掏出了一张写满了蝇头小楷的纸张,送到了烛火上。   “害人不浅的东西,就让它化为一缕火光吧。”   说话之间,火焰升腾,药方迅速燃烧。唐毅嘴上说的好听,可是他对百花仙酒也是兴趣十足,哪知道这个女子竟然如此决绝,说烧就给烧了,心疼的唐毅直咧嘴,恨不得抽自己两个嘴巴子,没事装什么大尾巴狼。   女子没心思搭理唐毅,而是看着药方变成了灰烬,双手合十,默默叨念。   “爹,在天之灵安息吧,女儿把药方烧了,世上再无百花仙酒,等着女儿替您老报仇,就到九泉之下,和您老团圆,侍奉爹娘膝下。”   “等会!”唐毅越听越不对劲,慌忙拦住,“姑娘,你不是说让我把你送到城外,躲避追捕,怎么又要报仇了?”   女人灿烂一笑,“唐公子,之前我身怀着祖传宝物,自然要拼命保护,如今药方烧了,我也就了无牵挂,诛杀小人,为我们全家报仇,就是我余下生命唯一的事情。”   看着女人坚定的神情,唐毅突然觉得自己好像做错了事情,就不该让女人把药方烧了,人都需要一点念想,有了药方,她说不定就能一生平安,报仇二字,对一个弱女子太沉重了。   “姑娘,汤勤这个贼子就交给我吧,在下不敢说本事多大,只要是我想弄死的人,别管有谁保着,都能让他碎尸万段,挫骨扬灰,还保证不会引来麻烦。至于你呢,我想办法把你送出城,再给你一千两银子,隐姓埋名,找个老实汉子嫁了,岂不是更好。”   女人没有说话,缓缓站起身,仰望着星光闪闪的天空,沉吟许久。   “唐公子的好意翠霞心领了,只可惜翠霞是个榆木疙瘩,认准的事不达目的决不罢休,所以这个仇我必须亲手报!不过……”女子突然回头,笑嘻嘻露出了小巧的虎牙,娇羞地说道:“公子要是愿意帮着翠霞,翠霞感激不尽,最好能让我接近汤勤,一刀把他阉了,然后在一刀挖出他的黑心,再一刀看了他的脑袋,再一刀……”   “行了行了,我这儿不是屠宰场。”唐毅慌忙摆手,心说这个娘们太暴力,又神神叨叨的,还是少搭理她为好。   “对了,姑娘,还没请教芳名?”   “什么芳名啊,奴家叫王翠霞,还有个妹妹叫王翠翘。”   王翠翘?   唐毅觉得有些熟悉,但是却想不来在哪里听过。   “王姑娘,你先在我这儿住着,衙门口的人不会找来的,给我两天时间,把汤勤的事情查清楚。”   王翠霞咯咯笑道:“那就有劳公子了。”一转身,她奔着后面的客房而去。   ……   转眼到了第二天,唐毅正睡得香甜,突然哗啦一声,门和窗户同时被撞开,王世懋带着十几个大汉冲了进来。   “哪去了,人呢?”   搜遍屋子也没有女贼的踪迹,王世懋不由得伸手就去掀唐毅的被子。   “行之,你小子不会金屋藏娇吧?”   “藏你个大头鬼!”唐毅狠狠给了王世懋一巴掌,怒气冲冲骂道:“王敬美,你是个死人啊,昨天晚上不知道来救我,现在跑来扰人清梦,你存心和我过不去是吧?”   王世懋嘿嘿一笑,“我不是对你有信心吗,一个小小的女贼还摆平不了?再说了不是你告诉我拂晓的时候,人最疲惫,警惕性最低,这时候来偷袭救人,不是最合适吗?”   “呸,我要是指望着你救我,脑袋早就搬家了。”   王世懋尴尬挠挠头,笑着问道:“行之,那个娘们呢?”   “嘴巴客气点行不,人家姓王,叫王翠霞,说不定五百年前和你还是一家子呢!”   “嚯!”   王世懋怪叫道:“行啊,连名字都知道了,你小子厉害!”   “什么跟什么,表哥你就别添乱了,王姑娘身上担着天大的冤屈呢。”唐毅急忙从床上爬起来,匆匆穿戴整齐,就往兵部衙门跑去。   很容易唐毅就见到了唐顺之,单刀直入,气急败坏地问起了汤勤的事情,为什么没有除掉这个祸害。   唐顺之回答的更干脆,汤勤没有犯死罪,勾结考官,夺了他的功名就是了,诬陷唐慎,打二十板子,流放两千里,已经是大明律最高的处罚,没法砍他的脑袋。   唐毅这个气啊,讲什么大明律啊,师父啊,你懂不懂,汤勤出卖了心学士子,让好些人都落榜了,你就不想着替心学除去祸根,杀鸡骇猴?   谁想到他的话竟然惹来了老师一顿痛骂,法是法,门户是门户,因为门户仇恨,就害人性命,把门户至于大明朝廷之上,忘记了阳明公的教诲,就不配做心学门人……   一顿大道理讲完,唐顺之见唐毅无聊地扣着耳朵,他气得鼻子都歪了,简直孺子不可教也!   “成了,为师说实话,是我疏忽了,当时东南战事紧急,没空盯着,汤勤交了一笔银子就跑了。他这种小人物能掀起什么风浪,多半是找个深山老林躲了起来?”   “人家才没有那么废柴呢,师父,我听说汤勤和赵文华勾搭到一起了,就在昨天,汤勤还给赵文华出主意,派出好些人追捕一个女子呢。”   “什么?”唐顺之怒气冲冲,“光天化日,竟敢强抢民女,真是反了天!”   “不算民女,是歌女,不过她的身上有一份百花仙酒的方子。”   “百花仙酒?”唐顺之更加吃惊了,急得一把揪住了唐毅。   “行之,你怎么知道的,是不是方子落到你的手里了,臭小子,赶快交给为师!”   看着唐顺之着急的劲头,简直把唐毅吓坏了,这还是那个道学先生吗?难道人一当官,就堕落的这么快?   唐毅仗着胆子,学着唐顺之教训他的语气,义正辞严地说道:“师父,弟子以为纵情声色,非是长寿之相,您老还是要多多养生,保重身体,不可贪恋酒色。”   竟然被徒弟教训了,唐顺之老脸通红。   “咳咳,你当为师是老不羞啊,是陛下,陛下又让各地进献奇珍异宝,什么灵芝啊,珍珠啊之类的。再说了,为师要百花仙酒也是为了你。”   “我?和我有什么关系?”   “怎么没关系,我是想百花仙酒要真的有效,陛下一高兴,就请旨准许乡勇上战场,杀敌立功,你说和你有关系没?”   “貌似真有关系啊。”   唐毅想起昨天烧了的药方,顿时痛心疾首,撒腿就往家里头,找到了王翠霞,急匆匆问道:“王姑娘,那个,那个百花仙酒的方子你还记得下来吗?”   “怎么,唐公子不假清高了,也想要吗?”   唐毅这个汗啊,急忙说道:“王姑娘,在下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东南的百姓能少受点苦,你可要理解啊。”   “哼,理解大头鬼儿。”王翠霞白了他一眼,“看在你救我的份上,本姑娘好好想想吧。”   唐毅焦急地等着没想到他竟然忘了第二天就是院试放榜的日子,学子们翘首以盼,鲜红的大榜贴出来,唐毅两个字高居榜首。   “小三元,唐大才子竟然连中小三元!”几个太仓考生大声叫着。 第271章 冤家对面   院试虽然在省城举行,全省的士子都要在一起考试,但是却不进行总排名,也就是说没有一张大榜,而是每府一张。院试作为童子试的最后一级,取得秀才资格之后,就能进入府学或者县学读书,由于大明没有省一级的学府,直接就是国子监,这么安排也非常合理。   院试的案首不代表全省第一,理论上南直隶有十四个府,四个直隶州,也就是说,会有十八位案首出现。   不过和其他十七位比起来,唐毅这个苏州案首太特殊了,不只是苏州是南直隶科举最强之地,而且他还是十八位案首当中唯一的小三元!   当听说这一点之后,所有学子,不管是考上的,还是落榜的都想看看这位神奇的唐秀才,见识一下科举神人!   光是考中小三元就能称为神人吗?还真不是吹捧,众所周知,明朝唯一的大三元就是正统年间的商辂。   至于中小三元的,倒是没见过统计,数量肯定比“大三元”要多,但是,论起概率绝对低于大三元。毕竟乡试是每省三年举行一次,会试和殿试更是全国三年才一次。童子试几乎年年都有,全国的州府更是二百多个,积累下来,造成的分母非常巨大,而分子则是寥寥无几。   为何会如此呢,原因不复杂,由于童子试只有一名考官负责,出题多是小题。   一个人出题阅卷排名次就代表着客观性,随意性很大,截搭题更是天上一脚,地上一脚,很难摸到规律。   能一次通过就很不错了,还想连拿三元,简直和做梦一样,而拿了三元不说,还是在科举死亡组里面拿的三元,这特么的太逆天了!   大家伙都迫不及待想要找到唐毅,沾沾他的神气,说不定下次考试的时候运气就来了。尤其是苏州的考生,更是左看看右瞧瞧,愣是没有找到唐毅。   其他州府的人就甩起了闲话,“什么小三元,藏头露尾的,连面都不见,是怕让大家伙看穿了他吗?”   “是啊是啊,没准就是瞎猫碰上死耗子,纯粹是蒙的。”   他们唧唧歪歪吧,苏州的学子哪里肯答应,敢小觑唐大才子,想不想活了!   “你们可知道唐师兄是什么人?”   “我们倒想请教。”对方冷笑道。   一个苏州学子傲然而立,满脸崇拜的神情,清了清嗓子,说道:“你们听着,唐师兄才名远播,师从荆川先生,诗词俱佳,更精通戏曲唱词,如今流传的唱词有大半出自其手。”   哎呦!   不少学子都变颜变色,唐毅他们不清楚,唐顺之的名望可是太大了,有人不停搜肠刮肚,突然瞪大眼睛,惊呼道:“唐相公可是写出‘人生若只如初见’的唐大才子?”   这一嗓子喊出,更是吸引了大量的学子涌了过来。   那位苏州学子面带得意之色,继续说道:“诗词在唐师兄那里不过是小道而已。”   “真能吹,那唐相公还有更厉害的?”   “那是自然,唐师兄的父亲乃是唐慎唐大人,沙洲一战,杀得倭寇尸横遍野,血流成河,随后中了嘉靖三十二年的进士,俺答入寇,唐大人率兵御敌,大胜俺答。”   好家伙,先打了倭寇,又打了俺答,大明的两块心病都被干败了,这才是真正的猛士!   “老子英雄了得,未必儿子就一定行!”有人还强辩道。   “哈哈哈,那这话就错了,唐师兄随着父亲练兵,又一起进京赶考,以白丁之身,得到陛下召见,出谋划策,立下大功,陛下赏锦衣卫百户,试问天下谁能做到?”   别说白丁,就算一般的进士也没有办法进入西苑,更别提见到嘉靖,还得到赏赐了。在场的众人对唐毅的兴趣越来越高,接头接耳,不停讨论者。   苏州的学子越说越高兴,“告诉诸位,唐师兄有文采,有将才,更有相才,我可不是胡说八道,前不久苏州粮食危机想必大家都知道吧?”   此话一出,在场众人不停点头,苏州的粮食危机可不止苏州一地,周周的常州府,镇江府,扬州府,松江府,甚至泰州府等等都受到了波及,高峰时候,松江的粮价都超过了十两银子。   现在想起来,大家伙还心有余悸。   “你说唐相公在粮食危机也出了力?”   “岂止出力,唐师兄协助王知府调度有方,开仓放粮,又运来上百万石粮食,平定了危机,不信你们问问,苏州的商号百姓,哪一个不念着唐师兄的好。”   听完这些介绍,在场的学子都傻眼了,唐毅这家伙简直是神仙一般的存在啊,难怪人家不来看榜呢,敢情是心里有数,姜太公稳坐钓鱼台啊!   “我说诸位,唐师兄没来,咱们还不能看他去吗?”   “对啊,对啊,我们早就想和唐师兄多亲多近了,走走走,咱们一起去。”   苏州府上百号学子,加上其他府的,凑了三四百号人,打听着找到了唐毅的家门,刚到门口,就见里面走出一个年轻书生,英俊潇洒,相貌堂堂,大家伙都涌了上来。   “我们拜见唐师兄!唐师兄好!”   面前的“唐毅”嘴角抽搐了两下,尴尬地笑笑:“你们认错人了,我叫王世懋。”   “王世懋?哪位啊?”   王二公子这个无语啊,我就那么没名吗?   总算有人认了出来,急忙说道:“王师兄,恭喜高中第三名啊!”   “同喜同喜。”   王世懋说着,嘴角抽搐的更厉害了,人家唐毅是小三元,他倒好,连着三个“小三”,一字之差,差之千里。   王世懋这个别扭就别提了,“诸位学长学弟,可是来找行之的?”   “没错,唐师兄呢?”   王世懋苦笑道:“我也找他,本来说好了一起去看放榜的,谁知他竟然被人请走了,去哪也不知道。”   ……   大家面面相觑,咱们的唐秀才跑哪去了呢?   从老师那里回来,唐毅也在琢磨着,俗话说是骡子是马,牵出来溜溜儿,乡勇成军许久,一直得不到锻炼也不是个事。   果真如同老师所说,献上百花仙酒,嘉靖一高兴,没准儿就给了出战的机会。道君皇帝对滋补药物的需求绝对是无底洞。   唐毅找到了王翠霞,好说歹说,她总算松了口,不过百花仙酒工艺繁复,用料众多,一时半会儿也想不出来,她只能一点点默写,唐毅是有心无力,只能徒呼奈何。   这一次看榜王世懋倒是没有忘,早晨的时候告诉了唐毅,唐毅也准备去。   谁知有人送来了一封请帖,让唐毅务必前往,一看上面的落款,唐毅皱起了眉头,这位他根本没法拒绝啊。   唐毅只能让人告诉表哥一声,他骑着小毛驴,带着四个护卫,急匆匆向着秦淮河而去。   梨花似雪草如烟,春在秦淮两岸边。一带妆楼临水盖,家家粉影照婵娟。好一个繁华富庶,文人汇集的秦淮河,早起的女子从花楼画舫,探出俏丽的小脸,清水洗净铅华,一个个素面朝天,笑靥如花,简直提前到了春天一般。   走过之处,不时有年轻的女子伸出葱管一般的嫩手,笑着招呼唐毅。   “小公子,来玩啊!”   “快过来吧,姐姐心疼你!”   唐毅气得脸色铁青,心里头暗骂赵文华无耻,堂堂的钦差大臣,在哪不好,非跑到这种地方,一点体统都不讲。   没错,找唐毅的人正是赵文华,这位赵大钦差虽然被张经吃得死死的,但是唐毅却不敢小觑他,毕竟人家是严阁老的干儿子,提督军务的钦差大人,老爹还在人家手下当差,不得不小心伺候。   而且那个赵旭传说中还是赵文华的侄子,打了小的老的出来,唐毅还不想和赵文华闹翻,看看能化解最好化解,他也没有得罪人的瘾。   转眼到了一处精致的画舫前面,有个青衣小厮正等在这里,见到唐毅忙躬身说道:“可是唐公子,赵大人在里面等着呢?”   “哦。”唐毅答应了一声,从小厮身边过的时候,他突然扫到这家伙的脖子有几道暗红的疤痕,小厮下意识缩缩脖子,唐毅也没多想,就上了画舫,四个随从站在外面。唐毅独自走了船舱。   刚一进来,就闻到了一股甜腻的芳香,船舱里温暖如春,香气袭人。   抬头看去,只见赵文华正坐在中间,一身便服,比起上次见面又白又胖,不得不说,江南真是养人的地方。   唐毅稍微迟疑一下,就笑着走过来,冲着赵文华深深一躬。   “晚生见过梅村公。”   半晌没说话,唐毅撅得腰都折了,心里头暗骂赵文华,想给小爷下马威吗!   这时赵文华才声音缥缈地说道:“起来吧。”   唐毅站起身,突然发现赵文华脸色异样,不是愤怒,反倒有些害怕,他害怕什么,还能是我吗?   “梅村公,您找晚生来有什么事情?”   赵文华挤出一丝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行之啊,不是老夫找你。”   “啊?那是谁?”唐毅下意识惊问。   这时候从里面的房间走出一个年轻人,冲着唐毅微微冷笑,“唐兄,是我赵旭找你!” 第272章 绑架案   县试考完了,遇到王怀义的案子,府试考完,更热闹了,折腾了好几个月的粮食危机,总算熬到了院试,虽然遇到了王翠霞,唐毅还安慰自己,不算什么,都是小事一桩,反正也习惯了。哪知道真正的麻烦才刚刚到来。   自从赵旭出现,唐毅就感到了不妙,外面传来几声闷哼,一个粗壮的汉子到了门口,瓮声瓮气说道:“赵公子,都解决了。”   赵旭得意地一笑,“唐公子,你手下人都被抓了,画舫周围都是我的人,你怕不怕?”   “我怕也不怕,这画舫周围是你的人不假,可别忘了,出去几十步,都是朝廷的人,都是我的人,当然了,还有赵部堂的人,我想你不会自讨无趣的。”唐毅认真地说道。   赵文华一听这话,来了精神,慌忙说道:“侄子,行之说得没错,你可不能害人害己啊!”   “你给我闭嘴!”   赵旭三步两步到了赵文华的面前,抡起巴掌就给了赵文华四个嘴巴子,血水顺着嘴角流出来,真狠啊,唐毅心里头一阵阵发寒,好汉不吃眼前亏,还是老实一点吧。   赵文华四肢被绑在凳子上,连动都没法动,只能被打得晕头转向,昏天黑地,面前都是小星星。   “赵旭,一笔写不出两个赵字,我可是你大伯,你就不讲一点情分吗?”赵文华用吼着,简直要气炸了。   “情分?”赵旭桀桀怪笑,用手指着赵文华,声色俱厉说道:“我的好伯父,你和我讲情分吗?我让你出手帮忙,拿下王崇古,对付唐毅,你为什么不帮忙?”   唐毅一听还有他的事情,把脑袋埋到了胸膛,更是一言不发,生怕遭了池鱼之殃。   赵文华扫了他一眼,长叹口气,“侄子,你怎么知道我没帮你?王崇古何许人也,那是山西人力捧的台柱子,撑门面的。苏州粮食危机以来,多少弹劾奏折送到了京城,没有你大伯压着,早就动手抓你们了。我要是不帮忙,那些地方官能买你们的账,未免也太天真了吧?”赵文华的语气充满了愤怒和鄙夷。   赵旭到底不是官场的人,也不知道赵文华说的是真是假,一阵语塞,眼中闪过荼毒的光,冷笑道:“说得好听,你要是真心帮忙,我会输吗?还不是你三心二意,不想得罪山西人,又想着拉拢唐家父子,我说的没错吧!”   赵文华不顾脸上的疼痛,怒吼道:“是又怎么样?赵旭,你光知道捞钱,你可知道朝廷的事情?严阁老让我拿下东南,我就要对付张经,张半洲宦海沉浮四十来年,又有李默当靠山,是那么容易对付的吗?我手上一点可用之兵都没有,把拉拢帮手行吗?”   赵旭冷笑着点头,“行啊,不愧是我大伯,巧舌如簧,难怪能把严阁老哄得团团转,不过!”赵旭五官扭曲,疯狂地咆哮,好似野兽一般。   “你有苦衷,可是我输了!我什么都没有了!十年之功,毁于一旦。本来我可以成为苏州城的主人,甚至东南的主人,可是都因为你,还有——他!”   赵旭扭头盯着唐毅,疯狂叫嚣:“姓唐的,你真是好手段,好本事。不光把我给耍了,就连晋商都玩不过你,我们辛苦拼杀,你跑出来摘桃子,如今苏州都在你的掌控之下,你得意,你嚣张,你成功了?不,还没有!只要我赵旭三寸气在,你就别想赢!”   声嘶力竭的吼叫,唐毅听得都毛骨悚然,浑身鸡皮疙瘩掉了一地,他努力保持着冷静,轻笑道:“赵旭,你恨我情有可原,可是赵部堂是你的大伯,天下至亲莫过于此,你何必为难他呢?依我看,你把赵部堂放了吧!”   “做梦!”   赵旭粗暴打断唐毅,冷笑了起来。   “姓唐的,我是真佩服你,到了这时候还一肚子算计,我要是把赵文华放了,他岂会不派人救你?你们两个就都活了,不过,你是痴心妄想!”赵旭桀桀怪笑:“唐毅,实话告诉你,我赵旭已经一无所有,正所谓光脚的不怕穿鞋的,我要拼死一搏!大丈夫不可一日无权,赵文华就是我的投名状,投靠倭寇的投名状!”   神马?   赵文华简直不敢相信他的耳朵,声色俱厉,叱问:“赵旭,你疯了,敢投靠倭寇,就不怕朝廷的天兵吗?”   “滚吧!”赵旭轻蔑说道:“狗屁的天兵,有你这样的钦差,手底下只有窝囊废。投靠倭寇怎么样?朱重八还投靠红巾军呢,没准过几年倭寇就把东南的花花世界都给打下来,到时候我大马金刀,占领苏州。靠着银子拿不来,我就用刀,用枪,总而言之,我一定要做苏州之主!”   这位还真执着,唐毅只想送给赵旭两个字:疯子。   和这家伙待在一起实在是太危险了,必须赶快逃跑。只是他的手下都被处理了,凭着自己的三脚猫功夫,根本逃不出来,这可要怎么办?   最好是能拖延一点时间,赵文华毕竟是钦差大臣,他消失的时间一长,一定会有人来寻找,别人不成,老师唐顺之还是有办法的。   就在唐毅胡思乱想的时候,赵旭突然走到了他的面前。   “唐公子,刚刚你来的时候,或许还不知道,你又中了一元,小三元,好厉害!”   唐毅心中一喜,可是想到现在的处境,笑不出来。   “小三元算什么,就算大三元,也没用,正所谓武功再高也怕菜刀,落到赵公子的手里,还不是要听你的摆布。”   “没错,算你聪明。”赵旭狰狞地笑着,得意非常。   “唐毅,我真有点嫉妒你,你有文采,懂得练兵,有名满天下的爹,拜最好的老师,科举更是厉害,就连我最引以为傲的经商本事,也不是你的对手。可是——这些都不重要了,我会把你带到海外,到了那里,你的才华,你的背景,一点用处都没有,你就是我手上的玩物,我要让你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赵旭突然吼道:“来人,把他们两个押到船舱下面,赶快开船离开。”   他刚说完,外面涌进来十几个大汉,不由分说把唐毅和赵文华都按倒,用绳子捆起来,扔到了船舱,画舫快速划走,直奔长江而去。   黑暗逼仄的船舱,唐毅和赵文华背靠着背,两个人的内心都是崩溃的。   “赵部堂,梅村公!你好歹是钦差大臣,怎么轻易就落到了赵旭的手里?”唐毅不解地叹道。   赵文华斜着脸,泪眼朦胧,你以为我愿意啊!   说起来五天之前,赵文华接到了赵旭的一封密信,在信中赵旭说他还有一笔银子,要献给大伯,求大伯庇护他的安全,另外赵旭还提了一个要求,要让赵文华想办法设计唐毅,偷偷给他塞一份小抄,弄成作弊案,让唐毅身败名裂,永世不得翻身。   赵旭的办法不可谓不狠毒,如果真出来科场舞弊,谁也救不了。   可是他低估了唐毅的影响力。   自从苏州粮食危机之后,唐毅整合大多数士绅,俨然苏州,乃至东南商业的领袖,代言人,多少人期盼着他能尽快步入官场,替大家伙代言发声。   唐毅都不知道,在暗中有十几位士绅名流,致仕的官吏积极活动,赵文华也收到了请托,他想要赵旭的银子,又不想和唐毅闹翻,因此只是向提学施压,并没有用出更卑劣的手段。   恰巧汤勤发现了王翠霞,和赵文华说起了神奇的百花仙酒。赵文华顿时大喜过望,有了百花仙酒,他就能得到嘉靖的圣眷,在东南做事就会容易许多,索性把赵旭的事情放在一边。   他哪里知道,赵旭这家伙因为惨败,从云端跌落谷底,强烈的反差让他心里极度扭曲变态,他恨唐毅,恨王崇古,恨赵文华,甚至恨大明的百姓……   见最后的要求赵文华都做不到,他彻底撕破了脸皮,假意约请赵文华到画舫,要把一百万两银子给赵文华。   赵文华也没多想,自己的侄子,到处都是抓他的人,不指望自己能指望谁。由于是拿银子,他没有带多少人,谁知赵旭竟然丧心病狂,直接把他扣下来,而后用他的名帖,把唐毅给诓骗过来,这就是以往的经过。   “行之,不是老夫说你,你那么精明,怎么就轻易被骗了过来?”   唐毅气得笑了,“我说梅村公,你也太不讲理了,钦差相招,我敢不来吗?说到底还是怪你,你知道赵旭在哪,还不大义灭亲,把他抓起来,任由这个疯子满世界折腾,你这是作死,你知道不?”   赵文华长叹一声,羞愤交加,咬碎了后槽牙,说什么都晚了。   “我赵家怎么救出了这么个忤逆不孝的狂徒,我好恨啊!”   唐毅摇摇头,郁闷地说道:“梅村公,我才冤枉好不?您好歹过了大半辈子,吃过见过,天底下的好事都享受个遍,我捞着啥了?不行,我绝对不能死,我要活着出去!”   唐毅不停给自己鼓劲儿,索性不搭理赵文华,努力静下心来想着办法。   不知道走出多远,突然从舱门打开,几个大汉走了下来,二话不说,拿出破布塞住了唐毅和赵文华的嘴,提起他们,就往一条大海船上面走。   赵旭站在甲板上得意狞笑:“大伯,唐毅,别做梦了,我都安排妥了,你们插翅也飞不了。” 第273章 学习型海盗   从画舫到了大船,唐毅依旧被捆成了粽子,嘴里塞着东西,动不了也说不出话,脑子却在飞速转动。赵旭这家伙光是粮食危机期间,就得罪了无数大户,有的被他坑得倾家荡产,也有孔家这样受到诈骗的,他在大明已经没有立锥之地。   最好的结果就是找个深山小庙,青灯古佛忍一辈子。   显然他不甘心,他要殊死一搏,投靠倭寇,这倒不失为一条路子,如果换成唐毅,没准也会这么干。   当倭寇也分三六九等,好一些的如王直,徐海,麻叶之流,雄踞海上,拥兵数万,俨然海上天子,赵旭心高气傲,不会甘心从底层爬起来。他要一步登天,绑架赵文华,就能震惊朝野,获得巨大的声望,吸引更多倭寇投靠。   至于自己呢,有钱,有人,有物资,甚至还有武器,绑架自己就能快速武装起来一支强大的力量,进而实现杀回苏州的野望……   唐毅不断的分析,基本上猜透了赵旭的心思,只要自己在他的眼中还有用,就不会有生命危险,稍微可以放点心。   但是赵旭这家伙丧心病狂,完全不能以常理推测,没准什么时候就发疯,还要加一万分的小心,最好能在船只逃到海上之前,逃出生天,不然就真的麻烦了。   砰砰砰,脚丫子落在木梯上面,从上层甲板下来三个大汉,为首的家伙人高马大,爆炸胡须,好像传说中的猛张飞,后面两个人一个端着一盘子黑饼子,一个捧着一坛子清水。   “把他们嚼子拿出来,吃点东西,省得饿死了。”   两个随从把东西放下,跑过来把唐毅和赵文华嘴里的破布掏出来,赵文华昏天黑地,还弄不清怎么回事,张嘴就喊:“救命啊,快救命啊!”   “鬼叫什么!”   啪啪挨了两巴掌,唐毅倒是老实一句话没说,人家递过黑饼子,他三口两口猛咬,噎得翻白眼也舍不得吐出来,赶快喝两口清水送下去。   赵文华就比较悲催,人家可是部堂高官,多年养尊处优,最差也是小炒肉,酱肘子,加四两白酒,黑饼子又干又硬,勉强啃下了一块,咬了两口,咯嘣一声,一颗蛀牙碎了,张口吐出好些血水。   赵部堂都急哭了,“好汉爷,你去告诉赵旭一声,让他看在一家人的面子上,赏二两酒,让我送下去吧!”   大汉抱着肩膀,轻蔑一笑,“胡子一把的人,还没有年轻人明白事,你看他吃的多香。爷告诉你,这点饼子还是大爷发善心送来的,赵旭正搂着娘们乐呵呢!”   赵文华一阵愕然,紧接着是哭天抢地,“孽畜,等我出去非把你千刀万剐,扒皮点天灯不可!”   大汉啐了一口,“别号丧了,江上你喊破了喉咙也没人管,留点力气吧。”一摆手,两个随从又把唐毅和赵文华的嘴给堵上,重新绑好。唐毅自始至终,一句话都没有,乖乖服从安排。倒是赵文华哭天抹泪的,又挨了一顿老拳。   大汉饶有兴趣看了看唐毅,转身离开。   ……   黑洞洞的船舱里也不知道时间,感觉就像是海上偷渡一般,唯有到了吃饭的时间,大汉才会带着人下来。一连三次,唐毅都老老实实,赵文华也老实了,这位倒不是觉悟提高,而是折腾的没有力气,半条命都没了。   第三次送饭的时候,手下要给唐毅喂饭,大汉拦住了他,亲自走过来,把唐毅嘴里的布扯出来,又把他的胳膊松开。   长时间捆绑,绳子在唐毅的手腕上留下深深的痕迹,两只手都不受控制,他活动了好一会儿,才能拿起饼子吃饭。   令他吃惊的是今天的饼子不但不冰凉梆硬,还夹了一条咸鱼,清水也换成了稀粥。许久没有尝到米香的唐毅,食指大动,吃得一干二净。   大汉笑眯眯看着他吃,一屁股坐在了他对面。   “小子,你就不怕吗?”   听到这句话,唐毅悚然一惊,一直等待的机会终于来了!   只要交流,只要对话,他就有机会,唐毅最担心的就是稀里糊涂挨了一刀,连讲理的地方都没有。   他装的顺从镇定,就是为了反其道而行之,吸引对方的注意,鱼上钩的速度比想象的还快,唐毅心中窃喜,表面却强行控制着。   “能不怕吗,我们家几代单传,我爹刚刚给我订了婚,本想着考上了秀才就去成婚,哪知道竟然被绑了过来。”   “考秀才?你看起来年纪不大啊,考上了吗?”   唐毅斜着脸,淡淡叹道:“小三元。”   “嚯!”   这回轮到大汉吃惊了,“你小子不是吹牛吧?”   “当然不是,要不你去问问赵旭,我可有撒谎。”   “好,我是要问问他。”大汉转身,又转了回来,把唐毅重新绑好,不过这一次松了很多,嚼子也不塞了,唐毅总算能舒舒服服喘气了。   “你小子听着,敢乱叫乱喊,老子剁了你!”   大汉上了甲板,兴奋地搓手,迎面正好看到了赵旭走过来,见他神色怪异,赵旭忍不住沉着脸问道:“郭天彪,你是不是和下面的两个说话了?”   大汉眉头挑了挑,满不在乎说道:“不是两个,是一个!那个岁数大的是个废物点心,倒是年轻的是个人物,有胆气,他说考了小三元,对不对?”   “是又怎么样,不是又怎样?”   赵旭刷的一下,把脸沉了下来,咆哮道:“我告诉什么,唐毅那家伙巧舌如簧,不要和他说话,你竟敢不听?”   赵旭气呼呼指着大汉,大汉也不是吃素的,猛地伸手把赵旭的指头扒拉到一边。   “姓赵的,我郭天彪不是三岁孩子,在海上这些年,还没人能骗得了我。”   “呸。”赵旭恶狠狠骂道:“你遇到的都是些什么玩意,饭桶杂碎,加起来还比不上唐毅的脑袋。”   “哎呦喂,姓赵的,好大的口气!”郭天彪露出筋肉曝露的胳膊,冷笑了几声,“你别忘了,从今往后,没有赵公子,没有赵老板,你和我们都一样,说白了就是贼!不一样的是我们杀过人,你小子还没有,少给我装大爷!”   郭天彪说着探出毛茸茸的大手,揪住了赵旭的胸前,一把将他提了起来。   这下子可把赵旭吓坏了,他拳打脚踢,小白脸通红,怒视着大汉,“姓郭的,你敢打我,陈老板不会放过你的!”   听到陈老板三个字,郭天彪闪过一丝挣扎,狠狠一丢,把赵旭扔在了甲板上。   “赵旭,别把自己当个人物,说白了咱们都是走狗,只不过我是条老狗,你是新狗,你给我放聪明一点!”   郭天彪毫不犹豫往自己的船舱走去,赵旭躺在甲板,如果有人看到,都会把他吓一跳,两只眼睛里竟然闪烁着恶狼一般的光,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什么叫做落魄的凤凰不如鸡,郭天彪是个什么玩意,不就是倭寇的打手,往常连给自己添脚趾都没资格,现在竟敢和我大呼小叫,你才是狗,你们全家都是走狗!   不管赵旭怎么愤怒,他都没有任何办法,如今的他只有倭寇一条出路,如果连这条路都没有了,他就真的完了。   “等着吧,要不了多久,老子站稳了脚跟,你们都要一个个去死!”赵旭狠毒地诅咒着。   ……   转眼又到了吃饭的时间,这一次郭天彪亲自下了船舱,还带着一壶酒,一碟腊肉,一碟豆芽,四个大馒头,笑嘻嘻走到了唐毅面前。   “唐公子,想不想尝尝?”   唐毅拼命点头,这家伙仿佛逗小孩一般,把托盘放到了身后。   “唐公子,要想吃好的,可要有条件交换。”   “哦?说吧,什么条件都成,对了,我带着一块玉佩,可是顶好的羊脂玉,值不少钱。”   郭天彪扫了眼,不屑地一笑,“珠宝玉器我见的多了,没什么了不起的,我想请唐公子给我讲讲书。”   嚯,还是位学习型海盗,唐毅呵呵笑道:“没问题,好汉想听三列国东西汉,还是封神水浒传?”   “还一套套的,我想请教的是《孙子兵法》,不知道公子懂不懂?”   没等唐毅说话,一旁的赵文华悠悠转醒,他没吃黑饼子,又累又饿,又羞又愤,早就筋疲力尽,闻到了香味,顿时来了精神。   “问我啊,我懂兵法,我,我人称活孙子啊!”赵部堂情急之下都口不择言,唐毅直接笑喷了。   郭天彪看了他两眼,“活孙子?我看你像三孙子!别给老子捣乱,不然我宰了你!”赵文华吓得不敢说话,郭天彪对唐毅十分客气一抱拳,躬身说道:“唐公子,请你赐教。”   “不敢不敢,我虽然读过一点兵书,多半也是道听途说,好汉既然想听,我就说一说。《孙子兵法》固然包含用兵的哲学,但是谁想靠着一本兵书就能打赢战争,简直笑话一般。”唐毅在前世算半个军事发烧友,又和老爹师父一起练兵,口才了得,提到了军事更是滔滔不绝。   “打仗说白了就是力量的比拼,兵多胜兵少,兵强胜兵弱,粮草充足胜军需匮乏,投入多胜投入少,所谓以少胜多,以弱胜强并不多见,也不可奢望。就好比上了赌场,技术高明,也抵不过本钱雄厚,本钱雄厚可是输百次只要赢一次就够了,而本钱不足,哪怕赢了一百次,只要输一次就全盘溃败,万劫不复。就拿楚霸王项羽来说,起兵以来,大小七十二战,每战必胜,可是为何最终失去了江山,其中的道理不可不察……”   唐毅侃侃而谈,郭天彪听得眉头紧蹙,渐渐的听进去,竟然入了迷…… 第274章 神探唐毅   郭天彪和寻常的倭寇不一样,别看这家伙和猛张飞似的,但是他早年读了四五年的私塾,还参加过一次县考,只可惜没有通过。   在九成九是文盲的海盗里面,他算是有些学问的,没事总捧着《春秋》啊,《孙子兵法》啊,苦心研读,得了个“郭秀才”的绰号。还真别说野路子出身,但是有些见识,渐渐品出了唐毅话中的味道。   唐毅所说核心就是一力降十会,大明朝比起倭寇,就好比大象和蚂蚁,区别天地之间,别看眼下倭寇闹得很凶,只要大明朝认真对待,把力量都调集起来,倭寇必然会战败。   想到这里,郭天彪鼻子哼了一声,“唐公子,你的意思是倭寇必败了?”   “我可没这么说。”唐毅一口否认。   别说郭天彪吃惊,就连一旁的赵文华眼珠乱转,一头雾水,按理说要想说服倭寇头子,放了咱们,不是应该是朝廷多厉害,多了不起,反抗朝廷就是死路一条,把他吓唬住了,才能乖乖放走咱们。   莫非是唐毅糊涂了?   赵文华又急又气,抓紧机会道:“朝廷九边重兵百万,猛将如云,只要陛下一声令下,倭寇就是荡然无存,正所谓覆巢之下无完卵,好汉可要想清楚,不要误入歧途。只要把本官放了,保证你高官得坐,骏马得骑,金银财宝,高官厚禄……”   没等他说完,郭天彪气哼哼走过来,抓起一块破布毫不犹豫把他嘴堵上了。   “狗官,你想试试爷爷的刀吗?”   说着郭天彪拿出一把腰刀,拿赵文华的脑门当了磨刀石,来回蹭了两下,这位赵大钦差眼皮一翻,直接死过去了。   “哼,无胆的鼠辈!”   郭天彪踢了两脚,又走到了唐毅面前,俯下身体。   “唐公子,你是不是也想这么说,劝我投降?”   唐毅微微摇头,“好汉,如果站在我的立场上,我是真希望你能投降朝廷,把我们都放了,可是我知道这不现实。再有朝廷之上,奸佞当道,小人掌权,就算你投靠了朝廷,日后也难保落一个宋江的下场。我这个人就是不会说违心的话,好汉请自重吧!”   说完,唐毅闭上了眼睛,竟然闭目养神,不再说话了。   郭天彪满肚子话说不出来,只好一扭头,向上层走去,到了出口,还回看了一眼,见唐毅竟然打起了呼噜,他骂了一句,讪讪离开。   ……   等到郭天彪走了许久,赵文华突然睁开了眼睛,咬着后槽牙说道:“唐贤侄,你活腻歪了是吧?什么叫奸佞当道,小人掌权,还落一个宋江的下场,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实话实说,赵部堂,你总不能让我说天下承平,海晏河清吧?”唐毅淡淡说道。   赵文华愕然半晌,痛苦地说道:“你就不会说两句谎话吗?你这么说,他一条道跑到黑,咱们俩可都完蛋了!”   唐毅呵呵一笑,这一次郭天彪连双手都没捆上,轻松解开了双腿的绳子,活动两下僵直的双腿,走到了赵文华面前。   “赵部堂,您在朝这么多年,怎么还没有经验,要想让人家相信,十句话里总要有九句真的,关键的一句就足以扭转乾坤,要都是假的,人家都是傻瓜,会听得进去吗?”   赵文华不由想起了干爹和兄弟严世藩害人的时候,所用的罪名都是有所依据,只有在最关键的地方下了点手脚,触怒嘉靖,结果百试百灵。   没想到唐毅小小年纪,就领悟到了这么高深的学问,把人心把握到了如此程度,赵文华顿时燃烧起希望。   低低声音问道:“行之贤侄,你有把握吗?那个猛张飞能反戈一击?”   “差不多有七成吧?”   “七成?这么高?”赵文华惊问道。   “怎么,活命您还不愿意,非要把一百多斤搭上?”   “哪有?”赵文华不好意思道:“我是不知道贤侄你怎么这么有把握?难道就因为那家伙和你说了几句话,又喜欢军事?”   “也是,也不是!”唐毅笑道:“您听我讲讲……”   从画舫把两个人押上大船,赵文华都吓傻了,唐毅可没有,他趁机偷偷观察了所有人。很显然这些人分成了泾渭分明的两块。   其中一块就是跟随赵旭一路押着他们的武士,这些人普遍五大三粗,横眉立目。至于另一伙人,他们脸膛黝黑,是经常晒紫外线才会留下的色彩,脸上还有一层水锈,身体精瘦,但是剽悍十足。   根据唐毅的经验判断,后来的这伙人才是真正的倭寇。   这一点发现很重要,代表着对方不是铁板一块,赵旭和倭寇最多就是利用关系,事实上很多大商人都和倭寇有来往,毕竟他们掐着海上命脉。但是大多数商人是看不起倭寇的,尤其是赵旭之流站在金字塔尖儿上的。   临时合作,必然有可乘之机,唐毅就在默默观察。就在猛张飞送饭的时候,唐毅从他身上发现了两点。   第一是这家伙腰里挂着一把扇子,没事的时候,还不停拿出来扇两下,接着上面射来的光线,唐毅看出来还是唐伯虎的扇面,附庸风雅的意思十分明白。   至于第二点,就更为重要,唐毅从他的身上闻到了一股女人特有的水粉香气。唐毅十分笃定,毕竟他和王悦影耳鬓厮磨,有了经验,可越是有笃定,就越让唐毅迷糊,好好的大老爷为什么会有这种香气呢?难道他是个表里不一的娘炮?可从动作判断,他又不像。   想来想去,唐毅终于找到了一个可能的答案。   自从成化正德以来,大明世风开放,各种稀奇古怪的非主流杀马特都冒了出来,不少书生就喜欢穿着女装招摇过市,某些地方更是男风盛行,豢养书童成风。   倭寇盘踞在狭小的海岛,阳盛阴衰,老母猪赛过西施,一帮火气旺盛的男人,会出什么事情,不消多说。   菊花残,满地伤,花落人断肠……唐毅轻哼着,思维快速跳跃,很快想到了一件事,就是明末著名的平贼将军左良玉,听说这家伙威武雄壮,红脸长须,和传说中关公有的一拼,他为了上位,竟然攀上了督师侯恂,侯大人也是胃口好,涉猎广泛,收下了左将军的菊花,从此之后,左将军官运亨通,一路高歌猛进。   这件事证明世上不乏重口味的,既然左良玉都能走到这一步,区区海盗倭寇就没什么好说的。   一想到猛张飞一般的家伙擦胭脂抹粉扮女人,取悦老爷们,唐毅就有种呕吐的冲动,光是想想就恶心,那当事人又会如何?   唐毅敢说八成以上,心里都是怨气苦水,那份苦楚不足为外人道也!故此才会对唐毅这个小三元感兴趣,当然不是龌龊的心思,而是潜意识里想要脱离苦海。   苍蝇不叮无缝的蛋,唐毅敢说郭天彪就是最好的突破口。   等唐毅把推测小声和赵文华说了一遍,他的眼珠子都掉下来了,什么时候唐毅改行当神探了?他连忙低头看着自己,生怕有什么破绽被唐毅察觉,挖出他的丑事来。   唐毅这个无语啊,“梅村公,你记着别多话就成,一句话不对,咱们的脑袋可都没了。”   “行了,我知道了,不过要还送来酒菜,你可要分我一点。我不是贪吃,实在是顶不住了。”赵文华可怜兮兮说道。   唐毅点了点头,重新坐下脑袋不停转动,要怎么说才能打动郭天彪。   天不遂人愿,接下来连着三顿饭都是手下人送来的,郭天彪根本没露面,可把唐毅急坏了,唯一值得庆幸的是每顿都有肉有酒,唐毅渐渐恢复了体力。他默默盘算着,从南京出来应该有三天了,老师他们应该也发现了,没准洒下天罗地网找自己和赵文华。   另外按照路程算,再有两天就能出长江口,也就是说这两天自己必须打起十二万分小心,能不能逃出去,就在此一举。   正在胡思乱想之时,脚步声再度响起,郭天彪红着眼珠子,几步到了唐毅面前。   “唐公子,我,我问你一句话,到底是我们会赢了,还是朝廷会赢?”   “呵呵。”唐毅轻轻一笑,“这话该问你自己才行。”   “问我?我怎么知道?”   唐毅笑道:“请教好汉,你们要的是什么,换句话说,你们为什么反抗大明?”   “还不是官逼民反!”郭天彪眼珠转转,突然惊呼道:“是为了通商,老船主王直说过,动兵是要挟官府,开埠通商。”   唐毅哈哈一笑,“这还不明白吗,朝廷现在是为了虚无缥缈的面子,一旦朝廷务实起来,重开市舶司,倭寇之乱还会存在吗?说到底倭寇能横行海上,不是靠着几万个士兵,而是东南的海商大族背后撑着,他们的最大利益就是开埠通商。到了那时候,海上的弟兄都是他们随时抛弃的弃子,只怕下场比起梁山好汉还不如啊!”   话不在多,关键是切中要害。   没有冰冷的说教,没有疯狂的威胁恫吓,有的只是残酷到冰冷的事实。唐毅的话无情地点出两个要命的关键。   第一解决倭寇问题的钥匙在朝廷手里,第二倭寇从一开始就是一群为了各自利益结合起来的乌合之众,纵然一时猖狂,也别想长久下去。   汗珠顺着郭天彪的鬓边流淌下来,他猛地趴在地上,磕头作响。   “唐公子,一语点醒梦中人,求你给指条活路吧!”说完泪流满面地望着唐毅。 第275章 倭寇来了   三十年前俯首严东楼,三十年后拜服唐行之!   赵文华这辈子没服过几个人,包括老干爹严嵩在内,他也有办法对付,唯独干兄弟严世藩五毒俱全,不学有术,不光是坏,还够聪明,把嘉靖皇帝的脾气摸得透透的,天底下没有谁能玩的过他。   直到此时此刻,他终于见到了比严世藩还狠,还神的人物,最要命的这家伙还年轻的要死!要死不弄死他,日后早晚要死在他的手里。赵文华用力甩头,这个荒唐的念头却怎么也甩不出去,而且还越发根深蒂固,枝繁叶茂。   只是眼前还是逃命要紧,赵文华强压下激动的心思,他真想张嘴好好安抚郭天彪一番,顺利把这家伙收到麾下,好在唐毅告诫过他,赵文华只能闭上嘴巴,一双眼睛频频给唐毅使眼色。   唐毅假装没有看到,轻轻叹息,语气没有丝毫的喜悦。   “我们唐家有一道家训,叫做:凡卖国求荣,戕害同胞之徒,祖先不认你为后、父母不认你为子、妻室不认你为夫、子女不认你为父、兄妹不认你为亲、黎民百姓不认你为人……”   唐毅声音越说越大,郭天彪跪在地上,浑身乱颤,牙齿咯咯作响……恐怕有生以来听过的最狠毒的诅咒!   他出身小康之家,原本也想着读书上进,不幸的是朝廷严格海禁,家里的商船被拖到岸边销毁,一夜之间,家道中落,再也没法读书。他愤而驾驶小船,投靠倭寇。预想之中的大秤分金,小称分银,大碗酒,大口肉,并没有出现。   相反,他被倭寇头子陈东看中,成为他的护卫,就在一场酒席之后,陈东竟然把沉醉的郭天彪拖到了卧房,成就了“好事”。   从此之后,郭天彪扶摇直上,成为陈东手下最信任的人物之一,可是他却经常从噩梦中惊醒,浑身被冷汗湿透。   七尺男儿,背叛祖宗,落草为寇,还干如此下作的事情,他还有脸见家乡父老吗?羞愧,愤怒,后悔,塞满了他的心头。   当听到唐毅最后八个字之时,郭天彪彻底崩溃了。   “……六亲不认,众叛亲离!”   八个字,如同八道雷霆,砸在了郭天彪的身上,他扑通摔倒,眼中泪水流淌,哭得好像孩子。   猛然,郭天彪从靴子里抽出一把匕首,吓得赵文华一条,心说这位不是气急了,要杀人吧?   唐毅十分镇定,微微一笑:“郭壮士,投靠倭寇和卖国投敌毕竟不一样,你又何必寻死呢!”   “不死?我还有活路吗?莫非等着和倭寇一起玩完?”郭天彪内流满面。   “郭壮士,你还有家人?”   “有,又能如何,他们不会接纳我这个罪人的!一失足成千古恨,我好恨啊!”郭天彪砰砰锤着胸膛。   “郭壮士,家人暂时不接纳,不代表以后也不成,人只要活着就有机会。眼下你的路的确不多,但是还有那么两条,第一就是反戈一击,接受招安。”   “对对对,招安好,招安好啊!”赵文华在一旁插话,唐毅一瞪他,吓得急忙闭上了嘴。   唐毅继续道:“招安的风险不小,朝廷之上的文武大臣岂能和一个倭寇同殿称臣?不过好在你也不算什么大头目,我可以帮你找一处寺庙,剃度出家,躲过几年的风头,然后再还俗,随便改一个名字,还有谁能知道你做过什么?还俗之后,不论是读书,还是经商耕作,都看郭壮士的心思,你意下如何啊?”   赵文华听得直咧嘴,心说谁招安不是高官厚禄,封妻荫子诱惑着,哪有这么干的,还让人家出家,鬼才答应呢!   谁知道这世上真的就出了鬼,郭天彪感动地磕头做声。   “多谢唐公子成全,小的感激不尽!”   ……   有人要问,郭天彪是贱骨头吗,唐毅这么摆布,反倒感激涕零?其实说穿了,是性格使然。   郭天彪外粗内细,他并没有那么大的企图,而且由于不堪回事的过去,他对倭寇没有丝毫的好看法,当然同样的,他也不信任官府,进退维谷,不得不在倭寇堆里忍着。   唐毅没有说什么官府会宽宥他,赦免他,反而让郭天彪觉得唐毅是真心为他考虑,没有丝毫的忽悠。生命危急的关头,还能秉持一颗真心,这才是真正的君子,郭天彪不得不信他。   当几年和尚也没有什么不好,反倒能以全新的身份重新开始,简直是求之不得。   郭天彪对唐毅越发尊重,俯首帖耳,“唐公子,你说该怎么办,小的都听你的!”   “嗯,郭壮士,绑架我和赵大人的是赵旭这个贼子,和你没有什么关系,如果你能保护我们离开,我愿意写下血书,保证你的安全。”   “不必,公子一言九鼎,小人一百个相信公子,请公子放心,我这就去把赵旭的脑袋砍下来,献给公子,还有赵大人!”   郭天彪说着一抱拳,转身腾腾上了甲板。   “哎呦!”唐毅看着他的背影,才如释重负,这么一会儿功夫,他的后背都被汗水湿透了。   总算苍天不负苦心人,唐毅急忙跑过来,把赵文华身上的绳索都解开。赵文华激动的老泪横流,拼命伸出大拇指,连话都说不出来。   唐毅搀扶着他,快速到了舱门口,此时外面已经响起了叮叮当当的声音。郭天彪毕竟是老江湖,他找唐毅的时候,就存了心思,安排手下人做好战斗准备。   伴随着他一声令下,倭寇们疯狂冲向了赵旭的手下。   就在甲板上,这两伙人杀得难分难解,赵旭的手下武功高强,倭寇则是狠辣果决,双方杀得势均力敌,惨叫不断,鲜血奔涌。   赵文华刚刚探出头,就来个狗血喷头。   “呸呸呸!”   赵钦差脸都绿了,唐毅可不客气,拼命把他推出去,双方拼命谁知道如何,赶快找个机会逃命要紧。   唐毅保护着赵文华,就往船尾跑,那里有一艘小船,可以逃生。唐毅也不客气,他把藏在靴子里的一把匕首拿了出来。   装了这么长时间的孙子,真当小爷是面捏的!   唐毅身形快如闪电,猛扑向一个玄衣壮汉,匕首在脖子一划,鲜血喷出五尺,大汉到地,挥手又是一匕首,正好刺中一个出刀汉子的软肋,双手用力搅动,拳头大小的伤口,肠肚一起流出,眼看活不成了。   宰了两个,唐毅拉起赵文华,转眼到了船尾。   就在此时,突然从脚下传来一阵颤抖。一团火光从船舱中间升起,轰!声音震天,临近的人干脆被炸飞了,四散的木屑击中了不少人,他们疯狂惨嚎,浑身浴血。伴随着爆炸,船只出现裂痕,甲板桅杆也都烧了起来,顺着缝隙又涌进江水,冰火两重天的滋味可不好受。   这个爆炸正是赵旭弄出来的,要说起来这家伙也够丧心病狂的,当他注意到郭天彪不断去找唐毅,就感到不妙,他想过要弄死唐毅,郭天彪拼命阻拦不说,还派人保护。   唐毅有多可怕,赵旭最清楚不过,他拗不过郭天彪,却可以让唐毅和郭天彪统统去死。赵旭把带来的火药藏在了自己的船舱,双方火拼,赵旭自知不是郭天彪的对手,就登上了事先准备的小船,点燃引信,赶快溜走了。   赵旭跑得快,唐毅也不差,他见爆炸,急忙伏在了小船的舱里,躲过一难,忙将小船放到江中,他跳了下去。赵文华一咬牙一闭眼,也跟着下去。   到了江面上,大船之中爆炸声音还接二连三,不时有人惨叫着掉到了江里,还有两个倭寇跳进江里,扒住了唐毅的船帮。   没啥说的,唐毅咬着牙,挥动匕首,只听惨叫连连,胳膊都被砍断了,唐毅立起眉头,宛如恶鬼附体。   “快划!”   他和赵文华一人一只浆,拼了命地划动,小船艰难地驶离大船。   “快,别停!死也不能停!”   唐毅不停给赵文华鼓劲,两个人仿佛机器一般,不知疲倦,终于划出一百多步,后面传来咔嚓的声音,大船断裂,快速下沉,形成了一个巨大的漩涡,吸力把小船往后拉。唐毅眼珠子都红了,使出吃奶的劲头,船只不停往后退,退出了差不多三十步,总算是停了下来,开始向着江边驶去。   两个人如释重负,他娘的总算从鬼门关跑出来了。   他们不敢懈怠,一起喊着号子,花了一刻钟,总算是到了岸边,涉水上岸,赵文华一屁股坐在岸边,两条胳膊已经粗了一大圈,竟然是划船划得水肿了。浑身力气被榨得一干二净,连话说的精神都没了。   唐毅比他也好不了哪去,喘息几口气,唐毅说道:“梅村公,此地不宜久留,赶快随我走。”   扶起赵文华,两个人一瘸一点,向着内陆跑去,没走多远,后面传来呼喊。   “唐公子,等等小人。”   一回头,跑来的竟然是郭天彪,这家伙脸上黑一道白一道,身上有江水还有血水,他也在爆炸中受伤,仗着水性好,抱着一块木板,竟然也游到了岸上。   三个人汇合,也没啥说的,赶快弄清楚是哪里,好联系官府。   一边跑,郭天彪一边说道:“唐公子,我在江里游的时候,好像看到了一支船队,正往这边过来。”   “船队,是来救我们的吗?”   唐毅一回头,顿时吓得亡魂大冒,只见一群提着武士刀的家伙,正从芦苇丛中蹿出,怪叫着跑来。 第276章 小毛驴立功   爬上岸边的时候,天色已经放亮,接着初升的太阳,唐毅看得清清楚楚,江面上船只遮天蔽日,白矾点点。无数倭寇就像蚂蚁般,从大船跳下,换乘小船,冲上了岸边。   霎时间数以百计的倭寇提着太刀,嗷嗷鬼叫着,向他们冲来,雪亮的刀锋反射着晨曦的光芒,一张张狰狞丑陋的面孔,让人胆战心寒。   赵文华吓得脸色惨白,一屁股坐在地上,哭得稀里哗啦。   “老夫怎么这么倒霉啊,出了龙潭,又入了虎穴,天亡我也啊!”   看着哭天抢地的赵文华,唐毅简直气炸了肺,一把揪住他的胸口,吐沫星子喷了他一脸。   “赵大人,你恨咱们不死,要把倭寇叫过来啊?”   赵文华唬得急忙闭嘴,连大气都不敢出。   三个人筋疲力尽,根本跑不多远,唐毅招呼着郭天彪,两个人把赵文华搀扶进了芦苇丛。江边的芦苇非常高大,足有一丈多高,藏下几个人问题不大。唐毅透过缝隙观察,岸上的倭寇越来越多,足有上千人的样子。看来后续还有不少。绝对是倭寇又大举入侵了,唐毅的头发都竖了起来。   “郭壮士,你知道这些倭寇是哪来的不?和你们是不是一伙的?”   郭天彪仗着胆子看了一会儿,见到密密麻麻的人群,两条腿都软乎了。变颜变色说道:“小的来时候,陈首领……额不,是倭酋陈东,他说要派遣几艘船只接应我们,可没说会派这么多啊?”   郭天彪一脸懵逼的模样,急得都快哭了,要是落到了倭寇手里,他准是最惨的一个,三刀六孔,扔进江里喂王八,他不会撒谎。唐毅默默盘算了一下,赵旭和倭寇勾结绝对不是一天两天,没准粮食危机的时候,就想内外夹击,一起下手。   要不然临时起意,绝对没法来的这么快,这么多。   不管怎么说,倭寇大举来袭,都意味着灾难降临。而且更有可能的是赵旭已经跑到了倭寇那里,有了地头蛇帮忙,灾难随时会变成浩劫。   “走,赶快通知临近的官府。”唐毅低声说道,他紧握着匕首,走在前面开路,郭天彪一瘸一点,背着赵文华紧紧跟随。   没走出多远,赵文华突然说道:“行之,我怎么觉着好像热起来了。”   唐毅没好气道:“日头升起来,太阳照着能不热吗?忍一会儿就好了。”唐毅下意识回头一看,顿时魂飞魄散。   只见一片红霞升腾,浓烟滚滚,火舌乱窜。好些个倭寇正在到处纵火,焚烧芦苇。敢情他们也担心官兵会埋伏他们,上岸的第一件事就是清理阵地。好家伙,干枯的芦苇沾火就着,借着风势,迅速蔓延开。   唐毅三个只觉得背后就是一个大火炉,汹涌而来,额头浑身都是汗水,也不知道是急得还是烤的。   “别傻了,快跑吧!”   唐毅没命地往前跑,郭天彪也咬牙撑着,快速跟上,芦苇荡里面藏着的水鸟,野兔山鸡什么的都炸了窝,到处吓得到处乱飞,一只山鸡吓得都拉了,鸡屎正好落在了赵文华的头上。这位赵大钦差简直气疯了。   “孽畜,赵旭,你等着,老夫逃过一劫,非把你扒皮点了天灯!”   倭寇们看着漫天大火,一个个猖狂地大笑,别提多得意。   唐毅咬牙切齿,只要小爷不死,死的就是你们!   越跑越累,两条腿就像是灌了铅,每迈一步都要付出巨大的代价,脚下的靴子也破了,身上的衣服一道一道的,空气之中都弥漫着灼热和烟雾,呼吸一口,气管就像是被火烧了一样。   一道火舌落在身边,衣服烧了起来,唐毅急得五官狰狞,滚到地上的泥水里,熄灭了火焰,继续跑。   就这么说,他们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甚至都不知道什么时候脱离了大火的威胁,直到浑身的力气耗尽,扑通摔在地上。   唐毅还保持着一丝清明,他用尽全身力气,向前爬出了不到百步,脱离了芦苇,他努力仰起头,想要喊救命,不过显然是奢望,嗓子里一点声音也出不来。   就在此时,从前面来了十几个人,正在搜查,见到芦苇边躺着一个人,他们急忙跑过来,扶起一看,吓得脸色都变了。   “是公子,我们找到公子爷了!”   士兵欣喜若狂,扯着嗓子大叫,没一会儿,几十个士兵簇拥一个穿绿色官服的小官冲了过来,再三确认真是唐毅,他激动的跪在地上,不管泥水,就用力磕头。   “老天保佑,老天保佑啊!”   ……   从唐毅被绑架,已经过去了五天的时间,整个东南都陷入了地动山摇之中。首先发现绑架的不是人,而是一头小毛驴。   唐毅骑着驴子去拜会赵文华,他和护卫都上了船,唯独小毛驴放在了外面,赵旭的手下也没把一头笨驴当回事。   可是他们却错了,唐毅养的东西能笨么,要是会说话,那就成精了。小东西在岸上走了几圈,突然发现一群黑衣大汉把唐毅的四个护卫都给打昏,捆了起来。小东西的一副怕怕的模样,生怕大声叫嚷会惹来煞神的注意,只能低吼盼着主人回来。   谁知主人不但不回来,而且画舫还跑了,小毛驴歪着头,呆立一会儿,心中的使命感爆棚,突然掉头就往城里跑。沿途的百姓都吓了一跳,哪里冒出这么可爱的小毛驴,跑得比马不差。   穿过无数街巷,小毛驴回到了家中,正好遇上王世懋,它咬住王世懋的衣服,大大的眼睛里泪花闪动,满是祈求。   王世懋也吓了一跳,惊问道:“行之呢,是不是他出了事?”   小毛驴拼命点头,扯着王世懋的胳膊,看意思让他骑在它的背上,王世懋将信将疑,上了驴背,一溜烟儿跑到了秦淮岸边。小毛驴跑得浑身是汗,冲着画舫焦急地吼着。王世懋不明就里,心说唐毅不会跑到这里找姑娘了吧!   连续上了三条船,都没有找到唐毅的踪影,他着急,小毛驴更是着急,小东西冲着船叫几声,然后撒腿就跑。连续三次,王世懋终于如梦方醒。   “你是说行之坐在船上跑了?”   小毛驴兴奋地点头,心里说愚蠢的人类,看你还敢不敢说蠢驴,你们比驴还蠢!   王世懋虽然比唐毅和徐渭这些妖孽差很多,但是脑筋也不慢,他知道唐毅做了这么多事情,恨他的人不再少数,没准就被歹人劫走了。   他急匆匆跑到了兵部衙门,去找唐顺之。他在签押房足足等了一刻钟,唐顺之才姗姗来迟。   “荆川先生,行之丢了!”   “什么?”唐顺之吓了一跳,“刚丢一个,怎么又丢了一个!”   王世懋也傻了,问道:“荆川先生,谁丢了?”   “赵文华,赵大人呗,刚刚有人送信,说是赵大人去,去了秦淮河,一直没回来,手下人去找,他的画舫也没了。”   “也是秦淮河?会不会是他把行之给绑架了?”   王二公子脑洞大开,唐顺之可不像他这么不靠谱儿,赵文华是堂堂钦差,他绑架唐毅干什么?   不过唐毅和赵文华同时在秦淮河消失,绝对不简单,唐顺之立刻下令,调集人马,疯狂追击。   这回小毛驴又起了作用,它知道画舫的方向,带领着衙役兵丁,一路猛追,出来了二十几里,到了长江岸边。大家四散寻找,在岸边苇塘发现了一艘画舫,小毛驴拼命点头,不用问,就是唐毅的那一艘。   衙役们上了画舫,在船舱下面找到了十来具尸体,其中有四个唐毅的护卫,剩下的都是赵文华的。   不用问了,这二位一定是遭了绑架,钦差大人丢了,这还了得!   消息传到了唐顺之那里,唐顺之果断下令,立刻封锁消息,这时候传得天下皆知,不是救人,而是催命。   他先汇总了各种消息,首先赵文华的家人说老爷是傍晚被请走的,只带了八个随从,不让大家跟着。一夜未归,才引起了大家的惶恐。   唐毅这里是早起被叫走,同样的只带了几个人。   这二位都没有惊动别人,尤其是赵文华,身为堂堂钦差,不是要紧的事情,不是亲近的人,怎么能约出去?一点响动都没有?   至于唐毅,他肯定是陪绑的,人家先控制了赵文华,然后以钦差大人身份约请,唐毅又如何拒绝?   不得不说,唐顺之的脑袋就是非比寻常,现在的问题就剩下一个,究竟是谁动的手?敢绑架钦差,绝对是丧心病狂,要有胆量,还和赵文华有紧密的关系,他又绑架了唐毅,说明和唐毅有仇,三条加在一起,一个人名就呼之欲出。   “是,赵旭,一定是这个畜生!”唐顺之狠狠一跺脚,徒弟还是缺少经验,明知道和赵文华有过节,他请你去好歹告诉师父一声啊!   唐顺之也糊涂了,要是他去了,说不定就成了买二送一呢!   不管如何,唐顺之立刻下令,沿江的各处衙门,卫所,水师士兵,水陆齐动,寻找钦差大人。   命令刚刚下去,麻烦事又来了,倭酋陈东率领着五千倭寇攻破嘉善,杀入苏州境内,王崇古发来了求救的文书。   倭寇进犯、钦差被劫持、加上先前的粮食危机、爱徒被抓,一件件事情穿在一起,全都预示着一场前所未有的考验到了,唐顺之,还有唐毅,该如何应付呢? 第277章 做一次傻瓜   疼!   从头到脚,从皮肤到内脏,从肌肉到骨骼,没有一处不钻心刺骨地疼痛。人体都有自我保护的本能,催促着唐毅赶快昏睡过去,只要好好睡一觉,醒来就什么都好了。   面对发自内心的催眠,唐毅只想骂娘,危险根本没有远去,数以千计的倭寇正在集结,战争的号角就在耳边回荡,一群野兽在肆虐。他必须清醒过来,只要不想稀里糊涂丢了脑袋,就必须清醒,没有丝毫拖延的本钱!   心中不停地呐喊,一遍又一遍,终于无边的黑暗中,露出了一丝光亮,猛地睁开眼睛,明亮的阳光有些刺痛。   过了好一会儿,唐毅才适应了,他艰难地扭动脑袋,打量着小小的病房。外面传来响动,推门一个年轻人端着药碗跑了进来。和唐毅四目相对,他简直不敢相信,用力揉了好几下,咧着大嘴笑了起来,泪珠从眼角流下。   “醒了,总算是醒了!”   兴奋地一蹦三尺高,掉头往外面跑,正好大夫从外面进来,两个人撞在一起,一碗药全都洒在了大夫的脖子里,烫得大夫嗷嗷怪叫。唐毅忍不住笑了出来,“还是那么莽撞啊!”   年轻人就是徐三,当初唐毅和老爹去赶考的时候,就说过要帮他谋一个出身,这对于唐毅来说,简直小菜一碟。都不用亲自去,一封信自然有人帮忙。   武选司的员外郎见了徐三,一个气给了三个官职任他挑选,有卫所的副千户,负责看南京城门的把总,还有掌管军粮的库大使。   论起品级,副千户最高,守城门虽然累了点,但是过往商旅众多,油水十足。至于库大使,那就更不用说了,简直是人人羡慕的美差。如果不是看在唐毅的面子,就算花银子都未必能捞到。   徐三挠了挠头,似乎都不可心,偷眼看了看对方,“这位大人,还有没有别的?”   还不满意啊,员外郎气得吐血,就算是部堂的爱徒介绍来的,你小子寸功未有,既不是世袭武官,也没有经过武举考试,能给你这三个官职,已经算是开天地大恩,真是人心不足蛇吞象!   员外郎咬了咬牙,“罢了,看在唐公子的面子上,宝山所还空着一位千户,不过我可跟你说,千户是正五品,要本部点头才行。”   本部就是京城的兵部,南兵部手上的权力也仅限于一些小官,佐官,卫所的千户虽然不起眼,但好歹独当一面,必须京师批准才行。徐三根本不明白,他的脑袋里就剩下五品两个字!   乖乖,县太爷才七品,竟然给了我五品?   徐三吓得连忙摆手,对方只当他还不满意,把脸也沉了下来。   “朋友,我可是看在唐公子的面子上,你可不要得寸进尺,贪得无厌,让唐公子难做啊?”   “不不不,大人,误会,误会了!”徐三涨红了脸,挠了挠头,“小的出身微贱,什么都不懂,我是怕干不好。”   “哦,还算有自知之明。”员外郎笑道:“那你说吧,你想做什么?”   徐三又犯了寻思,他知道的官职不多,除了知州,判官,再有就是唐慎拿到的兵备,还有雷七的盐铁塘巡检。徐三以往跟着雷七办事,学了不少本事,觉得巡检还是能胜任的。仗着胆子说道:“这位大人,小的想当个巡检,要,要是不行,副巡检也成。”   员外郎一听,原来这位是个棒槌,差点笑了出来,巡检才从九品,论起权力还不如六房的书吏,罢了既然他说了,那我就按照他的要求来。反正唐毅也说不出什么,要真是给的官大了,没准还有麻烦。   就这样,徐三稀里糊涂,就被任命为白茅镇巡检。昔日的力巴混混儿摇身一变成了朝廷的官人,徐三这家伙高兴地三天没有睡觉。   还真别说,徐三对官场一抹黑,但是他知道唐毅和雷七做过什么,照方抓药就差不多。他先是整顿手下的青壮弓手,严格苦训,干掉了几个为祸地方的青皮无赖,老百姓还送来了万民伞。   徐三干劲更大了,趁着编练乡勇的机会,白茅镇连同周围八个村寨也集结了二百号青壮,都归徐三训练,屈指算来,也有差不多一年的时间。   一天多前,唐顺之派来的士兵到了白茅镇,告诉徐三说唐毅被绑架了,让他注意江上来往的船只。   听到这个消息,徐三简直要疯了,敢绑架唐公子,想不想活了,他立刻召集手下,到处巡查,不眠不休。   还真别说,沿江这么多人都在找唐毅和赵文华,偏偏唐毅他们就在白茅镇的下游上岸,倭寇追来,一路穿过芦苇荡,到了徐三的地盘。   徐三别的不懂,知恩图报四个字却是记在心头,雷七拉拔过他,他就拼命护主,唐毅对他的恩惠更大,徐三更是感恩戴德,恨不得舍命相报。   大夫给唐毅把脉,徐三屏息凝神,生怕有一丝打扰,过了一会儿,大夫才点点头,“公子身体无恙,不过神思耗损,需要多多休息。老夫已经开好了安神的药,不过被这家伙给撞洒了!”大夫狠狠瞪了徐三一眼,徐三不好意思挠挠头,“我这就去重新熬。”   他转头要走,唐毅急忙叫住他。   “还是让先生去吧,我有话和你说。”   郎中点头,退下来,徐三乖乖站在了唐毅面前,关切地说道:“公子,身体为重,多休息吧!”   “呸!”唐毅笑着啐骂道:“徐三,这种要命的时候,谁能睡得着!”   徐三一听挠了挠头,咧着嘴嘿嘿了两声。   “公子,您不用担心,我备好了马车和人手,就等你醒过来,立刻送你去苏州,苏州城高池深,没有事的。”   没想到这家伙还有细心的时候,唐毅随口问道:“那你呢,准备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待在白茅镇吧,小的可是巡检大人,为官一任造福一方。”徐三拍着胸膛说道,一脸的傲娇样儿。   唐毅看了直摇头,这家伙还是彪呼呼的,不聪明啊!   “徐三,你手下有多少人马?倭寇少说上千人,他们可都是十足十的亡命徒,你打不过他们的。”唐毅顿了顿,无奈说道:“走吧,咱们一起去苏州,你一个小小的巡检,没人管你丢城失地的,再说了,有什么事情我兜着。我告诉你啊,跟着我的那个老家伙就是赵文华,钦差大臣哩,能把他保护好了,就是大功一件,等着加官晋爵吧。”   唐毅故作轻松地说着,没想到徐三非但没有痛快答应,反而低着头,一语不发,左手的指头抓着衣角不停揉搓,仿佛要搓碎了一般。   “徐三?你不会又犯浑了吧?”   徐三仰起头,一脸追忆地说道:“公子,还记得当初咱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吗?”   “嗯。”唐毅没好气说道:“你小子不还和我比试谁聪明吗?”   徐三咧嘴笑笑,“公子,三儿这辈子最聪明的事情就是认识了公子,哪怕真有不好的一天,俺也不怕了。”   听着徐三的话,唐毅汗毛根竖起,不寒而栗。   “三儿,你别犯浑啊!拿着鸡蛋碰石头,那是傻瓜才干的事情!”   徐三嘿嘿一笑,摇了摇头,“俺本来就不聪明,当个傻瓜当到底吧!”   “你想干什么?”唐毅几乎咆哮起来,牵动气管,又接连咳嗽。徐三忙跑过来,拍打后背前胸,唐毅总算缓过来,一把揪住徐三的胳膊。   “三儿,听我说,不要逞能,我可答应过朱大婶,要让你小子好好的过日子,娶妻生子,她还等着干孙子呢。”   徐三脸上闪过一丝痛苦的挣扎,随即用力甩了甩头,目光坚定的吓人。   “公子,三儿不懂别的,就知道一个理儿,俺是巡检,是白茅镇最大的官,倭寇来了,俺不能把百姓丢下,要是这么跑了,一辈子都别想抬头了。”   “你要是不跑,这辈子就到此结束了,你知道不?”唐毅气呼呼说道,芝麻绿豆大的官,还真把自己当人物了,人家总兵参将跑了多少,也没见几个掉脑袋的,你装什么三贞九烈,想当英雄想疯了吗?   面对着唐毅凶狠的目光,徐三扭过头,不敢看他,只是低声说道:“公子,三儿知道自己不自量力,以卵击石。可三儿真的不能跑了,两百多个弟兄的爹妈儿女,兄弟姐妹都在镇子里。我要是跑了,他们也跑了,那些女人孩子咋办,不都落到了倭寇手里,还有好吗?”徐三泪水也流了下来。   “公子,三儿不知道什么大道理,可是三儿就觉得哪怕是死,也要死在家人的前面,抛弃父母妻儿的畜生,活着还有滋味吗?”   人家刘皇叔活得就挺好!   唐毅没有说出口,他突然想起前世读过的文章,大象是陆地上最强大的动物,很早就被编入军队,可是象兵在战争史上却是悲催的要死,只因为这种动物太聪明,太自私了,遇到了危险就率先逃走,往往把自己的队伍更冲散了。反倒是单纯的战马,不避箭矢,成为人类最好的伙伴。   唐毅觉得自己就是个一个聪明过头的大象,而徐三就是单纯的战马,突然他变得羞愧起来,老脸一阵阵发烧。   “公子你怎么了?”徐三问道。   “呵呵,没什么。”唐毅开怀笑道:“我就是想做一回傻瓜,你觉得怎么样?” 第278章 连环计   做傻瓜,不是做笨蛋。唐毅有更大的使命要去完成,可不想折在小小的白茅镇。如果能重创倭寇,拖延时间,等待明军集结,还不会有性命之忧,唐毅是非常乐意做的。   他把徐三叫过来,仔细询问,先做到知己知彼。   白茅镇有三百多户,一千七百多口人,多以打渔为生,背面靠着长江。是典型的易攻难守,围墙低矮,也挡不住倭寇的攻击。   镇子周围更没有什么可以依托的险要地势,徐三陪着唐毅走了一圈下来,脑袋低垂,脸上火辣辣的。早知道倭寇回来,把城池修得好一些,也不会这么被动。   徐三绞尽脑汁,觉得唯一的办法就是拼命,他扬起脸,凄凉地道:“公子,你和赵大人还是赶快逃跑吧,小的顶着。”   “临阵脱逃可不是我的风格!”唐毅断然拒绝,他嘴上硬气,可是心里也有不足为外人道也的盘算。谁知道倭寇来了多少,贸然逃跑要是遇上了倭寇,他们就只能坐以待毙。和徐三在一起,固然危险,但毕竟有几百人手,最起码还有一搏之力。   唐毅从马车上下来,扶着车辕,负手而立。挺拔的身材在阳光之下,熠熠生辉,俨然兵法大家。   “三儿,你记住了,打仗不能在乎一城一地的得失,要在乎消灭多少敌人,存人失地,人地两得,存地失人,人地两失。我们的当务之急就是保住白茅镇的百姓。”唐毅问道:“倭寇如今的动向如何?”   徐三咂摸着唐毅的话,觉得十分有道理,听他问起,忙说道:“公子,派出去的弟兄们打探到倭寇主力已经登岸,看样子少说有五千人。离咱们最近的倭寇只有十里多,随时都可能杀过来,烧杀抢掠。”   “嗯,所以当务之急就是迟滞倭寇,要给他们添麻烦。”唐毅嘿嘿一笑,“这个我擅长,三儿,你马按照我的安排准备。”   天色黯淡,徐三从手下人离挑出一百名勇士,每个人都带着长短两把刀,背后背着放火之物,唐毅身体还没有恢复,只能坐在马车上面。似乎受到了即将到来的消炎刺激,唐毅变得格外兴奋,一双眸子闪闪发光。   徐三跑过来,抱拳拱手:“都准备好了。”   “嗯,出发!”   一声令下,一百名勇士随着唐毅和徐三悄悄离开了白茅镇,沿江南下。或许是太小觑明军,倭寇竟然没有安排侦查的士兵。老天爷也帮忙,满天乌云遮住了月亮,走出没一会儿,淅沥沥的小雨下来,有了雨水掩护,袭击变得更加隐蔽。   离着倭寇的营地越来越近,唐毅在徐三的耳边好一顿嘀咕,告诉他该如何如何行动,徐三频频点头,心领神会。   唐毅留在了后面观战,徐三先带着人摸了上去,他们没有靠近军营,而是离着一百多步,藏身荒草中间。   估摸着时间到了二更,徐三猛地蹿出来,手里抓着一尺多长的鼓槌,猛地敲击战鼓。其他三面的人都闻风而动,一起敲击,声音好似闷雷炸响,喊杀四起,传得老远。   营地之中倭寇正在安睡,他们打算养精蓄锐,猛扑苏州,谁也想不到,在这种小地方竟然有人敢捋虎须,简直是胆大包天!   这伙倭寇的头子叫麻叶,和他郭天彪的老板陈东都是倭寇头子徐海的部下。只不过他们三个各有自己的班底,互相较劲儿很厉害。   陈东得到了赵旭投靠的消息,顿时喜出望外,他跑到了徐海和麻叶面前吹嘘,说什么赵旭经商本事高强,熟悉大明情况,有了他帮忙,如虎添翼,想要打败大明军队易如反掌。   麻叶是个急性子,既然赵旭这么厉害,何必等待日后,干脆趁着兵强马壮就攻下苏州。咱们也到人家天堂乐呵乐呵。   他的提议得到了徐海的支持,徐和尚让他和陈东分成两路,一路从嘉善进入南直隶,一路从长江方向发起攻击,谁先抢下苏州,就准许谁抢掠十天。   苏州有多富裕啊,两个人争先恐后,最后不得不用抽签的方式,决定麻叶走水路,陈东走陆路。   水路的好处显而易见,麻叶正在营地里琢磨着如何攻击苏州,突然听到了战鼓声和喊杀声。   他豁然站起,狞笑道:“好大的狗胆,敢主动找爷爷的晦气,孩儿们,立刻迎敌!”   麻叶亲自提着宝剑,其余的倭寇从睡梦中醒来,仓皇杀出帐篷,不少人身上只有一块遮羞布,被冰冷的雨水淋到身上,喷嚏声音不断,冻得瑟瑟发抖。   麻叶在先,循着声音追过去,等他们到了近前,什么东西都没有了,其他几面的鼓声也消失了。   “哼,装神弄鬼,算什么好汉!”   麻叶骂了好一阵,只能惺惺回到军营,倭寇们刚刚擦了擦身体,准备躺下睡觉,他们敢躺下,外面的鼓声又响了起来,这一次还夹杂着噼里啪啦的声音,好家伙,连火铳都用上了!   麻叶嗷的一声怪叫,带着手下再度杀出。   同样的,又是扑空,更令他气愤的是地上有些鞭炮爆炸的痕迹,把麻叶的鼻子都气歪了。敢拿这玩意充火铳,真特么有才!   他们追了半晌,又没有踪影,麻叶只好回去,他刚走,鼓声又来了……   简短洁说,一个晚上,反反复复,一直闹到了四更天,很多倭寇连觉都没睡,瞪着两个猩红的眼珠子骂人。   “不敢正面交锋,都是一群卑鄙小人!等天亮的,我们就把周围的村镇全都解决了!”麻叶咬牙切齿地发狠。   很快过了四更天,鼓声已经消失了好一会儿,疲惫不堪的倭寇纷纷到头就睡。正在这时候,鼓声再度响起,喊杀更加猛烈。   麻叶提刀想要杀出去,转念一想,准又是骚扰,不一定是哪个地方的民团想出了的馊巴主意。老子就是不上当,看你们还能如何?   麻叶继续抱着刀睡觉,可是他渐渐感到了不对,怎么喊声越来越清楚,好像就在耳边一样,麻叶猛地坐起。   手下的人匆匆跑进来,慌里慌张说道:“头领不好了,明军杀来了!”   “杀来好啊,省得老子找他们去了!”   徐三按照唐毅的吩咐,先是反复袭扰,而后再假戏真唱,说起来还多亏王世懋,他在拂晓的时候,带人解救唐毅。唐毅就如法炮制,用在了倭寇身上。   被鼓声折腾的没脾气的倭寇,脑袋沾枕头,呼呼大睡,外面声音再大,也惊动不了他们。直到锋利的刀割开喉咙,鲜血喷射而出,他们才惊觉,这一次是玩真的!   面对着突如其来的乡勇,招架不及,纷纷倒地而亡。徐三也不为了多杀人,只是招呼着弟兄们放火。   “烧啊,烧死这帮王八羔子!”   徐三兴奋地吼着,天上的雨已经小了,乡勇身上带着猛火油,带着硫磺等物,点燃帐篷,火势迅速蔓延。   一个接一个的帐篷被点燃,倭寇来不及穿衣服,从里面跑出来,光着屁股到处跑,被徐三撞见,毫不客气地一刀,砍成两段。   最倒霉的要数被大火吞噬的倭寇,他们疯狂叫喊,浑身的皮肉被烧得发出浓郁的香气,疼痛钻心,躺在地上,来回翻滚折腾,想要把大火扑灭。有人虽然侥幸扑灭了火,可是大块的皮肤脱落,露出猩红的皮肉,鲜血淋淋。   恭喜这些倭寇,他们的伤口感染是必然的,要不了几天就会在痛苦的挣扎之中,丢掉生命,凄惨无比。   战斗还在继续,明军都杀得上了瘾,徐三结果了三个倭寇,浑身血液沸腾,还要冲杀,就在这时候,急促的铜锣响起,唐毅的命令到了,让他们后撤。   徐三只得招呼着大家伙迅速退出战场,这时候东方发白,麻叶提着刀,看着满地的尸体,和烧成一堆破烂的帐篷,气得哇哇暴叫。   粗略估计,也有七八十人丧命,受伤的也有几十号。伤损虽然不算大,可是初战不利,麻叶无论如何也没法忍受,他脸上和脖子上青筋暴露,扯着嗓子怒吼。   “追,给我杀光他们!”   倭寇嗷嗷怪叫着,快速追击上来。   唐毅则是坐着马车,不紧不慢,和徐三他们过了一条浅浅的小河,快速撤走。倭寇追到了眼前,还能看到他们远去的身影。再看看面前的河水,最多没过膝盖。倭寇纷纷涉水过河,很快河道里面就站满了人员。   距离倭寇过河的地方,不到三里地,一个络腮胡子大汉兴奋地攥着拳头。   “点火!”   轰!   一声巨响,临时的水坝炸开,黄浊的水流倾泻而下,浪头足有一丈多。倭寇们措手不及,有些人扭头往回跑,有的人则是往前跑上了岸,差不多一百二三十名倭寇被冲走,流进了长江,不出意外,他们都会变成鱼虾的美食。   唐毅的马车回头,看到这一幕,难掩兴奋!   “杀!”   一声令下,徐三和郭天彪带着人马从两边杀了过来,刚刚跑到岸边的倭寇就被打了个措手不及,长长的毛竹狼筅穿透了他们的身体,倒在地上痛苦地嚎叫。   一河之隔,就是倭寇的大部队,很可惜涛涛水流,他们根本没法过来,只能眼睁睁看着同伴被乡勇虐杀,揪心劲就不用说了。   唐毅更缺德,他让人把首级跳在竹竿上,大跳舞蹈,愣是把麻叶气得放屁,险些昏倒,发誓要除掉这伙可恶之徒! 第279章 唐毅的礼物   麻叶非常愤怒,出道以来,从来没有如此愤怒过,一群连正规军都不是的乡勇,嚣张地抓起一个个死掉或者还有一口气的倭寇,押到河岸边,举起明晃晃的鬼头刀,肆意地砍着人头。   每砍下一颗脑袋,都会伴随着乡勇们挑衅似的欢呼,有的新兵手生,一刀砍不断脖子,伤重的倭寇撕心裂肺地叫喊,让人仿佛置身地狱,不寒而栗。每到这时候,徐三都会大声痛骂,逼着新兵重新挥刀,有的要砍三四刀,脖子都烂了,才会因为流血过多而亡。   就在河对面,上千的倭寇看得清清楚楚,什么叫兔死狐悲,杀鸡骇猴。他们都觉得脖子冒凉气,生怕有朝一日鬼头刀会看到他们的身上。   被血染红的河水散发着地狱才有的腥臭,麻叶的脸色铁青,他只觉得自己的尊严被严重挑衅,明明只有一百多个乡勇,就敢把自己不放在眼里,简直可恶至极!   “射击,把他们都打死!”   麻叶疯狂地叫嚣,倭寇的火铳手三三两两,举起火铳,向着河对岸射击,清脆的响声吓了乡勇们一跳,都停了手里的工作。   “慌什么,能打一百步的火铳还没出世呢,给我杀!”唐毅中气十足地吼道,乡勇们脸一红,又忙着砍人头,果然枪声稀稀落落,一点用处都没有。大家伙对唐毅越发佩服,对倭寇则是更加轻蔑。   差不多三十多个倭寇被斩杀一空,唐毅嚣张地吼道:“多谢厚赠,送你们一句话:大难不死,必有下回啊!”   麻叶简直疯了,“游过去,杀,杀光他们!”   倭寇噼里啪啦往水里跳,无奈水流依旧湍急,他们只能向两边四散,寻找渡河的桥梁。唐毅看到这一幕,知道不能再等,立刻下令撤退。   徐三和郭天彪一左一右簇拥着唐毅,其他的士兵同样兴奋异常,大家伙带着人头满载而归。   一路上就听徐三掰着手指头算道:“公子,先是偷袭放火,少说杀了百十来个倭寇,接着水淹了一下,又被杀了一阵,咱们斩了二三百的倭寇哩!”   听他这么一算,可不是哩,就算换成明军的精锐,要想砍这么多脑袋,也要动用几千人上万人。他们区区一百多人就做到了,简直像是做梦一般,不敢置信。   徐三他们都明白,这不是做梦,而是有人指挥有方,策略得当,才让倭寇吃了这么大的亏,此时坐在马车上,顾盼自若的唐毅,简直和羽扇纶巾,坐着四轮车的诸葛亮有的一拼,下一秒他飞升成仙,大家也不会有所怀疑。   至于唐毅的心里,他有着一本账,能取得开门红,不是他多有本事,而是徐三的兵练得好!   铁杵磨成针,木棒只能成牙签!   这并非抬举徐三,唐毅和唐顺之,还有卢镗三个人研究出来的练兵之法,是天才设想,与踏实实践,加上先进理念的综合体。   比起戚继光的练兵方法还要先行,强悍!   有了方法,还要有财力支撑,白茅镇的乡勇临近太仓等地,徐三又是唐毅的心腹,要什么有什么,他手下的兵能天天吃上肉!   光是这一点就足以让九边的将领羡慕嫉妒恨了,训练是高强度的消耗,没有足够的营养补充,累得狠了,就会吐血。唐毅曾经看过有关戚家军的介绍,他们也只能做到三天练一次,不敢天天折腾。   乡勇不一样,营养跟得上,徐三这小子又有个轴劲儿,他身先士卒,无论风霜雨雪,天天不断。一年多下来,乡勇士兵一个个身强力健,浑身肌肉膨胀,气力十足,无论刀枪还是火铳,都像模像样。   这样的士兵塞到九边,绝对是家丁的上上之选,只是徐三他们身为当事人,还茫然无知,以为自己是一群没用的菜鸟。   可是这一番战斗已经证明了他们的实力,首先夜袭说的容易,操作起来困难,在营养缺乏的时代,士兵当中往往有三分之一以上是夜盲症,还没等接近对方,自己的人就跑散了。   再有提前挖掘水坝,蓄积河水,也需要强悍的体力,乡勇全都不在话下。   他们距离强兵只剩下一步之遥,那就是杀人!   就像一柄绝世神兵,最后要用人血淬炼,才能露出无上的锋芒。   连续斩杀了三百来名倭寇,依旧处于敌强我弱的态势,但是乡勇们的莫名其妙的恐惧没了,虽然还有担忧,但是已经不会干扰他们理智的判断。   唐毅也暗暗松了口气,手里的筹码正在增加之中。   “弟兄们,等水退去之后,倭寇肯定不甘心失败,他们不会允许有人挑衅他们的尊严。”唐毅笑呵呵说道。   “我们也一样!”徐三大笑着说道:“还特娘的一位倭寇有三头六臂呢,都是一帮小矬子,顶个屁用!”   有个大个子的士兵更是说道:“没错,爷爷的鬼头刀砍了五个脑袋,看倭寇还有多少,能够俺砍的!”   “还有我们呢,怎么都归了你!”   ……大家伙难掩兴奋,大声说着。   唐毅脸上带笑,他就喜欢天不怕地不怕的劲头。   “弟兄们,倭寇虽然不怎么样,但是蚁多咬死象,他们不能吃亏不是!”   徐三急忙点头,陪笑道:“是是是,我们都听公子的。”   “嗯,大家立刻回到白茅镇,把家人都带走,请你们放心,这场战斗打完,我出二十万两银子,把白茅镇建成固若金汤的要塞,再来多少倭寇都是送死的!”   什么叫土豪,这就是!   大家欢呼着答应,撤离行动再昨天就准备了,等到他们回来,已经准备差不多了,乡绅耆老陪着赵文华,坐在马车上,男人们推着小车,装着锅碗瓢盆,挑着扁担,竹筐里装着孩子,就等着逃跑了。   远远见到唐毅,赵文华激动地声音都变了。   “行之贤侄啊,你可算回来了!”   唐毅急匆匆到了赵文华面前,凑近说道:“梅村公,你刚刚没想着自己逃跑吧?”   赵文华老脸通红,忙说道:“别玩笑,哪能,哪能啊!”   唐毅不以为然,他早把赵文华的牛黄狗宝看透了膛,只是可惜,别看你赵文华贵为钦差,但是在老子的地盘,你说了不算。只不过唐毅现在需要赵文华作为招牌,借助他的身份,使得命令更加权威。   就拿眼前的乡老来说,没有钦差大人压着,绝不会这么轻松的搬家。不过唐毅对这种带着坛坛罐罐,破东烂西的撤退方式不以为然。咱们是逃命,不是搬家!   “徐三,告诉乡亲们,除了金银之外,全都扔了!”   “什么?”   几个乡老都冲了过来,山羊胡子翘得老高,如果不是忌惮唐毅的身份,他们都能拿着拐杖打人了。   “怎么能扔了,破家值万贯,都扔了我们怎么活儿啊!”   “是啊是啊,不能扔了,要是让我们扔了,还不如留在家里头,等着倭寇来杀我们呢!”   还有人跑到了赵文华面前,哭诉道:“钦差大老爷,您可要管管啊,不能让年轻人胡来啊!”   赵文华嘴角抽搐,心说我这条老命还是唐毅救的呢,他只好勉为其难,招呼唐毅过来。   “行之,大家伙都是这个意思,我看……”   唐毅坚决摇头,“我的梅村公,你想学刘皇叔,咱们身边可没有关张赵云,十里之外,上万的倭寇就要杀来,带着这么多东西,咱们往哪跑?”为了让赵文华低头,唐毅直接把倭寇翻了一倍,果然赵文华脸色狂变。   “怎么会这么多?”   唐毅说道:“我刚刚问了郭天彪,他认了出来,说这伙倭寇是麻叶的手下,麻叶的实力还在陈东之上,据我的估计很有可能是两个倭寇头子联手,一起进犯苏州。”   赵文华愕然地张大了嘴巴,五官都缩到了一起,成了肉包子,“老夫怎么就这么倒霉呢!”   “梅村公,别恨天怨地了,把东西扔下来,倭寇看到之后,他们就会争相抢掠,给咱们逃跑争取时间,要是都带着,跑得不快,倭寇杀来,到时候……”   唐毅没说话,只是在脖子比划了一下,赵文华毛骨悚然,慌忙从马车上跳下。   “扔掉,都给本官扔掉,谁敢不听,就地正法!”   嚯!   这位比唐毅还狠呢!   不得不说,恐吓比起说理有用,乡绅耆老都没脾气了。徐三也果断,直接让百姓把东西扔在了镇子里外,好些个百姓都掉了眼泪,换来的只是一顿拳脚。   “都是为了你们好,为了点东西就不要命了?等倭寇杀来,你们的媳妇姑娘都成了人家的玩物,到那时候哭都没地方。”   徐三的话真起了作用,大家什么也不要了,在乡勇保护之下,迅速撤退。   他们沿着官道,直奔距离最近的常熟县,一路上赵文华越来越着急,不停地催促着。无奈何带着老弱妇孺,又能跑多快,急得赵文华满头大汗。偷偷把唐毅叫过来,低声说道:“行之,你看要不咱们先走吧?”   “梅村公,你要走我不拦着,不过小心有人弹劾您舍弃百姓,无情无义啊!”唐毅不想逼得太狠,偷偷在赵文华的耳边说道:“放心吧,我给麻叶留下了一份厚礼,他没精神头追咱们的。” 第280章 反击之常熟   和唐毅待久了,赵文华也不那么白痴了,见这小子笑德阴森得意,好像偷鸡得手的狐狸,这种笑容他见过,干兄弟严东楼害人得手的时候就是这个模样。   赵文华好奇心顿起,低声问道:“行之贤侄,你到底怎么干的?”   “很简单,我把巴豆碾碎,放在了大米里面,只要倭寇一吃,他们就会拉肚子,俗话说好汉子架不住三泡稀,你说他们还能冲上来吗?”   唐毅说完,预想中的崇拜没有了,反而被赵文华一脸的鄙夷,甚至算无遗策的形象都轰然倒塌。   毕竟谁也不是神,都会犯错误。   “行之贤侄,要我说咱们赶快跑吧!”赵文华忐忑不安地说道:“我怎么觉得倭寇随时会杀来。”   赵文华探头缩脑,不时往后看,一副宝宝怕怕的小模样,可怜透了。   “梅村公,你以为我的方法会失败?”   “不是会,是一定会!”赵文华咬着牙说道:“倭寇行事谨慎,他们为了防止水土不服,只会吃自己的粮食,喝水也会非常谨慎,要用狗先实验,所以你的办法肯定不灵。”   唐毅倒是吃了一惊,问道:“梅村公,你挺熟悉倭寇情况,没看出来,您还很用功?”   “那是,老夫奉了干爹之命南下提督军务,哪能不知己知彼,倭寇的情况我了如指掌。如果不是张经老匹夫挡道,倭寇早就被我灭了。”   赵文华还要说下去,唐毅突然说道:“是胡汝贞告诉你的吧?”   一句话,赵文华就像是膨胀的气球被戳破了,只能乖乖投降,摸摸鼻子说道:“别这么不给面子成不?”   唐毅不吱声,赵文华沉不住气,又说道:“行之,就算老夫是道听途说,你也不能耍小孩子脾气,咱们的脑袋要紧啊!”   唐毅自信地一笑,“梅村公,鱼不上钩,不是鱼的问题,而是你的鱼饵不够香,你就放心吧,不让麻叶把苦胆拉出来,我就不叫唐行之!”   ……   话说麻叶好歹等到水位退去,迫不及待趟着齐胸深的河水冲了过来,寒冬腊月,那个酸爽就不用说了。   上了岸,脚下踏着的地方就是刚刚唐毅杀倭寇的地方,鲜血流进泥土里,惨嚎声还在耳边回荡,麻叶和手下脸色铁青,也不知道是冻得还是气得。   每一个倭寇都在心里发誓,一定要干掉这伙不知天高地厚的民勇,让他们尝到厉害!敢在老子面前杀人,老子就把你们挨个扒皮,做成人皮枕头!   麻叶气势汹汹,带着手下一路狂奔,总算赶到了白茅镇,从外面看去,镇子小的可怜,低矮的围墙也不过一人高,用点劲就能跳上去,根本不算什么。   镇子里黑烟滚滚,还在燃烧,他顿时感到不妙,急忙下令冲进去。   等到倭寇进来,全都傻眼了。   原来镇子执行了坚决的坚壁清野,所有房舍都被点燃了,街道上还有不少小动物的尸体,鸡鸭鹅狗都被杀了。   有些倭寇还心说杀了更好,还省得我们动手了,往跟前一凑活,这才发现每具动物尸体都散发着臭气,原来都被大粪泡过了,别说吃,连闻都恶心。倭寇那个郁闷啊,就不用说了。   不只是家禽家畜,镇子中心的一片空地,此时烧得最凶狠。   原来唐毅临走的时候,将村子里家家户户的粮食都集中起来,差不多有七八百石的样子,都给一把火烧了。   等到倭寇赶来的时候,已经烧了一大半。   麻叶看在眼里,又是惊又是怕。   他从来没见过这么狠的对手,要是所有村镇都这样,他们还指着什么吃。麻叶烦躁地在地上走来走去,灼热的火堆烤着他的脸,泛起紫红色。   虽然作战的时候尽量不吃缴获的粮食,但是到了海岛之上,还要指着粮食活命呢!麻叶赶快下令手下人去抢救,忙活了好一会儿,只抢救出来不到一百石,差不多有五百石化为灰烬。   其他的倭寇陆续回来,他们倒是找到了不少锅碗瓢盆,丝绸布匹,看样子是逃得仓促留下的,也不算空手而归。   只是麻叶和手下还不甘心,那伙该死的民勇不但跑了,还把他们的家人都带走了,简直可恶至极!   麻叶可不想他们全须全尾地跑了,还想追击,手下人先受不了了,昨天一夜没睡,又辛辛苦苦打了一天仗,跑了几十里,身上的衣服都湿着,不吃点东西撑不住。   他们都和麻叶说,民勇带走了老弱妇孺,就是他们最大的拖累,一帮老人孩子能跑多远,等到吃饱喝足,一撒欢就赶上了,到时候当着他们的面,把老人孩子一个个砍了,把花姑娘抓过来,好好蹂躏,那滋味该多好!   麻叶和手下倭寇一样,露出了邪恶的冷笑,办法很合他的心意,他的眼前甚至浮现出唐毅这些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可怜模样,忍不住放声狂笑,好像夜猫子。   想象虽好,不能顶饿,天色不早了,倭寇急忙埋锅造饭。煮饭总要用水,他们找遍了村子里的水井,结果所有水井都给堵上了。没有水,怎么吃饭啊,急得满头冒汗,还真别说,在村子院墙外面有一口井没来得及堵上。几个倭寇笑嘻嘻打上了水,十分清澈,他们低头就要喝,麻叶按着刀走了过来,挥手给他们两个嘴巴子!   “蠢材,我们的对手十分狡猾,小心有诈!”   麻叶让人带来两条狗,喂了点水,没到一刻钟,两条狗都没精打采,歪着头口鼻流出白沫,很快就死了。   “好歹毒的心肠!”麻叶咬了咬牙,无论如何,都要把乡勇给杀了。   水井不能用了,只能去江边打水。等待的时候,又有倭寇在最大的地主家后院发现了地下的粮仓,里面装了足有三四百石的粮食,真不愧是土财主,总算能弥补一些烧焦的损失。上报麻叶之后,麻叶又亲自赶来。   他把米袋子打开,仔细看了又看,米粒整整齐齐,洁白干净,仿佛都能闻到香味,让人直流口水,绝对是上好的新米,只是麻叶心里头非常犯嘀咕,对方把水井填了,留下了一口,还投了毒。如今把粮食都烧了,怎么又留下这么多好粮食,莫非也有诈?   麻叶叫过手下,让他们拿着大米出去煮了,喂给牲口吃。   差不多一刻钟,倭寇哭丧着脸找到了麻叶。原来他们把煮好的米饭塞给了一头帮他们托东西的驴,吃下去没一会儿,驴就不停拉稀,一泡接着一泡,直接拉瘫了!   果然米里面也有毒!   麻叶都不知道怎么说好了,见过坏的,没见过这么坏的。从敲鼓偷袭算起,不停算计自己,稍微不甚就要上当,换成别人,没准就吃这些粮食了,到时候一堆人拉肚子,那还怎么打仗,麻叶恨得牙根痒痒的。   愤怒之下,直接让手下人把这些粮食都烧了,麻叶回到了镇子中间,又有倭寇过来,原来他们来的匆忙,随身携带的粮食不够,要回到营地取粮食。   麻叶点头,几个人刚转身,麻叶看了眼堆在一旁,从火堆里抢救出来的粮食,不由得冷笑起来。   “你想让麻爷爷吃,爷爷偏不吃,你不想让爷爷吃,爷爷偏要吃!”麻叶大声说道:“别去了,这不是有粮食吗,煮了吧。”   倭寇还有些犹豫,麻叶笑骂道:“怕什么,要是有毒,他们舍得烧吗?”   一句话打消了所有倭寇的疑虑,他们早就饿得不行,急忙把米都倒进了锅里。这些米良莠不齐,有新米,有陈米,有粳米,有籼米,甚至还有黄小米,简直就是大杂烩。除非发疯了,才会在这里面下毒药。   倭寇们二话不说,赶快把锅烧开,米煮熟。有人恭恭敬敬先给麻叶盛了一碗饭,然后其他人才开始吃。   吃过了晚饭之后,纷纷睡去,麻叶为了防备偷袭,加派了三倍的哨兵,这才安心睡觉。睡到了半夜的时候,他突然觉得肚子一阵阵生疼生疼的,他想着忍一忍就过去了,转身趴下来谁,过了一盏茶的功夫,麻叶就觉得肚子翻江倒海,疼得额头冒汗。   他再也忍不住,跳起来就往外跑,到了空地,顿时傻眼了,黑压压的一片脑袋,足有上百号倭寇都在拉稀呢,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臭气冲天而起,叶麻气得想骂娘,一张嘴,冷风灌进去,肚子里就跟开锅了一样,他也顾不得什么,一脚踢开一个,赶快先解决了再说。   叶麻蹲在地上就明白过来,他上当了,被狠狠算计了!对方的心眼咋就这么多啊!   先是在井水投下毒药,接着在大米投药,俗话说事不过三,有了前两次经验,谁都会放松下来,以为黔驴技穷。   而且对方不停地算计,也激起了麻叶的愤怒,他迫切需要找回面子,出一口气。你不是粮食和水都下毒吗,那好,我们就吃给你看,就让你白忙活!   出于逆反的心里,麻叶放松了警惕,吃下了唐毅给他准备的大礼。   总算是想明白了,可是又有什么用,足有七八百名倭寇拉得欲仙欲死,麻叶的脸都绿了,身体更是软的像是面条,别说杀人,连杀鸡都不成。   在常熟官吏惊骇和崇拜的目光中,唐毅和赵文华大摇大摆进了县城,看着高大的城池,赵文华几乎哭出来,“总算是把命保住了!” 第281章 一只穿云箭   常熟知县叫做尹平安,这家伙是杂流出身,去年的时候,递上了两万两银子,和赵文华见面之后,激动的和见了亲爹一样,拼了老命表忠心。   赵文华因为和张经较劲,手下可用的人不多,见有人投靠,也不管良莠,就大方收到了麾下。   把他从县丞提拔做了县令,可以说赵文华是尹平安的恩主,见赵文华前来,尹平安都不知道怎么招待好了。   先把县衙腾出来,最为钦差行辕,又准备丰盛的接风宴。   几十样色香味俱全的美味佳肴,香气四溢的美酒,象牙的筷子,银质的小碗,更有衣着简单,香风鼓舞的美女,在身边环绕。   赵文华端着酒杯,泪水长流,激动的浑身颤抖,伏在桌案上,哭得稀里哗啦。仿佛要把一肚子的苦水都哭出来一般。   尹平安不明就里,只当是招待不周,惹恼了钦差,吓得趴在地上,砰砰磕头。   “大人饶命,大人饶命啊!”   听到尹平安的哭喊,赵文华突然惊醒,权力终于回来了,他不由得挺起胸膛,腰板拔得笔直。脸上的颓唐惶恐一扫而光,嘴角翘得老高,钦差大臣,天子宠臣,首辅义子,一个接着一个的光环重新照耀在脑袋上,让赵文华重新膨胀起来。   为了好好找回丢失的感觉,赵文华愣是忍着不说话,坐看尹平安把脑门磕得青紫,眼前直冒金星,他才用高高在上的声音,淡定地说道:“起来吧,你的招待很不错,本官很欣慰。”   高兴怎么不早说,害我磕了这么多头!   尹平安暗自腹诽,却不敢说话,还要乖乖爬起来,点头哈腰,那个奴才相简直不值得形容。嬉笑谄媚,频频给赵文华斟酒,还把纱衣女子往赵文华的怀里推。   赵大钦差左拥右抱,都找不到北了。   啪!   突然有人用力一拍桌子,震得杯盘乱响,所有人都被吓了一跳。女人更是惊得把酒水都撒在了赵文华的衣服上。   尹平安怒目圆睁,斥责道:“年轻人,扰乱酒席,惊扰钦差,简直无礼至极!”   唐毅扭过头,连看都不看他,淡淡说道:“让赵大人治我的罪吧!”尹平安偷眼看赵文华,只见这位钦差大人丝毫没有生气,反而是讨好地陪着笑,恍惚间仿佛这个年轻人才是真正的钦差一般,尹平安狠狠的掐了一把大腿,真疼,不是错觉啊!   只见赵文华嬉笑道:“行之贤侄,莫非有什么不高兴?要不要让姑娘们单独陪陪你,老夫就先告辞了。”   “慢!”唐毅突然笑道:“梅村公,过去的几天你都忘了?”   提到这里,赵文华脸色阴沉,一顿酒杯,五官狰狞道:“怎么会忘了,我这辈子都不会忘记他们给我的伤害。”   “说得好,谁让我一时不痛快,我就让他一世不痛快!”唐毅红着眼睛,好像暴怒的狮子,振聋发聩,大声吼道:“美食美酒美人,什么地方都有,什么时候都不晚!梅村公,报仇的机会可稍纵即逝,你想坐失良机吗?”   这话问得赵文华浑身一颤,他犹豫一会儿,把象牙筷子一扔,挥手把美女推到一边,脸色黑的像锅底儿。   “都滚下去吧!”   女人们捂着脸,快速退下,尹平安不知所措,也跟着往下走,把赵文华气得鼻子都歪了,就没见过这么不懂事的县官。他压着火气道:“尹县令,你往哪里去?”   尹平安脚下一顿,聪明劲儿总算回来了。   “启禀钦差大人,下官要去视察城防,应付倭寇来犯。”   “说得好!”唐毅站起身,说道:“梅村公,咱们也该去看看。”   尹平安的笑容瞬间僵住了,赵文华把眼睛一瞪,“怎么尹县令还不带路吗?”   “是是是,下官这就去!”   ……   唐毅和赵文华在簇拥之下,上了城墙,还真别说,城墙上站了不少人,看起来严阵以待,气势十足,尹平安拍着胸脯说道:“请钦差大人放心,有下官在,一定保护大人平安,别管来多少倭寇,只管让他们有来无回……”   哗啦!   话没说完,就听到了这么一声,赵文华急忙循声看去,只见唐毅站在一名上了年纪的老兵前面,在他的脚下都是破碎生锈的甲叶子。   唐毅还不罢手,又到了一个士兵面前,拍了拍他的肩头,从甲胄里面冒出一股股灰尘,呛得士兵直咳嗽,稍微用力一扯,丝绦断裂,甲叶子掉了一地。   甲胄这样,兵器同样好不到哪里去,刀剑都是绣,火铳也烂了,弓都没了弦。不知武器如此,人也更可怜,小的还是萝卜头,老的已经白发苍苍,指望着他们,别说击败倭寇,就连守住城池都成了问题。   赵文华脸都绿了,一把揪住尹平安,二话没说,跳起来就给尹平安好几个嘴巴。打得他鲜血直流,尹县令也不敢回嘴,只能跪在地上,任由赵文华打骂。   “尹县令,尹平安!你的功夫是不是都用在逢迎拍马上了?就指着这帮饭桶,还想保护本钦差?你亏不亏心!银子,银子都用在哪了?”   尹平安战战兢兢抬起头,委屈十足地说道:“大人,小的都,都孝敬给您了!”   赵文华的脸色瞬间变得铁青,死里逃生的他把命看得比什么都重要,气急败坏,又狠狠踢了尹平安好几脚。   事实证明,赵文华选人的标准只有两个字:银子。尹平安除了会捞银子,别的本事也稀松平常二五眼。   平时还好,真正要命的时候,这些饭桶屁用没有,根本指望不上。赵文华简直欲哭无泪,他发誓只要过了关,以后一定要多用有本事的人。   而眼下呢,只能靠着唐毅了。   “行之贤侄,你看咱们该怎么办?”   唐毅轻松地说道:“梅村公不必忧心,兵将不堪用,那就调兵呗!”看他的样子,简直就像是吃饭喝水一样容易,可把尹平安气到了,谁不知道江南虽然兵多,但是顶用的没几个,尤其是倭寇一来,精锐都用来保护苏州、杭州,外加有些战略要地,普通的县城能分到多少人马。   “赵大人,您可别听无知小辈信口开河。”   啪,赵文华又给他尹平安一脚,他的话直接华丽无视了。   “行之贤侄,你有没有办法?没有办法,老夫就去苏州,哪怕丢城失地,我也认了!”赵文华近乎无赖般说道。   唐毅走到垛口,俯身向下看去,突然指着一群人,笑道:“梅村公,您来看看,咱们的援兵到了。” 第282章 千军万马来相见   “援兵,在哪呢?”   赵文华茫然向城下看去,哪有一兵一将,突然他升起一个可怕的念头。   “行之贤侄,你会撒豆成兵不成?”   唐毅满脸黑线,心说我要有那本事,还至于和你一起倒霉吗!   “梅村公,你看见那一支商队没有?”   顺着唐毅的手指看去,果然有一支商队差不多有一两百人,全都推着独轮车,车上插着黑色的小旗,由远而近,快速到了常熟城下。看起来和寻常商队没啥不同。   为首的老者骑着毛驴,从驴上跳下来,朝着城上拱手。   “小老儿是何家村里长何万全,奉命助战,请开城门啊!”   老头中气十足,声音清楚地传到赵文华的耳朵,只是他直皱眉,怎么看来的人都像是走街串巷做小买卖的,和打仗根本不挨边。   “行之,你确定他们是援兵?”   唐毅面带微笑,在垛口边,拱了拱手,“赵大人不相信你们是来打仗的,露一手给赵大人看看怎么样?”   何万全扬脸看到唐毅,憨厚一笑:“敢情是唐公子在这儿!您说话我们照办,孩儿们,抄家伙!”   一声令下,所有青壮把独轮车放在一边打开车上的包裹,迅速拿出军服皮甲,穿戴整齐。乡勇不是正规军队,他们没有明军制式的鸳鸯战袄。不过这点麻烦难不倒富庶的苏州,所有乡勇都是一水儿的黑色战袄,厚实暖和,外面穿着相对轻便的皮甲。   唐毅曾经想过用铁甲,不过一来铁甲制作繁琐,江南多阴雨,保养不便,二来倭寇穿戴铠甲的也不多,有皮甲就足够了,再有太过张扬也不好。   乡勇穿戴起来,又拿出武器,他们一手腰刀,一手盾牌,背后背着五支飞矛,一个个武装到牙齿,气势十足,往哪里一站,比起常熟城内的守卫士兵就强了一大截。   赵文华不由得拍起了巴掌,“好啊,太好了,快开城门。”   “慢着!”何万全抱拳笑道:“大人,不用那么麻烦,小老儿自有办法。”   赵文华和唐毅都饶有兴趣地看着,只见士兵们把独轮车推到一起,每架车的前面都留有凹槽,车把可以插进去,用绳子一绑,就结结实实连接在一起。   一个接着一个,转眼之间,一条浮桥就出现在眼前,几个水性好的跳入护城河,他们用绳索拖着浮桥过去,找了个木桩,固定起来。   浮桥搭好,后面的士兵踏着浮桥,身轻如燕,快速通过。行云流水一般的动作,看得赵文华目瞪口呆。   更让他吃惊的还在后面,城墙不到三丈,对于普通人来说,不亚于天险。乡勇们计算了一下高度,将三架独轮车绑在一起,差不多有一丈左右,斜搭在城墙上。   一个身材适中的年轻的士兵站了出来,他助跑两步,踏着独轮车,一下子跳了起来,独轮车的高度,加上他往上跳,距离城头只有一丈多,这个年轻人抛出飞爪,抓住城墙的垛口。他的身体顺势贴在城墙上,两脚用力一弹,就像是猿猴般,轻松上城。   到了城墙上面,他把绳索系在垛口上,拉了拉,没有问题,下面的乡勇踏着独轮车架子,抓着绳索,三下五除二,纷纷上了城墙。   一个个兴高采烈,把胸膛挺得高高的,分明再说我们厉害吧!   赵文华更是目瞪口呆,他彻底被士兵矫健的身手惊呆了。   “行之,你还敢说不会撒豆成兵,这分明是神兵天将啊!”赵文华吹胡子瞪眼,不依不饶说道。   唐毅谦虚一笑:“梅村公,过奖了,不过要说起来,何老爷子和这些弟兄们还真有些不一般。”   “怎么讲?”赵文华好奇地问道。   “何老爷子早年可是南少林出身,学武二十年,尤其擅长轻功,曾经在朱提督帐下效力,带领二十名弟兄偷袭敌营,枭首五十有余,光是老爷子一个人就砍了八个,谁人不知!当初编练乡勇的时候,老爷子心灰意冷,不愿意出头,还是三顾茅庐,才把老爷子请出山呢!”   唐毅正说着,就听有人笑道:“唐公子,小老儿这点本事可不值一提,要是再拿出来吹牛,可要脸红啊!”   何万全来到了唐毅和赵文华面前,抱拳拱手,“要说起来,还是唐公子厉害,您设计的独轮车老夫越用越觉得是个宝贝。”   唐毅笑道:“怎么个宝贝法?”   何万全搓着手,感叹地说道:“江南多河流,马车用起来不方便,可是有些小河还用不了大船,独轮车就派上了用场。十几架穿在一起,就是一座浮桥,过河如履平地,而且一架车能装二十斤吃的,还有兵器铠甲,足有一个人用半个月的。老汉琢磨着平时就装成商队,等到接近了倭寇,给他们来一个狠的!”何万全抓着山羊胡,笑眯眯说道:“公子你看咋样?”   “好,再好不过了!”   唐毅高兴地笑道:“有何老爷子,还有众位弟兄,倭寇不足为虑!”   “说得好,要不是朝廷上下都是糊涂官,废物点心,朱大人当年早就把倭寇都杀没了,哪有今天!看在唐公子,还有唐大人的面子上,老头子才出来操练这些孩子们,换成别人,滚一边儿去!”   说话之间,还拿眼角夹了一下赵文华,赵大钦差这个气啊,无奈他还要求着人家保护,也不敢发作,只能陪着笑脸,那笑容简直比哭都难看。   唐毅笑道:“何老爷子,您先去歇着吧,我琢磨着其他的乡勇也都快到了,到时候咱们兵合一处,给倭寇迎头痛击,好好教训他们!”   “还是唐公子的话中听,老汉走了。”   自从何万全之后,不断有乡勇前来汇合。   多得有二三百,少的三五十,不管是从哪里来的乡勇,全都士气高昂,摩拳擦掌,很不多立刻和倭寇拼命去!   唐毅并不意外,自从倭寇作乱以来,受损失最严重的前三名保证有松江和苏州,每年都有倭寇大举入侵,多则上万,少则几千,掠走的百姓就有数万,财物更是不可计数,各地百姓深受其害,就连普通的士绅也难以幸免。   一面是凶残的倭寇,一面是无能的官府,当提出编练乡勇的对策之后,不管别人,苏松等地的士绅最为积极。   在加上唐毅又是苏州人,出钱出力,除了唐慎坐镇的浙东之外,苏州的乡勇最为强悍,人数多,训练也好。唐毅在白茅镇的时候,就下令徐三通知所有临近乡勇,集结到常熟,迎战倭寇。   如今周边村镇的乡勇纷纷赶来,唐毅享受着一只穿云箭,千军万马来相见的畅快。不到两天时间,常熟县内已经集中了将近两千名士气高昂的乡勇。   相比之下,城里的正规军都被比了下去,成了打下手的货色。   唐毅浑身热血沸腾,他知道老爹和师父早就盼着乡勇能够一展身手,如今机会终于来了,这是乡勇的第一战,也是最重要的一战,是骡子是马,在此一举。   为了提振大家伙的勇气,消除对倭寇的恐惧,唐毅带着徐三,拿着他们砍下来的三十几颗人头,到每一队乡勇中间,和他们交谈用餐,把人头摆在他们的面前。   告诉他们倭寇不可怕,他们一样是人,只要大家有信心,一定能击败倭寇。最后唐毅更是用充满鼓动的声音说道:“弟兄们,一颗倭寇的人头,朝廷就赏赐六十两银子,咱们乡勇是地方士绅出资,家乡父老再出六十两,杀一个倭寇就是一百二十两,足够你们盖房娶妻,杀得多,赚得就多,你们还怕倭寇吗?”   “不怕。绝对不怕!”   小伙子们眼珠子都红了,疯狂叫喊,在他们的眼里倭寇不再是人,而是一个个行走的金元宝!   “启禀公子,银子,额不,是倭寇,倭寇杀来了!”一个年轻的士兵红着脸吼道。 第283章 反击之乡勇威武   倭寇是一群抢匪,抢匪的守则里,没有死磕两个字,有便宜就占,没便宜就跑。不过常熟城外的倭寇不一样,他们抛开了长久以来的作风,扛着云梯,带着扒城索,嗷嗷怪叫着,向着城墙扑来。   此时的城墙寂静无声,连喘大气的都没有,倭寇还以为城里的士兵都被吓傻了,他们跑得更欢了,离着城墙还有五十步,突然一阵鼓声响起,一群弓箭手冲到了垛口,嗖嗖向城下放箭,稀稀落落的弓箭,有的射中了倭寇,更多的则是落在了地上。   倭寇一见,更加高兴了装得挺像,敢情是软脚虾。   “杀,死啦死啦滴!”   一个握着武士刀的倭寇头目鬼叫着,不用问他就是一群人当中的真倭。所谓倭寇,有七成都是大明的子民,至于剩下的三成,有多少真倭还不好说,但是有一点可以肯定,真倭武士出身,从小训练武技,身手矫健剽悍,是相当不好对付。   他招呼着倭寇的火铳手,枪声不断,城头的明军弓箭手纷纷中弹,哀嚎一片。   唐毅就在后面观战,他不由得摇了摇头,常熟城内的士兵看着不行,打起来更不行,还要看乡勇的。看了眼旁边的何万全,老头冲他微微颔首。   “公子放心吧,小老儿还没老!”   何万全说着,招呼他的手下,进入战斗位置,老头眯缝着眼睛,刀子一般的目光就盯着那个真倭。   倭寇似乎感到了他被盯上了,不断改变方向,做出各种动作,只是不论他怎么闪展腾挪,都别想甩开何万全的视线。   终于,倭寇进入了三十步左右,老头微微俯身,两支飞矛已经抓在了手里。   “着!”   两支飞矛不分前后,向着下面射去,又急又快,好像毒蛇出动。倭寇下意识挥动手里的武士刀,上面的一支飞矛被斩断,下面的一支几乎同时到达,他只能拼命扭动腰身,只听噗的一声。   飞矛刺入小腹,力道之大,带着倭寇连着退了三步,血液顺着伤口流淌出来,倭寇疼得脸都绿了,哇哇怪叫。这时候老头又掷出一支飞矛,直接命中倭寇的胸膛,倒在地上,身体抽搐了一阵,再也不动弹了。   何万全微微摇着头,“唉,七年前老汉一支飞矛一个倭寇,如今竟然要三支,真是老了,不中用了。”   “您老了不怕,还有我们呢!”   年轻的后生们争先恐后,投掷出手里的飞矛,他们经验或许比不上老前辈,但是劲头十足,不断有倭寇被穿透身体,活生生钉在地上,凄凉地挣扎惨叫。   倭寇也不是吃素的,他们集中弓箭和火铳,向着城头猛射,不时也有乡勇受伤,甚至丧命。   “都给我撑住,大家伙记着,你们背后就是家乡父老,就是妻儿兄弟,你们想他们被倭寇蹂躏吗?”   “不想,不想,不想!”   大家用力吼着,听到同伴们的呼声,知道有兄弟并肩作战,大家伙的压力减轻了不少,倭寇终于到了城墙下,竖起云梯,不断向上攀爬。   “砸,往死里砸!”   乡勇们举起滚木礌石,雨点般砸下去,倭寇不断被击中。脸盆大小的石块,砸在了脑袋上,顿时砸出一个肉饼,装满生石灰的瓶子砸下去,石灰四溅,落在眼睛里,烧灼的痛苦难以形容,倭寇捂着眼睛,重重摔在地上,一双眼睛算是废了。   这些还算平常,最精彩的要数金汁,就是用粪水烧开,那个味道就不用形容了,负责的士兵都被口鼻堵起来,令人作呕的味道还不断刺激着神经。   可是这玩意用出去威力真的不小,两个士兵用铁钳夹着铁锅,喊着号子抛下去。   滚热的粪水劈头盖脸,浇在了倭寇的头上和脸上。瞬间就把皮肤烫出了大泡,倭寇吃痛,伸手一抹,恭喜他这条命就算是完了。粪水之中含着大量的细菌和污染物,只要进入血液,就会造成可怕的感染。   在没有抗生素的年代,感染几乎就是死亡的代名词。   五锅金汁倒下去,足有十几个倭寇被烫伤,腥臭的味道交织起来,顺着风传到了城上,大家伙全都皱眉,甚至有人呕吐起来。   乡勇哪怕平时训练再好,到了真正的战场,用自己的双手,去结果另一条生命,来自灵魂的恐惧都是免不了的。   就在大家稍微迟疑的时候,有几个倭寇冲上了城头,一连砍倒了三名乡勇,他们得意猖狂地大叫,后面的倭寇随之上来,人数越来越多,快速向两旁扩张,眼看着城墙要失守,一旁的徐三眼睛都立起来了。   他抓起一把长刀,猛地冲了上去,连着砍翻了两个倭寇,乡勇的士气为之一振,更多的人冲上来,和徐三并肩战斗,挡住倭寇凶猛的攻势。   不得不说,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倭寇的确不好对付,他们凶残暴虐,狠辣疯狂,拼命的劲儿头小菜鸟们真有些顶不住,不由得节节败退。   徐三都红了眼珠子,身上也挨了好几刀,血流不断,还拼命大喊,死战不退。唐毅看在了眼里,脸色凝重,到底是第一次,兵种的配合还不熟练,徐三他们刀盾兵在前面死拼,后面的长枪手傻愣愣的看着,不知道怎么是好。   唐毅抓起一条长枪,迈着大步冲上去。   “跟着我上!”   长枪手脸色一红,急忙跟上了唐毅,他们站成整齐的一排,彼此能听到对方的呼吸。唐毅的眼睛里只有对面的倭寇,他深深吸口气,暴喝道:“刺!”   十几条长枪一同刺出,对面的倭寇都被吓傻了,避之不及,身上被穿了好几个洞,倒在地上抽搐着。   唐毅懒得看他,继续迈着大步往前冲。   “刺!”   长枪再度刺出,又有两个倭寇被刺倒。长枪兵快速冲击,一下子吸引了倭寇的注意力,越来越多的倭寇涌上来。   徐三他们也从险境中脱离出来,一个个气喘吁吁,浑身无力。徐三猛地抬头,看到竟然是唐毅救了他,顿时脑子就懵了。   那可是唐公子,小三元,文曲星下凡。   要是他受到了伤害,老天爷都会劈了大家伙。   徐三脸红脖子粗,怒骂道:“还有口气的,都跟我上!”   乡勇们看在眼里,也是浑身血液沸腾,一个个蜂拥而上,前面长枪手开道,不断有倭寇被刺倒,刺伤,后面的士兵涌上来,把脑袋砍下来,大家配合默契,如臂指使。   站在人群中间,左右都是兄弟,浑身的血液都在沸腾,男人的本能疯狂泛滥,没有疲惫,没有疼痛,没有恐惧,只有一往无前。   “杀!”   “杀!”   “杀!”   长枪如林,杀气漫天,久经大敌的倭寇竟然从心底涌出一股恐惧,他们面前的不再是予取予求的绵羊,而是被激怒的狮子,等待他们的只是死亡!   好几个倭寇竟然不自觉地向后退去,只是他们的觉悟有些晚了,从另一面,何万全带着人也杀了上来,乡勇们两面夹击,奋力将兵器刺入他们的身体,一个接着一个的倭寇倒下去。   没有多大一会儿,城墙上一个倭寇都没有,只剩下一片尸体,证明这里发生过惨烈的战斗。   何万全老头迎面见到唐毅浑身是血,吓得把兵器都扔了。   “我的老天,千金之子坐不垂堂,您怎么能和我们一起战斗啊?”老头跑过来,上上下下检查,确认唐毅没有受伤,血水都是别人的,悬着的心终于放下来。   “公子,下回你可不许冒险了!”老头凶巴巴说道。   “何老爷子瞧不起我?”   “小老儿哪敢啊。”何万全连忙摆手,羞愧说道:“您是清贵人,和我们武夫不一样。”   唐毅用力摆手,豪迈地说道:“弟兄们,世人说好铁不打钉,好男不当兵!又说武夫粗鄙,可是没有粗鄙的武夫,谁打败凶残暴虐的倭寇,谁保护黎民苍生!”唐毅涨红了脸,大声喊道:“武夫威武,乡勇威武!”   “武夫威武!乡勇威武!”   乡勇们激动地举起拳头,响亮的口号,在城头不断回荡。 第284章 上阵父子兵   暮色四合,疲惫不堪的倭寇选择了退去。   城头上守军总算能休息一会儿,徐三一屁股坐在地上,大口喘着粗气,浑身的伤口不断疼痛。   下一秒他猛地蹿起,提着刀歪歪斜斜,冲向了两具倭寇的尸体,他举刀劈下去,连砍了好几刀,愣是没砍断,只好用身体压住刀柄,一点点从骨缝割开,忙活的浑身是血,两颗人头才砍了下来。   提在手里,徐三嘿嘿大笑,口水都流出来,这哪里是人头,简直就是两颗大元宝。   岂止徐三,其他的乡勇更是如此,他们争先恐后,砍完了城上的尸体,又用竹竿把城下的尸体挑起来,砍下脑袋。   经过清点,一共斩首176级,乡勇则是有17人丧命,三十多个伤员,总体来说,唐毅对这个损失并不满意。   要知道戚家军可是打过零伤亡的,唐毅的训练方法更好,投入更多,凭什么还损失“惨重”,必须要好好反省,彻底反省!   唐毅闷闷不乐,别人可高兴坏了,最得意的要数赵文华。   打仗的时候,赵大钦差不敢上城,躲在行辕里面,等打完了,听说是大胜,他风风火火跑上了城墙。   见到堆成小山的尸体,赵文华一阵恶心,哇哇大吐,吐完之后。赵文华竟然做出了疯狂的举动,他跑到了人头面前,抓起一个个仔细观看,一边吐一边看,一边哈哈大笑,和疯子差不多了。   士兵们都不知道怎么回事,只得远远瞧着,任由赵文华发泄。说实话,赵大钦差非常高兴,高兴的要发疯!   没了性命之忧以后,赵文华都在思考一件事,让他惶恐不安的事情。   堂堂钦差大人,竟然被倭寇绑架掳走,把朝廷颜面置于何地?如果查下来,没准就把赵旭的事情抖落出来,按上一个通倭的罪名,他身为伯父就算不死,仕途也就到此结束了。哪怕他再溜须干娘,再吹枕边风,干爹严嵩和干兄弟严世藩都不会保他。   赵文华和别的官员不同,他这些年帮着严嵩害了多少人,贪了多少银子,背地里无数双眼睛都在盯着他,一旦失去了权力,等待他的就是万劫不复!   一想到这里,赵文华简直就买块豆腐撞死的冲动。   可是自从白茅镇狙击倭寇,到常熟大捷,赵文华的心态陡然而变。   屈指算来,前后斩杀的倭寇就有五百人,实实在在的首级就有二百多颗,这是实打实的功劳,虽然他没做什么,但是他身为钦差,指挥有功是跑不了的。   俗话说一俊遮百丑,打了大胜仗,他的罪责全都没了,不光没了,地位还会快速爬升。张经有什么了不起,不就是资格老一点吗!   可打过什么像样的胜仗吗?   没有,根本就没有,比起我赵文华差得太远了,这位甚至憧憬着和张经分庭抗礼,进而取而代之。   上有天堂下有苏杭,要是能坐上东南总督的宝座,上百万的军饷,丝绸,瓷器,钱庄,票号,到处都是流着油的肥肉,要是能捞个几年,后半辈子都不用愁了。   美,太美了!   赵大钦差满眼都是小星星,只是理想再美好,也要有人配合,那个人就是唐毅!   很显然,他怎么被绑架的,唐毅一清二楚,一路上他什么德行,唐毅也一清二楚,要是这小子不愿意帮忙遮掩,别说美梦成不了真,还会变成噩梦。   因此赵文华看过了人头之后,急匆匆跑到了唐毅面前,兴奋地拍着他的肩头。   “行之贤侄,不愧是将门虎子,厉害,真是厉害!”赵文华试探着说道:“贤侄,指挥有方,朝廷一定会重重嘉奖,想要什么,只管和老夫说,我一定尽力争取。谁要是敢小觑乡勇,我都跟他到京城打官司。”   显然,他指的就是张经。   唐毅微笑着点头,突然若有所思地说道:“梅村公,你说朝廷会怎么赏我呢?”   “这个……”   赵文华一下子被问住了,朝廷赏赐无非是文官加官,武将进爵,再有赏赐一些财物宝贝,也就是这样。   唐毅是小三元,考进士一点难度没有,凭着本事就能拿到官位,凭什么要靠着皇帝的赏赐。至于赏点那点钱财,还不如唐毅指头缝流出去的多。   上一次唐毅在守卫京城的时候,出力不少,朝廷就感到赏赐困难,这一次更是如此。赵文华抓着头发,绞尽脑汁,也想不出一个主意。   唐毅探身,到了赵文华的耳边,低声说道:“梅村公,咱们挑明了吧,这功劳我可以都给你!”   “都给我?什么意思?”赵文华傻愣愣问道。   “呵呵,我都替梅村公想好了,您在白茅镇连环巧计,重创倭寇,拖延时间,而后在常熟大展才略,召集四方勇士,背城一战,再败强敌。杀得倭寇闻风丧胆,争相逃窜,那是尸横遍野,血流成河,您觉得怎么样?”唐毅笑眯眯问道。   咕嘟,赵文华艰难地咽下口水,唐毅这家伙真够大方的,本来赵文华只敢想想领导功劳,现在好了,什么都归他了。   赵文华在官场这么多年,好歹知道一个道理,想要拿到多少,同样的就要付出多少。他强压着心头的激动,声音嘶哑地问道:“行之贤侄,开条件吧,老夫做好了挨宰的准备!”   赵文华伸长了脖子,挺着胸膛,一副慷慨赴死的模样,唐毅心中暗笑。这就是和小人打交道的好处,直接干脆,总比那些伪君子要好得多。   “梅村公,你知道乡勇的不足吗?”   “不足?有什么不足,不是砍了这么多脑袋吗?”赵文华不明所以。   唐毅摇摇头:“梅村公,乡勇至少有三个问题要解决,第一是各地练好了兵,组织到一起打仗,必须磨合,所以不能贸然出战,您要帮忙压着;第二乡勇缺少远程打击的力量简单说就是火铳,我们已经缴获了鸟铳,在浙江也在打造,只是数量不够,您要帮着要工匠,要作坊,最好在太仓弄一个作坊。”   “没问题。”赵文华拍着胸脯说道:“老夫身为钦差,怎么用兵我说了算,至于工匠和作坊,老夫还挂着工部侍郎的衔,我去安排,保证让行之满意。”   “痛快,还剩最后一条,就是乡勇需要水师。”   “水师?”赵文华一下子犹豫起来。   水师就需要战船,战船就涉及到海禁,别说是他,就连严嵩都不敢轻易答应。   “行之贤侄,水师不是一天两天能练出来的,老夫可没办法弄到船只啊?”   “哈哈哈,梅村公,我也没指望能转瞬之间,就有一支水师。我的意思是能不能在刘河堡建造一个造船厂,对外就说是维修战船,先把工匠找好,架子撑起来。我估摸着几年之内,海禁一定会放松,到时候船厂就大有可为。只要梅村公能帮忙弄下来,船厂的两成干股就是您的,意下如何啊?”   听说有钱赚,赵文华的眼睛就冒出了小星星,只是他还有些矜持。   “贤侄,按理说我是不该要你的干股的,只是,只是上下打点……总之,你懂的!”把赵文华都逼出了名言。   唐毅微微含笑,他怎么能不清楚,很多人都知道明朝的商税低的令人发指,貌似只要加征商税,就能解决财政危机,什么问题都迎刃而解。   事情远没有这么简单,虽然朝廷的商税几乎没有,但是要想做生意,就必须有人罩着,生意越大,靠山就越硬,普通的杂货铺子要有官差照应,大买卖就要州府的官员,甚至要巡抚布政使,乃至六部九卿,阁老重臣。   靠着这种方式,早就把商税拿走了,只不过不入国库而已。   面对着残酷到丑陋的现实,没能力反抗,就要学会适应,至少要暂时适应。   之所以选择赵文华,主要是严党势力庞大,要想做事就不能绕过他们,其次严党中人不会像清流那样,婊子牌坊一起要。   谈妥了条件,赵文华笑嘻嘻抓住了唐毅的手,两个人就好像多年的老朋友,一下子亲密了许多,有了利益结合就是不一样。   打退了倭寇的攻势,唐毅丝毫不敢懈怠,他亲自巡查四城,和乡勇们一起交谈,一起吃饭,一起巡逻放哨。   别小看这些举动,要知道唐毅顶着小三元的光环,在普通人看来,那就是文曲星下凡,哪一个乡勇能和他多说两句,都受宠若惊,立刻成了铁杆粉丝,誓死追随。对唐毅来说,这也是一笔一本万利的投资,这些乡勇日后肯定会成为大明军中的重要力量,别看文官瞧不起武夫,要想坐稳宝座,没有军队支持是绝对不行的。   日后唐毅就是靠着在军中的强大号召力,渡过一次次危机,避免重蹈徐阶、高拱、张居正等人的悲催命运……   常熟在唐毅的经营之下,变成了铁板一块,麻叶连续攻击两天,除了头破血流,一无所获,他不得不放弃。   倭寇咬牙切齿杀来,灰头土脸撤走。他们刚刚离开不到二十里,前面就出现了一支黑衣黑甲,旗号高悬的队伍,风卷残云一般杀来。   勇字旗空中飘扬,旗号下面的人三十出头,蓄着短须,英俊潇洒,气度非凡,正是唐慎唐子诚!   欺负了小的,老的来了。   麻叶同学,你惹麻烦了…… 第285章 转运的俞大猷   俗话说无利不起早,没了压力的唐毅变得懒散之极,足足睡到了下午,才懒洋洋起来,缓缓的梳洗,喝了两大碗皮蛋瘦肉粥,躺在竹椅上晒太阳。   江南的冬天阴雨绵绵,潮湿之气入骨,很多人到了老年都会有老寒腿,甚至是冻疮,反而是寒冷的北方这个问题不严重。这就像下雨天拿着伞的人反而容易被淋湿一样,人往往因为忽略而犯错误。   “衰后罪孽,都是盛时作的,老来疾病,都是壮年招的。”唐毅念叨着李时珍告诉的养生法门。   煮了一点黄酒,加上姜丝话梅,慢慢品着,惬意得很,要是琉莹在旁边,配上一曲清歌,那就别提多美了。   唐毅正在闭目养神,想入非非,脚步声响起,徐三匆匆跑进来,抑制不住地兴奋,吼道:“公子,麻叶跑了!”   “嗯,跑了就跑了,往哪个方向?”   “苏州。”徐三干脆地说道:“何老爷子派人侦查过了,公子要不要去追击?”打了一场防御战,徐三还不知足,一颗脑袋一百二十两银子,太诱惑了!   唐毅沉默一会儿,摇摇头:“人要知足,我们能保住常熟就很不错了,王崇古是个用兵大家,倭寇拿不下苏州的。我们何必插一脚呢!”   “哦!”   徐三有些不满意,他心目中的公子不是这般慵懒无为的样子,应该如同前天一般,拿着长枪,和大家伙并肩作战,杀敌如草芥,那才是真正的公子!   徐三又不敢说破,只好失望低着头,默默离开唐毅的小院,他刚刚走到外面,身后传来脚步声,一回头,只见唐毅跑了出来。   这一次的唐毅须发皆乍,气势十足,好像被杀神附体,和刚才判若两人。   “公,公子……”   “别废话,听我的命令,马上调集人马!”   “要打倭寇?”徐三乐得跳起来,立刻说道:“我这就去传令,要带多少人去苏州?”   “谁说去苏州?”唐毅冷笑道:“我要去的是白茅镇!”   ……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岂曰无衣?与子同泽。王于兴师,修我矛戟。与子偕作。岂曰无衣?与子同裳……”   苍凉的战歌在田间回荡,一千名乡勇小跑着向前。这条路就是几天前唐毅从白茅镇逃到常熟的路。   唐毅其实是个报复心很强的人,从出道以来,从来没有一次,生命被捏在别人的手里这么久,他不爽,非常不爽。无时无刻都在思索着,怎么把麻叶这伙人留下,用他们的大脑壳出气。   不过他也知道,几千名倭寇不是几千头猪,想要消灭他们,难度可想而知。光靠自己的力量绝对不行。   还有没有别的力量呢?答案是肯定的,唐毅首先就想到了老师,根据徐三所说,唐顺之早就知道了自己和赵文华被劫持。   他一定会动用所有力量,寻找解救,而此时倭寇大举入侵,老师不能不知道。凭着唐顺之的本事,麻叶此番行动绝对是肉包子打狗,一去不回头,最起码也会碰一个头破血流。   惹不起麻叶,断他的后路总可以吧!   一个关门打狗的计划在唐毅的脑袋里形成了,他果断召集人马,挑选一千名最精锐的乡勇,以何万全为先导,带着徐三他们,风风火火,扑向了白茅镇。   沿途到处都是被火焚毁的村镇,有些来不及撤走的百姓被倭寇荼毒,尸体到处都是,残破不堪,乡勇们的怒气直线上升,直接冲到了爆表。   经过一天多的行军,白茅镇遥遥在望,远远的还能看到炊烟袅袅,有百十名倭寇押着好些抢掠来的女人,嚣张的怪笑传出老远,有些按捺不住的倭寇竟然将女人拉到了路边的草丛,伸出肮脏的狗爪,扯去女人的衣服,露出一片片的洁白。   倭寇的叫嚣,女人的哭喊,仿佛置身地狱一般!   有一个女子趁机挣脱绑绳,疯狂地逃跑,她的一双小脚哪里跑得过倭寇,没几步就摔在地上,她咬着牙,抓住地面的荒草,手脚并用,向前跑去。   枯草刺破了她的衣服,扎透了她的鞋底,斑斑血迹留在了身后,让人触目惊心。她奋力跑着,倭寇猖狂地大笑,迈开罗圈腿,一边追赶一边大吼:“烈性的小母马,美丽地花姑娘,我喜欢!”   正伏在土丘上侦查的士兵叫做何正浩,他是何万全的孙子,小伙子怒火攻心,抽出飞矛,从山坡冲下来,跑出十几步,借着惯性,将飞矛掷出。   又准又恨的一下,刺穿倭寇的前胸,血浆迸溅而出,倭寇傻傻地瞪大眼睛,不敢相信,何正浩已经冲到了他的面前,手里的刀一挥,人头滚落地上。   干净利落的一刀,何正浩不知道身后一双明亮的眸子,水气朦胧,直直盯着他。何正浩的心里头只有一个字:杀!   他奋力冲向倭寇,后面的弟兄们紧紧相随,倭寇也不甘示弱,两伙人撞在了一起,刀剑的碰撞,人的喊叫惨呼,交织在一起,离着老远就能听到。   刚刚赶到的何万全一看气得眉毛都立起来,咬牙大骂。   “一勇之夫,一勇之夫啊!”   何老头能不气吗,他本想着找机会偷袭,现在弄成了遭遇战,这不是添乱吗!唐毅反倒很镇定,笑着说道:“何老爷子,您带着人马去接应令孙,让徐三带着兵去攻击镇子。”   “好嘞!”   徐三第一个答应,他招呼着自己的二百名部下撒腿跑向了白茅镇,他们都是本地人,地形太熟悉了,白茅镇西边的围墙最矮,还有好几个口子。   他们先是一顿乱箭火铳,也不敢打不打得中,压下了倭寇的反击就好,冲到墙边,奋力跳进去,手里的腰刀挥舞,血光迸溅,倭寇措手不及,一个接着一个倒下去。   徐三杀得最欢,转眼之间已经有三个人被他砍倒,他觉得自己就像赵子龙下凡,越杀越有劲,不到一刻钟,大半个镇子都落到了他们手里,倭寇只能蜷缩在镇子东边的一块,负隅顽抗。   这时候何万全已经把镇子外面的倭寇解决,从东边杀了上来,两只拳头对冲,倭寇被顷刻碾成了碎片,足有三百名倭寇被屠戮一空。   就连徐三都觉得吃惊,怎么面前的倭寇和常熟的不一样,这么容易就被解决了?   经验丰富的何万全道出了关键,“傻小子,真倭都跟着麻叶去苏州了,这些穿的和倭寇一样,其实都是大明的败类,他们比起一般的土匪水贼强不了多少!”   何正浩擦了一把脸上的血迹,不敢置信地吼道:“我不信!都是大明的人?他们欺负女人,怎么比真正的倭寇还狠?”   看着天真稚嫩的孙子,何万全沉默半晌,突然声色俱厉地说道:“你小子听着,最见不得你好的不是对头,是那些背叛主人的白眼狼,他们不咬得更狠,更凶,新主人怎么多看他们一眼!你们都记着,这是畜生,不是人!仁慈不是留给他们的,杀,杀光了畜生,天下就太平了!”   唐毅正好赶过来,把何老头的高论听得一清二楚,他倒是觉得不见得所有投靠倭寇的都是罪恶滔天,必须杀之。但是唐毅很欣赏这股子杀气,军人不敢杀,还叫军人吗!   为了鼓励大家的劲头,唐毅马不停蹄,向下游杀去。   他们的目标就是倭寇的船只停泊的地方,只有捣毁了锚地,毁掉了所有船只,倭寇才彻底从成了断线的风筝,落网的大鱼。   差不多半夜的时候,唐毅的人马冲进了倭寇的营区。   保护船只的倭寇明显比白茅镇的厉害许多,双方正杀得难解难分,突然从江面上来了一支船队,他们加入了夹攻的行列。   这伙人足有三千多人,上百条大小船只,兜着倭寇的屁股猛杀猛砍,连逃走的希望都不给倭寇。   战斗到了天明时分,留守的倭寇被清剿一空,他们的船只除了焚毁的,都落到了明军的手里。   有一位身材高大的将军迈着虎步走了过来,他一身的铁甲挂着斑斑血迹,额头脸上都有伤口,血液早已凝固。一见唐毅,眼中难掩喜色,急忙走过来,伸出大手想要拍拍唐毅的肩头。到了一半他把手缩了回来,变成了抱拳的姿态。   “唐公子,你没事吧,末将救援来迟,还请赎罪?”   唐毅不明所以,忙侧着身体,躲开了行礼。   “我说俞大伯,您老这是搞什么鬼啊?”来的人不是别人,正是俞大猷,当初俞大猷在王忬手下听令,唐毅和他见过好几次,相谈甚欢,唐毅非常钦佩这位耿直忠勇的将军。   见唐毅不解,俞大猷更加羞惭,说道:“实不相瞒,唐部堂下达了军令,让我移师长江口,解救公子和赵文华赵部堂。谁知竟遇到了风浪,耽搁了行程,末将实在有罪。对了,赵部堂呢,若是他有了闪失,末将真是罪该万死?”   看着俞大猷愧疚的样子,唐毅突然有种想笑的冲动,历史上俞大猷一直是著名的倒霉蛋,没有罪也被抓去蹲黑牢,该封赏也得不到,眼看着被后辈踩到脑袋上,和李广都有得一拼。   不过这一次他确实歪打正着,走了大运,如果俞大猷提前到来,没准就和麻叶的船队遭遇,不管胜败麻叶攻击苏州的计划提前暴露,哪有如今关门打狗你的大好形势!   唐毅由衷地说道:“俞大伯,您要转运了!” 第286章 要命的密信   说起转运,好运气还真就来了,打扫战场的时候,徐三带着几个夜不收狂奔过来,下了马就说道:“公子,有倭寇来了。”   “倭寇?多少人马?”唐毅忙问道。   徐三挠了挠头,“有不少!”   唐毅忙说道:“让大家伙严阵以待,准备迎敌。”俞大猷急忙抽出佩剑,大声说道:“唐公子放心,只要有我在,再多的倭寇也别想伤到你的毫毛。”   见大家伙如临大敌,徐三噗嗤笑了出来,“倭寇不少,都是残兵败将,逃命呢!”   “啊!”   这话可惊到了众人,唐毅眼珠转了转,突然喊道:“还愣着干什么,痛打落水狗啊!”   没等他说完,所有人都反应过来,俞大猷动作最快,无奈他的手里不给力,徐三和何万全带着人马冲到了前面。   看着一帮小伙子气不喘,脸也不变色,再看看自己手下,一个个面红耳赤,呼呼出气好像拉风箱的。俞大猷这个羞愧啊,暗暗咬牙,等打完一定好好操练,往死里整!   他们跑出了十里左右,迎面就遇到了一些零散的倭寇。   和以往不同,倭寇有的受了伤,有的连兵器都没有,一个个跑得三魂丢了七魄,徐三带人冲上去,简直就像砍瓜切菜,稀里哗啦,倭寇连滚带爬往两边跑。   没跑出几步,俞大猷的人马就杀了过来。   要说起来,俞大猷的部下打硬仗不行,就比如昨夜的攻坚都落到了乡勇身上,但是他们打顺风仗没问题。   这么多倭寇,简直就是移动的银元宝,哪里能放过。   他们红着眼珠子,嗷嗷叫着扑上去,一个个倭寇被放倒。越往前冲,倭寇就越多,也越狼狈。   俞大猷久经大敌,看得出来这些倭寇受伤众多,带着强烈的恐惧,和掉了魂儿一般。显然刚刚经历一场残酷的战斗,他们受到了强烈的摧残蹂躏。   试问东南的地界哪股人马有这个实力?怕是只有狼士兵,可是没听说瓦夫人和彭家的人到了苏州啊?   俞大猷满心的疑惑,百思不得其解,他手下可不慢,一路上看了七八个倭寇,浑身的铠甲都被血水染红了。   他们又跑出几里路,攀上一座山丘,向下眺望,不远处有一伙一两百的大股倭寇,后面一支黑衣黑甲的人马紧追不放。看到黑衣士兵的旗号,俞大猷不仅愣了,脱口而出:“是乡勇!”   俞大猷看的不错,来人正是唐慎和他乡勇。   在援救常熟的路上,双方撞在一起,唐慎是救子心切,别说是倭寇,哪怕是天兵天将,他也敢拼一把!   五千乡勇一字排开,以五百名火铳手为前锋,后面的士兵组成鸳鸯阵,严阵以待,两翼是二百名骑兵压阵。   麻叶这家伙也没有官兵看在眼里,城池攻不下来,野战谁怕谁啊!   倭寇怪叫着冲上来,火铳交替响起,一片片的倭寇应声倒下,恐怖的杀伤力一上来就打得倭寇晕头转向,损失惨重。   遍地的尸体,血流成河。   麻叶杀红了眼,果断派出五十名真倭,从侧翼突袭乡勇。   说到底这还是乡勇第一次正式出战,被打了一个措手不及,真倭突破了一个口子,后面的倭寇蜂拥杀进来。   眼看着军阵要被冲开,唐慎带着人堵了上来。而且率领骑兵的王怀义也不是吃素的,他带着一百名骑兵从左翼突出,猛攻倭寇的后方。   江南虽然不合适大队骑兵作战,但是小队骑兵还是非常凶悍的,几次冲锋,倭寇后方彻底混乱了。王怀义的一百名部下也折损了一半,可以说是惨烈的对拼。   所幸乡勇利用这段时间调整完毕,杨安指挥着火铳手发起反击,连着三轮排枪,毙杀一百多名凶悍的真倭。   鸳鸯阵的威力也发挥出来,乡勇们配合越发密切,集合众人的力量,将一个个单打独斗的倭寇轻松击杀。   麻叶这家伙虽然愤恨,可是他也知道骨头硬,碰不得。急忙下令撤退。倭寇想跑,唐慎可不会放过他们。   比跑乡勇何曾怕过谁,从入选第一天,他们每天都要跑十里,倭寇的罗圈腿哪里是乡勇大长腿的对手。乡勇死死咬住,王怀义带着手下不断突击,他们就好像追逐兽群的狮子,不断屠杀着猎物。   麻叶心里拔凉拔凉,他见过各种各样的明军,就算打不过,总能跑得过!身后的这帮家伙简直让人欲哭无泪,更让他绝望的还在后面,倭寇气势汹汹杀来,大家都惶恐不安,可是倭寇败了,那就没说的。   各地的乡勇民团都冲了出来,有冤的报冤有仇的报仇,麻叶和他的手下成了丧家之犬,到处都是敌人,到处都是埋伏,水不敢喝,饭不敢吃。   只能闷头逃跑,麻叶咬牙切齿,“爷爷认栽了,等回到了海上,早晚我还会杀回来!”   麻叶率领着部下离着船队停泊的地方越来越近,手下人也越来越少,能跟在身边的只有二三百人,来的时候六七千,现在只剩下这么一点,麻叶真想找个地方大哭一场。   很可惜他没有这个机会了,王怀义的骑兵尾随杀来,麻叶急忙分出一百人马抵挡,他自己继续逃跑,没跑出多远,刚刚上一个山坡,在山坡上立着一位雄壮的将军,手里握着明晃晃的大刀,正冷笑着看着他。   “倭酋受死!”   俞大猷从山上冲了下来,他人高马大,就好像一头发怒的雄狮,几步到了麻叶面前,挥刀就砍,麻叶急忙举起佩刀格挡,却挡不住俞大猷的神力,他凝神静气,一刀劈下去,麻叶的刀断了不说,肩头还被削下去一块肉。麻叶痛叫着在地上翻滚,俞大猷要趁机下杀手,倭寇疯狂冲上来。   他急忙挥刀招架,乡勇们越来越多,将这伙倭寇彻底包围起来,再也没有了逃跑的可能。麻叶浑身是血水和泥土,他睁大了血红的眼睛,瞳孔涣散,只剩下浓浓的恐惧和不甘,虽然不算枭雄,好歹在海上纵横多年,骨子里的凶悍让他不甘心失败被俘。   猛地夺过一把武士刀,抹了脖子。   随着麻叶的倒下,战斗也进入了尾声。   唐慎不顾打扫战场的,领着一些人疯狂冲到了江边,远远看到一个少年郎正满脸笑容,等在那里,唐慎冲到前面,跳到儿子的面前,上上下下仔细看着,再三确认没事,泪水忍不住地流下来。   “毅儿,听说你被绑架了,爹的心都被掏空了!”   听着老爹的动情的话,唐毅的鼻子头发酸。   “爹,孩儿不是没事吗!”   “哼,你小子不是比狐狸还精吗?怎么还会被绑票了,赶快和爹从实招来。我看荆川先生的书信里说你在秦淮河被抓了,是不是沉溺女色,忘乎所以,你爹不再身边,你小子就短了家法?”唐慎沉着脸,恶狠狠说道。   唐毅被老爹问得哭笑不得,这都哪跟哪啊!   他连忙把经过说了一遍,从赵旭绑架他们,到郭天彪反水,帮着他们逃跑,再到麻叶如何入寇,他如何保卫常熟,后来又偷袭白茅镇。   前前后后,说得清清楚楚,唐慎听完老脸一红,敢情不是儿子不学好,而是被赵文华躺枪了,更是听到儿子中了小三元,已经是秀才一枚,唐慎咧着嘴就笑了起来,连眼神都变了。   “不愧是我唐慎的儿子,就是厉害!像我!”   唐毅差点喷了,心说多日不见,老爹还自恋起来,像你?真像你就麻烦了!   “爹,您是怎么跑来的?”   唐慎也把经过说了一遍,原来粮食危机之时,杨安就带了一队乡勇赶到了苏州,唐慎在浙江不得施展,索性以校阅乡勇的名义,回到了苏州,至于是想儿子还是想媳妇,暂且放倒一边。   他刚到苏州,唐顺之的命令就到了王崇古的手里,让他派兵解救唐毅和赵文华。   偏偏陈东从嘉善入寇,王崇古没有分身术,而且他知道对付大股的倭寇,他有办法,想要救两个人,那可是大海捞针。   正好就推给了唐慎,谁让里面有他的儿子呢,你总不能推脱吧!   唐慎当然二话不说,带着随身的护卫前往太仓和嘉定等地,没等找到儿子,就听说倭寇大举进犯。   唐慎琢磨着绑架钦差应该和倭寇有关系,只要干掉了倭寇,最起码抓一些俘虏,换回儿子不难,至于赵文华的死活,根本没有在唐慎的考虑。他带了三千多浙江的乡勇,苏州,太仓等地又集结两千多人,另外王崇古把王怀义派给了他。   唐慎也算是兵强马壮,竟然稀里糊涂干掉了巨倭叶麻,绝对是大功一件,连唐毅都替老爹高兴。   “爹,这一次斩首该有三四千吧,我估摸着您又要升官了!”   不说这个还好,一说起来,唐慎的脸色就变了,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唐毅顿时不高兴了,“爹,咱们父子您还藏着掖着,赶快说,有啥事,我给你参谋参谋!”   “唉,这事真不好说啊!”唐慎说着从怀里掏出一封信,塞到了唐毅手里,信封上还沾着鲜血。   唐毅接过抽出信纸,才看了两行,眉头就立起来。   “这是张部堂给麻叶写的?”   “嗯!”唐慎痛苦地点点头,“这是我在麻叶身上搜到的,你说半洲公身为封疆大吏,他怎么会通倭啊?” 第287章 总督驾到   提到了张经,唐毅的印象就是那个不惜和东南大族血拼到底的倔老头,说他通倭,唐毅是一万个不相信。   他拿着书信反复看着,这是一封求医的信,麻叶说他受了刀伤,海岛没有良医,希望张经帮忙,张经毫不含糊,答应送两名医生给麻叶,还有数量众多的名贵药材。   好家伙,负责抗倭的统帅和倭寇头子穿一条裤子,关心人家的健康,也难怪唐慎怀疑,说不是通倭,谁能相信啊?   唐毅眉头紧皱,试探着问道:“您觉着张部堂怎么样?”   “要怎么说呢?张部堂统兵多年,经验丰富,在他治下,闽浙海疆防线日趋稳固。此老为官清廉,作风正派,做事本领强,十几年的积弊到了他手上,很快就能解决。最重要是张部堂爱兵如子,别管狼士兵,外省客兵,还是浙江本地的人马,都对老大人十分尊重。”   “那就是了。”唐毅笑道:“您觉得这样的人会通倭吗?”   唐慎一愣,他没有说话,而是背着手走到了帐篷的门口,背着眺望天边的新月,半晌叹道:“月有阴晴圆缺,人心就如月亮一般,不断变幻。爹进入官场年头不多,看到的跌破眼镜的事情可不少。说句实话,好人坏人,都有点分不清了。谁知道张部堂会不会当面一套,背后一套!”   “不!”   唐毅坚定摇头,“爹,张部堂已经年过花甲,就算再变,也不会从红脸的关公变成白脸的曹操。”   “吸,也有道理!”唐慎也不愿意相信张经真的通倭,倘若是真的,只能说大明的官场彻底没救了,还是赶快辞官不做,回家洗洗睡吧。   “毅儿,那,那这封信该作何解释?”   “往好处想呗!”唐毅道:“您不妨设身处地,加入您是总督,会如何对付倭寇?”   “这事你不是说过吗?要内调外养,两手动作。”唐慎轻笑道。   “没错,依我看张部堂是想招降麻叶,故意和他沟通感情。通篇虽然没有劝降的字眼,可是字里行间,写了不少吃食,还有家乡小调,要勾起麻叶的思乡之情,好招降纳叛。”   “也有这么一说。”   唐慎思索了一会儿,却又摇摇头。   “行之,为父和张部堂接触许多次,他对倭寇从来都是咬牙切齿,除之而后快。他可从来没说过要招降倭寇,连一个字都没提。曾有人提过怀柔的策略,被老先生骂一个狗血喷头。”   一个恨倭寇入骨的人,突然和倭寇成了好朋友。难怪让唐慎困惑,而且这是从麻叶死尸上搜出来的,总不能说麻叶在临死之前,设计陷害张经吧?   既然不是,那有如何解释张经的表里不一呢!   唐毅也犯了愁,他在地上来回走动,说起来他对张经的印象不多,前世时候也只知道他是被赵文华陷害,立了大功却身首异处,死得好不凄惨……等等,唐毅突然灵光一现。   “爹,我明白了!”   唐毅兴奋地说道:“据我的估计,张部堂一定是在放烟雾弹,制造他有心招降的假象,稳住倭寇,同时他一定会暗中积极备战,给倭寇来一个狠的,一定是这样!”唐毅拍着大腿,笃定地说道。   唐慎一脸尴尬,其实这个结果不难猜,只是他习惯了阴谋诡计,总是愿意往坏处想。   “唉,看来是为父错怪了老大人,麻叶死在了我们的手上,老大人的一番辛苦怕是没用了。”唐慎还有些截胡的愧疚,并且暗暗告诫自己,凡事不能往坏处想,毕竟这年头还是有好人的。   唐慎如释重负,唐毅却发愁了起来,他突然感到眼前的胜利来的非常不是时候,对于乡勇和他们父子来说,这是难得的胜利,可是对于张经来说,却未必是好事情,甚至有可能苦心筹划都付诸东风流水。   天底下从来不乏靠着骂人活着的寄生虫,让他们做事多半不行,让他们找错却是得心应手。张经接掌总督以来,并没有多少建树,如今老爹消灭了麻叶,势必会给攻讦张经的人提供借口,趁机非议老夫子的策略。   张经承受的压力之大可想而知,偏偏张经又是个高傲而倔强的人,他不屑于向其他人解释自己的打算,甚至包括嘉靖在内,老夫子都未必愿意低头。张经把一切都放在暗中进行,憋着个大反转,可是他也不想想,观众还有没有耐心等下去?   一旦大老板失去兴趣,加上周围的小人环侍,唐毅几乎猜到了张经为什么会立了大功,反而丢脑袋……   唐慎看儿子一脸思索,苦大仇深,关心地问道:“毅儿,张部堂不是不会通倭吗?你还担心什么?”   “张部堂是不会,可是别人会认为他会,我们认为他不会不重要,要上面认为他不会才成。”   唐毅的话有些绕,唐慎迟疑一下才想明白,“毅儿,你是说有小人要陷害张部堂?”   “不是要,而是一定!”唐毅烦躁地说道:“赵文华这个家伙一定不会放过张部堂的,他早就想取而代之。”   “那可不行啊!”   唐慎可真的着急了,要是换掉了张经,弄上了赵文华,东南可就真的没救了。   虽然在乡勇的问题上,唐慎很不满张经,但是张经操守和能力没问题,加上资格老,能压得住各方,换上一个贪得无厌的家伙,大好的局面毁于一旦,产生的后果不可想象!   “毅儿,浙江一省,承受着倭寇的不断袭扰,每年要担负一百万石漕粮,要缴纳大明朝十分之一的赋税,要养活十几万大军!别人都说浙江是块肥肉,殊不知谁要是胡乱咬了一口,更大规模的民变随时会爆发!”唐慎郑重说道:“爹不是危言耸听,毅儿,你必须保护住张部堂啊!”   怎么又是我?   唐毅一阵哀嚎,用可怜兮兮的眼神盯着老爹,唐慎狠狠心肠,坚决不妥协,爷俩对视了好一会儿,都流出了眼泪,最后还是唐毅放弃了。   “我尽量想办法吧。”唐毅说道:“其实最简单的就是和张部堂挑明,让他自己改正。没事多和京城沟通,作为疆臣第一,没有圣眷加身是不成的。”   唐慎犹豫了一下,虽然张经未必听他的,他也要试一试。   战斗结束到了第五天,清点工作已经完成,数千人头堆在一起,仿佛小山一般。其余缴获的物资更是不计其数,俞大猷围着众多的人头,一边走一边笑,巴掌都拍不到一块。唐毅说他转运,还真灵了!   俞大猷和手下砍下了四百多颗脑袋,还击伤了倭酋麻叶,绝对是大功一件。其他人同样如此,掰着手指算,能升多少级,就向徐三这样的,做梦都笑醒无数次了。   大家兴高采烈的时候,一伙骑兵簇拥着一位威严的老者,赶到了现场,老者跳下战马,直接朝着人头堆冲了过来。   俞大猷抬头一看,连忙单膝点地,请安说道:“末将拜见大帅!”   “嗯!”   张经点了点头,走到人头堆之前,抓起一个看了又看。侍卫们都受不了腥臭,老头看得饶有兴趣。   “果然是真正的倭寇!”张经的老脸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唐子诚呢?”   俞大猷忙说道:“他在操练乡勇,末将这就去找他。”   “不必,老夫正想见识一下他练的好兵,随老夫前去看看咱们的大功臣!”张经一贯不苟言笑,难得今天能如此开怀,俞大猷在前面领着,很快到了校场门口。   张经拦住了大家伙,独自到了门口,只见乡勇正在训练。唐慎提着一条长枪,站在十步之外,骤然发力,快速接近硬木制成的靶子,手里枪花闪动,脖子、嘴、双眼、眉心,致命位置全都留下了小孔!   士兵们都被神速的枪法惊到了,大力拍巴掌。   “好!好!好!”张经也拍起来巴掌。   唐慎猛地看到老夫子驾到,想起和儿子的谈话,他竟然有些歉疚,毕竟自己的胜利给老头带来了麻烦,急忙跑过来。   “下官见过部堂大人!” 第288章 靠着儿子不丢人   “子诚,没看出来你的功夫还不差,竟然是文武全才。”张经温和地说道。   唐慎连忙抱拳,惭愧道:“下官三脚猫的本事哪里拿得上台面,刘焘刘大人,谭纶谭大人那可都是顶好的武功高手,万马军中取上将首级如探囊取物。”   “呵呵,子诚过谦了,他们功夫或许比你强,可是打仗的本事比你差多了。”张经赞叹地说道:“远的不说,光是眼前这一战,毙杀倭寇四千有余,俘虏两千三百多人,倭寇麻叶授首,所部全都被歼灭,就凭着这份功劳,日后老夫致仕,东南的重任必然落到子诚的身上。”   唐慎勉强控制住抠耳朵的冲动,搞没搞错,他才是嘉靖三十二年的进士,江湖地位低到了不行不行的,能做到兵备的宝座,已经是超擢,没有十年的积累哪有资格稳定总督巡抚一级的高官。   张老头不会是吃错了药,想捧杀自己吧!   唐慎慌忙站起,诚惶诚恐说道:“部堂大人,下官何德何能,能练好乡勇保护一方平安已经算是天大的幸运,哪还有别的奢望,还请部堂明鉴!”   面对大功不骄不躁,张经欣然一笑,“老夫也是说说而已。”   好吗,老这么玩人会闪腰的!   唐毅默默坐下,一声不响。一肚子话,摸不清张经的套路,他也不敢多说。要是把毅儿叫过来,那小子说不定能看透张经的心思,自己就不行了。   安静了一会儿,张经又说道:“子诚,这次有功的将士拟好了名单吗?”   “拟好了!”唐慎忙把一份名册送到了张经面前,张经接过,扫了下开头就皱起了眉头。   “子诚,为何把俞大猷放在第一位?据老夫所知,他不过是打了顺风仗而已啊。”   “部堂,俞将军乃是朝廷正规军,又是他击伤麻叶,乡勇不过是地方民团,怎么好僭越。”唐慎客气地说道。   张经面色不悦,带着怒气摆手说道:“岂有此理,功就是功,岂能因为身份不同,而有所差异,你马上把名册重新拟定,乡勇之中有功将士,比照官军,一律重赏,这个老夫亲自上书朝廷帮你们争取。”   “多谢部堂!”   唐慎躬身告退,从临时的钦差行辕回到了自己的住处。唐毅正坐在桌案后面,拿着炭笔在画着漫画。   画面上一个萌版的少年郎,正骑着一头小毛驴往前行走,下一副就坐在了画舫上,船舱后面藏着不少黑衣人,随后黑衣人涌出,把少年绑架……唐毅画的正起劲,背后传来咳嗽声,回头一看,正是老爹。   “咳咳,爹,没和张部堂多谈一会儿?”   唐慎正准备骂臭小子几句,弄得什么鬼玩意,结果被儿子一句话岔开,他感叹着坐在椅子上。   “张部堂看了我拟的有功将士的单子,结果他很不满意,说是要把乡勇和朝廷官兵一碗水平端。我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打算,以往张部堂可是对乡勇嗤之以鼻,反差有点大啊!”   敢情老爹的疑心病又犯了,果然,在官场混久了,再也没有纯良小白兔了。   “爹,依我看,张部堂或许有自己的盘算,但不是坏事。”唐毅笑道:“经此一役,乡勇势必名声大噪,到时候老爹手握重兵,无论张经,还是赵文华,都一定会全力拉拢,争着出价,越抬越高。恭喜老爹,从此升价倍增,行情看涨啊!”   “呸,你爹又不是花姑娘!”唐慎笑骂道,听儿子一说,他倒是松心了不少,只是他还有些疑惑。   “毅儿,你说两边都拉拢你爹,那你爹该怎么办?”   唐毅没有直接回答,反而问道:“爹,那您觉得该选择哪一边呢?”   “这个……”   唐慎沉吟半晌,说道:“毅儿,从人品操守,张部堂都是我敬重的前辈,赵文华是严嵩义子,声名狼藉,自然该选择张部堂。只是你小子不也说过,在政治上不能光凭着好恶取舍,张部堂对乡勇有成见,又握有狼士兵,你爹就算投靠过去,那也是后娘养的,反而是赵文华孤身一人,势力单薄,投靠过去,肯定会受重用……”红果果的利益算计,唐慎觉得有损做人原则,顿了一下,又说道:“毅儿,我不看好李太宰!”   一句没头没脑的话,把唐慎心中的忧虑全说出来,李太宰就是李默,说到底大明的心脏还在京城,皮之不存毛将焉附,李太宰顶不住严阁老的压力,张经就做不长,宦海浮沉,只问胜败不问是非啊!   唐毅听着老爹的分析,默默点头,可是又暗暗摇头。   如果以现在的眼光来看,老爹的选择没有说的,可是把眼光放得长远,这么选择就是大错特错,甚至万劫不复!   说到这里,唐毅不仅想起了历史上的胡宗宪了,泼天的功劳,竟然落一个凄凉的下场,比起岳飞差不了许多,说到底还是站错了队伍,选错了边。   “爹,容孩儿说两句肺腑之言。”唐毅凝重地说道。   唐慎反倒轻松了,笑道:“你小子有主意,爹听着就是。”   “佞党小人或许一时得势,但是天下间总有浩气长存,黎民百姓,眼光雪亮,忠与奸,对与错,是与非,不会一直乾坤颠倒,黑夜过后白昼必然来临。坏人不会一直嚣张,好人不会一直被压抑……毕竟,严阁老已经七十六岁了。”   如果没有最后一句,前面的不过是正义必胜的空话而已,可是加上后面一句,意味完全不同,变成了血淋淋的现实。   严嵩势力再大,总不能让阎王爷给他活一天减一天,越活越年轻,严阁老终有成为明日黄花的那一天。而且凭着他的臭名声,继任者一定会清算严嵩,凡是和严党沾上边,下场绝对是身败名裂,不得好死。   唐慎的额头冒出了汗水,坐在椅子上,呆望着天棚,身体震颤。懊悔地说道:“险些一失足成千古恨,毅儿,爹明白了,还是要站在张部堂一边。”   “错!您没明白!”唐毅断然说道,唐慎一下子愣住了,不选赵文华,也不选张经,那到底该如何啊?   “毅儿,你没说错吧?”唐慎夸张地问道。   “当然没有,严嵩什么时候倒台,我不知道,可是张经一定在严嵩前面倒台,倒向严党是远虑,那么倒向张经,就是近忧。”   唐慎苦笑着摇头,“左也不是右也不是,我看还是赶快致仕算了!”   “其实也不错,可以好好陪陪姨娘,给咱们家传宗接代……”   “小兔崽子,你讨打是吧!”唐慎故意沉着脸,抓起砚台就砸唐毅,唐毅连忙躲过,笑嘻嘻说道:“何必动怒,儿子是提醒您,堂堂成国公的妹婿,用得着抱大腿吗?”   “成国公?就是好听而已,与朝廷大政,一定影响力都没有,指望不上啊!”唐慎仰着头叹道。   “呵呵,成国公不行,不是还有我吗!”唐毅一屁股坐在书桌上,凑到老爹身边,嬉笑着说道。   “你?”唐慎凶巴巴地说道:“小三元是不错,可是哪怕你成了六首,也要十来年才能成长起来,遮风挡雨,要是现在就露出骄傲的小尾巴,没准就被别人算计了,你小子可不许膨胀!”   唐毅也不反驳,淡淡笑道:“三元不行,六首也不行,可是交通行的掌舵的行!爹,您知道经过粮食一役,孩儿手上握着多少银子,东南有多少人要看我的脸色?”   “啊!”唐慎还真没有想到,不由得目瞪口呆。   “呵呵,如今交通行已经将总部迁到了苏州,股本超过千万,苏松闽浙等到的士绅大户,直接参与交通行的就有两百多家,上下游控制的作坊商铺,多如牛毛,上百万人指着交通行的产业养家糊口。”   唐慎听得目瞪口呆,他是真正想不到,当初为了建造运河弄出来的票号,竟然能发展到如此地步!   “爹,所以说,咱们父子已经有了自成一系的本钱,王崇古凭什么牛气,不就是有晋商撑腰吗?交通行比他们不差,您又握着乡勇,还有圣眷加身,凭着这么多本钱,何必给人家当小妾,做急先锋,您只管按照规矩办事,谁也不管如何的!”   吸!   唐慎真的想不到,万万想不到,不声不响,儿子竟然弄出了这么大的势力,相比之下,真是相形见绌。   “毅儿,爹,爹真不知道说什么好!”   唐毅笑道:“爹,什么都不用说,咱们是父子,是一家人!”   “对!靠着儿子不丢人!”   唐慎的大手和儿子略显稚嫩的手紧紧抓在一起。   ……   “嗯,老夫看过了请功的单子,很好。乡勇要大用,老夫准备建议陛下,正式编练十营乡勇,按照东南的募兵对待。”   一句话,从临时工转正了,唐慎慌忙拜谢。   张经随口问道:“听说令郎这次大战也做了不少事情,前不久还和赵文华一起被绑架了,可有此事?”   张经笑眯眯的,好像打听八卦消息的邻家老爷爷,可是唐慎的心却提了起来,果然没有免费的午餐,人家给了好处,就要逼着站队啊!   唐慎眉峰微蹙,说道:“部堂,这些日子都在忙碌,无暇顾及犬子,细节下官也不清楚,不如把犬子叫过来,让他仔细说说。”   “那好,就叫令郎过来吧!”张经放下了手里的单子,目光变得深邃起来。 第289章 谜一样的少年   唐毅迈着不紧不慢的步子,来到客厅,先给张经见礼,而后退到老爹的身后,垂手直立,恭顺的很。谁也想不到,这个年轻的小家伙竟然是诸多风暴的始作俑者。张经一双老眼,在唐毅身上来回逡巡。   似乎想把他看得彻彻底底,很可惜从头到脚,张经看不出一丝和普通学子不一样的地方,要说不凡,最多就是干净一些,潇洒帅气一些。偏偏就是这个小子,当初在杭州兴风作浪,逼得自己不得不收手。   过去了许久,张经的恨意已经淡去,甚至他有些感谢唐毅,要是继续查下去,恐怕张半洲早就命丧九泉。   恍惚之间,他甚至响起了三四十年前,也有一个丰神如玉,潇洒自如的男子,平定宁王叛乱,只手平定西南,一生立德立言立功,门生弟子遍及天下的当代圣人王阳明!   一个小小的毛孩子,竟然和阳明公相提并论,实在是荒谬,张经想甩掉荒唐的念头,却仿佛生了根,怎么也除不去。   张经只好颓然长叹,笑道:“行之,老夫听令尊说起,你被绑架遇了不少艰难,能顺利逃脱,甚是传奇,不知道能不能给老夫详细说说,我可洗耳恭听啊!”   老头摆出一副听故事的好奇模样,唐毅心头暗笑,张老爷爷,你这招留着对付三岁孩子吧,我才不会上当呢!   “回禀部堂大人,晚生被绑架以来,全靠着赵部堂运筹帷幄,面对倭寇虽刀斧加身,凛然不惧,义正辞严,堪称文人只表率。赵部堂气场之强,威势之盛,倭寇头目之一,郭天彪尚存一丝天良,不忍忠臣被害,故此在船舶临近白茅镇的时候,放了赵部堂,晚生也随着逃出。一路上又是赵部堂大展神威,筹算无双,智计百出,杀得倭寇狼狈不堪。家父能大胜倭寇,也多有赵部堂的功劳。”   唐毅一番话说完,别说张经,就连唐慎都闷哼了一声。   什么叫撒谎不带眨眼的,你小子可真敢说,赵文华昏聩无能,贪得无厌,人所共知,到了你这里,竟然成了文天祥和诸葛亮的合体,亏不亏心啊?   张经更是老脸阴沉,拳头紧握,又缓缓松开。   “行之,你是心学士子,荆川的学生啊!”   老头没往下说,可是唐家爷俩都知道老头省略的一句话:这么撒谎,对得起师门吗!   唐毅沉默一会儿,猛地伸出右手,举过头顶。   “晚生敢对天发誓,所说之词,有一点不实,甘愿天打雷劈,劈碎了算!”唐毅义正辞严地说道,心里却在不停念叨:“弟子可没说要劈我啊,千万别搞错了啊!”   张经没有他这么多花花肠子,虽然对赵文华扭转乾坤,多有不信,可是唐毅一口咬定,他也不好多说什么,以免造成以大欺小。   “呵呵,行之过了,老夫不是怀疑你的话,而是老夫听说绑架赵文华的人,似乎和他有些关系,你可曾知道一二?”   狐狸尾巴漏出来了!   果然是奔着赵文华的去的,你想弄赵文华,我没意见,甚至举双手双脚赞成,关键是不能拿我当枪使,这是唐毅的底限。   他长长出口气,说道:“部堂大人,晚生被抓之后,惶恐交加,昏昏沉沉,全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也不知道是何人绑架了赵部堂。若是老大人有所怀疑,不如去问问赵部堂!”   噗嗤!   张经喷了口老血,他要弄赵文华,还去问赵文华,这不是寿星老喝砒霜,找死吗!   越是把功劳推给赵文华,张经就越是怀疑。唐毅这小子肯定在说谎,他为什么要说谎,要保着赵文华?   多半就是畏惧赵文华的势力,或者赵文华给了他好处,才堵上了他的嘴,赵文华能给老夫也一样!   张经的老眼不停闪烁,唐毅倒是光棍,任由老头子怎么盯着,都大萝卜脸,不红不白,一丝破绽没有。   “哼,子诚,你以为老夫是何人?”   儿子不成,干脆找老爹,这就是所谓的柿子捡软的捏吗?   唐慎打起了精神,惶恐说道:“老大人殚精竭虑,忠勇无双,下官敬佩至极。”   “不要说这些废话,老夫想问你,老夫可是为了一己之私,相互倾轧,唯恐天下不乱的小人?”   “老大人说的哪里话,无论操守品格,都是下官的几辈子学不来的,您何必如此说,莫非,莫非下官做错了什么?惹恼了老大人?”   唐慎诚惶诚恐地说着,唐毅暗暗给老爹竖起了大拇指,心说行啊,又从偶像派变成演技派的潜力,再过几年就能领小金人了!   张经渐渐脸色铁青,冷哼了一声,“老夫索性直说了,你们或许以为老夫想要攻讦赵文华,不愿意插手,老夫认下了。可是老夫不是为了个人私利,而是为了抗倭大局!不说别的,赵文华在东南这些日子,吃拿卡要,敲诈勒索,多少官员都被他逼宫过?要不是老夫撑着,东南的大局早就被他弄得大乱了?子诚,你觉得老夫说得可对?”   唐慎不敢昧着良心,急忙点头:“浙江官员都很感激老大人主持公道。”   “嗯,还算老实!”张经冷笑道:“赵文华这个贼子懦弱无能,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和他的干爹一个德行。有他在东南,就没法上下一心,就没法拧成一股绳。”   张经站起身,走到了唐慎的面前,俯下身体,语重心长道:“子诚,老夫压了你的乡勇,是老夫觉着凭着现有的兵力,足以给予倭寇致命一击。不过此战过后,老夫看出了乡勇的实力,你们是一支比狼士兵更有潜力,也更加忠勇的人马。老夫下一步的战略就需要子诚帮忙!”   终于得到了肯定,唐慎眼圈发红,就像表决心,张经按住了他的肩头。   “子诚,老夫索性把下面的部署告诉你,伤其十指不如断其一指。真正的倭寇头子是王直,真正第一干将是徐海,麻叶和陈东比起徐海都是小菜一碟。老夫一直约束部下严防死守,而不主动出击,就是示敌以弱,同时我又给这些人送信,说要招安他们。”   张经轻蔑一笑,“老夫岂会和这些畜生同朝为官,我不过是在软化他们的斗志而已,等着吧,多则五六个月,少则三四个月,徐海按捺不住,大举进犯,老夫就给他一个天罗地网,彻底把徐海干掉!废了徐海,王直就孤掌难鸣,而且此人首鼠两端,狡猾有余,但是决心不足,是个商人的性子。老夫想要对付他,易如反掌……”   老头子往下的高论爷俩都没心思听了,互相看了一眼,都心领神会,唐毅判断的没错,那封信的确是张经的计谋,只是老头未免把事情想简单了。   “子诚,老夫和你说这些,是希望你明白,不是老夫不想害怕倭寇,更不是赵文华之流恶意中伤的那样。只要能把赵文华赶走,不让他捣乱,有一年半载,东南的大局就能扭转,到时候老夫就保荐子诚接掌浙江巡抚,日后抗倭大业就由我们完成,这是名标青史,万古流芳的事情,子诚,你还有犹豫吗?”   坦白讲,张经一番话披肝沥胆,听得唐慎热血沸腾,恨不得立刻纳头便拜,共图大事。   不过偷眼看了看唐毅冰霜一般的面容,唐慎凉快了。   “老大人深谋远虑,运筹帷幄,下官愿意为老大人之先锋,剿灭倭寇,万死不辞!”   张经沉默了一会儿,轻笑道:“只是剿灭倭寇吗?”   “这个……下官不好凭空捏造!”   “嗯!”张经气得闷哼两声,冷笑道:“好啊,好啊,缺了唐屠户,老夫也不会吃带毛猪,你们最好想清楚,和佞党奸贼走在一起的下场!”   老头子甩袖子就走,唐毅突然站了出来。   “老大人您等一等。”   “道不同不相与谋!”   “慢!”唐毅一步跨到张经的面前,“老大人,我看青山多妩媚,青山看我应如是。您也该小心明枪暗箭,善保自身才是。”   说着唐毅将那封密信塞到了张经的手里,老头子立刻愣住了。 第290章 观念碰撞   张经身为东南总督,日理万机,到了苏州一趟,核实战果之后,立刻上奏朝廷,然后就匆匆离开,停留不过一天半,很多人都以为张部堂和乡勇不对付,所以没留几天就走了。   这些人都小看了张经,作为宦海浮沉四五十年的老家伙,什么看不明白。   他排斥乡勇,就是担心地方势力做大,乡勇不同狼士兵,狼士兵打完了打发回老家就是了,可乡勇不同,他们是地地道道的地头蛇,一旦在东南生根发芽,就有尾大不掉的风险。   为了大明的祖宗江山,不得不为,如今乡勇眼看压不住了,老头提出编为正式人马,实则是想弱化乡勇和地方的链接,要说起来,张经用心之深,就连唐毅父子都未必看得透。   只是这样一位公忠体国的老臣,却是勇于任事,拙于谋身……   唐毅把从麻叶身上搜到的密信送到了张经手里,提醒他要小心有人借题发挥,暗算他。对于唐毅的好心提醒,张经十分感动。   他甚至有些迷茫,按理说唐毅倒向赵文华,就该以此为借口,把他扳倒。唐毅没有这么做,相反还提醒他注意,就代表唐毅没有和赵文华搅在一起,那为何又不愿意帮着自己干掉赵文华?   他到底怎么打算的?简直就像是谜一般。   张经是百思不解,他想来想去,只能说唐毅和唐慎良心未泯,不愿与党附严嵩,可是他们有忌惮严嵩的势力,不敢得罪,才选择两面讨好,两不得罪。   “疆场勇士,官场懦夫!”张经怒骂道:“没有你们,老夫一样能扳倒赵文华,除掉这个祸害!”   老头说着,又看了看书信,只是唰唰撕碎,根本没有在乎。   区区一封招安的书信又能如何,战场上阴谋诡计多了,况且又不是真正招安,只是诓骗人的东西而已,就算闹起来,他上书解释,再加上李默帮忙说话,还有什么好担心的。   当务之急是赶快做好战前的准备,争取一举消灭徐海,唐慎能打胜仗,老夫也不差什么!   君子和小人争斗,吃亏的往往是君子,小人往往看重现实,而君子往往在乎理想,自以为真理在手,天下我有,所以永远不能犯自以为是的错误。   “爹,我怕是没本事保护张部堂了。”唐毅颓唐地说道。   唐慎经过几天,也没有那么激动,只是淡淡说道:“凡事无愧于心就行了,只要咱们不跟着陷害张部堂,也就是了。”   唐慎的话刚刚落下,就有人跑进来。   “启禀老爷,少爷,赵部堂来了。”   送走了一个,又来了一个!   唐毅和老爹相视苦笑,父子俩一前一后,到了外面,把赵文华接了进来。   其实赵文华距离比张经近得多,无奈这位太惜命了,唐毅带着人来劫倭寇的后路,他倒好,请了十几位杏林高手,检查身体,开补药,又是针灸,又是刮痧。而后还请来一帮老道,给他做法驱邪,赶走霉运。   等他恢复过来,才听说又打赢了,而且还砍了麻叶的脑袋,赵文华匆匆前来,接收胜利果实。   “哈哈哈,子诚兄,你可生了一个好儿子啊!”一见面,赵文华就和唐慎勾肩搭背,亲密无间,胜过多年的好友。   进了驻地之后,赵文华先问道:“子诚,这次杀死了不少倭寇吧?”   “启禀大人,共计毙杀和俘虏的倭寇有六千多人,其中包括首领麻叶。”   “好,太好了!”   赵文华乐得眼睛成了一道缝,猛地一拍扶手,狂笑道:“乡勇真是东南之柱,国之干城。比起某人捧在手里,当成狗头金的狼士兵厉害多了!若非老朽昏聩,压抑乡勇,倭寇之乱早就平定了,张半洲误国误民啊!”   唐慎脸皮再厚,也不敢把功劳都揽到自己身上。   “大人,乡勇操练不错,加之保护家园,人人效力,麻叶又屡受挫折,军心动摇,才落败身亡。倘若倭寇准备充分,乡勇未必能讨到便宜。”   赵文华本想借着夸大乡勇功劳,打击张经,谁知唐慎不上道,弄得他不尴不尬。   “哈哈哈,子诚真是个实诚人。”赵文华干笑了几声,说道:“无论如何,子诚的功劳是人所共知,我已经给朝廷上书,不光赞扬了子诚,还提到了行之。老夫能够脱险,还多亏行之帮忙,要是不给行之讨一点好处,老夫心有不安啊!”   提到了自己,唐毅忙说道:“不敢不敢,梅村公,晚生可是说功劳都是您的,说漏了嘴可不好啊!”   赵文华一愣,随即哈哈大笑,“行之,听说张经来了,是老匹夫询问吗?”   这种事情没有必要隐瞒,唐毅苦笑着点头,“梅村公明鉴。”   “张经还说了什么,是不是要对本官不利?”   唐毅迟疑一会儿,笑道:“梅村公,晚生以为还是相忍为国,才是东南大幸。”   虽然没有直接回答,基本上也承认了。赵文华不以为然,冷笑道:“人无杀虎意,虎有害人心。不过老匹夫嚣张不了多久了,早晚有恶贯满盈的那一天,不会太远了,本官等着瞧呢!”   赵文华又和唐慎唐毅聊了好一会儿,主要就说乡勇的事情,询问有多少人马,战力如何,粮饷够不够,却官位还是缺武器,巨细靡遗,问了一个遍,直到掌灯时分,才告辞离开。   送走了赵文华,唐毅和老爹心情都不算好,从赵文华的意思当中,都读到了危险的信息,很显然赵文华是掌握了张经的把柄,不知道是不是通倭,但是张老大人都危险了。   “一个是用三分力气玩阴谋,七成功力为大局,另一个十足十的劲头都放在阴谋诡计上面,张部堂是未战先败啊!”   唐毅暗暗感叹,他虽然有心帮着张经,却也深知不能牵涉太深,把自己和老爹都搭进去。看来只有等待关键的时候出手,哪管只保下老大人的性命,也就算对良心有了交代……   唐毅打定了主意,他和老爹商量一下,父子俩准备先回太仓,等待朝廷封赏下来。同时也好好琢磨一下,乡勇下一步的发展,说到底,在复杂的局势面前,手上的实力才是王道。   数千乡勇,威严整齐,雄赳赳气昂昂,每到一处,都受到了热烈的欢迎。相比其他的军队,这些出自百姓之中的队伍,更加受到追捧。   不断有人送来干鲜果品,大馒头,煮鸡蛋,拼了命往大家伙怀里塞。   唐慎也知道这是收拾民心的最好机会,他果断下令,派出两千乡勇,分成五十个小队,帮助倭寇进犯当中,受到损失的百姓,重建房屋,整理农田,恢复生产。   什么叫子弟兵,这就是子弟兵!   别看这两千人不多,但是却让老百姓从心里往外,认同了乡勇。   这不,好些年轻人都蠢蠢欲动,想要加入乡勇的队伍。   回到了太仓,唐毅没跟着老爹回家,只是给老爹留下一句“小别胜新婚”就撒腿跑了,气得唐慎吹胡子瞪眼,发誓要拔了这个没大没小的兔崽子的皮。   唐毅哪能给老爹机会,他直接跑到了朱老实的家。   自从唐慎续弦之后,朱家就从唐家搬了出来。这几年靠着家具作坊,朱家就攒下了几万两的家底儿,在太仓也算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买下了五进的大院子,足有上百间房子,朱大婶还贴心地给两个儿子留下了东西跨院,给他们成婚用。   谁知这两个小崽子竟然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一起跑到了爹妈的面前,二话不说跪倒砰砰磕头。   “撒癔症还是吃饱了撑的,磕什么头!都给我滚起来!”   朱山挺起身体,沉着脸说道:“娘,您和爹不答应,我们就不起来!”   朱老实皱着眉,叼着烟袋,“说吧,我们听着。”   朱山咽了口吐沫,轻声说道:“爹,娘,我们想当乡勇。”   “我敢情是什么事呢!不就是当……当什么?”朱大婶突然从炕上跳下来,抓起鸡毛掸子,凶神附体。   “说,要当什么?”   吓得朱山都结巴了,“要,要当乡勇!”   “呸!”   朱大婶挥起手里的鸡毛掸子,劈头盖脸就打了下来,一边打还一边痛骂。   “没人心的兔崽子,老娘怎么就生了你们两个王八蛋!当兵,老娘把你们打死算了!”噼里啪啦,鸡毛掸子都打断了,还不解气,抄起胳膊粗的门栓,接着打。   可把朱老实吓坏了,这还不把孩子打出毛病,他赶忙拦住媳妇,又对着两个儿子骂道:“混小子,看把你娘气得,还不跟你娘说,你们刚才是胡说八道,没有这么回事。”   “不!”这两小子还来了倔脾气,朱海瓮声瓮气说道:“打死我们也要去。”   “二弟说得对,凭什么徐三那小子能骑大马当大官,我们就不行?”朱山瞅了一眼老娘,低声说道:“干儿子都当了官,亲儿子被关在家里头,也不知道谁是干的,谁是亲的!”   朱大婶被气得头发竖起,抓着丈夫,拿脑袋砰砰撞他的胸膛。   “你听听,你听听,这话有多么混!你给我把他们的腿打折了,下半辈子养着他们,也不能让他们败坏了门风,给祖宗丢人!”   朱老实这个为难,一面是媳妇,一面是儿子,他夹在了中间,这算什么事啊!   正在朱老实没有主意的时候,唐毅从外面走进来。   “哎呦,我的少爷啊,您可来了,快给我们家评评理吧!”朱老实好像抓到了救命稻草,赶快把唐毅请了进来。 第291章 姑爷   朱大婶坐在唐毅对面,抽抽搭搭说道:“谁不知道好男不当兵,好铁不打钉。两个兔崽子放着好好的人不当,想当丘八大爷,您说说,天底下还有这种道理吗?要不是死鬼拦着,奴家非打死他们不可,也省得丢朱家的人!”   “娘,当兵不丢人!”朱山仗着胆子说道。   “呸!当兵不丢人,你见过哪个好人家的孩子当兵了?”朱大婶抓起门栓,抬手要打,唐毅连忙拦住了。   “婶子先消消气。”唐毅温和笑道:“按照道理,我是没有资格说此事的,比价我爹管着乡勇,我鼓励他们去也不妥,不鼓励也不妥……”   “可不能这么说!”朱老实连忙摆手,诚惶诚恐说道:“公子,我们一家子能混得像个人样,还不都是您和唐爷赏赐的,给我们一万个胆子,也不敢说乡勇的坏话,都怪婆娘死榆木的脑袋,就是不开窍。”   朱大婶脸色涨得通红,狠狠白了丈夫一眼,在唐毅面前,也不好发作,只能暗暗发誓,等到没人了,非让他好看。   朱老实浑然不觉,躬身说道:“公子,您就给指条明路吧,我们都听您的。”   “你们家的事,归根到底要听你们自己的。”唐毅笑道:“大叔大婶,你们能不能说说,准备让两位哥哥干什么,心里有谱儿没有?”   一句话问住了两口子,朱大婶迟疑一会儿,才叹道:“说句掏心窝子的话,这两个东西让奴家是操碎了心,一夜一夜的睡不着觉。”   “怎么讲?”   “您看,他们两个五大三粗的,又二十好几,读书是不成了,可是让他们经商,又没有那个脑子,就那个败家的老二,上个月算错了帐,多给了人家二十银子。钱不在多少,生一个不识数的玩意,谁能受得了!”朱大婶气得直掉眼泪,两个小子把脑袋埋在了胸口,臊得不敢抬头。   朱老实也闹心地说道:“我琢磨着让他们学做木工,好歹是一门吃饭的手艺,可是人家也不干,两个大小伙子,家里头是有两个钱,可是也不能坐吃山空啊。况且他们都这么大的年纪,还没有说一房媳妇,没有本事,好姑娘哪能看得上他们。”   干哈啥不行,吃啥啥没够,还真成了两个累赘了,难怪两口子上火。   唐毅不动声色,又问道:“大叔大婶,你们没有办法,可是愿意两位哥哥浑浑噩噩一辈子?”   一句话戳到了朱大婶的痛处,她脸上都缩成了包子。   “少爷,两个玩意再混蛋,也是奴家身上掉下来的肉,哪能看着他们一辈子没出息,可是当兵是万万不行!”   “怎么就不行,徐三哥……”   朱海还要争辩,唐毅连忙摆手。   “你们就听着,让你娘把话说完了。”   俩小子给唐毅当过随从,别看唐毅没有疾言厉色,说出来的话比爹妈还管用,全都老老实实闭嘴了。   朱大婶哀怨地看了儿子两眼,叹道:“还用奴家说嘛,好人谁当兵,不都是犯了罪的才充军吗?再说一辈子当兵,辈辈跑不了,子子孙孙都抬不起头。我们家算不得什么,可也是良家子弟,不能让人家看不起。”   “嗯!”   唐毅点头,又看了看两个小子,问道:“你们呢,怎么就想着当兵?”   “当兵威风啊!”朱山眼睛里满是小星星,羡慕地说道:“徐三哥进城的时候骑着大马,黑衣黑甲,和,和戏台上的张飞似的。那么多人都看着他,这辈子就没白活儿!”   唐毅摇了摇头,“当兵不是你们想的那么容易,风光的时候少,受罪的时候多着呢!就拿这次战斗来说,徐三身先士卒,毙杀倭寇十几人,他身上的伤也有六七处,稍微偏一点,他就成了死尸,没法活蹦乱跳了。”   “啊!”   朱大婶连忙捂住嘴,一脸的不敢置信,猛地站起,一转头,对着丈夫怒道:“还愣着干什么,快去找药去,要是三儿有了三长两短,找你算账!”   朱老实摸了摸鼻子,心说和我有什么关系啊?不过他还是乖乖去找金疮药,朱大婶冲着唐毅万福,歉意道:“少爷,奴家想去看看三儿,他娘临死的时候,可把孩子托付给奴家了。”   “嗯,只管去就是。”   两口子匆匆离开,朱山和朱海偷眼看着爹妈消失了,立刻变了一张脸,可怜兮兮地哀求道:“公子,我们两个死活都要参加乡勇,你要是不收,我们干脆就去死!”   朱海附和,用力点头。   唐毅微微一笑,“你们真的想好了,当兵可是要受伤,要丢性命的,难道不怕吗?”   “怕什么,脑袋掉了碗大的疤,人家岳飞,常遇春,不都是当兵的,谁敢小瞧他们。”朱山偷眼看看唐毅,又认真补充道:“我们跟着公子,总不会吃亏的。”   唐毅忍不住笑骂道:“你们啊,就是蔫人出豹子,和大叔大婶装傻,其实心里头明白着呢!”   朱海憨笑挠挠头,“跟着公子那么多时间,账早就会算了,就是想糊弄我娘。”两兄弟一副奸计得逞的模样。   “唉,你们听着,当今武夫的地位确实不高,可如今到了改变的时候,东南倭乱,西北鞑靼入寇,原有的卫所兵不管用,募兵已经占去了东南的七成力量,如果现在你们进入军中,我敢担保,二十年后,如果你们能活下来,爬到总兵不成问题,而且二十年后,必定有天翻地覆的剧变,武人的地位一定会提高,而且开疆拓土,征服海外,都离不开你们!”   唐毅不是胡说八道,著名的张居正变法就在十几年后,如果一切顺利,他把张居正的机会抢到手里,到时候大刀阔斧改革,军队就是他的最好帮手。   唐毅没事的时候,就在苦心焦思,张居正可以说是明代权臣之首,可是他死后就人亡政息,还被反攻倒算,说到底是缺少两样东西,一个是兵权,一个是财权,君不见晋党把持九边,垄断两淮盐利,守住这两块,任凭风浪起稳坐钓鱼台,谁也不敢动他们。   几年以来,唐毅对钱财,对军队,都下了大工夫。他不光需要可供驱使的手下,还要像杨安、徐三,乃至朱山、朱海这样的铁杆心腹,才能撑起场面,军权在手,最起码能保住一家人的安全,实在大不了,就带着他们泛舟海外,做一个草头王……   “公子,这么说,你是答应了?”两兄弟异口同声说道。   唐毅两手一摊道:“我答应没用,还要你娘松口,我可怕她的门栓。”   又聊了一会儿,足足等到午时,朱家两口子还没回来,朱山自告奋勇,买了两只烤鸭子回来,他知道唐毅的习惯,还准备了厚厚一摞荷叶饼,细细的葱丝,加上些甜面酱。   三个人大吃一顿,朱山和朱海不断询问打仗的情况,唐毅都如实相告,让他们清楚,参军不是玩笑,这两个小子倔脾气也上来了,说什么都要当兵,唐毅不拦着,他们都准备离家出走了。   一直到了下午时分,朱大婶和朱老实才讪讪回家。   刚回来,朱大婶就到了唐毅的书房,犹豫了再三,问道:“少爷,三儿有媳妇了?”   “哦?这么快,谁家的?”   朱大婶一脸的错愕,“不是少爷帮他找的吗?”   唐毅一拍脑门,恍然大悟道:“是有这么回事,前几天的时候,我和老爹说了,他答应让姨娘帮忙,没想到找的这么快。”   朱大婶咬着嘴唇,将信将疑地问道:“听说是个侯府家的哩!”神态之中,充满了羡慕。   唐毅满不在乎,笑道:“姨娘是成国公的妹妹,她的圈子也就是这些勋贵了,不过所谓侯府,多半也是旁支,不也是武夫么,算不了什么!”   唐毅那语气,简直像喝凉水一般。可是听在朱大婶的耳朵里,简直天雷滚滚。开玩笑,就算是旁支,那也是出身显贵,不是他们这种小门小户可以高攀的。   “少,少爷,三儿,能配得上人家吗?”朱大婶战战兢兢问道。   “怎么说呢!”唐毅笑道:“徐三这次打得不错,他本来就是巡检,我爹和张总督,赵部堂都提过,朝廷应该会破格录用,多半会提拔为千总,然后等到乡勇重新编列,一个营官跑不了的,那就是游击将军,他才二十出头,如果再立些战功,冲到总兵副将也不是难事,毕竟武官升职和文官不一样。再说了,不还有我爹,有我吗,互相帮衬着,不会让徐三吃亏的,要说起来,一个破落的勋贵,能高攀上实权的总兵,是他们捡便宜了。”   朱大婶把下嘴唇都咬得没了血色,脑袋里面都乱成了一锅粥。   什么时候,小混混竟然成了狗头金,总兵哩,虽然比不得文官,但是当了总兵的妈,诰命也是少不了的。   朱大婶就不由得想起两个儿子,要是他们……呸呸呸……说好不让他们当兵的,怎么能松口,不行,不行,就是不行!   朱大婶咬咬牙,低着头若有所思退出了书房。   唐毅没有废吐沫和朱大婶讲什么道理,告诉乡勇有什么不同,而是让事实说话,果然到了第三天,朱家两兄弟兴冲冲跑来,告诉唐毅,老娘终于松口了,他们也能参加乡勇。   唐毅也替他们高兴,本想着在朱家安稳住着,突然当天傍晚,王家来人,送来了一份请帖。   “姑爷,请您过府一叙。” 第三卷 第292章 声闻于天   豌豆、黄豆、绿豆、红豆,蒸的不生不熟,打十颗鸡蛋,一点青盐,搅拌好了,就是驴大爷的饭,唐毅亲自送到了眼前。   小毛驴嗅了嗅,把脑袋扭到了一边。   “小东西,你可居功自傲,你家少爷还喝白粥呢!”唐毅气呼呼说道,小驴儿不为所动,反而把头扬得更高了。   “算我怕了你!”唐毅变戏法一般,掏出了一瓶芝麻香油,倒了一两多,顿时香气四溢,驴大爷乐得四蹄乱跳,大口大口吃起来,没一会儿满满的一盆吃得干干净净,也不知道那么小的身体怎么能装这么多吃的。   “你也吃饱了,陪我走一趟吧。”   唐毅揪着小毛驴的大耳朵,出了朱家,直奔王家而去。走了出来,唐毅想要骑驴,突然又想到饭后剧烈运动不利身体健康,人如此,驴多半也这样,还是牵着吧。   一路上小东西还不老实,看到了花花绿绿的东西,都想凑过去尝尝,别管是蔬菜水果,还是糕饼点心,只要驴大爷看上,就站在旁边,一动不动,不拿给它决不罢休。   不巧唐毅还没带碎银子,关键时刻只能刷脸。   好在太仓不认识唐毅的不多,就算不认识,看到这一对奇葩主仆,也愿意送点吃的。到了王家大门前,唐毅把一把韭菜塞进了小毛驴的嘴里,此时的小家伙头抬得高高的,要是低头,恐怕肚子里的东西都会跑出来。   “没出息的笨驴,大笨驴!”   唐毅碎碎念,敲响了门环,一个管家模样的人探头一看,忙问道:“可是唐公子?”   “正是在下。”   “哎呦,唐公子来了!”管家惊喜交加,撒腿就往院里跑,不多时,鼓乐齐鸣,大门洞开,家丁和丫鬟站在两旁。   王愔带着两个儿子王世宇和王世贤匆匆迎上来,王愔脸上的皱纹都笑开了花。唐毅就是一愣,他本以为双方上次都闹翻了,这次请自己过来,应该是陈氏,或者王世懋,哪知道竟然是他们三个,唐毅有心要走,王愔大笑着走了过来。   “唐贤侄,行之,你可算来了,老夫想死你了!”   他这么说着,王世宇和王世贤更是涌上来,一左一右,抓着唐毅的胳膊,用力摇晃,别提多亲密了。   “行之,回了太仓怎么不到家里来,莫非嫌弃我们不成?”王世贤故意沉着脸说道,王世宇怒道:“你这是什么话,行之可跟咱们不一样,人家日理万机,忙着呢,能抽空过来,真是蓬荜生辉,瞧,喜鹊都叫了。”   那是乌鸦好不!   唐毅暗自腹诽,遥想不久之前,这爷仨还动刀子动枪,逼着自己让出股份,前后差别之大,简直不可以道里计。   唐毅最讨厌的就是前倨后恭,更何况他也看得出来,这三位绝对有所图谋。不由得眉头微蹙,问道:“舅母可在?”   “舅母,我娘在后院礼佛呢!”王世贤见唐毅面带不悦,急忙改口:“说的是婶娘吧?她在后面督促敬美读书呢,每天都要三两个时辰,咱们先在前面边吃边谈。”   王愔笑道:“没错,你和敬美一起赶考,相处日子不断,咱们还应该多亲多近,咳咳,老夫上次有些失礼,行之不会怪罪吧?”   “岂敢岂敢!”唐毅皮笑肉不笑说道。   “爹,还在这儿戳着干什么,快去大厅吧。”   “对对对,这边请。”   爷仨连拉带拽,把唐毅请到了大厅之上,落座已毕。硕大的八仙桌子摆满了各色菜肴,光是用的餐具就讲究至极,一水的宋代官窑瓷器,都够开一个小型展览了。   在洒金屏风的后面,还有乐队挑动丝弦,乐声悠扬,吃个饭下这么大功夫,可谓是挖空心思,只是唐毅丝毫感觉不到舒服。从这爷仨笑容的背后,是浓浓的现实,正所谓礼下于人必有所求,他们越是卖力表演,唐毅就越是觉得恶心,哪怕是龙肝凤髓也吃不下去。   他不动,那爷仨也不好意思,王世贤和王世宇不断说着荤素笑话,唐毅就是哼哈答应,气氛怎么也热乎不起来。   就在此时,突然大门一开,王世懋笑着走进来。   “行之?你怎么来了?”   唐毅急忙把筷子放下,笑着站起身,说道:“表哥,刚刚王公子说你跟着舅母在读书,抽不出空!”   “哪有,我娘才懒得管我呢,对了,她倒是想要见你呢!我娘可说了,她的女婿可不能再干冒险的事了,要是你小子不听,她老人家就要退了亲事,免得妹妹担惊受怕。”   “那怎么行!”   唐毅焦急道:“敬美,我,我这就和舅母解释。”   说完他冲着王愔爷仨歉意地拱拱手,转身出了大厅,王世懋对着大伯和两位堂兄无奈地笑笑,一转身,跟着唐毅就跑。   只剩下爷仨,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白瞎了一番功夫,那个懊丧的劲头就别说了。   ……   “俗话说无事献殷勤,不是那啥就是那啥……他们到底啥意思?”唐毅边走边问。   王世懋一声轻笑,“还不是因为粮食危机闹的。”   “不是早就过去了吗,能有什么关系。”唐毅不解地问道。   “关系大着呢,他们不是有十五万石的粮食吗,赵旭给了三十万两的定金,可是赵旭他们被你整垮了,后续的钱也给不了了。”   唐毅眉头一皱,“给不了就给不了,三十万两定金扣下,不还是赚了吗?”   王世懋咧嘴苦笑,“要真是如此,就好了,有句话怎么说,人心不足蛇吞象。有了银子就要赚更多,一口气向几处作坊下了单子,订了五万匹丝绸,那三十万两银子就是先期的定金。结果呢,没过几天,人家作坊拿着银子去苏州兑换,结果你猜怎么着?”   “还能怎么着,银票是假的呗!”唐毅笑了出来,这事没人比他更熟悉了。“表哥,接下来呢?”   “还能怎么办,人家要求我大伯补齐定金,他拿不出,人家那边的丝绸都运过来了,他也没钱吃下,僵持起来。那几家作坊也不是吃素的,人家扬言要把大伯告到衙门,说他欺诈。我们太仓王家,千年的清誉都折在里面了。”   听完之后,唐毅总算明白了王愔父子为什么对自己这么客气,敢情是让自己帮忙填窟窿啊。   要说王愔父子,说句糙话,他们死活唐毅都没有兴趣,可损害的毕竟是王家的脸面,唐毅就不能无动于衷。   “表哥,要不我去见见那几家作坊,和他们……”   “不必了!”   唐毅没说完,一个怒气冲冲的声音就把他打断了,陈氏夫人冷若冰霜,从里面走了出来,到了唐毅面前,眼睛像刀子一样,吓得唐毅大气不敢出,岳母的气场实在是太强大了。   “哼,也算是见过风雨的人,还这么不自量力!你帮了他们一次,就有第二次,第三次……知道有人给托底儿,他们胆子就越大,早晚会给王家,给你招风惹雨。你小子娶的是我女儿,不是娶了王家,不用装什么烂好人,听明白没有!”   “是!”   陈氏三言两语,真把唐毅说得心服口服,这才是真正的明白人。其实唐毅也觉得自己这段时间有些同情心泛滥。   明知道张经和赵文华斗法,他还总想着掺和,救这个救那个,先管好自己算了。有朝一日,自己倒霉了,还不知道谁能出手呢!   “舅母,多谢教诲,感激不尽。”   “你也别废话了,你爹娶了后娘,在家里头也不舒服,我让人把凤洲以前读书的地方清扫出来,你和敬美都去安心苦读。记着,乡试的时候,拿回个解元,我就答应你们正式订婚,等拿到了状元,再回来娶我女儿,听到没有?”   这是逼着自己连中六元啊!唐毅这个无语,又不敢认怂,只好拉着王世懋闭关,为了终身幸福奋斗了……   就在唐毅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的时候,他的事迹已经通过不同管道送到了京城,一场更大的风暴酝酿起来。   玉熙宫中,精舍之内灯火通明,嘉靖皇帝刚刚从七天闭关出来,所谓闭关,不是揣着一兜辟谷丹,躲在山洞里搬运周天,咱们的道君皇帝还没有那么大本事。依旧要吃喝拉撒,睡觉休息,只是不和人说话,也不洗脸洗澡。   七天下来,嘉靖胡子拉碴,一身的味道,麦福和袁亨两个大太监正伺候着嘉靖梳洗,把身上的泥垢搓干净,又刮了脸,剪了指甲,换上一身崭新的道袍,迎着风口站着,衣带飘摇,恨不能立刻飞升九天。   袁亨激动地说道:“奴婢恭喜皇爷,道行大进,仙道可期啊!”   “好个巧嘴的奴婢,你一双肉眼凡胎,怎么能看得出朕道行如何?”嘉靖笑骂道:“别拍马屁了,这些日子有什么事情没有?”   麦福刚想要说话,嘉靖懒懒摆手,“刚出关,朕想听点好事,要是没有,你们就都滚蛋吧。”   麦福陪着笑,“皇爷,这回您可赶不走老奴了,真有好事!”   “当真?”嘉靖揶揄地说道:“别是又有什么祥瑞了?朕都听腻了。”   袁亨说道:“皇爷,这次可不是,是苏州,打了个大胜仗。”   “哦。”嘉靖提高了声调,“当真是大胜仗?”   “启禀皇爷,杀了四五千倭寇,您说是不是大胜仗!”袁亨笑道。   嘉靖兴奋地站起,骂道:“还愣着干什么,赶快去传严阁老!” 第293章 御笔   伺候嘉靖这条怪龙,绝对是挑战生理极限的事情,七八十岁的严阁老有时要披发仗剑,光着脚丫子跳大神,有时写青词写的哇哇大吐,更要为皇帝试药,吃得菊花喷血……   比起这些非人的待遇,三更半夜不睡觉已经是小菜一碟。   拜见了嘉靖之后,麦福送来了绣墩,严嵩谢恩已毕,坐了下来。   “严阁老,又扰你了清梦,朕于心不忍啊!”   “老臣上了岁数,早就没觉了,能陪着陛下聊聊天,是臣几辈子修来的福气。”严嵩乖觉地说道。   “哼,堂堂皇帝,和一个首辅大学士,凑在一起就为了聊天吗?”嘉靖的脸瞬间沉了下来,果然是难伺候,转眼之间就变了脸色。   严嵩忙诚惶诚恐,说道:“老臣有罪,请陛下息怒。”说着就要往下跪,嘉靖摆摆手,“那么大岁数了,好好坐着吧。朕问你,可有什么要紧的消息?”   不用问,一定是东南大胜的事情,严嵩早在一天前就得到了赵文华的急递,可是总不能比皇帝还有本事还大吧!严嵩只能说道:“老臣刚刚接到了东南总督张经的折子,说是在苏州打了一场大胜仗,全歼倭寇五六千人,倭酋麻叶授首,实在是近年少有的大捷。老臣恭喜陛下,贺喜陛下。”   “嗯!”嘉靖欣慰地点头,“听说这次负责指挥的有你的干儿子赵文华,跑到南方一趟,本事见涨,不错嘛!”   严嵩二十年如一日,伺候着嘉靖,无时无刻不再揣摩嘉靖的心思,对媳妇儿他都没这么用心过。几十年下来,严嵩总结了一套规律,基本上嘉靖的话要反过来听,他骂谁代表谁要高升,他夸谁,那可要小心了,搞不好就陷进去了。   如今嘉靖盛赞赵文华,谁知道是真是假。严嵩沉吟一下,忙说道:“启奏陛下,赵文华秉承圣命,南下祭祀海神,所做一切俱是陛下安排有方,慧眼识人。”别管对错,先拍马屁准没错,见嘉靖微微颔首,严嵩的胆子就大了起来。   “赵文华虽然韬略不足,但是眼光不差,敢放手下属,这一次大胜,浙东兵备唐慎,还有生员唐毅立功不少。”虽然一万个不愿意,严嵩还是把唐慎和唐毅推到了前面,不为别的,赵文华多大本事他清楚,真弄得完美无瑕,首先就招来嘉靖的怀疑,还不如自己先说了。   果然,听到了这两个名字,嘉靖露出了喜悦,“朕若是没记错,就是他们重创过俺答,从沙洲,到苏州,屡战屡胜,堪称国之栋梁。对了,严阁老,听说唐毅和严世藩还有过冲突,你怎么舍得把功劳给他啊?”   严嵩心中苦笑,御口亲封国之栋梁,不给能行吗!   “启奏陛下,外举不避仇,内举不避亲。该是谁的功劳,就是谁的功劳,不论犬子,还是唐慎,唐毅,都是陛下的臣子,在老臣这里,一视同仁!”严嵩义正辞严说道。   嘉靖盯着严嵩,见老首辅一脸凛然正气,没有丝毫的破绽,不由得感叹:“果然是宰相肚里能撑船,你和朕好好说说,仗到底是怎么打的?”   总算问到了实际,严嵩暗暗松了口气。   嘉靖是十足十的阴谋论者,他看问题从来和别人不一样,刚刚的几次发问,就是想看看严嵩什么态度,是否有偏袒,然后再决定相不相信严嵩的话。   显然,老严嵩凭着丰富的经验,轻松过关,接着他就把战斗的经过说了一遍。   嘉靖听得很仔细,从赵文华和唐毅被绑架说起,到如何脱险,如何遇到倭寇,严嵩把故事说的跌宕起伏,环环相扣,引人入胜,嘉靖都听入了迷。这本事要放在后世,那也是超级大神写手一枚,要不怎么说狼走遍天下吃肉,狗走遍天下吃屎呢!   相对而言,嘉靖对唐毅的事情更感兴趣,当听到他放水淹七军的时候,欣慰地颔首,当讲到他给麻叶投毒,害得他们拉了两天肚子,嘉靖更是哈哈大笑,畅快至极。他早就想把倭寇摆弄十八般模样了,听着唐毅的事迹,就仿佛替他出了胸中的恶气。   痛快,舒坦,比起神游八极,和诸天神仙梦游都爽快!   一口气让严嵩讲了三遍,直讲的老头子口干舌燥,眼冒金星,嘉靖才感叹说道:“曾记得三十二年的时候,小家伙就献计对付俺答,如今两年有余,年轻人也长大了,变得越发出色,我大明缺少的就是头脑灵活,肯做事,能做事的年轻人!”嘉靖感叹说道:“严阁老,你说读书人千千万万,怎么多数都越读脑袋越僵,成了榆木疙瘩儿,还说为君解忧,除了添麻烦就是添麻烦,都是一帮废物,这个唐毅朕一定要重用。”   曾几何时嘉靖也说过重用唐慎,这下子好了,爷俩的前程板上钉钉,谁也动不了了。严嵩在心里头动刀子,老家伙不是因为唐毅灌了严世藩一壶酒,就恨上了他,严嵩还不至于那么没品。   真正让严嵩嫉恨的是唐毅救了杨继盛,这些年弹劾严嵩的不知凡几,有人砍了头,有人下狱论死,有人丢官罢职,有人被赶到了边关吃沙子……不管怎么说,只要得罪严阁老,就没有好下场——唯有杨继盛一个例外。   如今杨继盛在泉州大练乡勇,和倭寇几次作战,胜多败少。更有人上书举荐,希望让杨继盛接任福建巡抚。   好家伙,不但没干掉杨继盛,反而让他活得更滋润了。   有这么一个例子摆在面前,谁还会在乎严阁老的威风,万一言官争相效仿,就算是严阁老浑身是血能做多少毛血旺,被乱拳打死老师傅,几乎是必然。   一想到这里,严嵩就恨唐毅牙痒痒。   可是他也看得出来,嘉靖这么喜欢唐家父子,根本没有下手的机会,但是难不倒老奸巨猾的严嵩,借力使力,借刀杀人,是他贯会的本事。   就听严嵩附和着嘉靖的话,“陛下,的确是不容易,老臣记得一年多以来,这是东南唯一的一次大胜,堪称唯一亮色。更加难得此战是以六千乡勇,对战同样数量的倭寇,双方势均力敌,竟然达成了一边倒的屠杀!可见倭寇并不如传言之中,凶神恶煞,能一个打十个,我大明还是有血性汉子,有勇往无前的猛士!”   严嵩的话本来没有什么问题,可是落到疑心病晚期的嘉靖耳朵里,每一句都带着刺儿,什么叫唯一亮色,分明是张经按兵不动,不敢和倭寇打仗。六千乡勇,对战同样数量的倭寇,还赢得如此漂亮,乡勇尚且如此,拿着朝廷饷银,靡费粮饷无数的正规军又该如何?   唐慎是血性汉子,是猛士,那么相对的,张经就是没有血性,就是懦夫!   严嵩没有明着说一句坏话,却把张经在嘉靖心中的形象摧毁殆尽,这份功力当真是举世无双!   果然,嘉靖脸色变得黑漆漆的,一双细长的眼睛,闪烁着鹰一般的锋芒。精舍之中,空气几乎凝结,严嵩,还有麦福都屏息凝神,只等着嘉靖爆发,下令拿下张经,换上赵文华。   这种场景麦福见得太多了,可是老太监依旧不寒而栗,一次次邪不胜正,在他的面前哪里是一个糟老头子,分明是千年老妖,化成人形!   千钧一发,突然嘉靖紧握着的手松开了。   “严阁老,朕还有一事不解,赵文华好好的为何会被绑架,还把唐毅也给绑去了?”   突然问了这么一句,严嵩脑袋空白了一秒,急忙说道:“启奏陛下,倭寇狡诈,假托文华家人,约他去秦淮,应天的官吏昏聩无能,坐视倭寇混入,没有丝毫准备,老臣以为应该……杀!”   真够狠的,为了避重就轻,替赵文华遮掩错误,就把无辜官吏推出来顶缸,说话之顺溜儿,显然不是一次两次了。   嘉靖长长出口气,“不要凡事都怪别人,说到底是自己不够谨慎,还需要历练啊!”   一句话,断了赵文华上位的路。   赵文华没法当总督,也就意味着张经还安稳。严嵩难免有些失落,他以为把嘉靖已经摸透了,可是道君皇帝时不时的,还能给他一些惊喜,让严阁老也感到措手不及。   “严嵩,有功将士要赏,要重赏,这个内阁拟个单子就是了。有一个人,朕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严阁老帮着参谋一下。”   “陛下请讲。”   嘉靖笑道:“就是唐毅这小子,屡次立功,还都是大功,朝廷不赏不足以激励人心,可是他又年纪轻轻,还没有考上进士,朕也不好过分超擢,是宽亦误,严亦误,阁老可有什么好办法。”   “这个……”严嵩眨了眨眼,突然福至心灵,笑道:“陛下方才说了,唐毅是万千读书人当中会做事的,是读书人的楷模,倒不如让唐毅巡视东南,慰问诸军,以示陛下爱民之仁德。”   “慰问诸军?倒是该好好问问他们,朕的粮饷都到哪里去了,都养了小妾不成!”嘉靖豁然站起,走到了龙书案前,提起毛笔,沉默一会儿,刷刷点点写到:书生能堪重任,文武该当如何!   两句话写完,嘉靖淡淡说道:“让唐毅到各军中,都带着这份御笔,让他们都好好看看!” 第294章 这叫什么事   皇帝和首辅一起盯着,大捷的赏赐很快通过,送到了苏州。   首先赵文华因为指挥有功,进位右都御史,加太子少保衔,提督江南浙东军务。从原本的祭海钦差,一跃成为和张经分庭抗礼的提督大人,赵文华可谓是春风得意,因祸得福,美得鼻涕泡都出来了。   倒是唐慎作为第一功臣,嘉靖有心厚赏,提拔他出任浙江巡抚,倒是被徐阶拦下了,徐阁老身为唐慎的座主老师,对这个前途远大,圣眷正隆的学生青睐有加。越是如此,他就越知道出头的椽子先烂的道理。   没有十年八年的积累,骤然跃升封疆大吏,根基不稳,后患无穷。因此徐阶坚决拦下了对唐慎的超擢。不过出于对功臣的体恤,嘉靖特赐飞鱼服,玉如意两对,就连朱希忠都被叫了过去,得了不少喜庆宝物,算了沾了妹婿的光,成国公也是乐得合不上嘴,这门亲事就算结对了。他亲自给唐慎写了一封信,还弄了二百匹膘肥体壮的战马,以京营的名义,借给乡勇,至于什么时候还,那就看唐慎的心情了。   除了赵文华和唐慎之外,从杨安、徐三,到何万全,何正浩,大大小小,凡是斩杀倭寇有功将士,一律大力升赏,特准编练十营乡勇,正式加入东南的作战序列,军饷武器一律比照其他人马。   赏官不说,每一颗脑袋都能在朝廷换六十两银子,比起鞑子的脑袋还多十两,可见朝廷对倭寇的厌恶。此外唐毅又许诺从乡勇的军费之中拿出一份,赏赐大家伙。一场大战下来,多的如同徐三一般,斩杀十几个倭寇,就能得到一千多两银子,少的也有二三百两。   瞬间太仓和苏州的市面上就多了一群土豪,他们抓着元宝银票,到处抢购,比如徐三这家伙,就从盐商手里花了一千两买下一处宅子,作为未来的婚房。   其他的士兵买地,买丝绸,买瓷器,甚至买媳妇……这群十足十的暴发户算是给苏州的百姓上了一课,你可以说武夫粗鄙,可以说野蛮,但是他们有钱是真的。   想不想也变得有钱,男儿就加入乡勇,那女孩呢,索性找个乡勇嫁了,保证能吃香的喝辣的。   比起什么广告都有用,乡勇一下子成了香饽饽。   有人要问,一下子赏了这么多,往后也是如此,会不会拖垮乡勇的财政,还真不用担心。把银子发给他们又如何,不论是绸缎庄,牙行,店铺,钱庄,多一半儿都挂在交通行的下面。   基本上就是左手转右手,普通百姓的消费能力弱,正好用士兵弥补,还能促进生意繁荣呢,这是乡勇的独门优势,别人是想学也学不来。当然了也不能过分纵容,有了钱就去滥赌,或者沉溺酒色,罔顾军纪,乡勇要不了多久就会垮台。   唐慎在三天之内,就抓到了七起赌博,没得说,凡是参与的士兵,一律打了二十军棍,赶出乡勇,另外又紧急制定措施,军饷和赏银都要存在交通行,除了少许生活费之外,其余大额支出必须写申请。   士兵离开乡勇的时候,才可以把银子领走,除了本金之外,还有一笔不菲的利息。另外如果遇到牺牲的情况,这笔钱就全部归属妻子或者父母。   唐慎拟定了条例之后,习惯性的去儿子的书房,想要找他参谋一下,看看有没有漏洞。刚到了书房外面,就见到唐毅抱着膝盖,盯着两行文字,咬牙切齿,恨不得给吃了!   唐慎同样咬牙切齿,过去就给儿子两巴掌。   “臭小子,这是传家的玩意,你弄坏了可是欺君之罪!”   “呸!”唐毅气得啐了一口,怒骂道:“什么狗屁欺君,是他在欺负我,欺负我知道呢!”   唐毅从座位上站起来,烦躁地走来走去,不停数落。   “您给评评理,这叫什么事?我明明给他们老朱家立了功,不赏赐也就算了,可是他不能坑人啊!”唐毅痛心疾首,哀嚎不止。   唐慎扫了眼条幅的两行字:书生可堪重任,文武该当如何?觉得铁画银钩,字迹可圈可点,不愧是御笔亲题。   “毅儿,陛下称赞与你,爹脸上也跟着有光,你何必耍小孩子脾气!”唐慎埋怨道。   唐毅用夸张地语气说道:“爹,你还没看明白啊,我要是背着这么个御笔,到各军营去慰问,宣誓皇恩,还不被人家打死啊!根本就是开群嘲光环,我敢说,一圈走下来,东南的军头能把我恨死!我还没当官呢,就得罪这么多人,还能不能愉快地玩耍了!”唐毅可怜兮兮地说着。   唐慎皱了皱眉,不敢置信道:“没有那么严重吧?”   “怎么不严重,您忘了祢衡是怎么死的吗?就是没事闲着,碰见谁骂谁,结果落了个身首两分,孩儿跑到满世界打脸,不是找死是什么!”唐毅凑到老爹的面前,低声说道:“要不上书请辞,就说我,我有足疾,走不了道,您说怎么样?”   “不怎么样!”   难得唐慎找到了鄙视儿子的机会,得意一笑,“你小子忘了陛下是什么脾气,没看见旨意上说让你十日内出发,还派了七太保周朔护送。圣意如此,要是抗旨不尊,往后你还想当天子的门生啊,做梦去吧!”   唐毅拧着眉,瞪着眼,左思右想,前思后想,上下左右都想了一个遍,貌似的确没法拒绝圣命。只是他一直用心经营关系,别管是清官,也别管是贪官,不管是锦衣卫,还是织造局,有钱大家一起赚,有酒一起喝。   不是没得罪过人,只是这么毫无意义红果果的顶着群嘲光环,开地图炮,还把文武都包进去了,你嘉靖皇帝倒是解气了,让我可怎么做人啊!   唐毅算是领略了什么叫做乾纲独断,敢情就是皇帝一个人舒坦,不管别人!   看着儿子苦大仇深,唐慎也于心不忍。   “毅儿,你看这样成不,要说东南的武将,我也认识不少,卢镗是咱们的好朋友,俞大猷这次升了总兵,也不能为难你,汤克宽也是好人,再有就是戚继光,他们都能体谅一二。至于狼士兵,人家本来就打仗强悍,再说了彭家父子,还有瓦夫人对你的印象都不错。你只要好好解释一番,我估计他们不会随便迁怒于人的。”   唐毅沉默了半晌,总算点点头。   “也只能如此了,老板张张嘴,员工跑断腿,谁让咱们这个老板不懂得体谅人呢!又挨骂,又挨累,试问天下,还有比我悲催的吗!”   唐毅无语问苍天,屋外雷声阵阵,吓了唐毅一跳,不会是老天爷都帮着自己鸣冤吧!   显然他是自作多情,伴随着雷声,绵绵不断的阴雨,嘉靖三十四年的春天到来了。   小唐拿出了花木兰的劲头,东市买骏马,西市买鞍鞯,南市买辔头,北市买长鞭……配齐了装备不说,又挑选了二百名精干的乡勇,由何正浩率领,朱山朱海跟着,沈林也喊着读万卷书,行万里路,非要跟着少爷混。   另外徐渭这家伙也从苏州赶了过来,一见到唐毅就哇哇痛哭,顿足捶胸,说什么都怪哥哥没跟着你,就让坏人把你绑走了,这一回哥哥一定要陪在你身边,谁敢对你不利,哥哥都跟他拼命!   徐大才子发自肺腑,感天动地,唐毅一点都不领情,分明是你丫的闲不住,想要跟着公费旅游。   唐毅拿他也没有办法,只能带上,先去王家辞别陈氏,又见了王悦影,两个人已经挑明了关系,一对小情人依依惜别,唐毅再三保证,一定多给她写信,沿途有什么好玩的,全都告诉她。   圣旨催的急,唐毅也不敢多停留,忍痛含悲,顶风冒雨,踏上了旅程。 第295章 义乌,不只是小商品   “早起走清河,沙河,昌平县,南口,青龙桥,康庄子,怀来,沙城,保安,下花园,辛庄子,宣化府,沙岭子,榆林,张家口,柴沟堡……”   唐毅骑着驴,念着地理图,开始了悲催的旅行,说他悲催,不只是要背着御笔,去刺激东南的武将,还因为两个太上皇。   一个是锦衣卫七太保周朔,作为老相识,问题还不算太大,另一个就麻烦了,是宫里派来的太监周纯,这位级别不高,架不住狗尿苔长在了金銮殿,人家是司礼监的,那可是和内阁比肩的衙门,就算跑出来一条狗,一只猫,都见官大三级。更要命的是这位还是个死心眼,一点不知道变通,凡事按照嘉靖的命令,唐毅一路所做之事,东南文武的反应,都要记录下来,如实呈报。   唐毅在出发第二天,进入苏州境内,请所有人吃了顿淮扬菜大餐,周太监吃得高高兴兴,回去就拿出了小黑本,写下了唐毅请客,花费白银五百三十两。到了晚上睡觉之前,这位还找到了唐毅,请他签字画押。   唐毅都想把周太监一本正经的脸抓过来,撕烂了。   开什么玩笑,吃顿饭也记上,这要是让嘉靖知道,还活不活了,一个大学生一年的俸禄还不到二百两,一顿吃了五百多两,你怎么那么有钱,是不是贪污来的?让锦衣卫查查吧!真到了那时候,唐毅就剩下哭了,还怎么愉快玩耍。   “周公公,做事认真是好事,可也不能太钻牛角尖,适当变通一下,大家都好,你说是不是?”   “哦。”周纯答应很痛快,随手又掏出下本,记下某年某月某日,唐毅说下如下言语……   唐毅的脸都白了,他一把揪住周纯的胳膊。   “我说周公公,你这是记起居注怎么滴?”   周纯惊喜交加,赞叹道:“唐大人真是聪明过人,怎么知道咱家记过?”   “看出来了,职业病晚期,已经病入膏肓,记住了,千万别浪费时间治疗,吃点喝点乐呵点就好!”   唐毅打发走了周纯,无语凝咽,仰望着洁白的棚顶,足足有半个时辰。   许是上辈子买不起房的遗憾,这辈子他有个习惯,就是走到哪里,都不愿意住客栈,要住自己的房子。苏州,松江,南京,杭州……到处都有唐毅置办的宅子,不要多大,一定干净整洁,清静优雅。   本来唐毅琢磨着走一圈就算是巡查一下自己的产业,也能满足虚荣心。   哪知道多了个要命的周纯,要是这位写上唐毅在东南房产上百处,嘉靖不找他的麻烦,其他言官都不会绕过他。   痛定思痛,为了给皇帝留下个好印象,为了维持他廉洁奉公的好形象,从第二天开始,大饭馆不去了,大客栈也不住了,每个人背五斤大饼,一块榨菜,一壶水,风餐露宿,走到哪里就在哪里露营。   小树林,荒郊野岭的破庙,水田旁,镇子外,到处都是他们睡觉的场所,十几天下来,首先受不了的就是周朔。   “我说行之兄弟,你不能这么坑老哥啊,老哥一把年纪,光吃大饼子,我都三天拉不出屎了,你可要可怜可怜我啊。”   “哦!”唐毅点点头,冲着沈林招手,沈林急忙把一个小箱抱过来,唐毅打开之后。仔细挑选,拿出一个小瓷瓶。   “老哥,这是巴豆粉,少许加点蜂蜜,冲水喝,一天三次,保证拉得畅快。”唐毅拍了拍傻眼的周朔,嬉笑道:“谁用谁知道啊!”   周朔看着瓷瓶,眼泪都下来了。   “我说老弟啊,你能不能别坑老哥了,咱们就住客栈,吃馆子,多花的银子走户部的账,又不用你出钱,还不成吗?”   唐毅犹豫一下,果断摇头。   “老哥,这是小弟第一次办陛下的差事,铺张浪费,让别人怎么看,为了小弟一世英名,你就忍一忍吧!”   周朔气得头发都竖起来了,在地上转了三圈,愣是拿唐毅没主意。   “我说行之,咱们就不能商量商量?”   唐毅没说话,而是用嘴努了努周纯的方向,低声说道:“只要你的一家子松口,我立马就让你舒舒服服过日子,要是不然……呵呵。”   周朔呆呆站着,心里头都被阴影给遮住了,要是能劝说周纯,至于找唐毅吗!办了这么多年的差事,就没遇到两个这么别扭的人。   你们都退一步能死啊?(唐毅和周纯很有默契地点头,的确能死!)   唐毅和周纯的冷战还不只是如此,周纯尊奉旨意,催促唐毅尽快去各个军中,唐毅则是玩起了农村包围城市路线,坚决不去重兵云集的杭州找不痛快,而是走湖州,经过昌化,直奔严州府,金华府……来了一个环杭之旅。   唐毅的算盘很精明,这就叫事缓则圆,拖得时间久了,大家也消化了消息,嘉靖也都热乎劲也去了,他再走走过场,也就糊弄过去。   周纯倒是不同意,很可惜作为一根筋,他根本说不过唐毅,反倒被唐毅忽悠的满天飞。说什么千里之堤毁于蚁穴,问题都处在地方官吏和士兵,他们没有廉耻,没有战力,才能让倭寇屡屡得手。   如果他们能见到陛下的御笔,必定感激涕零,士气大震,为陛下效死,陛下也会龙心大悦。   把高度都拉到了嘉靖身上,周纯还能怎么说,只好咬着牙跟着唐毅吃饼子,和凉水。   半个月时间,一行人总算到了金华府,义乌县。   看到了县城,好些人都哭了,无论如何也不睡在野外了。唐毅只好拿出了二十两银子,让沈林进城包了两家大车店,准备点热食。最重要的是弄点热水,敢情唐毅也受不了了,急需要清洗一番。   手巾搓过,一条条的泥垢落到了水里,唐毅都觉得浑身轻了三分,要飞起来的那么舒服。   “小二,挺会搓澡的,回头去我的书童那,领一两,额不,是三两银子。”   “谢公子赏!”小二兴奋说道:“公子,小的不是吹牛,搓澡,修脚,揉背,掏耳朵,小的全行,保证让旅途疲惫,一扫而光,精气神足的就想着大姑娘。”   唐毅把脸一沉,心说假假的我也是小三元,钦差一枚,哪能那么没品位,再说了,还有周纯盯着呢!让他写一笔沉溺酒色,我活不活了。   “小二,你们义乌有什么好玩的,对了,有没有小商品?”唐毅随口问道。   小二直接懵逼,“公子,啥是小商品?”   “就是针头线脑,锅碗瓢盆,小玩具,小工具啥的。”   小二斜着眼睛看了看唐毅,心里头一阵恶寒,心说这帮读书人都什么好啊,他乖乖说道:“您说的可是杂货铺子,县里倒是有几家,要不要逛逛?”   唐毅嘴角抽搐两下,也明白过来,眼下的义乌可不是后世大名鼎鼎的义乌啊!顿时兴趣阑珊,疲乏一阵阵袭来,眼皮直打架。   “算了,还是早点休息,好好睡一觉,明天还要赶路。”   从木桶爬出来,唐毅擦干了身体,换了一套宽大的中衣,就准备睡觉。突然外面传来一阵杂乱的喊声,惊天动地,把唐毅吓了一跳。   他急忙忙跑到了窗户前,举目眺望,只见街道上黑压压的,无数人群,看样子没有一千也有八百。每个人手里都拿着家伙,有锄头,有镰刀,有斧子,有菜刀,五花八门,样式众多。   “这,这是要造反啊!”唐毅惊呼道:“小二,快去通报县衙门,赶快派人弹压!”   唐毅正说着,周朔和周纯都跑了过来,徐渭更是穿着一只鞋,提着宝剑就来了。   “行之,不用怕,有哥哥呢!”   他们乱成了一团,小二想笑又不敢笑,唐毅突然瞪了他一眼!   “到底怎么回事?赶快说。”   “是是是。”小二笑道:“公子,您要是在义乌住一段,这些都是小菜一碟,我们这打群架不断,为了田地,为了灌溉水源,为了徭役,每年都有那么几场,死十几个人都不算什么。”   唐毅和其他人都脸色狂变,人命关天啊,他怎么说的这么轻松自在!   小二无奈叹口气,“公子,谁让咱们义乌穷呢,山多水多,就是田地少,为了争田争水,不拿出命拼,怎么活下去。不过今年和往年不同。”小二欲言又止,唐毅给了沈林一个眼色,一锭五两塞到了小二的手里。   小二喜笑颜开,“公子,小的就和你实说了,南乡的倍磊村有一处‘宝山’,听说山上有金子,有银子,前不久,有个叫施文六的盐商经过,带了好几千人,把宝山给钱抢了。咱们义乌的好汉子是吃素的吗,这不陈爷陈大成召集了上千的百姓,要把宝山给抢回来,您看着吧,今儿个夜里就有大战哩。”   小二说的轻轻松松,一点不在乎,可把唐毅他们都惊到了,这里还有没有王法了,几千人斗殴,官府都不知道管一管,真是该死!   唐毅有心插手,可是又弄不清义乌的风俗,只能暂且观察,到了第二天,天还不亮,鞭炮齐鸣,参战的义乌百姓回来了,据说他们出兵三千多,毙杀对方一千来人,血水把宝山都给染红了。   “我的乖乖,义乌人不光会做小商品,还是狠茬子啊!”唐毅看着得胜归来的百姓,彻底被他们的彪悍镇住了。 第296章 大杀器   唐毅和徐渭,还有沈林凑在了街边的茶摊,桌上摆着一大壶雨前龙井,徐渭一边喝着,一边吟诵:“蚤是伤春梦雨天,可堪芳草更芊芊。行之啊,以往我觉得江南的繁华就像是梦境,江南的人就像是芳草,柔弱可怜,胜在韧性十足,可以绵绵不绝,哪怕野火焚烧,也能春风又生,如今我眼中的江南变了,真的变了,你们知道为什么不?”   唐毅看着街道往来的人群,根本懒得理徐渭的无病呻吟,一旁的沈林撇着嘴说道:“青藤先生,弄点有难度的问题吧,三千男女老少,竟然杀了一千多对手,平均三个人就杀了一个,就冲这个比例,义乌的百姓就比一般的军队厉害。”   徐渭翻了翻眼皮,无奈笑道:“说的那么直接干什么,把大好的诗意都弄没了,和你家少爷一样!”徐渭一有机会就把唐毅捎上,绝不放过他。喜滋滋说道:“真是没有想到,我浙江竟然尤其凶猛的百姓,真是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啊!”   “有什么好得意的!”   沈林不屑说道:“都是和自己人打仗,杀再多流的都是咱们的血,有本事去杀倭寇,那才是真本事。对吧,少爷?”沈林看着唐毅。   “义乌的百姓,的确是好兵啊!”唐毅不无羡慕地说道。   其实就在全歼麻叶之后,唐毅和老爹进行了一次长谈,爷俩努力总结乡勇的优缺点。其中唐慎就提到乡勇乡勇,顾名思义,就把家乡摆在前面,保卫桑梓百姓的时候,他们肯卖力气,但是离开家乡,他们就变得犹豫了。   比如这一次浙江来的乡勇普遍不如苏州本地的乡勇,唐慎断言,如果是万人以上的作战,本地乡勇比例低于三成,乡勇的整体战力就会出现严重下滑。   换句话说,乡勇没法真正面对大规模的作战,这也是爷俩的心病。只能寄希望多多磨练,好好训练,用水磨工夫,把乡勇变成真正的战士。   在看到义乌百姓之后,唐毅突然有了更好的想法。为何不训练一支强大的机动力量呢!义乌百姓如此神勇,如果经过了严格训练,势必战力更加飙升,由他们作为核心,吸纳乡勇的精英,组成打击倭寇的拳头,其他乡勇作为辅助力量,互相配合,岂不是天衣无缝,珠联璧合!   唐毅越想越高兴,猛地起身,抓起徐渭的衣领,扯着他就走。   “这,这要干什么啊?”   “还能干什么,去拜会陈大成啊!”唐毅兴奋说道:“你不说是浙江人能打吗?正需要你这个老浙江去劝说,让他们加入乡勇,和倭寇拼杀。”   徐渭眼睛转了转,抚掌笑道:“我怎么没想到啊,走,咱们一起去。”   三个人离开了茶摊,找了个路人,一问之下,谁都知道陈大成的住处,就给唐毅他们指引了。为了表示诚意,唐毅又让沈林买了四样礼物,而后才赶到了陈大成的家门外。   离着老远看去,院子挺大,但是只有五间低矮的平房,前面是巨大的空地,此时摆满了座椅,百姓们围坐一起,正吃流水席,庆祝胜利。   一个中等身材,精瘦的男人举着酒杯,到每一桌敬酒,一连喝了几十杯,脸色不变,依然谈笑风生,举重若轻。   光是从气度来看,此人多半就是陈大成。   唐毅和徐渭迎了过来,先躬身施礼。   “请问你可是陈先生?”   中年人扫了他们一眼,一个大白胖子,一个俊俏的小白脸,都穿着儒衫,风度翩翩。他微微一笑,“二位看样子是读书人,我们这里只有浊酒腊肉,招待不起二位,你们请走吧!”   说完,陈大成把脑袋一扭,根本不看他们。   徐渭的脾气不小,顿时沉下了脸,“嚯,好大的架子,说句不客气的,就算到了总督巡抚的衙门,我们也是想进就进,想见谁就见谁,还没有敢把我们挡在外面的!”   “哼!”   陈大成冷笑一声:“好大的威风,只可惜我们这儿庙小,容不下大神。”   徐渭气得脸红脖子粗,怒道:“你就不想知道我是谁吗?”   “管你是谁,都给我出去!”陈大成猛地抬起脚,疾如闪电往下一踏,硬木的条凳碎成了两段。这要是踢在人身上,保证筋断骨折,不作二想。不只是陈大成,还有好些个年轻人都眼神不善,摩拳擦掌,想要动手。   唐毅一见情况不妙,好汉不吃眼前亏,他急忙拉着徐渭,两个人退出了陈家。   “真邪门啊,我徐青藤也有被扫地出门的时候,真特么的怪啊!”徐渭攥着拳头,怒道:“我非要弄清楚陈大成是什么人不可。”   唐毅虽然没有说话,可是好奇之心更胜。   两个人出了街口,由于都低着头,正好撞上了一个人,哗啦啦,酒坛子摔在地上,被撞的人怒骂道:“都瞎眼睛了,敢撞……”后半句这位硬生生收回了。   “是唐公子!”   “元敬兄!”   来的不是别人,正是戚继光。   一见之下,戚继光吓了一跳,忙赔礼道:“都怪末将这张嘴,冲撞了公子和青藤先生,我请客,咱们喝一杯。”   唐毅笑道:“是我们撞了元敬兄,弄洒了你的酒,该是我们请客才对。”   徐渭扣了扣耳朵,“我不管你们谁请客,反正我是没钱请客。”   他一句话,弄得大家都笑了起来。三个人一转身,随便找了一家酒楼,上了雅间,落座已毕。戚继光主动问道:“唐公子,你们可是去找陈大成?”   “你怎么知道?”唐毅问道。   戚继光挠挠头,嘿嘿笑道:“那个胡同里除了陈大成,我想不得还有谁值得公子和青藤先生跑一趟。”   “也是。”唐毅道:“看样子,元敬兄很了解陈大成了?想必你也去了不少次吧?”   戚继光伸出大手晃了晃,“足足五次了,比起刘皇叔还多了两次,可惜,人家就是不听啊。”   徐渭怒道:“陈大成算什么东西,还是狗头金不成?”   “青藤先生,你还别抬杠,陈大成这家伙真是个人物,要不,你听我说说……”戚继光滔滔不断讲了起来……   原来由于唐毅的极力推荐,唐慎将戚继光视作心腹,编练乡勇的很多重要任务都交给了他。戚继光也总能又快又好完成,深得唐慎满意。   不过在练兵的时候,戚继光也发现了不少问题,各地的乡勇性格不同,就比如绍兴文脉昌隆,出来的人也软绵绵的,杭州呢,那是天堂一般的地方,人也懒懒散散,不愿意服从命令。   至于宁波,温州等地,由于商贸繁荣,兵也沾了商人习气,凡事喜欢讨价还价。那个做派和有名的日本大阪师团差不多。   思前想后,戚继光就得出一个结论,越是繁荣的地方,人的花花肠子就多,必须找老实巴交的人,才能当好兵。   他主动请令,到各处寻找最好的兵源,找来找去,就到了义乌。他到了义乌,就听说了陈大成。   此人自幼习武,爱憎分明,虽然不通文墨,但是很有韬略,又急公好义,在义乌威望很高。   所谓“宝山”的问题已经有几个月,向前施文六带着一百来人,占据了宝山,让当地的两三百名乡亲赶走,后来施文六这家伙一口气弄来了两三千人,伏击百姓,打死了两百多人,重新夺取宝山。   要是换成别的地方,死了这么多人,早就找到官府,让朝廷出面。可是义乌的百姓没有,他们一边舔舐伤口,一边积极备战,推举陈大成为领袖,一口气集结了三千多人,趁着夜色攻击宝山,血战之下,付出了三百多人的牺牲,干掉了一千多对手,盐商施文六被陈大成扭下了脑袋。   听完了戚继光的叙述,唐毅和徐渭都惊骇不已,陈大成这家伙简直就是天然的将领,义乌百姓就是天然的士兵。   “元敬兄,听起来陈大成像个英雄,为何对读书人那么排斥呢?”   戚继光苦笑了一声,“岂止是读书人,朝廷的官吏,士绅名流,还有我们这些武夫,他统统都讨厌,懒得说话。”   “这又是为何?”唐毅追问道。   “还是怪朝廷吧人心给伤透了。”戚继光苦笑道:“义乌山多地少,土地贫瘠,民生困苦,正经出身的官员都不愿意来,十几年前,有一任县令是捐来的官,上任之后,搜刮地皮,大斗进,小斗出,贪墨修河银两,草菅人命,抢男霸女,罪行累累。有人上省城告状,结果巡抚和布政使都不管,还出卖了告状的百姓,知县在所有百姓面前,把人活活打死,尸体喂了狗。从此之后,义乌的百姓怨恨朝廷入骨,几年后,那个知县惨死在调任的路上,尸体被喂了野狼,有人就说是陈大成干的。”   戚继光感叹地说道:“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我找了几次陈大成,想劝说他投军,报效朝廷,很可惜他定见太深,根本不愿意和我多谈!我大明不是没有血性汉子,而是……”戚继光想骂两句朝廷,又觉得不合适,闭上了嘴巴,闷头喝酒。   唐毅低着头,眼睛不时转动,突然他一拍桌子,哈哈大笑,笑得戚继光都愣了。   “元敬兄,别人拿不下陈大成,我可有办法。”   “当真?”   “那是自然,谁让咱们陛下给了我大杀器呢!”唐毅突然想到了那份御笔,实在是太可爱了。 第297章 收服   一大清早,百姓从睡梦中刚刚醒来,就听到街道上马蹄作响,有衙役一边跑着,一边高喊:“钦差到!”   声音极高,大家都听得清清楚楚,听清楚了可是没错,但是大家伙都懵了,什么时候冒出了钦差,怎么从来没有听过。钦差大人也会跑到咱们这儿鸟不拉屎的地方,真是稀奇啊?   不像别的地方,一听到官员就腿软,义乌的百姓胆子大着呢,大家伙呼朋引伴,到了街上看热闹,一个个翘首以盼,想要看看钦差大臣是什么德行。   日头初升,一阵锣响,先过去八名雄赳赳的骑兵,没一会儿,钦差的仪仗就出现了,走在前面是肃静回避牌,接着是金瓜斧钺,刀枪棍棒,旗扇伞盖,一对对金碧辉煌,晃人的眼睛。   小孩子掰着手指头,数着数着就乱了,等到大家的期待到了顶点,钦差大人的轿子才出现在面前。轿子周围有四十名火铳手,四十名刀斧手,四十名长枪手,一排排整齐如林,脚步踏在地上,咚咚作响。   看得老百姓目瞪口呆,口水长流,乖乖,这就是钦差大人啊,好大的威风!   直到队伍过去,有些老人才反应过来。   “草民给钦差大老爷磕头。”   哗啦啦跪下一大片,砰砰磕头,来自骨子里的震撼那就不用说了。   仪仗穿街过巷,来到了陈大成的家门前,这时候大娇放下,有人撩开轿帘,唐毅迈步走出来。   嘉靖为了让唐毅当好差事,赏了他巡按御史的冠带,同县官一样,都是七品,蓝袍,二梁冠,腰里扎着银带子,所不同的是巡按是言官,胸前绣的是神兽獬豸,而非县官的练鹊,这一点差别被老百姓看在眼里,大家伙也不懂其中的差别,只觉得钦差大人太了不起了,往常县太爷就是青天大老爷,这位简直就是大老爷中的大老爷。   尤其是唐毅年纪轻轻,长得英俊潇洒,和戏台上的文生公子一般不二,更让人惊为天人。   昨天那位给唐毅搓背的小二买菜回来,看到人群黑压压的看热闹,说是来了钦差,他往里面一看,只说了句:他是钦差!就又惊又喜,直接混了过去。等到醒过来的时候,菜早就没了,他也顾不得上什么,赶快跑回了客栈,把钦差大人用过的浴桶给收藏了起来。   还真别说,过了一百多年,浴桶竟然拍出了天价……   外面怎么乱,唐毅没有在乎,直接让沈林去叩响陈大成家的大门,过了一会儿,陈大成才急匆匆跑出来,一见外面的仪仗,顿时吓呆了,浑身僵直,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大胆,看见钦差大人,还不下跪!”   “钦差!”   陈大成眼珠乱转,在唐毅脸上扫过,看了第一眼,只觉得这位钦差怎么这么年轻,再看第二眼,可把他吓坏了!   “怎么是你!”失声惊呼出来。   唐毅微然一笑,“陈大成,本官微服而来,你不愿意见我,如今本官穿着官服,带着仪仗过来,你有什么说?”   还能有什么说的,陈大成再强横,也不敢不敬钦差啊!   扑通,跪在地上,砰砰磕头。   “草民无知,请大人海涵,请大人原谅。”   一连磕了三四个头,唐毅心中的气愤散了不少,淡淡说道:“平身吧,还不请本官进去吗?”   “是是是!”   陈大成偷擦了一把额头的汗,在前面领路,唐毅迈步走进了院子。陈家院子宽敞,用三合土砸得地面,两旁放了不少石墩石锁,打熬力气之用,看起来还是挺勤奋练武的。   进入了屋子,唐毅缓缓向四周看了看,没有什么摆设,几乎就是家徒四壁。突然他发现了墙角有一个架子,上面摆着挂着一副甲胄,唐毅摆手,让人拿过来。   接在手里,仔细看了看,唐毅突然冷笑道:“陈大成,大明律载有明文,不许百姓私藏甲胄旗号,违反者仗八十,流三千里,若用之行凶,罪加一等。这副铠甲血腥气浓重,想来你杀了不少人啊。本官现在就让手下人砍了你的脑袋,你可服气?”   轰!   唐毅说话的声音不大,却好像是雷霆砸在了陈大成的脑袋上,震得他摇摇欲坠。   陈大成平时深受百姓拥戴,能轻松召集几千人,可是真正面对朝廷,他还是弱小的可以忽略不计。   他的身体不停颤抖,双膝一软,跪在了地上,轻蔑一笑,透着无尽凄凉。   “大人要杀小的,只管砍了小的人头就是,不过小的要说,就算杀了我一万次,我也不服!”   “你为何不服?”   “我,我为什么要服!”陈大成咬碎钢牙,悲愤地吼道:“那么多贪官污吏,草菅人命,敲骨吸髓,逼得乡亲流离失所,卖儿卖女,他们不该死我该死!那些豪商地主,纠集流氓无赖,抢占银矿,打死打伤无数父老,他们不该死我该死!如今堂堂钦差大臣,也欺压良善,为虎作伥,要杀我的脑袋,天底下还有说理的地方吗?”   最后一句,陈大成用力吼出,脖子上的青筋暴露,脸色紫红,简直像是发怒的狮子,徐渭和戚继光都不由得冲上来,担心他会伤了唐毅。   唐毅微微摆手,“哈哈哈,陈大成,你没问过本官来干什么,怎么就断定本官为虎作伥?这恐怕也是欲加之罪吧?”   “你!”陈大成一阵语塞,嘟囔道:“你还能干什么好事不成?”   “这句话问得好,来人请御笔!”   唐毅一声令下,沈林带着两个人,把御笔送到了桌案前面,挂了起来,唐毅带头,向御笔行了大礼,陈大成也傻了,茫然地跟随。   磕过了头,唐毅站起身,淡淡说道:“陈大成,你可认识字吗?”   陈大成头上冒汗,哆嗦着说道:“认得,写的是:书生可堪重任,文武该当如何。”   “好,说得好,圣上赐给本官这两句话,让本官巡视东南的各军。为的是什么,就是质问他们,朝廷信任他们,陛下倚重他们,给粮饷,给军械,给他们信任,可是他们怎么报国的?昏聩无能,外不能灭倭寇于海上,内不能保百姓之安宁!官府无能,文武渎职,不能保护百姓,使得你们这些豪杰英雄不得不奋起自保,一腔热血,男儿性情,本官虽然年幼,但是钦佩得很,请陈先生受我一拜!”   唐毅说着就躬身施礼,可把陈大成吓坏,比刚刚受到的惊吓还大!   一见面唐毅就要杀他,陈大成一腔愤怒,琢磨着脑袋掉了碗大的疤,再说了,你也未必敢杀我,义乌的百姓也不是吃素的。   可是当他看到御笔,听到唐毅亲口说出他是英雄豪杰,陈大成激动了,扪心自问,这些年自己虽然为了大家伙出力不少,可也做了不少违抗王法的事儿,哪里担得起这四个字,更承受不起钦差大人的礼。   他慌忙侧过身体,砰砰磕头,脑门都红了一大片。   “求大人不要折煞小人,小人罪该万死!”陈大人用力磕头,唐毅的嘴角露出了一丝得意的笑容。   他从戚继光那里知道陈大成的所作所为,就知道他对官员极度不信任,没有一丝的好感的。不过他并没有就此官逼民反,直接带枪投靠,下海当倭寇,说明他对朝廷还存在一丝幻想。   大明朝毕竟存在了一百多年,早已深入人心,就算再不好,善良的百姓也不想随意抛弃,就是这点民心,才是维系天下的根本所在。   陈大成这种人有点类似松江,他们反对朝廷,却又迫切希望得到朝廷的认可,在他们心中皇帝总是英明的,只是被佞党奸贼给蒙蔽了。   这不,陛下派了钦差大人,来责骂东南的文武,就是最好的证明!   陛下还是英明的,还是惦记天下苍生黎民的,只是他一个人,没法照顾过来这么多百姓,但是陛下毕竟还是想到了大家伙,这就是好皇帝……哪怕晚了一些,让大家伙多受了委屈,也没有什么可愤怒的。   几十年来的坚冰,比想象中融化的还要快,陈大成从一个离经叛道的坏分子,直接变成了拥护大明的好公民,一念之间就是这样奇妙。   如果让嘉靖知道他的御笔被唐毅用来收拾人心,也不知道是该哭还是该笑……   唐毅把眼睛哭得通红的陈大成拉了起来,让他坐在对面,陈大成坚持不坐,垂手侍立,就像是犯错的小学生。   “大人贵足踏贱地,可是有什么吩咐?小人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呵呵,要说起来,我也有所耳闻,义乌这些年人多地少,不时发生争执械斗,好好的大小伙子就死在了私斗之中,不值,一点都不值啊!”唐毅痛心疾首说道:“陈大成,我听说是从二三十年前开始,官员越发横征暴敛,民不聊生。固然有官员不肖,其实也有倭寇作乱也是一大原因,你想想,前线消耗那么大,就要加征税赋,最后还不是落到了大家的肩头。说到底对付倭寇不光是朝廷的事情,也是你我百姓的职责所在,你觉得可在理!”   唐毅温和的声音,好似有魔性一般,陈大成不停点头,痛心疾首说道:“草民愚昧无知,长了一双耗子眼,要不是大人提点,草民还糊涂着。没别的说,如果大人招兵,小民愿意第一个参军!”   唐毅看了眼一旁侍立的戚继光,微微含笑,戚继光把拳头攥得咯咯响,狠狠一挥!   “成了!” 第298章 胡宗宪和红梅阁   拿下了陈大成,事情一下子变得容易了,有了他带头,加上钦差大人的光环,三天之内,就有将近四千名百姓前来报名,要加入乡勇。   唐毅对这支义乌兵充满了期待,他不光要一支精干的力量,更要把他们培养成未来的种子,撑起乡勇的一片天。唐毅特意去找戚继光,结果一见之下,戚继光订立的标准比唐毅还严格。   比如要身强体健,最大不能超过三十三岁,不能有暗疾,祖上有罪犯的不行,小吏之子不行,商人之子不行,市民之子也不行,富裕人家的不行,读过三年以上私塾的不行……林林总总加起来,二三十项的禁忌,唐毅看起来都头皮发麻。   “我说元敬兄,选媳妇也不用如此吧?”   戚继光嘿嘿一笑,“公子,不如此怎么能选出一支强兵呢?兵要老实听话,不怕吃苦,没有太多的花花肠子,只有如此,他们到了战场上,才会不避生死,才会一往无前。我戚继光练兵,岂能只是对付倭寇?倘若有一日大军移师北上,和鞑子血战草原,复我大明天威,那才是英雄大丈夫所为!”   说话之间,戚继光顾盼自雄,强烈的自信涌动,唐毅都不由得被感染了。   “元敬兄果然胸怀大志,但愿老兄能学卫青霍去病,封狼居胥!”   “承蒙公子吉言,戚继光一定不辱使命!”   简短洁说,戚继光在义乌待了七天时间,一共选拔出两千三百多人,这还是他严格限制的结果,不然再增加一倍也没有问题。   除了陈大成之外,还有陈子銮、童子明、朱珏等人,都年轻力壮,是一把好手。   招兵结束之后,戚继光果断下令,全军向省城进发,绝不在义乌都做停留。   这也是戚继光总结的经验,他如果留在义乌练兵,士兵的三亲六故都在,军中关系复杂,他们互相抱团取暖,拉帮结派,想要训练就难了。把他们快速带走,在陌生的环境,他们只能服从长官的命令,操练起来就容易许多。   不过要想让这么多人立刻撇家舍业,难度也不小。好在有唐毅跟着,他写了一张条子,就从交通行支取了十万两银子。   戚继光给每个人发了五两安家费,当雪花白银放到百姓的手里,不少人都激动的热泪盈眶。其他没有选上的更是顿足捶胸,恨不得立刻成为其中一员。   五两银子不算太多,可是对于穷惯了的百姓来说,却是一笔不折不扣的巨款,消息在义乌传开,很多年轻人都跃跃欲试,把当兵看成了出路,日后的义乌也成为最重要的兵源地和将军乡。   唐毅盘算了一下时间,老爹多半已经回到了浙江替自己消毒,这时候过去,也不会惹来什么争议。而且唐毅也知道嘉靖的差事拖不得,要赶快交差,不能在未来老板那里留下坏印象。   钦差的队伍,随着戚继光的大队人马,一路疾驰,半个多月的时间,已经赶到了杭州。此时的江南暮春时节,草长莺飞,花木繁华,鸟雀齐鸣,声音悦耳,沉睡的青蛙从土里爬出来,发出嘹亮的名叫。   松鼠、野兔、山鸡、麋鹿,不时在路边跑过,看得人手心痒痒的。   戚继光带着弓箭,冲到了山林里头,没多大会儿,猎了一头梅花鹿回来。徐渭技痒,也找了片树林,差不多半个时辰,他只提着一只野兔回来,那个郁闷就别提了。   比起这二位,唐毅则是悠闲多了,他亲自动手,把鹿处理了,架上柴火,就开始烤鹿,一边烤着还不时涂上些秘制的香料,浓郁的气味分子遍布营地,弄得所有人都大吞口水。不少士兵自知没有份儿,全都躲得远远的,省得馋虫作乱。   戚继光和徐渭一人弄了一条鹿腿,啃得满嘴流油,剩下两条,沈林巴巴的看着,心说正好自己和少爷一人一条。还没等他下手,周朔迈步走过来,二话不说,拿出匕首,砍下了一条金黄的鹿腿,浓郁的香气简直让人都醉了。   他犹豫一下,又把另一只给砍了。   “七太保,你太不厚道了。”唐毅怒吼道。   周朔懒得理唐毅,只是指了指不远处的太监周纯,留下一句:“一条鹿腿顶一件事。”等到周朔迈着大步走了,唐毅才反应过来!   乖乖,还以为周太监是油盐不进呢,无论如何也不肯改变呢,原来一条鹿腿就把他撂倒了,早知如此,还怕他写什么啊,直接给点美味佳肴不就完了。   还是孔老夫子看得明白,食色性也!以前唐毅还怀疑过,为什么把食放在前面,现在才弄明白,原来孔夫子早把太监这路人给考虑进去了。   唐毅不无恶意地推测着,历代的起居注没准就因为一个个吃货而变了味道,如此说来,吃货才是历史的改写者……   带着烤肉的香气,唐毅大摇大摆进了杭州,戚继光去安顿人马,准备校场,唐毅则是去拜见张经,哪怕他一万个不愿意,圣旨如此,少不得要给诸位将领一点颜色看看。   哪知道出乎意料,张经竟然没在总督府,不只张经,卢镗,汤克宽,刘焘,熟悉的文武一个没有。   “不会是知道我要来,怕挨骂都跑了吧!”   正在唐毅胡思乱想的时候,一个蓝袍的官员一眼看到唐毅,疾步走过来。   “哈哈哈,行之你可算来了,要是再晚一天,我也走了,没说的,咱们喝两杯去!”来的人正是胡宗宪,和一年多之前,几乎没有什么变化,反而是唐毅,年轻人长得快,个头不比胡宗宪矮多少。   “既然是东翁相邀,晚生怎敢不去!”一句话,勾起了两个人的记忆,当初老爹成婚,唐毅一肚子别扭,自己跑到南方,还被胡宗宪招揽成为师爷。   时光飞逝,胡宗宪从当初踌躇满志的浙江巡按,原地踏步城郁郁不得志的巡按。倒是唐毅,连中小三元不说,还成为了钦差大人。   胡宗宪不由得感叹道:“行之啊,真是长江后浪推前浪,前浪死在沙滩上。老哥年逾不惑,一事无成,这辈子怕是完了。”   感叹着,胡宗宪把唐毅请到了红梅阁。   坐在二楼雅座,举目窗外,正是碧绿的西湖,水面之上,游船点点,苏堤上行人如织,不时有书生驻足吟诵,惹来应和之声。   “良辰美景在前,行之就不想赋诗作词吗?”胡宗宪一面给他倒茶一面笑道。   唐毅喝了口上好的明前龙井,苦笑了一声:“胡大人,你要是摊上我这么个差事,还能有心情赋诗吗?”   胡宗宪一愣,随即哈哈笑道:“我看没什么不好的,我大明立国一百多年,哪个生员能有幸成为钦差大臣,你唐行之是第一个,单凭这一点,就值得喝一杯。”   唐毅没有客气,和胡宗宪碰杯,一饮而尽,酒水进肚,淡淡的梅香萦绕舌尖,回味甘甜,他喝过的酒不少,如此韵味独特的还是第一次。   “胡大人,这酒……”   “别叫胡大人!”胡宗宪一摆手,断然道:“叫胡大哥,要不叫梅林兄也成。”   唐毅放下了酒杯,苦笑道:“那可不好吧,我爹比起胡大人还要年轻,我要是叫了你大哥,岂不是乱了辈分。”   胡宗宪不以为然,“哪有别那么多地说道,咱们各论各的,唐大人总不能抓着我的脖子,让我叫老叔吧?”   他说的豪爽,唐毅也笑着点头,“如此小弟就得罪了。”   “嗯,早该如此。”   胡宗宪又敬了唐毅两杯,然后才说道:“行之老弟,你问我这酒,这酒可有些故事……”胡宗宪微微一笑:“咱们先说说这红梅阁吧,老弟可是听说过李慧娘?”   “不光听过,我还写过唱词呢!”唐毅呵呵笑道。   胡宗宪一阵错愕,这才以手击额,恍然大悟,自己这不是班门弄斧么,人家的老师还有一位当代曲圣呢!唐毅写的唱词也是传颂江南,无人不知,和他比起来,胡宗宪可是差着不少。   “老哥献丑。”胡宗宪笑道:“行之,当年歌妓李慧娘随着奸相贾似道,游逛西湖,只因说了一句美哉少年郎,就引来了杀身之祸,而裴舜卿也因为针砭时弊,惹恼了奸相,一生所学不得展放,落了一个颠沛流离的凄凉下场,让人痛心疾首。”   话锋一转,叹道:“老哥为官十几年,见过有人一时不慎,只因一句话一个字就招来了大祸,也见过有人刚强不屈,落得廷杖加身,客死异乡。就如同那李慧娘和裴舜卿一般,老哥以为他们其情可怜,可也不足取,贤弟以为如何?”   胡宗宪貌似在说着戏曲,可是唐毅多精明啊,他哪能嗅不到异样的味道,红梅阁里有个奸相贾似道,本朝也有个奸相叫严嵩。   胡宗宪说裴舜卿和李慧娘的做法不足取,反过来就是说对待严嵩要小心谨慎,还不能随便冒犯。   话里话外的意思,怎么透着要倒向严嵩啊?   唐毅心中吃惊,胡宗宪是个争议性非常大的人物,最大的问题就在于他趋奉严党,和严嵩纠缠在一起,才落了个身败名裂的凄凉下场。   “梅林老兄。”唐毅脸色凝重,淡淡说道:“李慧娘和裴舜卿的做法兄看不上,可是贾似道一般的奸贼,也没不能长久掌权,不也被充军发配,身首异处,兄可不要胡思乱想啊!” 第299章 丧心病狂   酒一杯接着一杯喝,饶是胡宗宪的量儿不差,也喝得脸色通红,他把酒杯一扔,对着唐毅笑道:“老,老弟,想不想听听老哥的肺腑之言。”   唐毅急忙放下酒杯,道“梅林兄,小弟以为还是等着清醒的时候再说吧。”   “不,我此刻就是最清醒的。”胡宗宪伸出钩子一般的大手,抓住唐毅的袖子,说道:“老弟你不懂啊,久在官场,这一双眼睛被功名利禄给迷了,看不清了,唯有喝醉的时候,你的心就跑到了九天云外,再看看自己,也就没啥不明白的。”   唐毅很讨厌喝醉,他认为喝醉的人就是缺乏自制力的表现,不管干什么,没了强大的自制力,都做不成。   只是他发觉胡宗宪不是自制力差的人,他是想借着酒盖脸,说一些真正要命的东西!联想到东南的微妙的局面,唐毅的心骤然紧缩,怕是最不想看到的东西已经发生了。   唐毅屏息凝神,郑重说道:“梅林兄,请讲。”   “嗯!”胡宗宪点了点头,又是一阵可怕的沉默,突然胡宗宪放声大笑,笑得唐毅毛骨悚然。   “行之老弟,我胡宗宪只是巡按御史,可是我的祖上却是做过户部尚书,老哥也算得上世家子弟,不是那些泥腿子可比!”胡宗宪一句话说出,就觉得有些不妥,忙补充道:“老弟,我不是说你的出身不好……”   “我明白!”唐毅笑道:“恩师上泉公说过,出身不同,做人做事做官就不同,比如他老人家一生求稳求安,建树不多,却能平安无忧。盖因为他老人家的先人是寻常人物,能考上进士已经算是天大的幸运,不敢有太过的奢求,老兄身为世家子弟,有你的骄傲,有你的担当,有你的抱负,小弟清清楚楚。”   胡宗宪露出欣慰的笑容,俗话说酒逢知己千杯少,唐毅短短几句话,就说到了他的心坎上,十分熨贴。从读书的那一刻开始,他就发誓要超越先祖,要光大胡家的门楣。强烈的功名心,深深刻在了他的心头。   嘉靖十七年考中进士,嘉靖十九年出任县令,在任上胡宗宪做别人不敢做的,为别人不能为的,大刀阔斧,有手段,有魄力,和混吃等死的官吏大不相同。   “行之,我做了十几年的官,两任巡按,两任县令,都是七品。我扪心自问,政绩绝不在任何人之下,为何没人提拔我,为何没有我一展才华的位置?”   胡宗宪语带凄凉,坦白讲,明朝的进士还是稀缺资源,十几年的时间,最差也能熬知府一级,做得好的,换上一身大红袍。向他这样,在七品打转的不说绝无仅有,也是凤毛麟角。   唐毅叹口气,“梅林兄,小弟以为你也不要太过介意,我看对你的安排都饱含深意,是为了砥砺你的才能,无论军务还是民政,无论北方,还是南方,你都走了一个遍。如今到了东南抗倭,就是你一飞冲天的日子,我相信不会远了。”   胡宗宪错愕了一下,自嘲地笑笑:“行之,你不会是安慰我吧?”   “我这个人就是不会说谎话,撒了谎我的脸都会红。”唐毅无耻地说道,小脸白白净净,一点颜色不变,胡宗宪摇着头苦笑。   “或许老弟是对的,我也这么安慰自己,可是老哥不年轻了,我耗不起了,难道让我穿着七品官服,致仕回家,有什么面目去见先人?”   胡宗宪说着眼圈发红,拳头下意识攥紧,骨节咯咯作响,显示着内心强烈的挣扎。理想和现实的撕扯,最为痛苦不过,胡宗宪无意识地交叉十指,不停地搓手。   “行之,你见识高妙,你可知朱纨大人为何身首异处,对了,还有你的岳父王大人被调到了蓟辽?”   唐毅眼珠转了转,叹道:“东南的水深啊!”   胡宗宪咂摸了一会儿,哈哈笑道:“行之果然厉害,一语中的,东南的水的确太深了。要想搅起风浪,必须有强大的支持,才能放手一搏,老弟以为可对?”   “也对,也不对。”唐毅又叹了口气,他发现这次谈话比起以往任何一次都难受,都压抑,压得他喘不上气。   胡宗宪的意思很明白,他要倒向严党。唐毅的感觉就好像看着一个老朋友去跳火坑,那滋味相当不舒服。   “梅林兄,能给你支持的人不少,何必一棵树上吊死?”唐毅几乎是质问,一双眼睛紧紧盯着对面的家伙。   胡宗宪同样不好受,他也学着唐毅叹口气。   “行之,老哥和你开诚布公吧,京城的几个山头屈指可数,徐阁老、陆太保、李太宰。”他故意没说严嵩,可是两个人都心知肚明。   “他们固然都有些实力,可是我胡宗宪不想只是自保,我要做事,要做大事!朝廷之上,能左右国政的只有最强的一伙人,也只有他们鼎力支持,才能在东南坐稳,才能推行真正的变革,彻底解决倭寇的问题,毕其功于一役!”   胡宗宪说的没错,首辅和次辅之间的权力简直不可以道里计,哪怕逼着严阁老同意,只要他想,随便安插人手扯扯后腿,绝对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其余李默和陆炳,都是守着一摊,没法影响全局,自保有余,进取不足,都不是胡宗宪能够依靠的力量——只是和严嵩搅在了一起,那就是跗骨之蛆,狗皮膏药,贴上了就是无法洗刷的恶名,在大明的官场,道德破产了,别管做多高的官,有多少权力,都是沙滩的城堡,经不起风雨。   “梅林兄,你的心情我懂,可是凡事不能操之过急,或许等个三年五载,朝廷的局势明朗了,那时候梅林兄再大展宏图,岂不是更好?”唐毅循循善诱,希望打消胡宗宪的念头,可惜胡宗宪并没有听下去,反而一脸的悲悯。   他高昂着头,努力向窗外眺望,指着人来人往说道:“三年五载,或许朝廷会有变化,可是谁又能说得准?可是有一样我能说得准,那就是东南,就是抗倭的大局,如果拖个三年五载,又要有多少人流离失所,有多少人家破人亡?人间天堂,变成了遍地腥膻的地狱,我等得起,东南等不起啊!”   胡宗宪指着心口,泪水流淌,唐毅同样眼圈发红,他不是装的,而是自惭形秽,愧不能及。   其实胡宗宪所说,唐毅和老爹早就推演过了,他们的结论都是要努力自成一系,尽量不选边,保全自己,等待机会……说得再好听,都是把自己的利益放在了最前面,而胡宗宪呢,这个傻瓜竟然把东南的百姓放在最前面,难道你不担心会身败名裂吗?   “梅林兄高风亮节,让小弟钦佩。只是小弟以为东南或许还有转机,张部堂经验丰富,有厉兵秣马多时,想必会给倭寇致命一击,到时候东南的局势就会大为改观……”   没等唐毅说完,胡宗宪就摇头了。   “行之,我胡宗宪不是疯子,如果张部堂还能撑得住,我何至于如此啊!”   “什么?”   唐毅惊呼出来,“梅林兄,他们真的对张部堂下手?”   “没错,赵文华在三天前已经上书弹劾。”   “什么罪名?”唐毅追问道。   “是靡饷殃民,贻误战机!”胡宗宪毫不迟疑说道。   “胡说八道。”唐毅气得站了起来,他早有准备,可是真正发生了,才知道严党的疯狂,担负着半壁江山安全的重臣,竟然随随便便就下毒手,置百姓于不顾,自毁长城,丧心病狂,莫过如斯!   唐毅突然疾言厉色,狠狠盯着胡宗宪。   “梅,林,兄!你为什么知道这么清楚,说实话,是不是你已经和赵文华联手了?”   胡宗宪痛苦地点头,一行泪水从眼角流下来。   “行之,是我和赵文华联名弹劾的,你只管鄙视我胡某人就是了!” 第300章 你被利用了   沉默,可怕的沉默,唐毅突然抓起酒壶,咕嘟咕嘟,不停灌酒,整整一壶酒下肚,他的脸涨红的可怕,血液几乎从肉皮里迸出来。   “行之,别喝了,梅花酒后劲极大,会喝坏的!”胡宗宪劈手抢下了唐毅手里的酒壶,扔在了一边,唐毅摇摇晃晃,胡宗宪要去搀扶,唐毅狠狠甩手,一屁股坐在了地上,醉眼朦胧看着胡宗宪,看得胡大人一阵阵发毛,手脚没地方搁,别提多尴尬了。   “胡宗宪,你不是说喝醉了清醒吗,现在我也醉了,咱们就开诚布公。平心而论,我也讨厌张经,也不认同他的抗倭方略。可是你别忘了,此老历经两朝,清正廉洁,人品操守无可挑剔。对这样的人下毒手,百年以后,史书会怎么记载,梅林兄,你想过没有?”   胡宗宪浑身颤抖,冷汗湿透衣襟,他痛苦地说道:“行之老弟,为兄岂能不知?可是不如此如何能获得赵文华的支持,如何能攀上严阁老的大腿,如何一展心中抱负?我胡宗宪一人名节事小,东南百姓的安危事大啊!”   “哼,你就能保证赵文华会比张经好?我看他贪得无厌,除了捞钱一无是处,别忘了我可是和他一起被绑架的,论起对赵文华的了解,老兄未必比得上我。”   胡宗宪深以为然,笑道:“行之看得准,赵文华就是一块臭狗屎,可是老哥需要的就是他无能,只有他无能,他才会事事依靠我,听从我的安排。老弟,我给你说一点心得,你可愿意听?”   “讲!”唐毅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   “人人都说贪官可杀,可要我说不会做事的昏官比贪官更可怕,一个贪官拿了三成,还有七成留下来做事了,可换成一个无能的清官,虽然没有贪,可是什么事情都做不了,要他又何用?就以东南为例,每年耗费粮饷百万,最可怕的不是贪污了多少,而是策略变来变去,从朱纨到王忬,从王忬到张经,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一套想法,变来变去,一来一回之间,几百万的军饷就化为泡影,数年之功毁于一旦,倭寇越剿越多,老百姓损失越来越大,如此看来,东南需要的不是清官,而是一个干吏!”   放在平时,胡宗宪的这番高论,唐毅要给他拍巴掌,可是如今唐毅只有强烈的愤怒,他拍案而起,叱问道:“你说他们都不行,那你算得上擎天之柱,大明神剑吗?”   “算!”胡宗宪毫不迟疑说道:“我已经观察了两年时间,想了两年,我有足够的策略解决东南的倭寇。”   “终于见到比我还狂妄的人,你说吧,我倒要听听!”   “那好,就请行之老弟品评一二。”胡宗宪挺身说道:“有人认为倭乱起于市舶司,要我说,恰恰相反,市舶司被废,才是倭乱不可控制的根源。这个根源不解决,哪怕是扑灭了眼前的倭寇,朝廷的压力一旦送下来,倭寇势必重新猖獗。而且以我之见,废除市舶司是最愚蠢的举动,放着每年几千万两银子的贸易收入不要,死捧着祖宗律条,和拿着金饭碗要饭有什么区别?”   胡宗宪慷慨激昂道:“我若是掌握东南,就会推动恢复市舶司,即便不成,也要默许商贸往来,只要作坊运转起来,失业的织工就会重新有活做,不会铤而走险,桑农的生丝也有销路,不会饿肚子。他们收入增加,朝廷就能加税,就能有更多银子练兵。没有了破产织工和农户的支持,这是釜底抽薪,加强军备,这是增加我们的力量,两手策略,一阴一阳,就好比一个磨盘,一面让倭寇来源更少,一面杀死的倭寇更多。有个三两年,倭寇就会变成强弩之末,王直和徐海之流,都是商人本性,一旦觉得抢掠变得吃亏,就会动摇,就会妥协,到了那时候,倭寇之乱也就彻底平息了!”   胡宗宪热情洋溢地说着,唐毅的嘴巴张得老大,胡宗宪所说,不正是自己和老师唐顺之讨论的问题吗?胡宗宪眼光之毒辣,简直让人惊叹。   更让人叹服的是胡宗宪的勇气,他竟然说出没有市舶司,也要默许走私!你到底知不知道,海禁是朱元璋定下了的祖制,是万古不易的东西!   其实诸如唐顺之,甚至王忬,或许也有张经,这个时代最优秀的官员,他们不是看不出东南的根子所在,而是不敢触及“祖制”二字。而选择了绕道而行,结果废了九牛二虎之力,越绕越远,问题越来越多……   而胡宗宪,文采不及唐顺之,军务不及王忬,威望不及张经,其余私德更是天差地远,他就像是一柄钝刀,没有神剑的锋芒,却直指核心,一团乱麻,顷刻斩断。   大勇气,大魄力!   雄哉!胡梅林!   事到如今,唐毅万分肯定,平定倭寇的重任必定要指望着胡宗宪,除此之外,再无第二人选。   心态一变,唐毅越发同情起胡宗宪,这样一位注定标榜史册的人物,这样一位心怀天下苍生的大英雄,大豪杰,竟然要以勾结奸党,同奸党同流合污,开启他的伟大事业,真真是讽刺!   胡宗宪不知道吗,他一清二楚,可他还是义无反顾。和那些把自己的名声放在第一位的所谓正人君子比起来,胡宗宪光芒万丈,强盛无数!   唐毅眼圈泛红,他还能说什么,就算胡宗宪不去弹劾张经,以赵文华的作风,他也会上书,接下来张经的去留和生死,就看京城的博弈。简单说也就是严阁老和李太宰的较量,或许还有徐阁老。   别的事情唐毅不敢说,论起权谋算计,论起对嘉靖的了解,十个李默加起来也不是严嵩的对手,真正的变数就落在陆炳身上。可是凭着他和陆炳的几次接触,此人貌似强大,但是却有些银样鑞枪头。   不是唐毅编排陆炳,作为有史以来最强大的锦衣卫,陆炳的手段权力都毋庸置疑。可惜有一点,比起纪纲,钱宁,江彬这些凶名滔天的前辈,陆炳缺少了最宝贵的自我意识。   说白了他就是嘉靖的提线木偶,嘉靖让他凶他才敢凶,嘉靖不让,他就是一条乖乖的哈巴狗,或许也正是如此,陆炳才能一直稳坐宝座。   这样的人,别管拥有多大的权力,真正刺刀见红的时候,他就没了用处。   去掉了陆炳,凭着刚愎自用的李默,去搬倒老谋深算的严嵩,简直是痴人说梦。   “半洲公危矣!”   唐毅颓然长叹一声,猛地望着胡宗宪,怒道:“姓胡的,如果张部堂真的惨死,你继而蹿起,有朝一日,你也不会有好下场。做事留一线,以后好见面。要怎么保住半洲公,你给我拿出一个主意。”   “行之老弟,你智计无双,还用得着老哥吗?”   “哼,我想出来是我的,你想出来是替你自己赎罪,明白吗?”   胡宗宪乖乖低下头,思索了好一会儿。   “行之,我以为张部堂首先要做的是上书陛下,把东南的情况说一遍,而后把他进军的方略也送上去,让陛下御览。在旨意下达之前,最好能够按兵不动,只有如此,才能保住他的性命,最多就是致仕回家,行之以为如何?”   唐毅闷头想了想,胡宗宪说的不错,张经之所以被猜忌,就是因为和嘉靖沟通太少,一切都自作主张,没有顾忌嘉靖的面子,惹来了老板的不快,也给了严嵩见缝插针的机会。   闷坐了一会儿,唐毅站起身,“成了,我这就去嘉兴,想办法劝说半洲公。梅林兄,我也奉劝你一句,别跟严党走的太近,赵文华不是能长久的人!”   嚯,一个小小秀才,竟然不把二品大员放在眼里,是该说他狂妄,还是无知呢!都不是,唐毅就有这个本钱,不说别的,他现在顶着钦差的名头,虽然满世界拉仇恨,可是他有上奏的机会,而且他又和赵文华经历过绑架,如果唐毅跟嘉靖说点什么,赵文华还真够危险的。   一想到这里,胡宗宪的汗珠也流了下来,心说幸亏和唐毅沟通了,要不然这小子发起疯来,那可真就玉石俱焚了。   唐毅出了红梅阁,骑上毛驴,一路疾驰,回到了馆驿。   正好徐渭和戚继光凑在一起下象棋,只听棋子噼里啪啦作响,车冲马踩,炮声隆隆,小小的棋盘愣是让这二位弄出了千军万马的气势。   唐毅冲进来二话不说,拉起徐渭就到了里间,徐渭还不情愿,“呀呀呀,再大战三百回合!”   等唐毅一开口,他就老实,仔细听完之后,浑身被汗水湿透,半晌才颓然长叹,“行之,胡宗宪真是个人物啊!”   “嗯,此人光明磊落,心怀大局,的确是英豪。”   “哈哈哈,我说的不是这个。”徐渭冷笑道:“我是说天底下能耍唐行之,还把他当成枪用的,除了我徐文长之外,又多了一位啊!人生不寂寞啊!”   “你别胡说八道,梅林兄不是那样的人。”   徐渭晃着胖大的身躯,扶着唐毅肩头,感慨地叹道:“行之,胡宗宪为何和你说这些事,是为了保护张部堂吗?”   唐毅下意识点点头,徐渭放肆地大笑:“傻兄弟,人家是为了利用你啊!” 第301章 箭在弦上   “摆平我,我有什么值得下功夫的。”唐毅茫然说道。   徐渭夸张地说道:“行之,你不会被灌了迷汤,脑子坏掉了吧?连这点算计都没有看得出来?”   “别卖关子了,说说吧。”   “说就说!”徐渭轻笑道:“据我看胡宗宪根本没有那么高尚,他早就不甘人下,他知道赵文华是个饭桶,名声又臭,有本事的人都不愿意给赵文华办事。只要把张经扳倒,赵文华却而代之,他的地位必定扶摇直上,成为东南大局的事实决策者。掌握着大明半壁江山,几十万大军,无数钱粮,如果还觉得委屈,心不甘情不愿,这个人是不是有病?”   唐毅眨眨眼睛,貌似也有道理,胡宗宪的确不像他自己说的那么委屈,那么伟大,可是和严党合作,毕竟不是什么好事。假设交换位置,唐毅是觉得不会答应的……   徐渭不以为然,“行之,不是每个人都像你看得那么长远。当然,你不看得远点也不行,谁让你这么年轻呢!”徐渭嬉笑道:“胡宗宪眼看到了知天命的年纪,他要是再不奋起,这辈子就完了。就算跟着严党又如何,他只要在三五年之内,做出政绩,把倭寇之乱压下去,就算严嵩倒了,他凭着功劳威望,还有陛下的圣眷,也能安然脱身。”   听着徐渭的分析,唐毅下意识摇摇头,想和严党撇清关系,可没有那么容易。   再说了,徐阶那家伙外宽内深,兜里装着小黑本,谁和严党过从甚密,他能不记下一笔?   只要严嵩倒台,徐阶肯定不会放过胡宗宪,唐毅对此深信不疑,可为什么胡宗宪和徐渭都看不到这一点呢?   唐毅猛然惊醒,他是占了穿越者的便宜,从结果倒原因,就想到于知道了答案,找解题方法,难度直接下降了无数倍。   可是别人不行,他们再聪明厉害,也会没有透视眼,凡事都会往好处想。最起码最为心学弟子,徐渭做梦也不会相信温良恭俭让的徐阁老报复起来,会那么狰狞可怖,鸡犬不留!   “这么说胡宗宪并不担心倒向严党,会身败名裂?”唐毅跳出了思维误区,脑袋重新灵活起来,敲着桌子问道。   徐渭嘿嘿一笑,“至少不像表现出来的那么担心。”   “那他担心的是什么?”   “担心你,也担心你背后的人!”徐渭抱着膀,神气活现地说道:“唐毅可不是区区秀才而已,首先你的老爹和老师都是东南的大员,隐隐是独立于张赵之外的第三支力量,正所谓鹬蚌相争渔翁得利,扳倒张经就要让他们费尽吃奶的力气,如果你要是倒向张经,疯狂反击,他们未必吃得消。”   唐毅微蹙眉头,搓了搓手。   “似乎也有道理!”   “是一定好不!你可别忘了,张部堂是心学中人,你也是心学的弟子,江南又是心学的大本营,无论朝野都有强悍的力量,只是这股力量缺少领头人而已。如果由你指挥调度,胜算绝对不小。”   吸!   唐毅的脸色变了变,徐渭的说法打动了他。   “这么说胡宗宪把事情告诉我,就是取得谅解,也是安抚心学门人,降低张经倒下去的影响,避免双方立刻撕破脸皮,拼个你死我活。”   “聪明,你的智商终于正常了。”徐渭笑道:“只要给胡宗宪一点时间,让他站稳了脚跟。他就不需要你的帮助,甚至会把你视作眼中钉,肉中刺,欲除之而后快,信不信哥哥的判断?”   “信,怎么不信!我知道的事情太多了,不论赵文华还是胡宗宪,都有把柄捏在我的手里。”   徐渭摇头晃脑,在地上来回走动,笑着说道:“行之,现在情况明朗,你还不想办法帮着张部堂干掉赵文华,顺带着拉下胡宗宪?要知道张部堂是个君子,他不会把你怎么样,赵文华可是十足的小人,加上胡宗宪,这个,这个枭雄,没错,他就是枭雄,这俩人的威胁太大了。”   说完徐渭满怀信心看着唐毅,两只小眼睛都舍不得眨,似乎下一秒唐毅就会暴起,铲奸除恶,匡扶正义。   可是谁知唐毅竟然像老僧入定,坐在那里一动不动,也没有什么悲喜。   “乖乖,你不是最讨厌被人利用吗?怎么舍不得对胡宗宪下手?”徐渭怪叫着问道。   “的确有那么一点!”唐毅苦笑,他一想到“宝剑埋冤狱,忠魂绕白云”两句,心里头就无比酸楚。   胡宗宪以他无与伦比的牺牲,换来东南的安宁,而又在身陷冤狱,死在宵小之手,祸及妻儿,冤屈不下于狄青岳飞,一想到这里,哪怕是铁石心肠,也下不去手。   “文长兄,为了东南百姓计,为了天下苍生计,胡宗宪都比张经更适合那个位置。”   “怎么会,张部堂清正廉洁,文武才略……”   “不要说,办事不是选道德模范!”唐毅断然道:“东南之复杂我和文长兄说过,作为东南的掌舵人,最重要的本事就是调和鼎鼐,在各种势力中间找寻平衡。严党是朝廷最大的势力,东南倭乱又是大明最迫切的危机,如果严嵩放手,他还怎么当首辅?如今东南错综复杂,就在于上下没法一心,反复折腾,虚耗精力,坐视倭寇壮大。所以这一次,我们必须接受一个严党的总督!文长兄,你说天底下还有比胡宗宪更合适的严党吗?”   此话一出,饶是徐渭才智过人,也傻了眼。   严党也不是没有人才,可要么贪得无厌,要么不懂东南的情况,胡宗宪虽然不完美,可是他的方向正确,有做事的魄力、能力、毅力,除此之外,还有谁……   挖空了心思,徐渭突然眼前一亮。   “行之,要说真有一个人,比胡宗宪还合适?”   “谁?”   “就是你呗!”徐渭嘿嘿说道:“怎么样,有兴趣吗?”   “当然有,不过很可惜等我有资格迈入部堂一级,少说要十年之功,东南等得起吗?”唐毅苦笑道:“不是渊明偏爱此,此花开后少花开。就算被利用了也好,我都要助胡宗宪一臂之力,让他能掌握东南。”   “那张部堂呢?就看着他送死吗?”   “不,张部堂我们也要保!至少要让他安然致仕,否则我们会一辈子良心不安的!”   “不要总扯上我好不好,是你的事。”徐渭虽然嘴上说着,可动作却一点不慢,和唐毅一起出去,带着护卫,一溜烟儿,赶到了嘉兴。   两个人连口水都没喝,直扑钦差行辕,到了行辕,却被告知张经正在召开军事会议,唐毅也没法打扰,只能和徐渭在班房里休息。   唐毅闭着眼睛,不断思索如何说服张经,许是太疲惫了,靠在椅子上,没一会儿就打盹了,至于徐渭,更是鼾声如雷,口水都流了出来。   卢镗正好从会议室出来,路过班房正好看到了这两位。   “哎呦,行之,可把我想死了!”   如同钢构一般的大手抓住唐毅的肩头,疼得他龇牙咧嘴。   “我说卢将军,你轻点成不,想谋杀啊!”唐毅怪叫道。   卢镗连忙松手,憨笑道:“行之,我听说你当了钦差,巡查东南,怎么来的这么晚?”   “你还盼着我早点来啊!陛下让我问你们东南的文武呢,都怎么当得官,畏敌如虎,贪生怕死,对得起陛下的信任吗?”   卢镗被说得老脸通红,不由的攥紧了拳头,唐毅可知道他的武功,连忙赔上了笑脸,“卢将军,小侄可不想伤大家的面子,这不我绕了好大一圈,能拖就拖吧!”   “唉,我卢镗岂能不知,谁有愿意当缩头乌龟,陛下骂人也是应该。不过……行之放心吧,马上就有……”   卢镗正要说话,突然外面脚步声响起,汤克宽,俞大猷等人鱼贯而入,卢镗立刻闭上了嘴巴。   唐毅拉着徐渭和大家伙打了声招呼,其他人都知道唐毅来意,一个个闷头不说话,唯有俞大猷厚道,陪笑道:“行之,先去见见大帅吧,回过头我们洗干净脖子,一边瞻仰御笔,一边等着挨骂!”   他这一句话,算是给了唐毅台阶,他连忙抱拳,落荒而逃。   在士兵的带领下,唐毅和徐渭来到了书房门口,唐毅掸了掸身上的灰尘,努力平静心绪,口响了房门。   “进来吧!”苍老的声音透着疲惫,推开门,两个人走了进来。张经正在看书,头也不抬,随手一指,“坐下吧。”   “是!”   唐毅乖乖坐在了椅子上,两手放在了大腿上,显得有些拘谨。他真不知道该说什么,难不成对老头子说你要完蛋,我是来救你的?   好在张经先说话了,“行之,自从你进入浙江,一直都是慢吞吞的,唯独从省城到嘉兴,是马上加鞭,怕不光是为了陛下的差事,说吧,你有什么事情?”   “这个……老大人,晚生斗胆直言,您被弹劾了。”   张经听到这话,只是错愕一下,随即哈哈大笑。   “坐在老夫的位置上,上上下下,无数双眼睛盯着,被弹劾家常便饭,不被弹劾才奇怪呢!你说是不是?”   见张经满不在乎,唐毅着急道:“老大人,这次不同一般,您不能掉以轻心啊!”   张经把书放在了桌子上,呵呵笑道:“行之,你能来告诉老夫,老夫十分欣慰,不过你放心,区区宵小奈何不了老夫。”   见唐毅和徐渭都不停摇头,张经哈哈大笑:“既然不信,老夫就让你们见识一下,随我来!”   老头迈步就走,唐毅不明所以,只能紧紧跟随,到底要给自己看什么呢? 第302章 朝廷疯了   有人要问当官最重要的是什么,唐毅多半会回答两个字:关系。   政通人和,有了人和才能政令通达,正所谓众人拾柴火焰高,一个好汉三个帮,在风云莫测的大明朝,想要稳坐钓鱼台,就离不开绵密的关系网,就需要广结善缘,到了关键时候,才能一呼百诺,应者如云。   历来能坐稳高位的,几乎无一不是有求必应的万应公。   就比如晋党领袖杨博,此老在高拱清算徐阶的时候,出面回护徐阶,而等到张居正要对付高拱的时候,又出面保下了高拱。至于徐阁老,更是甘冒奇险,救下弹劾嘉靖的海瑞。   难道这两位政坛大佬都圣母病犯了,要做烂好人吗?   显然不是,就好像去葬礼哭灵,不是给死人看的,而是做给活人的。   就比如张经来说,此老几十年宦海沉浮,他的门生故吏,至交好友,数量多如牛毛。而且他常年在西南领兵,狼士兵对他敬畏无比。而且此老刚直不阿,为官清廉,无论朝野,都有很多佩服他的。   如果能在张经落难的时候,拉他一把,帮着老头子躲过杀身之祸,哪怕张经从此致仕,也会留下急公好义的名声。文官之间最讲究知恩图报,帮了张经,就等于帮了无数人,这笔买卖非常划算。   这也是唐毅积极筹谋,不辞劳苦的原因。只是他低估了严党的丧心病狂,也低估了张经的决心,唐毅清楚地记得,昨天张经带着他们到了一座宽敞的房间……   桌案上面摆着硕大的军用地图,江南浙江一目了然,张经兴冲冲给他们讲解情况。   “行之,文长,倭寇盘踞海上倭巢,易守难攻。大明水师守御有余,而进取不足。不能指望他们跨海远征,消灭倭寇,故此老夫采用示敌以弱的计策,诓骗倭寇上岸,然后才能一举歼灭。你们看,我们防备倭寇的主要有四地,其一是金山卫,其二是吴淞口,其三是刘河堡,其四是白茆港。”   张经一边说着一边画出了一个巨大的弧形防线,而后说道:“在金山卫东北是拓林堡,再往北是川沙堡,此两处的倭寇多达两万多人,倭酋名叫徐海,此人早年出家当和尚,还有个法号就明山,为人狡诈凶残,打仗很有一套。为了能拿下拓林堡,全歼徐海,老夫已经任命俞大猷为总兵,招募水师一万人,增加三百艘福仓沙船,联合江北水师,封锁长江口,防止倭寇向内地流窜。”   唐毅仔细观察,以俞大猷的兵力和指挥能力,足以挡住倭寇向北逃窜的道路。接着张经又往下说,他派遣浙东兵备唐慎,大将汤克宽,水陆人马一万五千,并民夫三万,在吴江和太湖之间设防,挡住倭寇向西的路径。   在南方,则是由提督赵文华,巡按御史胡宗宪,加上汤克宽和彭翼南,守卫嘉兴。随着张经一点点讲解,一张超级大网已经铺开。   三面的明军,都是江南的精华所在,总数超过五万。只要运用得当,不愁不能全歼倭寇。   对于胜利,唐毅没有任何的怀疑,真正让他忧心的是京城,张老头长于谋国,拙于谋身,下场如何,不能不让人担忧。   反倒是张经,意气风发。   “老夫苦心布置天罗地网,岂是宵小之徒,无知鼠辈能看清楚的。该如何用兵,老夫自有锦绣韬略,只等此一战成功,东南的局势立刻扭转。试问谁还敢弹劾老夫,光是东南的百姓就不会放过他们!”   张经抓着唐毅的肩头,笑眯眯说道:“行之,胡宗宪那家伙滑的很,他借着你传信给老夫,那老夫也劳烦你给传个信,告诉胡宗宪,老老实实的,要是再和赵文华一条道跑到黑,老夫不介意让他回家卖红薯!”   看着张经信心满满的样子,一肚子话都憋了回去。唐毅知道,这时候说什么都晚了,此一战老头必定要打,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但愿能如同老头所想,来一场酣畅淋漓的大胜,从此张经在东南说一不二,一言九鼎……   时间飞逝,唐毅在嘉兴住到了第五天,城外突然传来了猛烈的枪炮之声,喊杀惊天动地,整个城池都在颤抖之中。   唐毅的小院,徐渭紧握着宝剑,一副捐躯赴国难的悲壮架势,沈林找了一把短剑,凝眉瞪眼,就连小毛驴都受到了惊吓,低头大脑袋,躲在唐毅的身旁,不时用水汪汪的大眼睛,盯着主人,发出一声声悲鸣。   “都收拾起来,怕什么,连坚城都守不住,胡宗宪不至于那么差劲。”   唐毅见那两位和小毛驴都不信,他干脆打着哈欠去睡觉了,等到唐毅再度醒来,喊杀声枪炮声都消失了,只是偶尔街道有人喊马嘶,抬着受伤的士兵去诊治。   原来徐海率领四千余名倭寇从嘉善进犯嘉兴,彭翼南自负英勇,率领手下士兵城外迎敌,结果出乎预料,倭寇装备大量鸟铳,轰死二三百名狼士兵,明军初战不利。   胡宗宪红了眼睛,他亲自出城督战,卢镗也身先士卒,明军大举反攻,一阵冲杀,毙杀倭寇五百余名,徐海带着人马仓皇撤退。   攻击嘉兴失败,徐海不甘心退回老巢,他把抢夺的目标锁定在了苏州,带领手下倭寇沿着运河,一路抢掠,进入吴江境内。   唐慎早就带着人马等在了这里,经过先前一战的乡勇,此时兵精粮足,人人奋勇,最为重要的是乡勇也仿制成功了鸟铳,射程比起倭寇还远,还要歹毒。   一顿猛烈射击,接着乡勇疯狂追杀,徐海仓皇撤退,乡勇一直追出了苏州境内,徐海一清点人马,只剩下不到两千人。   连续的失败让徐海愤怒不已,他汇合手下陈东,总兵力超过五千,试图反扑。而此时东南的大军已经纷纷行动起来,大网开始收缩了。   西边乡勇快速挺近,北面是汤克宽,南面是卢镗和胡宗宪,三路大军汇集在王江泾,把徐海和陈东所部紧紧包围。   直到此刻,徐海才猛然惊醒,他已经陷入了包围圈之中。   徐海不愧是海盗出身,嗅觉灵敏,见事不好,立刻带领着手下亲信突围。明军又岂能放走大鱼,四面八方包围上来。   一战下来,斩首超过三千,另外有一千多倭寇溺死,乡勇悍将杨安俘虏倭首陈东,只有徐海带着少数倭寇逃走。   痛打落水狗的机会谁也不会错过,唐慎统御大军立刻北上,汇同总兵俞大猷围攻拓林堡和川沙堡。   徐海领兵抵抗半天,川沙堡即被火药炸开,紧接着拓林堡也失守,徐海再度亡命海上,退回倭巢。   大战前后不到十天时间,明军先后斩杀倭寇七千有余,俘虏近万,捣毁两处倭巢,解救被掠百姓二万有余,缴获白银二十余万两,丝绸十五万匹……   无论从杀敌数量,还是缴获规模,全都是前所未有,此一战堪称东南抗倭以来,第一大胜利,而且倭寇二号人物,徐海的所部几乎团灭,东南的军民百姓都大受鼓舞。   凡是参战的将领,不管是唐慎,还是俞大猷,卢镗,汤克宽等人都欢声雷动,庆祝胜利。在酒席宴前,大家互相看了看,有一个人缺席了,就是浙江巡按胡宗宪。   大家正百思不解,有人急匆匆跑到唐慎身边,将一封信交给他。   唐慎急忙拆开,只见儿子熟悉的字体映入眼帘。   “昨日锦衣突入总督府,张部堂被锁拿进京问罪。”   寥寥几个字,唐慎愣是看了四五遍才敢确定,惊呼出来:“朝廷真是疯了!”   前所未有的大胜,非但没有赏赐,反而被问罪,难道是乾坤颠倒,是非不分了吗?这世上还有王法吗?   岂止是唐慎发出如此质问,唐毅同样如此,从大战开始,心就悬了起来,唐毅甚至让徐渭请来心学的前辈,带上了百花仙酒的方子,送给张经,让他献给嘉靖。   天可怜见,自从王翠霞重新写出方子之后,唐毅就戴在了身边,倒不是他需要补,而是这玩意对所有男人都有致命吸引力,尤其是沉醉修炼的嘉靖皇帝,关键时候能扭转乾坤。   老头被猜忌,是由于和嘉靖沟通太少,圣眷不够,既然如此,就增加圣眷。当那位前辈把百花仙酒的方子送上去,哪知道竟然招来了张经的一顿臭骂。   “我张半洲一生戎马,走得正,行得端,若是靠着逢君之恶,进献邪物,对得起生平所学吗?告诉送方子的人,不要枉费心机,老夫宁可直中取,不向曲中求!我不信陛下会自毁长城!”   张经信誓旦旦说道,可是就在大获全胜的前一晚,数十名穿着飞鱼服,手握绣春刀的锦衣卫冲进了总督府。   “上谕:张经畏敌避战,辜恩负义,现由锦衣卫锁拿进京,交由三法司发落,钦此!”为首的锦衣卫五太保冷笑道:“老大人,跟我们走吧!”   一瞬间,张经仿佛苍老了十几岁,浑身都被冷汗湿透了。   他想说什么,张了张嘴,一个字也说不出,两个锦衣卫架起老头,就往外面走,上了马车,火速离开嘉兴。   在总督行辕的外面,唐毅安排了人手盯梢,见张经被带走,吓得连滚带爬,回到了唐毅的住处。   “报告大人,不,不好了,张部堂被抓走了!” 第303章 老臣心   “岂有此理,朝廷简直是疯了!”徐渭在地上一边走,一边痛骂,虽然他早就知道赵文华要整张经,可是他怎么也不敢相信,刚刚取得酣畅淋漓的大胜,被万民视作救星的两朝重臣,第一封疆大吏,随随便便就被抓走了,天底下还有没有道理可言?   徐胖子彻底怒了,他须发皆乍,眼圈充血,指着天空破口大骂:“欺天了,真是欺天了!古人说卸磨杀驴。如今磨还在,驴就宰了。拿下张部堂事小,可东南的百姓怎么办?好不容易扭转的大局又该如何?满朝文武都成了倭寇同党不成?”   徐渭大声地叱问,浑身气得不停颤抖。唐毅默默坐在椅子上,一声不发,可是他的愤怒比徐渭更加强烈,自从嘉靖即位以来,小人猖狂,君子被害,几乎成了家常便饭,从大礼议开始,到曾铣和夏言被杀,到朱纨惨死,再到越中四谏,乃至今天的东南总督张经,在大明朝想要有个是非对错,怎么这么难!   唐毅是立志进入官场,可是宦海暗流汹涌,风浪滔天,让人不寒而栗,彻骨心寒,或许兔死狐悲,就是这种感觉。有朝一日,自己要做的事情比张经所做的争议要大一万倍,那自己会落一个什么样的下场?   唐毅越想越怕,哪怕只是为了自己,也断然不能允许这种恐怖的事情发生!   “文长兄,陪我去见见张部堂。”   唐毅和徐渭从书房走出来,刚过二门,壮硕的七太保周朔站在了他们面前。   “啊,周兄?”他们一愣,周朔挤出一丝苦笑,将一块铜牌塞到了唐毅手里。   “拿着吧,锁拿张部堂的是我二哥,冲着我的面子,他能网开一面,至于别的,我也帮不上什么忙。”周朔羞愧满脸。   哪管做锦衣卫做得心如铁石,目睹此情此景,依旧是伤感痛惜。只是他们锦衣卫根本就是皇帝的一条恶犬,让他们咬谁就必须咬谁。即便是诬陷忠良,也不能皱眉。   “早晚有一天我们这些人都要下地狱,下十八层地狱啊!”   周朔踉踉跄跄,转身离开。   唐毅和徐渭面色严峻,他们上了战马,带着护卫,一溜儿烟冲了出来。   马蹄踏在青石的街道上,两旁不时传来鞭炮之声,很多店铺挂起了大红的绸缎,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胜利的喜悦,他们总算是打赢了,可是又有谁知道,带领他们获得胜利的人,正被当做罪犯对待。   黑白颠倒,是非错乱!   唐毅的心头被大石头重重压住,喘一口气都成为困难。他把多余的愤怒都撒在了战马上面,鞭子不停挥舞,用力抽打,战马一阵阵哀鸣。所幸没有把小毛驴骑出来,不然小东西可要倒霉了。   他们一路狂奔,足足跑出了一天多,总算在距离杭州还有三十多里的地方,追上了捉拿张经的锦衣卫。   唐毅纵马冲到前面,拦住了锦衣卫的去路,马蹄掀起的尘土,落在了好几个锦衣卫的脸上,嘴里。简直岂有此理,敢不把锦衣卫放在眼里,作死不成?   十几个家伙握着绣春刀就冲了上来,怒吼道:“小子,你是什么人,敢冲撞锦衣卫?”   “锦衣卫?有什么了不起的?”   “好小子,胆子够大的,连天子亲军,奉旨办案的钦差都不放在眼里,把他拿下!”百户叫嚣着,其余的小旗力士就往上冲。   唐毅一声冷笑,“钦差有什么了不起的,不巧,小爷也是钦差!”   这帮锦衣卫都傻眼了,钦差可不是大萝卜,随便冒出一个家伙就是钦差,谁信啊?他们还要往上冲,徐渭横眉立目,哇哇怪叫,掏出了圣旨,高高举在空中。   “圣旨在此,还不跪下!”   黄澄澄的旨意晃瞎了人眼,这帮家伙下意识双膝发软,就跪在了地上。负责看管张经的二太保方武纵马跑过来,一眼看到唐毅,失声叫道:“是行之兄弟!”   还真别说,唐毅在京城的那段日子,和十三太保经常见面,他出手大方,加上能说会道,和诸位太保都处的不错。   唐毅斜着眼睛看了眼方武,冷哼了一声。   “二哥,你想拿下小弟不成?”   “哪能,哪能!”方武尴尬笑笑,随即怪眼圆翻,怒吼道:“你们这些兔崽子,真是瞎了狗眼,连唐公子都不认识了?他救过老三的命,是咱们锦衣卫上下的大恩人,如今又是陛下钦点的钦差,还不赔礼道歉,不然拧下你们的脑袋!”   一众锦衣卫慌忙变了脸,陪笑着请罪。   唐毅随意摆摆手,“二哥,行个方便,我要见见张部堂。”   “这个……”方武眉头紧锁,“唐公子,实不相瞒,张经是陛下让捉拿的要犯,不准见任何人,你又何必同他牵连在一起呢!”   唐毅苦笑一声,“非是我愿意牵连,二哥,你或许已经知道了,张部堂刚刚打了泼天的胜仗,如今东南的百姓无不视他为救星。如果不让我见见张部堂,把一些话说清楚,你们能离得开浙江吗?”   此话一出,方武的脸色也变了,他能不怕吗,张经手握着十几万大军,尤其是那些桀骜不驯的狼士兵,一旦惹恼了他们,后果不堪设想。   可陛下圣旨又不能违抗,方武进退维谷,唐毅皱着眉头,把右手举起,在方武面前一晃。   “老七!”方武沉着脸,凶巴巴说道:“唉,我就冒个险吧,一刻钟时间,不能再多了!”   “嗯!”   唐毅点头,正巧路边有一处土地庙,他走了进去,随后两个锦衣卫把张经从囚车上带下来,也进了小庙。   才两三天的时间,张经笔直的腰板弯曲下来,鬓角的散乱,根根白发格外刺眼,眼睛变得浑浊,脸颊满是老年斑,总督的威风全然没有,仿佛一个风烛残年的老朽一般。   见到唐毅,老头错愕了一下,随即苦笑道:“行之,老夫还能见你一面,也算是侥幸啊!”   “老大人,快别这样说,东南的百姓无不感念老大人的恩德,您快坐下吧。”   唐毅搀扶着老头,坐在了对面,一看张经满脸憔悴,鬓发蓬松的凄惨模样,唐毅鼻子头发酸。   “老大人,晚生有错。”   “呵呵,行之,你自责什么,是老夫心高气傲,一意孤行,才落得今天的下场,我死不足惜,关口是东南的大局,只怕是要急转直下了。”   都到了如今,还在乎什么东南啊!   唐毅实在是不理解,“老大人,据我所知,赵文华只是弹劾您畏敌避战,贻误战机,恐怕罪不至死吧?”   “非也!”   张经晃了晃苍白的头颅,苦笑道:“行之,倘若没有王江泾大捷,老夫最多丢官罢职,可是打了一场胜仗,老夫必死无疑!”   “为何?”唐毅惊问道。   张经满脸苦涩,从嘴里吐出两个字:“欺君!”   一道雷霆,轰然落在唐毅的头上,他猛然惊醒过来。   难怪说锦衣卫要如此快速捉拿张经,还急匆匆押解进京,奥妙就在于此。   原本张经的罪过只是庸碌无能,最多赶回家就算了,可是王江泾一战,性质骤然变化。在严党的运作之下,变成了张经听说弹劾之后,才出战的,这叫什么,往小了说,是欺君之罪,往大了说,是养寇自重,图谋不轨。   虽然王江泾的大战,张经已经筹备了小一年,可是嘉靖不会在乎这些,作为一个疑心病极重的皇帝,张经的胜利越大,他越觉得脸上无光,越觉得张经在打自己的脸。唐毅都能想象得到,嘉靖会是如何疯狂。   也正因为嘉靖的愤怒,才使得陆炳害怕了,他不想被牵连进去,所以对张经雷厉风行,不讲情面。   “老大人,晚生斗胆问一句,您在战前,可是料到了今天?”   张经没有说话,只是苦笑着摇摇头:“王江泾一战,诛杀倭寇数千,又捣毁拓林堡和川沙堡,倭寇损失惨重。老夫一去,倭寇势必死灰复燃,重新猖獗。然则有此战之威,东南的军民百姓不会再怕倭寇,只有后继者能妥善处置,稳住大局,东南抗倭终有胜利一天。老夫个人生死不值一提。不过我信天理循环,报应不爽。行之若是有心,等到倭寇平定,奸党授首,到老夫的坟前,把消息烧给我,老夫也就心满意足了。”   “老大人,晚生以为或许还有转机,您老人家千万不能气馁。”   张经抓着胡须苦笑道:“行之,你觉得老夫还能活吗?”   “能!”唐毅咬着牙说道:“晚生一定竭尽全力,只是从此开始,我们不能错走一步,尤其是不能触怒陛下,否则就万劫不复了!”   张经的老眼闪过一丝异样,瞳孔紧缩,忙说道:“行之,快给我笔墨!”   破庙之中哪来的纸笔,张经情急之下咬破了手指,扯下一块中衣,刷刷点点写了起来,第一封信就是给狼士兵首领瓦夫人的,第二封则是写给京城的给事中李用敬和阎望云。   张经写完之后,站起身颤颤哆嗦,脸色又苍白了许多。   “行之,老夫能救则救,若是不行……要多多保护其他文武,为大明留下一口元气啊!”   唐毅抱拳拱手,“请老大人放心。”话刚说完,方武带着几个锦衣卫走了进来,架起张经,再次上路了。 第304章 帝王心   嘉兴的帅府,刚刚从拓林堡赶回来的文武坐了两大排,只是中间的两个位置空着,一个是老总督张经,另一个是浙江巡抚李天宠。   其实这两个位置可以不空的,只是赵文华自知理亏,张经没有被定罪之前,他是万万不敢来坐的,至于胡宗宪,他更是奸猾,早就随着赵文华一起泡温泉了,一来可以巴结未来的上司,二来也躲避尴尬。   如此一来,地位最高的就是浙东兵备唐慎,只见唐兵备阴沉着脸,都能落下雨水,他一言不发,大堂之上尴尬的气氛让人窒息。   最先承受不住的是汤克宽,他是张经最信任的部将,老总督被抓了,他不能不管!   “唐大人,还有诸位,大家扪心自问,张部堂待大家如何?”   众人默默无语,汤克宽气得胡子撅起老高,厉声说道:“你们不说,我说!先说卢兄,半年前有御史弹劾你擅杀,是谁压下来的?再说俞兄,你哭着喊着要练水师,又是谁出人出钱,求爷爷告奶奶,帮着你弄了三百艘战船?在座诸位,哪个没有受过张部堂的恩惠,如今部堂被奸贼诬陷,你们都怎么了?想装哑巴吗?”   俞大猷最厚道,被说的老脸发烧,忙站起身,拱手说道:“张部堂的确有冤屈,若能救部堂大人,俞某万死不辞。”   “哼这还像句人话,其余诸位呢?”   他锐利的目光,扫过在场每一个人,大家的脑袋纷纷垂了下来。汤克宽气得直翻白眼,点指着众人,“好好好,真好啊!人走茶凉,都是一帮忘恩负义之徒!”   卢镗坐不住了,沉着脸说道:“汤兄,我们谁都想救大帅,可是救人不是比声音大,你要拿出办法才行。”   “办法现成的,老百姓遇事还能上万民书,咱们东南十几万将士,大家一起上书力保大帅,俗话说法不责众,我就不信朝廷敢一意孤行!”   有一位参将哼了一声,讥诮道:“汤总镇,真是好办法!谁不知道咱们武夫说话不顶放屁,还上万言书,不怕朝廷把你当成同党办了?”   啪!   汤克宽用力拍,把扶手震断,怒吼道:“同党就同党,如今朝廷是非不分,我们早晚是个死,倒不如拼了!”   俞大猷慌忙说道:“不可意气用事,咱们好好商量,我看还是请唐大人拿个主意。”   在场只有唐慎一个文官,大家把目光都落在了唐慎身上,可是唐慎根本没在意,他突然起身,向着外面跑去,跑出了几十步,一转身,拦在了瓦夫人的面前。   “老夫人,您这是要去哪?”   “哪?回广西,和一屋子怂包在一起,老身丢不起人!”瓦夫人冷笑道:“都是带兵的武将,手下有人有马,想救人就去抢就去夺,在这里叽叽喳喳,能把人救回来吗?”   唐慎被说得老脸通红,忙解释道:“老夫人,朝廷有朝廷的规矩,不能乱来。依我看部堂大人功劳盖世,朝廷不会把他怎么样的。”   瓦夫人轻蔑一笑,“别糊弄老婆子,要是没事,你们至于如丧考妣吗?老身看明白了,张部堂是没救了,这大明朝啊,也没救了!老身不远万里,图个什么啊?你们汉人就喜欢内斗,要不是斗来斗去,至于连小小的倭寇都对付不了,还要指望老身?”   瓦夫人一顿手里的拐杖,迈步就走。   几句话说的唐慎脸像大红布一样,头一次他觉得做一个大明的官,竟然如此丢人!他担心张经一去,狼士兵失去约束,想要劝瓦夫人几句,可是又能说什么?只能眼睁睁看着老太太离去,落寞地回身,没走几步。   瓦夫人又转身回来,唐慎一喜,“老夫人,您不走了?”   “哼,别高兴太早了,老身是一定要走,不过请你们把路费给了,老身也不多要,这一次我们杀倭寇三千有余,每颗脑袋六十两银子,少一个子,老身跟你们没完!”   说完,瓦夫人头也不回,离开了总督府,留下了唐慎,瞠目结舌。   ……   夜色朦胧,唐毅和徐渭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了家中,沈林迎了出来。   “少爷,你可算回来了,老爷等了一个下午。”   “我爹!”唐毅忙迈开大步,到了书房,只见房间里面烛火通明,唐慎正在趴在桌案上,奋笔疾书。   唐毅几步走过来,扫了一眼,伸手抓起奏折,手上用力,唰唰撕得粉碎!   “啊,毅儿,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您老绝对不能写这封奏疏。”   “为什么,我要向陛下说清真相,保下张大人。”   “爹,您要是写了,才是催命符呢!”唐毅毫不客气地说:“如果您真的想写,那就上书弹劾,说张经图谋不轨,勾结倭寇,想要造反。”   唐慎顿时愣了,毛笔落在了身上,墨水到处都是,却恍然不觉。   “毅儿,你是要落井下石不成?咱们不能干对不起良心的事情!”   “爹,你要救人也要想清楚,不能胡来啊!”   唐毅拉过椅子,坐在了老爹的对面,痛心疾首说道:“您知道张部堂是因为什么罪名被抓的吗?是欺君!”   “怎么会?张部堂何曾欺君啊?陛下不能不讲道理啊!”   “老爹你就醒醒吧,讲道理的还是皇帝吗!”唐毅拍着桌子,大声说道:“陛下认为张部堂畏敌不战,赵文华一弹劾,他就出兵,这叫什么,这叫养寇自重!甚至严党四处散播,说什么北边朱皇帝,南边张皇帝,天下二分。此时任何人上书,都会被打成张经的党羽,坐实拥兵自重,割据东南的罪名。所以您上书,不是保张大人,而是推着他下万丈深渊,您懂吗?”   瞬间唐慎的脸色煞白煞白的,惭愧到了极点。   “唉,我好糊涂啊,险些铸成大错!”唐慎抱着头,痛苦地问道:“毅儿,不能上书,难道就看着张老大人丧命吗?”   徐渭也凑了过来,说道:“行之,一路上你都默默不语,可是想到了什么办法?你可是救过杨继盛的。”   唐慎仿佛抓到了救命稻草,忙说道:“对啊,上一次就是上书,陛下才改了主意,毅儿,咱们能不能旁敲侧击……”   “不行!”唐毅断然摇头:“严阁老虽然不算是圣斗士,可是同样的招数他一定会防着。最为关键是张经是李默的人,李默又是陆炳的师父,如果走锦衣卫的路径,不但没有效果,还会让陛下猜忌更深,以为张部堂的势力深入锦衣卫,深入内廷,后果就更加不堪了。”   唐慎和徐渭互相看了看,同声问道:“那该怎么办?”   唐毅看着眼前摇晃的烛光,无奈笑道:“张部堂的命就好像烛火,不论哪边的风,都只会催命,不能救命,当务之急,就是要定住风波!”唐毅盯着老爹,说道:“这是张部堂的血书,您拿着立刻去找瓦夫人,让她务必看在张部堂的面子上,约束部下,静候佳音,万万不能闹事。”   “好,我这就去。”唐慎刚要走,唐毅又叫住了他,随手拿出一张十万两的银票,“爹,狼士兵看重好处,拿银子堵住他们的嘴巴。”   “明白!”   唐慎转身离开,唐毅又对着徐渭说道:“文长兄下面就要劳动你了。”   “没说的,只要能救人,干什么都行。”   “嗯,你立刻去联络心学的士绅学子,告诉大家,绝对不要妄议,更不要上书。”   “好!”徐渭点头,转身要走,又好奇地问道:“行之,咱们都不动手,就能保住张部堂吗?”   “当然不能!”唐毅笑道:“不是还有我吗,你放心吧,我会让陛下放过张部堂的。”说话之间,唐毅的眼神中透着强烈的自信。   东南总督张经,浙江巡抚李天宠,两位大臣被抓,不亚于一场超级地震,在大明的官场引爆,所有人都瞠目结舌,不明所以。   就在张经被带到京城的路上,一封由赵文华撰写的请功折子送到了京城,和往常一样,赵文华的折子都先送到严嵩的府邸。   严阁老和儿子严世藩,还有好几个心腹爪牙都焦急地等待。   拿到了折子之后,严世藩迫不及待看了起来,没等看完,他冷笑了一声,做了个和唐毅一样的动作,都给撕得粉碎,怒骂道:“梅村真是没长进,就凭他的折子,不但拿不下张经,还会把他自己害了。”   陪在一旁的侍郎吴鹏笑道:“东楼公,论起春秋笔法,化腐朽为神奇,谁又是你的对手,还是请东楼公口述,小弟执笔。”   “嗯。”严世藩点点头:“梅村把什么功劳都揽在自己身上,陛下能不起疑吗?要想让陛下深信不疑,关口就是如何分功,梅村有督战之功,那个胡宗宪负责筹谋,至于临机专断,就,就给唐子诚吧!”   严世藩自嘲笑笑,“陛下知道我和唐家父子不合,不会疑心我们故意让唐慎出风头。对了,身先士卒的功劳给俞大猷和广西的那个娘们,让陛下知道张经连个女人都不如!哈哈哈,哈哈哈!”   众人互相看了看,都露出疯狂的笑容,严嵩的府邸,鬼气森森,令人悚惶!   经过严世藩精心炮制的奏疏送到了西苑,嘉靖刚出关,就被太监袁亨送到了他的面前。   “皇爷,东南大捷!”   “哦,捷报多了,都是猫猫狗狗,三个五个也敢报捷,张经的脸皮越来越厚了!”嘉靖冷笑着骂道。   “回禀皇爷,这回是真正大捷,打死了上万倭寇呢!”   “还不拿来朕看!”嘉靖喜得一把夺过了奏疏。 第305章 天降祥瑞   人都说宫里的阴气重,杀孽重,真假不知,可是宫里乌鸦多倒是真的,象征着死亡的鸟不停地叫着,一声接着一声,凄厉悲凉,尤其是在半夜狂叫,吓得人毛骨悚然。   大太监袁亨躬身服侍在嘉靖身旁,听到乌鸦的惨切切的声音,汗毛根都竖了起来,偷眼看着嘉靖。   只见嘉靖的脸色越来越黑,越来越狰狞,双手竟然颤抖了起来。   “……总督张经,秉承天子洪恩,牧守一方,先总督王忬捣毁海上倭巢,倭寇已成散兵游勇,到处逃窜,不堪一击。然则张经到任,畏敌如虎,困守孤城,不思进取。倭寇方得喘息,啸聚海上,死灰复燃,掳掠苏松江浙,鱼米之乡,生灵涂炭,白骨盈野,彼总督张经,心肠如铁,坐视倭寇杀戮生民,无所作为,令人不齿……臣赴任之后,几次催促出战,张经皆畏敌不前,推脱兵将不堪用,彼时广西湘西狼兵云集,汤、俞、卢三大总兵人强马壮,浙东兵备唐慎,苦训乡勇已成,足以一战。张经依旧故我,不思进取,以致士气大搓,军心动摇,倭寇乘势抢夺拓林堡,川沙堡。天朝之土,沦落倭寇之手,东南百姓泣血嚎哭。张经醉生梦死,沉溺酒色,搜刮军饷美女,以供取乐,夜夜笙歌,欢饮达旦,全然不知民间疾苦……”   袁亨在一旁偷偷看着,后背都冒出了冷汗,他太熟悉奏折的文法了,绝不是赵文华所写,一定是出自严东楼之手。   要说起来,大太监袁亨也帮着严世藩害过不少人,可是每一次看到奏疏,袁亨都眼前一亮,进而四肢冰凉,严世藩不断创造着害人的新境界!   就拿眼前的奏疏来说,一上来就把所有过错都推给了张经一人简直是把老头子往死路逼。不过下手再狠,还要嘉靖相信才行,袁亨继续往下看。   “……张经懦弱无能,臣心如刀割,恨不能亲提三尺宝剑,上阵杀敌,巡按御史胡宗宪亦不屑张经为人,尝与臣多谈论,其人知兵干练,臣视之手足臂膀。数月之间,臣搜罗张经罪状,具本弹劾。奈何张经耳目众多,竟然提前查之,不待陛下圣旨,惶恐之下,既令三军出击……”   看到这里,袁亨不由得屏息凝神,要命的地方来了。   想害张经,必须把王江泾大捷的光环打碎,要不然就算嘉靖再愤怒,也不能随意诛杀一个大功臣,下面就看严世藩如何巧舌如簧,把实打实的功劳化为乌有。   “张经仓促出师,首战不利,损兵折将,巡按御史胡宗宪不避箭矢,亲赴军营,狼士兵首领瓦夫人虽为女流,豪气胜似男儿,胡宗宪激之以忠义,狼士兵皆愿意效死,以报圣恩。彼时倭寇杀至,瓦氏夫人亲提双刀,率众冲杀,毙杀倭寇十余名,士气大振,鏖战昼夜,嘉兴不失,反而重创倭寇。倭酋徐海不甘失败,转而攻击苏州,苍天保佑,兵备唐慎帅乡勇阻击于吴江,乡勇战力非凡,一战灭杀倭寇两千有余,苏州方转危为安。臣与胡宗宪率兵追杀倭寇,与乡勇汇合王江泾,两军合力一战,消灭徐海大部。臣以为机不可失,乃与唐慎胡宗宪商议,决定趁机光复拓林堡。大军北上,有总兵卢镗,水师总兵俞大猷加入,海陆齐发,数万将士并力向前,终于光复失地……”   这回袁亨不是害怕,而是被彻底吓傻了!   本来是张经苦心筹划的一场大战,竟然被严世藩移花接木,巧妙变成了一场意外,最要命的是严世藩所说的环环相扣,无懈可击。   徐海的确攻击嘉兴,狼士兵初战败绩,胡宗宪也果然出城迎敌,大获全胜。这本来都是张经的安排,可是到了严世藩嘴里,就成了张经初战不利,胡宗宪扭转乾坤,老头子的功劳被剥夺的一干二净,更是顶上了昏聩无能的罪名,接着为了强化这个印象,他又说倭寇突袭苏州,唐慎恰巧阻击。张经的运筹帷幄没了,反而进一步丑化老头的形象,要不是唐慎,只怕倭寇已经把苏州变成地狱了。   接下来的战斗更没有张经什么事情,变成了赵文华领导,唐慎和胡宗宪参谋,俞大猷,卢镗等人奋勇杀敌,才有了最终酣畅淋漓的大胜。   要说谎言不可怕,因为谎言可以戳穿,最可怕的是选择性的事实,严世藩的这篇奏疏,引用的内容都是真的,只是这些所谓“真相”都是残缺的,拼凑到一起,得出了谎言也得不到的杀伤力。   这哪里是人能干出来的事情,简直就是一个魔,一个鬼!   袁亨在心里暗暗发誓,无论如何,也不要和严世藩作对,这家伙太可怕了!在袁亨看来,嘉靖看完这封奏疏,一定会暴怒,大发雷霆,让人立刻把张经带到京城,开刀问斩,甚至大卸八块,千刀万剐。   只是嘉靖看完了奏疏,汹涌的怒气竟然收敛起来,没有发作,让袁亨百思不解。   “内阁今儿是谁当值?”   “启奏皇爷,严阁老天天都在内阁等着伺候呢,那么大的年纪,对皇爷如此忠诚,真是不容易!”   嘉靖斜了他一眼,冷笑道:“严嵩给了你多少银子,让你这么替他说话?”   袁亨吓得慌忙匍匐在地,“皇爷明鉴,奴婢从来没有收过严阁老的银子,奴婢没有啊,求皇爷明察啊!”   “哼,早晚朕会查个清清楚楚。”嘉靖恨恨说道:“滚起来!”   “是!”   袁亨从地上起来,后背已经湿透了,额头不时落下汗珠。   “内阁除了严嵩,还有谁在?”   “还有李阁老。”五个字之外,袁亨再也不敢多说一句,生怕招来杀身之祸,就听嘉靖略有所思道:“李本是浙江人?”   “没错,是余姚的。”   “嗯,让他来见朕。”   “是。”袁亨灰溜溜出去,没过多大一会儿,李本风风火火赶来。近一年他在内阁越发尴尬,由于办事不利,加上完全倒向严嵩,他在内阁几乎和书吏差不多,说来惭愧,足有一年,嘉靖都没有单独召见过他。   仓皇进入到了玉熙宫,李本拜服在地。   “微臣叩见陛下。”   嘉靖沉默了好一会儿,李本也不敢说话,就那么撅着,腰都快折了,半晌,嘉靖一晃手里的紫铜杵,铜钟发出悦耳的声响。   “李本,你最近可收到过家书啊?”   看似随意的一句话,李本的心一下子就悬了起来,下午的时候,小阁老严世藩把自己找过去,说陛下可能问起家乡的情况,让他好生斟酌。   李本还不明所以,心说陛下怎么会召见自己,如今竟然变成了真的,不由李本不吃惊,小阁老真是神通广大,法力无边,可不能违背了他的意思。   “臣的确收到过。”   “那你说说,浙江如何?”   “惨,惨透了!”李本跪在地上,大声说道:“倭寇比起前几年越发多了,有时甚至侵入内陆数百里,抢劫商旅,掠夺百姓,杀人如麻,无恶不作!”   嘉靖眯缝起龙眼,盯着李本,鬼气森森说道:“朕问你,为什么不上奏?”   “这个……”李本一愣,忙说道:“臣并非言官,又是家人之言,不敢随意上书。”   “不敢”嘉靖提高了声调,冷笑道:“朕看你怕了,怕了人家的势力!”   李本冷汗森森,也不知道怎么回答,傻愣愣跪着。好在嘉靖给他放了行,“滚吧。”   ……   有了李本的佐证,嘉靖对赵文华的奏折深信不疑,只是他没有急着处理,这倒不是嘉靖仁慈,而是作为坚定的阴谋论者,嘉靖认为张经一定会有党羽,他们会拼命要保下张经,正好暂时压下,看看清楚。   可是这一次道君皇帝失算了,根本没人上书,东南没有,朝廷也没有,一切都陷入了鬼一般的安静。这下子让嘉靖没了抓手,莫非张经只是一个人,那他又怎么欺君罔上,做了那么多恶事呢?   嘉靖一犹豫,时间过去了十来天,押解张经的队伍已经进京了。严嵩和严世藩父子这时候才猛然惊醒,后悔不迭。   他们本以为一道奏疏上去,张经必死无疑,不用再浪费什么力量。早知如此,不如怂恿几个爪牙上书力保张经,促成嘉靖痛下杀手!   只是到了如今,什么都晚了,只能坐等嘉靖的处置吧。   数日的沉默,让嘉靖也一头雾水,变得举棋不定,他想了许久,让人把徐阶叫了过来。   “徐阁老,你的家在松江,听说那里倭寇肆虐,你可有所听闻?”   同样的问题,李本立刻开炮,可是徐阶却思量一会儿,才说道:“启奏陛下,倭寇肆虐的确有之,不过臣家中以耕读为业,微臣交代他们,紧闭门户,多读诗书。倭寇闹得凶了,不过是多招募家丁乡勇,守住家里、保护桑梓也就是了。”   徐阶这回答不但给自己留了足够的空间,还小小的捧了徐家一下,更妙的是嘉靖还没听出来,以为徐阶老实听话,对他的印象又好了一分。   “徐阁老,可听说过张经的事情?”   “这个微臣所知有限,不过在昨天有人报告臣,说是张经所住的馆驿之外,出现了一只巨龟,青色的龟甲,满是玄奥的纹饰,在龟的口中,衔着一张皮卷,在上面写有很多稀奇古怪的文字,巨龟将皮卷放下,就乘云而去。”徐阶憨厚笑道:“微臣带来了皮卷,请陛下过目。” 第306章 琼浆玉液   听完徐阶的话,嘉靖默不作声,突然挑起眉头,修长的眼眸一扫徐阶,徐阁老的心脏不由得一跳。   “呵呵,徐阁老,你也学会进献祥瑞的那一套?和你的做事的风格不一样啊?”   徐阶扑通跪在地上,惶恐说道:“陛下乃是君父,天下臣民孝顺君父的心是永远不会变的,微臣不敢说谎,确实有些祥瑞荒诞不经,只是这一次目睹人员众多,陛下可以派人查证,一问便知。若是臣有半句虚言,恳请陛下治罪!”   嘉靖促狭地笑道:“不过是说说而已,长夜漫漫,不妨解解闷。”   徐阶答应了一声,将皮卷取出,大太监麦福接过,送到了嘉靖的手里。把皮卷接过来,嘉靖就是一愣。   嘉靖笃信道教,对祥瑞之说极为痴迷,为何刚刚对徐阶又有些冷淡呢?嘉靖是怀疑他拿祥瑞说事,替张经求情。   可是把皮卷接在手里,嘉靖就感到了异样,此皮卷极为柔韧,分不清是什么皮子的,更为奇妙的是在皮卷外面有整齐的龙纹。   这些龙纹和常见的五爪金龙不同,十分古朴浑然,说是龙,更有几分像猪,还有几分似熊,一个个呈椭圆形,非常怪异。   “徐阁老,此纹饰你可曾见过?”   徐阶忙说道:“启奏陛下,龙纹古已有之,越是早期的龙纹,就越接近兽形,越是往后的龙纹,就越修长,越威严。臣曾在春秋时期的青铜器上见过龙纹,此龙纹比起春秋时期的还要古拙浑然,臣斗胆推测,此龙纹应是西周之物,或许更早一些,夏商的也未必可知。只是臣对金石了解有限,胡言乱语,若是错了,请陛下不要怪罪。”   “嗯!”嘉靖点了点头,翻开了皮卷,才看了两眼,眼珠子就瞪得老大,大声吼道:“快,把镜子拿来。”   大太监袁亨把花镜送到嘉靖手里,嘉靖迫不及待趴在皮卷上面,看了两眼,觉得不清晰,又大声吼道:“灯,灯!”   袁亨连滚带爬,招呼小太监,精舍之中,一口气添了上百支蜡烛,亮如白昼。嘉靖一个字一个字看着,越看脸上就越吃惊。   差不多一刻钟,他突然对徐阶说道:“徐阁老,你过来。”   徐阶还在迟疑,嘉靖一把拉住他的手,扯到了身边,徐阶觉得有失礼数,可是被嘉靖死死揪住,他也没有办法。   被嘉靖抓住的胳膊隐隐作痛,徐阁老也不敢声张,只能揉了揉眼睛,仔细辨认,连大气都不敢出。   差不过过了一盏茶的功夫,嘉靖不耐烦地说道:“徐阁老,你看出什么没有?”   “陛下,恕老臣眼拙,只是觉得上面的字迹非常古旧,到底是什么时期的,写的又是什么,老臣只觉得似是而非,不敢断言。只是觉得此物很神,神得厉害!”   “嗯,没错,朕刚刚留意了,这两个字,似乎是‘黄帝’,徐阁老以为呢?”嘉靖手指着两个字问道。   徐阶一愣,看了又看,不由得浑身颤抖,激动莫名。   “陛下果然天资睿智,老臣愧不能及。此二字看起来确实是黄帝,莫非此物是黄帝所留?那可就太了不起了,真是天佑吾皇啊!”   嘉靖同样激动莫名,黄帝是什么人,那是五帝之首,天下人公认的老祖宗,平定九黎族的猛人,最后更是乘龙归天,飞升九霄……乖乖,这不正是嘉靖盼望的吗!   “徐爱卿,朕以为此皮卷关系重大,只是朕还无法识读,空守宝山,真是急死人啊!”   徐阶呵呵一笑:“陛下,微臣以为既然是黄帝之物,多半就是天书,凡人无法识读,还是请老天师过来看看吧。”   “对啊,朕怎么忘了!”   嘉靖以手击额,忙让袁亨去叫,袁亨走后,嘉靖也坐不住了,围着龙案不停转圈,不时看看皮卷,生怕长翅膀飞了,和初恋的小男孩差不多。   差不多半个时辰,天色朦胧,东边都放亮了,袁亨才跑了回来。   “启奏皇爷,陶天师去玄都观降香祈福,奴婢只好询问了其他仙师,有谁懂得天书,有一位蓝道行蓝仙长自称懂得,奴婢就把他带过来了。”   “是蓝道行?”   嘉靖有些印象,此人刚进宫的时候,他找过来几次,精通扶乩,算卦极准。只是后来听说他有病了,嘉靖找了几次没来,就兴趣缺缺,忘在了一边。   “让他进来吧。”   很快高大魁梧的蓝道行摇摇晃晃走了进来,见到嘉靖连忙施礼。   嘉靖看了看他,“蓝仙师,看你身体不错,不像是有病之人啊?”   蓝道行呵呵一笑:“启奏陛下,臣天生贱骨头,自大记事起,就不知道什么是生病。”   “哦?”嘉靖提高了声调,问道:“那朕宣你为何称病不来?”   蓝道行一脸无辜,说道:“小臣并没有听说陛下宣召,臣不知道啊!”蓝道行一脸憨厚,不信都不行。   嘉靖意味深长点了点头,不用问,准保是有人嫉贤妒能,故意不告诉蓝道行,毕竟其他的仙师都是龙虎山一脉,只有蓝道行是外人。看来所谓神仙也不过如此,勾心斗角,相互倾轧,和普通人有什么区别!   嘉靖一阵感叹,说道:“蓝仙长,朕自会教训那些奴婢,你过来看看此物,是否认识。”   “遵旨。”   蓝道行跑到了龙案前面,装模作样,一会儿闭眼睛,一会儿掐诀念咒,拿出法剑,跳了半天,泪流满面。   “恭喜陛下,贺喜陛下,上面记录的乃是黄帝昔日所用的琼浆配方。”   “当真?”   “没错,此琼浆能滋补身体,填补精髓,黄帝御女过千,白日飞升,多半仰赖此物啊!陛下,有了此等琼浆玉液,您大道可期,登临仙班,只在旦夕。”蓝道行激动的泪水长流,“陛下,小臣只求陛下飞升之时,能够带上小的。”   嘉靖听到能填补精髓,像黄帝一般,御女飞升,整个人都疯癫了。男人雄风,飞升天界,两大致命吸引,就像磁石,把他的魂儿都勾走了。   什么张经,什么东南,他都抛到了九霄云外。抓住蓝道行,厉声说道:“蓝仙长,还不快快给朕说说,上面的方子是什么!”   蓝道行一脸苦涩,说道:“陛下,小臣虽然看懂了大意,但是方子关乎重大,有一点错误,不但不能滋补身体,还会害了陛下。臣必须施法,请紫姑神降世,破译方子。”   “好,就这么办!蓝神仙,你需要多长时间准备。”   “臣马上斋戒沐浴,今天晚上就可以作法,臣拼着性命不要,三天之内,把方子破译出来!”   “嗯,卿果然忠心,你就住在精舍之外,朕要亲自观看。”   到了晚上,岂止是嘉靖,锦衣卫的陆太保也叫来了,一龙一虎,亲自坐镇。蓝道行抖擞精神,仗剑做法,忙活到了一更天,浑身抽搐,才开始在沙盘写字,当第一个歪歪扭扭的字迹出来,嘉靖声音都变了,怪叫道:“快记下来!”   旁边伺候的小老道忙记录在御笺上面,简短洁说,一连三天,到了最后关头,蓝道行面如金纸,嘴唇发青,浑身颤抖,随时都要倒下去,他咬着牙死撑,当最后一个字破译出来,轰然倒地。   嘉靖感动的哭了,“快去宣太医,蓝神仙有一点差错,朕要他们的脑袋!”   小太监把蓝道行抬下去,嘉靖这才迫不及待拿起翻译出来的方子,仔细观看,这是一个配置药酒的方子,要用一百种鲜花,经过一百道工序,繁琐程度,令人眼花缭乱。   嘉靖看得眉开眼笑,“果然是黄帝的御方,非同凡响,快,让他们立刻照着方子配置,玉液琼浆配置完成之前,朕要斋戒沐浴,闭关清修。”   也不管其他人说什么,嘉靖是我行我素,说什么都没有用。在嘉靖闭关第三天,蓝道行缓了过来,这一次其他的老道看他的眼神都变了,谁让人家有本事,有圣眷啊!   蓝道行也不客气,心说你们排挤我,瞧不起我,这回如何,老子背后有人,才不是你们这些土鳖能比的呢!   没别的说的,蓝道行主持配置药酒,一道道工序都仔细斟酌,一点不许差了。又忙活了一个多月,才把琼浆玉液配置出来。   这段时间里,最无奈,最愤怒的就是严家父子,他们怎么也料不到,完美无缺的陷害方案,张经的脑袋眼看就掉了,竟然横生枝节一拖一个多月,俗话说纸里包不住火,越来越多的真相传到了京城,京中的官员虽然不敢上书救张经,但是议论纷纷,甚至有人弹劾赵文华和胡宗宪,人言可畏。严氏父子就好像坐在了火山口,所幸嘉靖在闭关,也无暇处理这些破事,只能挨着吧!   等到琼浆配出,嘉靖虽然想尝尝,可是毕竟有些担忧,他将琼浆赐给了陆炳和朱希忠,美其名曰君臣共享,实则是他们试试药性。其实本来是可以用小太监的,无奈蓝道行说了,这酒的威力不同寻常,必须真正的爷们才能体会奥妙。   果然,第二天陆炳和朱希忠就雄赳赳气昂昂到了玉熙宫,说了什么不知道,只是听人说,当天晚上,不近女色的嘉靖皇帝就招了十名美女入寝宫…… 第307章 死里逃生   “咱们这位皇帝有三大毛病,第一是疑心病重,第二是刚愎自用,第三是死不悔改,哪怕明知道自己错了,也不肯认错纠正。就比如越中四谏,沈炼公,椒山公等人上书弹劾奸党,一开口就是五大罪十大奸,就是窃主上之威福,蒙蔽圣听……这些话外人看起来没错,弹劾奸党的诸公也以为没错,可是陛下看在眼里,就大错特错。英明睿智的嘉靖皇帝,大明中兴之主,岂会忠奸不辨,是非不分,哪里用得着一帮酸腐文人指点教训。看到如此奏疏,陛下心中就先腻歪了一半,仅凭剩下一半的力道,又如何能击败奸党,就算是堵上了性命,做博浪一击,也只是竹篮打水,反而害了自己。”   徐渭背着手,摇头晃脑,大声说道。   唐慎听在耳朵里,也笑道:“文长先生高见,就拿此次张部堂来说,他以为只要自己打赢了,就能一俊遮百丑,哪里知晓陛下认为他是出于私心作祟,功劳越大就越是可恶,这时候上书,无异于火上浇油,睿智天子,岂容小臣指指点点!所以要想救张部堂,道理讲不通,唯有动之以情。毅儿用巨龟口含百花仙酒的方子,做玄龟献瑞,陛下服用之后,必然欢喜,甚至大赦天下。而且拖延了时间,陛下也就冷静下来,严党的害人招数自然会露出破绽。妙啊,真是太妙了!”   老爹和徐渭不停赞叹,唐毅脸色发红,腼腆说道:“爹,再夸下去,孩儿可就要骄傲了。”   “骄傲又如何,我儿做到了别人不敢做,不能做的大事,当爹的还不能高兴吗?”   “是啊是啊,行之,我看咱们该大吃一顿。”   唐毅轻笑道:“文长兄,你哪天少吃了?”   “是吗?”徐渭挠了挠头,笑道:“对了,行之,你怎么没把巨龟一起献上去啊,多了一只玄龟,咱们陛下就更愿意相信了,指不定这时候张部堂就出来了,再一高兴,就官复原职了。”   “不可能!”唐毅笑着摆摆手,“若是张部堂官复原职,就代表抓错了,陛下是不会认的。他能给,但是谁也别想从他的手里抢,咱们这位皇帝是很有性格的!至于象龟吗,那玩意憨憨傻傻的,伺候又费事,初看一眼,惊为神物,要是看多了,指不定就穿帮了。不过铺垫到了这一步,若是李太宰和徐阁老他们还保不住张部堂,干脆买块豆腐撞死算了。”   徐渭愣了一下,抚掌大笑,“说得好,该让他们发愁了!”   ……   要说这些日子,最郁闷的是谁,莫过于吏部尚书李默,当他得知严党对张经下手,气得发疯,满朝文武谁都知道他是张经的同乡,交情不浅,严党攻击张经,根本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   李默当时就想着求见嘉靖,替张经说情,他还没有出府,有个家丁送来了锦衣卫的一份信,展开一看,是陆炳的字迹,上面写道:老师莫忘夏言之死!   一句话,好似晴天霹雳,雷得李默外焦里嫩。   大明朝虽然不像宋朝那样善待士人,但是也不会轻易杀人,就比如大礼议带头闹事的状元杨慎,也活得潇潇洒洒。但是有些事情绝对不能碰,碰了必死无疑,比如近侍结交边臣,大臣暗通藩王,再比如通倭……这些举动都代表着一件事,你在觊觎皇权,图谋不轨,踩了红线,必死无疑。   李默虽然脾气急躁,也不是傻瓜,他最大的助力就是陆炳,可是此案陆炳为了避嫌,根本不会帮他,还未开战,废了一半功力,李默困坐书房,整整一昼夜。熬得眼圈通红,他发疯一般,把书房摆设砸得粉碎,最后像泄气的皮球,坐在椅子上喘息。   “多行不义必自毙!严嵩你做初一别怪老夫做十五!明年就是外察之年,别管你推举谁接任东南总督,老夫都不会客气的!”   明代对于官员可不是任命了就完事,而是由完整的考察制度,除了三年一考,三次考满才能升迁之外,最重要的就是京察和外察,所谓京察每六年一次,主要针对京官,五品以下由吏部和都察院会同考察,四品以上,则需要上书自陈,由皇帝裁决去留。至于外察,则是三年一次,由吏部主持,很不巧,明年就是外察之年。   李默掰着手指头算了算,外察内阁插不上手,唯一值得顾虑的就是都察院,可是去岁左都御史资历最深的屠侨致仕,接掌都察院的是周廷,此人虽然党附严嵩,但是资历威望都没法和李默相提并论。   更何况有陆炳在,周廷也不敢和李默分庭抗礼。   也就是说,只要再等大半年,李默的机会就来了。到时候他骑着四不像,手拿打神鞭,背后背着杏黄旗,看谁不顺眼,就送上封神榜,化为灰灰,那才叫号令天下,莫敢不从!   眼下虽然折了张经和李天宠两大干将,一旦掌握外察,他就能十倍百倍的报复回来,让严党大出血,甚至就此倒台。   要想做到这一点,有一个前提,那就是不能触怒嘉靖,否则失去主持外察的机会,自己就彻底完蛋了。   李默甚至怀疑,严党这时候出手拿下张经,就是为了引诱自己提前决战,而失去天时地利……   想到了最后,李默长叹一声:“半洲公,你先行一步,弟自当铲除严党,为你报仇!”   李默咒骂了一阵,似乎良心能过得去了,他就重新回到吏部,主持事务,仿佛一个没事人。   虽然如此,但是每当有一点动静,都会竖起耳朵,他迫切想知道,嘉靖到底会如何处置张经,虽然已经绝望,但是还总是有那么一丝侥幸,只要棺材板没有钉死,就有希望。   李默茫然地等着,等来等去,竟然真的等来了好消息,陆炳再度给他传信,说陛下得到了黄帝药方,玄龟献瑞,正在闭关政务都压下了。   这话一出,李默就仿佛溺水之人抓到了救命稻草,他激动地在书房转了一圈又一圈。   事缓则圆,只要能拖延时间,张经就还有活路,能从严党手里把人救出来,才能显得我李默的手段。   李太宰立刻下令,动员手下的门生故吏,寻找帮着张经脱罪,攻击赵文华和胡宗宪的证据。同时又散布言论,发动士林。   就在他上蹿下跳,忙活的时候,嘉靖把献祥瑞有功的徐阶叫到了精舍。   “是华亭来了,快给看座。”   徐阶听到华亭二字,激动得差点落泪,华亭是地名,用此称呼,比起称呼表字还要亲切尊重,这可是严阁老都没有的待遇。莫非凭着玄龟献瑞,自己要一跃取代严嵩?   徐阶只是想了一下,迅速恢复冷静,兴许陛下只是一时高兴,千万不能得意忘形,越是如此,就越要老实,徐阶不由得想起了当初获得大捷的唐慎,自己连学生都比不上吗?   很快,徐阁老平静下来,老老实实请安问好,比起往日还要恭敬。   嘉靖暗自点头,“华亭,朕服用琼浆玉液之后,浑身精力充沛,好像又回到了二十几岁,不愧是黄帝遗宝,不同凡响,只是献宝之玄龟不在,真是让人遗憾!”   “陛下,玄龟乃是神兽,岂能长留人家,微臣以为陛下成就仙道,登临瑶池,必然又再见神兽的机会。”   “嗯,说得好,朕已经让六部九卿上贺表,华亭,你以为还该如何庆祝呢?”   徐阶眼珠一转,笑道:“陛下,天降祥瑞,岂能无因,东南大胜,陛下得宝,臣以为凭此二事,陛下应该祭祀祖庙,告知列祖列宗,还应该明发上谕,普天同庆,最好,还要大赦天下,以示吾皇之仁德!”   徐阶说完之后,乖乖跪在嘉靖面前,大气不敢出,嘴巴闭得紧紧的,生怕一张嘴,心就跳出来,张半洲是死是活,就在一句话了!   嘉靖倒是没有怀疑徐阶的用心,反而仔细思索起来,的确天降祥瑞和东南的大胜脱不开关系,尤其是玄龟出现的地方正是通州,押解张经的锦衣卫都看到了。   经过一个月的沉淀,嘉靖脑子也凉快了,严世藩的奏疏虽然厉害,可是假的还是假的,赵文华什么德行嘉靖岂能不知,跑了东南一趟,就知人善任,能统御全局?打死也不信!   再说了,好几万人的大战,光靠着赶巧就能打赢?   嘉靖越想也怀疑,只是他下令抓捕张经,要是放了,岂不是自打嘴巴……   “大赦天下,大赦天下啊!”嘉靖念叨着,说道:“华亭,张经老迈昏庸,贻误战机,本应该严惩不贷,可是念起年岁大了,又恰逢普天同庆,就让他回家抱孙子吧。对了,你再拟一道旨意,凡是监狱之中,六十以上的罪犯,一律赦免!”   “陛下如天之仁,微臣代天下臣民,叩谢皇恩!”   “叩谢皇恩!”小太监们一起附和。   ……   严世藩非常郁闷,郁闷到了极点,自以为毙杀的绝招,竟然稀里糊涂失手了,张经老匹夫竟然死里逃生。屈指算起来,先有杨继盛,接着又是张经,该死的都没死,莫非自己害人的本事不成了?   就在严世藩胡思乱想的时候,干兄弟吴鹏跑了过来,气喘吁吁道:“东楼公,我弄到了那个琼浆玉液,那玩意根本不是黄帝的药方。”   严世藩独眼闪烁寒光,慌忙问道:“到底是什么,赶快说!” 第308章 友尽   严府书房,烛火通明,当初一起陷害张经的那几位都聚集了起来,老严嵩须发皆白,许是年纪太大,精神头不足,坐在那里低着头一语不发。   严世藩斜倚在宽大的太师椅上,一个丫鬟跪在地上,给他捏着脚,严世藩不时发出舒服的声音,大胖脸上带着美滋滋的笑容。   “默泉兄,把你打听到的都说出来吧。”   “是。”吴鹏拱手,笑道:“诸位想必都知道咱们陛下得到了玄龟献瑞,还送了一篇黄帝的方子,大家伙相不相信啊?”   众人面面相觑,心说我们哪知道啊,这种事情历来都是信则有,不信则无,再说了陛下服用,不是说夜夜笙歌,欢乐无穷吗,想来是真的呗!   见没人搭茬,吴鹏有些尴尬,严世藩笑骂道:“屁的玄龟,别卖关子了,赶快捞干的。”   “是是是。”吴鹏忙说道:“不才小弟花了五千两银子,从宫里弄到了一小瓶琼浆玉液。巴掌大的瓶子,就要五千两,岂止一个贵字了得!”   同为严嵩义子的鄢懋卿不怀好意地笑道:“如果五千两真能换来金枪不倒,我看也值了,省得嫂子独宿孤房啊!”   此话一出,屋子里笑声一片,吴鹏的脸色通红。   “莫要玩笑,莫要玩笑!我是一心为了大事,不像你们,一个个游手好闲,不知道替干爹和东楼公分了。”   “行了,算你忠心,要是再不说正题,我可要抽你。”严世藩作势预打,吴鹏连忙告饶,说道:“实不相瞒,我服用了一点,果然有些效果,浑身像是有热气游走,只是此物并非什么黄帝的琼浆玉液,而是山东的一种滋养药酒,名为百花仙酒。在十几年前,我去山东办差,得到过两坛,服用之后,果然能精力过人。回京之后,我再想买几坛,却听说配置百花仙酒的医生搬走了,音信全无。没想到这么多年,竟然成了琼浆玉液,跑到了陛下的手里。”   严世藩沉着脸,说道:“默泉,时隔多年,你能担保就是百花仙酒吗?”   “能,绝对能!那个滋味一辈子我也忘不了。”吴鹏笃定说道,也不只是酒的滋味,还是金枪不倒的滋味……   众人听完之后,一个个眉头深锁,鄢懋卿说道:“东楼公,既然所谓琼浆玉液是百花仙酒,那么玄龟献瑞也就不足信。以我观之,应该是有人要救张经,才故弄玄虚。只要我们把弄虚作假,欺君罔上的家伙揪出来,他就必死无疑。”   吴鹏又说道:“还用得着找吗?祥瑞是徐阶送上去的,他又鼓动陛下大赦天下,让张经死里逃生,我看就是他干的!”   听到这里,不少人就跟着起哄,“弹劾他,别放过徐小个子,他吃了熊心敢和阁老作对,弄死他!”   这帮人鼓噪不停,突然沉默不语的严嵩咳嗽了一声,大家伙吓得头闭上了嘴巴。严嵩缓缓抬起头,轻蔑地说道:“混账东西,老夫告诉过你们什么?徐阶深得陛下宠幸,不管所谓琼浆玉液的真假,至少是有了作用,陛下此时的心就好像一盆火炭,你们往里面泼冷水,倒霉的还是你们,不是徐阶!”   严世藩眼中凶光四射,他虽然不愿意吃亏,可是也不得不说老爹说的有道理。   “爹,您这么一说,孩儿也有所悟领悟,对方绝对是个高手,他弄了一个玄龟献瑞,却只留下方子,玄龟却没了踪影,就是不想给咱们留下把柄,才故意这么干的。”   严嵩微微一笑,“总算是开窍了,正所谓知己知彼,现在连对手是谁都搞不清楚,贸然出招,只会落入人家的算计。”   “干爹,还能有谁,不就是徐阶和李默之一呗!”鄢懋卿说道。   没等严嵩说话,严世藩先骂道:“愚蠢,李默那家伙又臭又硬,他能想出这么偏门的办法?徐阶倒是有这个本事,他为什么花费力气救张经?如今朝堂之上,李默俨然凌驾徐阶之上,他乐不得我们鹬蚌相争,又怎么会出手?”   还真别说,唐毅这一手的确出乎了严家父子的预料,他们怎么也想不到远在天边的小子,能再一再二左右嘉靖,从虎口之下救人。   干儿子们也议论不出所以然,严嵩长叹一声:“树大招风,得意忘形,你们都听着,张经虽然活了,东南总督的位置可空下了,这一次必须换上我们的人,先把东南捏在手里。然后再慢慢调查不迟。”   严党垂涎东南不是一天两天,早就盼着落袋为安,只是很可惜,他们还是晚了一步。嘉靖快速选定了接替张经的人选,此人名为周珫。   言官出身,因为上书阻止嘉靖南巡,结果被贬为典吏。在大明朝凡是敢冒犯皇帝的,都会被当成真汉子,只要不死,仕途一片光明,周珫就是如此,他又陆续爬到了巡抚的职位,正巧在张经倒台之前,献上御倭十难,并附上对策三条。嘉靖颇为欣赏,提拔他为兵部右侍郎,总督浙直军务。   作为严党的一份子,胡宗宪虽然得到赵文华的极力推荐,只是升为左佥都御史,巡抚浙江,距离东南之王,还有一步之遥。   巡按变巡抚,一字之差,胡宗宪成为了正儿八经的封疆大吏。得到圣旨之后,他先是感谢了赵文华,而后就急匆匆到了浙东兵备的府邸。   唐慎亲自出迎,只是浑身上下都冷冷的,就差写着“恕不欢迎”四个字,好在胡宗宪这家伙枭雄之性,能屈能伸,毫不以为意。   “哈哈哈,子诚兄文武韬略,东南第一,小兄前来请教,子诚不会拒人千里之外吧!”说着他拉起唐慎,就往里面走。   这是直接闯啊,唐慎是个实诚的君子,能说什么,憋了半天,只憋出一个字:“请。”   胡宗宪到了客厅,拉着唐慎坐到了对面,天南地北就聊开了。他世家子弟出身,受过良好教育,又在南北都当过官,说起话来,是妙语连珠,上到盘古开天下,下到本朝掌故,大到三山五岳,小的家长里短,是无所不知,无一不精。   一口气从下午说道掌灯,都不带重样的,把个唐慎给气得低着头,装打瞌睡,人家还滔滔不绝。   最后被唐慎气得实在没有办法,只得说道:“中丞大人,家中要吃晚饭了。”   那意思就是你该走了,谁知胡宗宪哈哈一笑:“小兄讨一碗饭,子诚不会不同意吧?”   唐慎真想把他的小脸个撕破了,话都到了嘴边,三个字变成两个字,“同意。”   丫鬟端着热气腾腾的酒菜,摆了一桌子,胡宗宪大马金刀坐在了中间,也不用让,直接倒酒就喝!   一杯酒下肚,有脚步声传来,一前一后,唐毅和徐渭走了进来,两个人都臭着脸,胡宗宪倒是大方,把酒杯一放,笑道:“行之,总算是把你等来了,愿意见老哥了?”   唐毅走到桌子前面,一把抓起焖肘子,狠狠咬了大一块肉皮。   “我愿意见肘子胜过见你胡汝贞!”   胡宗宪可真被气到了,我好歹也是封疆大吏,你爹的顶头上司。刚刚当官,我就巴巴的跑过来,给足了你们唐家面子,你们还想怎么滴,抓住不放了啊?   “唐毅,我告诉你,你可别过分!”胡宗宪冷笑道:“你以为张经从此之后,就安然无恙了吗?”   唐毅把肘子往桌上一扔,不管汤水溅到胡宗宪的衣襟,轻蔑笑道:“还有什么手段,只管使出来,看看我唐毅会不会怕了!”   “好狂妄的小子,我告诉你,前番赵大人得到了张经写给倭寇头子麻叶的亲笔信,不久前我在拓林堡也找到了他给徐海的信,通倭罪证,板上钉钉。只要我愿意,张经随时会人头落地!”   这话可把徐渭给气到了,他猛地往前冲,提拳要打。唐毅一摆手,拦住了徐渭。   “呵呵,梅林兄,你何以能认定是我救了张部堂?”   胡宗宪淡淡一笑,显然觉得这个问题有些白痴。   “张经是你们心学前辈,你有救他的动机。而且你手上有人有钱,又有鬼主意,而且我还听说,有个懂得配置百花仙酒的女子就在你的府上。”   唐毅眉头一挑,浑不在意,笑道:“梅林兄,看来你和赵文华真是下了功夫,那好啊,你们为何不弹劾我欺君之罪。”   胡宗宪煞有介事说道:“我怎么会那么无情的!”   “哈哈哈,说的比唱的好听。”唐毅盯着胡宗宪笑道:“是你们不敢!梅林兄,你去问问赵文华,他的侄子哪去了?想诬陷别人通倭,先看看自己的屁股干净吗!”   “啊!”   胡宗宪的嘴张的老大,唐毅抓起他啃过的肘子,塞到了胡宗宪的嘴里。   “梅林兄,张部堂这一篇就翻过去了,从今往后,你做你的巡抚,公事上我爹不会差你一分一毫。不过,你也告诉赵文华,他敢打我的主意,我就让他身败名裂,彻底玩完!”   什么叫霸气,这就是!   胡宗宪眼珠子碎了一地,到此时才真正知道,敢情唐毅这小子手上的牌还没出尽啊!隐藏的有多深啊?他本以为救下张经就已经让唐毅筋疲力尽,此时过来,他想威胁几句,把唐家父子收归麾下,充实班底。   哪知道没有威胁了唐毅,反而被人家威胁了。   胡宗宪老脸通红,只能尴尬败退,别提多狼狈了。   他踉踉跄跄,走到了大门口,深深呼吸一口气,简直像是做梦一样。信誓旦旦地来了,灰溜溜败走,真是丢人!怎么当了巡抚,反而不如当初的巡按来的痛快,红梅阁上,唐毅多傻白甜啊,现在怎么就成了白骨精!   聪明没法装,傻却可以,这小子才是扮猪吃老虎的行家!   胡宗宪一肚子感慨,晃着脑袋,往战马走去。   “慢着!”   胡宗宪一回头,只见唐毅抱着肩膀,站在了那里。胡宗宪眉头一皱,怒道:“行之老弟,你还想赶尽杀绝不成?”   “梅林兄,经此一事,你我之间友尽!”   胡宗宪一愣,摇了摇头,什么也没说,转身还要走,唐毅却又说道:“我们友尽,但是义生!倘若有一天,你走了张部堂的老路,我还会力保你的!”   胡宗宪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小子不会是耍人玩吧?   唐毅几步走到了胡宗宪面前,苦笑道:“梅林兄,从此之后,东南百姓就指望你了。周珫根基不稳,坐不长的,或许还会有人,但是早晚东南总督都会落到你的头上。我希望你能秉持自己的一颗良心,凡事把百姓放在前面。”唐毅顿了顿,说道:“你终究不是严党的无耻之徒!”   话不用多,胡宗宪泪水长流,理解万岁,是的,他永远都不是真正的严党!   “行之老弟,知己啊!有你这句话,我此生无憾!” 第309章 小三元的东西,辟邪   从唐府回来,胡宗宪心里头五味杂陈,既为了失去一位朋友而难过,也因为没有撕破脸皮而庆幸。   两年之前,他怀着不破楼兰誓不还的决绝,到浙江担任巡按,第一个结识的人就是唐毅,还成了所谓东家和师爷,当时两个人意气相投,互相扶持。时至今日,他已经被卷入东南的泥潭,一半是身不由己,一半也是自己愿意。   但是他靠着陷害张经,又依附严党,一跃成为浙江巡抚,在士人的眼中,早就是卑劣无耻的代表,十足的幸进小人。   胡宗宪有自信时间会抹平许多东西,只要他能不断立功,权力越来越大,就会有越来越多的人攀附他,阿谀奉承,甘心充当鹰犬。   只是唐毅这般外圆内方的人,永远不会原谅他在原则上的妥协,和唐毅之间再也没法恢复当初的亲密无间,日后双方也是互相利用居多,刺儿插在心里,即便拔出来,伤口还在。   这就是宦海的无奈,得到了多少,就要失去多少吗?   胡宗宪不停拷问自己。   幸运的是唐毅还是顾全大局的,他没有把自己和严党彻底划为一类,也就是说唐毅层出不穷的手段,不会用在自己身上,而且也代表着心学和东南大户不会和他针锋相对,疯狂拆台,这个巡抚也就坐稳当了。   有人要问,唐毅有那么大的影响力吗?   答案是肯定的。   或许连唐毅都不知道,他的身后已经有一大群人在帮忙宣扬他的名声,扩大影响力,甚至有人冒他的名字,著书立说,如今的唐小秀才俨然文曲星下凡,东南大地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这些人并非吃饱了撑的捧明星玩,而是看重了唐毅的潜力,心学在东南虽然势力不弱,可终究是在野力量,没法攫取帝国最大的权力。   对于心学弟子来说,为阳明公争取应得的待遇,推翻理学的桎梏,是天然的使命。   同样的他们也知道想要做到这一点不容易,从孔子开始,儒家也是经历了漫长的过程,到汉武帝时,经过董仲舒的努力才成为显学,一来时间漫长,二来需要有扛鼎之人。   心学同样如此,阳明公创立心学之初,也就大猫小猫三两只,可是他的官越做越大,功劳越立越多,平定叛乱,保全大明,文官封爵……种种光环加持,威望顶天,他的心学就成为文人追捧的无上学问。   从发起到兴盛,几十年的光景,要想从兴盛到鼎盛,甚至取理学而代之,或许也要几十年。漫长的时间,必须要有一位董仲舒一般的扛鼎之人!   唐毅的优势从各个方面来看,都太明显了,他心思机巧,有能力,有韬略,懂文,懂武,又懂商,关系网绵密,人脉金脉深厚,深得皇帝喜爱,最为重要,是他年纪轻轻,潜力巨大,如果他能崛起,至少三十四年之内,心学都不用担心后继无人。   显然投资唐毅,是超级独角兽股,奇货可居,收益无穷。   权衡种种,唐毅都是不二人选,只是他最大的短板就在于“文”上面,虽然有诗词曲词流传,但毕竟是小道,毕竟心学首先是学术组织,必须有过硬的论点,有完备的论述,有吸引人的口号,什么心外无物,心外无理,知行合一……这一类的东西并不是随便说说就行的,没有长时间的沉淀和思考,是提炼不出来的。   再说,让一个十几岁的小家伙用学术去征服一帮白胡子老爷爷,实在是不现实。   既然堂堂正正的路走不通,那就要剑走偏锋。   大明朝的读书人最看重什么,无非是科举二字!   如今唐毅是小三元,如果能在科举之路高歌猛进,创造前所未有的辉煌,他也就有了光环,其他人就会主动靠过来,拥戴唐毅,成为心学下一代的共住,未来之星。   心学的诸位大佬如此抬举一个年轻人,不是发了疯,而是有些失望,如今在朝堂之上,心学弟子不可谓不多,徐阁老正是当之无愧的领袖,可是徐阶的所作所为,虽然是迫不得已,可是在心学内部争议颇大。   比如他不管老师的死活,他坐视弟子上书下狱,他又把孙女嫁给严嵩的孙子,曲意逢迎,支持嘉靖一意玄修……不管怎么说,都是徐阁老身上洗不去的污点,再说徐阶年纪也不小了,他能斗倒严嵩,离着下台也不远了。   唐毅虽然年纪轻轻,可是他做的事情,大家历历在目,救杨继盛,救张经,那是有情有义有手段,解决苏州的粮食危机,推动编练乡勇,都是维护江南士绅的长远利益,再加上各大家族或多或少,都和交通行有联系,都要念着唐毅的好处。   不推他推谁?   只是这些筹谋还不便立刻告诉唐毅,省得他小子膨胀,但是大家伙的行动却开始了。   在杭州的这段时间,王畿,钱德洪,季本,聂豹,王艮等等心学大佬频频约请唐毅,参加文会讲学,灌输心学理念,也讲解八股时文的关键诀窍,一个个是倾囊而赠,毫无保留。   他们把历年搜集的经典时文拿出来讲解,反复揣摩,甚至请来几位同考官,告诉唐毅什么样的文章更能吸引考官的注意力……   面对着填鸭式的教育,两世为人的唐毅只能痛并快乐着,都有些吃不消,倒是作为他的陪绑,徐渭似乎越来越有心得体会。   每天不再是胡吃海塞,也不插科打诨,常常闷坐苦思,有时候灵光一闪,更是奋笔疾书,顷刻之间,一篇三四百字的时文就出来了。   他拿着写完的文章,送到了老师王畿的面前,王畿只是扫了一眼,五官就缩到了一起,苦大仇深。   徐渭耷拉下脑袋,失望地摇头:“果然还是不行,弟子这辈子怕是科举无望了!”   “别胡说八道,你这样的文章别说乡试,就算会试也足够高中!”王畿笑骂道:“为师就是想不明白,你既然能写这种文章,以前都干什么去了?”   徐渭被问得嘴巴张得老大,哭笑不得,比起王畿还要纳闷,是啊,以前都干什么去了?他真想给自己两个嘴巴子,又舍不得下手,只是跺了跺脚:“行之说过一句话,贱人就是矫情,我以前就是犯贱,就是矫情!”   看着弟子,王畿心中暗喜,“果然只有才子能对付才子,这步棋算是对了!”   时间飞逝,转眼进入七月份,乡试的时间又快到了,唐毅急匆匆收拾行囊,准备动身回家,准备参加嘉靖三十四年的南直隶乡试。   唐慎知道儿子要走,又是伤心,又是高兴,拉着唐毅的手,说了个没完没了,“记着啊,贡院潮湿,要带着皮垫子,乡试不同于童子试,要考三场,每场三天,中间不能出去,不要带包子一类有馅的会坏的,要带馒头花卷,和面的时候记得放蜂蜜……要防火防水防耗子,考卷一旦坏了,就什么都完了……四书题最重要,五经也不能马虎,虽然不影响取中,可万一我儿入阁拜相,有人拿出来说事就不好了……”   唐慎不厌其烦,唠唠叨叨,把一切能想到的都说了一个遍,往日领兵打仗都没见过他这么上心,唐毅没有多少说什么,只是默默陪着老爹,听他说话。   太阳西落,月儿升起,从下午一直说到了半夜,唐慎才猛地一拍脑门,愧疚说道:“哎呀,明天就动身出发,都怪我说这么多没用的干啥,早点睡养足精神头。”   唐慎仓皇出去,唐毅淡淡笑着,孩子只有足够大了,才会知道有人惦念着,是福气!   突然老爹又跑了回来,试探着说道:“要不干脆我陪着你去考试吧,反正贡院我熟悉,要是出了意外……”他越说声音越小,哪有正印官跑去陪儿子考试的,唐毅没出啥意外,他先被弹劾擅离职守了。   真是个傻老爹,唐毅暗暗叹息,“爹,您要是不放心,不还有我师父,他能帮忙的。”唐毅其实想说自己没问题,不过为了让老爹安心,只好把唐顺之推了出来。   果然,唐慎欢喜得什么似的,立刻跑回书房,连夜写了封言辞恳切的信,足足改了八回,拜托唐顺之帮忙。   就这样,第二天唐毅再度踏上回家的路,老爹被新任总督周珫叫去,没法送行,只有徐渭来送他。   两个人走了一程又一程,徐渭也不说话,就是跟着,眼看到了中午,唐毅才不得不拦住了他。   “文长兄,你要是再送下去,就跑到南直隶了,咱们俩可不是在一个省考试啊!”   “是吗?”徐渭尴尬地挠了挠头,“行之,我怎么觉得考不考都没差呢。”   “不思进取!”唐毅凶巴巴地说道:“徐文长,我可是等着你会师京城抢状元呢,你要是现在就怂了,对得起伯母吗?她老人家还等着你挣诰命回来呢!”   提到了老娘,徐渭一脸的羞惭。   “罢了,我徐渭拼了!”   他转身走出几步,回过头,又不好意思说道:“行之,能不能送哥哥点东西?”   “学会客气了,什么东西?”   “就是你的做过的时文。”   “不会吧?”一旁的沈林夸张地笑道:“青藤先生不是一贯自信才华吗?怎么看得上少爷的东西?”   徐渭仰着脸,一副人生寂寞如雪的模样,叹口气:“小三元的东西,辟邪!”   …… 第310章 乡试   江南乡试多在秋季举行,又被称作“秋围”,每次考三场,每场考三天,三三见九,由于期间有两次换场,实际考试是九天七夜,其中的辛酸简直不足与外人道也。   第一场考八股文,三篇四书题,四道五经题,这七道,额不,是三道四书题,三篇文章,就足以决定考生的一生荣辱。至于第二场官场应用文和第三场的策论,则无关紧要。   “科举首重经义,经义首重四书!”唐毅默默叨念着,提着小篮子,找到了自己的号舍。到了号舍前面,他几乎要哭出来。   所有的号舍一律南向,排成一排,长的有上百间,短的有几十间,无一例外,所有号舍只有三面,面向南边的一面洞开,晴天日头晒着,雨天暴雨浇者,绝对是三场考试九天整,风刀霜剑严相逼!   光是缺一面墙也就算了,号舍里面更是小的可怜,长只有六尺不到,高不过五尺出头,宽更是三四尺的样子。   唐毅比划了一下,在里面勉强能站起身,能躺得下。他暗暗松了口气,要是这一次没通过,再过三年,他的个子完全长起来,小小的号舍是绝对装不下的。他的脑中不由得出现了养猪场的画面,一个个狭小的圈舍,每个里面都有一头肥猪,吃了睡睡了吃,等着被屠宰吃肉。   好好的人被当成了牲口,也难怪明朝亡的时候只有一个太监跟着崇祯呢!   “等我掌权的时候,科举考试一定要改,要大改,要让每个考生都有尊严!”唐毅咬牙切齿地发誓。   只是他眼下还没有那个本事,只得乖乖打水,把尘土扫干净。人家还给了两块木板,插在墙上,一块是桌子,一块是椅子。   “总算不用趴在地上写。”唐毅暗自庆幸,他取出了一个小火炉,放上两块银丝竹炭,一点烟火气都没有,放了个小锅,倒一把小米,加满水,没多大一会儿,粥的香气就远远飘出去。   周围号舍的娃正啃着梆硬的干粮,羡慕地哭了。   唐毅也不管羡慕嫉妒恨的目光,等到粥煮的差不多,又掏出了一把牛肉粒扔进去,虽然卖相不好,但至少甜咸适中,营养丰富,配上蜂蜜馒头,也算是一种享受。   唐毅吃饱喝足,又靠着号舍眯了一会儿,日上三竿,他总算醒了过来,才慢悠悠拆开试题,一边研着磨,一边有一搭无一搭地审题。   两旁的考生,还有巡逻的士兵早就注意到了这个家伙,别人都争分夺秒,唯有他优哉游哉,大家都跌破了眼镜,你当是春游啊,这是乡试,一辈子最重要的考试,你小子保证要后悔!   他们似乎看到了唐毅落榜,嚎啕大哭的凄惨模样,你不是有心思煮粥吗,但愿你每三年煮一次,当一辈子的穷秀才!这帮人恶狠狠地想到,似乎心里的不愉快也消失了,干粮也不是那么难以下咽……   人都说穷秀才,没人说穷举人,盖因为秀才只能算预备士人,除了能给自己免役免粮之外,用处不大,而且每次参加考试花费不少,有破产的可能。事实上很多不善经营的秀才都过的紧巴巴的。   可一旦成为举人那就完全不同了,举人有授官的资格,即便不当官,也有无数人争抢着把田地投献到名下。   更有乡绅财主会主动结亲,总而言之,好处多多,绝对是衣食无忧。正因为如此,读书人对乡试趋之若鹜,就拿南直隶来说,今年参加乡试的就有五六千人,而朝廷分配的名额只有一百。   也就是说,乡试录取的比例只有会试的五分之一不到,难度之大,可想而知。   当然了,这个难度只是对某些人来说的,至于小唐同学,则是轻松许多,经过了童子试的磨砺,唐毅已经将前世的应考经验,与八股取士完美融合,沟通任督二脉,打通天地之桥,洗髓易经,不同凡响。   再加上心学的诸位大佬摸顶灌输,简直和吸收了二百年功力的虚竹有的一拼,应付起来驾轻就熟,从容潇洒。   审好了题目之后,挥笔作答,不到一个下午的时间,三道四书题一挥而就。眼看着太阳偏西,也不浪费眼睛,干脆又煮了点粥,晚上要吃的清淡,不放牛肉了,改为一个皮蛋,喝完了一锅粥,倒头就睡,没一会儿呼噜声就起来了。   两旁的考生还在点灯熬油,一个个眼珠酸胀,泪水长流,一副宝宝心里苦,宝宝不说的模样。   简短洁说,第二天上午把四书题搞定,下午又把五经题解决,到了第三天,把七道题目都抄写完毕,务求没有一丝破绽。   别看乡试是誊录的,但是唐毅坚信,好的习惯会受用终生。   他把一切都弄好了,就等着交卷。   轻松的不只唐毅一个,坐在这一排末尾的一个考生也是如此,他年纪轻轻,才华横溢,恰巧三道四书题都做过,简直是如鱼得水,只用了两天时间就把卷子都答完了。   怎么看怎么高兴,中是一定的,就看能不能抢到解元了,就算考不上解元,也要弄个五魁出来。   这位越坐越觉得无聊,正巧还给发了三支蜡烛,别浪费了。倒霉孩子就把蜡烛点着了,看着摇曳的烛火,喜不自胜。   哪知道一阵风吹来,蜡烛被吹落,恰巧落在了他的卷子上,霎时间火就着了起来,可把这个倒霉蛋吓坏了,又是扑又是打,总算把火灭了,结果卷子只烧得剩下一个角,倒霉孩子简直欲哭无泪。   冲着卷子凝眉瞪眼许久,提起笔在仅剩下一角的卷子上写下了八句诗:“铁马金戈战棘闱,文章有命是耶非。十年未售心犹壮,一赋垂成愿已违。少昊不闻行肃杀,祝融何事逞炎威。飞虹桥畔无消息,输与重帘燕子飞。”   恰巧考官路过此地,一见诗写的有趣,竟然张榜贴了出去。   倒霉蛋凭着诗才一举轰动江南,又过了三年,竟然顺利中举,也算是苦尽甘来……   第一场拿下之后,剩下的两场就无足轻重,唐毅打起精神头,应付完毕,等到走出贡院的那一刻,唐毅只剩下一个念头:“果然是万恶的科举考试啊!”   同他一样感慨的还有王二公子,早有马车把他们二位一起接了回去,唐毅到了住处,连衣服都没脱,直接倒头就睡。至于王世懋,更加凄惨,在马车上就打呼噜了,还是家丁把他背进了卧房。   一直睡到了第二天下午,在五脏六腑一阵阵鸣叫声中,唐毅才勉强爬了起来,家人把煮好的八宝粥送来,喝饱了之后,唐毅总算是有了精神,活动了一下浑身的关节。距离阅卷结束,还有半个月时间。   该干点什么呢?   “这还不容易,去秦淮河啊!”王二公子脱口而出,见唐毅神色怪异,也明白了怎么回事,摇了摇头:“算我没说。”   唐毅想了想,突然笑道:“表哥,我有个好玩的点子,你想不想试试。”   “怎么不想。”王世懋好奇笑道,唐毅起身,拉着王世懋,直奔织造局而来。   小太监早就认识唐毅,一看唐公子来了,赶快往里面请,那个孝顺劲别提了,也不怪他如此,要不是唐毅,早在去年的时候,黄锦就折在了票券上面,哪有如今的潇洒。   嘉靖已经下旨意,黄锦做事勤勉,要调回京城,接任司礼监秉笔。对于太监来说,这就相当于入阁拜相,走上人生巅峰,黄锦哪能不高兴啊。   听说唐毅来了,他急匆匆跑过来,拉着唐毅的胳膊,笑得眼睛都成了一条缝。   “咱家早上就听到喜鹊叫,知道有贵人来访,没想到竟然是唐兄弟赏光,高兴,高兴啊!”   唐毅笑道:“公公太客气了,我听闻您要进京了?”   “是啊,还不是多亏了唐兄弟,这几年东南乱腾,咱家愣是没差宫里的挑费,皇爷恩厚,准许咱家进司礼监。日后啊,唐兄弟有用得着咱家的地方,只管开口,万死不辞。”   “公公高义,就冲您这句话,我有一件礼物要送给公公,请附耳过来。”   唐毅在黄锦耳边嘟囔了几句话,黄锦的眼睛光华四射,喜得连巴掌都拍不到一起了。   “哎呦喂,这要是做成,咱家感谢兄弟一辈子!”   黄锦激动地在地上来回走动,让小太监赶快安排,到了第二天,织造局后院的空地上,一丈见方的孔明灯撑了起来。   唐毅点燃了火油,霎时间火苗蹿起,热气升腾,不一会儿孔明灯就鼓得像馒头,小太监一松手,飘飘摇摇,孔明灯就往上飞。   在灯架的下面还挂着一只小黑狗,它根本不知道怎么回事,就飞起了一人多高,四肢小蹄子不停乱动,汪汪叫嚷。   黄锦瞪着眼睛,看着小东西越飞越高,心里头都乐开了花,突然一阵风袭来,火焰烧到了纸张,小黑狗哀嚎着从天上掉了下来,黄锦的心忽悠一下。   怪叫道:“乖乖,这玩意还有危险啊!”   唐毅翻了翻白眼,心说容易我自己就弄了,何至于找到你。   “黄公公,原理你也看到了,只要找到防火的布,再把孔明灯做得足够大,咱们陛下飞升九天的梦想可就在你的手里实现了,到了那时候……不用我说吧!”   “嗯!”黄锦用力一拍大腿:“咱家就算拼了命,也要弄出来。”   接下来的日子,司礼监的后院就成了小动物屠宰场,从小猫小狗,一直到小羊小牛,不断被送上天空,经过无数次实验,总算是弄清楚了让一个人飞起来需要的大小,剩下的唯一问题就是防火布料,黄锦已经让人满世界找去了。   就在这时候,紧张的乡试阅卷也就结束了,该放榜了。 第311章 小唐老爷   等待乡试结果不比等待宣判好多少,吃不下饭,睡不着觉。等着盼着,一天天过得贼慢贼慢,考试的时候,时间不够用,如今却是怎么也用不掉。   不少学子就聚集在秦淮河,喝酒赋诗,打发时间。   只是往日谈的都是风花雪月,天南地北,现在三句话离不开科举,谁是今科解元,更是成为大热门。   甚至开出了赌局,一时间押宝的人众多。   被众人普遍看好的有三个,第一是苏州的曹子朝,第二位是扬州的袁随,至于第三位,则是小唐同学。按理说这三个人当中,唐毅连中三元,成绩最好,但是却被排在了最后一位。   就听有人说道:“唐公子的才学无疑是极好的,只是他的心思杂,听说乡试之前,他还当了钦差,在南直隶和浙江走了一圈。科举虽然讲究才华,也离不开水磨工夫,用功不到,想要拿解元,难啊!”   他在这里感叹,另外一桌苏州的学子不愿意听了。   “真是狗屁不通,君不见多少人考白了头发,也拿不到功名,唐师兄,才华横溢,人所共知,又是小三元,他考不上解元,谁能考得上?”   又有一个学子摇头说道:“非也非也,童子试讲究心思机敏,乡试出的都是大题,要看经义本事,曹子朝师兄师出名门,用功苦读,文章诗词流传众多,不乏精品。依我看,他的希望才大!”   你说你的理,我说我的强,大家越吵声音越大,坐在二楼雅座的曹子朝听得一清二楚,就见有人说道:“诸位,咱们也别吵了,赌盘都开了,认为谁能中解元,就去下注,到时候谁赢谁输,一目了然。”   “对,就这么干了,我赌二十两。”   “区区二十两也敢喊叫,我赌一百两。”   曹子朝沉默一会儿,突然从怀里掏出一张一千两的银票,扔给了小书童。   “去,我们也下注。”   “明白,我这就去买少爷赢。”小书童没走出两步,曹子朝就怒骂道:“站住,谁让你买我的。”   “啊?少爷,不买您买谁?”   “还能有谁,唐毅唐行之!”   小书童挠了挠头,“少爷,您的文章做的那么好,肯定是解元……”   “不要废话了,我对自己是有信心。”曹子朝顿了一下:“不过对唐毅,我更有信心!”   ……   看榜的日子转眼就到了,贡院外面聚集了无数的人,黑压压的脑袋一眼望不到头,里面有考试的学子,也有一堆指望着赌盘发财的,还有好热闹的,大家伸长了脖子,翘着脚巴望着。   天刚蒙蒙亮,就人山人海,一个挨着一个,连落脚的地方都没有,唐毅无奈地摇摇头,只好找了一家临近的茶摊,坐下来等着。   本来不紧张,被这些人弄得唐毅的心里毛毛的,一世英名,可不能在乡试砸了,最关键的是他再也不想多受一次罪了,紧张地抓着衣角,不停用力搓弄。   好容易日上三竿,一阵铜锣响动,衙役们扛着一座彩亭,在上面贴着乡试的录取名单。刚一出现,就引爆了全场。   大家伙争先恐后,把眼珠子瞪得和灯泡似的,都不敢眨眼。   当衙役把彩亭抬到了贡院墙外,贴上之时,三年一度的人间百态再次上演。   有人中举放声狂笑,撒腿往外面跑,跑得鞋子都丢了,直到挨了好几个嘴巴子,才清醒过来,更有年纪大的,一见中举,立刻激动的手脚抽搐,昏了过去,喜事和丧事一起办了。   更惨的是那些没有中举的,一个个如丧考妣,低垂着脑袋,和死了老子有的一拼。他们痛哭,他们咒骂,骂主考有眼无珠,骂科举害人不浅,骂天气下雨,骂地面太潮,骂桌子不平,骂干粮难吃……   不过他们的咒骂只有自己听到,大多数人的目光都集中在科举宠儿的身上。成功有一百个父母,失败立刻变成孤儿,世界就这么现实。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第一名上面,唐毅两个字,赫然在列!   “啊!又是第一名!唐解元太厉害了!”   如果说以往大家伙对唐毅还有所嫉妒,如今人家从最残酷的南直隶乡试脱颖而出,成为解元公,毫无疑问是实力的最好证明,对于大多数人开说,剩下的只有敬佩和崇拜。   不知道谁眼睛尖儿,指着茶摊说道:“大家伙快去看啊,唐解元就在那里呢!”   一听这话,众人比起后世的脑残粉还要疯癫,一窝蜂冲向了茶摊。果然唐毅坐在那里,不着急不着慌,云淡风轻。   这帮人都伸出了大拇指,还有人考试的时候坐在了唐毅的旁边。惊呼道:“这不是在考场煮粥的那个小子吗?”   啪!   重重的一巴掌,打在了他的头上。   “不想活了,敢这么说文曲星,人家是胸有成竹。”   “对对,是胸有成竹,胸有成竹啊!”   围过来的人越来越多,一个个看向唐毅的眼神就好像看到了宝贝一般,满眼的小星星,恨不得把他吞下去。   唐毅不由得一阵恶寒,他连忙抱拳拱手,和煦地笑道:“诸位朋友,在下侥幸中举,高兴的有些糊涂了,实在是不知所云。要不等我冷静冷静,咱们鹿鸣宴上再说。”   唐毅的自黑起了作用,那些想逼着他赋诗作词的都闭上了嘴巴,人群乖乖闪出了一条路,唐毅和王世懋落荒而逃,直到钻进了马车,唐毅才长出一口气。   “对了,表哥,你哭丧着脸干什么,不也中了吗?”   “中了,中了,又怎么样?”王世懋苦瓜一样的脸,写满了悲催,“行之,我收回以前的话,能考上小三也行啊,我认了!”   王二公子这一次排在了二十五名,唐毅安慰道:“表哥,不用担心,等到了会试的时候,你多加一个零,也是能中进士的。”   王世懋愣了一下,脸都黑了,尖叫道“你才是二百五呢!”   两个人打打闹闹,回到了家中。门口挂好了鞭炮,等到唐毅回来,管事的高声喊道:“恭请老爷回府!”   老爷?   我也是老爷了?   唐毅一愣,终于是忍不住笑了出来,这一声老爷不光表明唐毅正式成年,可以不用活在老爹的庇护之下,而且从此之后,正式步入统治集团,士农工商,标准的一等公民。   哪怕他什么都不干,往后也是衣食无忧,潇洒快活。   宝剑锋从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   几年的奋斗,几年的苦读,总算开花结果!   唐毅接过香头,亲手点燃了鞭炮,唐家都沉浸在喜悦之中。   按照惯例,放榜的第二天就要摆鹿鸣宴,唐毅还记得上一次化妆成小厮,戏耍汤勤的场景,转眼之间,他就从看客变成了猪脚。   唐毅穿着往日半新不旧的儒衫,身上没有过多的装饰,和王世懋一前一后,来到了宴会,他一出现,立刻就成了众人的焦点,大家争着过来巴结。   新科举人们都不是白痴,谁人不知唐毅前程远大,作为他的同科,日后少不得需要他提携,现在留下了好印象,以后说话也方便。   他们打着主意,唐毅也打着鬼点子,孔子有三千弟子,如来带着八百罗汉。自己想在官场上混下去,少不得有人扶持,同科就是天然的盟友。唐毅对每个人都彬彬有礼,真诚而不做作,和他谈话一点压力都没有,总是笑声不断。   好不容易转了一圈,回到了座位上,唐毅突然有些纳罕。   “表哥,你绝不觉得有些怪?”   “怪,哪里怪了?”   “三次童子试,每次考完都会出点事,有粮食危机,有被绑票,就是这一次,什么动静都没有,我还真有点不适应。”   唐毅话音刚落,有一个小吏跑了进来,变颜变色说道:“诸位老爷,刚刚来了急报,山西、陕西、河南地震,黄河渭河决堤,死者无算,巡抚和提学大人决定鹿鸣宴押后,老爷们请回吧!” 第312章 严世藩的幽怨   在嘉靖三十四年的八月,一场空前的地震袭击了大明朝的北方,山西,山西,河南,北直隶全都遭了灾,黄河渭河双双决堤,光是大水就淹死了八十三万多人,北方各省损失惨重,百姓流离失所,嗷嗷待哺,凄惨到了极点。   正所谓举国皆哀,谁还敢在这时候大肆庆祝,御史一道本章,就能让你吃不了兜着走。新科举人们好不容易盼到了出头露脸的时刻,竟然横生变故,难免心中有怨气。更有人嘟嘟囔囔,比如五魁之一的袁随就说道:“数千里惨遭涂炭,百万生灵丧命,如此大灾,自立国以来,都不多见。天心仁慈,竟降下大祸,必是朝中有奸佞作祟,奸党不除,灾祸不断。”   他这套天人感应的说辞,很受在场举人的赞许,不少人立刻附和,把矛头都指向朝中小人,甚至有人鼓动联名上书,请求陛下铲除奸佞。   曹子朝看了一眼不动声色的唐毅,笑着说道:“师兄,您是陛下任命的钦差大人,是否可帮忙把大家的意思,上达天听?”   他这么一问,别人都跟着来了精神。   “是啊是啊,唐师兄,我们一心为国,烦请师兄启奏圣上,我等感激不尽。”   看着一张张神色各异的面孔,有人是真心担忧灾民百姓,有人干脆就想着趁机扬名,有人纯粹是打酱油凑热闹。   不管是什么心思,唐毅只想说你们太年轻了!   “诸位师兄师弟,前些日子我已经将东南的见闻上书陛下,钦差职务已经交卸了,此时却没了资格上书。再有大家伙心忧天下,令人敬佩。但是百万生灵惨死,数省灾祸,上至陛下,内阁六部,下至地方官吏,无不宵衣旰食,殚精竭虑。我们一来不熟悉情况,二来也通朝政,贸然上书,未必能切中要害,反而给朝廷添了麻烦,我以为切切不可。大家伙若是想报国,不如好生读书,眼看着明年三月会试就要到了,若是大家能金榜题名,入朝为官,那时候在上书献言,岂不是名正言顺。”   唐毅说完,抱了抱拳,拉起王世懋,两个人匆匆离开。也不管其他的新科举人,大步流星就往外面走。   曹子朝眉头深锁,唐毅的话透着两层意思,第一是说袁随的那一套天人感应未必是对的,第二是大家还没有上书的资格,不该强出头。虽然说的委婉,可是批评之意非常明显。换成别人说这话,曹子朝早就跳脚了,可是对唐毅他却不这么看,人家府试,院试,乡试,连着赢自己三次,而且从两个人的情况来看,科举算是唐毅最弱的一项,反观自己,除了科举,几乎什么都不懂,就算玩田忌赛马,都要完败,还有什么值得骄傲的。   他越想脸越红,急忙起身,追了出来,正好唐毅和王世懋上马车要走,他几步跑过来。红着脸说道:“师兄,刚刚小弟失言,还请师兄见谅。”   唐毅微微一笑:“曹师兄,你也是为了百姓着想,一片好心。”   “可是舅舅说过好心未必办好事。”曹子朝固执地说道:“师兄,小弟早就钦佩师兄的才学见识,想要向师兄请教,不知师兄是否能赐教一二?”   曹子朝一脸的热忱,说实话唐毅对他有些排斥,毕竟他是王崇古的亲戚,就算进入官场,也是晋党一边的人物。不过转念一想,晋党人物又如何,难道自己就不能争取?再说了,自己和晋党也不是泾渭分明,多结善缘,没有坏处。   想到这里,唐毅笑道:“师兄若是愿意,咱们不妨找个地方谈谈。”   “好!”曹子朝激动地点头,一步跳上了马车,和王世懋坐在了一边,马车往前走,曹子朝就说道:“师兄,你以为袁随所说的奸党作祟,可是天灾的原因?”   “呵呵,既然是天灾就非人力所能及,不过我倒是怀疑其中有人祸,就拿黄河和渭河来说,每年治河银两是多少?就算是地震,堤坝至于毁坏得如此严重?以我想来,多半有人贪墨治何款项,才造成了眼下的结果。”   不愧是舅舅都佩服的人物,真是一阵见血,曹子朝抱拳说道:“师兄,照你这么说,还是人祸,还是奸党为恶,为何不去弹劾奸党?”   唐毅淡淡一笑,“奸党是何人呢?”   “那还用说,自然是严嵩和他的儿子严世藩,大小两个宰相。他们任用私人,贪墨国帑民财,这是人所共知的事情!”   “正因为人所共知,才不能弹劾。”   别说曹子朝糊涂,就连王世懋都跟不上唐毅的思维,傻乎乎瞪大了眼睛。   “你们这么想,严党岂会不知道。就算是秉持公心去弹劾严嵩父子,他们父子也会当成是党争,是借机搞掉他们,严党势力遍及两京一十三省,他们感到了威胁,必定会拼命反扑。如今陛下没有倒严的心思,骤然掀起党争,只会耽误了救灾大事,除了让老百姓遭更多的灾,受更多的苦,没有一丝好处,你们想想,是不是这么回事。”   曹子朝和王世懋相互看了眼,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曹子朝伸出了大拇指,“师兄果然高明,让小弟茅塞顿开。只是小弟还想请教,莫非我们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眼睁睁看着?”   唐毅沉默一会儿,说道:“我会知会交通行和昌文纸店,让他们想办法筹措一些粮食,去受灾诸省设立粥铺,再招收一些工匠。师兄若是愿意,可以捐些银子。”   曹子朝一听,慌忙掏出两张银票,送到了唐毅手里,神秘兮兮说道:“师兄,实不相瞒,这一千两还是靠着师兄赚来的。”   “我?”唐毅一愣,曹子朝忙解释道:“押了一千两,赌师兄夺得解元。怎么样,小弟英明吧?”得意地晃了晃银票。   “还有赌局?”王世懋顿时哭天抢地,后悔不迭,“怎么没人告诉我,我押十万两,十万两啊!”   唐毅翻了翻白眼,没好气说道:“你押了十万两,开赌局的早就捐款跑了,表哥,我看你的智商需要充值了。”   一旁曹子朝一副我鄙视你的样子。   王二公子这个受伤啊,他逼着唐毅和曹子朝出钱,到了最好的饭馆,点了一桌子菜,全是猴脑,猪脑,鸭头,鸡头,唯一的素菜还是豆腐脑……就这样装着一肚子各种各样的脑儿,唐毅和王世懋回到了住处。   补了多少脑子,王世懋还是没心没肺睡觉去了,唐毅却是百转千回,怎么也睡不着,他总觉得这场大地震会带来前所未有的麻烦。   到了半夜,唐毅干脆披衣而起,坐在灯下苦思。遍及数省的地震,不说恢复原貌,只是稳住百姓,不要出现民变,至少要二百万两银子。   而如今呢,朝廷又哪里有钱?   想来想去,最有可能砍掉的就是东南的军费……想到这里,唐毅豁然而起,惊得脸色大变。   周珫刚刚上任一个月,他的威望手段都比不上张经,能控制狼士兵就靠着粮饷,如果粮饷短缺,狼士兵必然失控,甚至反噬……狼士兵不听话,不但不能对抗倭寇,反而会弄得后方大乱,如此一来,周珫危矣!   看来东南又要有变化了,唐毅被惊出了一身冷汗,他急忙拿起笔墨,刷刷点点,写了一封信,把自己的推测立刻送给老爹,免得唐慎出现误判。   唐毅的书信刚刚发出去,东南就出现了骤变,周珫刚一上任,就锐意进取,结果遭了倭寇埋伏,被杀得大败,官军溺毙一千有余。狼士兵坐视周珫战败,非但不救,还逼着周珫拿出军饷,弄得周总督是狼狈不堪。   上任仅仅一个月零四天,就被赵文华弹劾。   谁都看得出来,周珫去职势在必行,关口就是谁接替周珫,赵文华最属意的人选自然是胡宗宪,而此时胡宗宪已经接替浙江巡抚,按照道理,也有了升任总督的资格。   只是奏折上去,嘉靖压了三天,只给批了六个字:“宪似速,宜如何?”   翻译成白话,就是胡宗宪升官太快了,该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再找一个人呗!   严嵩搜刮肚肠,扒拉囊袋之中的人选,严党说起来人数众多,但是堪用的不多,要说最好的人选就是赵文华,可是嘉靖已经说了要让赵文华回京担任工部尚书,赵文华不行,论起资历手腕,唐顺之倒是不错,只可惜他和严党只是相敬如宾,并没有真心投靠。   严嵩想来想去,越发后悔,近几年他把人事大权都给了儿子,严世藩这家伙固然捞钱整人天下无双,可是用人的本事却太差,事到如今,竟然没有一个能撑场面的。   正在老严嵩愁眉苦脸的时候,严世藩到了书房,把嘉靖的批示拿过来看了看,就淡淡说道:“爹,您老别费心思了,总督人选有了。”   “谁?”严嵩惊问。   严世藩长叹一口气:“这个宜是一个人的名字,前任河南巡抚,如今南户部右侍郎杨宜。”   “是他?”   “没错,陛下还是不放心把东南交给我们啊!”严世藩坐在太师椅上,一只独眼,凶光毕露,拳头攥得咯咯作响,废了这么大劲赶走张经,就是为了把富庶的东南拿在手里,为什么就不能如愿呢! 第313章 此子真宰辅之才   为什么不能把东南交给严党,道理很简单,就是严党太贪,严世藩又太肆无忌惮。放在眼皮子底下盯着,或许没有问题,要是放到了外面,那可是要出大事的。   只是天底下的事情不都是嘉靖能说了算,能不能坐稳总督的位置,还要看杨宜的本事。他走马上任之后,第一道本章就是奏请调走抢掠扰民的狼士兵,请求加大募兵力度,征召江浙乡勇。   另外有奏请调入山东箭手,福建,湖广的漕运冰帝,以及河南毛兵,总数高达十几万,手笔之大,远远超过张经。有不少拍巴掌赞赏,认为杨宜有魄力,平定倭寇有望。   唯独南京兵部尚书唐顺之洞若观火,他摇头苦笑,“请神容易送神难,杨伯时怕是坐不长了。”说着话,看了看一旁埋头吃点心的徒弟唐毅,忍不住笑骂道:“你小子饿鬼啊,就你们家的点心不比我这的强一万倍。”   “师父此言差矣。”唐毅抹了抹嘴,笑道:“师父,弟子家不远有个破庙,里面住着几个乞丐,前些日子我给他们送了十几个肉包子,转过天去一看,居然一个都没吃。”   “又在编故事!”唐顺之不客气说道:“乞丐见到肉包子,还能不吃?”   “嘿嘿,师父说的是,我也问他们,你们为什么不吃,您猜他们怎么说?他们说不是自己要来的,吃着不硬气!”   唐毅说着又抓起一块绿豆糕,三口两口扔进了嘴里,又灌了一大口龙井,把绿豆糕送下去,才笑道:“所以说啊,自己家的东西唾手可得,往往不香甜,不是有人说妻不如妾,妾不如偷!”   “气死我也,怎么就收了如此粗俗不堪的弟子,我唐顺之一辈子的英明就算是完蛋了!”唐顺之仰天长叹,悲痛欲绝,唐毅却满不在乎,看了看快到中午了,他摆手把小厮叫过来,随手给了他一块银子。   “去,买八个鸭头回来,我要和老师喝两杯。”   “是。”小厮转身跑了。   唐毅笑道:“师父,大餐吃够了,换点小吃也不错,您要是还想教训弟子,咱们边吃边聊。”   唐顺之是越来拿徒弟越没有主意,唯有在鸭头送来的时候,他留下了五个,只分给唐毅三个。   鸭头选用上等湖鸭,提前有秘料腌制入味,再卤煮三个时辰,此时的丫头腴美酥脍香脆绵软,回味悠长。   辣而不燥,麻有层次,味美香甜,老少咸宜。唐顺之一口气吃光了五个鸭头,还意犹未尽,盯着唐毅还剩下的一个。吓得唐毅连忙抓起,大口啃了起来,含混不清道:“师父,可不许得寸进尺。”   “哼,人果然是越有钱越小气,当初为师让你做菜,你是尽心竭力,现在连个鸭头都不舍得,果然是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啊!”唐顺之叨叨念念,唐毅啃完了鸭头,不好意思道:“师父,要不再来几个?”   “算来,福不可多受。”唐顺之沉着脸说道:“你小子刚刚的话似乎另有意思啊?”   “那句话?”唐毅随口问道。   唐顺之靠在椅子上,叹道:“还能哪一句,不是要来的,吃着不硬气!我怎么感觉你说的是陛下啊?”   这话可把唐毅吓到了,慌忙摆手:“师父,我可不敢说陛下是要饭的,您最好也别找麻烦,要是治你诽谤陛下的罪,我还得想办法捞你,太麻烦。”   “呸,为师又不是小孩子,锦衣卫再厉害,也犯不上把功夫浪费在我身上,为师是觉得你的话的确有些意思,很像咱们陛下的心态。”   唐毅呵呵一笑,“老师高见,陛下担心严党做大,所有一再拒绝严党的人,从我岳父开始,一直到如今的杨宜,都是这个思路。可是殊不知严党早已势大如天,羽翼众多。不用严党的人,东南就治不了,陛下一再拒绝承认,自欺欺人,可是早晚有一天他会低头的。就好像那些乞丐,他们要是三天要不到吃的,别管是不是给的包子,只要顶饿就成。”   唐顺之闭目思量,笑道:“话糙理不糙,只是陛下何时会清醒?东南再折腾下去,只怕就要不可收拾了。”   “要不了多久!”唐毅笑眯眯说道:“您没看到吗,陛下可以容忍张经一两年,可是到了周珫,只有一个月,杨宜比起周珫更软乎,但是看样子没法镇住场面,我估计着至多也就一年半载,杨宜必去。”   不得不说,唐毅三言两语,就把迷雾一般的局势说得一清二楚,就连唐顺之也要拊掌叫好。   “行之,如今看起来胡宗宪上位是不可阻挡了?”   “嗯,他算是各方唯一能接受的人选,的确没有更好的。”   唐顺之一阵默然,负手叹道:“陛下笃信制衡之术,必然会安排人员,制衡胡宗宪,我看八成要落到令尊身上啊!”   “我爹!”   唐毅差点喷了一口老血,老爹行吗?胡宗宪那家伙可是个人精儿,后面还有庞大的严党做后盾。万一他们欺负老爹,那可怎么是好?   “师父,我看还是让我爹调到……”   “不!”唐顺之果断摇头,不解叹道:“你们爷俩啊,也算是天下一绝,当儿子的操心当爹的,当爹的还就认了!你爹虽然不如你小子奸猾,可是他心里头有谱儿,东南的士绅也会帮着他,不是还有你我吗,胡宗宪想要对付他,那是难上加难。再说了,你爹为官时间不长,资历不够,只要谨守分寸,不想着取而代之,胡宗宪要连他都容不下,也就不能要了!”   唐顺之说得杀气腾腾,神情坚定,不容置疑。   脑子转了两圈,唐毅也明白了,老师说这番话,是代表着心学的态度,可以容许你胡宗宪当总督,但是巡抚必须是我们的人,而且选定了,就是唐慎!这是心学的底限,要是不同意,呵呵,那咱们就拼个你死我活!   心学态度如此,那自己呢,唐毅闭目盘算,杨宜这家伙虽然不算高明,可是他做了一件天大的好事,那就是增加南直隶和浙江的乡勇,这件事情肯定落到老爹的头上,只要抓紧时间,扩充力量,让乡勇总数超过五万,到时候别管谁当总督,老爹都稳如泰山。   而且坐稳了浙江巡抚,进可以夺取总督,退可以进京,入六部和都察院,可以说是进退自如的好位置。   唯一的问题就是老爹资历不够,但是只要心学一脉帮忙,加上老爹的功劳,高升一步,也不是不可能。   有一个手握重兵的爹,对自己绝对是最大的助力,父子同心,其利断金!   成了,就这么干了!   唐毅笑眯眯说道:“师父,多谢您老帮忙,回头徒弟和对面的鸭头摊子说一声,每天给您送两个鸭头,账我付了。”他把胸脯拍得啪啪作响。   好大的人情,唐顺之这个无语啊,他恨恨拿出了一封信,砸在唐毅头上。   “赶快滚蛋,别留在我眼前烦人。”   唐毅被老师赶出了府邸,回到了书房,这才把信拿出来,展开一看,赫然写着:徐阶致信小友行之。   嚯,是徐阁老的信!   唐毅大吃一惊,他貌似没招惹徐阶啊,他写什么信,唐毅这些日子都被弄得神经了,以为有事就是坏事,不过徐阶这封信却不一样,通篇都是亲切温馨的话语,宛如一位长辈语重心长,让人这心里头热乎乎的。   徐阁老日理万机,他当然不是闲出屁来,和唐毅打温情牌,而是这小子有值得看重的本钱!   前番嘉靖让唐毅当钦差,去羞臊,额不,是激励东南的文武,在东南转了一圈之后,唐毅给嘉靖送了一份报告。   这玩意是唐毅足足花了一个月的心血才弄出来的。   在他看来,嘉靖就是自己的大老板,作为一名底层员工,想要快速升迁,就要把握每一个机会,给老板留下深刻的印象,尤其是嘉靖这种乾纲独断的强悍老板,他说你行你就行不行也行,说不行就不行行也不行,不服还不行!   上次帮着老爹弄了一份俘虏倭寇的统计分析,可以说是别出心裁,把东南的问题揭示了不少,深受嘉靖赏识,顺带着保下了杨继盛。   这一回唐毅准备玩个大的,他酝酿许久,郑重写下:东南经济调查。   俗话说财不露白,唐毅偏偏要反其道而行之,他觉得事到如今,该让嘉靖,让京师的大老爷了解一些真实的情况,这样他们才不会拍脑门做决策。   唐毅的调查从最常见的物价入手,他开列出十八种百姓生活必需品,并且把开国以来的数据进行了对比,结果非常明显,近三十年来,物价大幅上涨,甚至有翻倍的情况。   原因并不复杂,却是所有大臣都忽略的事实,海外白银大量流入,尤其是西班牙银元成色好,制作精美,在市面上有大量的流通。   货币供给增加,造成豪商富户大肆崛起,他们建作坊,兼并土地,获取更多的财富。与此同时,江南贫富差距快速夸大,出现了数以百万计失去土地的自由劳动力……   将触目惊心的情况向嘉靖介绍之后,唐毅没有像其他人那样,提出什么抑制兼并,打击豪强的策略,而是提出商人致富出于本能,只能引导而不能对抗,否则就会两败俱伤。   据说嘉靖足足花了三个通宵,才把这篇报告啃下来,最后只说了一句话:“此子真宰辅之才!” 第314章 求徐渭的心里阴影面积   唐毅虽然没明说,可是通读他的调查之后,都会清楚知道他的思路。比如唐毅强调士绅商贾兼并土地,谋求财富,并非什么罪恶,乃是本能的选择,国初江南一亩农田最多不过五两银子,到了如今则价值二十两以上。   谁能忍住坐等升值的诱惑,而不去兼并土地呢?   至于商贾,也并非一味的贪得无厌,他们建造作坊就要雇佣人手,解决失地农民的吃饭问题,正是他们的努力,才使得东南没有出现流民,同时工商又提供优质商品,保证东南百姓的富庶生活……   如此道理放在后世是稀松平常,可是别忘了这是重农轻商的大明朝,两千年来,士农工商,对商人的偏见根深蒂固,谁敢挑战既有的观念,都会遭到强烈的反击。   唐毅也不意外,他的奏疏上去,有些神通广大的人物比如严阁老,徐阁老,李太宰,他们都弄到了副本。   和唐毅有仇的严阁老,以及保守派的李太宰立刻发动手下,想要找到唐毅的漏洞,狠狠惩罚离经叛道的小子。   可是他们研究之后,一个个都颓然放弃,奏疏之中,每一项唐毅都用了实际例子,还拿出了相当多的统计数据,以及当事人的笔录,最为关键是每一项观点他都点到为止,而没有戳破。   想给他扣什么帽子都没用,人家只要淡淡说一句,我是据实上奏,谁也没咒念。   更好笑的是不少看过唐毅奏疏的人,都被他严密的逻辑,详实的说理给征服了。尽管他们不认可,可是也不敢理直气壮说唐毅是胡说八道。   尤其是嘉靖的四个字评价“宰辅之才”更是在所有高官之中,掀起了一股风浪。陛下亲口许诺,唐毅的前程那是一片光明。虽然大家身居高位,用不着巴结一个小家伙,可是谁没有后代子孙,谁没有致仕回家的时候,和他搞好关系,对日后也有好处。最起码不要随便得罪。   唐毅还不知道,他人没到京城,已经是名动九卿,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相比别人,徐阶更是五味杂陈,唐毅算是他的徒孙,能获得圣眷,那是再好不过。可是徐家身在东南,每一本致富经徐家都没放过。让陛下知道了东南的底细,万一勾起了嘉靖的贪心,下令抄家,那可就完了。   徐阶在信中就委婉提到了担忧,希望唐毅要斟酌损益,仔细权衡。   虽然没有责备,徐阁老难免抱怨。   对于老徐,唐毅不敢怠慢,他亲笔写信,在信中他分析嘉靖不会冒天下之大不韪,对东南世家下手,而且唐毅也写道东南的症结在于海禁,只有让陛下,让朝廷了解对外通商的重要性,才能促成开海。海路畅通,则商机无限,财源滚滚,有了财源,才能平定倭寇,海晏河清……   胡宗宪尚且能看到开海的好处,唐毅岂能不知,只是他认为以前时机不成熟,不把人逼到绝路上,是不会痛下决心的。   如今东南有倭寇,西北有鞑靼。偏巧又来了前所未有的地震,国库寅吃卯粮,卯吃辰粮,到了山穷水尽的时候,往往这个时候,人就会变得理智多了。   相比起施粥,这才是真正解民倒悬,救民疾苦的好办法!   唐毅派人将书信送走,稍微打点一番,他也踏上了进京的旅程,随着唐毅一起出发的还有王世懋和曹子朝。虽然相处时间不长,可是曹子朝对唐毅是一万个佩服,从唐毅那里他听到了一门前所未有的学问,叫做自然科学!   风雨雷电,日月星辰,大山大泽,江河湖海,全都有其成因,而非是什么盘古开天,身化万物,更不是某些神仙施法。尤其是唐毅还讲了一些地震的成因,更是令曹子朝茅塞顿开。难怪人家不愿意上书弹劾奸党小人呢,敢情地震是自然原因,和奸党不奸党没有一毛钱关系……   船只到了扬州,从运河上又来了一艘船,船首甲板站着一个大胖子,不停挥手,不是徐渭是谁!   分别不过两三个月,就好像做了一场梦一般。   徐渭耐着性子,每天读唐毅的文章,学着他的文法写作,把自己的棱角全都打磨掉,即便打不掉,也要隐藏起来,一切为了科举,一切为了出人头地!   徐大才子就怀着庸俗的志向,第四度踏入贡院的大门。当有人听说徐渭又去考试了,赌盘比起唐毅的还要热闹,结果九成九的人都押了徐渭考不中。谁也不信他会脱胎换骨。   等到进了考场,徐渭才发现他的霉运并没有结束。他的号棚竟然挨着茅房,也就是说他捞到了最为折磨人的臭号。   几千人拉屎撒尿,那个味道就不用说了,八月份的浙江温度还不低,苍蝇蚊子都活着,不时跑来和徐大才子作伴,徐渭直接崩溃了,他真想一走了之。都站起了身,却又坐了下来。   从出生以来,种种不幸,殷殷期盼的老母,还有一心帮自己的朋友,哪怕是不为自己想,也要替他们着想。   徐渭咬着牙,尽快翻开考题,趁着茅房存货还少,味道可以忍受的时候,赶快答题。负责监考的士兵还算不错,点了两根艾蒿草绳,烟气赶走了蚊蝇,也暂时压住了味道。徐渭奋笔疾书,总算在第二天上午把最为重要的四书题答完。   接下来茅房的味道也越来越大,越来越浓,徐渭几乎昏厥,最后一天,他把毛笔折断,用锋利的茬口刺自己的大腿,刺得血流如注,剧烈的疼痛让他保持清醒,总算把五经题也弄得花团锦簇,顺利完成。   就算如此,徐大才子离着中举还差着天地,因为负责阅卷的副主考直接把他黜落了,道理很简单,自己发挥的太多,没有替古人发声。   按照常理,主考不会剥副主考的面子,徐渭是必然落榜的。   可是就在最后一刻,积攒的人品总算爆发了,在巡阅考场的时候,主考官肚子不舒服,他跑到茅房走了一趟,恰巧看到徐渭在臭号用心答题,主考官对他就来了兴趣,扫了一眼徐渭的破题。   只是短短两句,主考官就深深印在心里。   等到搜落卷的时候,一眼看到了那两句话,大才子所写,岂是寻常!   主考连着读了三遍,顿时放声大笑,如饮琼浆。   “妙,真是妙文,此子之才,别说区区解元,就算是状元也难以比拟。”主考大人真有心赏一个解元,可是转念一想,徐渭的文章毕竟锋芒太露,为了避免争议,只给了他第三名。作为治易经的第一名,徐渭顺利成为五魁之一。   徐文长中举,简直是铁树开花,绍兴城顿时轰动了。   上至九十九,下到不会走,谁不知道徐渭的大名,屡试不第,简直成为很多人找寻快乐的源泉,考不上的人说徐渭都考不上,我又算什么,念不起书的说读书有什么用,徐渭读了那么多书,不还是一事无成……   种种议论纷纷,在徐渭中举之后,烟消云散,随之而来的是无穷的赞美,有人捧着金银拜访,有人拿着田产投献,更有人听说大才子孤身一人,拿着女儿的生辰八字就冲来了,愣是要结亲……   “没意思啊!”徐渭低声叹道。   老太太没有听清,沉着脸问道:“我儿为何唉声叹气?”   “唉,娘亲,有句话说穷人在十字街头抡十把钢构钩不着亲人骨肉,富人在深山老林挥刀枪棍棒打不散不义的宾朋。孩儿骤然富贵,他们都来了,想孩儿落魄之时,又有谁关系过我们娘们?”   老太太伸出粗糙的手,擦着徐渭眼睛的泪水,自己也默默抽泣。娘俩哭了许久,老太太才拉着儿子的手,说道:“我儿记着,咱们最落魄的时候,是唐公子帮了咱们,让我们母子能再度团圆。从今往后,我儿要记着报恩啊!”   扑通,徐渭含着热泪跪在地上。   “娘亲教诲孩儿铭记肺腑,倘若有一天孩儿做了不义之人,情愿天打雷劈!”   徐渭在家里说得好听,和唐毅见面之后,就死性不改,拍着他的肩头,大喇喇说道:“兄弟,你可要知道,这些年浙江文脉鼎盛,强人辈出,小兄不才,拿了第三名。不知道贤弟是第几名啊?凭着你的才华,拿个前十名应该没有问题,努努力,和哥哥一样做个五魁首也不错!等日后有哥哥罩着,只管放心……”   他说的正高兴,王世懋端起一盘丸子,送到了面前。   “什么意思?王敬美你嫌我话多,让我把嘴堵上?”   王世懋冷笑道:“我是让你看看这是啥,省得大言不惭的丢人!”   “这是啥,不就是四喜丸……啊!”徐渭像是被踩了尾巴,一下子跳了起来,仰天惨嚎:“你不会是又多了一元吧?”   “呵呵,不才南直隶解元一枚,见过五魁徐文长徐大才子。”说着,唐毅还深深一躬。徐渭的脸一会儿红,一会儿白,一会儿又青了。   突然他哀嚎一声,蹲在地上抱着脑袋不动弹了。   唐毅强忍着笑,拿过一沓草纸,“文长兄,拿去擦擦吧。”   “我擦,我擦什么啊!”徐渭一屁股坐在地上,哭丧着脸道:“完了,完了,这辈子都被你小子给吃死了,我算是没有出头天了!” 第315章 徐阶有请   秦桧还有俩朋友,徐渭也不是老哥一个来的,在他身后还跟着两位英俊的青年,其中一个年纪稍大一点,穿着墨绿的棉袍,稳重大方,另外一个瘦高个子,面容白皙,标准的江南书生,只是脸上有些尴尬之色,偷眼看看唐毅,又低下了头。   徐渭急忙从地上爬起来,小跑着过来,把两个人请到了唐毅的船上。   “行之,这位是诸大授,字端甫。”徐渭指着稍微大一点地说道:“人家可也有神童之名,日诵千言,才思敏捷。当年私塾老师出了一个对子:泾渭同流,清斯濯缨,浊斯濯足。端甫应声对道:炎寒异态,夏则饮水,冬则饮汤。绍兴城无人不知,这一次乡试人家可是第二名,状元的有力竞争者,行之可要小心啊!”   诸大授老脸通红,连忙摆手:“在下的那点本事哪敢比唐解元,早就听闻钱老大人和王老大人提起唐解元的大名,心中仰慕,恰巧遇到了青藤先生,就同路前来。一见之下,唐解元果然风采过人,在下钦佩之至。”   一句钱老大人和王老大人,唐毅就明白了七七八八,感情都是心学门下,怪道能和徐渭凑在一起。   唐毅连说不敢,自己读书日短,还要多多求教端甫兄,诸大授加唐毅一点架子都没有,十分谦逊随和,也心生好感。   徐渭又拉过了另一位,挠挠头,笑道:“行之,你还认识他不?”   听徐渭一说,唐毅也仔细打量起来,突然眼前一亮,惊呼道:“这不是和咱们对对子的陶大临了?”   年轻士子羞愧地躬着身体,真诚地说道:“在下当初不知天高地厚,实在是班门弄斧,所幸有唐公子和文长兄指点,让大临知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自从上次文会以来,大临苦心读书,此次浙江乡试,侥幸得了第一名。”   嚯,又是一个解元!   嚯,浙江的一二三啊!   小小的一艘船,竟然囊括了应天和浙江两省的精华,真是让人兴奋不已。   唐毅也把曹子朝和王世懋叫了过来,大家都是年轻人,越聊越投机,很快就成为好朋友,索性搬到了一艘船上,一起北上。   六个人都是才华过人,无论是谈诗论文,还是讲今比古,三教九流,五行八作,无一不精,尤其是徐渭更是个万花筒,有他插科打诨,船上笑语欢声,从来就没有断过。   只是进入山东之后,他们就笑不起来了。   原来数月前的地震中运河也受损了,河道衙门正在加紧抢修,只是朝廷的银子发不下来,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看样子没有几个月是不行的。   好在唐毅有本事,大家启舟登岸,上了马车,一路疾驰,离着京城就越来越近。   马车上陶大临手舞足蹈,就说道:“我早就听说,成祖爷把京城修的是三头六臂哪吒城,外有九门,皇城四门,三街六市,热闹非凡。我还听说当年修城的时候,惊动了北海的龙公龙母,他们要把京城的水都给带走,大将高亮追出城去,掌中大枪戳破水娄,京城才重新有了水,两条作乱的逆龙一条压在了京城,一条压在了潭柘寺。这回进京啊,我可要好好看看,龙王爷到底压在了哪!还要看看,我大明的京城是何等雄伟庄严!”   陶大临正说得高兴,突然马车一停,徐渭撩开了车帘,往外面一看,就说道:“虞臣,你出来吧,京城保证让你大吃一惊。”   “是吗?我可要领略……”   陶大临跳了出来,才看了一眼,嘴巴张得老大,眼珠子差点掉下来。   这是想象中的京城吗?   怎么一点雄伟气象都没有,满眼都是残垣断壁,高大的城墙碎了一地,到处都是城墙砖,即便是面前立着的城墙也都充满了巨大的伤口,狰狞可怖。   破败的城墙外面,还有无数的灾民扶老携幼,嗷嗷待哺,单薄的衣服不足以抵挡凛冽的寒风,他们瑟瑟发抖,饥寒交迫的母亲早就没了奶水,婴儿吮吸不到乳汁,咧着小嘴嚎哭,女人蒙着脸抽泣。   唐毅突然觉得眼睛刺痛,不忍看下去。上一次和老爹进京,俺答入寇,百姓就是如此凄凉,这一次俺答没来,地震却来了,受苦的依旧是可怜的百姓。   唐毅早就知道地震的事情,可是冰冷的文字哪有现实来的震撼!   堂堂大明帝国,天子脚下,竟然是如此凄惨的景象,试问别的地方,又该如何?更何况这不是第一次,几乎年年都如此,只是今年更严重而已。六个人互相看了看,他们都攥紧了拳头,胸口仿佛被什么堵住了,沉重的压力,让他们说不出话来。   马车默默走进城门,唐毅跳下了马车,捡起一块城墙砖,抱到了马车上面。陶大临不明所以,问道:“行之,你这是干什么,做砚台?”   唐毅苦笑着摇摇头,他伸手按在了砖头上,稍微一用力,砖头哗哗的掉渣。看得陶大临瞪圆了眼珠子,“我天,行之,你还会硬气功?”   旁边的诸大授看出了门道:“什么硬气功,是砖头不好吧!”他说着拍了一巴掌,这回好,砖头衔接的地方碎裂开,一大块砖头变成了两块。   唐毅把其中的一大块拿起来,指着上面的泥浆说道:“端甫兄,虞臣兄,我朝天子守国门,直面鞑虏入侵,京城百万生灵,所仰仗的就是这一道城墙。故此修城墙是最为严谨不过,要用上好的青砖,必须能扛得住铁锤敲击,尺寸重量都有要求,不能差一丝一毫。用的泥也非比寻常,为了能增强粘合力,要用糯米汁也鸡蛋清调和,只有如此,才能保证百年不坏,才能抵御鞑子的攻击!”   “我的乖乖,这么严格啊!”   诸大授和陶大临都张大了嘴巴,他们把砖头拿过来,仔细看了又看,别说铁锤,就连手指都能捏碎,再看看泥,没有鸡蛋,也没有糯米,只是一些酥松的黄土,里面还有沙子。普通人家修房子还要用粘稠的河泥,堂堂的京城城墙竟然比不上寻常人家,真是匪夷所思!或者说修城墙的人胆大包天,天都装不下他的胆子!   此次地震之中,震倒的只是刚刚修葺的外城,至于百多年前的内城,依旧屹立不摇。   一面是坚固可靠,一面是不堪一击,强烈的对比让人更加郁闷。   难怪成祖的时候,大明国力雄厚,南征北战,七下西洋,国威之声,无与伦比。到了如今,竟然被鞑子欺负到家门口,被一群倭寇搅得天翻地覆。   两道城墙,把一切显露无遗。   谁心里能没有一本账,只是大家都敢怒不敢言。只能默默看着严家父子和他们的党羽把大明江山,百万生灵的安危当成儿戏。   大家伙进了城池,诸大授和陶大临不愿意再麻烦唐毅,告辞去了浙江会馆。徐渭倒是无所谓,他知道唐毅好享受,跟着他吃香的喝辣的。   这次不用唐毅费事,朱氏早早就给哥哥朱希忠写了信,让他帮着安排。妹妹的命令朱希忠哪敢怠慢,特意在贡院对面,隔着一条街道,准备了一个五进的院子,宽敞安静,又特意安排了五名淮扬菜的大厨,负责唐毅等人的饮食,方方面面,都安排的无比妥帖。   只是大家看到了外城破败的一幕,没有了什么心思,草草吃了点东西,就回到各自房间读书去了。   唐毅刚刚看了两篇文章,有家人来禀报,说是有人拜访,唐毅迎了出来,双方一见面,唐毅哈哈大笑,来了一个熊抱。   “一呈兄,许久不见,你的鼻子是越来越大了!”   曹大章摸了摸夸张的鼻子头,笑道:“行之莫要玩笑。”   “对了,一呈兄我带来了一些镇江的香醋和肴肉,快来尝尝。”   曹大章眼前一亮,不过又摇头道:“行之,以后再吃吧,徐阁老让我请你过去,赶快走吧!” 第316章 复仇   徐阁老相招,唐毅不敢怠慢,坐上了曹大章的马车,急匆匆向着徐府赶去。坐在车上,唐毅仔细打量曹大章,比起两年多前,这位胖了许多,肚子腆起来,脸上泛着油光,鼻子头又红又大,有了点酒糟鼻的趋势,整个人快速滑向大叔的方向。   “一呈兄,人都说京城风沙大,日子苦,我怎么看你活得越来越滋润啊!”   “我这叫滋润啊,醉生梦死差不多!”曹大章笑得别提多难看了,用手指了指心窝,探身说道:“内里的苦只有自己知道啊,说句实话,我是真羡慕令尊,能外放当官,绝对是上辈子修来的福气。”   唐毅一万个不相信,外放哪有当京官好,就拿老爹来说,要练兵,要打仗,一天疾驰百里那都是小菜一碟,十天半个月吃不上一顿热饭,洗不了一次澡,好好的白面书生晒成了包公,胡子拉碴的,和猛张飞有的一拼。   而翰林院是天底下最清贵的衙门,不用坐班,不用点卯,有事叫一声,没事就喝喝茶,溜溜鸟,连游山玩水朝廷都给报销,而且最妙的是什么事情不用干,升官比谁都快。唐毅实在是想不出这么一个闲出屁的地方,有什么好抱怨的!   准是曹大章这小子当了官,就学的滑头,跟自己无病呻吟。   看着唐毅一脸鄙夷,曹大章别提多委屈了,“行之,我敢对天发誓,绝对没有撒谎,你可不知道,神仙打架凡人遭殃,现在两头都把吃奶的劲头拿出来,一门心思巴结陛下,严阁老使劲浑身解数讨陛下欢心就不用说了。李太宰也不例外,他不是兼着翰林院的学士吗?就逼着大家伙写青词,赶上清明中元重要的日子,一天甚至要写好几篇,那玩意空洞无物,通篇溜须拍马的废话,比起八股文还坑爹。而且送上去之后,陛下也未必能看,都扔到香炉里烧了,你说这是图什么啊?”   曹大章不说唐毅都想不到,素有清名的李太宰也会干巴结皇帝的事情。   嘉靖修醮炼丹,还要不时和神仙沟通,青词就是用来和神仙对话的专用文章,写的玄而又玄,玄到了狗屁不通的境地,基本上正常人是没法领悟的。   可以想见曹大章的苦楚,十年寒窗,蟾宫折桂,好不容易成了官老爷,没等耍威风的呢又要钻研比起八股文还恐怖的青词,把心血都熬了出来,结果当嘉靖和神仙聊天的时候,就成了一缕可有可无的青烟。那酸爽简直就是从尿窝挪到了屎窝,换成自己,早都崩溃了。真难为曹大章还能撑住,他是个真正的猛士!   唐毅突然一激灵,他骤然想起,过几个月自己极有可能进入翰林院,也要天天面对青词,假若真有这么一天。   还不如像老爹一样,外放个地方官,潇洒自在算了。   胡思乱想之时,马车到了徐阶的府门前。每当看到徐阁老简陋的住处,唐毅都感慨万千,在管家的带领之下,来到了客厅,徐阶一身便服,巍然端坐。曹大章连忙带着唐毅过来,见礼以毕。   徐阶满脸和蔼的笑容,就仿佛邻家的老爷爷,对唐毅问道:“子诚可好?”   问老爹了,唐毅忙说道:“家父一切都好,时常提起师相教诲,感激不尽。”   徐阶老脸笑成了一朵花,“老夫的门生弟子不少,最成材的就是令尊。一年以来,东南的大捷都有乡勇参与,而且居功厥伟。就连陛下都对令尊赞许非常,老夫也是与有荣焉。”   的确,有个好徒弟是很有面子的,唐慎和乡勇的确是徐阶手里很不错的一张牌,有他们撑住场面,别管严嵩和李默斗成什么样子,老徐在东南都始终拥有一席之地。庞大的家业才能安然无恙。   徐阁老饶有兴趣,询问东南的状况,询问乡勇的发展,唐毅都对答如流,话不多,但是直指要害,聊了一会儿,徐阁老就觉得东南一下子清晰起来,唐毅这小子的确不简单。或许他真能帮着自己解决问题,徐阶暗暗想到。   “行之,你前不久上书陛下,洋洋洒洒十几万字,真是令人刮目相看!”   唐毅慌忙站起,诚惶诚恐道:“阁老,都怪小子一时头脑发热,现在想起来还后悔呢!”他虽然嘴上这么说,但是怎么想都有些得意,连徐阶都知道了,最起码自己上书的目的就达到了一半,不是说争论就是价值吗!   徐阶笑道:“老夫看你可不是一时兴起,数据之详实,内容是丰富,显然是准备了许久,花了不少功夫吧?”   “回阁老,小子只是把自己看到的如实写出来而已,浅薄得很,不值一提。”唐毅谦逊道,他和这些大人物打交道久了,也总结出规律。这些人往往心里十句话,只说半句,谁知道他们打得什么算盘。   他向来不惮以最坏的恶意揣测徐阶,没办法,谁让这个不声不响的小个子,才是真正的BOSS,干掉了严嵩,耗死了嘉靖,一手提拔张居正。嘉靖、隆庆、万历,此老的影响力笼罩三朝,不由唐毅不小心谨慎,生怕让徐阁老带沟里去。   其实他完全是多虑了,徐阶的心思阴沉不假,可也要分情况,唐毅在他面前就是个小字辈,而且唐慎又是徐阶的学生,徐阁老并不相信唐毅敢在他的面前耍什么花招。   徐阶说道:“行之不必谦虚,老夫对你总结的物价十分感兴趣,正好有一份清单,你先看看吧。”   果然,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   唐毅就知道堂堂阁老不会没有缘由就把自己叫了过来,他小心翼翼接过了清单,从头到尾,扫了两遍,就放在了一边。   “看明白了?”   “回阁老,看明白了。”   徐阶看似随意问道:“那你觉得上面的花费如何?是多了,还是少了,是不是有所隐瞒?”他的一双老眼紧紧盯着唐毅,这一动作出卖了徐阁老的内心,他显然不那么淡定。同样不淡定的还有唐毅,拍在清单第一项的是合抱粗的金丝楠木。   如此粗细的金丝楠木,是用来做房梁和柱子的不二之选,寻常人家还用不得,只是宫里专用。   联想到这一次的地震,不光把外城弄得稀里哗啦,嘉靖居住的玉熙宫也震坏了,皇帝陛下只能在狭小的万寿宫忍着,有道是君忧臣辱,孝顺的严阁老岂能让陛下受苦,不用问这些木材一定是给宫里用的。   单是一棵就要花费白银两万两之巨,一共是五十棵,就是一百万两银子,简直贵的令人发指!   唐寻思一会儿,试探着说道:“启禀阁老,云贵大山虽然道路崎岖,但是沿途征用民夫并不困难,以我的估计,有八千两银子就差不多了。两万两是不是太多了?”   徐阶满地点头,赞许道:“行之果然心思缜密,看得明白。只是工部那边说西南大山的木材已经采伐殆尽,想要运出来,就需要大修山路,无论时间还是花费,都是惊人的。这一批木材是从南洋运来的,故此花费要多一倍半。”   “不可能!”   唐毅拍案而起,一直没有说话的曹大章好奇问道:“行之,南洋路途遥远,海面风高浪急,艰难险阻,花费多一些也是正常的。”   徐阶也有些疑惑地看着唐毅,让他给一个答案出来。   深深吸口气,唐毅压低了声音,“阁老,此事说起来只怕有些碍口,您看……”   徐阶点点头,对着丫鬟小厮摆摆手,把他们打发下去,只剩下了三个人。唐毅拿着清单,笑道:“启禀阁老,人都说海上风高浪急,花费多,损失惨重,您可曾想过,海面的确那么可怕吗?”   “难道不是吗?”徐阶问道。   “阁老,小子住在太仓,恰巧当年三宝太监就从太仓出发,他的船队不只到南洋,更是远大印度,波斯,甚至要更远。前后七次下西洋,最多损失也没有超过一成。另外三宝太监带回来数量惊人的香料、宝石、木材,按照当时的记载,带回来的东西都要比我大明境内的便宜许多。”   徐阶博闻强记,曹大章在翰林院也是精通典籍,他们仔细一想,唐毅说得没错,只是受传统观念支配,一想到海上就一个头两个大,才会觉得花费高得不得了。   “距离三宝太监已经百多年,航海技术飞速发展,下南洋的船只一百艘未必损失一艘,要我说,运到大明,价格更低才是正常的。”   听到唐毅的话,徐阶眼前一亮。他早就觉得工部的账单有问题,只是还不敢确定,听唐毅一说,徐阁老越发笃定。   “行之,你说从南洋运木材,会不会有别的花费,比如建造船只,比如开山修路,如果把这些银子都加起来,平摊到每一棵梁柱上面,是否价格会增加?”   唐毅呵呵一笑,“阁老,这种说法看似说得通,可是要我说,还是欺人之谈。”   “为何?”   “因为根本不用造船,也不用开山修路。”   曹大章大惑不解,惊问道:“行之,没有船怎么运木材啊?”   “一呈兄,你不会纺织,可是也没有光屁股啊!”   曹大章尴尬咳嗽了两声,“不要开玩笑,衣服能买,船只也能买?”   “当然能,不只能买,还能租。”唐毅压低了声音,说道:“阁老,据我所知,倭寇虽然在东南海面肆虐,但是海上走私并没有停止,相反有些西洋商人和倭寇首领沆瀣一气。他们不光是用银子买大明的丝绸、瓷器,也把海外的稀罕物运到大明。比如香料,比如珠宝,还有木材!如果现造船只,不但耗费时间,而且还会被袭击,只有那些和倭寇联系密切的船只才能顺利往来。”   徐阶这下子可惊呆了,在他老先生的印象里,东南海上到处都是倭寇,双方泾渭分明,壁垒森严,一面是疯狂抢掠,一面是奋勇保护家园,势同水火,斗得你死我活。   可是听唐毅一说,他才猛然惊醒,东南的局面远比他想象的要复杂得多。不只有明面上的抗倭,还有私下里交易,也难怪倭寇没法剿杀呢!   “行之,以你的了解,买一棵金丝楠要多少银子?”徐阶低沉问道。   唐毅想了想,说道:“至多不会超过五千两,如果用丝绸一类的东西换,可能三千两左右就能拿下。”   三千两啊,五十棵也不过十五万两,而工部的账上居然是一百万两!   差了整整八十五万两银子,用脚趾头想,都能猜得出落在了谁的腰包,严世藩和赵文华等人的贪婪,简直无法言语形容!   徐阶的心一下子热乎起来,如果唐毅的推测是真的,那就不只是贪墨而已,还要加上走私通倭,绝对是杀无赦。   多少年了,总算是抓到了严党的把柄,徐阶沉寂的心思活络起来,莫非说复仇的机会来了! 第317章 大师级权谋家   曹大章很激动,他送唐毅回家,在马车上,两只手不停地来回搓,屁股长了尖,来回顾盼,弄得马车都不稳了。   唐毅鼻子里哼了一声,“一呈兄,你是耍猴的附体怎滴?还不如当初稳当了?”   曹大章挠了挠头,干笑道:“行之,我这不是高兴哩,苦日子总算要熬到头了。”曹大章一脸的轻松,仿佛很快就能摆脱青词的折磨,就能出将入相,大展宏图。他止不住地笑着,唐毅歪着头,不想打破处在美梦中的人,可也怕这位做梦做糊涂了,闹了梦游可就不好了。   “一呈兄,路漫漫其修远兮,想要搬倒严阁老,还远着呢!”   “怎么会?”   曹大章不解地问道:“行之,严世藩和赵文华贪墨修宫殿的银子,这可是欺君大罪,是要诛九族的!”   “这些年他们欺君的事情还少了?”唐毅不屑道。   曹大章道:“的确是不少,但是师相又岂是无中生有的,他问了你那么多,肯定胸有成竹。”   唐毅淡淡一笑,“胸有成竹不假,可未必一定是倒严。就算是倒严,也未必是正面较量。一呈兄,如果你要听我的,不妨耐着性子观察,要是能从徐阁老身上学来一招半式,就足够你在翰林院所向无敌。”   “我那么差吗?”   “不是差,是非常差!”   ……   从徐府回来,唐毅就和徐渭等人闭门读书,温习经义,彻底成了宅男。眼看着临近年终,百姓们虽然遭了灾,可是年还要过,以前买二斤肉,现在就买一斤,肉不够,菜来凑,除夕夜的饺子多半都是菜多肉少。   唐毅他们倒是不用愁,成国公府早早送来了鸡鸭鱼肉,瓜果蔬菜。徐渭看到遍地吃的,眼睛都是小星星,他提议大家伙自己包饺子吃,唐毅和王世懋也都同意。   吃货的热情瞬间爆发了,唐毅负责和面,王世懋拉着曹子朝去摘菜烧火。徐大才子则是提着刀,刷刷两下,砍了两只大公鸡,去了毛扒了皮,把鸡胸最肥嫩的肉片了下来。   而后又挑了一大块五花肉,切成大片,码在鸡胸上,笑嘻嘻说道:“鸡肉细腻鲜美,猪肉浓郁醇厚,两样肉配在一起,今天的馅保证好吃。”   说着论起两把刀,在肉片上来回飞舞,寒光闪烁,咚咚作响,不一会儿红白分明的两种肉就成了肉糜,动作之麻利,看得王世懋和曹子朝目瞪口呆,他们一致认为如果会试改考厨子,徐大才子绝对是当之无愧的天下第一。   只是他们还忘了唐毅,论起厨艺,唐毅可是一点不比徐渭差,就在他们忙活的时候,唐毅已经把面揉好了,正悠闲地嗑着瓜子。   正在此时,一个人从外面跌跌撞撞,闯了进来。几步到了唐毅面前,也不管桌上的白面,啪得一拍,弄得满手都是。   飞起的面粉,把唐毅呛得咳嗽了好几声,抬头看去,来的正是曹大章。   “我说一呈兄,你这是抽什么风啊?”   曹大章悲痛欲绝,恨恨说道:“行之,我要致仕!”   唐毅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开什么玩笑,朝廷官吏七十岁才致仕,如果身体不好,可以提前,但是万万没有三十头的翰林清贵请求致仕的。   “一呈兄,你没发疯把?”   “没,我头脑清醒得很!”曹大章咬着牙说道。   唐毅摊摊手:“一呈兄,总要有什么原因吧?”   曹大章眼圈发红,抓着唐毅的手,弄得唐毅一身面,曹大章的脸色变幻了好几次,长长吐了口胸中浊气。   “行之,我好失望啊!”   看来这位真是受伤了,唐毅只好放下包饺子的大业,把曹大章请到了自己的书房,两个人对面而坐。   “有什么好失望的,都说出来吧!”   曹大章脸上痛苦地纠结,“师相和严家结亲了。”   啊!   正在喝茶的唐毅喷了曹大章一脸,茶水顺着脖子往下流,急忙拿起毛巾帮他擦着。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嗯,我刚刚听到消息也这样。”曹大章大度地说道:“我就是想不明白,师相怎么也攀附严党,把好好的孙女送给人家当小妾,让我们这些对他抱有希望的人,该如何自处,除了致仕,我别无选择!”   曹大章失望透顶,决然说道,要不是估计纲常伦理,他都能直接找徐阶质问。唐毅倒是从最初的震撼之中清醒过来,脑筋快速转动。   “一呈兄,我估计另有隐情,你把事情经过仔细说说。”   曹大章点头,滔滔不断说了起来……   原来领着唐毅见了徐阶之后,曹大章就盼着老师能出手,干掉赵文华,他甚至都做好了当马前卒,冲锋陷阵的准备。   就在他踌躇满志的时候,突然传出消息,徐阶将孙女许配给了严世藩次子:当!小!妾!   当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曹大章好似冷水浇头,怀里抱冰,整个人都不好了。开什么玩笑,普通人家的闺女都不愿意做妾,堂堂大学士竟然把孙女推进了火坑,去给人家做妾,而且还是严家。   严世藩的名声不用说了,他的儿子比起严世藩犹有过之,骄奢银逸,抢男霸女,无恶不作,把孙女给他,既仿佛一朵水灵灵的鲜花插在了烂泥塘,也亏徐阶能舍得出来!   换成别人只当徐阶惧怕严家势力,故此才逢迎巴结。   可是曹大章知道,徐阶手里已经有了要命的罪证,只要查下去,把严世藩和赵文华贪墨的铁证找到,严家立时就会完蛋。   这种时候,还用脸皮去贴严家的屁股,曹大章都怀疑徐阶是天生下贱,还是被严家吓破了胆,竟然出此昏招,实在是让人不齿!   给他当徒弟,还不如死了算了。   人都说官场险恶,可是总不至于险恶到灭绝人性,颠倒黑白的地步吧!   “对骨肉至亲尚且如此,区区学生又有什么指望,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被牺牲。行之,你说我还在朝廷干什么?”曹大章把拳头攥得咯咯作响。   唐毅默不作声,他仔细听着曹大章的话,“一呈兄,徐阁老把孙女嫁过去,严家没有什么表示吗?”   “有,怎么能没有呢,我听说严嵩请旨,拨下了一百二十万两白银,交给徐阁老,让他和户部一起主持赈灾。我算是明白了,敢情是眼红人家严世藩贪污,他也想捞一笔肥的。真是可笑,我还寄希望徐华亭能扭转乾坤,拨乱反正,现在看起来,他们都是一丘之貉,一样的卑鄙!如此作为,和当初的张璁有什么区别?”   唐毅呵呵一笑,仿佛根本不在意,气得曹大章脸色通红,“行之,你还笑得出来?”   “一呈兄,你稍安勿躁。”唐毅笑道:“这些年被严党暗害的人还少吗?无数忠臣君子,他们用鲜血证明了一件事情。”   “什么事?”   “君子斗不过小人,要想除掉奸党,就必须比他们更狠,更冷酷,更无情!从这个角度看,我给徐阁老九十九分,剩下的一分是怕他骄傲!”   曹大章是真真被气糊涂了,指着唐毅的手,不停颤抖,“你你你……”半天,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唐毅抓住曹大章的手指,把他的手按下,低声说道:“一呈兄,你说徐阁老和严家是一丘之貉,这话没错,可是徐华亭可没有下作到给人家当奴才。”   “还说没有!”曹大章愤然说道:“那他把孙儿嫁出去是什么?”   “稍安勿躁。”唐毅道:“我刚刚仔细推想了一下,单纯从权谋来看,徐阁老简直高明透了。”   曹大章一扭头,十分不屑。   唐毅也不理曹大章,而是自顾自说道:“他把孙女嫁出去,等于是告诉严嵩你放心大胆杀一个尸山血海,也不用担心,我绝不搀和。”   曹大章皱着眉头,“我怎么不明白?”   “呵呵呵,徐阁老的杀招就在那一百二十万两上。”唐毅笑道:“一呈兄,国库有多少银子,你比我清楚,眼下主要有三处要花银子,一个是灾民救济,一个是重新玉熙宫和外城,还有一个就是两京一十三省的官员俸禄,我说的对不对?”   “对,你什么时候错过!”曹大章没好气道:“这三处银子都不少,救济灾民本来户部报的是一百五十万两,减了三十万两,凭着徐阁老的手段,应该不会出大问题,百姓能挺过去了。可是修玉熙宫和外城,怎么也要二百万两,官员更是被拖欠俸禄超过半年,没有一百万两打发不了的。不过如今的国库恐怕连二百万两都拿不出来。”   唐毅听完,循循善诱道:“一呈兄,灾民的支出最初是多少?”   “只有八十万两,一个孙女就值四十万,徐华亭做得好买卖!”   “岂止如此!”唐毅笑道:“一呈兄,徐阁老把银子拿走了,剩下的两项,玉熙宫是陛下住的地方,不能不修。唯一能大砍的只剩下官员俸禄。我再问你,俸禄要谁来发?”   轰!   曹大章突然好似被雷击中,整个人都呆住了,经过唐毅的抽丝剥茧,徐阁老的阴谋已经呼之欲出。   百官俸禄自然归吏部尚书李默负责,如果被大砍,李默和严嵩之间的裂隙只会越来越大,甚至变成鸿沟。这时候“偏巧”徐阶又向严党示弱,把孙女都嫁了,严党不再顾忌他,就会放手和李默一搏!   鹬蚌相争渔翁得利。高,真是太高了! 第318章 寻找金童子   唐毅凭着历史脉络做参考,连蒙带猜,把徐阶的算盘推测出来大半,而实际上的情况远比唐毅猜测的要微妙许多。   此时正逢年末,要对各部开支进行汇总处置,徐阶借着机会好好研究了一番工部的账目。严世藩把从海上运木料的困难写得十分惊悚,说什么要造足以装载巨木的特大海船,要摆平海外的土著,要穿越茫茫大海,要防备神出鬼没的倭寇,大船沉了五六艘,死了二三百人……一言以蔽之,为了让陛下的宫殿早点修复,他们工部是拼了命,比起西天取经都要难。别说只花了一百万两,就算二三百万两都是应该的。   可徐阶经过唐毅的提点,根本不信这一套,运送木材根本不像严世藩说的那么难,只要把木料绑在海船船底就运回来了。徐阶又找来兵部的公文,翻了大半天,果然一没有造船的支出,二没有对海战死亡士兵的抚恤,也就是说,严世藩根本是在撒谎!   发现了这一点,徐阶激动地手足颤抖,就想要发动攻势。   正在他筹划着怎么下手的时候,兵科给事中梁梦龙突然上奏弹劾李默,攻讦他“废法行私,负国失职”,并且要求嘉靖“乞加戒饬,以清仕路”。   大臣被弹劾得多了,梁梦龙只是要求斥责李默,比起那些要杀要剐的,差之天地,算不得什么。   可是徐阶却嗅到了异样的味道,转过年外察就要开始,那可是决定外官生死的鬼门关,梁梦龙是严党的爪牙,此时弹劾李默,分明是要提前给他一点警告,免得他太过分。这也是每个大佬遇到京察大计时候的必然做法,罩不住马仔,还配当黑老大吗!   嘉靖的举动同样奇怪,他让李默安心供职,同时也没有处罚梁梦龙,当起了甩手掌柜。熟悉嘉靖作风的徐阶深感不妙。几十年来,嘉靖能乾纲独断,最大的奥妙就是制衡。   从利用张璁等人干掉了杨廷和等元老,再到扶持夏言取代张璁,再到利用严嵩斗倒夏言,一路走来,嘉靖的路数就是让大臣没法形成一个拳头,互相内斗不休,把精力都消耗掉,而不得不祈求皇帝的庇护。   嘉靖有时候还会暗中添油加醋,让斗争更加惨烈,比如眼下,嘉靖就打着这个算盘……   自从起复以来,李默和严嵩的矛盾越来越激化,这次外察,很可能就是两个人一决生死的时候。   徐阶默默坐在值房,两只眼睛闪闪放光,手里紧紧攥着弹劾严世藩和赵文华的奏疏,此时是二虎相斗,如果他向严党发起攻击,很有可能面对严党的疯狂报复。而李默呢,这位太宰大人会力挺自己,和严党血战到底,共同匡扶大明?   几十年的宦海沉浮,把徐阶身上,哪怕是一丝的天真都磨没了。   他敢说李默看到了自己和严党拼杀,没准还在后面推上一把,甚至等到自己被干掉,再出手解决严党,一跃成为最有权势的人物……   反过头,徐阶又在思量,手上掌握的东西未必能拿得下严世藩。毕竟没有走私的铁证,而且浙江巡抚胡宗宪又是严党的人,杀虎不成反被伤!   当年老师夏言就是犯了这个错误,才成为一百年多唯一一位身首异处的首辅,血淋淋的教训就在眼前,绝对不能重蹈覆辙。   思前想后,徐阶默默拿过了烛台,把奏疏送到了火光之上,眼看着就要化为灰烬,突然徐阶又收手了。   他不想冲在前面,成为可怜的鹬蚌,那李默和严嵩又岂会轻易拼命,让自己占便宜。   经过整整一夜的思索,徐阶终于制定了一个完美的计划,他首先找到了严世藩,假意和他商量预算,悄悄指出工部有海船支出,可是兵部下属船厂却没有这一笔支出,是否漏记了?   徐阶说的客气,可把严世藩吓坏了。   心里头都把赵文华骂翻了天,撒谎也要撒的圆满,怎么能授人以柄,船只可不是凭空掉下来的,总要有出处才行。   严世藩阴翳地说道:“多谢阁老提醒,我这就去工部和兵部问问。”   “呵呵,这些日子就属东楼公辛苦,我们都是瞎忙活。对了,东楼公,我有个想法,不知道东楼公能不能赏脸。”   这个老头不会是邀功吧!   严世藩轻轻一笑,“阁老,有什么只管说,咱们之间还用藏着掖着。”   “是是,老夫听闻令郎严鹄青年才俊,品行端正,人人称赞,我的犬子膝下正好有一女,想许配给令郎,不知道小阁老意下如何?”   严世藩就是一愣,吃惊地说道:“阁老,犬子去岁已经成亲了,你还去贺喜过?”   言下之意,总不能让我儿子离婚再娶吧!   哪知徐阶满不在乎,笑道:“好汉霸九妻,小阁老就有二十七房姨太太,顶得上三个好汉,令郎怕是也不能只守着一个吧?”   “那倒是。”严世藩随口答应着,心里头却乐开了花。   堂堂大学士的孙女给人家当小妾,简直把脸皮扔到了地上,要是不踩都对不起严世藩三个字!   他满口答应,回到了严嵩的值房,和老爹一说,严嵩倒是比儿子沉稳。他思前想后,徐阶主动结亲,那是向自己示好。   而他和徐阶又差了二十岁,如果徐阶能听话,犯不上和他拼个你死我活。而且有这门亲事在,万一自己不行了,徐阶多少还能照拂一二。   “赶快扶我去见徐阁老。”   严嵩在儿子的搀扶之下,主动造访徐阶,双方相谈甚欢,把婚事给敲定了,严阁老更是自我检讨,说是以前关心不够,工作上有什么困难,只管和他说,他一定鼎力相助,从今往后,两家就是一体。   徐阶也感动非常,“不好意思”地提出了赈灾的事情,数百万灾民,缺衣少食,又是寒冬腊月,一旦冻死了人,只怕民变在即。   严嵩想了一下,也觉得徐阶说的有理,和儿子商量一下,就拿出了一百二十万两给徐阶,临走的时候,徐阶还送了出来,一副好亲家的做派。   等到转回值房,徐阶的嘴角露出了高深莫测的笑容……   多少年了,他终于把权谋宝典修到了大圆满,严嵩父子都被他耍了进去,只是这种成功太残酷了,要用孙女的终身幸福来换!   徐阶稍微愣了一下,随即甩甩头,把妇人之仁抛到了九霄云外。   成王败寇,汉高祖连生身父亲都不在乎,才换来了大汉江山,自己要想报大仇,除奸党,牺牲一个孙女算得了什么!   事情果然按照徐阶预想的剧本上演,严嵩父子经过一番商讨,决定把吏部的开支压缩到三十万两银子,剩下的钱都给嘉靖修玉熙宫。   这下子可好了,李太宰岂是好相与的,他报上去一百万两,那还是七扣八扣的,京官累及拖欠的俸禄多达三百万两。很多清水衙门的官都揭不开锅了。甚至有人的住所在地震中也损坏了,还没钱修。   一百万两都给了他勉强能不挨骂,要是只给三十万两,他李默的祖坟都能给骂裂了!   手握人事大权的太宰,总览朝局的首辅,双方一样资历深厚,一样战力强悍,一样爪牙众多。为了年末的预算,双方是针锋相对,毫不退让。内阁干脆变成了斗兽场,吵得乌烟瘴气,不可开交。只剩下一个徐阶在暗中冷笑。   作为大老板,嘉靖同样头疼欲裂。   “皇爷,喝口茶消消火吧。”   嘉靖接过团龙盖碗,喝了一口,眼前一亮,“黄锦,这茶叶怎么像是新采摘的?”   “回皇爷的话,这是奴婢在南方学来的法子,把茶叶密封,放在冰窖里,喝的时候拿出来。”   “嗯,去了江南果然长了本事。”嘉靖笑着看了看黄锦,问道:“你也管着织造局一大摊儿,海上又不平静,总能把宫里要的银子及时送上来,有什么锦囊妙策?”   听嘉靖一问,黄锦急忙跪倒,“启禀皇爷,奴婢不敢撒谎,这些年奴婢都靠着东挪西借,勉力维持。”   “谁不是啊,你还能借到钱,户部这帮饭桶连银子都借不到了。光是欠大户的银子就有七百多万两,每年两成的岁入要给他们做利息,也真不知道我大明朝的户部是朕的,还是那些大户的!”   嘉靖无奈地感叹着,就算是最有权势的皇帝,他也没法变出真金白银,面对着眼前的烂摊子,只有抱膝长叹。   黄锦偷眼看了看嘉靖,心里头不由得思量起来,皇爷这么缺钱,要是自己会点石成金该多好啊!   黄锦苦笑着摇摇头,瞎想什么,要是有那个本事,自己不是成了善财童子吗!真是做梦,他不由得干笑了两声,突然眼前一亮,自己不行,可是有人行啊!   唐毅当初帮了自己,那么大的恩情还没还,如果把他推荐给陛下,陛下一高兴,唐毅的前程不就是板上钉钉了吗!   黄锦压根就没想过唐毅能不能行,在他的眼里,唐毅除了不会生孩子,几乎就是万能的,想到这里,他不由得咧嘴笑了出来。   “狗胆包天的奴婢,你是笑话朕吗?”   “啊,奴婢不敢,奴婢是想到了一个人,他或许能帮着皇爷解忧。” 第319章 直面大老板   唐毅很愤怒,他真想扑上去,把黄锦的一张大饼脸撕得稀碎,然后扔到茅房,让他遗臭万年。   有没有这么做朋友的,小爷当初帮着你应付宫里,帮着你拿回被坑的银子。没有小爷,你现在能穿着紫蟒袍,人五人六地在宫里当祖宗?   可是呢,你怎么对待小爷的,好事想不到我,坏事第一个想起小爷。内阁大学士,六部九卿,都没有办法的事情,愣是抓我顶缸,这不是存心坑人吗?   皇帝缺钱,我就要给想办法,我有几个子填窟窿的?   “黄公公,水贼过河不用狗刨,我也把话说明白了,你憋着让我出钱,我是一个子也没有,你要是逼急了,我就把你在织造局三年之间,捞了多少银子捅出来,陛下不是缺钱吗,你黄公公的身价可是不低,足够……”   “我的小祖宗啊!”   黄锦一伸手,连忙捂住了唐毅的嘴巴,向四周警惕地看了看,才压低声音说道:“这是宫里,咱家和你可无冤无仇,你想害死咱家啊?”   “无冤无仇?”唐毅眉毛都立起来了,扒拉开黄锦的手,怒道:“我好好的应天解元,进京赶考的举子,眼看着十年寒窗就要见到曙光,你给我添什么乱?”   黄锦大胖脸抽了抽,委屈道:“唐兄弟,咱家可没有坏心眼,皇爷眼下缺银子,咱家琢磨着你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本事那么大,帮着陛下解决了难题,还用得着担心前途吗?”   唐毅这个无语啊,他脸色比苦瓜还难看。   “我说黄公公,你是真对得起我!”   “就是嘛,咱家最讲义气!”   “呸!”唐毅毫不客气啐了他一口,“黄公公,陛下缺钱,我怎么办?难不成从兜里掏银子,填窟窿?”   “也不错,咱家可知道你家底儿丰厚,拿一点出来,不算啥。”   “呀呀呸!”唐毅骂道:“你忘了沈万三是怎么倒霉的?不就是皇帝用钱都要找他,人做到了这份上,离死还会远吗?”   吸!   黄锦的脸苦了起来,额头也冒汗了,“唐兄弟,咱家可没想着害你啊,直接拿钱不行,那你点子那么多,随便出一个主意,不就万事大吉了。”   “哼,臭的不可闻也!”唐毅气得都笑了,“内阁六部,那么多一二品大员都没有办法,结果让我拿出了主意,是我唐毅本事太大,还是官员太无能?你让天下人怎么看我,领先半步是天才,领先一步就是疯子!还没怎么样,就甩了满朝文武一个嘴巴子,我以后还怎么在官场混?”   黄锦彻底傻眼了,他敢对天发誓,推荐唐毅是出于好心,可是好心办坏事,他把唐毅推到了火炉上烤,这滋味可真不好受。   “哎呀,都怪咱家,唐兄弟,要不这样,咱家让你把你送回去。”   “那你呢?”唐毅没好气问道。   “还能怎么办,就和陛下实说你没有主意,放心吧,陛下疼我不会有事的。”   别说唐毅,就连黄锦自己说出来都觉着心虚,嘉靖出了名的薄凉寡恩,黄锦推荐了唐毅,结果连面都没见,就说没办法,岂不是耍弄九五之尊吗?办你一个欺君罔上,一点都不冤枉。到时候不光黄锦倒霉,就连唐毅都要跟着完蛋。还做蟾宫折桂的美梦啊,还不如趁早扬帆出海,还能保一条小命。   正在唐毅思量的时候,突然外面传来怪异的笑声。   “黄公公,万岁爷可等了好一会儿了,这不让咱家过来,看看你请来了什么了不起的人物?”   说话之间,大太监袁亨走了进来,放眼宫里,能不把黄锦看在眼里的,也只有这位首席秉笔提督东厂,内廷的二祖宗。   一提到东厂,一长串可怕的名字浮现在面前,王振,刘瑾,冯保,魏忠贤……哪一位不是凶名赫赫,百官俯首称臣。   当然了,轮到袁亨这里就倒霉了,一直被东厂吃得死死的锦衣卫,竟然冒出了一朵奇葩陆炳陆大都督,人家不光是嘉靖的奶哥哥,还从火堆里把嘉靖救了出来。深受皇帝信任,东厂反过来被压制下去,见到陆炳要磕头叫祖宗。   虽然袁亨当得郁闷,但是毕竟是内廷大垱,见惯了风雨,看到唐毅和黄锦神色怪异,忍不住笑道:“黄公公,这位就是你说的天纵奇才,点石成金的厉害人物,怎么咱家瞅不出来什么了不得的!”   “那是你肉眼凡胎。”黄锦反唇相讥,“咱家要教她面君的礼数,袁公公还是不要耽误工夫。”   袁亨轻轻一笑,“你当咱家闲着没事干啊,是皇爷下的口谕,让你立刻把这小子带过去。还愣着什么,走着吧!”   这回好,连跑的机会都没有了。   黄锦哭丧着脸,带着唐毅随着袁亨去万寿宫,他一路上走走停停,不停偷眼看唐毅,眼神中充满了愧疚,羞愤地要钻进地缝里。都怪自己多嘴多舌,害了朋友,没准也害了自己。好不容易走到了万寿宫的门口,袁亨进去禀报。   突然,唐毅扬起了脸,冲着黄锦微微点头,“黄公公,我有办法了!”   此话一出,黄锦高兴地泪都快流出来了。   “唐兄弟,咱家就知道你的本事,谢天谢地,谢天谢地。”要不是在宫门前,一堆太监和侍卫盯着,他都想跪地上磕两下。   强压着心头的激动,黄锦和唐毅进了万寿宫。   唐毅曾经和老爹见过嘉靖,只是那次在玉熙宫,面君的规矩唐毅还是懂的,他老老实实,行了大礼,然后就直溜溜跪在地上。   “抬起头来。”一个缥缈的声音传来,唐毅抬头看去,只见一张巨大的八卦云床,斜倚着一位老道,促狭的眸子在他身上来回转动,弄得唐毅小心肝扑通扑通的。   “你就叫唐毅吧?三年之前,你就在朕的面前痛骂严世藩,此情此景,历历在目啊!”   唐毅不知嘉靖什么意思,慌忙磕头,“当年微臣年幼,不知天高地厚,若非陛下宽厚仁德,屡屡超擢,照拂有加,只怕微臣都没法再睹天颜。”唐毅这话倒是半真半假,得罪严嵩的人多了,能像他们父子这样潇洒的,比大熊猫还要稀有,的确要感激嘉靖的圣眷。   “嗯,小小年纪,懂得感恩戴德,这就比很多人都强啊!”嘉靖叹口,随手拿起一个本子,扔在了唐毅面前。   “看看吧!”   唐毅慌忙捡起,双手捧在怀中,仔细看了看,不是别的东西,正是他撰写的东南经济调查,翻开一看,密密麻麻,写着不少批示,有的地方一篇批示都比文字多。   瞬间唐毅眼前就红了,手臂颤抖,激动地说道:“小臣涂鸦之作,何其有幸,能得陛下青睐,小臣,小臣真是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唐毅伏在地上,呜呜痛哭,哭得稀里哗啦。   嘉靖没有想过一个少年竟然会是演戏的高手,他只当唐毅赤子心性,感激皇恩。嘉靖一摆手,让黄锦搬来一个绣墩。   “坐下吧,和朕好好说说话。”   唐毅连忙说道:“陛下,小臣何德何能,怎能受过礼的恩遇。”   “不是正儿八经的召见,随便一点。”嘉靖笑道:“朕也不想哈着腰和你说话。”   “多谢陛下洪恩。”唐毅乖乖坐下。   嘉靖笑道:“唐毅,你虽然年纪不大,可是上一次守御京城,抵抗北虏,最近又作为朕的钦差,巡视东南,两项事情都做得不差,朕心甚慰。数月之前,发生了大地震,波及大明一半的省份,灾民流离失所,嗷嗷待哺,你可有什么高见?”   考验来了,唐毅思索一下说道:“启奏陛下,小臣以为当务之急并非是灾民,而在于受灾的田地,每逢大灾,都会有豪强劣绅趁机吞并土地,天灾三分,经过他们推波助澜,就有了十分,而且他们将田地吞并之后,百姓失去安身立命的根本,所谓官逼民反,就是这个关口。”   听完唐毅的话,嘉靖突然哈哈大笑,对着黄锦说道:“你看着这小子的本事如何?”   黄锦忙说道:“启奏皇爷,小唐大人所言正是徐阁老奏疏当中的第一条,小唐大人和徐阁老不谋而合,奴婢以为是英雄所见略同。”   听到黄锦夸奖,唐毅忙说道:“岂敢岂敢,小子不过是胡言乱语,哪能和徐阁老深谋远虑相提并论。”   “不骄不躁,有点意思。”嘉靖心中想着,便道:“赈济灾民有徐阁老了,朕很放心,只是朕把银子都给了他,如今修外城,修玉熙宫,没了银子,京官要发俸禄,前敌打仗的士兵要有军饷。朕虽为九洲万方,亿兆黎民的君父,可是老百姓怎么说来的,打开门来七件事,柴米油盐酱醋茶,没有银子都玩不转。朕倒想知道你有什么富国裕民之策?”   唐毅低头思量,没敢随便回答,嘉靖只当他不敢,又鼓励道:“这次只是朕和你之间的闲谈,不要想太多,有什么说什么就是。”   唐毅才不会傻乎乎把老板的话当成真的,既要拿出真东西,又要把握好分寸,还真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启奏陛下,小臣以为理财的核心在于调动二字,只有让金银流动起来,才能让天下财富,生生不息……” 第320章 给嘉靖上一堂经济课   嘉靖十几年避居西苑,可依旧能操纵朝局,一言而定生死,诀窍就在于两点,一是人事,一是财政,只要把这两条揪住了,天下就乱不到哪里去。   当了三十几年的皇帝,嘉靖对于古往今来理财的观念一清二楚,烂熟于心,只是唐毅所说的金银流动,却让他迷糊了。   “唐行之,朕听你的说法,似乎有鼓励工商之意?”   “陛下圣明,的确商人最善于调动资金,天下钱粮布匹好似水流,商人四方奔波,就仿佛疏导水流,使天下各处不至于干旱,不至于洪涝,黎民安居乐业,国用充足。”   “嚯,商人竟如此重要?”嘉靖笑道:“朕怎么听说要重农抑商。民为邦本,本固邦宁,自古极治之时不能无夷狄盗贼之患,唯百姓安乐,家给人足,则虽有外患而邦本深固自可无虞,唯是百姓愁苦思乱,民不聊生,然后夷狄盗贼乘之而起,盖安民可以行义,而危民易与为非,其势然也。天地生财,只有此数,虽巧取不能增多,唯加意撙节,则其自足。”   嘉靖一番话,其实把历代理财的思路说的明明白白,一言以蔽之,就是鼓励农业生产,增加积累,生之者众,食之者寡,为之者疾,用之者舒,则财恒足矣——挣钱的人多,花钱的人少,挣钱速度快,花钱速度慢,钱财就能够用了。   在这套观念的指导之下,种田才是天下富庶的源头,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成为仅次于士人的二等公民,是历代王朝的根基柱石。   只是对这套观念,唐毅相当不感冒,多存少花,和小动物储存粮食过冬有什么区别,堂堂万物之灵,就这么一点智慧吗?   虽然唐毅很鄙夷这种观点,但是不得不承认,两千年来,历代王朝都是秉承如此理念,也确实出现过繁荣盛世证明重农抑商是有作用的。   天底下最难的两件事,一个是把别人的钱装到自己的兜里,一个是把自己的思想装到别人的脑袋里。   唐毅可不想挑战天下难题,转念一想,又机会难得,不论是老师唐顺之,还是浙江巡抚胡宗宪,越来越多的东南官吏已经认识到开海的重要性。偏偏京城一片死气沉沉,抱残守缺,不思进取。   嘉靖又是个怕麻烦的皇帝,不到万不得已,他绝不会轻易改变。眼下就是难得的机会,东南抗倭要钱,西北对付俺答要钱,北方地震还要钱。   就连他的玉熙宫都在地震之中损毁,唐毅扫了一眼低矮逼仄的万寿宫,别说是嘉靖,就连他看着都难受。   正所谓穷则生变,这是调整大明朝国策最好的时机。   如果能成功说动嘉靖,不光是东南活了,自己手上的交通行也会受益无穷。而且获得了嘉靖的肯定,至少十年之内,自己不用担心仕途。   唐毅骨子里有着强烈的赌徒性子,拼了!   他双膝一曲,跪在了嘉靖面前,声音洪亮地说道:“小臣不敢非议圣上金口玉言,只是有几句肺腑之言,要上奏吾皇!”   说完,唐毅趴在地上,五体投地,一动不动,等待着嘉靖的裁决。   瞬间精舍之内空气都凝固了,嘉靖是多强悍的一个皇帝,哪里允许别人质疑他的观念!黄锦都不由得替唐毅捏一把汗,一句话说错,就有可能人头落地,这可是开不得玩笑的时候。   沉默了许久,嘉靖突然笑了起来,“朕说过不是正式问话,让你畅所欲言,方才朕所说不过是引用一些朝臣的上奏,他们都是这个看法,朕想听听你的意见。”   嘉靖轻描淡写,一下子排除了诽谤君父的可能,唐毅送了一口气,他稍微平静一下心绪,而后郑重说道:“启奏陛下,历代皆与民休息,重农抑商,以求府库充盈,国力强盛,小臣以为此种想法未必妥当。”   “不妥吗?”   有些时候人和人投缘谁也挡不住,换成别人,搞不好嘉靖就让人乱棍打出去了,可是他对唐毅却有着难得的宽容,就仿佛朋友一般,还真的讨论起来。   “那朕问你,汉初有文景之治,唐初有贞观之治,本朝洪永仁宣,天下大治,不都是靠着休养生息四个字,你也觉得不妥?”   “小臣不敢,只是小臣斗胆请教陛下,为何治世都在开国之初呢?”没等嘉靖说话,唐毅就笑道:“小臣以为原因众多,但是有一条是关键,从乱入治,必然经历长时间混战,天下户口大减,土地荒芜,民生凋敝。此时轻徭薄赋,与民休息,则能快速恢复国力。可是随着立国日久,百姓生息繁衍,人口众多,天下的田地可没有增加啊!就拿我朝来说,从太祖立国以来,天下户口增加三倍,可是田产可有增加?田产没有增加,又如何安顿过剩的百姓?”   这话可把嘉靖问住了,不光没有增加,还在减少,就比如富庶的河套平原就丢了,安南也跑了。诚如唐毅所说,就算眼下效仿老朱,搞什么重农抑商,轻徭薄赋,你让老百姓种什么,哪里还有可耕之田!   嘉靖不由得倒吸口冷气,用手按着额头,苦思冥想,半晌嘉靖才抬起头:“唐行之,如此浅显的道理,为何文武百官皆不告诉朕?为什么你能注意到?”   这话可不太好回答,弄不好就要伤人。   唐毅顿了顿,说道:“小臣以往朝中百官多精研典籍,属实历代掌故,遇到事情总愿意从前人的智慧中找到方法,加以效仿而不敢变通。小臣也幸亏陛下点拨,让小臣巡视应天,浙江等地,从民间走了一趟,小臣才有所领悟,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   “说得好!”嘉靖满怀希望道:“那朕就听听你的高论。”   “不敢说高论,只是一管之见。”唐毅神色凛然,忧心忡忡说道:“朝中诸公怕是都知道兼并土地的害处,就相应提出抑制兼并,小臣不敢说他们错了。可是终究田产有限,就算把土地都拿来平分,天下万民也过不上富庶的日子。”   唐毅的话虽然别出心裁,可是道理实实在在,嘉靖不停点头。   “嗯,果然有些见地。”嘉靖赞许道。   对一个刻薄的皇帝,能说出这话,已经很了不起,唐毅受到鼓舞,继续说道:“启禀陛下,小臣在巡视期间,还发现了更为要命的问题。随着百多年的承平,天下繁荣,商贸发展,但是由于我朝产金银不多,就造成了市面上金银不足的窘境,此害之大,尤在兼并之上。”   “哦。”嘉靖提高了声调,问道:“不光是朕缺钱,市面上也缺钱?”   “陛下所言甚是。”唐毅急忙说道。   黄锦在一旁忍不住插话,“小唐大人,金银不能吃不能喝,少些又有什么关系?你说比起土地兼并还厉害,奴婢怎么看不出来。”   黄锦显然是给唐毅做球,唐毅笑道:“陛下,可否容小臣做一个实验,演示一番?”   “还能演示?朕倒要见识一下。”嘉靖来了兴趣。   唐毅起身,把黄锦招呼过来,在耳边吩咐了两句,不一会儿,跑来了几个小太监,一个拿着椅子,一个抱着皮垫,一个端着点心盘,黄锦干脆抱来一条门闩,围成一圈。   唐毅走了过来,从怀里掏出一块元宝,笑着说道:“陛下,这四位公公分别代表做家具的,织布的,种粮食的,砍木头的。而小臣手里有银子,我先买用来买粮食。”   说着,唐毅就把象征粮食的点心拿到了怀里,而后指着拿到了元宝的小太监说道:“这位公公卖出了粮食,他要买布匹做衣服。”小太监忙把元宝送出去,把皮垫接过来。   唐毅又指着拿到银子的小太监说道:“他卖了布匹,要给家里添置家具。”   银子又跑到了本来抱着椅子的小太监手里,唐毅继续道:“他把家具卖出去,就需要买进木材,继续做家具。”   黄锦的门栓到了小太监手里,元宝则是落到黄锦手里。   唐毅道:“黄公公卖出了木材,有了银子,正好小臣有手艺,能把粮食做成好吃的糕饼,他又从我这里买点心。”   说着,唐毅又把银子接了过来。   黄锦目瞪口呆,不明所以,嘟囔着嘴道:“小唐大人,折腾一圈,银子不还是到了你的手上,奴婢这门栓换点心,有什么用啊?”   唐毅没有说话,而是似笑非笑看着嘉靖。嘉靖背着手,走了几圈,脑中不断回想着唐毅所做的实验,越想越觉得其中大有学问,瞪了黄锦一眼,骂道:“愚蠢,这一圈交易下来,虽然银子依旧回到了唐毅的手上,但是你们几个人想要买的东西也都到手了,用处可大哩。”   黄锦忙陪着笑脸,“哎呦,还是皇爷睿智,奴婢这脑子简直笨得和猪一样,还真像陛下所说。”   唐毅也笑道:“黄公公,刚才的实验表明金银最大的用处就是用来交换需要的东西,不是真需要金银做什么,而是需要用金银来换想要的东西。说白了,金银是最有用,也最没用的东西。说没用,是不能吃不能喝,可说有用,金银代表着一种权力,一种可以购买万物的权力。”唐毅冲着嘉靖笑道:“陛下,小臣斗胆请教您一个问题,我朝开国至今,工商繁荣,市面上的商品货物十倍于国初,可是金银产量跟不上货物的增加,陛下以为手握大把金银的富裕之家又该如何呢?” 第321章 要开海禁啊   中国并不是金银储量丰富的国家,即便是有些矿藏,开采也不容易。自从春秋以来,历朝历代都面对着通货紧缩的困扰,也就是金银铜的数量根本不上财富的增加。   物以稀为贵,金银也是一种商品,供应不足,造成的结果就是金银购买力上涨,会变得越来越值钱。更妙的是金银不会腐败变质,可以长久储存。   明白了这一点,也就知道很多土财主为何会挖地窖藏金银了。藏得越来越多,市面上的金银就越来越少。货币减少的结果就是社会的总购买力下降,生产出来的布匹和粮食就没人买。   唐毅并不是撒谎,他在苏州和浙江转了一圈,发现很多鱼米之乡,赶上了丰收的年景,会有两成的粮食烂在地里收不回来,就是所谓的谷贱伤农。   江南尚且如此,北方的问题不用问更加严重。   聪明莫过帝王家,嘉靖很快从唐毅的话中嗅到了危机。   “按你所说,大户人家囤积金银,反而成为一种罪过?”   唐毅点头,“陛下,虽然家父自小就教育微臣要勤俭节约,不乱花钱。可是人人都不花钱,农民尚且能自给自足,城里的工匠商人又该如何?总不能让他们饿死吧!”   “是啊,手心手背都是肉。”嘉靖思量半晌,突然阴森森道:“唐毅,你在奏疏里面写过,说东南有百万家资的商人不计其数,想来他们手上一定有很多金银,朕要下旨逼着他们把金银拿出来,天下不就有钱了!”   还没等唐毅说话,站在一旁伺候的袁亨跳了出来,大声说道:“皇爷圣明,奴婢不才,愿意提一队人马南下,从最富裕的开始,谁敢不拿出金银,一律杀无赦,奴婢保证让皇爷府库充盈,不再为银子发愁。”袁亨跪在地上,大声请旨,看架势立刻就要提刀杀人。   不愧是厂公,的确够狠!   唐毅的脖子后直冒凉气,按照袁亨的办法,只怕自己就是第一个挨刀的。没事我嘚瑟什么啊,要是嘉靖听了袁亨的话,小爷可就成了作法自毙的千古笑柄了。   唐毅暗暗捏着一把汗,嘉靖没有说话,而是看了眼黄锦,问道:“你怎么看袁亨的办法?”   “回禀皇爷,奴婢以为狗屁不通!”   “黄锦,你好大的胆子!”袁亨怒斥道:“我是替皇爷分忧,你敢口出不逊,真真该死!”   黄锦可不怕他,立刻反唇相讥,“摸着良心想想,你那是替皇爷分忧?招灾还差不多,你知不知道东南正在闹倭寇,按照你的方法,就不怕逼反了整个东南,乱了皇爷的天下?”   “杀那些不仁不义的大户,老百姓只会拍手称快!”袁亨争辩道。   黄锦也不甘示弱:“你怎知人家不仁不义,不会是你袁公公说什么就是什么吧?谁能心服口服?”   咚!咚!咚!   嘉靖连着敲响紫铜钟,声音震得耳朵生疼。   “吵什么吵,朕是让你们想办法,不是给朕添乱的!”   两个人吓得砰砰磕头,连忙说不敢。   “哼!”嘉靖懒得看他们,转向唐毅说道:“唐行之,你又有什么办法让大户拿出金银?”   “启禀陛下,微臣没有。”   嘉靖霎时间神色一变,目光胜似刀子,语气又恢复刚见面时的缥缈,甚至还要可怕三分。   “你没有办法,和那些昏聩无能的家伙有什么区别,既然如此,朕要你何用?”   看意思简直要把唐毅更人道主义毁灭了,换成别人恐怕就撑不住了。   偏偏唐毅是个遇强则强的脾气,腰板挺得笔直,大声说道:“启奏陛下,雨雪风霜,雷鸣电闪,皆是自然现象,人力不能扭转。趋利避害,亦是人性使然。圣明天纵,无过皇上,历代列祖列宗,励精图治,我大明江山繁荣富足,户口繁衍生息,商贸繁荣。不管是土地,还是金银,都以物以稀为贵的道理,价格必然升高,此时有钱的人,藏金银,买田产,就好像下雨打雷一般,如是非要逆天而行,小臣以为必遭反噬!”   唐毅的声音越来越大,信心越来越强,反而把嘉靖给气乐了,“你小子是什么意思?莫非要说朕的江山已经不可救药,是天道如此,要亡大明吗?”   嘉靖几乎是咆哮着说道,袁亨猛地蹿起,杀气腾腾说道:“皇爷,让奴婢亲手掐死这个狂妄的小奸贼!”   他作势欲扑,黄锦一把抱住了袁亨。   “你别跟着添乱,让唐毅把话说完了!”   两个大太监在一旁扭打,嘉靖的须发皆乍,就好像被触怒的兽王,随时会暴起伤人。他的目光犀利,悠悠的语气仿佛毒蛇怪蟒,把唐毅缠了起来,不停用力,要绞死他一般。   “唐毅,朕说过今天叫你来并非正式问话,你可以畅所欲言,但是也不代表你能胡说八道,朕不会杀了你,但是也不会让你留在朕的眼前!”   两个小太监冲上来,就要把唐毅拉出去。   “慢,陛下,请容小臣说最后几句话,就算千刀万剐,也心甘情愿。”   嘉靖扭过头,没有吱声,唐毅用力一甩小太监,眼中含泪,声音颤抖说道:“家父本是秀才出身,微末小吏,承蒙陛下洪恩,高中进士,被派为浙东兵备道,品级犹在状元之上。小臣未及弱冠之年,承蒙陛下召见,赏赐锦衣卫百户,隆恩之重,亘古唯有。家父曾言,唐家儿男,唯有一腔热血,报效大明,犹不能报陛下洪恩只万一!”唐毅说着,泪滚珍珠,扑倒在地。   嘉靖哼了一声,“少拿你爹说事,你可没有你爹老实。”虽然嘉靖还余怒未消,但是语气和缓了许多。   有门!   唐毅又跪爬了半步,说道:“小臣父子家人,荣誉全系于陛下一念之间,小臣岂敢胡言乱语,容小臣一点时间,把心中所想,全数说出来。”   黄锦急忙跪下,磕头作响,“皇爷,奴婢以项上人头担保,唐毅绝对没有坏心思,请皇爷明察啊!”   嘉靖扫了黄锦一眼,冷笑道:“你在江南这些年,收了人家不少银子吧?现如今知道报恩了,很好,很好!朕最讨厌忘恩负义的人,看在你的面子上,让他说,他要是说不出点东西,朕把你们一起办了!”   几句话,黄锦浑身就被汗水湿透了,跟从水里捞出来似的,他不停的偷眼看唐毅,心说咱们俩算是一条绳上的蚂蚱,就看你能不能扭转乾坤了!   唐毅面色严峻,看不出一点恐惧,他清了清嗓子,说道:“陛下,小臣所言,乃是历来读史的一点心得,譬如汉武帝朝,经过文景之治,大量财赋藏于豪强之家,武帝为了抗击匈奴,筹措军饷,甚至以白鹿皮做货币,一尺见方的白鹿皮抵得上40万文,唐肃宗年间,曾发行乾元重宝,曾规定一枚大钱抵三十枚小钱,北宋年间也曾有交子滥发的情况,元末也是如此,钞币滥发,造成民不聊生,乃至国力衰败,不可不鉴。”   “你想说大明也要重蹈覆辙,真真该杀!”袁亨指责道。   “不!”唐毅突然眼光放亮,磕头作响。   “陛下,小臣想说历代以来都难以解决货币不足的痼疾,甚至因为货币崩溃,造成亡国屡见不鲜。但是上天厚待我大明,陛下洪福齐天,我朝有望跳出怪圈,建立万世繁荣的鼎盛基业!”   嘉靖被唐毅的热情吓到了,好奇问道:“何以见得?”   “启奏陛下,天朝缺少金银,可是海外不缺少,据小臣得知,西夷发现海外蛮荒大陆,上面银矿多如牛毛。西夷贪慕中原物产丰饶,载着整船的金银到大明购买丝绸、瓷器等物。倭国列岛亦发现大量金银矿山,储量之大,远超天朝。小臣说了,金银被大家视作奇货可居,是因为金银数量有限,能够升值。倘若海外金银源源不断流入,市面流通充盈。储藏金银变得无利可图,大家就会想办法把金银拿出来花掉,有了源头活水,大明的经济就活络了。商民富裕起来,朝廷府库充裕,陛下也就不用如此捉襟见肘。”   唐毅满怀热情地说道:“这就是小臣苦思冥想得到的妙计,倘若真能如此,我大明则可以跳出兴衰治乱的圈子,陛下之功,定能堪比成祖,为后代子孙所敬仰。”   唐毅从货币入手,把一套货币学灌输给了嘉靖,听起来和儒家主张南辕北辙,可是仔细思量,完全能自圆其说,处处都站得住脚。   尤其是让嘉靖感兴趣的是海外蛮荒之地竟然有大量的金银,就连贫瘠的倭岛也有银子,令人不敢置信。   黄锦看出嘉靖的疑惑,急忙跪倒说道:“皇爷,小唐大人所言一点不虚,奴婢也想不明白,可是那样浑身是毛的蛮夷就是有钱。不过他们都笨得要死,不会织丝绸,也不会烧瓷器,比起天朝差得远了。”   唐毅也忙补充道:“陛下若是不信,大可以派人考察验证小臣所言是否有假。小臣以为丝绸无非是虫子所产,茶叶就是树叶,至于瓷器,更是抓两把土就能烧制。以这些俯拾皆是的东西,换取金银,充实国库,实在是再便宜不过的事情了。”   唐毅说完之后,嘉靖并没有立刻欣喜若狂,反而长叹一声,“按照你的意思,是要开海禁啊!” 第322章 针尖对麦芒   面对百病丛生的大明朝,唐毅开出的药方就是两个字:开海!   王直等海盗头子折腾的目的也就是逼着大明开海通商,只要开海,倭寇的根源就消除了,假以时日,东南能重归太平。   开海会带来大量的白银流入,缓解通货紧缩的困境,而且货币变得多而且便宜之后,会刺激商人大户的投资冲动。商贸繁荣,反过头来又能带来大量的税收,有了钱,就能整军经武。   大明和蒙古人斗了一两百年,经验证明蒙古人不是不可战胜的对手,关键是要有钱,一个骑兵的花费是步兵的三倍,而精骑要从小培养,更是耗费无算。可是一旦训练成功,就如同职业运动员对战业余选手一样,能轻松虐杀马背上的民族,这一点汉唐的历史已经证明了。   更何况如今还有更加犀利的火器,足以克制骑兵。   其实对于中原王朝来说,只要自己不出问题,四周的蛮夷基本没有机会。   开海不光是好处巨大,而且从各方面看起来,比起什么一条鞭法,或者摊丁入亩,对既得利益集团触动都最小。   海贸是讲究实力的,小户最多只能喝点汤汤水水,最肥的一块还是被大户吞下了。   唐毅思前想后,无论怎么看,开海都是最好的选择,甚至是唯一的选择。   只是令他惊讶的是嘉靖显然对这个提议兴趣缺缺,相当不感冒。这就好比一个饿了三天的人,面前摆着大餐,竟然不吃,唐毅是怎么也想不明白。   说到底,唐毅毕竟是个穿越者,他的思维模式和正统的明人有很大差别,比如唐毅坚信不管黑猫白猫,抓到耗子就是好猫!而明人则更加古板,他们认为要想抓耗子就必须用白猫,哪怕黑猫抓到了耗子,那也是旁门左道,是不能长久的。   若非财政到了不可维持的地步,嘉靖也不会耐着性子听唐毅的这一套论调。哪怕他说的再有诱惑力,嘉靖还是犹豫不决。   “唐毅,你可知道海禁乃是我朝的祖训,是不可更改的祖金科玉律?”   嘉靖的语气又严厉起来,作为处处把朱元璋言行奉为圭臬的嘉靖皇帝,他是一万个不愿意挑战祖训,更何况,废除市舶司还是他干的,如果开海了,岂不是自打嘴巴!   听到嘉靖的话,唐毅心里一动,他忍不住长叹,自己还是低估了明人的固执偏激,思想观念果然不是一时半会能改变的。   可是他已经铺垫了这么多,如果不攻下嘉靖这个山头,岂不是前功尽弃。   唐毅发了狠,成败在此一举。“陛下,小臣读书以来,家父时常称赞,说进步极快,孺子可教。小臣的师父荆川先生却屡屡责备,说小臣连皮毛都没领会,不堪造就。家父和师父言词虽然不同,可他们对小臣都是一片爱护之心。长辈教导后辈,有和风细雨,有疾言厉色,只是望子成龙的一颗心是不变的。起止凡夫俗子,就连佛家也有金刚怒目、菩萨低眉。小臣以为太祖留下祖训,所为者,就是大明江山千秋万代,就是为了后辈子孙能治国有道,为了天下百姓安居乐业。至于开海禁海,不过是手段而已,太祖之时认为禁海更能实现目标,到了如今,似乎开海更加有利,陛下又何必犹豫呢!”   这番话说得朱厚熜心花怒放,眼前一亮。   所谓手段,就好像是穿丝绸衣服,还是棉布衣服,凭着喜好就行,只要穿暖不冷就可以了。   老朱同志留下的祖训,是为了子孙好,总不会成心给子孙添乱吧?   顺着唐毅的思路,不光是海禁,其他许多祖训,只要嘉靖想,都可以此为借口,给悄悄改了。   嘉靖甚至想到如果这套论调提前三十年出现,或许大礼议就不会绵延那么长的时间了。想想不久之前,看唐毅的奏疏,说他有宰辅之才。当时不过是一句戏言,经过这一番奏对,嘉靖对唐毅的好感直线上升。   这小子不像那些读书读死的榆木疙瘩儿,也不像寡廉鲜耻,贪墨无耻的小人,而且根据黄锦和陆炳的奏报,唐毅的人品操守都不差,再加上有见识,有办法,的确是可造之材。   心情好了,看向唐毅的眼神也变了,嘉靖才猛然发现,这小子生了一副好相貌,虽然还未长成,可是身材高大结实,面容白皙英俊,鼻梁高挺,双眼神气十足,算起来嘉靖钦点了十几位状元,还没有一个卖相能超过唐毅的。   偏偏又是应天乡试的解元,他要是真能把财政危机解决了,让自己能安心修道,就算抬举他一下,赏个三元及第又如何?   唐毅不知道嘉靖想什么,只能老老实实跪着,听候发落。   嘉靖在地上走了几圈,来到唐毅的面前,修长的大手按在了唐毅的肩头。   “开海事关重大,朕还要询问其他人的看法,你先回去好好读书,温习经义。要知道天子门生可不是那么好当的!”   唐毅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反而有点失落,自己卖力表演,跪来跪去,浪费了多少脑细胞和尊严。结果只换来几句夸奖,哪管给点干货也好啊,人都说嘉靖帝刻薄寡恩,看起来诚不欺我。   他一肚子委屈,可是黄锦和袁亨等人看在眼里,眼珠子都掉了出来。   我的老天,嘉靖何时对臣子如此关心过,再有天子门生四个字岂是轻易说出来的,听在他们耳朵里,简直等于直接把状元给了唐毅。   他们苦心伺候嘉靖几十年,都没有得到皇帝如此明确的承诺,竟然让一个毛头小子摘了头筹。袁亨一肚子晦气,鹰一般的眼睛,不停在唐毅身上扫过。   至于黄锦黄胖子,那可是眉飞色舞,唐毅可是他推荐的,唐毅深得嘉靖赏识,顺带着他也能鸡犬升天。   黄锦可是知道唐毅的手段,有了圣眷加身,谁也不知道他能干出什么事情来。   带着满腹的感慨,黄锦把唐毅送出了宫门。转回头,嘉靖就把他叫了过去,黄锦对东南的情况最熟悉,嘉靖足足问到了大半夜,把黄锦肚子里的东西掏了个空。   嘉靖还意犹未尽,索性也不睡觉了,把严嵩、徐阶、李默三位重臣都找了过来。和他们商讨开海的事情,一连商讨了三天。   俗话说天家无私事,嘉靖的反常举动很快传遍了朝堂,当听说陛下要开海的时候,朝廷上下立刻开锅了,街谈巷议,没有一刻消停。   咱们的清贵闲人曹大章同学又跑到了唐毅的家中,一见面就竖起大拇指。   “还是行之厉害啊,你可知道,朝野都在讨论开海的,还没考进士,就名扬天下,让我们这些在翰林院混了好些年,还一事无成的人可怎么活啊!”   他仰天感慨,王世懋夹起一个饺子,塞在了曹大章的嘴里。   “还能怎么活?吃饱了睡,睡饱了吃呗。和妖孽比较,只能证明你生活不幸福!”王二公子显然认命了。   这几天王世贞也赶来了,兄弟相见,王世懋把自己的文章拿给了大哥,请求指点,人家王世贞看了一眼,就扔在一边,说道:“从今天开始,敬美可以不用看书了。”   “哦?”王世懋一喜,笑道:“大哥是说小弟的八股文章已经尽善尽美了?”   王世贞冷笑了一声,“我的意思是你努力了也就是九十名,不努力呢,也能有一百名,上差下差不会太多,浪费精神头干什么?”   说完盟主大人潇洒离开,过了好一会儿,书房里才传出一声惨嚎。   “王元美你等着,要是不考进二甲,我,我,我……”好半天,王世懋也没舍得发什么誓,干脆一倒头,呼呼大睡了。   从二弟的房间出来,又到了唐毅的房间,恰巧曹子朝也在,王世贞先看了曹子朝的文章,只说了句,“比敬美强不少。”   等到拿起唐毅的文章,王世贞看了两眼也扔在一边,颓然说道:“行之表弟,凭着你的八股文,拿不到状元,也是榜眼、探花,只是我最讨厌的就是这类四平八稳的文章。”   “呵呵呵,幸好大表哥不是主考官。”唐毅笑道:“八股文之于我,就是敲门砖,表哥还是看看文长兄的吧。”   王世贞点头,把徐渭找来,读了徐渭的文章,只有一半,就厉声说道:“此等狂生之言,简直祸国殃民!”   徐渭那是吃素的,立刻反唇相讥,骂道:“酸腐朽儒,哪能明白我的高论。”   “高论?看着吧,今科必然落榜。”   “哈哈哈,你是嫉贤妒能。”   ……   这二位你一言,我一语,直接对骂起来,越说越花哨,简直听得唐毅和曹子朝目瞪口呆,落荒而逃。   原来徐渭和王世贞之间早有矛盾,两个人都是名动天下的大才子,王世贞和李攀龙等同科进士结成诗社,被尊为“后七子”,而这七人之中,有个异类,就是布衣诗人谢榛,此人对诗论有独到见解,起初王世贞很佩服谢榛,可是后来文人相轻的毛病就犯了,他拉着李攀龙等人,把谢榛赶出了诗社,还从七子当中除名。   徐渭这家伙天生喜欢打抱不平,这一次从江南过来,刚到京城,就四处散播他抨击王世贞的文章。直接导致他们一见面,就像斗鸡狠掐了起来。   “我说行之,你怎么不劝劝他们啊?”王世懋担忧地说道。   唐毅翻了翻白眼,“信不信我现在说话,他们两个保证调转炮口,都来骂我。文人啊,就是这个德行!” 第323章 二进宫   自从唐毅和王世懋进京,曹大章几乎天天过来,一来老朋友重逢,要叙叙旧,二来朝局波诡云谲,曹大章想请教唐毅的看法。来的次数多了,白吃白喝,曹大章也不好意思,起了个大早,跑到南门外买了两屉烧麦,乐颠颠跑到了唐毅的住处,见面就嚷嚷道:“快来尝尝。”   唐毅接过了一个烧麦,皮薄馅满,香气扑鼻,咬一口满嘴流油。   “嗯,的确不错。”   曹大章嬉笑道:“好吃就好,岁末年关烧麦的生意好着呢,人都排成了长队,回头我再去订十屉,反正天冷也不怕坏,冻起来什么时候吃都行。这个年啊,我就在你这过了,也好清静清静。”   说话之间,曹子朝也来了,后面是顶着大黑眼圈的徐渭,看到曹大章连招呼都不打,抓起烧麦,三口两口就咽下去,噎得直翻白眼。   “我说文长兄,行之虐待你不成?好好的人咋成了恶鬼转世?”曹大章怪叫道。   唐毅哀叹一声,“一呈兄,我哪敢虐待他啊,虐待文长另有其人,差不多也该来了,你往那边看。”   顺着手指看去,只见王世贞一身白色长袍,披着暗红的狐裘,飘然若仙,大步流星而来。   “徐文长,可敢大战一场!”   徐渭吞下了烧麦,仿佛打了鸡血,一下子蹿起来。   “来就来,谁怕你了。”   看他们气势汹汹的样子,曹大章吓得一缩脖子,“行之,他们不会来全武行吧?”   “那倒不会。”唐毅转念道:“谁说得准呢,我先去书房了。”他撒腿就跑,曹子朝和王世懋也抓了两个烧麦就溜了,只剩下曹大章一个人,徐渭和王世贞正好看到,伸手就把曹大章揪过去了。   “一呈兄,你就给我们当裁判吧!”   徐渭和王世贞其实最初分歧并不大,徐渭师从浙中王学的两位大师王畿和季本,而王世贞则是跟着泰州学派的王艮学习,都是心学一门,不过随着时间推移,这二位走上了两条完全不同的路。   王世贞名门出生,早早中了进士,名满天下,为各方推崇,他的思想就变得折中调和,所谓走夫子之道,主张融合新旧,夫辞不能尽废旧而致新,格不必步趋古而能无下……   徐渭呢,他屡试不第,整个一个茶几,摆满了杯具,他疏外形体,乖异人伦,以草莽文人的狂野,横冲直撞,挑战权威。   简单说这二位就是主流和非主流,朝和野的争论,杀得一个不可开交,偏偏又学问大的惊人,就算身为榜眼的曹大章,想要评价二人谁对谁错,也是枉然,搞不好就被两边一起鄙视,骂的狗血淋头,弄得他狼狈不堪,直接败走。   唐毅琢磨着曹大章受伤不浅,不会再来了,可是第二天中午,这位依旧提着烤鸭姗姗来迟,一见唐毅,小脸更苦了。   “我说一呈兄,你还是赶快走吧,文长正找你呢?”   “啊!”曹大章脸色变了又变,长叹一声,颓丧地说道:“让他来吧,他和王世贞能吵到什么地步,无论如何,也比翰林院要好。”   唐毅好奇问道:“翰林院怎么了?”   “还不是因为开海的事情,弄得和通州狗市似的,我说行之啊,你可害苦我了!”   唐毅不解,问道:“你前两天还说我搅动九卿,挺佩服呢,怎么转眼就变成害你了?”   曹大章嘴角抽搐了两下,苦笑道:“谁知道啊,许是搅动的力气太大了,不光翰林院,六部,都察院,六科廊全都疯了,听说昨天一天之间,就有三十几道奏疏,全都反对开海。听说还要揪出破坏祖制的佞党奸臣呢!”   曹大章忧心忡忡说道:“行之,我看你要有麻烦了。”   “麻烦,好像从来就没有少过。”唐毅无奈摇头,他倒不是担心自己,毕竟抱上了嘉靖的大腿,些许风浪奈何不了他。   只是领唐毅吃惊的是一个开海的提议为什么会弄出来这么大的风波!   明朝虽然有海禁的政策,除了拧巴的嘉靖皇帝,一直以来都是越来越放松,眼下财政危机又这么大,有识之士应该支持开海,即便有争论,也不该是一面倒。   这到底又是为何呢?   “一呈兄,你知道不,朝中究竟是谁反对开海?”   曹大章看了看四周,压低了声音,“行之,据说都是李太宰的人,我还听说,他曾经对身边人说过朝中奸臣辈出,老的还没除掉,小的又迫不及待冒出来,连进士都不是,竟敢充当走狗鹰犬,妄议朝政,简直可杀不可留!”   嚯!   吓得唐毅手一哆嗦,“是说我吗?”   “貌似,好像,差不多,应该是你!”曹大章认真道:“毕竟没考上进士的,还能妄议朝政的,只有你一个了。”   唐毅脖子后发凉,他小心翼翼做人,没想到还得罪了大人物,李太宰执掌吏部,朝中百官生死,连严嵩都惧怕三分,和他相比,自己连个小虾米都不是,还要打要杀,到底是为什么!   唐毅陷入沉思,仔细品味,鹰犬走狗四个字让他眼前一亮。   八成是李默认定有人在背后指使自己,毕竟一个小小的解元,哪里懂得国家大事。   那谁又在指使自己呢,这段时间以来,上书开海的包括胡宗宪,老师唐顺之,胡宗宪是严党不错,可老师是文苑清流,李默也怀疑他……“我明白了!”唐毅突然一拍大腿,刚刚徐阁老和严嵩结了亲。   在外人看来,多半是两位阁老要捐弃前嫌了,徐阶代表的心学要借着开海发财,严党要靠着海贸填窟窿。   李默多半是判断这两党联手,而自己呢,是唐顺之的弟子,老爹又是胡宗宪的下属,和两派都有关系,偏偏自己又提出了开海的主张,一下子就成了李太宰眼里的靶子。   想通了这些,唐毅脑袋嗡了一声。   他本想着嘉靖困窘,手里没银子,自己暗中提议,推动开海,既能捞取经济利益,又能得到老板赏识,是一举两得的好事情。   谁知道,自己千小心,万小心,还是被卷入党争之中。   李默既然认定了自己是“小奸贼”,他的党羽又岂会放过自己。   一直以来,唐毅能安然无恙,除了有老师,有心学庇护,更重要的是他和锦衣卫,还有黄锦关系不差,阴谋手段对他无效。   可是一旦李默要对自己出手,那可就不一样了,陆炳最多也就是两不相帮,他总不能因为自己背叛老师吧!   陆炳如果站在李默一边,黄锦就是一个废子,根本没用处。   换句话说,就是自己要独自承担吏部尚书的压力,那可是天官大人啊!   光是想想,就让人头晕目眩,不寒而栗。   唐毅在地上来回烦躁地走着,不停念叨一句话,“烦恼皆因强出头,烦恼皆因强出头啊!”哪怕再等些日子,自己考上了进士,正式成为朝廷官员,到了那时候,他就要向嘉靖上书的资格。   虽然李默很强,他也有些牌可打,如今呢,整个一个坐以待毙,李默随便一个手段,自己就可能参加不了科举,那可是三年光阴啊!   唐毅是又气又愤,曹大章也看出了他的担忧,忙说道:“行之,要不要去和徐阁老说一声?”   曹大章虽然因为联姻的事情,对徐阶一万个看不起,但是真正有了麻烦还要靠徐阶,毕竟他的地位够,能和嘉靖说得上话。   唐毅眉头深锁,他倒不是不相信徐阶的本事,而是不放人他的为人,老家伙心思太深,没准他就把自己抛出去当导火索,引发严李的大战,好作壁上观。   唐毅咬了咬牙,“一呈兄,烦请你帮忙盯着,如果万不得已,我只有……”   “求”字还没出口,门外喧哗声四起。   大门开放,胖胖的黄锦气喘吁吁跑进来,“唐兄弟,有上谕,宣你立刻进宫!” 第324章 生财有道   唐毅接了上谕,立刻随着黄锦上了马车,向西苑疾驰。刚坐上马车,唐毅就注意到黄锦的肩头有个脚印,吓了一跳。   “黄公公,是陛下踢了你?陛下的心情不好?”唐毅虽然和嘉靖打了两次交道,但是对嘉靖这条怪龙一点把握都没有,小心肝扑通扑通的。   黄锦咧了咧嘴,苦笑道:“唐兄弟,咱家也不和你绕圈子了,皇爷是不高兴,可是没有踢咱家,这脚印是,是陆大都督留下来的。”   “陆炳?”唐毅眉头一皱,“他不让你来找我?”   黄锦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叹道:“李太宰发动攻势了,他的门生发现了赵文华吞没商户地产,上奏弹劾。还说什么国用不足,皆是贪墨,开海只会缘木求鱼,舍本逐末。”   好一个厉害的李默,选择的对象真够毒辣的!   赵文华这家伙按理说除了捞钱没什么本事,可以架不住人家命好,前后两次下江南,不但把差事办成了,顺带着干掉了张经、李天宠、周珫等一干大员。踏着别人的尸骨,他一路高升,如今已经是太子太保工部尚书。   据说严嵩还有意运作赵文华入阁,一旦这家伙成为内阁大学士,严党的势力就越发不可控制,就算李默和徐阶联手,也不是严嵩的对手。   可以说对赵文华下手是必然的,但是怎么下手,学问可就大了,毕竟赵文华是严党的旗帜,严嵩父子一定会死保。李默弹劾赵文华贪墨不算新鲜,可是把开海扯在一起,还说什么舍本逐末,可就让人浮想联翩……   朝廷不是缺钱,不得不开海吗,可是捞钱的法子有太多了,比起繁琐的开海,查贪官抄家可容易太多了。赵文华在工部多年,又跑到东南搜刮一圈,按照唐毅的估算,他的家产至少有二百万两以上。   如果把赵文华干掉,拿他的家产填补国库,财政危机也就算过去了。   凭着嘉靖懒惰怠政的做派,还真没准答应了弹劾,如果真是那样,自己可就太危险了……唐毅手上最大的牌就是能帮着嘉靖解决财政缺口,如果李默给解决了,自己在嘉靖心中地位一落千丈,甚至无足轻重。   失去了陛下的庇护,一个小小的解元,在狼虫虎豹环视的京城,连小白兔都不如,随时都会被撕得粉碎。   想到这里,唐毅一阵恶寒,从里往外冒寒气,他不由得看向了黄锦。   “黄公公,既然李太宰和严阁老开战,势必波及京城,陛下怎么有空召见我?”   黄锦重重叹了口气,“唐兄弟,都怪咱家不好,一时兴起,就把你拖到了这里面,咱家跟在皇爷身边,看得明白,李太宰把你当成了严党,可是你又不是严党。这两边无论谁胜谁败,你都好不了!这不,皇爷看到了弹劾的奏疏,就让咱家去调查是否属实,咱家就向皇爷保举,让你给咱家打下手,毕竟是皇差,有了这道护身符,寻常人不敢动你……”   唐毅听到这里,总算是恍然大悟,难怪黄锦会被陆炳踢了一脚呢,准是他保举自己,得罪了想要拿自己做文章的李默,才惹来陆炳的愤怒。   可是黄锦对自己的保举,实在是太重要了,说是绝处逢生也差不多,只要有和嘉靖沟通的渠道,自己就能奋力一搏,就有了生存的希望!   想到这里,唐毅发自肺腑抱拳拱手,深深作揖。   “黄公公,唐毅多谢你的高义,只要我能闯过眼前的关口,必定涌泉答报。”   黄锦眼圈发红,感叹说道:“咱家能在如狼似虎的东南活下来,也都靠着兄弟的帮忙,只是这次的关口不好过啊!你说皇爷让咱家去查赵文华,说他真的有贪墨,严党不会放过咱家,如果说没有,李默和陆炳也会放过咱家,整个风箱里的耗子,两头不得好啊!”   黄锦唉声叹气,不停抱怨。唐毅不似刚刚那么激动,仔细一琢磨,也明白了过来。原来黄锦是得了一个烫手的山芋,他不知道怎么办,才把自己叫上,分明是希望自己当他的狗头军师。   想通了之后,唐毅对黄锦的感激之情倒是降低了三分,能在京里混的,没一个简单的,他的精力转到了案子上面。   “黄公公,赵文华到底是吞并了哪里的商铺?”   “这个,还不是南城外面的商铺,这次地震不光把外城都给震倒了,连带着很多商铺都毁坏了,有的主人还被砸死砸伤。”黄锦压低了声音:“唐兄弟,给你交个底儿,不只是赵文华,京里头不少达官显贵都趁机买了不少铺子,只是赵文华这家伙太混蛋了,竟然明抢,才让人家抓到了把柄……”   黄锦絮叨叨地说着,马车转眼到了西苑。黄锦带着唐毅到了万寿宫的门口,黄锦转身进去禀报。   唐毅低头等着,他的心里头不停翻转,想着自己进京以来的作为。平心而论,唐毅认为自己没有犯什么错,唯一的错误就是不够分量。   假使自己有尚书侍郎一级的身份,推动开海绝不会像现在一样,如履薄冰,甚至朝不保夕。   当然文官升官不是那么容易的,没有十年八年的功夫,绝对爬不上去。可是要想自保,就必须变得更加重要。   想到这里,唐毅抬起头,目光炯炯,盯着不甚高大的万寿宫,暗中想道:“只要能得到宫殿主人的赏识,只要他需要自己,就没人能动得了我!”   无论如何,也要借助最后的机会,把嘉靖彻底摆平,让他永远离不开自己!   唐毅攥着拳头,拿出了不破楼兰誓不还的劲儿头。   正在他踌躇满志的时候,万寿宫里脚步声响起,唐毅急忙看去,走出来的不是黄锦,而是一位红面大汉,长须飘飘,走起路来十分有特点,仿佛白鹤一般,优雅庄重。不是别人,正是陆炳陆太保。   看到了他,想起了黄锦挨得那一脚,唐毅的怒火蹿了起来,他故意低着头,陆太保被华丽的无视了。   陆炳用眼角扫了他一下,似乎很不满,走了两步,又停顿下来,微微摇头,转身到了唐毅的身边。   “唐行之,你是个聪明人,本督也不废话,趁早收手,有些事情不是你能搀和的。可不要把自己的小命玩没了。”   唐毅傲然地仰起头,轻笑道:“陆太保,您能说这话,小子会一直念着您的好。可是小子也说一句,您这个锦衣卫大都督做得太失败了!”   “你!”陆炳霎时间脸就变得紫红,“小兔崽子,你找死!”   陆炳一把揪住唐毅的衣服,唐毅满不在乎,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说道:“陆太保不用吓唬小子,里面的人不会让你杀我的,所以你不敢。我也送你一句话,无论多高的位置,多大的权力,一旦心甘情愿做了傀儡,就永远是棋子,而没有资格做下棋的人!”   “你真狂啊!”   陆炳狠狠一甩唐毅,冷笑道:“本督倒要看看,你是怎么下棋的。”   “那您就等着吧,保证很精彩!”   唐毅拍打了几下衣服,轻松说道。   这时候黄锦从里面跑了出来,冲着陆炳龇牙干笑,急忙拉着唐毅往里面走,“皇爷等着呢。”   随着黄锦进了万寿宫,按照上次的规矩,行了大礼之后,这一次嘉靖没有赐座,只是淡淡说道:“黄锦向朕推荐了你,有句话叫初生牛犊不怕虎,朕希望你能秉持一颗赤子之心,朕不会亏待有功之臣的。”嘉靖顿了顿,补充道:“些许流言蜚语,就不要在意了。”   嘉靖的语气中带着不耐烦,显然就等着唐毅谢恩滚蛋,不要打扰他的清修。   唐毅心中暗想,如果真是灰溜溜走了,自己就会彻底成为无足轻重的棋子,被人随意摆布,无论如何,都要奋力一搏!   唐毅想到这里,跪倒在地:“小臣叩谢陛下洪恩。”不等嘉靖让他跪安,唐毅就抢先说道:“小臣在路上听黄公公说起,地震之中,内外城之间商铺损失严重,由此引发不少纠纷。小臣以为此事实在荒唐。”   嘉靖正为这事烦心呢,随口问道:“怎么就荒唐了?”   “启奏陛下,据小臣所知,成祖之时由于京城人口凋敝,财力窘迫,只是修筑了皇城和内城,而没有修筑外城,仁宗和宣宗都将京师视作行在,有复都的打算,修筑外城的提议也被搁置,一直拖延至今。”唐毅简单回顾历史,然后说道:“随着商贸繁荣,京师户口增加,在南城以外,聚集了大批商贾,他们建仓库,开铺面,生意越来越大,南城以外的繁华,甚至超过内城。”   唐毅又把声音提高了八度,道:“然则南城以外的土地,终究是无主荒地,论起来,这些土地都是陛下所有,可笑有些人竟然忘了这个事实,为了所谓的房产地产,闹得沸反盈天,把真正的主人忘在了一边,这不是荒唐,什么又是荒唐!”   这一番话铿锵有力,嘉靖两眼冒光,是啊,由于外城建造与否一直存在争议,外城的土地也就没有确定归属,原则上都是他嘉靖皇帝的。   突然多了一大片土地,嘉靖本能感到这是好事情,可是该怎么做,他还吃不准,只能盯着唐毅。   只见唐毅激动地说道:“小臣以为该趁此机会,理清地产归属,昭示陛下之仁德,以土地收益弥补户部亏空,倘若能成功,则朝廷能增加数百万收入啊!” 第325章 真正的天子门生   说起京师外城,有一段漫长的故事。   朱棣夺下了侄子的江山,迁都北方,仅修筑了皇城和内城。内城的东西两道城墙沿用了元大都的城埂,南城墙向南推进了二里余,北城墙则缩进了五里。   由于当时明军将蒙古势力驱入茫茫大漠,也由于当时的经济尚未恢复,对建设外城的军事和经济的需要都不十分迫切,因此也就无暇顾及这项工程。之后的仁宗和宣宗都有复都南京的打算,称北京为“行在”,当然无意修筑北京的外城。   英宗即位后,立意定都北京发动人手修筑了九门的城楼,增设了城门外的箭楼和城墙四角的角楼,加深了城壕,用砖包砌了城垣的内侧等等。   英宗正统十四年,也先携着土木堡大胜之威,直取京师,大明从上到下都感到了切肤之痛。在宪宗成化十二年,定西侯蒋琬奏请兴建北京外城,只是在廷议的时候,他又收回了建议,结果一拖又是六十几年。   直到嘉靖朝,蒙古俺答兴起,屡屡入犯,边塞告急。同时,京师经过一百多年的发展,人口繁衍,商业繁荣。特别是住在城外关厢的居民人数已经超过了城内,其中“南关居民稠密,财货所聚”为了保护百姓和商业,修筑外城的要求也就历史地被再次提了出来。   只是想要修筑外城,工程之庞大简直难以想象。最初嘉靖坚持要体现王者尊严,皇帝霸气,必须四面同时修筑,把内城包围起来。草草一算,光是外城就要二百里左右,沿途山川河流相间,施工难度极大。   无论是人力和财力,已经没落的大明帝国都承担不起来。经过严嵩的软磨硬泡。最后决定,先修南城,把最富庶的地方圈起来,至于其他三面,日后再修,也就是敷衍搪塞。   拖了一百多年的工程终于开始修了,结果就在建成之际,遭到了前所未有的地震,又弄得一地鸡毛。   拉拉杂杂说了这么多,所谓的南关其实有点像后世城市的贫民窟,只是聚集的不是过不下去的百姓,而是四面八方来的商贾。但有一点是相同的,这里缺少整体规划,私搭乱盖是家常便饭。   虽然商铺林立,生意兴旺,但是缺少干道,交通不便,屋舍低矮逼仄,污水横流,乱得一锅粥。   了解了南关的情况,唐毅就冒出了一个念头,天啊,这不正是土地开发的最好位置吗?要是让后世的地产商知道,都会高兴地冒鼻涕泡。   首先背靠京城,寸土寸金,无论投资多大,绝对不会打水漂。   其次刚刚经过地震,原有的格局被打破,正是大破大立的好时候。   土地财政,土地财政,让后世无数人又爱又恨的东西,大明的君臣竟然不懂的如何操作,空守着一座宝山讨饭,真是可悲可叹,让人笑掉大牙。   比起所谓的开海,搞土地来钱貌似更容易,更快捷。   唐毅敢打包票,穷疯了的嘉靖一定对他的计划大加赞赏,只是京城利益错综复杂,自己必须拿出一套让各方都满意的方略出来。   只有如此,才能显示自己的独到之处,让嘉靖不得不倚重自己。抱上了全大明最粗的大腿,什么李太宰,什么严阁老,小爷都不鸟你们!   唐毅想到这里,大声说道:“陛下,小臣有一套设想,要上达天听。”   “讲!”嘉靖急促地问道,显得迫不及待。   “遵旨,小臣以为,首先要把外城的规划做好,城墙建多大,要圈进多大的范围,然后再进行规划,哪里是道路,哪里是商业区,哪里是住宅区,把一切都弄好。而后按照规划,全面施工,把外城重新建造起来。”   嘉靖眉头紧皱,修长的手指敲着大腿,不解地问道:“唐行之,按照你的设想,朝廷要花多少银子?朕可不是善财童子!”   唐毅急忙笑嘻嘻说道:“小臣哪敢让陛下出钱,小臣的意思是要对南关的商户百姓进行全面排查,他们占据朝廷的荒地,手中缺少正式的房契地契,即便被侵占吞没,也没法打官司讨回公道。朝廷可以重新划住房土地,发给房契地契,不过需要各个住户缴纳一笔银子,至于多少,要按照居住年限,还有房舍大小计算。南关至少有十万户百姓,按照一户五两银子计算,也有五十万两。”   总算见到钱了,嘉靖喜上眉梢。   “唐行之,区区五十万两,也不够朝廷建城的开销吧?”   “陛下圣明,按照小臣的估算,如果重新规划,外城适当扩大,南关可居住的百姓至少会有二十万户,也就是说,还要增加一倍的人口。以多出十万户计算,增加各类商铺至少在五千家,京城的铺面在三百两银子以上,外城按二百两计算,光是铺面一项,就有一百万两。另外新增的百姓需要购买土地房舍,一间房五十两,十万户就是五百万两!三项加起来,就有六百五十万两之多,别说修外城,重修京师都足够了。”   什么叫点石成金,这就是!   唐毅还没有计算百姓和商铺增加之后,带来的税收增长,光是一个外城,就价值六百多万两银子。   嘉靖只觉得自己坐在了金山上面,一双大手不知道放在哪里好!   许是几十年如一日地服用重金属,嘉靖喜怒无常,此时他就像兴奋的孩子,突然从云床上面下来,拉着唐毅,坐在了他的对面,欢喜的眉开眼笑。   “很好,很好啊,朕果然没有看错你,真乃朕的管仲啊!”嘉靖感叹道:“若是早把你找过来,朕何至于被那些饭桶弄得头昏脑涨,朕,朕要重赏你,户部尚书怎么样?”   扑通,唐毅直接趴了!   那可是二品高官,几时能允许一个小小的解元出任,看来嘉靖真是欢喜疯了。   唐毅连忙拒绝:“陛下洪恩小臣感激不尽,只是小臣万万不敢接受。”   “哼,怎么,怕做不了?”嘉靖促狭说道:“只要把事情办成了,有朕给你撑腰,谁敢胡言乱语,朕的廷杖可不是吃素的。”   黄锦也帮腔道:“皇爷说得没错,试问天底下有谁能帮着弄到六百多万两的银子,小唐大人,你是当之无愧。”   唐毅连忙摆手,“公公误会了,虽然算出了六百多万两的价值,可是还需要投入,首先要建一道坚固的外城,还要规划街区,修筑道路,修筑排水管,林林总总加起来,怕是没有三四百万是解决不了的。更何况百姓迁入不是一蹴而就的,铺面也不是修好就能变现的。实际上这个工程在初期不大可能赚钱,相反,还会赔钱。”   嘉靖和黄锦这下子都糊涂了,一个赔钱的工程,怎么弥补亏空啊?嘉靖的脸色瞬间就变了,眼中的喜色全都变成了凶光。   唐毅可不敢怠慢,连忙说道:“陛下容禀,虽然工程开始要赔钱,但是从长远来看,京城寸土寸金。无论把城墙圈得多大,总会有百姓填充进来,临街的铺面房更是不愁不升值。陛下可还记得小臣上一次所说的富国之法。”   嘉靖当然印象深刻,“朕还没糊涂,你说要让金银流动起来。”   “陛下睿智。”一顶小高帽送出,唐毅笑道:“天下不缺有钱人,京城的房产地产,利润空间之大,绝对胜过他们把钱埋在地下。更有很多商贾,都想在京城置产业,做生意。朝廷大可以预售土地房产,还可以用土地作为抵押,向钱庄票号借钱,依据小臣估算,预售和贷款,两项至少能有三百万,去掉开工所需的二百万两,剩下的一百万两就可以用来填补财政亏空,赈济灾民。”   听完唐毅的计划,嘉靖是目瞪口呆,他从来没有想过,还可以这么玩!   还没盖出东西,就往外面卖,可真是新鲜,甚至有点匪夷所思。但是仔细一想,又合情合理,无懈可击。   “对了,唐行之,朕要是没有记错,你和你爹修盐铁塘的时候,就是这个思路吧?”   “陛下果然神目如电,一语道破天机。小臣和家父就是以运河日后的收益作为抵押,换取大户贷款,用大户的贷款供养受灾百姓,利用他们将运河开通。运河开通之后,商贾云集,周围的土地升值,店铺上涨,商人又能赚上一笔。”   嘉靖沉着脸,说道:“唐行之,你不会报喜不报忧吧,朕怎么听着谁都得了好处,就没人吃亏吗?”   “陛下,您忘了小臣的实验吗?”   嘉靖豁然开朗,顿时大笑道:“果然如此,朝廷要修外城,百姓要恢复家园,要拥有房产,商人要赚钱,这时候只要把银子借来,流动一圈,所有人都能满足愿望,朝廷还不用耗费一分一文。妙哉,真是妙哉!”   嘉靖欣慰地拍着唐毅的肩头,“行之,朕上次还在犹豫,你是不是够天子门生,这次看来,你足堪大任啊!”   话音还没落,唐毅扑通跪在地上,“学生拜见恩师。”   不容嘉靖解释,唐毅磕完了头,从怀里掏出一锭银子,高高举过头顶,可怜兮兮说道:“学生来的匆忙,只有这点束脩,还请师父收下,日后弟子再弥补。”   嘉靖不过是随口夸赞,哪知道唐毅顺杆爬,真的拜老师了。还按照民间礼节,送上了束脩,弄得嘉靖哭笑不得。   “好,朕,额不,是为师收下了,不过你小子可要记得,外城的事情办不好,为师绝不会手下留情!” 第326章 诛心   二月二龙抬头,又称青龙节,在这一天春回大地,万物复苏,传说中伏羲氏在这一天重农桑,务耕田。此后被历代帝王沿袭。到了这一天“皇娘送饭,御驾亲耕”,以示重视农桑。   嘉靖没有皇后,他也懒得摆弄犁杖,不过意思意思还是要做的。早上的时候,亲自斋戒沐浴,祭奠龙王爷,祈求普降甘霖。   还真别说,到了下午的时分,竟然落下了蒙蒙细雨。干渴了一冬天的大地得到了滋润,黄锦高兴的没法没法的,巴掌都拍不到一起。   “还是皇爷诚心大,上午求雨,下午就下雨,原来龙王爷也要听皇爷的!”   嘉靖心花怒放,笑道:“就你这张小嘴会说,不过别光顾着哄朕,还要拿出真东西,对了,外城的事情怎么样了?”   黄锦嬉笑着说道:“启奏皇爷,唐毅已经在殿外等了好一会儿了,只是……”黄锦十分为难。   “还不给朕宣进来。”嘉靖焦急地骂道。   “是。”黄锦连滚带爬,不一会儿把唐毅带到了精舍。   嘉靖坐在云床上面,扫了眼唐毅,顿时也吓了一跳。他年前两次召见唐毅,这还不到一个半月的时间,当初潇洒的美少年变了,身形明显瘦了一圈,小白脸变得干黄,显得两只眼睛大得过分,脸颊嘴角都是被风吹出来的裂口,刚刚用热水洗过,还渗出丝丝血迹,头发也有些蓬乱,只是精神头还不错。   难怪黄锦不敢让他立刻进来呢,这副德行的确有冲撞圣驾的可能。   嘉靖眼珠转了转,冲着黄锦怒道:“好奴婢,你以为朕不知道吗?唐毅从去岁起,一直在外城跑,连年夜饭都没吃得上。他替朕办差事,朕还能嫌弃他不成?”   黄锦一听,连忙跪倒,“皇爷息怒,都怪奴婢无知,请皇爷责罚。”   唐毅也连忙跪在地上,感激涕零地说道:“陛下仁德如天,小臣肝脑涂地,不能报陛下恩德之万一,小臣唯恐让陛下失望,敢不竭心尽力……”说着还故意擦了擦眼角的泪水。   嘉靖轻笑了一声:“糊涂小子,你忘了上一次朕答应收你为徒,怎么还不叫老师啊?”   唐毅咧着嘴嘿嘿一笑,“弟子自然记得师父的话,您老还说了要把差事办妥了,办不好您可要重罚啊。”   “嗯,知道就好,差事怎么样了?”   “启禀老师,弟子做出了一套方案,请老师御览。”   唐毅说着将厚厚的一摞调查报告举过头顶,黄锦忙接过来,“皇爷,好沉哩。”   “朕眼睛又没瞎。”他结果唐毅的报告,粗略地翻了几篇,脸上流出淡淡的笑容,“唐毅,你办事一贯精细,为师很欣慰,这么多的东西咱们师徒边看边说吧。”   嘉靖竟然站起身,拍拍唐毅的肩头,把他叫到了龙书案前,唐毅首先将外城的设计图纸铺开,给嘉靖认真讲解,嘉靖则是站在唐毅身侧,差了半个身位,认真听着,还不时点头称是。   一旁看着的黄锦眼珠子差点掉下来,嘉靖何时对臣子这么亲密过,别国严阁老,就算奶哥哥陆炳也不成。尤其难得的是极为自然,没有任何的不妥之处。   跟随嘉靖多年,黄锦也看惯了朝臣的起起落落,从张璁,到夏言,再到严嵩,徐阶,陆炳……黄锦总结了一条简单的规律,大臣的风光核心就是两个字:圣眷。只要得到圣眷,哪怕是小小的六科给事中,也能挑翻堂堂首辅,如果失去圣眷,哪怕贵为首辅,也要身首异处。   看唐毅的情形,嘉靖对他的圣眷,远不是那些人能比的。唐毅日后的前途不用说,绝对是光明一片,自己做得最正确的事情就是把唐毅引荐给嘉靖啊!   黄锦心里头暗暗雀跃,他勉强控制着激动的心情,侧耳倾听,就见唐毅指手画脚,正在滔滔不断说着。   “……依照小臣和工部几位大人会勘的结果,外城计划东西宽二十八里,南北宽十里,筑成之后,面积和内城相当,而且由于外城只有天坛和先农坛等祭祀场所,不像内城遍布文武衙门,因此外城可以容纳的百姓更多,甚至比弟子先前估计的还要多一倍不止……”   人多就意味着钱多,嘉靖自然是欢欣鼓舞,只是他还担心,银子够不够用。   唐毅笑着说道:“弟子已经联系了十几家钱庄,他们都对筑城很感兴趣,也有意借贷,只是他们提出了一个要求。”   “什么要求?”   “就是他们要指派人手,监督朝廷施工!”   “荒唐!”嘉靖顿时一拍桌子,怒道:“谁给他们的狗胆,区区商贾也敢管朝廷的事情,简直忘乎所以,猖狂过分!”   嘉靖痛骂,唐毅也不答话,只是低着头,他心里有数,嘉靖也就是虚火而已,他很快就会低头。   过去的一个多月,唐毅仗着嘉靖给的钦差身份,不光把南关跑了一个遍,还到了工部,户部,兵部,吏部,就连翰林院,国子监这种清水衙门都跑了一趟。   可以说对大明朝廷的情况了解颇深,由于南北都有战端,加上嘉靖修醮炼丹,花银子如同流水。户部是寅吃卯粮,亏空多达数百万两之巨,为了维持运转,早在嘉靖二十年,就开始向商贾大户借贷弥补亏空,这事并不是秘密,只是大明君臣都羞于启齿而已。   果然骂了一阵之后,嘉靖语气缓和,瞪着唐毅怒道:“你小子同意了他们的要求?”   “回禀师父,弟子自然不敢随便答应,只是弟子以为他们担忧借贷的银子会被贪墨掉也有道理,毕竟修筑外城的工程浩大,砖石木料消耗惊人,一旦出了问题,外城就很可能无法如期完成。”   嘉靖眼神闪烁不定,他当然知道唐毅的担忧有理,而且他更清楚,这一次地震外城大面积坍塌,就和工部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也正因为如此,他才放纵李默,利用外察给严党好看。   按照的唐毅的计划,不只是修筑城墙,还包括道路,甚至还有排水沟,工程更大,可捞得油水更多,不能不防。   “说说你的想法,准备让谁去总领工程?”   “工部尚书赵文华。”唐毅毫不迟疑说道。   嘉靖眉头一皱,“他?这个人贪心很大,有不少人都上奏弹劾,说他侵占南关商人的店铺,让他继续修外城,怕是会贪得更多吧?”   唐毅摇头,“朝廷有朝廷的规矩,如此浩大的工程,没有工部尚书牵头,是做不下来的。老师若是担心贪墨,弟子倒是有几个办法。”   “说。”   “第一,要加强监督,弟子推荐锦衣卫和东厂各派出一名总监,外加二十名分监,同时从六科廊抽调十名给事中,他们分别巡查,发现问题,立刻纠正,问题严重,具本弹劾,绝不姑息。”   “嗯。有三方人马盯着,又在天子脚下,想来不会出大纰漏。”   “第二条,建筑所需的砖瓦木料,一律公开招标,采取价格公示制度,每十天一次,将工程进展,还有银两使用情况公诸于众,邀请都察院和六科廊监督。”   “开诚布公,也是好办法。”   “第三,邀请借款给朝廷的钱庄,让他们派出算账的高手,会同户部清算每一笔账目,杜绝纰漏。弟子这三招,包括实时监督,定期审核,账目清算。就算谁的权力再大,也没有可能同时掌控锦衣卫、东厂、科道、工部、户部,还有钱庄票号,只要他们互相监督,纵然不能避免所有弊端,也不至于出现不可容忍的情况。”   嘉靖听着唐毅的解说,又仔细看了看唐毅的种种设计,不由得伸出大拇指,这小子的确深得制衡牵制的精髓,每一个环节都分工明确,主要承揽工程的是工部和顺天府,凡事涉及到银两花费都会有三方以上的监督牵制。   如果这还能出现问题,那就说明大明朝真的彻底完了,无药可救。   嘉靖足足花了两个多时辰,才把厚厚的一本报告看完。   上面有外城规划,建筑实施,百姓回迁等环节,仔细看下来,堪称无懈可击,完美无缺,嘉靖的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唐毅也暗自得意,他上辈子就逛过京城,也读过史料,对外城的布局是烂熟于心。这一世又花了一个多月的时间,光是皮靴就磨坏了三双,从上到下,摸了一个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外城是他第一次在京城的文武百官,在嘉靖面前,展示自己的才能,必须要一炮成功!   观察嘉靖的反应,很看样子,老板是被摆平了,基本上算是成功一半了。   唐毅显然低估了嘉靖这条怪龙的难缠之处,合上了报告,嘉靖长长出口气,淡淡问道:“唐毅,施工的你交给了工部,监督的更是给了锦衣卫和东厂,还有都察院和六科。据朕所知,这些人当中,不少和你都有冲突,不说别人,就拿黄锦来说吧,他可是向朕极力推荐你,有了好事为何给了东厂的袁亨,而忘了黄锦呢?”   黄锦一听,吓得连忙跪倒:“奴婢可没有非分之想,请皇爷明察。”   嘉靖不理黄锦,而是紧紧盯着唐毅,仿佛要把他心肝五脏都看个明明白白,一滴冷汗从唐毅的鬓角流了下来。 第327章 军令状   嘉靖是个坚定的阴谋论者,他从来不相信有人会不贪不占,清正廉洁,一心为国。因此在他这里,贪污不是事,用他的话说:一两银子,贪墨四钱,给朝廷十二钱,朕认了,贪墨六钱,给朝廷十钱,朕也认了!   在道君皇帝的眼睛里,是无官不贪,无人不贪,只要别贪得太过分,他都能忍受,你要是不贪,他反而会起疑心,一个连钱都不爱的人,会爱什么,那可是值得浮想联翩的……   唐毅的计划做得面面俱到,完美无缺,嘉靖从里面看不出他给自己留下了一点捞钱的空间,正常人只会夸奖唐毅大公无私,在操蛋的嘉靖看来,你小子就有问题!   唐毅这个冤枉啊,说句实话,他又不是雷锋,怎么可能不给自己留下最肥的肉,只是他的谋划根本不能对任何人说。   可如今嘉靖问起,唐毅要是满嘴大话,别说嘉靖不信,就连自己也不信。   罢了!   唐毅咬了咬牙,心说进了是非圈子,就别嫌脏,干脆主动揽一点脏水,好让眼前的“怪龙”放心。   “陛下,小臣有罪,请陛下责罚。”   嘉靖不置可否,淡淡地说道:“唐毅,你有什么罪,自己说说。”   “是。”唐毅顿了顿,说道:“陛下,小臣有私心,小臣给自己留了一块大肥肉。”唐毅说着偷眼看看嘉靖,只见嘉靖正似笑非笑看着他。   “臭小子,就知道你一肚子心眼,给师父说说,你给自己留了多少好处,让师父看看你的胃口有多大。”   刚刚还君臣相称,转眼变成了师徒,唐毅暗暗松了口气,可是还不敢大意,不把嘉靖的疑心打消了,就别想过关。   唐毅站起身,把图纸捧过来,在嘉靖的面前,指了指天坛周遭。   “老师请看,这里临近正阳门大街,交通便利,商贸繁荣,弟子在这里留下了二,二十间铺面,给给黄公公。”唐毅胆怯地说着,仿佛做坏事被抓的小孩子,低着头,小脸通红。   嘉靖看了看,突然哈哈大笑起来,“傻小子,二十间铺面也不过四五万了银子,黄锦可是朕身边的人,就值这么点钱?”   “哎呦,我的皇爷啊!”黄锦扑通跪在了地上,论起巴掌抽打自己的嘴巴子,痛哭流涕道:“都怪奴婢贪心,奴婢想着有了铺面房,就算到了奴婢伺候不动主子,被赶出宫,靠着收房租也能过日子。奴婢犯了大罪恳请皇爷惩罚!”   嘉靖看着黄锦哭哭啼啼的样子,反而笑了起来。   “都跟了朕那么久,朕岂是刻薄的君主?”   黄锦连忙磕头作响,“皇爷仁德宽厚,奴婢八辈子修来的福气,才能伺候皇爷。”   “不要磕头了,你举荐唐毅有功,二十间铺面是不是少了,唐毅,还能不能多给黄锦留一点?”   唐毅跪爬了半步,对着嘉靖郑重说道:“师父在上,请容弟子说几句肺腑之言。外城工程浩大,几乎再造一个京师,数十万户口,几百万银两,千头万绪,错综复杂。要想百病不沾,唯有公开透明四个字。要想做到这四个字,就不能有任何的私相授受,任人唯亲。方案是弟子设计的,弟子必须避嫌。方才师父问弟子,为什么把施工和监督都给了别人。其实弟子想过,徐阁老为官清廉,心思缜密,正是最好的人选,无奈徐阁老是家父的老师,如果让他做此事,没病也有病。同样的黄公公提携了弟子,要是让他监工,也会留下口实。为了让外城尽快修好,弟子只好扮黑脸包公,不留情面了。”   嘉靖没有说话,而是拿起了唐毅的报告,又仔仔细细翻看,每一处都用心推敲,反复思量,最后嘉靖不得不承认,唐毅的方案堵死了所有大弊的空间。   当然他还留了一些小巧门,让下面人能捞点汤汤水水,总体上不至于影响工程进度,甚至有利可图,还能让底下人更卖力气。   “师父,弟子以为做事不能竭泽而渔,而应该目光长远。譬如现在有一笔修城的款子,如果从上到下,谁都想咬两口,到了下面恐怕连一半都剩不下,以至于一事无成。若是把上下管住了,让银子都落实下去,一百万两银子把城修起来,怕是能产生二百万,三百万的利益,到时候再去分,得到的更多。譬如外城,只要尽快修好,圈进来的大片荒地都会迅速升值,变成人人争抢的香饽饽,如果因为贪墨,影响了大事,那才是鼠目寸光,杀鸡取卵呢!”   这番话可说到了嘉靖的心坎上,他面带微笑,深以为然。   “说得好啊!只是未必有多少人能像你一般想的明白。”   嘉靖拍了拍唐毅的肩头,又回到了云床,意味深长地看了看万寿宫。   从地震以来,已经有几个月的时间,嘉靖当初迫于压力,不得不说暂停修筑宫殿,把银子都用来赈济百姓,支付南北军饷,重修黄河堤防。   当时没有什么,过了这么长时间,嘉靖还住在低矮简陋的万寿宫,心里越发吃味,对自己信重的大臣,也越发失望。   嘉靖深知朝臣大体有两种,一种是李默、徐阶等人代表的清流,他们死捧着圣人教训,祖宗家法,对君父横挑鼻子竖挑眼,指三道四,讨厌至极。   而另一派呢,则是严嵩父子等人,他们倒是不图名不装蒜,但是这帮人贪,贪得过分!若非如此,刚刚修成的城墙怎么会倒了,区区一座玉熙宫,又怎么会迟迟修不好?   俗话说没有比较就没有差距,唐毅不像清流那般假清高,可是也不像严党一般贪得无厌。   他心里头有大局,能知道轻重,更有能力,比起满朝文武,都更让嘉靖赏识。   如果这小子能执掌内阁,替自己理财,只怕永远不用担心银子不够,可以放心大胆的修一个长生不老出来。   嘉靖又苦笑着摇摇头,哪里有不到二十就做到首辅的,只怕要再等二十年也未必。不过有一点嘉靖是确定的,他迫不及待需要唐毅进入官场,需要他替自己办事。   想到这里,嘉靖突然说道:“唐毅听封!”   唐毅一下子傻眼了,封官是好事,只是还有一个多月就是会试了,正儿八经拿到功名多好,凭着自己的本事,又不是考不上,现在稀里糊涂给了个官,到以后可怎么说啊!   就在唐毅迟楞的时候,嘉靖把脸一沉,吓得唐毅连忙跪倒。   “嗯,朕加封你为右佥都御史奉旨总理外城修筑事宜,赐穿麒麟服。”   可够大方的,老爹才得到一件飞鱼服,比自己差了两级呢,等下回见面,看他怎么嘚瑟。唐毅愉快地想到,一转念,他又高兴不起来了。   右佥都御史可是正儿八经四品官,是要穿大红袍的,就算是状元初入官场,也不过是从六品而已。   捧杀和棒杀,几乎差不多多少,唐毅可不想成为万千人的眼中钉肉中刺。   他跪在地上,以头杵地。   “老师,弟子无功受禄,恳请师父收回成命!”   “不。”嘉靖固执地说道:“不遭人妒是庸才,你是朕的学生,朕是天下之主,朕信你,用你,谁敢多说一个字,朕绝不容饶!”   嘉靖语气不容置疑,唐毅脑袋嗡的一声,他不由得想起一个人,那就是著名的首辅张璁,其实品心而论,大礼议很难说谁对谁错,张璁之所以名声狼藉,很大程度上是因为他靠着大礼议,用了六年时间,从小小的三甲进士,一跃成为首辅,每一次升官都是嘉靖绕开百官,绕开廷推,特旨超擢,将朝廷规矩破坏殆尽。   由此张璁成了官场的异类,成了百官眼中的幸进小人。一旦被贴上这个标签,失去了道德制高点,什么理想抱负都别想了。   别人都生怕圣眷少了,官升得慢了,唐毅现在是整个反过来。   他痛心疾首道:“佥都御史乃是四品要员,需经过百官廷推,万万不能因为学生一人破坏了朝廷选官大计。”   “嗯!”嘉靖脸色阴晴不定,气呼呼说道:“既然你不要佥都御史,朕给你顺天巡按之职,你总不会拒绝吧?”   唐毅知道这已经是嘉靖的极限,他也不能不识抬举,急忙叩谢皇恩。   “师父,弟子还想请教一事,是让弟子立刻上任,还是等待会试殿试结束之后?”   嘉靖眉头紧锁,冷笑道:“得寸进尺的东西,朕现在就赐你进士及第,你觉得如何?”   “不好!”   唐毅果断摇头,“弟子是大明皇帝的徒弟,又岂能比别人差了,弟子要在考场上堂堂正正击败对手,替老师争光。”   “哼,说得好听,不就是怕别人嚼舌头根子,你可别忘了,外城还是光秃秃的,朕的内帑能跑耗子,你还敢拖延一个月吗?”   “老师在上,弟子以为事缓则圆,如此浩大工程,必须将朝廷的设计和意图都公诸于众,让百官检验,尤其是科道言官,工程能否顺利进行,还要靠他们监督把关,磨刀不误砍柴工,您说是不是?”唐毅嬉皮笑脸道,偏偏嘉靖就吃他的这一套。   “朕就依你,立刻让人把方案明发六部,不过你小子也记着,朕赏你的功名不要,今科会试,你要是考不好名落孙山,可别找朕哭鼻子!”   唐毅拍着胸脯说道:“请老师放心,弟子敢立军令状,绝不给您丢脸。” 第328章 被吓傻的成国公   嘉靖见惯了在自己面前匍匐叩拜,小心翼翼,连屁都不敢放的百官,冷不丁冒出一个胆大包天,胸脯拍得啪啪作响的,反而越看越顺眼。   高兴之下,叫黄锦摆了一桌御膳,让唐毅陪着他用膳。   乖乖,眼下能和嘉靖吃过的臣子,除了严嵩和陆炳之外,就连李默徐阶都没有资格。唐毅连进士都不是,就能陪着嘉靖用膳,圣眷之隆,简直不敢想象。   就凭嘉靖这么喜欢他,用得着立军令状吗,谁敢不给他大开绿灯,纯粹是活得不耐烦了。   虽然跑了一个多月,累得没了孩子模样,但是摆平了嘉靖,有了大老板撑腰,唐毅一下子觉得天更蓝了,水更清,人间如此美好。   精神一放松,人就变得懒散起来,唐毅回到了住处,也没有温书,直接躺在床上,呼呼大睡,仿佛要把失去的觉都补回来。   他睡得香甜,可是朝臣却再次热闹起来。   嘉靖采纳唐毅建议,立刻明发六部和科道,让他们仔细研读,而后提出建议。   不说别的,科道言官那可是一群专门鸡蛋里挑骨头的高手。不久之前的开海提议,科道就闹了一个鸡飞狗跳,让嘉靖都不得不押后计划。   如今又说要重修外城,不少人早就摩拳擦掌,等到唐毅的计划发下来,他们就像是闻到了血腥气的大白鲨,毫不犹豫扑了上来。一个个瞪大了眼睛,生怕漏掉一点错误。偌大的京城,各个角落,都有无数双挑剔的目光,在仔细地检验着。   足足过了五天时间,愣是没有一个人上书,诡异的宁静把所有人都吓了一跳,一直以来说话声音最大的都察院和六科廊都陷入了沉默。   让所有人都跌破眼镜,狼不吃肉了,狗不吃屎了,言官也不能闭嘴啊?   可偏偏就有人让言官闭嘴了,难道这家伙会法术不成?   明眼人都知道,如果说有法术,那么这个法术就叫做:雨露均沾,利益共享!   在唐毅的计划之中,他提出了所谓官宅的概念,简言之,就是要给官员配宅子。   京城房价高不是后世独享,事实上作为世界上唯一人口过百万的大都市,京城早就寸土寸金,尤其是靠近紫禁城的好地方,更加价格高的离谱。   在京官员能拥有住宅的,大体分成三类,一类是圣眷过人,得到皇帝赏赐宅院,这种人基本上凤毛麟角,第二类就是权势滔天,诸如严嵩,这位除了不能住紫禁城,其他的地方随便挑,没人敢管,至于第三类,那就是家境殷实的,比如张四维之流,出身富商,买房一旦压力没有。   除去这三类,大多数京官,尤其是科道言官,还有翰林院,国子监,鸿胪寺,詹士府的官员只能靠着干巴巴的俸禄过日子,近些年七扣八扣,拖欠严重,连租房都租不起,更别说买了。   虽说官老爷不至于饿死,只要他们一张嘴,就有大批的人排成队,借给他们银子。可别忘了,当初大家伙都是念着书中自有颜如玉,书中自有黄金屋的。   满以为考上了进士,成了朝廷命官,就变成了人上人,哪知道过的还不如家里头潇洒,那个郁闷劲儿就别提了。   而唐毅呢,他对症下药,提出当初内城地域有限,土地都用来建造六部都察院,锦衣卫等衙门,没有考虑到百官,尤其是新晋官员的住宅问题。   国朝重视士人,又怎能人心让朝廷未来的栋梁为了住所而担忧。就在临近内城的正阳门外,正东坊和正西坊,预留一千套住宅,二进和三进的院子,由朝廷租给中下级官员,以及新科进士,每所官宅一年租金只要象征性的一两银子。   京师有多少官员呢?差不多两千多人,扣除六部九卿等大员,再扣除家境富裕,能够买得起房子的,一千套住宅,正好能安顿下所有为房子所累的官员。   当看到这一条的时候,不少官员都感动的流下了眼泪。   这可不是矫情,而是太不容易了。   历朝历代的开国君主,论起出身,朱元璋算是最低的。他放过牛,当过和尚,做过起义军,深知老百姓的疾苦,同时对官员也无比憎恶。   在朱元璋的手下,大明朝的官员拿最少的俸禄,干最多的工作,贪墨六十两银子就要被扒皮,甚至老朱还给予乡绅耆老权力,准许他们扭送不法官员进京……当时的官员被整治得欲仙欲死,随着老朱驾崩,官吏们不停给自己增加待遇,加发俸禄,不过就算如此,明朝的俸禄也是历代最低的。   一个大学士一年还不到二百两银子,再看看人家宋朝,宰执高官有多少俸禄呢,首先月俸钱四百贯,永业田二十顷,每月禄米一百五十石到二百石,手下的随从朝廷还承包70到100人,给衣服和粮食;此外还有杂项,每年给的东西包括包括绫40到100匹,绢30到200匹,绵100到500两,甚至连食盐都有七石之多,足够齁死几口子。   掰着手指头算算,大宋朝的俸禄比起明朝要多了十倍不止。   最难受的就是曹大章这些翰林官,每每看到前朝的待遇,都口水长流,恨不得穿越到宋朝,同样是皇帝,老赵家的和老朱家的差距咋就那么大捏!   当然官员也只敢在心里想想,毕竟公然大规模提高待遇,不光皇帝那关过不去,也会惹来无数的闲话,大家只能忍着挨着。   所以当唐毅的计划推出之后,官员们激动的大哭也就好理解了,这么多年,终于有人想起大家伙了。   福利总算是来了!   就算有人对唐毅的计划不以为然,有人想要上书阻止,可是在看到其他人凶恶的目光,也立马偃旗息鼓,谁要是敢跳出来反对,那就是全民公敌,不把你打死都对不起老天爷!   到了第六七天,朝中的官员总算摸清楚了,这并不是梦,陆续上书,一面倒的称赞,所谓术业有专攻,唐毅想拍嘉靖的马屁,说出来的话总是差着点火候,这帮人则不然,拍得天花乱坠,好似修建外城,比起朱元璋和朱棣加起来都伟大。   这已经不是寻常的工程了,而是上升到了哲学层次,并且从哲学走向神学……就在人人拍手称快的时候,也有一位气疯了。   他直接杀到了唐毅的住处,朱希忠脸色铁青,强压着怒火,进了唐毅书房,开口就问道:“行之,我妹妹嫁给了你爹,我是你什么人?”   “还能什么人,舅舅呗。”唐毅茫然说道,心说这位成国公的脑子坏掉了,连这点事情都不知道了?   朱希忠晃着胖大的身躯,像是一座山,压向了唐毅,脸对着脸,吐沫星子都喷了唐毅一脸。   “你认账就好,舅舅问你,外城的计划是你献给陛下的吧?”   “嗯,没错。”   “好啊,真好啊!”朱希忠咬着牙说道:“你给京中的文官留了一千套住房,你给司礼监和锦衣卫的人留了一堆店铺,你把工程都交给了严党,真是四平八稳,圆润周全,该照顾的人你都照顾到了。我问你,进京以来,舅舅巴巴的给你安排住处,前些日子你满世界调查,舅舅也陪着你,还担心你的身体,我都舍不得吃的两支老山参送给你,舅舅对你好不好?”   朱希忠说的一点不错,他对唐毅照顾还真是尽心尽力。   “舅舅,您有话就直说。”唐毅抱着肩膀笑道。   朱希忠拉过一把椅子,一屁股坐在地面,呼呼气喘道:“行之,不是舅舅和你翻小肠,今天宫里头传出消息,说平江伯陈圭得了个协理施工的名头。小小的伯他算个什么东西,竟然捞到了如此肥缺。我朱希忠堂堂国公竟然捞不到,偏偏方案还是我外甥弄出来的,你让我的老脸往哪搁啊!”   朱希忠越说越气,脸上的肥肉不停乱跳。   唐毅依旧没心没肺地笑着,“我说舅舅大人,区区的协理算是什么肥缺,房舍和店铺您老人家缺吗?”   “我,我怎么不缺!”朱希忠压低了声音说道:“行之啊,你不懂,家大业大也有难处,就拿舅舅来说,不少跟着我们家的老人,都几辈子了,不照顾他们,那是无情无义,可是照顾他们,子孙繁衍,人口众多,负担太大了,光是靠着朝廷的俸禄,是真的撑不起来。舅舅也不是真怪你,咱们都是一家人,有好处你多少想着舅舅一点。”   朱希忠说的可怜巴巴的,唐毅哈哈大笑起来。   “舅舅,你既然说到这里,我也把话挑明了,你能看到的好处都不算事。”   “什么?”朱希忠瞪大了牛眼,傻愣愣问道:“行之,你可别逗舅舅,地产房舍还不算事?那什么算?”   唐毅呵呵一笑,“当然是定价权!舅舅,你不来,我也要找你,外城修好了,几十万口子搬进来,我问你,需要消耗多少粮食,多少布匹,又要多少锅碗瓢盆,多少桌椅板凳?”   唐毅一连串的发问,把朱希忠弄得一愣一愣的。   “想必舅舅也知道,外甥手底下有不少货源,可以说要什么有什么。俗话说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他们把店铺开起来,不需要进货吗?到时候南方的货物运来,舅舅就是京城的总代理,卖给谁不卖给谁,价钱高低,都是您一句话。您觉得有了这项权力,还用得着在乎一点铺面和房产吗?” 第329章 会试来了   人花了二百万年才从猴子进化成了人,可是一旦白花花的银子摆在面前,就可能瞬间变回猴子,正所谓利令智昏,就是这个道理。   猴子的问题就是光想着分蛋糕,而不知道做大蛋糕,其结果必然是狗咬狗一嘴毛。   唐毅不是不贪,相反他贪得更大,更多!   只见他充满诱惑地鼓动道:“根据我的规划,京城的人口会增加几十万,舅舅可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朱希忠晃着大脑袋,一副短路的模样,傻愣愣盯着。唐毅从容笑道:“京城原本就有百万户口,加上黑户,还有各地的商旅,常驻人口保守估计在一百五十万,等到外城修建完毕,至少会增加到二百万,多出来的人口要吃要穿,需求大得惊人。一百多年以来,京城都靠着漕运维持,每年光是运送粮食就有二三百万石,布匹丝绸也有几十万匹,其余商品无算。运河早已不堪重负,每年疏通河道,挖掘泥沙就要花费几十万两银子。如果缺口再扩大,运河肯定无以为继,到了那时候,舅舅以为会如何?”   朱希忠脑子瞪着牛眼,实在是有些跟不上思路,怎么建个外城和运河能扯在一起,即便是扯在一起,又和我有什么关系,多出来的人吃不上饭都饿死了,难倒要让我开个棺材铺发财?   这个成国公的脑袋也够发散的,唐毅受不了他的懵逼模样,只好将谜底揭开。   “活人不能让尿憋死,运河不够用,就要走海路,前番我向陛下建议开海,虽然掀起了不小波澜,不过依我的观察,开海势在必行。我准备在适当的时机,再向陛下谏言,核定漕运数量,在数额维持不变的情况下,开辟天津港,建立南北通联的海运体系,由海上补充京城货物的缺口。”   唐毅说完,笑眯眯看着朱希忠,等着他慢慢消化,朱希忠抱着脑袋,他也不算笨,要是笨也混不成勋贵第一人。只不过他的思路有些陈旧,眼光有些短浅。   可是经过唐毅的提点,朱希忠也想明白了。   从漕运变成海运,那可不是简单的一句话,背后的利益牵扯大了去了!   运河不光是南北的水上通道,更是一条金流。围绕着运河,沿途千万人口,几十万的船工,酒坊茶肆,仓库钱庄,客栈青楼,多如牛毛。   虽然唐毅说不改变漕运的运量,但是光是增加出来的量就让人垂涎三尺。   这些货物都要从天津上岸,然后转运到京城,有了物流,必然吸引南北客商云集。到时候天津的土地肯定飙涨,甚至变得和京城一样,寸土寸金也未可知!   而且天津兴旺起来,航运船只啊,钱庄票号啊,客栈旅店啊,这些都会发展起来,随随便便投点银子,都比抢夺人人眼红的外城容易多了。   想到这里,朱希忠额头都是汗水,他真想给自己两个嘴巴子,怎么就那么眼窝子浅,怎么就那么没出息!   挺大的人,还跑来和外甥又吼又叫,简直把堂堂成国公的脸给丢光了。   他一脸羞惭,张了张嘴,想要道歉,却又开不了口,重重叹息,颓丧地低下头。   “舅舅,咱们要想赚钱,就要赚别人看不到,干不来的。外城不光是严党、内廷、清流盯着,就连陛下也盯着,各方犬牙交错,互相提防,即便插手,又能捞到多少?搞不了没打着狐狸惹了一身骚,多不值啊!”   朱希忠频频点头,老脸通红,愧疚地说道:“都怪舅舅无知,行之你可千万别怪舅舅,我就是这么个糊涂人。”   “呵呵,舅舅哪里话来,日后天津的事情怕是还要落在舅舅的身上?”   “怎么讲?”朱希忠打起来一万分精神。其实在几个月之前,他就收到了一封妹妹的信,其实朱家内部对朱氏的婚姻反对声音不少。   唐慎算个什么东西,不就是一个三甲进士,侥幸立了点功劳,可是怎么同世袭的国公相提并论,尤其是年纪也不小,还有个儿子,无论从哪个方面都配不上国公的妹妹。   按照他们的想法,最好是在勋贵的圈子里找个年貌相当的,比如魏国公,或者是英国公都是上上之选,互相联姻,形成一个拳头,在朝廷也好互相照应。   朱希忠也心疼妹妹,写信询问,过的如不如意,有没有受委屈的地方,要是缺什么东西,就冲家里要,不要客气。   哪知道朱氏在回信之中,把哥哥好一顿奚落。她在信中提到丈夫唐慎手握数万乡勇,连续打了好几个胜仗,在东南一呼百诺,少爷唐毅不光是名动江南的大才子,手上产业众多,论起家产,丝毫不比成国公府来的差,她在江南吃喝用度远远超过家里头,还不用受气,别提多舒心……   朱希忠接到书信,只是轻轻一笑,他哪里肯相信,只当妹妹心高气傲,不愿意说软话,才把唐家夸得像一朵花。   直到今天,他见识了唐毅的本事,才真心叹服,五体投地,人家真有点石成金的本事啊!朱希忠都有些欢呼雀跃,心说当初和唐家结亲,那是再英明不过了。他对唐毅的每一句话,都聚精会神,不敢漏掉一个字。   “天津海运增加之后,肯定会引来各方觊觎,首先蒙古俺答可能打天津的主意,其次倭寇也会闻讯而来。另外海运的优势非常明显,哪管说不动漕运的运量,早晚也会被冲击,漕帮这些人也未必咽得下这口气。”   “啊?那还能不能办得成啊?”朱希忠怪叫道,他可不想到手的鸭子飞走了。   “能不能办得成,不还要看舅舅!”唐毅笑道:“天津需要有一支强大的驻军,以我的估算,差不多要五千步卒,三千骑兵。这三千骑兵是用来对付倭寇的,别看倭寇闹得多凶,他们普遍没有铠甲,只是仗着血勇,面对骑兵冲锋,是一点抵抗能力都没有。另外五千步卒则是守御城池,弹压地面。如果舅舅能争取来这支人马,您就是天津的守护神,就是京城的门官!到时候谁想要在天津做生意,都要仰仗舅舅的保护,您算一算,能掌控一个港口,该有多少油水可捞?”   唐毅的话,无情地摧毁朱希忠的自尊,他现在不是想抽自己那么简单,简直想找个地缝钻进来。   摆在面前的金山银山不知道拿,反而和一群乞丐抢馒头吃,这不是贱皮子吗?   “惭愧,真是惭愧啊!”朱希忠摇着大脑袋,冲着唐毅哀求道:“行之,今天的事情可千万别让你姨娘知道,不然她该笑话我一辈子。”   唐毅微微一笑,“舅舅,要我不说也行,不过您可要振作起来。”   “行之,你什么意思?”   “那还不简单,你想当天津的门神,没有两下子能行吗?我建议舅舅立刻从京城和九边物色堪用的将领,挑选悍卒,吃空饷喝兵血的那一套就不要搞了,丢人!再有,您老也要刀马武艺捡起来,最起码要走走样子,让陛下相信你能扛起担子。”   朱希忠咧咧嘴,用手掐了掐脸蛋子上的肥肉,一把都抓不住,别说外人,就连自己都看不下去。   “成了,行之,舅舅这就练功去,不把这一身膘减了,我就不配当老朱家的子孙!”   ……   二月份的京城是喧闹的,修筑外城的提议,第一次让上上下下的官员都记住了一个名字:唐毅!   有好事者,翻出了唐毅的历史,大家伙才猛然惊觉,这位在三年前已经是风云人物了,人家以布衣之身,随同父亲面圣,献策举荐杨继盛,愣是从严党的魔爪之中把人救了出来。更是有人传出消息,说开海的提议也是唐毅搞出来的。   这下子更热闹了,不少人都脸上火辣辣的,大家伙可都反对过开海,现在人家提出修外城,你就支持了。说好听叫对事不对人,说不好听,就是你们贪图房产,只顾自己一己之私。   原本那些忌惮祖训,不敢公开支持开海的人都站了出来。   他们纷纷上书,指出开海的好处,鼓动嘉靖要痛下决心,甚至有人翻出了唐顺之和胡宗宪的奏疏,引用他们的观点,说什么海禁开则国用足,国用足则百病去……   唐毅也想不到,一个修外城的提议,竟然又推动了开海,真是无心插柳柳成荫。只是他知道,开海还有一大块顽石无法跨过,那就是吏部尚书李默!   而李默此时已经开始了行动,此老“戒门下,谢宾客,同直大臣亦不得想见。”简单说就在家里憋大招。   二三月之间,他以年老为由,拿下左布政使岑万等十人,又以有疾,不谨等名义,前后罢黜副使,参政,按察使等三十九人,丙辰外察,刚一开始,就露出了狰狞可怖的一面。被撂倒的大臣之中,固然问题不少,可九成都是出自严嵩门下,哪怕再公正的人也不敢说没有党争的原因。   就连京中的官员都不寒而栗,因为按照正常的情况,明年乃是京察之年,如果李默把外察办得风风火火,明年的京察再掌握在手里,那么恭喜严阁老,可以回家哄孩子了,跟严党有瓜葛的无不胆战心惊。   倒是唐毅,他又不是外官,不在李默的打击之列,等到明年京察,他大不了再外调出去,就逃出了李太宰的魔爪。   就在唐毅抱着膝盖为自己的天才主意得意洋洋的时候,嘉靖三十五年的春闱终于到来了…… 第330章 势不可挡   前半夜下了一阵小雨,等到四更天出来的时候,雨已经停了,路上泥土松软而不泥泞,空气中飘荡着清新的气息。   从京城的大街小巷,出现了一条条的火龙,赶考的举人老爷提着考试的篮子,举着灯笼,向贡院赶来。   会试和乡试的流程基本相同,一样要考三场,每场三天,所不同的是乡试在秋天,会试在春天。   唐毅也是早早的起来,穿戴整齐,拿着考试应用之物,和表哥王世懋,损友徐渭,还有铁粉曹子朝向着战场进发,一路走来,唐毅有种感觉,明明会试是全国性的考试,云集天下英才,可是他就生不起紧张的念头,都走到了贡院门口,脑袋里还想着考试结束要吃点什么,要给王悦影买点什么礼物,家丁能不能照顾好自己的小毛驴……   他用力甩了甩头,不停告诉自己,要集中精力,却仿佛被懒癌附体,就是紧张不起来。   其实也不怪唐毅,纯的从技术上讲,乡试的确要比会试难很多。   首先从人数来说,南直隶和浙江这些科举大省,参加乡试的人员和会试差不多,都在四五千人,甚至乡试要更多。   会试一科录取三四百人,而乡试呢,只有可怜兮兮的一百人,也就是说录取率差了四倍。   其次一旦考取举人之后,就永远拥有参加会试的资格,而乡试则不同,还要经过复杂的资格考试,时刻处于紧张之中。   还有一点非常重要,参加会试的多半是举人,已经拥有了当官的资格,即便能当官的人非常稀有,但是一个举人名头也足够一生吃喝不愁。   总结起来参加乡试的都是一群为了生存,为了荣誉,为了颜如玉,为了黄金屋而拼命的狼崽子。   而会试呢,能参加的基本上算是成功人士,一个个就算是装,也要风度翩翩,举止有礼。好几千号人排在贡院的外面,没有什么拥挤,大家都三三两两站着,不时传出轻松的笑声,和乡试那种要上战场的紧张肃杀小心翼翼完全不同。   不过也有一个人拳头攥得紧紧的,额头上都是虚汗,那就是徐渭徐文长。   “文长兄,会试比乡试简单的,你只要保持乡试的心态,一定能蟾宫折桂。”唐毅在他耳边低声说道。   徐渭抿着嘴,用力点头,过一会儿,唐毅再回头,徐渭额头的汗更多了。   “文长兄,你不会有病了吧?”   徐渭微微摇头,在唐毅耳边说了轻轻吐出一个字:“怕!”   唐毅差点喷了,这个没心没肺的家伙会怕?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唐毅下意识看了看天边,东方露出一丝鱼肚白,慢慢黑夜就要结束,黎明即将到来,眼下就是黎明前的黑暗。唐毅骤然明白,徐渭不是害怕,而是患得患失。   以往没有考中乡试,屡试不第也就没啥好怕的,破罐子破摔吗!   可是如今呢,他徐大才子是浙江的第三名,甚至还有好事的人把他列为今科夺取状元的五大热门人选之一。   半年时间,从人人嘲讽的落魄才子,到众人仰慕的科举明星,从地狱到天堂的变化,让一贯云淡风轻的徐渭也承受不了,失去太久了,骤然拥有,才更怕失去……   “文长兄,你不如当初潇洒了。”   徐渭难得没有抬杠,嘟囔着嘴说道:“还用你说。”正在此时,浙江的举子那边,诸大授和陶大临看到了徐渭,拼命招手让他过去。咱们的徐大才子一见密密麻麻的人群,两条腿好似被定住了一般,他哭丧着脸,看了看唐毅。   “行之,要不,要不我下回再来考试吧?”   下回?   唐毅差点喷了,下回就是三年后了,这家伙怎么总在关键时候怂了啊!唐毅眼珠转了转,突然压低声音说道:“文长兄,你要是退了也好,王元美可就凭白得了一万两银子啊?”   “什么意思?”徐渭不明所以。   “有人开了赌盘,大表哥认为你写的都是垃圾,只配在愚夫蠢妇之间传扬,狗肉包子拿不上席,堂堂抡才大典,岂能录取你这种文坛小丑,所以他押了一万两,赌你考不中!”   “呀呀呸!”   徐渭瞬间脸涨得通红,好像发了狂的蛮牛,大声喘息,“他王世贞有什么了不起的,不就是二甲进士吗,看我徐文长拿一个三鼎甲回来!”   唐毅心中暗笑,嘴里还说道:“文长兄,些许银两事小,面子事大,万一你要是……”   “没有万一!”徐渭怒吼道:“让王世贞嘲笑,我还不如死了算了。”   说完,徐渭带着荆轲刺秦的决然,大步流星向着浙江的那边走去。   “对付这家伙,还是激将法管用。”唐毅正在得意,突然一声炮响,吓得他一哆嗦,接着又是两声,负责守卫的士兵把栅栏打开。所有应考的人都举目看去,参加过几次考试的老油条低声说道:“贡院的煞气大,要放炮轰轰,可别怕啊,接下来还有呢!”   话音未落,又是三声炮响,唐毅已经适应了,贡院大门开放,接着又是三声,龙门开放。   这时候贡院里面锣鼓喧天,鞭炮齐鸣,唐毅不明所以,还以为要娶亲呢,实际上是主考带着其他人等请神。   一请三界伏魔大帝关圣帝君镇场,二请姜太公巡视,三请文昌帝君主持考场,魁星老爷放光……请完了诸神,有书吏抱着两面旗帜跑了出来,一个是红的,一个是黑的,书吏嘴里头“恩鬼进,冤鬼进。”旁边的士卒急忙烧纸,一阵阴风刮来,纸灰打了个圈,在场的众人都脖子冒凉气。   敢情贡院用了一百多年,有举子在这里鲤鱼跃龙门,也有举子屡试不第,抑郁而终,魂魄舍不得离开贡院,每逢考试的时候,不得不把“他们”都叫出来,聚集到旗帜下面,省得打扰考生。   不过在唐毅看来,本来啥事没有,他们这么一折腾,反倒是心里毛毛的。   日头将出未出,唐毅和所有的举子鱼贯进入考场,有士兵仔细搜查他们的身体和携带的五品,品心而论,比起乡试的时候送了很多,这也不难理解,参加会试的都是举人老爷,保不齐就考中了进士,把人家弄狠了,一句话,小兵不光丢了饭碗,搞不好连小命都没了。   象征性的搜查一遍,唐毅就进入了考场,按图索骥,找到了自己的位置,唐毅向四周看了看,离着茅房挺远。   “不是臭号就好!”   唐毅和乡试的时候一眼,打扫了一遍卫生,把小火炉拿出来,点燃木炭,熏一熏号房的潮气,而后他躺在木板上面,用带来的皮垫子当枕头,呼呼地睡了起来。结果考官发卷子的时候,唐毅都没有醒来。   考官看着这小子,一脸不屑地摇摇头:“真是世风日下,连如此草包都能参加会试,抡才大典,还有一丝尊严吗?都怪严党专权,祸国殃民啊!”   直到日上三竿,唐毅在缓缓起来,全然不知他让严阁老躺了枪。   弄了一瓢清水,洗了洗脸,唐毅打起精神,拿过考卷,才开始答题。   依旧是三道四书题,四道五经题。   所有题目都是完整的大题,堂堂正正,绝对不会让你想歪了。越是这种题目,就越是考验读书人的基本功,只有把四书五经读烂了,融会贯通,才能应付自如。   相对而言,越是年纪大的老举人,优势就越大,向唐毅这种小青年,原则上是拼不过人家的,可是谁让唐毅两世为人,又有名师指导,经学扎实功底扎实,做起文章,花团锦簇,四平八稳,连一点毛病都没有。   一天多的时间,七篇八股文全都搞定。   看着几乎和印刷出来一模一样的试卷,唐毅露出了淡淡的笑容。   就算没有嘉靖的许诺,光凭着真正本事,谁也不敢让自己落榜。既然如此,就不用把嘉靖的“皇恩浩荡”放在心里头……   唐毅猛然想到,难怪宋朝的读书人会蹈海而死,只为追随赵家的皇帝,而明朝的大臣总是和皇帝拧巴,叛逆劲头十足,恐怕就是日积月累而已的。   三天一场,九天三场,唐毅的乡试飞快结束,当把最后一份卷子交上去,有人糊名,有人誊录,然后送到了今科主考大学士李本的手上,紧张的阅卷工作就开始了,至于所有学子都焦急地等待着命运的宣判。   世界上永远不缺少神通广大的人物,比如吏部天官李默就是其中之一,早在一个月之前,他就从学生陆炳手里拿到了唐毅两次面君的奏对概要。   李默仔细看了一遍,老头是须发皆乍,怒不可遏。唐毅的奇思妙想一点没有打动他,李默只看到了一个巧言令色,八面玲珑,将祖宗家法置若无物的小奸贼!   还不到二十岁,就知道要讨好这个,讨好那个,甘心趋附严党,要是让这样的家伙进入了官场,简直就是士林的耻辱!   李默思前想后,他不是内阁大学士,无法插手会试,只能把陆炳叫了过来,一番寒暄,他直入主题。   “文明,我想弄掉唐毅,你可有办法?”   噗!   陆炳差点喷了一口老血,苦着脸说道:“师父,咱们之间是师徒,唐毅和陛下也是师徒,做臣子的哪敢让陛下的徒弟落榜啊!”   见陆炳把脑袋摇晃的如同拨浪鼓,李默攥紧了拳头,怒道:“眼看着小奸贼进入官场,就势不可挡吗?” 第331章 会元之争   李默为官清廉,也十分有能力,就拿这次外察来说,两京一十三省,多少地方官吏,他全凭着一个人,就把错综复杂的考评弄得井井有条。虽然李默借机罢黜了大量的严党中人,但是全都有所依据,不是凭空捏造,就算严党不满意,也拿李默没有办法。   但像所有清流一样,李默有个致命的弱点,就是他看问题非黑即白,非友即敌,心胸又不甚宽广。   拿唐毅来说,只因为和胡宗宪走得近,又一起推动开海,李默就把他归到了政敌的行列,就连唐毅出手救了张经和李天宠,李默也不感激他。相反李默还认为如果不是唐毅和赵文华暗通款曲,替他遮掩丑事,赵文华早就倒台了,东南大局早就握在了手里,说来说去,还是唐毅坏事。   其实李默也不想想,你们利用唐毅当枪去对付严党,唐毅又不是傻瓜,怎么会去当那个出头的椽子……   如果说前面的恩恩怨怨,李默还能忍个肚子疼,唐毅搞出了什么外城建造计划,则是彻底把他得罪死了。   本来李默正借着外城做文章,攻击严党第一干将赵文华侵占商铺,贪墨国帑民财,如果顺利将赵文华马下,那么严党的士气一定大落,再加上一场外察,几乎能一鼓而胜。   偏偏唐毅又横插一脚,赵文华不但没有倒下去,还负责了外城的工程。   偷鸡不成蚀把米,李太宰别提多郁闷了,顺带着他也把唐毅恨透了。   “文明,为师身为吏部天官,就该守住祖宗法度,唐毅奸猾过人,和奸党过从甚密,又善于蛊惑圣听,颠倒黑白,我决不能让他进入官场。”李默煞有介事道。   陆炳一脸的为难,说起来唐毅落了他的面子,陆炳也很不高兴,但是架不住嘉靖欣赏唐毅,还把他收为弟子,陆炳就算一万个不愿意。多年培养出来的忠诚,不允许他违背嘉靖的意志。   陆炳只能想办法劝说自己的老师,“唐毅虽然有万种不是,奈何陛下对他十分赏识,老师何必因为一个小小的唐毅触怒陛下呢?更何况就算唐毅进入了官场,和老师天差地远,又能兴起什么风浪?”   “不然!”   李默果断地摇头:“唐毅此子阴险狡诈,他还没有进入官场,就已经鼓动陛下开海,又弄出了外城的事宜,试问他真进了官场,又会如何?而且此子又是严党和徐阶之间的联系,不把他解决,严党和徐阶一旦联手,老夫必败无疑。”   说来说去,李默总算把心里话说出来了,他想拿下唐毅,说穿了就是党同伐异,排除异己。   陆炳坐在了太师椅上,说来奇怪,他的脑子里回荡的不是老师的话,反而是唐毅在万寿宫门口对自己说的那一句!   那小子说的真对,光鲜亮丽的锦衣卫大都督就是嘉靖手里的提线木偶,他又不能直接反驳李默,只好沉思一会儿,说道:“老师,弟子会安排人手调查,不过唐毅做事谨慎,未必留下什么把柄,还请老师见谅。”   这叫什么话,锦衣卫办案还需要证据?   随便安一个罪名,把人拿下也就算了,还没办案,就先泄气,用脚趾头都能知道结果,李默非常愤怒,自己的徒弟什么都好,就是关键时刻狠不下心!凭着你的圣眷,设计一个小小的解元,用费多大力气吗?   李默都怀疑面前的人是不是以凶悍著称残暴著称的锦衣卫!   陆炳也感到了老师的鄙视,只得落荒而逃。望着陆炳的背影,李默咬了咬牙,“对付不了小的,就对付老的,谁也别当我李时言是吃素的!”   ……   不提李太宰怒火中烧,那边阅卷也到了关键时刻,今科的主考官是大学士李本,副主考是少詹士尹台。   李本作为最没有存在感的大学士,他完全就是严家父子的小妾,让干什么就干什么的货色。严党之所以把主考交给他,其实就是考虑到李默主持外察,他们会伤筋动骨,就利用会试补充新鲜血液。   李本自然要老实听命,前面已经说过,世上根本不存在完全公平的考试,别看会试有糊名,誊录等等方法防止作弊,让人看起来好像铜墙铁壁,无懈可击。如果你这么认为,显然你的实力还不够。   就拿这次会试来说,早在半个月之前,一份关键字已经流出,严党要照顾的人都得到了。   只不过他们也清楚,不能把事情弄得太过分,因此这些关系户多半都放在了百名开外,不太引起别人注意的地方。   但是严党也不都是饭桶,比如今科五大状元的热门人选之中,除了唐毅,徐渭,诸大授和陶大临之外,还有一位江西籍的,此人名叫金达,字德孚,今年已经五十一岁。   别看他的年纪大了,但是文章老道,雄伟典丽,很受士林推崇。   光靠着这点文采,还拿不到会元,金达不但是严嵩的同乡,出身富商之家,三代人经营有道,家底儿丰厚。更传说金家在十年前就巴结上了严嵩,严阁老将大笔的财产交给金家打理,每年光是利润就有几十万两。   抛开流言蜚语,金达本人的才华就非常不错。阅卷的最后一天,副主考尹台正和其他阅卷官在研究谁是会元的时候,主考李本拿出了一篇文章,放在了众人的面前。   “你们要是没有意见,此人就是今科的会元。”李本淡淡说着,语气却不容置疑,这也是他和严嵩学的一招,很可惜李本没有人家严嵩的无上威望,副主考尹台就不大买他的账。   接过文章,尹台从头到尾,看了一遍。   今科的考题出自《论语》,“百姓足君孰与不足”,这是标准的儒家经济学,老百姓富足了,国家也就富裕了,老百姓如何才能富足呢,就要减少苛捐杂税,防止横征暴敛,与民休息……   这一篇文章就是从这个角度切入,写的堂堂正正,四平八稳。字里行间,都透露出对经义的强大把握,无论用词还是用典都无可挑剔,浑然天成,无懈可击。   李本嘴角带着淡淡的笑容,他既然敢推荐这篇文章,就不怕有人议论。尹台和其他人看了半晌,有人就频频点头。   “主考大人果然慧眼识人,如此文章不能做会元,还有谁配得上会元。”   众人纷纷跟着拍马屁,说什么主考大人英明睿智,唯独尹台,他眉头深锁,嘴角轻轻翘起。   “李阁老,下官斗胆请教一事。”   “不用那么客气,直说吧。”   “好,下官想问您朝廷举办科举所为者何?”   “自然是为国选才。”   “李阁老高见。”尹台笑道:“正因为是为国举才,会试举子的文章不能光凭着文法立意就决定高低。”   李本轻笑了一声,“尹大人,那你说该如何评判文章好坏呢?”   “很简单,就要看圣意如何,陛下出此题目,所为者是问策天下,寻求理财之道。”尹台看了看众人,笑道:“去岁朝廷亏空巨大,各项开支捉襟见肘,在场诸位也都被拖欠了俸禄吧?我想问问诸位,按照这篇文章,能不能把朝廷亏空弥补上?”   这一问,还真把李本给问住了。   他光想着文章本身,竟然忘了圣训,这篇文章虽然老道,但是观念陈旧,没有一点新东西。   好在他也是老油条,满不在乎一笑:“尹大人,你说的不错,可是会试的举子再天纵之才,也都缺少实务经验,又能提出什么合理意见?你的要求未免也太高了?”   “不高,下官这里就有一篇文章,正好解决问题。”   说着尹台也拿出了一篇,拍在桌案上,众人都凑了过来,闪目看去:“民自富于下,君自富于上。”   单是破题一句,就让大家眼前一亮,这位举子的立意比起其他人就不同,民富和君富放在一起讲,而不是先民后君的惯常说法,大家不由得往下看去。   文章中一改儒家把君民对立起来的说法,强调君民一体,为君者要保国富民,百姓者要体恤朝廷。   唯有国用充足,方能练出强兵,震慑四方蛮夷。国必富而后强,国强则民安,民安而自富……善理财者,固不必敛财于民,以有余之物易海外无尽之财,国裕而民富矣!   前面的都是铺陈,讲君王的责任,要保护百姓,可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不能让皇帝陛下抡大刀,他给出的药方就是鼓动开海,拿多余的丝绸瓷器换银子,充实国用,富裕百姓……   相比前一篇四平八稳的文章,这一篇则是锋芒毕露,争议颇大,在场的考官就分成了两派,有人高举祖制大旗,要黜落此子,也有人认为这是救时两方,陛下尚且明发上谕,让朝廷官吏谏言,岂能以言获罪。   双方你来我往,吵得不可开交。尹台这家伙也不知道是吃错了什么药,就是死挺手里的文章,简直像老虎一般,谁敢反对,他就咬谁。甚至扬言,如果不取中,他就上书陛下。   李本头都大了,他这个人本来就胆小怕事,祖制岂是能随便改的,可是他又不想惹麻烦,突然眼前一亮,他决断不了,就交给上面吧。   “尹大人,随本官去面圣,恭请圣裁。”顿了顿,李本又说道:“本官带我中意的文章,你带着自己中意的,倘若陛下怪罪,各自承担!” 第332章 最倒霉的主考官   “臣李本(尹台)叩见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嘉靖端坐在云床上,面前挡着纱帐都没有撩起来,似乎懒得看这二位大臣,足足够了好一会,嘉靖才缓缓睁开眼睛。   “今科的二位主考来了,你们给朕选了什么人才?”   听到了嘉靖缥缈的声音,李本抢先跪倒,将五份他认为最好的考卷托在了头顶,在五份考卷下面,还有另外五个备份。   由于殿试只是排名,而不淘汰。一旦会试取中,就可以对外宣称是天子门生,别人也会这么看。但实际上,皇帝陛下可能既没有看过你的卷子,也没有给你排名次。   毕竟卷子成百上千份,就算粗略看一遍,也足以把人累趴下,咱们的嘉靖皇帝有那个时间,还不如好好打坐练功呢。   所以通常只会看五魁的卷子,也就是前五名,但是呢,为了体现恩自上出,不能只拿五份卷子请陛下评断,还要备上五份。   要按唐毅的话纯属脱裤子放屁,是给了嘉靖选择的权力没错,但问题是选择对象却是你们给的,拿上去十只猫,嘉靖看瞎了眼睛,也挑不出一条狗啊!   其实这就是文官体系对皇权的无形限缩,谁让老朱家的子孙懒呢,只能听人家摆布。嘉靖欣然接过卷子,还笑道:“朕正要看看天子门生的能耐。”   李本没有注意到嘉靖说天子门生四个字时的异样,直溜溜跪着等候。   嘉靖扫了最上面的文章,正是金达的那一篇,看了差不多一半,他的眉头就皱了起来,扔在了一边。   接着又拿起下一份,越看的时间越短,正式的五篇全都看完,随手一扔,把备份拿过来,这回更利索,直接看考生的姓名了,看完之后,脸色顿时就变得青紫起来。   “李本?”   “臣在。”李本打了个冷颤,急忙答道。   嘉靖手指有节奏地敲着大腿,轻轻一笑,“朕钦点你作为今科的主考,倒是想问问你,有什么见解?”   不是考学生吗,怎么考我啊!   李本脑袋一下子死机了,他是大学士不错,可几乎没有被召见过,也没有单独应付嘉靖的经验和办法。   他愣了一下,只能照本宣科,“启奏陛下,微臣以为天心仁慈,体察万民疾苦,民富,则君不至独贫;民贫,则君不能贫。下贫则上贫,下富则上富。故明主必谨养其和,节其流、开其源,而时斟酌焉。潢然使天下必有余,而上不忧不足。如是则上下俱富,多无所藏之,是知国计之极也。”李本滔滔不断,最后还意犹未尽补充了一句:“这也是朱子的看法。”   好家伙,把朱熹都搬了出来,看来朕不赞同都不行了?   嘉靖嘴角带着一丝冷笑,不置可否,又看了看尹台,问道:“副主考又是怎么看?”   尹台打了一个激灵,他当然看得出来,李本的话不合嘉靖的心思,只是在君前驳斥上司,也要冒相当大的风险,他一时拿不到主意,不由得想起来考前的一件事情……   尹台身为副主考,曾向嘉靖上了一本,详述会试流程和要点,由于每次科举都大同小异,尹台也没有太上心,只是虚应故事。   可是出乎预料,这篇奏疏不但批了,还是嘉靖亲自批示: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仁以为己任,不亦重乎?   乍看之下,仿佛是嘉靖勉励他要担负起重任,把朝廷抡才大典做好。身为臣子,能得到皇帝期许,那可是天大的恩典,问题是尹台只是副主考,要是有期许,那也是主考的。尹台可没有自恋到认为嘉靖特别赏识他。   尹台连着三天惴惴不安,不断思索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却不得要领,就在考试前一天,确定考生名单的时候,尹台突然发现了一个名字:唐毅,自行之,苏州太仓人氏……   “毅在这里啊!”   尹台悚然一惊,他当然听说过唐毅的大名,只是还想不到,唐毅那小子在陛下心中的分量竟然如此之重,值得堂堂九五之尊,帮着他打招呼……   “不可以不弘毅”,“任重”,“己任”,几个词穿在一起,就是要提拔唐毅,这是非常重要的任务,你要担负起来……   正是有了这句话,尹台才会替唐毅出头,和李本力争。   刚刚尹台一直在察言观色,他越发肯定自己的判断。   得罪李本又如何,关键是要得到陛下的赏识。想到这里,尹台跪爬了半步,声音洪亮地说道:“启奏陛下,李阁老持论甚正,立意高远,下官非常佩服。只是他所言和眼下的情形出入太大,臣不敢苟同。”   “嗯!”嘉靖微微点头,追问:“哪里又出入?”   “陛下,倘若天下太平,万民安居乐业,朝廷多收一分,百姓便要损失一分,朝廷体恤民情,珍惜民力,百姓富足,自然国家富足。然则……”尹台提高了声音:“如今天下,北有鞑虏,南有倭寇,兵连祸结,宁做太平犬不做乱离人,百姓犹如婴儿,嗷嗷待哺。如此境地,又怎么富足?时迁事移,方今之时,圣天子当奋发有为,百姓常说好钢要用在刀刃上,正是这个道理。”   啪啪啪!   嘉靖拍起了巴掌,笑道:“副主考果然有些见识,可是诚如你所说,百姓已经困顿疲敝,朕若是再加征赋税,纵然将财赋收了上来,百姓也有民变的危险,朕不忍为之。”   “圣上仁慈,臣这里正好有一篇文章献上,其中就有解决之法,请陛下御览!”   说着尹台将唐毅的考试文章托在了头顶,黄锦急忙拿过来,放在了嘉靖面前。   这一次嘉靖看得相当仔细,还不时点头,喜悦之情溢于言表,文章中的观点全都说到了嘉靖心坎上。   “……天朝上国,富有四海,物产丰饶,向为蛮夷之国垂涎,必以万两黄金求之而不得。以天朝有余之丝绸、瓷器,贸易海外蛮夷多余之金银,百姓得生计,朝廷得税赋,实乃民用国用两全其美之法……”   嘉靖看完了文章,还不过瘾,把糊名撕开,一看上面赫然写着:唐毅。   比起上一次的奏对,这篇文章则更加全面细致,说理清晰,几乎无可辩驳。   “呵呵,朕就知道这小子不会辜负朕的期望。”   笑过之后,嘉靖突然变了脸,从三月阳春,一下子变成了数九隆冬。   “李本,朕让你为国选贤,你选的是什么人?”嘉靖抓起了金达的文章,怒极笑道:“上面说什么要厉行节俭,整顿吏治,削减藩王开支,还要裁掉多余的宫人。真是好见识,好主意!”嘉靖看了眼身边的黄锦,问道:“朕的这件袍子是什么时候做的?”   黄锦一点不犹豫,忙说道:“启奏皇爷,这件袍子是嘉靖二十九年中秋节敬制的,已经有六个年头了!”说到这里,黄锦挤出两滴眼泪,“别说九五之尊,就算寻常人家,过年也要增添新衣,陛下数十年躬行节俭,四季常服不过八套,换干洗湿,我们这些奴婢看着都心疼啊!”黄锦说着扑倒在地,嚎啕大哭。   嘉靖轻蔑一笑,“黄锦,朕吃素斋,穿布衣,不选秀,不巡游,玉熙宫坏了,朕就住在逼仄的万寿宫!还让朕厉行节俭,从哪里减?莫非让朕风餐露宿不成?”   李本吓得脸色惨白,慌忙跪倒:“臣罪该万死,请陛下息怒!”   “万死?死一次就够了!”嘉靖鬼气森森的声音,让人毛骨悚然,道:“朕看得出来,你李大学士也是反对开海的,是不是认为祖制不可违啊?”   李本是真冒汗了,他以为严世藩既然和他打了招呼,嘉靖这边就应该摆平了,可是哪里知道,一贯奉行祖制的嘉靖竟然转了脾气,怒火都撒到了他的身上,叫他怎么承受得住。   “臣,臣,臣不知道!”李本情急之下,吐出了实话。   嘉靖哈哈大笑:“好一个‘不知道’,朕要你这样的辅臣又何用,还不滚出去!” 第333章 父与子   如果说嘉靖三十五年办一次第一季度政坛悲剧人物评选的话,大学士李本一定名列第一,甚至能把因为外察而党羽损失严重的首辅严阁老甩出十八条街。   因为他实在是太悲催了。   会试主考历来都是各方关注的焦点,盖因为成为主考,就是一科三四百名进士的座主,是他们一辈子的老师。   可别小看“老师”这两个字,封建的师生可不是后世那种出了校门,当面碰上也能低头过去的关系。   天地君亲师,学生对老师要向亲爹一样尊重,哪怕老师的作为你不欣赏,也不能显露出来,不然就是欺师灭祖,是会成为官场公敌的。   而且谁都知道官场险恶,稍不留神就会万劫不复,刚刚进入官场的小菜鸟也急需一个保护伞,座师就是他们天然的避风港。同样的,即便是混成了高官,也需要一帮人捧你,替你冲锋陷阵背黑锅挡子弹。   师生之间,干柴烈火,一拍即合。   抛开一切冠冕堂皇的东西,每三年一次的会试就是公然拉帮结派,培植党羽的最好时机,谁能不眼红,经过多少年的明争暗斗,基本形成了潜规则,会试的主考不是内阁大学士,就是礼部尚书,而且一个人只有一次机会。   顺利刷过副本,基本上就能成为朝堂上的大佬。比如徐阶就是主持了嘉靖三十二年的会试,一举坐稳了内阁的位置。   李本比较悲惨,虽然比徐阶早入阁,却没有主持过会试,总算捞到了机会,虽然还要提携严党中意的金达等人,但总能捞点汤汤水水,不求和严阁老平起平坐,最起码不能被徐阶压制,李本憧憬着美好的未来。   很可惜,现实给了他残酷的一击。   嘉靖那一句“要你何用”,简直就是九天神雷,把李本未来的仕途之路都给击碎了,他头目森森,跌跌撞撞回了值房。   呆坐在太师椅上,五官写满了痛苦和悲惨,宫里的事瞒不住人,很快就会有弹劾本章接踵而至,凶残的科道言官就会像恶狼一样,用最不堪的言语,落井下石,把他彻底逐出官场,能致仕回家已经算是幸运,搞不好就要锒铛入狱……李本越发不寒而栗,冷汗将厚厚的官服湿透了。   ……   果然,李阁老被臭骂的消息不到半天就传遍了京城,各方都聚集在一起,窃窃私议。   徐阶的值房之中,丰神俊逸的张居正就止不住兴高采烈。   “师相,学生以为陛下重罚李本,其实是想借此表明赞同开海的立场,学生以为至少有三个好处。”   见徐阶没有吱声,张居正继续踌躇满志说道:“第一李本失去圣眷,滚出内阁是早晚的时候,师相的地位必然更加稳固;第二东南开海势在必行,荆川先生,唐家父子,还有无数心学门人必定会得到重用;第三,学生认为李本的错误表明严党在开海的事情上判断失误,没有察觉陛下的决心这么大!”张居正兴奋道:“师相。多年以来,严党凭借的无非是逢迎圣意,他们总算是犯了错,只要陛下多严党心生厌恶,师相取而代之的机会就到了,一个崭新的时代就要在师相手里开启!”   张居正脸涨得通红,不停挥舞着拳头,显得激动异常。可是对面的徐阶却眯缝着眼睛,不动声色,半晌才叹道:“叔大,听说赵文华要入阁吗?”   一句莫名其妙的问话,让张居正一愣神,不过他毕竟是少有的天才,很快领会了老师的意思,不由惊问道:“师相的意思是李本是严党主动抛出来的弃子?”   此话出口,张居正自己都吓了一跳,那可是堂堂的大学士啊,多少官员一辈子都梦想不到的职位,怎么会随随便便成了弃子呢?   看着张居正吃惊的模样,徐阶心中感叹,到底还是毛嫩啊!   “李本尸位素餐,在内阁也没有多大作用,反而占据宝贵的名额。严党这次把他抛出来,一来能确定陛下开海的决心,二来也好给赵文华让路。”   “赵文华?他配吗?”张居正不屑地挑了挑眉头。   徐阶冷笑了一声:“配不配要看陛下的心思,赵文华把王江泾大捷的功劳据为己有,他提拔的浙江巡抚胡宗宪的确是干才,东南的功劳要记在赵文华的头上,如果他再把外城修好了,就算争议再大,入阁也是可能的。”   徐阶说到这里,自己也是一阵阵无力,赵文华可是严嵩的干儿子,严党的铁杆核心。自己比起严嵩最大的优势就是年轻,熬日子也能把严嵩熬死,可是一旦赵文华入阁,他比自己还要年轻,唯一的优势也荡然无存,还凭什么斗倒强悍无比的严党!   “唐行之啊,唐行之,你真是坏事啊!”徐阶真想把唐毅抓过来,好好收拾一番,谁让你小子穷装蒜,把外城的差事给了赵文华,老夫多被动你知道不?   ……   唐毅当然不知道徐阶的愤怒,不过他自己也不好过,嘉靖臭骂了李本,并且钦点他为会元,如此一来,他就有了两元,只差一个状元,就能集齐龙珠召唤神龙了。   只是正所谓高处不胜寒,唐毅明显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压力。   官场上下,还有一股惊人的守旧势力,他们顽固拒绝任何变革,对于开海是一万个反对,连带着对唐毅也没有什么好看法。   这些人还只是动动嘴,真正能左右朝局的还是三个大佬,准确说是两个半。严李加上徐。   唐毅的判断和徐阶一样,严党是支持开海的,只是他们希望由自己主导开海,而李默是绝对会反对的,这也是唐毅最为担心的一点,毕竟这位手握着人事大权,又有一个特务头子学生,他要是破坏,杀伤力实在是太大了。   倒是半个大佬的徐阶,态度耐人寻味,从经济利益上来说,他应该支持开海,可是从政治上看,一旦严党把持开海,滚滚金银涌进来,解决了财政困局,甚至满足了嘉靖修醮炼丹的需要,严党就会长久存在下去,再也无人能够撼动,徐阶肯定是不甘心的。   所以眼前复杂的局势,大体上可以分成两阶段,开不开海,是李默和严党斗争的焦点,而谁来开海,则是徐阶和严党争夺的关键。   可是对于唐毅来说呢,不开海绝对不行,可是由严党主导,他们贪得无厌,又庸碌无能,肯定也不行。至于剩下的徐党呢,能力操守没问题,关口是徐家是松江大户,一旦他主导了开海,就没唐毅什么事情了。   辛辛苦苦,为他人作嫁衣裳,小唐同学是万万不愿意做这个凯子。可要想在三个大佬面前,火中取栗,捡到便宜,还不如重新穿越一次来得方便。   唐毅还在苦苦思索,可是有人已经按捺不住了,吏部尚书李默的面前就摆着一份弹劾浙江巡抚胡宗宪和浙东兵备唐慎的奏疏。   唐毅在腊月进京准备会试,赵文华和他前后脚,都回到了京城,已经有三四个月的时间,这段时间东南的局势可谓是一日三变,起伏跌宕。   总督杨宜赶走了狼士兵,大量征用各省客兵,积极反攻,抢回了不少倭寇盘踞日久的据点。   东南上下都弥漫着一股胜利在望,海晏河清的迷思,可是他们都忘了,这些所谓的胜利,斩杀的倭寇数量非常有限,最多一次不过砍了二三十颗脑袋,都不好意思向朝廷请功。   唐慎看得很清楚,他就找到了总督杨宜,指出倭寇是有计划的放弃陆地,重回海上倭巢。而且唐慎还提醒杨宜,放弃了陆地的倭寇会变得更加凶悍暴虐,神出鬼没,难以应付。各地文武必须加一万倍的小心提防。   唐慎完全是出于好心提醒,可以刚刚上任不久的杨宜被胜利冲昏了头脑,他对把唐慎的话扔在了一边,反而催促着苏松巡抚曹邦辅猛攻倭寇盘踞的浒墅,初战大胜,杨宜欣喜之下,又调动三路大军,包括曹邦辅、兵备副使刘焘、和胡宗宪唐慎,从三面攻击残存在陶宅的倭寇。   在杨宜看来,这是一场十拿九稳的胜利,可是出乎预料的事情就来了。首先是袭占浒墅的曹邦辅遭到了倭寇的猛烈反击,军队根本抽不出来,攻击浒墅的人马只剩下两支,胡宗宪和唐慎就主张放弃计划,杨宜竟然不听,还是催促他们出战,结果没等他们赶到陶宅,兵备副使刘焘已经大败亏输,损失了两千多名官军。   倭寇大胜之后,又疯狂抢掠,百姓损失极大。   杨宜更是怒气填胸,他把失败的责任都归结到胡宗宪和唐慎进军缓慢上面,愤而上书弹劾。   李默接到了奏疏之后,是如获至宝,多日以来郁积的怒气都神奇地消失不见了。   唐毅不是圣眷正隆,无懈可击吗?你不是连中五元,要当状元郎吗?老夫动不了你,可是你爹犯了错,老夫还动不了他?   唐慎成了犯官,你唐毅就是犯官之子,我看你还怎么兴风作浪,你的主张又有谁敢支持?   李默高兴了一会儿,屈指一算,脸又成了黑锅底儿。因为没有几天就是殿试,根本来不及给唐慎定罪,一旦唐毅真的拿到了状元,他就是大明朝第二位三元及第的文曲星,是天下读书人的榜样,到了那时候,他爹就算有点差错,也会被他的光芒遮挡,从而全身而退。   真邪性啊,唐家父子难道有神仙在暗中保佑不成?怎么就对付不了他们!李太宰气得抓狂! 第334章 你想一起死吗   三月京城阳光明媚,杏花灿烂,连空气中都弥漫着喜悦,唐毅的住处热闹非凡,除了原来的四个人之外,诸大授和陶大临也搬了过来。   就在前一天会试榜单公布出来,唐毅是嘉靖钦点的第一名——会元,诸大授紧随其后,考中了第二名,出人意料的则是第三名落在了徐渭的头上,第七名是曹子朝,原本的大热门之一,陶大临竟然考了一百零五名,甚至没有考过王二公子,王世懋破天荒考了第六十三名,比起他大哥王世贞预测的名次足足提前了三十名。   这倒不是说王大盟主看走了眼,而是沾了唐毅的光。   没错,嘉靖痛斥了李本,也就为会试定下了调子,诸如唐毅一般,提出新看法新建议的士子几乎名次都提前,而保守的士子则普遍名次压低,金达更是被排在了三百名之外,要不是严阁老从中周旋,金达都有落榜的可能。   几个人之中,几乎都受了唐毅的影响,至于徐渭他比唐毅还要激进,甚至主张扩建水师,御敌国门之外。   唯一比较保守的就是陶大临,性格这东西这没法说,明明看起来很跳脱的一个家伙,竟然写的文章那么老实。好在陶大临心胸开阔,浑不在意,还有心思说笑,“行之兄,我可听说文长兄在考试之前第一都抱着你的手稿睡觉,才考了这么好的名次,恳请行之兄也赏我两篇,容小弟好好研读啊,要不然往后都没有脸和大家坐在一起了。”   徐渭不由得怪眼圆翻,揪着陶大临的衣领,怒道:“请教就请教,干嘛把我捎上,我徐文长还用得着看别人的文章?”   其他几位互相看了眼,很有默契地说道:“用!”   “哇呀呀!”徐渭气得暴跳如雷,“哥几个,咱们平心而论,我的学识怎么样?”   别人不吱声,唐毅谦逊笑道:“我不如文长兄多矣。”   徐渭欣喜道:“还是行之老实,咱们不妨打个赌,看看哥能考多少名?”   他的话音刚落,就听有人笑道:“打赌好,算我一个。”来的人正是王世贞,他兴冲冲走来,徐渭突然想起一事,三步两步冲过来。   “好你个王元美,输了一万两还敢打赌,胆子不小啊。”   王世贞把眉头一皱,“徐文长,你听谁说我打赌输了,是我赢了好不?”   看着王世贞一脸笃定的样子,徐渭笑得更欢了。   “别装蒜了,我早就知道了,这就叫天理循环报应不爽,让你目中无人,真是活该!”徐渭毫不留情地说道。   王世贞帅气的脸庞罩上了一层寒霜,“徐文长,你这个人好没道理,我赢了银子,本想请大家伙吃一顿,你既然不识抬举,那对不起,没你的份。”   说着,王世贞大步流星走了过来,从兜里掏出两个大元宝,笑道:“我请客。”   曹子朝笑道:“凤洲公请客,我们可不能不去。”   大家纷纷起身,跟着王世贞就往外面走,路过徐渭身旁,王世贞还挑衅地看了他一眼,扬长而去。   徐渭眉头紧皱,王世贞家底儿虽然丰厚,可是也没到输了一万两,还能喜怒不形于色的地步,莫非是唐毅出钱给他填窟窿了?   不行,不能放走了王世贞,一定要问明白!   徐渭几步追上去,伸出双臂,把王世贞拦住。   “王元美,咱们明人不说暗话,你是不是在会试之前,押了一万两银子,赌我落榜?”   王世贞一听,差点趴下,怒吼道:“姓徐的,我疯了不成,拿一万两银子赌博?编排人也找个好点借口,信口雌黄可不是君子作风。”   “谁信口雌黄了,我有证人!”徐渭急赤白脸说道。   “谁?有本事说出来。”   “说就说,谁怕谁,就是行之告诉我的!行之,行之呢?”徐渭回头看了看,曹子朝、诸大授、陶大临等人都在,唯独缺了唐毅。   “还说不是信口雌黄,证人都跑了!”王世贞仰天大笑,总结道:“徐文长,你这个人啊,就是说谎成性。”   “我没有!”徐渭真急眼了,怒吼道:“姓王的,在贡院里头我就发誓,为了看你输一万两哭鼻子的德行,我徐渭也不能落榜,不争馒头争口气,我要让你知道厉害!”   “呸!”王世贞狠狠啐了他一口,“我才没有那么无聊呢,你的文章虽然不行,可世上比你差的草包更多,我押了一百两,赌你上榜,这不赢了一百两回来。”王世贞得意洋洋说道:“我王凤洲至于为了和你赌气,就拿银子打水漂,你当我是三岁小孩子啊!”   徐渭气急败坏,“你就是三岁小孩子,你就是这么无耻,别以为行之帮了堵了窟窿别人就不知道了,我非要查出来,然后写十,额不,是一百篇文章,让天下人看清你虚伪的嘴脸!”   这两位就像斗鸡一样,越吵声音越大,看得其他人目瞪口呆,不知所措。   唯独王世懋眼珠转了转,低声说道:“文长兄,大哥,我怎么觉得你们俩都比三岁孩子强不了多少啊?”   唰,四道匕首一般的目光袭来,吓得王世懋一哆嗦,“你们就没想过,是行之撒了谎?”   此话一出,徐渭和王世贞都愣住了,尤其是徐渭脸上的颜色不停变幻,跟川剧一般好看,突然他一跃三尺高,砸得地动山摇,惨叫道:“唐毅,我跟你没完!”   徐渭冲向了唐毅的书房,王世贞也紧随其后,为了避免流血事件,众人也都跟了过去。可是令大家意外的是唐毅竟然不在书房,难道像上次一样,被人给绑架了?   当然,大明朝的天子脚下,还不至于出现这种事情,唐毅是被人请走了,锦衣卫的七太保周朔在前面带路,把唐毅带进了一处小院,走到了大厅门前,只听周朔低声说道:“启禀大人,唐毅带到。”   等了一会儿,里面传出一个苍老的声音,“带他进来!”   不是陆炳!   唐毅瞬间心就忽悠了一下,他本以为是陆炳让周朔请自己,特务头子就喜欢故作神秘,他也没多想,可是看眼下的情形,怎么有些不对劲!   他有心不进去,可是大门一开,有四个剽悍的家伙冲出来,两边一夹,不由唐毅分说,就把他拖了进去,周朔也感到不对,想要说什么,可是大门已经关闭,他张了张嘴,没敢说什么,只能灰溜溜离开。   再说唐毅,进了客厅,四下里黑乎乎的,好半天才适应了黯淡的光线,抬头看去,只见中间太师椅上坐着一个花甲之年的老者,此人身材高大,腰背笔直,目光很足,即便是黑暗中,唐毅也能清楚感受到他双眼中的怒火。   老者打量半晌,幽幽问道:“你知道老夫是何人?”   唐毅呵呵一笑:“能动用锦衣卫把我叫来,除了陆太保,恐怕就是你李太宰,天官老大人了。”   “果然奸猾!”李默轻蔑一笑:“不错,老夫就是李默李时言,把你叫过来,老夫就是要为朝廷剪佞锄奸,小子,你兴风作浪的日子没有了!”   一句断喝,那四个家伙唰得一声,抽出了佩刀,凶神恶煞般盯着,好像庙里的四大天王,随时都会扑上来,要了唐毅的性命。   锋利的腰刀冒着寒光,四个凶神恶煞一般的大汉,换成谁都会害怕。唐毅同样不例外,他咬着嘴唇,心里叫苦不迭,看这架势,比起鸿门宴都要凶残。我唐毅把你怎么了,值得如此兴师动众对付我?   唐毅的心里把李默的十八辈祖宗都骂了一个底朝天,李默只是用眼角轻蔑地看着,他十分欣赏唐毅脸上的恐惧之色,轻蔑一笑,“唐行之,你一定在思索,老夫怎么敢私设公堂,把你这个新科会元给抓到了这里,你是不是还在想,老夫不敢把你怎么样,最多也就是吓唬吓唬。”   “没错!”唐毅傲然说道:“从有科举算起,还没有哪个会元被人在京城给暗害了呢?你既然让锦衣卫带着我过来,就应该明白,我哪怕有一点闪失,陆太保都会吃不了兜着走,你忍心好徒弟被一个无名小卒牵连吗?”   李默哈哈一笑,“说得好,的确没人敢动堂堂会元,不过……”瞬间李默脸色一变,放声大笑道:“如果不是会元,只是一个区区犯官之子呢?”   老爹,犯官?唐毅的心顿时慌了,东南就是个大泥潭,内有党争,外有倭寇,出了什么事情,一点都不意外,他下意识惊呼道:“不可能,我爹忠心耿耿,功劳泼天,你休要诓骗我。”   “还真是自信啊。”李默随手拿出一份奏疏的副本,扔到了唐毅面前。“你自己看。”   唐毅将信将疑,把奏疏拿起来,从头看去,只见上面赫然写道:臣浙直总督杨宜弹劾赵文华胡宗宪等贼臣疏。   唐毅的心不由得噗通了一声,急忙往下看去,只见杨宜历数赵文华的种种罪恶,包括贪墨军饷,侵吞民脂民膏,杀良冒功,私下媾和,最为要命的则是欺君罔上!   唐毅深知东南的底细,上面所罗列的绝不是空穴来风,李默侧着脸,充满不屑说道:“去岁赵文华还朝,言说水陆成功,江南海晏河清,不到半年之间,倭寇遍地,气焰之盛,犹在往昔之上?赵文华欺瞒圣上,昭然若揭,死不足惜!”李默用着不带一丝感情的声音说道:“唐行之,你们父子也想跟着赵文华一起死吗?” 第335章 好自为之   你想和赵文华一起死吗?   堂堂太子太保,工部尚书,天子的宠臣,在李默的嘴里简直就是个插标卖首的死人。那感觉就像是关羽提着青龙偃月大刀去砍华雄,万马军中取上将首级,轻飘飘的,要多狂有多狂!   偏偏唐毅却不觉得狂妄荒唐,因为赵文华的确犯了死罪!   昏暗的屋中,唐毅要把眼睛瞪得很大,才能看清楚奏疏上的每个字,当通篇看下来的时候,他的眼睛干涩流泪,红的像是兔子。   杨宜弹劾赵文华主要是两点,贪墨和欺君。自从张经致仕之后,赵文华就是东南的太上皇,前前后后,朝廷下发的军饷和赏银,加上浙江和苏松等地税收,一共有一百二十多万两,可是真正用在军中的只有五十万两。也就是说,有一半多的银子落到了赵文华的手里。   这一点唐毅基本敢断言是真的,赵文华从南方返京,光是楠木雕花的大床就买了三十张,都是送给严世藩的小妾的,一张大床的价钱就在三千两,还不算运费。   仅此一项,就是差不多是十万两,还有各种丝绸细布,奇珍异宝,不可胜数。据说赵文华足足雇了十艘船,才把东西运回了京城,他究竟贪了多少,外人无从得知,只能说很多很多。   可是相比贪污,另外一项罪名才是真正要命的。   嘉靖这辈子最恨别人欺骗他,去岁赵文华向嘉靖上书,言说海陆成功,江南清宴。转瞬之间,倭寇四出,烧杀抢掠,东南大地重新陷入烽火之中。   才不到半年的时间,倭寇又冒了出来。   谁也不是傻子,如果真如赵文华所说,海陆成功,又怎么会转瞬之间,一地鸡毛,显然他撒了谎,欺骗了嘉靖。   不巧的是嘉靖在得到赵文华的奏报之后,还兴匆匆跑到了太庙,和老朱家的历代祖先叨咕了一遍,又是升赏,又是昭告天下,弄得人尽皆知。   正所谓捧得越高,摔得越痛,整个过程嘉靖简直就像是猴子,被赵文华给狠狠耍了!   唐毅几次面君,对嘉靖的性格相当熟悉,那是多么强悍而又自负的人!赵文华的举动不啻于扇了他响亮的一个嘴巴子,嘉靖岂能忍得下去。   光凭欺君这一条,就足以让赵文华粉身碎骨,身败名裂,而且还是万劫不复,连一点活路都没有!   说来讽刺,赵文华用欺君的罪名放倒了张经,他自己也要倒在这个罪名上,难道冥冥之中,自有定数?   唐毅没来由的打了个冷颤,其实他不是迷信的人,只是眼前的局面太糟糕了。   赵文华的死活唐毅不在乎,可是毕竟赵文华在东南期间,老爹算得上他的部属,拔出萝卜带出泥,在奏折的后半部分,杨宜提到了老爹,主要的罪名是陶宅一战,不遵命令,逡巡畏敌,裹足不前,以致官军惨败。   奏折主要弹劾的还是赵文华,老爹不过是躺枪陪绑。但覆巢之下无完卵,偏偏又多了一个不怀好意的李太宰。   唐毅想到这里,脑袋嗡嗡作响,头疼欲裂,偷眼看了看端然稳坐的李默,只见对方微微含笑,手抓着胡须,那架势就像手握鱼竿,智珠在握的姜太公,很不幸,唐毅就是他眼中的一条鱼,一条跑不掉的小鱼!   “唐行之,看过之后,有何感想啊?”   唐毅把奏疏合上,苦笑着摇摇头,“太宰大人,虽然在下不想承认,但是还是要恭喜您,赵文华的把柄被抓到了。”   “知道就好!”   李默越发鄙夷地说道:“唐行之,你是聪明人,老夫也不想和你兜圈子,如果赵文华倒台,你们父子又会如何?”   唐毅眉头紧锁,抬头看了看天空,半晌颓然地说道:“赵文华曾经是家父的上司,在下又刚刚向陛下推举过赵文华,在外人看来,我们父子和赵文华是纠缠不清的。可是……”唐毅突然眼睛立起,须发皆乍地怒道:“太宰大人,学生到底和赵文华是不是一路人,您难道不清楚吗?别忘了,是我用尽办法,把张经张部堂保下来的!”   唐毅当然有理由愤怒,他不惜血本,动用各种关系,把张经从鬼门关拉了回来,最大的受益者就是李默,可是这个老倌儿不知道感恩戴德,反而威胁自己,简直欺人太甚!   李默却不这么看,他同样气势汹汹,沉声说道:“不错,张半洲当然和老夫说过,也正是因为此事,老夫才会和你见面,不然老夫堂堂天官之尊,见你一个小娃娃干什么?”   好家伙,见你一面,就能把天大人情给抵消了,你李太宰的面子未免也太值钱了吧!唐毅怒火中烧,小白脸变得通红,一双眼睛不停在李默身上扫过,他真想扑上去把老家伙掐脖捏死,不过想想周围四个大汉,唐毅也只能打消了念头。   眼前的局势对自己实在是太不利了,杨宜的奏疏里面弹劾了三个人,赵文华,胡宗宪,还有老爹。   这三个人中,赵文华是从一品的大员不说,胡宗宪也是佥都御史,严格意义上算是京官,派出到浙江办差而已。唯有老爹的兵备副使,是地方官员,在外察之列,不久之前,李默已经干掉了三十几个。   可以说只要李默愿意,老爹随时会光荣登上封神榜,而且京察和外察都是朝廷正式制度,一旦被罢官,就几乎没有能翻身的。   虽然唐毅不愿意承认,但是不得不说,此刻李默正好抓到了父子俩的痛处。   他仰起头,努力平复自己的情绪。   “太宰大人,你不会想把我们父子和赵文华一起都干掉吧?”   “佞党奸贼,人人得而诛之。”李默毫不客气道:“是死是活,不在老夫,而在于你们自己。如果能和奸党划清界限,上天有好生之德,老夫未尝不能网开一面。”   霎时间唐毅的瞳孔紧缩,成了一道精芒。   他总算是明白了,敢情李默是想逼着自己反戈一击,虽然唐毅很不愿意当棋子,可是老爹有难,他不能不管。而且一旦老爹担了罪名,自己就是犯官之子,是没有资格参加科举的,现有的功名也会被剥夺。   那才叫辛苦忙碌许多年,一夜回到解放前。让你欲哭无泪。   为了老爹,也为了自己,唐毅只能压下心中的怒火,说道:“太宰大人,你纡尊降贵把在下找来,不会只为了告诉一个消息吧,有什么要求,请赐教吧!”   李默微微一笑,“好,老夫就直说了,你鼓动陛下开海,破坏祖制,罪不容诛。不过老夫念在你年纪尚轻,且未必是恶意,只要你上书陛下,说开海是你一时糊涂,老夫自然会放过你爹。”   “不可能!”唐毅顿了一下,说道:“太宰大人,你觉得这个说法能让陛下信服吗?”   “为何不能?”李默淡淡笑道:“你只要和陛下说,东南官吏贪鄙无能,一旦开海,他们就会勾结倭寇,祸及东南。眼下东南生灵涂炭,就是最好的证明!”   吸!   明白了,终于明白了,李默是想让自己做助攻手啊。其实唐毅都没有察觉,他和嘉靖打交道的次数虽然不多,可每一次都能对嘉靖产生很大影响,比如保下了杨继盛,比如推动开海,比如外城建设……   别人未必都清楚,可是李默一定能从陆炳那里知道,唐毅在嘉靖心中有何等的分量。   如果能逼着唐毅上书,连首倡者都反对,开海的提议只会不了了之。而且由唐毅的嘴里说出东南官员的贪污,更有说服力。而后李默再把弹劾赵文华的奏疏送上去,两头儿印证,赵文华九成九有死无活!   要知道,赵文华可是严嵩最喜欢的干儿子,在严党之中,是标杆人物,如果他倒了,那么严党必然受重创,而且会促使中立派的官员倒向李默,此消彼长,严党甚至会一蹶不振,瓦解冰消。   以往唐毅对李默还有些轻视,比起人老成精的严嵩和深沉内敛的徐阶,这位显得嚣张跋扈的天官大人要弱了不少。   可是能成为朝堂大佬,马仔众多,又岂是寻常之辈。   唐毅看得出来,以李默手里的牌,已经足够把赵文华拿下,他为什么要让自己上书呢,除了增加攻击力道之外,还有更重要的目的,就是把开海和赵文华的贪污绑在一起,造成赵文华有罪,就是开海有错的印象,从而彻底毁掉开海的提议。   不得不说,李默手段的确阴险,可是唐毅有能力反抗吗,人家是掌握外察的吏部天官,占尽了天时地利,只要有把柄落在他的手里,人家想怎么玩就怎么玩,弄得你一点脾气没有……   突然唐毅的脑中打了一个闪电,他发了疯一般,把奏疏展开,找到了有关老爹的部分,仔细看了又看,而后仰天大笑,笑得弯了腰。   李默沉着脸,怒道:“唐行之,你以为装疯卖傻就能躲得过去吗?老夫可不是吃素的!你爹犯了大罪,你就是犯官之子,老夫随时能让礼部革了你的功名。好可惜,听说你拿了五元,最关键的一元你永远都别想拿到!”李默残忍地诅咒着。   “怕!”唐毅挺直身体,哈哈大笑:“太宰大人,我有什么要怕?家父治军严谨,人品正直,他绝不会畏敌不前。”唐毅呲着牙,凑到李默面前,冷笑道:“李太宰送你两句话,第一句身正不怕影子斜;第二句,多行不义必自毙!你好自为之吧!” 第336章 老爹很给力   说完之后,唐毅一甩袖子,转身就走,四个大汉下意识伸出粗壮的胳膊,拦住唐毅的去路。   “怎么太宰大人还要强留在下不成?”唐毅睥睨地冷笑,那份神情比李默刚刚还要嚣张几分,跋扈许多。   李太宰差点气得昏过去,搞没搞错,前一分钟还是老夫威胁唐毅,那小子都要低头认输了,怎么转眼之间,唐毅就气势汹汹,反过来将自己的军,这世道也变得太快了。   李默抓着椅子扶手,咬着牙道:“唐行之,你真的不想活了?”   唐毅翻了翻眼皮,冷笑道:“换点新词行不,太宰大人,您平时就是这么对待文武百官吗?难怪大明朝没了可用之才呢,都是被你给搞坏的。”   啪!   李默一拍桌子,头发都立了起来,“臭小子,老夫怎么当官不用你教,老夫只问你一句话,你是不是还死不悔改,要和严党一起万劫不复?”   “笑话,我什么时候是严党?”   “你举荐赵文华,不肯上书弹劾,包庇奸党,你不是严党,谁是严党?”李默几乎是咆哮着说,怒火都仿佛要把唐毅给点燃了。   多年执掌大权,养成的威严真不是一般人能承受的,强大的压力几乎让人窒息,搞不好直接就跪了。   不过唐毅到底不是一般人,他是见过千军万马的,就算再险恶的战场他都不会害怕!   刚刚唐毅被李默压住,是因为关心则乱,他担忧老爹心切,才方寸大乱。可是他又看了看奏疏,就发现了其中的问题。   杨宜弹劾赵文华的内容没什么问题,牵连胡宗宪的也多半是真的,毕竟对他们的底细唐毅一清二楚。   但是不能因为他们俩的罪名是真的,老爹的就是真的,逻辑上说不通的。   再说即便杨宜弹劾内容是真的,老爹真的贻误军机,出了这么大的事情,怎么可能瞒着自己呢。   无论是交通行,还是老师唐顺之,甚至姨娘朱氏,他们都能传递消息,不会让自己吃亏。偏偏他们都没有,那么就证明老爹没有事情,搞不好就是杨宜捕风捉影,胡说八道,诬陷老爹!   跳出了思维误区,唐毅脑子一下子清醒过来。   以李默的偏浅狭隘的性格,如果他真的有把握,大可以把严党和老爹一起拿下,何必跑来威胁自己呢?   只能说明他心里也没有十足把握,才不得不逼着自己上书,增加胜算。说穿了,李默就是纸老虎,看起来咋咋呼呼,不可一世。但是别忘了,他要对付的人是谁!   严阁老,那可是一两百年来,最工于心计,善于拉帮结派的超级权谋高手。虽然看起来赵文华十分危险,换成其他的皇帝,恐怕早就掉脑袋了。但是嘉靖朝就是不同,就是这么邪性!   从曾铣,夏言,到朱纨,再到张经,李天宠,哪一次不是好人落难蒙冤,坏人逍遥法外。多少年来,都是黑白混淆,乾坤颠倒!如果真讲道理,严嵩早就人头落地了,何至于越活越潇洒。   虽然唐毅不知道严嵩有什么解套的办法,但是唐毅敢说这一场的较量一定是严嵩获胜,落败的必然是眼前气焰滔天的李太宰!   有了这份觉悟,唐毅彻底恢复了自信,心灵的强大让他一下子挺拔起来,面前不再是高不可攀的太宰大人,而是一个即将走向毁灭的歇斯底里的可怜老头。   想到这里,唐毅微然一笑,“李大人,你和严党之间的恩怨那是你们的事情,在下只想说一个严嵩你尚且不是对手,多树敌人对你可不利!”   “小子!你太猖狂了!”   李默充满荼毒地说道:“别以为你见过几次皇上,就真的成了人物,老夫想要捏死你,就像是捏死一只臭虫,天底下没有人会为了你多说一句话。”   “是吗!”   唐毅见李默越是疯狂,他反而越淡定,双方的地位不经意间已经转化了。   “李大人,有些话我是不想说的,不过你既然逼我到了这个地步,那咱们就打开天窗。你为何会如此阻挠开海,难道只是为了维护祖制吗?”唐毅的眼中,充满了鄙视,李默不甘示弱道:“老夫身为朝廷重臣,祖宗家法比天大,是万古不易,谁敢动祖制,谁就要掉脑袋!”   “说得真好听!”唐毅讥诮地说道:“可是你骗得了别人,骗不了我!海禁之策使得商户受损,织工失业,百姓凋敝,朝廷困窘,可谓是一损皆损。不过……有一群人却靠着海禁大发财源,他们就是实力雄厚的闽浙海商,也就是倭寇背后真正的金主!你李大人也是福建人,不知道你参与了多少?”   “你胡说八道!”   李默可真气疯了,对着唐毅,吐沫星子喷了他一脸,咆哮道:“我李时言上对得起祖宗,下对得起百姓,生平做事,从来不愧良心二字。你个小奸贼,竟敢污蔑老夫,老夫绝对不答应!”   刷拉!   四个大汉纷纷抽出了腰刀,不用怀疑,就等李默一句话,就要把唐毅乱刃分尸。   “好一个慷慨激昂的天官大人,在下相信你没有那么下作,可是你身边的人就未必了。”唐毅淡淡一笑:“你阻挠开海,背后有一群人支持,在下推动开海,同样的,也有人在支持我!论起官位你我天差地远,可是论起后面的势力,你李太宰未必是我的对手!请你记住了,如果真的不顾脸皮,大不了掀翻了狗食盆子,谁也别想过好日子!”   咆哮之后,也不理呆如木鸡的李默,直接就往外面闯,四个大汉还要拦着,唐毅把眼睛一瞪,“你们的主子都不成,区区四条走狗,还敢拦着我,都给我滚开!”   舌战春雷的一声吼,四个大汉下意识哆嗦了一下,握着刀把的手不由得松开,唐毅迈着大步,走到了客厅正门,用力一推,明媚的阳光照进来,唐毅微微仰起头,呼吸了几口新鲜的空气,头也不回地往外面走,他还没有出大门,就听到了稀里哗啦的破碎之声,不用问,一定是李太宰发飙。   唐毅微微一笑浑不在意,其实唐毅一直以来都有一种迷思,或许就是穿越者的通病,总是被后世善恶忠奸的评价左右,对于正面人物总是手下留情,瞻前顾后,对于那些反面人物又过分提防,弄得自己神经兮兮的。   还要感谢李默,使得唐毅破除了自我的画地为牢。你是清官如何,你是忠臣又如何,只要挡了我的路,就是我的敌人,相反,那些名声不好的,未必不能为我所用。再说了,历史的评价本来就不靠谱,最可靠的还是自己的眼睛,自己的良心!   唐毅胸中郁积之气都消失的无影无踪,整个人都升华了,步伐矫健,出了小院,到了街口,由于是周朔带他过来的,唐毅不熟悉道路,准备找驾马车回去。突然远处一阵马蹄作响,一个胖大的骑士在一群人的簇拥之下,飞奔而来。   见到路旁的唐毅,骑士急忙连滚带爬跳下了战马。   “行之,外甥!你没事吧?”   来的人正是成国公朱希忠,他几步窜过来,一把抱住唐毅,上上下下,仔细打量。   “行之,还好吧,没受伤?”   唐毅小脸涨得通红,“舅舅,你要是再不松手,我就内伤了。”朱希忠不好意思地松开了唐毅,讪讪笑道:“你不是被人请走了,怎么跑出来了?”   “舅舅,你听谁说的?”   “周朔啊!”朱希忠压低了声音说道:“我本来在家里头练功来的,七太保让人送来了一封拜帖,说是你被人请走了,还把地址给了我。这不,我怕你出事,就带着二十个家将过来。”   唐毅一听,点了点头,“还算他有点良心。舅舅,咱们先回去吧,正好我有点事情要找你帮忙。”   ……   唐毅和朱希忠回到了家里,王世贞他们也都焦急等着,一见面就问唐毅跑哪去了,唐毅也不隐瞒,当即把事情简单地说了一遍。   徐渭一听是须发皆乍,怒骂道:“好啊,堂堂的天官大人,勾结锦衣卫,私设刑堂,是可忍孰不可忍!”   难得,王世贞也赞同徐渭的看法,“李太宰素有清名,可是他这么干事太让人寒心了,我,我去找他理论!”   到底是朱希忠有些见识,他陈着大脸说道:“都先别急,关口是子诚那边,他要是真贻误军机,李默执掌外察,还真有些麻烦。”   唐毅忙说道:“舅舅说的没错,我就是想让你帮着问问……”   正说着,外面又人喊马嘶,曹大章带着头,后面跟着江一麟、庞远、还有上一科的状元陈谨,第一名的庶吉士张四维,兴冲冲跑了进来。   “大喜,大喜啊!”   一走进来,曹大章就扯着嗓子喊道:“子诚兄又立了大功,三江所一战,毙杀倭寇三千,俘虏大船上百艘,军威大震,军威大震啊!”   唐毅一听,豁然站起,急忙抓住曹大章的衣襟,兴奋吼道:“一呈兄,你说的是真的?”   “那还有假!”曹大章笑道:“不信你问问子理兄。”   张四维一脸谦和的笑容,“没错,我刚从兵部得来消息,杨宜调动三路大军攻击陶宅,结果倭寇主力乘虚攻击三江所,妄图攻击绍兴。子诚当机立断,大军回援,水陆并进,大破倭寇,还把王直的义子毛海峰给俘虏哩!” 第337章 儿子要争气   陈谨、曹大章、张四维几个都是嘉靖三十二年的进士,和唐慎同年,而且还都进入了翰林院,被视作未来的储相。   可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他们这一波人混的并不舒服。由于他们的老师是徐阶,天生就被贴上了徐党的标签,而朝局都把持在严党手里,他们能做的就是在翰林院里面聊天打屁,偶尔写写青词,或是撰写实录,玉牒,史书,方志,总而言之,都是非常蛋疼的玩意。   众人当中也有混的好的,比如张四维同学,人家在一年前就被任命为编修,和三鼎甲站在了同一起跑线上。   公平吗?肯定不公平,但是你却羡慕不来。   谁让人家张四维是晋党的明日之星,谁让人家根基深厚呢,严党再强悍,也不敢冒着和晋党闹翻的危险,打压张四维。   虽然如今的朝堂上,明面上看起来是严党第一,李默第二,徐阶第三,三分天下,但是实际上远不是这么简单,很多人都有双重,甚至多重身份。   比如唐毅所属的心学,经过多年的经营,六科十三道的言官之中,有过半数都是心学门人,至于同情心学的,数量就更多,自从严嵩上台之后,不断遭到言官弹劾,除了所谓的铲除奸党之外,还有心学和理学争夺的味道。   至于晋党,虽然由于领袖杨博还蹲在九边吃沙子,没有直接打出大旗,另立山头。但是兵部、户部、吏部、乃至翰林院,国子监等等衙门,都有晋党的人。他们平时不显山不露水,一个个温良恭俭让。可是真正涉及到他们的切身利益,下手之凶残,战斗力之强悍,简直让人瞠目结舌。   除了这些之外,针对太子之位,朝堂之上还有裕王党和景王党,另外还有运河帮,闽党等等,其实想一想,嘉靖选择在西苑躲着也未尝没有道理,毕竟不是每个人都有能力摆平如此错综复杂的关系,索性就来个眼不见心不烦。   当然不管你背后有多深厚的背景,想在官场上混得风生水起,还要看自己的本事。就拿嘉靖三十二年的这一科来说,目前官职最高的不是状元公陈谨,也不是背景雄厚的张四维,而是远在浙江的唐慎!   论起学历,唐慎不过是三甲进士,比不上他们任何一个,可是论起战绩,人家足以秒杀任何一位,甚至有人把唐慎和阳明公相提并论,认为他有望以文官身份封爵。   这可不是瞎说,抛出最初的沙洲大捷不算,唐慎在乡勇练成之后,经历三场大战,先是在苏州大破倭寇,毙杀麻叶,接着王江泾大捷,如今又是三江所大捷,三次战斗,累计毙杀倭寇有两万左右,俨然东南第一干将。   在场的诸位都是消息灵通之辈,早在王江泾大捷之后,有人就保荐唐慎出任福建巡抚,不过由于资历的问题,被嘉靖压下来。可是这一次大胜不能不赏,二合一,唐慎摆脱蓝袍,换上一身大红袍指日可待。   人比人气死人,唐慎不光功劳大,升官快,还娶了成国公的妹妹,简直是人生胜利组,超级大赢家。   有人就不免感叹:“唐子诚是什么都不缺,可是人常说大丈夫难免妻不贤子不孝,谁知道能不能后继有人啊?啧啧,国公的妹妹,肯定是娇生惯养的贵女,能教出好孩子吗?没准日后就有唐慎发愁的?”   另一个也附和道:“是啊是啊,听说唐夫人喜好武艺,和孙尚香有得一拼,万一书香门第出了一个武夫,岂不是大煞风景,大煞风景啊!”   这两位不停你一言我一语,脑洞大开,使劲儿编排着,越说越高兴,羡慕嫉妒恨的心情都消失了不少,重新找回了平衡。   不过有人实在是看不下去了,走到他们的跟前,“我说两位年兄,你们就别替唐大人操心了,还是管管自己家的孩子吧。”   “管?我们家小子很好啊,今年会试考了第七十五名,要是殿试能冲进二甲,我也就老怀大慰了。”   “令郎果然厉害,不过……年兄,你知道会元是谁不?”   “会,会元,不是那位上书修外城的唐毅唐解元吗?听说陛下十分赏识,搞不好这一次状元就要落到他的头上,三元及第,比起商辂商阁老还厉害哩!”这位说着,突然脸色狂变,一哆嗦把舌头都咬出血了。   “滩,滩,滩色汤达人的儿纸。”情急之下,乡音都出来了。   “没错,他就是唐大人的儿子,当爹的三战大捷,当儿子的连中三元,堪称士林佳话啊!”   这一刻,不知道多少人,羡慕的红了眼,羡慕的失了眠。   不过最睡不着的人就要数李太宰李时言。   白天和唐毅一番对话,李默让家人把他抬回府中,坐在了书房里,整个人都不好了。唐毅的话就像是魔音不断在耳边回荡,自己身后有闽浙大族支持,这是连陆炳都未必清楚的事情,小小的唐毅怎么能知道?   李默思前想后,只有两个可能,要么就是唐毅真的背景雄厚,实力强悍,要么就是他聪明睿智,看得透彻。   这两个结果都不怎么好,前一个代表唐毅不是可有可无的小人物,而是可以和朝堂大佬叫板妖孽。至于后一个,则表明唐毅这家伙是个天生的政治家,对乱麻一团的朝局有着敏锐的嗅觉。   无论哪个结果,都不是好消息,而更糟糕的则是二者兼具,那就代表着自己在严党之外,又竖起一个大敌,强敌!   李默的脑袋嗡嗡作响,他勉强支持着起来,让人把唐慎奏疏的副本拿过来,放在面前仔细观看。   杨宜前脚弹劾唐慎,后脚唐慎报捷的文书就送来了,不用问,严党一定不会放过这个机会,杨宜是保不住了,就看火会不会烧到自己身上。   李默打起精神,仔细看着每一个字。   唐慎讲述战斗经过的时候,李默老脸通红,唐慎介绍战果,一串串数字让他咬牙切齿,可是看到了最后,李默却来了精神,甚至不由自主念了出来。   “……微臣命人严刑逼供,从俘虏处得知倭寇首领王直据倭国萨摩洲之松津浦,僭号曰宋,自称曰徽王,部署官属,咸有名号。控制要害,而三十六岛之夷皆其指使。拥兵十万,船只两千,所辖海域,广有数千里,海外蛮夷,悉从调遣……”   这本是一段对倭寇情况的如实描述,唐慎在东南这些年,所见所闻,和曾经的印象完全不同,比如明人都认为海外贫瘠,可是唐慎知道海外盛产金银,远胜大明,比如明人认为蛮夷都是茹毛饮血的野人,可唐慎却发现他们精通天文历法,即便是大明最好的学者也不是他们的对手,此外唐慎还知道他们有最犀利的火枪,有跑得最快的海船,他们在南洋占据广袤的据点,那里有肥沃的土地,可以一年三熟……   唐慎深受儿子影响,同时也是个有责任感的士人,他觉得有必要把倭寇的情况如实告诉朝廷,知己知彼,如果帝国的决策者还靠拍脑门,靠脑补,东南百姓的苦日子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头儿。   唐慎一番苦心,李默丝毫没有体察,但是他却从中找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   果真如唐慎所说,倭寇在海外拥有大片土地,兵马十几万,赵文华此前上书,说什么水陆成功,江南清宴,就成了彻头彻尾的谎言。   这事情说起来也好笑,李默本想着威逼利诱唐毅,帮着他作证,攻击赵文华。唐毅不但没上当,反而羞臊了他老人家一番。   结果呢,唐慎的奏疏,给了李默意想不到的惊喜,凭着这玩意,赵文华的欺君之罪是跑不了的。   李默心中窃喜不已,他对唐慎没有丝毫的感激,只是庆幸唐家父子来不及沟通消息,给了他施展手脚的机会。   必须抓紧时间出手,把赵文华拿掉,顺带整垮严嵩,只要一统朝堂,坐上了首辅的位置,唐毅那个小兔崽子还敢威胁自己吗?   李默筹划着攻势,可是他再快,也快不过殿试,三月十五,在一个光荣的打假日子里,会元唐毅率领着三百多位即将步入官场的新贵,来到了西苑紫光阁,准备接受漫长科举的最后一关——殿试!   殿试殿试,顾名思义,应该在紫禁城的谨身殿举行,可是自从嘉靖避居西苑之后,谁也强不过他,只能把殿试搬到了西苑举行。   东方刚刚破晓,西苑大门洞开,黄锦穿着一身蟒袍,手里拿着拂尘,宛如一尊佛般,带领着大家步入西苑。   不得不说,寺庙进山门的时候,都有一尊坦胸露乳的弥勒佛,黄锦也起到了开门见喜的作用,大家伙紧张的情绪都好了不少。   只是走进了西苑之后,不少人偷偷向四周看去,都眉头紧皱。   怎么和他们想象中的不一样,堂堂皇家园林,不是该高大威严,金碧辉煌吗?为何两旁还有损坏的建筑,虽然有人用绸缎遮了起来,但是再怎么花里胡哨,还是能看到狰狞的伤口,就像当今的天下一样,不过怎么裱糊,还是遮掩不住衰败。   唐毅来的次数多了,不像菜鸟一般惊讶,他现在只有一个念头,要给老爹争气,状元是我的,谁也别想抢走! 第338章 唐毅的乌鸦嘴   皇帝制曰:“朕惟天命立君,以宰于率土,必有分理协助之臣,所谓邻哉也……夫古之元首股肱,真是一体,上下相贤……故朕无知人之哲,能官之智,我欲闻是知能之方,尔多士目睹既真,当有益我知能之道,悉著以对,勿讳勿欺。”   唐毅仔细读着殿试的考题,这是一道策论题,嘉靖问所有考生,用人选官的办法。在殿试之前,徐渭,诸大授,陶大临,大家都凑在一起,猜题押题,徐渭是坚持认为殿试会考有关开海的问题,其他几个人也都非常赞同,一个个摩拳擦掌,把唐毅的文章拿过来,仔细揣摩,王世懋更是大段大段背诵,还逼着唐毅不许用写过的语句。   看着他们这么热情,唐毅是真不忍心打扰他们,可是又不能眼睁睁看着朋友浪费功夫。   “大家别乱猜了,殿试绝对不会考开海的。”   “为什么,难道陛下改主意了?”徐渭不解地问道。   “主意倒是没改,不过多半犯嘀咕了。”唐毅苦笑道:“这次我爹打了大胜仗,可是也告诉了朝廷,东南的倭寇远远没有压下去,甚至说真正的麻烦还在后面。我爹的奏疏肯定会被有心人拿来做文章,阻挠开海。”   诸大授沉着脸说道:“开海通商,须海面平静,商路畅通,欲海面平静,则要剿灭倭寇,剿灭倭寇就需要钱。”   陶大临接过来说道:“朝廷眼下没有钱,因为缺钱,所以才要开海……”   说到这里,在场的几位都傻眼了,怎么成了一个死局啊?反复推演了好几遍,他们怎么都解不开死结,连徐渭都急得冒汗了。   埋怨唐毅道:“行之,你倒是拿个主意啊!”   唐毅把两手一摊,“我又不是庙里的神仙,有求必应,无所不知。开海是个非常麻烦的事情,我只知道必须要拿出花费最省,功夫最小,收益又最大的方案,只有如此才能说服咱们的皇上。”   诸大授嘴角抽搐了两下,“行之,我怎么觉得这是不可能的任务啊。”   “别气馁。”徐渭说道:“这世上主意总比问题多,行之,你说对吧?”   “嗯。”唐毅欣然点头,赞同道:“文长兄说的很对,只是有一点,陛下不会拿如此千头万绪,三言两语说也说不清楚的事情当殿试考题的,大家伙还是要先应付殿试吧。”   幸亏唐毅的提醒,诸大授,陶大临,徐渭,王世懋,曹子朝,大家伙都有了心里准备,没有一棵树上吊死。   面对着烂大街的题目,就要看谁自圆其说的本事强了,唐毅屏息凝神,拿出了最好的状态,简短洁说,上午写好了策论,下午又工工整整抄了上去。等到傍晚时分,主考官将卷子收走,殿试也不用誊录,只等三天之后,就会公布成绩。   唐毅和众人一同出了西苑,抬头仰望,一轮圆月,高挂空中,洁白的月光洒满了一地。经过了残酷的考试摧残,大家伙都没了吟诗作赋的雅兴,匆匆回到了住处,等待三天后的结果。   唐毅一路回来,抿着嘴,皱着眉,一句话都不说。到了住处,唐毅下车就往书房里走,徐渭实在是忍不住了,跟了上来。   “我说行之,你没考好怎么?”   唐毅靠在椅子上,重重叹口气。   “文长兄,你说我算不算灾星?”   唐毅没头没尾冒出这么一句,徐渭一愣,指着自己鼻子苦笑道:“你还想和我比惨是不?”   唐毅一阵心虚,和徐渭比起来,他的日子简直就是蜜罐了,不过唐毅心里头惴惴不安。   “文长兄,我不是矫情,你最熟悉不过,前面的县试府试院试,考一次出一次的麻烦,而且还越来越大,差点连命都没了。好不容易乡试结束,我没事了,北方又地震了,至于会试呢,又被李默叫了过来,差点着了道。”   唐毅煞有介事道:“这次殿试从头到尾,都顺顺利利,考官也没有找麻烦,卷子答得也算不错。可越是平静,我这心里头就越忙得慌,不知道会出什么事情?所以啊,我琢磨着,不要说话,不要出屋,挨过这三天,等着发了榜,说不定霉运就过去了。从现在开始,我就不说话了,有事比划啊!”   唐毅说完,微闭二目,竟然真的盘膝打坐,五心朝天,一声不吭。   徐渭绕着他转了五圈,只留下一句:“你丫病得不轻!”一甩袖子,转身就跑。等到徐渭消失了,唐毅冲着他的背影哼了一声,“我也是为了你们好,谁知道倒霉事落到谁的头上。”   ……   转眼到了第二天,唐毅特意等到日上三竿,想来大家伙都吃过了早饭,才跑到花厅,准备拿点包子稀粥,填填肚子。   他刚走进来,却发现从徐渭开始,几个人谁也不少,一个个大眼瞪小眼,见唐毅进来,都一脸的怪异神色,挤眉弄眼。   唐毅不知道他们玩什么把戏,不过他说了不说话就是不说话,抓起两个包子,端着一碗粥,就要往外走,都到了门口,徐渭实在是憋不住了。   “行之,你可以说话了。”   唐毅一愣,徐渭补充道:“你已经显灵了!”   “不会吧。”唐毅慌忙放下了碗,关切问道:“是你们谁出事了?”   王世懋翻了翻白眼,“我们都没出事,但也都算是出事了。”   唐毅还不明所以,诸大授道:“行之兄,咱们老师出事了。”   “老师?哪个老师?”   “还能有谁,会试主考,大学士李本呗。”陶大临道。   唐毅顿时张大了嘴巴,李本在会试中打压自己,唐毅已经听说了,对于这个所谓的老师,他是没什么好看法。毕竟李本一味听从严党指令,跟着他混只能给奴才当奴才,一点滋味都没的。   嘉靖要赶李本走,唐毅心里头非常赞同,如果李本留在朝中,以老师的名义命令自己,还真不好拒绝,欺师灭祖的罪名是谁也担不起的。他滚蛋了,自己也就清净了。   唐毅虽然这么想着,可是也不能来的这么快啊,总要等到殿试结束之后吧。不然朝廷的体统何在啊!   “你们听谁说的,陛下罢免了李阁老吗?”   曹子朝摇摇头:“哪用得着陛下罢免啊,咱们李阁老自己就把自己给罢免了。”   唐毅听糊涂了,“发生什么事了,快给我说说。”   曹子朝当即滔滔不断,把事情说了一遍……唐毅听完,眼珠子都掉了出来,怪叫道:“这也太扯了吧!绝对能排上本朝的十大丑闻啊!”   原来自从被嘉靖臭骂之后,李本就知道仕途完蛋了,他等着过几个月,抡才大典结束,上奏请求致仕回家。   二十几年宦海浮沉,他在京城的时间甚至比家乡还要长,住的时间久了,就难免有些舍不得。最让李本抓心挠肝,牵肠挂肚的是百顺胡同翠芳楼的周小翠周姑娘。   李本虽然大学士当得窝囊,可是文采过人,年轻时候也是有名的帅哥,深得姑娘们喜爱。当了高官之后,不能继续出入风月场所。   但是也架不住一颗躁动的心,周小翠不但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更难得是熟读经史子集,见识过人,不少京官都去找她,谈心倾诉。   有好事之人就把周小翠介绍给了李本,两个人相谈甚欢,周小翠温存体贴,李本在她面前总能找到男人的尊严,屈指算起来,差不多前后有了六七年的时间,处久了就有感情,周小翠年纪也不小,屡屡有从良的意思,李本就出了三千两银子替她赎身,准备把她带回南方。   也不知怎么回事,周小翠从哪里得知李本失宠,这下子她可就不干了,跟着一个毫无前途的老糟头子,还要远走他乡,哪里愿意,她偷偷找来了一个干哥哥,就准备带着银子逃跑。不巧正好赶上李本赶来,那位干哥哥情急之下,推了李本一把,正巧他的老腰垫在门槛上,只听嘎嘣一声,李阁老两条腿就失去了知觉,疼得昏死过去。 第339章 菜鸟当自强   李阁老和人家争风吃醋,把腰给摔断了,简直就成了有史以来朝廷最大的丑闻。不论是严嵩,还是徐阶,甚至锦衣卫得到消息之后,都立刻下令封锁。   可是有些事情不是想捂就能捂得住的,李本疼昏过去,家人抬着他穿街过巷,往家里跑,好多人都看到了。那个周小翠也是个狠茬子,她和不少朝廷的人打过交道,知道伤了阁老,那是有死无活的大罪。   跑也没用,唯一的生机就是闹大,最好弄得天下皆知,反而可能活下来。于是乎她趁乱跑到了顺天府,投案自首,在大堂上痛哭流涕,说什么李本霸占了她,拆散她的好姻缘,她听说李本要致仕回乡,满以为能逃出魔掌,结果李本又杀来了,情急之下,才推倒了李本,酿成了大祸……   一个娇滴滴的小女子,痛哭流涕,梨花带雨,自然而然能得到同情分,于是乎纷纷谴责李本欺男霸女,无恶不作,是当代的贾似道,祸国奸相。   好家伙,这种烂事八卦本来就解释不清楚,偏偏传播速度极快,没有半天时间,就闹得人尽皆知,等到上面有所察觉,什么都晚了。   事到如今,就算李本不残,也断然没脸在官场上混下去了,都不用嘉靖批准,李本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抹着眼泪上书请罪,自愿抛弃一切待遇,回乡闭门忏悔。   唐毅听完大家伙的叙述,弄清了事情之后,不由得低下了头,陷入了沉思。徐渭只当他心里头愧疚,憨厚地伸出大手,拍了拍唐毅后背。   “行之,你不用自责的,没准还是我克死李本呢!我徐文长还真是厉害,克死爹妈,两位哥哥,媳妇,儿子,现在又加上个老师,对了,行之,你说过那个什么世界纪录,要不要给我写上一笔?就,就叫命最硬的人!”   唐毅抬起头,由衷的拍了拍徐渭的肩头,“文长兄,你的命很快就软乎了,而且不软乎也不行,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啊!”   诸大授和陶大临听出唐毅语气里面的担忧,问道:“行之,李本折了,莫非对咱们有什么损失吗?”   没等唐毅说话,王世懋满不在乎插嘴道:“能有什么损失,他在内阁里说话还顶不上放屁,要是因为他,把咱们都划成了严党,那才是倒霉呢!”   大家伙都是自己兄弟,王世懋也不用装什么尊师重教,反正就是在卷子上写了一个“中”字而已,人家王二公子还认为李本取低了呢!   “行之,你说对吧?”王世懋大咧咧问道。   唐毅仰望着天棚,半晌才痛苦地摇摇头。   “各位兄弟,说句不好听的话,咱们要倒霉了。”   唐毅这家伙主意比谁都多,什么难事似乎都能解决,还从来没有看到他这么忧虑过。诸大授忧心忡忡问道:“行之,不就是没了一个靠山吗,反正李阁老的大腿又不粗,有他没他,能有多少差别?”   “有些东西就像是水,像是阳光,像是空气,有的时候不以为意,可一旦失去了,麻烦马上就到了。”   其他几个人一听这话,忍不住齐声问道:“有这么严重?”   “比你们想象的还要严重一万倍!”   唐毅站起身,在地上烦躁地走来走去。   他努力搜索脑中的记忆……谁都知道科举三年一届,但是恐怕没多少人知道科举也分大小年。   什么叫大年,就是有选庶吉士的年份,明朝考中进士之后,通常有观政学习的阶段,新科进士们会被送到六部等衙门熟悉政务,就和实习生差不多。   而所有观政进士当中,排名前列,擅长书法和文学,又经过朝考选拔之后,会被提拔入翰林院观政学习,而这时候,他们就有了一个专门的名字,叫做庶吉士!   众所周知,在明英宗之后,形成了非翰林不得充任大学士的潜规则,也就是说,你没有考上前三五十名,入选不了翰林,一辈子做官的顶点就是尚书或者是布政使,永远没有进入帝国核心权力圈的本钱。就连靠着大礼议崛起的张璁,他虽然没有入选翰林院,但是嘉靖直接任命他做翰林学士,才得到了进入内阁的资格。但是这种方式需要皇帝绝对强势和无条件信任,而且破坏了规则,又会受到官僚集团的强烈反弹,正因为如此,张璁的首辅当得一直不舒服。   庶吉士如此重要,不是每一科都有,通常是两科选一次,也有连续三科不选的情况,数量绝对比大熊猫稀有,比如嘉靖二十六年就选了庶吉士,张居正就是那一科,嘉靖三十二年也选了,张四维同学还考了第一名。   到了嘉靖三十五年,这一科就没有庶吉士了,也就是科举的小年。当然不选庶吉士不代表进入不了内阁,因为三鼎甲中状元会被授予翰林修撰,榜眼和探花则是翰林编修,就拿唐毅来说,他考不上三鼎甲,那就失去了进入内阁的学历资格。   弄清楚了这一点,就知道有选庶吉士和没有选庶吉士的差别了,人家一科有二三十个翰林官,都能冲击内阁,你这边只有区区三个,兵力悬殊,怎么和别人比啊。   在历史上,嘉靖三十五年的丙辰科,绝对是明朝科举史上弱爆了的一科。   首先第一点,这一科没有选庶吉士,先天不足。   其次,主考官大学士李本只是严党的马仔,没有实力罩着学生。   第三,原本丙辰科的三鼎甲,诸大授和陶大临都活了不到五十岁,对官员来说,绝对是英年早逝,至于第三名的探花郎金达,他倒是命长,很可惜受了严党牵连,早早黯然收场。失去了领军人物,不倒霉就怪了。   而且还有一点是最要命的,丙辰科赶上了新旧交替的时代,从嘉靖三十八年之后,徐党和严党展开了惨烈的厮杀,六部九卿一级的重臣都像是走马灯一般,换的比什么都勤快,很多人只能坐几个月就被赶下台。   上层尚且如此,下面的小马仔还能好吗?   偏巧丙辰科的进士们此时此刻结束观政,进入六部科道,成为中低层官员,说句不好听的,就是两方决战的炮灰。在剧烈动荡的朝局之中,就好像一叶扁舟,在波涛汹涌的大海中上下起伏,随时船毁人亡。   唐毅上辈子能记住的丙辰科进士只有两位,一个是放倒了严嵩的邹应龙,另一个是弄死了严世藩的林润。   这两位都是言官出身,说白了,就是党争的打手,就是操之人手的利剑。由此也可以看出,丙辰科的下场是多么悲催!   唐毅本以为有了自己的参与,丙辰科同学至少会比历史上好一些。可是万万想不到,因为他的存在,把嘉靖驱逐李本的时间大大提前,而李本又自己作死,落了如今的下场。   李本滚蛋不足惜,可是他一走,丙辰科的小菜鸟们都成了没娘的孩子。   娘或许对你不好,但是总归是个大人,别人想打主意的时候,也要掂量一二。况且有李本在,严党就不会对丙辰科太过分,甚至会当成自己人,事缓则圆,至少能给小菜鸟争取一点适应的时间。   可是李本猝然致仕,朝局如此波诡云谲,严嵩,李默的决战即将到来,徐阶又在积极扩充力量。   新科进士们必须立刻站队,不管倒向哪一方,三位大佬都对丙辰科没有任何的情感,纯粹是利用,搞不好就要提前成为炮灰,被折腾得死去活来。   不光如此,李本空出来的内阁大学士之位,必然成为各方争夺的焦点。   唐毅此前已经听到了风声,严党要运作赵文华入阁,同样的李太宰也不会放过大学士的位置,肯定会疯狂抢夺。   另外更让唐毅惴惴不安的则是徐阶,徐阁老也到了必然出手的时候,不管赵文华还是李默,谁入阁他都会一朝失势,从勉勉强强的大佬变成可怜的马仔。   而徐阶一方呢,够资格冲击大学士的并不多,能得到各方认可,又让嘉靖满意的,唐毅思前想后,只有一个人,那就是他的老师唐顺之!   一想到老师可能入阁,唐毅不是满心欢喜,相反是一个头两个大。   正所谓江山易改禀性难移,让唐顺之这么富有正义感的人入京,他面对着蝇营狗苟,能忍得住吗?   更何况即便徐阶推举了老师,唐顺之也未必能入阁,搞不好还会受到严党和李默的联手打击……   唐毅是越想越觉得毛骨悚然,自己的同学,自己的老师,都面临着前所未有的危机。他把自己的推测和在座的几位说了一遍,诸大授,陶大临,王世懋,曹子朝,徐渭,全都瞪大了眼珠子,他们再聪明敏感,也没有先知先觉的本事,能推演出这么多事情,可是听唐毅说完,他们是怎么想怎么有道理,越来越浑身冰凉,简直掉到了数九隆冬,上下牙不停磕碰,诸大授和陶大临甚至都后悔参加科举。   徐渭抓了抓头,问道:“行之,实在不行,咱们去投靠徐阶吧,他毕竟是心学……”   没等说完,王世懋就摆手道:“文长兄,徐阁老也是门生一大堆,他能照顾自己人就不错了,岂会真心在乎咱们的生死?”   诸大授无奈道:“我赞同敬美的看法,后妈就是后妈,靠不住的。”   大家伙吵了半天,目光都落在了唐毅身上,要命的关头只有他拿主意了。   “我们谁也不靠,就靠自己!”唐毅咬着牙说道。 第340章 西苑看戏   初升的太阳洒出金色的光芒,落在朱红的院墙、黄绿琉璃瓦中间,映衬出华贵的紫光,矗立在四百名新科进士面前的就是象征着帝国威仪的紫禁城。   新科进士当中,除了唐毅上辈子逛过几次,还穿着龙袍照了相之外,其他人别说进来,连在外面张望都不行。   不过这一刻他们可以放肆地领略帝国心脏的风采了,就连等候多时的礼部和鸿胪寺的官员都笑眯眯耐心地等待,因为这一刻是十年,甚至几十年寒窗苦读,熬干了心血,熬白了头发,从稚子少年,变成中年大叔,拼了无数青春、银两、才智才能换来的。   美得就像是一场梦,谁都想多梦一会儿,他们放肆地打量着面前的午门。居中向阳,位当子午,故名午门!   其前有端门,承天门,大明门,其后有奉天门。各门之内,两侧排列整齐的廊庑,层层递进,布局宏大。   严格按照自古以来形成的“五门三朝”布局制度,强烈地突出皇宫建筑威严肃穆。东西北三面城台相连,环抱一个方形广场。北面门楼,面阔九间,重檐黄瓦庑殿顶。东西城台上各有庑房十三间,从门楼两侧向南排开,形如雁翅,也称雁翅楼。   在东西雁翅楼南北两端各有重檐攒尖顶阙亭一座。威严的午门,宛如三峦环抱,五峰突起,气势雄伟,故俗称五凤楼。   不光是建筑雄伟壮观,在四周站立的侍卫更是身高面大,孔武有力,身上穿着大红的飞鱼服,手里拿着金瓜斧钺,在阳光的照射下,宛如一个个金甲天神,好似传说中的黄巾力士。   新科进士们满心兴奋,又被皇家威仪震撼,一个个涨红了脸,攥紧了拳头,不停交头接耳,窃窃私议。   所说的内容无非是谁会成为今科的状元,谁是三鼎甲。   每当提到这个问题的时候,大家伙都会不由自主地偷瞄人群中间的那个年轻人。   不到四百名进士当中,平均年龄在三十三岁多,有一大票四十多岁的大叔,甚至有五六十岁的小老头,他们的儿子甚至都要比唐毅大许多。   但就是这个少年郎,创造了科举史上的奇迹,从参加童子试以来,五次大考,从未失手,而且是一路过关斩将,如今已经有了解元和会元,两元加身,就看最关键的状元会不会落在他的头上了!   令人奇怪的是大家对唐毅竟然生不出多少羡慕嫉妒恨的情绪,仿佛一切都是他应得的。就在大家通过会试之后,就有不少前辈感叹地对他们提到“长安居不易”。   普普通通租一个小院,就要十几两银子,位置好一点,院子规整一点,就要二三十两以上。   而新科进士起步也不过六七品的小官,通常无权无势,只能守着可怜巴巴的俸禄,看前辈们吃香的喝辣的,干咽口水。   不少家境贫寒的进士只能靠着借钱度日,其中的滋味自己最清楚……不过好在一切都过去了,从今科开始,紧挨着正阳门,就有宽敞整齐的四合院等着大家伙。   喊了多少年的书中自有黄金屋,总算变成了现实,而帮他们争取到这一福利的就是丙辰科的大班长,唐毅唐行之!   虽然唐毅进京以来相当低调,但是官场上从来没有秘密,大家伙都知道他圣眷正隆。尤其是李本猝然致仕,失去了老师的可怜娃,都把希望寄托在了班长身上,看着唐毅的目光中,多了一份难以言说的东西。   有期许,也有怀疑。   享受着万众瞩目,也享受着万方炙烤,唐毅并不好受,他倒不是担心状元谁属,而是源于昨天的西苑的一番惊心动魄的较量……   唐毅看出了丙辰科的危机,作为一个野心勃勃的家伙,唐毅是不会坐视同科的天然盟友成为炮灰的,哪怕为了自己,也要把他们保护好。试想一下,三四百人,哪怕他们都只当县令,那也是好几百个县,整个大明朝也不过两千多个县,这是一股何等强悍的力量,前提是他们有足够的时间成长起来。   唐毅思前想后,就准备让诸大授、陶大临等人,代表他向所有同学发出邀请,大家先通通气,看看有多少人愿意靠过来,又有多少人堪用。   正当大家伙忙活的时候,一驾马车突然到了唐毅的住处,从车帘里面探出一张弥勒佛般的小脸。   “唐兄弟,快随着咱家去西苑。”   来的人正是黄锦,唐毅不敢怠慢,急忙随着他上了马车,一溜烟儿进了西苑,黄锦跑进去,没一会儿就抱着一身小太监的衣服跑了出来。   “黄公公,这,这是什么意思?”   “别问了,都是皇爷吩咐的,你赶快换上。”   唐毅一头雾水,看着太监的衣服他就嘬牙花子,我又不练葵花宝典,给我这玩意干嘛!   黄锦也管他嘟囔着嘴,赶快帮着唐毅换好衣服,又看了看脸上,幸好唐毅年纪不大,胡须也没长出来,再加上眉清目秀的,不仔细看,还真看不出来破绽。   “唐兄弟,咱家知道你爱干净,衣服都是新的,赶快跟咱家进去,一会儿有一场好戏要演呢。”   唐毅稀里糊涂,被黄锦拉近了精舍,嘉靖正坐在八卦云床上面打坐,唐毅进来,他正好收功,也没说话,只是指了指门口。唐毅见另一面有个小太监抓着帷幔,他只好站在了这边,也抓着暗黄的丝绸帷幔。   刚站好,就听到太监操着公鸭嗓喊道:“宣严阁老,徐阁老,李尚书觐见。”   “嚯,三巨头会议啊!”   唐毅就是一惊,急忙屏息凝神,小心看着。   没一会儿,高大的严嵩,晃着佝偻的身躯走在前面,中等身材,行动矫健的李默只差了他一个身位,至于短小精干的徐阶,则是最后一个。   从这三位的身材也看得出当前的情况,严嵩是当之无愧的老大,李默是跃跃欲试,要取而代之,至于徐阶,谁要是把他当成了打酱油的,那保证有好瞧的。   三位向嘉靖行过大礼之后,嘉靖让他们平身,黄锦给严嵩搬了一个绣墩,没等严嵩坐下,嘉靖又说道:“给李大人也搬个墩子。”   “是。”   李默眼前一亮,别小瞧区区的座位,对于嘉靖这种神叨叨的皇帝,任何一个微小的动作都饱含深意。   以往群臣当中,只有严嵩有座位,如今自己也有了座位,莫非说自己在嘉靖的心中已经和严嵩平起平坐,甚至取而代之?   李默强压着激动的心情,急忙叩谢圣恩,说了一大堆的废话,而后坐在了绣墩上,还用挑衅的眼神,睥睨了严嵩一下。严阁老自始至终,就宛如一尊雕像,充分展示了什么叫做不动如山。   两大巨头都坐下了,徐阁老就显得越发尴尬,好在嘉靖没有忽略他,说道:“黄锦,让徐阁老也坐下吧。”   黄锦又急忙搬了一个墩子过来,徐阶激动的眼泪都快流出来,慌忙跪倒,谢恩的话不断。   “行了,都是一把年纪的老臣,你们宵衣旰食,替朕打理着江山,谁的肩头都有千斤重担,难啊!”   严嵩就好像看到了猎物的枯叶龟,迅速出动,把那二位都甩在了身后,只见严嵩老眼发红,痛心疾首说道:“陛下体恤我等臣子,是老臣几辈子修来的福气,然则天下如蜩如螗,皆是臣等无能,请陛下治罪。”   唐毅心中好笑,“你还知道自己无能,怎么不赶紧滚蛋呢!”   显然嘉靖不像唐毅一般想,而是笑道:“修道难,治国也难,陶天师和朕说过,从五十岁到六十岁,是一个坎儿,一步一关,朕要冲过去,就能玄功大成。到时候朕做了神仙,自然会让天下风调雨顺,不过在这之前,你们可要替朕把江山打理好了。”   严嵩当即感激涕零,跪在地上抹着泪说道:“老臣虽然年迈,可是听陛下这么一说,浑身都是劲儿,哪怕拼了一把老骨头,也要护持陛下,等到玄功大成的那一天!”   好一个忠心耿耿的严阁老,差点没把李太宰给气死过去。   你今年都七十八了,还要干十年?真要把茅坑蹲到死,不给别人活路啊?   李默咬了咬牙,心说老东西,你的把柄落在了我的手里,还想干十年,我看你连十天都过不去!   想到这里,李默起身说道:“辅佐陛下修成玄功,乃是臣等职责,臣以为为了让陛下安心修炼,更应该整肃吏治,剔除昏聩贪鄙官吏,方能天下大安,国运昌隆。”   嘉靖笑道:“说的有理,朕不是让你主持外察吗,如今查得怎么样了?”   “启奏陛下,臣已经罢黜调任三百八十余名外官,另外六科给事中王鹤,御史霍冀等考察拾遗,又罢黜布政使王桥,按察使余勉学,下狱参政陈光华,周大礼,刘汀等十余人……”   唐毅对于李默念的人名一个都不知道,不过他敢说,其中九成九都是严阁老的人,李太宰下手也真狠,照这么下去,严党怕是只能龟缩在京城,别想出四九城一步了。   唐毅盘算着,可是李太宰却还不满足,又大声说道:“臣主持外察,职责只限于十三道的臣子,然则京官之中,也有祸国巨奸,臣不敢不说!”   李默的话掷地有声,唐毅差点被吓趴下,难怪黄锦说是一场好戏呢,敢情李太宰要发动总攻了。想想两天之前的一幕,唐毅不由得把心脏提到了嗓子眼,就看严嵩能不能保住干儿子赵文华了…… 第341章 厚黑高手   “李默,你所说的祸国巨奸,不会就在精舍之中吧?”嘉靖幽幽问道,听不出喜怒,李默躬身说道:“臣所言之巨奸并不在精舍,可是却和精舍中的某人有关系。”   “说,他是谁?”   李默扫了眼严嵩,大声说道:“就是首辅严嵩的义子干儿工部尚书赵文华!”   果然!   李默要对赵文华下手了,唐毅等着这场戏不是一天两天了,只是万万想不到,他竟然有机会亲身观察,实在是三生有幸。   在唐毅的心中,严嵩父子做了那么多恶事,得罪了那么多人,他们还能二十年屹立不摇,实在是太令人费解了。今天就是最好的机会,唐毅有种感觉,只要他找到了严阁老的成功秘诀,就能在嘉靖朝所向睥睨,无所畏惧。   唐毅瞪大了眼睛,竖起了耳朵,不放过一丝一毫的细节。就听嘉靖说道:“赵文华又有什么罪?”   “欺君!”李默气势十足地说道:“去岁赵文华上书言说海陆成功,江南清晏,可是不到四个月,倭寇再度大举入侵,苏松浙江,乃至福建山东,各地均遭到倭寇袭扰,万里海疆,烽火连天,生灵涂炭,百姓奔走嚎哭,士兵疲于奔命。”李默痛心疾首说道:“所有一切,都证明赵文华在撒谎,在欺瞒朝廷,欺骗陛下,如此恶贼岂能再留在朝堂?不单赵文华要抓,举荐赵文华的人也要一体领罪!”   李默一上来就杀气腾腾,毫不客气,把严阁老都拖下了水。嘉靖眉头微蹙,看了眼严嵩,问道:“严阁老你怎么看?”   严嵩好像刚刚缓过神来,茫然说道:“抓,有罪就要抓。”   嘉靖哂笑道:“那可是你的干儿子,舍得吗?”   一听这话,严嵩扑通跪倒,痛哭流涕道:“朝堂之上没有父子,只有君臣,不管是何人犯罪,只要证据确凿,一定要抓,区区赵文华不值一提,就算老臣和犬子犯了天条,也愿意一体领罪。”   听着严嵩的话,唐毅喷了口老血,这未免也太容易了吧,你可是最大的BOSS,怎么随随便便就跪了,不带这么玩人的,小爷为了看这场戏,都装成太监了,牺牲多大,你们就给我看这个?   唐毅在心里头骂娘,嘉靖却感叹地点头,严嵩还是识大体的。   “李默,赵文华和你一样,同为六部尚书之一,眼下又担着外城修筑的差事,你想弹劾他,可要有真凭实据才行。”   “启奏陛下,臣不敢胡言乱语,赵文华去岁上的奏疏人所共知,数日之前,闽浙总督杨宜,浙东兵备副使唐慎,前后上书,二人所奏之事纵然不同,但是却都提到倭寇之事,尤其是唐兵备更是言说东南海上有十几万倭寇,数千艘船只,倭寇首领更是穿龙袍,建朝廷,俨然海外皇帝,不可一世。”   李默也挺郁闷的,他把唐家父子都恨坏了,可是却不能不引用唐慎的内容,谁让杨宜胡乱指挥,弄得大败而归,一点都不给李默做脸,也幸亏有唐慎的奏疏,不然李默都不知道怎么发动攻势才好。   “试问,倭寇势力如此之强,能是半年不到的时间凭空变出来的吗?王直有撒豆成兵的本事不成?依臣所见,要么就是唐慎在撒谎,要么就是赵文华撒谎?”   “嗯!”   嘉靖脸色黑了起来,“唐慎朕是信得过的。”言下之意,赵文华就不确定了。   “严阁老,你以为该如何处置赵文华?”   严嵩没有一点迟疑,脑子快得不像要八十的人。   “查,严查到底,不管涉及到谁,一个也别放过。”严嵩咬牙切齿道:“不管是任何人,只要辜负了圣恩,敢欺瞒陛下,就是老臣的敌人,不把他碎尸万段,老臣决不罢休。”   严嵩须发皆乍,神情激动地说着,唐毅强忍着抠耳朵的冲动,眼珠子都碎了一地。   这还是印象中权倾朝野,老奸巨猾的严嵩吗,看他的架势,简直比起李默还要恨赵文华,难道说严嵩要认输了,或者说他觉得保不住赵文华,所幸就把他切割干净。只是严老头未免也太状况外了。   李默磨刀霍霍这么久,一个赵文华怎么能满足他的胃口,他绝对会宜将剩勇追穷寇的。唐毅刚想到这里,就听李默说道:“赵文华犯下大罪不光是欺君一件,他还和浙江巡抚胡宗宪一起,贪墨超过半数的军饷,中饱私囊,臣以为也要一并查清楚。”   嘉靖懒得多话,只是看了看严嵩,那意思是你的干儿子,你自己解决。   只是严嵩颤颤哆嗦,起身对李默深深一躬。   “李部堂,赵文华是老夫义子,老夫疏于管教,才致使他狂妄无知,大话连篇,铸成大错。老夫多谢你的指点,老夫以为对于涉案罪员都要严惩不贷,不只是赵文华,就连胡宗宪也要查。”   清仓大酬宾啊,买一个还要送一个,严嵩连胡宗宪都放弃了,这让唐毅大惑不解,严嵩到底是不是吃错了药,想要自废武功,嫌自己死的不够快吗?   就见严嵩一脸愧疚,仿佛真的没脸见人一般,对着李默说道:“李部堂,你以为还要查办什么人才好?”李默愣了一下,他显然也没有料到严嵩会放弃的这么快,深吸了口气。   暗说这是你自己送上门了,别怪我给你来个一网打尽!   李默冷笑道:“呵呵,赵文华欺君贪墨,东南官场上这么多人都不知道上书揭露,多半都是和赵文华有所牵连。依下官之见,刘焘,谭纶,俞大猷,卢镗,汤克宽等文武皆有贪墨的可能,应该派遣得力人手,前往东南调查清楚。”李默阴森森笑道:“严阁老,你以为如何?”   “好,李尚书是个果断的人,老夫不如。”严嵩说着四处看去,那意思就要立刻要找纸笔起草旨意。   严嵩投降了,眼看着胜负就要见分晓,嘉靖突然站了起来,怒道:“严嵩,李默,按照你们所说,把赵文华,胡宗宪,还有那么多文武都抓起来,东南的局势要交给谁,谁能替朕顶着?”   “这个……”李默一愣,忙说道:“启奏陛下,浙直总督杨宜,苏松巡抚曹邦辅,皆是干练之才,有他们在,东南绝不会出乱子。”   “是吗?”嘉靖抓起唐慎的奏疏,一抬手,扔到了李默面前。   “你好好看看,杨宜干了什么?胡乱命令,调动唐慎大军攻击陶宅,幸亏唐慎见机得早,及时领兵回援,才阻击倭寇主力成功,三江所大捷。连区区倭寇残匪都对付不了,似这样的人,还能留在东南吗?”嘉靖提高了声调。   李默嘴角一抽搐,说实话他当然不愿意折损杨宜,可是为了把严党逼上绝路,他也不得不壮士断腕了。   “启奏陛下,杨宜帅才不足,可是曹邦辅用兵如神,在浒墅大破倭寇,功勋赫赫,让他接任浙直总督,是最好不过的人选。”   “严阁老,你的意思呢?”嘉靖问道。   严嵩揉着发红的眼睛,痛心疾首说道:“陛下,老臣没有意见,老臣只有满腹愧疚,前番推荐赵文华,他在东南两年有余,连战连捷,声名远播,陛下信之,用之,回京之后,陛下更是百般恩宠,不只加封户部尚书,更是将修筑外城的事情交给他。一时间赵文华名满天下,堪称群臣表率,想不到他竟然是一个驴粪球外面光,一肚子草包,要查他,更要查他在东南所用之人,除了兵备副使唐慎之外,其他人都要一个不落,务必斩草除根,东南才能太平。”   严嵩不止一次提到要严惩,而且不停加码,从最初赵文华一个,到胡宗宪,再到赵文华用过的所有人,如果不认识的,甚至都怀疑真正和赵文华有仇的是严嵩,而非李默。   正所谓旁观者清,唐毅在一旁看着,一次两次,他渐渐摸出了严嵩的路数,不由得在心中给老家伙竖起了两个大拇指,真他娘的太高明了!   说白了严嵩用的是什么招数,就是补锅法——做饭的锅漏了,请补锅匠来补。补锅匠一面用铁片刮锅底煤烟,一面对主人说:“请点火来我烧烟。”他乘着主人转背的时候,用铁锤在锅上轻轻的敲几下,那裂痕就增长了许多,及主人转来,就指与他看,说道:“你这锅裂痕很长,上面油腻了,看不见,我把锅烟刮开,就现出来了,非多补几个钉子不可。”主人埋头一看,很惊异的说:“不错!不错!今天不遇着你,这个锅子恐怕不能用了!”及至补好,主人与补锅匠,皆大欢喜而散。   严嵩不断加码,悄然之间,把赵文华的身价不断推升,本来赵文华在东南由于张经压着,就是个打酱油的,后来虽然扳倒了张经,他又一门心思捞钱,除了胡宗宪之外,赵文华没什么心腹,就连胡宗宪和他也只是互相利用而已。   可是经过严嵩这么一弄,就仿佛东南的大局是赵文华一手打造的,要拿下赵文华,就要彻底清洗东南,要动无数文武的官帽子。   杀一个赵文华容易,如果把东南所有文官都拉进去,大开杀戒,那可大大超出了嘉靖的承受范围,只见嘉靖面色不停变幻,突然语重心长说道:“严嵩,赵文华也不是十恶不赦的,他还是替朕办了不少事,不能一篙子打翻一船人吗!” 第342章 嘉靖的奇特属性   贪墨欺君,祸国殃民,怎么看赵文华都是死路一条,唐毅绞尽脑汁,也没有想出能逃得过惩罚的方法,可是人家严嵩就做到了,当嘉靖说出不能一篙子打翻一船人的时候,鬼门关就出了一丝缝隙,足够赵文华逃出生天了。   恰恰在这时候,唐毅也终于如梦方醒,把严阁老的伎俩看了个通透,他差点要叫出来,单从权术来看,唐毅忍不住给严嵩一百零一分,多出来的一分是让他继续骄傲,要是不骄傲,世上再也无人能对抗严嵩,只能等着此老一天天凋零,因为人类已经无法阻止他了,只有上天,才能收走这个妖孽!   作为本朝第一大奸党,严嵩的势力遍及京城的犄角旮旯,稍微有点风吹草动,他都能一清二楚,就算李默有陆炳支持,在情报上面也讨不到便宜。   李太宰揪着东南的事情,要对赵文华下手,严嵩早就知道,其实作为六部当中权柄最弱的工部尚书,在朝堂上本是可有可无的角色。   此前严党也折损了吏部尚书万镗,刑部尚书应大猷等人,也没见严党伤筋动骨,反而越发兴旺。可是赵文华却和普通人不同。   首先赵文华对严家父子最为忠心,做事也最卖力气,指哪打哪,任劳任怨,不管是严嵩,还是严世藩,也包括严嵩的妻子欧阳氏,赵文华都伺候的舒舒服服,熨熨贴贴,在众多走狗鹰犬当中,他是第一位的。   其次赵文华在东南蹲了两年多,功夫不负有心人,他把胡宗宪收入帐下,使得严党的势力终于有望把持东南,染指军权和财权,这对于臭名昭著的严党来说,是攸关生死的事情干,如果赵文华折了,胡宗宪跑了,他们几年的筹划就化为泡影,这个损失严党承受不起。   第三就要说到眼下内阁的情况了,李本滚蛋了,只剩下严嵩和徐阶两位阁老,递补新人的声音起来,严党最有资格的就是赵文。如果在这时候,让李默干掉了赵文华,踏着他的尸体,进军内阁,世人会怎么看?没有入阁的李太宰都比严阁老厉害,一旦入了阁,岂不是能和严阁老分庭抗礼,甚至取而代之。   人心是很微妙的事情,万一大家都接受了这个观点,严党没准就真的要土崩瓦解。   所以,赵文华必救!   但是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赵文华最大的问题就是欺君,这也是嘉靖最不能容忍的,别忘了张经就是以因为这个罪名,在大胜之后黯然收场,要不是唐毅费尽心机,老头子早就身首异处了。   说到了这里,就不得不说严阁老的高明,他一不给赵文华讲情,二不替赵文华狡辩,反而是一副大义灭亲,除恶务尽的模样。   唐毅分析,这种态度至少带来两种好处,第一向嘉靖表明我是忠心的,是一心替你着想的,哪怕是我最亲的干儿子,杀起来也毫不手软,至于第二条,那就不得不说嘉靖性格中的弱点。   作为整个大明,在位时间第二长的皇帝,嘉靖十五岁登基,刚上来就面对着两朝元老杨廷和的强大压力,换成普通皇帝,多半会选择暂时屈服,忍辱负重,等着羽翼丰满,等着老臣凋零,可是嘉靖没有,他做出了两千年历史上都不多见的壮举。   以大礼议为突破口,凭着自己手上少得可怜的筹码,同整个官僚集团作战,这一战就是二十多年,难度不下于一个小童生考上状元郎。   作为一个后世的人,唐毅深知,在十几岁到二十几岁,差不多就是一个人性格和观念的形成期,留下的烙印,不管是好的,还是坏的,都是难以磨灭的。   唐毅上辈子接触过各个年龄段的人,六七十岁的人欣赏红色俄国,四五十岁的提到日本赞美的总是很多,二三十岁的喜欢仰望灯塔,等到了更年轻的一批人,更多的则是唯我独尊,霸气十足。   虽然不是所有人都这样,但大体上有这么一个趋势……   嘉靖这个娃很不幸,在他叛逆的青春期,和臣子展开了旷日持久的大礼议,虽然他获得了酣畅淋漓的胜利,但是也种下了他对臣子根深蒂固的偏见和不信任。   总有刁民想害朕!   这就是嘉靖的潜意识,故此越中四谏,杨继盛,沈炼,还有无数忠贞之士,他们上书弹劾严嵩,在嘉靖看来,这些人不是要对付严嵩,而是项庄舞剑,最终目的是要打自己的脸,是要抢班夺权。   有了这种念头,上书的人还有好下场吗?   其实嘉靖不是不知道严嵩父子胡作非为,也不是不清楚他们干的坏事,但是有一点,严嵩对自己忠诚,而且是只对自己忠诚!不在乎什么祖宗规矩,道统传承,只要自己下令,无论多难,严嵩都尽力办到,用伺候祖宗一样的心态伺候着嘉靖。   十几年如一日,就算是一块冰也给捂热了。   看着严嵩对赵文华如此无情,就勾起了嘉靖心中的感慨,恻隐之情油然而生。   当嘉靖不再冲动的时候,他的理智就回归了,而且嘉靖也被忽悠糊涂了,以为处置赵文华,就是处置东南所有文武官吏,嘉靖毕竟不是崇祯那个傻缺,知道不能自毁长城,赵文华的生死和东南大局比起来,还是无足轻重的。   唐毅在旁边冷冷看着,李默之所以失败,就是因为他贪多贪全,如果不想着一网打尽,把胡宗宪等人都牵涉进来,只是瞄准赵文华一个,说不定此时赵文华已经被扔到诏狱里头等着砍脑袋了。   唐毅不由得想起什么叫统一战线,什么叫联合次要敌人,对付主要敌人,什么伤其十指不如断其一指……真他娘的是至理名言!   果然,当嘉靖口风一松,严嵩急忙装作感激涕零,又痛心疾首地说道:“赵文华这个混账东西,在东南待了那么久,连倭寇有多少都弄不清楚,在海陆都打了胜仗,就以为天下太平了,简直是把军国大事当成儿戏,辜负了陛下的信任,老臣以为无论如何,昏聩无能,谎报军情的罪是不能不罚的。”   好么,几句话就被欺君的大罪变成昏聩无能,严嵩避重就轻,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本事真是让唐毅叹为观止。   嘉靖却没有觉察出严嵩话语的问题,反而用手指敲击着唐慎的奏疏,感叹说道:“朕看过了,唐子诚也是俘虏了众多倭寇,从他们嘴里硬生生掏出来的,东南的文武也就是他最有心,对朕忠诚不撒谎。说赵文华欺骗朕,那个杨宜和曹邦辅在东南的时间也不短了,他们怎么不知道报告,反倒是打了败仗,急着跳出来诬陷忠臣。”嘉靖越说越气,怒骂道:“杨宜命令三路大军攻击陶宅,胡宗宪和唐慎都反对,结果他还一意孤行,连倭寇主力都不知道在哪,要不是唐慎当机立断,搞不好绍兴城都要丢了!他还有脸先上书弹劾,真是无耻之尤。严阁老,你马上拟旨意,把杨宜罢免了。”   嚯!   剧情越来越精彩了,李默不但没拿下赵文华,反而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他气得直翻白眼,可是盛怒之下,也不敢顶撞嘉靖,只能一双荼毒的眼睛,不停扫过严嵩,恨不得把这个老朽撕成八瓣。   可是严嵩丝毫不在乎,比起李默,他害人的手段更加精妙,只见严嵩从袖子里拿出一份奏疏,托着献给了嘉靖。   “启奏陛下,这是浙江巡抚胡宗宪的上书,请陛下过目。”   嘉靖接过,一目十行看下来,没等看一半,就气得须发皆乍,怒吼道:“抓,让锦衣卫把杨宜给抓进京城!”   为何嘉靖会如此愤怒呢,原来杨宜为了填补狼士兵的空缺,大肆调集客军进入东南。   就在不久之前,距离最远的川军也赶到了,他们来了之后,却发现军营住处都被其他客军占据,他们没吃没喝没住,大老远的跑来,谁能忍下这口气,恰巧听说原本给他们的军营被山东兵抢走了,好家伙,双方都不是好脾气,川兵拉着队伍和山东兵好一顿大战,弄得血流成河,死伤过千。   看到这里,嘉靖哪能不生气,赵文华再不行,他还能约束住手下,杨宜可倒好,外面一无所知,连手下也是一筹莫展,这样的人岂能放过!   嘉靖的一腔怒火都撒到了杨宜身上,不用严嵩多说,直接下令抓人。   黄锦连滚带爬,急忙出去传旨,嘉靖还不解气,抓起奏折撕扯粉碎,又是指天骂地,好一顿痛骂,李默狗血淋头,别提多凄惨了。   足足过了好一会儿,嘉靖才平静下来,“严阁老,你看东南要怎么办?”   “启奏陛下,老臣以为一事不烦二主,赵文华在东南多年,了解情况,还是让他南下督师,胡宗宪和唐慎都是可用之人,有此二人辅佐,东南大定指日可待。”   严嵩也知道嘉靖未必信任赵文华,给他拉来了两个帮手,不过他老头还是低估了嘉靖的智慧,换句话说,也低估了东南在嘉靖心中的分量。   赵文华虽然躲过了欺君大罪,可是贪墨军饷的事情还没算呢,嘉靖要力推东南开海,到时候金山银山涌进来,让赵文华跑到东南盯着,那银子还不都落到严家的口袋里。   “严阁老,外城离不开赵文华,东南总督一职还是交由百官廷推吧。”嘉靖长出口气,“咱们君臣该谈谈开海事宜了。” 第343章 和嘉靖吹牛皮   唐毅正在品味严阁老的高招,突然听到了“开海”两个字,他才恍然大悟,原来嘉靖把自己叫过来,不是为了看戏而已,而是让自己了解三巨头的态度。唐毅微微抬起头,发现嘉靖冲着他咧了一下嘴角,随即又盯着面前的三位大臣。   “徐阁老。”   “臣在。”徐阶恭敬地站起身,哈着腰。   嘉靖笑道:“这几年户部的事情朕都让你盯着,朝廷近些年收入多少,支出多少,又有多少亏空,你心里可有一本账啊?”   “启奏陛下,近年以来灾荒不断,南北都要战事,兵连祸结,开销非常大。”提到了财政,徐阁老白皙的面孔都缩成了葡萄干。   “就拿去岁为例,各地征收税银折合白银三千二百余万两,扣除地方预留,解送户部的只有三百七十多万两。”   唐毅默默听着,心里又骂开了,地方税收和朝廷税收差距差不多十倍,大明朝的税制还真他娘的奇葩。   一切的源头都在朱元璋身上,这位明太祖文韬武略勤政爱民那是没得说,唯独一点,对于经济财政的认识几乎白痴,他认为把税收上来再发下去,是脱裤子放屁多此一举,不如干脆让地方留足了,剩下的再解送京城。   可是他忽略了税收不只是收上来发下去那么简单,更是一种资源优化配置的权力。   就比如眼下,如果户部能有千万两以上的收入,面对东南的倭寇,大可以拨出二三百万两专款专用,练兵,造战船,有个三两年,东南说不定就安宁了。   可是眼下却不行,户部只有可怜兮兮的几百万,还要发放俸禄,还要修建宫殿,水利,七扣八扣,什么都干不成。   有人要问,既然如此,能不能把税制改了,优先保证国库呢?   想象后世税制改革也就明白了,这玩意究竟有多难!   更何况大明朝还有一个重如泰山的祖制压着,穷疯了的嘉靖都不敢碰这一块,宁可把希望寄托在海上……   徐阶继续说道:“去岁年入减少一百万两有余,可是支出却多了二百万两,多出来的钱主要是赈济灾民,修筑黄河堤坝,疏通漕运,还有增加东南募兵。”徐阶故意没说修宫殿,可是谁都心知肚明。“仔细算来,去岁一年的亏空就有接近三百万两,幸亏外城修建不但没用朝廷一分钱,还从大户手里借来了一百多万,弥补亏空,总算是熬过来了。可是历年亏空加起来已经多达八百多万两,朝廷借钱固然比印子钱利息要低,可是一年算下来也有六七十万两。如果朝廷不能拿出办法开源节流,只怕要不了多少年,辛辛苦苦征上来的税要有三成,甚至更多都用来还利息了。”   徐阶条理清晰,给君臣们算着账,严嵩的眉头紧皱,跟吃了苦瓜一样。李默渐渐从刚才的落败之中缓了过来,眼珠不停转动。   户部这么大亏空,毫无疑问都是严家父子闹出来的,陛下再护着他们,总不能拿老朱家的江山开玩笑。李默不停盘算着,寻找反击的突破口。   嘉靖听徐阶念叨,就好像听丧歌一般,烦躁地摆摆手。   “成了,不要说了。”嘉靖仰天长叹,“都说朕富有四海,可是除了这几座宫殿,朕还有什么?”   严嵩老脸通红,忙跪倒在地,“都是老臣理财无方,以致国库空虚,请陛下治罪。”李默和徐阶也都跟着跪倒,口称:“臣等无能。”   “要是觉着无能,都滚家哄孩子去。”   三大巨头被嘉靖说得没趣,把脑袋埋在了胸口。   “朕叫你们过来,就是要商量一下,财政到了如今的地步,早已不堪重负,朕思前想后,唯有开海一途,能够弥补亏空,充实国用,你们都有什么看法?”嘉靖顿了顿,说道:“徐阶,你先说说。”   “是。”徐阶斟酌一下,缓缓说道:“臣以为开海之后,我朝丝绸、瓷器、茶叶能贩卖西洋,换来大量金银,充实国用,解决财政危机。北虏南倭,归结起来都是一个字:钱!只要有了钱,以陛下之英明,朝中群臣之才智,平定乱局不难。”徐阶不着痕迹送了嘉靖一顶高帽,嘉靖频频点头。   只听徐阶又说道:“然则开海之后,内外往来,倭寇会不会趁此登陆为祸,商人一心逐利,又会不会人心大乱,不思耕种,也不可不察。”   徐阶家在松江,他的确不好表态,只能如此模棱两可,好在嘉靖也没有为难他,而是看向了严嵩和李默。   “你们呢,都是什么看法?”   严嵩还是稳若泰山,默不作声,沉默了好一会儿,李默到底比不过严嵩的耐性,站起了身体。   “启奏陛下,臣以为若是开海能解决朝廷的困局,确乎应该开海。”   李默改变态度了?唐毅心中一喜,却听李默继续说道:“然则臣以为,开海之利未见,恐怕弊先至。”   嘉靖皱着眉头,流里流气说道:“有什么弊端,讲讲?”   “是!”李默不悲不喜道:“臣以为市舶司荒废多年,要想开海,首先要整修码头,修建衙门,招募书办小吏,考虑到倭寇横行破坏,这一笔费用不下五十万两;其次要开海,就要建造船只,大海船和运河的船只不同,一艘造价也要三五千两银子,造一百艘,就是几十万;再有想要往西洋卖货物,还要扩建丝绸、瓷器作坊,生产出来东西,才能卖出去,如此算来,又要投入不菲;还有,开海之后,钱货云集,必然招致倭寇垂涎,若是没有一支强军驻守,只怕会成为倭寇口中的肥羊,得不偿失……”   李默越说底气越足,声音越大。同样的,嘉靖眉头皱的越来越,严嵩虽然没有话,可明显气势弱了三分。   李默所开列的每一项都有凭有据,有礼有节,默默一盘算,一个开海没有二三百万两银子,根本做不出。嘉靖心里头也犯嘀咕,他要是有这么多钱,何至于急吼吼的开海,不说祖制不祖制,光是花费就让人头痛欲裂,抓耳挠腮。   严嵩咳嗽了一声,“李大人,难道就没有省钱的法子?”   李默讥诮一笑,“严阁老,东南是什么地方?倭寇遍地,每天都在打仗,在这种地方开海,投入能少吗,不安内如何攘外?”   君臣几个,商量了半天,就是绕不开巨大的钱坑,上一轮还智计百出,占尽上风的严嵩不得不说道:“陛下,可否容老臣回去和犬子商量,想出一个两全其美的法子。”   嘉靖沉默半晌,点了点头,“十天之后,朕要举行廷议,是否开海,拿出最后的方略,你们都下去吧。”   “是!”   三位大人躬着身体,缓缓后退,到了殿门口,才转身出去。严嵩老眼昏花,而李默心事重重,唯独徐阶扫了一眼大殿两旁,只见到一个小太监躲在帷幔后面,大半张脸都被遮住了。真是越发没规矩了,徐阶哼了一声。   等到三人都离开,唐毅长出了一口气,经过这两轮较量,唐毅总算看出了一些端倪,论起结党营私,拉帮结派,阴谋斗争,严嵩的功力绝对是叹为观止。   不过严阁老从来没有地方执政的经验,一路走来,也都是在翰林院,国子监,礼部这种清贵衙门,谈到了实务,他就不灵了。   至于李默,此人政治手腕并不顶尖,加上性格偏颇急躁,并非宰辅之才,最多就是干吏一枚。他之所以能冒出来,成为朝廷的巨头,关键还是陆炳给他保驾护航。   有陆大都督在,就仿佛有了外挂,能屏蔽绝大多数暗箭伤人,李默才能横冲直撞,所向睥睨。   严李二人皆有弱点,唯独不声不响的徐阶,才是真正的高手,只是他羽翼未丰,正在积蓄力量而已。   唐毅还在默默思量,就听嘉靖怒道:“人都走了,还不给为师滚过来!”   唐毅连忙小跑着到了嘉靖面前,跪倒磕头,“学生拜见师父。”   人和人对脾气就没法说,嘉靖每次看到唐毅,深沉的帝王心术都放在了一边,更多露出了正常人该有的情感。   “你也听到了,看到了,对朕的三位股肱大臣,有什么看法?”   唐毅挠了挠头,憨笑道:“师父,弟子可是要当官的人了,哪敢非议上司,您不是让弟子为难吗?”   唐毅略带抱怨,惹得嘉靖又是一笑,“你这个小东西还敢怪朕了,信不信,朕让你当不成六首魁元。”   “啊,真是六元啊!”唐毅大喜过望,急忙跪倒磕头,“多谢陛下师父,多谢师父陛下!”   嘉靖气得脸色一沉,“别急着谢恩,朕答应了吗?”   唐毅讪讪一笑,“没有。”   “知道就好,金榜没公布,朕随时可以让你滚到三甲同进士,当一辈子七品芝麻官!”   嘉靖果然是喜怒无常,说翻脸就翻脸,唐毅只能低着头,可怜兮兮地不说话。   “你也不用装,状元朕可以给你,但是你必须替朕把事情办了。”   “什么事?”   “自然是开海!”嘉靖笑骂道:“你小子还有别的让人看上眼的本事吗?”   唐毅挠了挠头,“貌似没有了。”   嘉靖收起笑容,凝重说道:“李默方才给朕算了一笔账,林林总总加起来,开海的费用实在是太大,朕和你直说,最多不能超过三十万两,你能不能做到?”   唐毅突然把胸脯一拍,大笑道:“师父放心,弟子一分钱也不用朝廷出,就能把开海的事情办下来!” 第344章 同学会   “诸位新科进士听旨……”   晨光沐浴之下,严阁老一身绯红的官服,镶嵌白玉的腰带,格外显眼。别管严阁老名声如何,他的这身扮相都成了所有进士梦寐以求的人生终极目标,官居一品,入阁拜相!   就连徐渭这样的大才子都不能免俗,激动的脸色通红,把拳头攥得咯咯作响,努力闭着嘴巴,生怕激动之下,一张嘴心跳了出来。   在这种场合,也只有提前知道结果的唐毅能泰然自若。   严嵩捧着三尺多长的圣旨,高声念道:“……皇恩浩荡,承天之仁,开科取士,古之盛举,天下士人,感怀恩典,敢不竭忠尽智,报效吾皇……今嘉靖三十五年,丙辰,经陛下钦点,共取中进士398名,一甲赐进士及第三名,二甲赐进士出身93名,三甲同进士……”   严阁老许是年纪大了,念了几句就要停下来喘气,他喘气不要紧,可把下面的新科进士们急得差点放屁,有些气性大的甚至都想冲上去把圣旨抢过来,不过他们终究没有胆子,只能等着。   其实严嵩喘气的时间不长,但是对大家伙来说,每万分之一秒都是折磨,时间这玩意就是奇妙,越盼着越慢。等得大家额头都冒汗了,严嵩才继续念道:“一甲第一名,苏州太仓人唐毅……”   严嵩尾音拉得很长,害怕听不清,两旁的大汉将军也跟着喊起来,一路往外传着,每一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全场短暂的沉默之后,紧跟着发出一阵吸气的声音,更有人用手捂住嘴巴,生怕叫出来。每一个人的心头都在呐喊:“三元,额不,是六元,六元魁首啊!”   千年以来,科举史上的第一人,比起国宝熊猫还要稀有的动物!   大家伙看向唐毅的目光,就仿佛一把把锐利的小刀子,要把他切开看个仔细,看看这个幸运的小子有什么过人之处。   大明朝有史以来,仅有两位三元及第的,第一位是洪武年间的进士黄观,同唐毅一样,人家也是六元,而且黄观的升迁速度堪称火箭,他是洪武二十四年的进士,到了洪武二十九年,区区五年时间,就蹿升到礼部右侍郎,建文帝即位之后,更改官制,黄观升任二品侍中,进入宰辅行列,前后也不过十年出头。   只是黄观同学犯了高分低能,高智商,低情商的错误,他当面顶撞朱棣,还写了一副对联:虎拜朝天,殿上行君臣之礼;龙颜垂地,宫中叙叔侄之情。   弄得朱老四深恨黄观,靖难之役,朱老四夺得江山,黄观投江自杀,可是朱老四的恨意未消,下令诛杀黄观九族,还追回了功名。   除了黄观之外,第二位连中三元的正统十年的状元商辂,他升官的速度同样惊人,七年时间,升任兵部左侍郎,进入部堂一级,后来因为夺宫之变,被罢黜回家,到了成化年间,重新将商辂召回京城,官复原职,随后更是平步青云,从兵部尚书到户部尚书,而入阁拜相,成为首辅大学士。   通过这两位前辈的例子,就可以看得出来,凡是连中三元者,起点高,升官快,别人花费十几年都熬不到翰林学士,他们三五年之内就可以做到,从翰林官迈入部堂一级,对别人来说也是一个坎儿,而他们则一点问题没有,十年之内都能升任部堂一级。   翰林官已经够清贵的,三元及第更是清贵当中的清贵,贵不可言!   放到了唐毅身上,大家伙又猛然发现,这小子比起两位前辈更加了得。   黄观是27岁中进士,商辂年纪更大,是31岁,而且商辂中解元之后,又落榜数次,十年之后,才拿到了另外两元。   而唐毅呢,从参加科举以来,一路过关斩将,从没有失手,中状元之时,刚刚十八岁又三个月。   这是什么概念,哪怕唐毅什么都不干,就是熬资历,五年之内升翰林学士,十年升任部堂,再花十年入阁拜相,即便到了那时候,他还不到四十岁,比起很多刚中进士的都要年轻,但是他已经是二十年的老官僚。   在内阁至少还能再干二十年时间,哪怕拼时间,拼身体,唐毅也能耗光所有对手,独占鳌头。   每一个在场的官员都暗暗告诫自己,莫欺少年穷,宁可得罪严阁老,也别得罪唐状元。   严嵩七老八十了,再厉害能怎么样,骂他都未必听得见,可是唐状元不行啊,得罪了他,哪怕你儿子都老死了,人家还欢蹦乱跳,不是给子孙找麻烦吗?   在场的其他新科进士,到没有那么多花花心肠。   唐毅混得好,能捞到好处的还是他们这些同科,老师指望不上了,那就靠着大班长呗。   在众人的瞩目之中,唐毅随着鸿胪寺的官员,进入奉天殿,拜谢皇恩。他偷瞄了一眼,只见嘉靖也笑眯眯地看着他,嘉靖今天穿的是明黄的龙袍,熠熠生辉,说实话,比起道袍要威严多了,金殿之上唐毅可不敢放肆,老老实实站在自己的位置上。   他刚站好,又有新科进士走进来,来的是第二名,也就是榜眼诸大授,接着第三名是探花郎陶大临。   三个人正好是今科的三鼎甲,也就是说他们是丙辰科仅有能冲击内阁大学士的人。   紧接着宣读二甲名单,徐渭排在了第五名,曹子朝第八名,至于王世懋,则是五十七名,虽然是一群人里面最后一位,不过王世懋高兴坏了,原来他的名次比起大哥王世贞要高了近十名。   足足过了一个多时辰,所有名单才公布完毕,一甲和二甲的进士进殿谢恩,三甲同进士只能站在了外面了。至于宣读旨意的严阁老,在念完最后一个名字,身体晃荡,差点趴下,急忙有人送来了一碗参汤,严嵩喝了两口,才缓过这口气。   如果让唐毅看到这一幕,他搞不好会想出一个诛杀奸贼最容易的方法,就是加开恩科,搞扩招,如果一科录取一千人,他敢拍着胸脯说,严嵩保证挂掉。   唐毅带领着所有进士,叩谢天恩,嘉靖说了两句勉励的话,没等日头偏西,就急匆匆离开奉天殿,回转西苑了。唐毅估计他是害怕宫女的冤魂缠着自己,才早早落荒而逃的。   嘉靖能跑,他们可不行,接下来还有御街夸官,鸿胪寺的官员,还有众多的小太监,把三鼎甲抓过去,换上了里外三新,头顶上插了两朵大红的牡丹。   唐毅这个恶寒啊,让他不由得想起了插标卖首四个字,又不是鸭子,好好的大老爷们戴什么花……他一肚子委屈,可别人有多眼馋啊,此一刻唐毅就是文曲星下凡,就是天下读书人最荣耀的那一个!   在礼部官员的陪同之下,从午门中间的御道出来,每到一处,都是锣鼓喧天,鞭炮齐鸣,红旗招展,人山人海。大姑娘小媳妇全都跑了出来,站在两旁,翘着脚看着。   当唐毅的马匹过来,所有人都忍不住惊呼起来。   状元公也太年轻,太帅气了!   那小模样儿,和梦中的情郎一般不二,和往届那些胡子拉碴的大叔简直一个天上一个地上。   “快看,状元公的脸蛋多嫩,都能挤出水来。”   “是啊是啊,他还脸红呢,多可爱的。”   “别胡说八道,人家是文曲星,瞎说话不怕被雷劈啊,对了,他娶没娶媳妇啊?”   ……   看着周围的人群,唐毅浑身直冒鸡皮疙瘩。他可是知道,这些都是传说中的朝阳群众,一个个火眼金睛,所向睥睨,还是赶紧快点结束才好,省得被他们看出啥破绽。   唐毅下意识抽了战马好几鞭子,弄得诸大授和陶大临也不得不加快速度,有史以来最快的一次御街夸官就匆匆结束了。   回到了礼部,有专门赐下的琼林宴,唐毅自然成为了众矢之的,人人端着酒杯凑过来,纷纷敬酒。   唐毅也难得放纵了一次,喝得烂醉如泥,被徐渭他们抬回了家中,转过天,日上三竿唐毅才爬了起来,赶快洗漱干净,换上了一身崭新的衣服,从头到脚,仔细拾掇了一遍,比起金殿传胪还要正式。   就在琼林宴上,唐毅借着敬酒的机会,向所有同科发出了邀请,说是要聚一聚。唐大状元邀请,谁敢不来,不到中午的十分,不少进士就忍着要炸裂的脑袋,晃晃悠悠赶到了唐毅租用苏州会馆。   刚走进大厅,都差点惊掉了下巴,里面的阵容实在是太强大了。   居中而坐的是文坛盟主王世贞,紧挨着王世贞的是殷士儋,同样是嘉靖二十六年的翰林,在另一面,为首的是嘉靖三十二年的状元陈谨,后面跟着曹大章,庞远,江一麟,张四维。奔走招呼的是今科榜眼诸大授,探花陶大临,大才子徐渭。   小小的苏州会馆,可是为群星云集,光辉闪耀,这些人虽然官职都不高,但是胜在年轻,有人在文坛上名声显赫,有人在朝堂上崭露头角,凑在一起,就是一股不可小觑的力量。   刚刚过了午时,新科进士已经来了差不多一百六十多人。这时候,猪脚唐毅终于现身,他一出来就得到了满堂彩,唐毅一脸谦和的笑容,冲着大家拱拱手。   “诸位前辈,诸位同科好友,众位兄弟,行之请大家伙过来,是有一事相商,正所谓位卑未敢忘忧国,前不久南兵部尚书,也就是恩师唐顺之,提议要开放海禁,今天就想请大家伙集思广益,看看究竟该怎么开海,才能得其利而避其弊。” 第345章 决战金殿   拉帮结派是官场中人的本能,比如王世贞考中进士,授刑部员外郎,就拉上了几个同事,再加上布衣谢榛,组成诗社,赋诗唱和,被称为尊为“后七子”。   俗话说一个好汉三个帮,在传播基本靠吼的年代,有一帮志同道合的好友,到处传颂,很快就能打出名气,有了名气就等于光环加身,别人再想动你的时候,就要掂量掂量舆论压力。这也是很多菜鸟自保的手段。   这种炒作方式一点不新鲜,往前一千年,三国年间就有祢衡裸衣骂曹,千古偶像诸葛亮没事唱梁甫吟,往后五百年,更有一大帮为了搏出名,无所不用其极的人物,说起来,也算是古今一理。   在大明的朝堂上,诸如“七子社”一般的团伙在朝堂上数量惊人,以王世贞为例,他在李攀龙死后,独掌文坛二十年,前后提携过后五子、续五子、广五子、末五子、南园后五子、琅琊四十子……也不知道这位手里是不是有份琅琊榜。   但是,但是,但是,重要的事情说三遍,大明朝还从来没有出现过二三百人一起公然结党结社的前例,偏偏唐毅就这么干了,而且还干的理直气壮,干的无话可说,谁让人家手里有尚方宝剑呢!   唐毅和嘉靖拍着胸脯保证能不花一分钱,把开海办好。   嘉靖当场表示,只要不要钱,需要什么给什么。   唐毅想了半天,只向嘉靖提了一个要求,就是开海牵涉太广,沿海省份要卖出商品,增加棉田,桑田,增加工匠,必然造成排挤,弄得粮食短缺,劳力不足,需要从外省调拨。由于数量太大,不是官府一个命令就能做到的,必须先摸清楚各省的情况,方能万无一失。   了解情况最好的人选就是新科进士,他们来自各省,代表广泛,而且不像宦游多年的老官僚,跟家乡已经脱节了。   在开海的引诱之下,嘉靖欣然点头,准许唐毅去召集新科进士,共商国是。   精明了一辈子的嘉靖,做梦也想不到,这一看似随意的决定,究竟给朱家的子孙造成了何等麻烦!   小小的苏州会馆,不到二百人当中,日后光是阁老部堂总督巡抚就出了五十位之多,执大明朝堂牛耳长达五十年之久。   当然这些还是后话,除了唐毅有个朦胧的念头之外,其他的小菜鸟对自己在做什么是一无所知。大家只是知道朝廷要开海,想了解各省的情况。他们努力搜刮肚肠,把自己知道的都说出来。如果侥幸能被陛下采纳,不啻为一条升官扬名的终南捷径。   唐毅介绍了情况之后,就让大家分别讨论,每个省的进士聚集在一起,唐毅,徐渭,王世贞,王世懋,诸大授,陶大临,他们每个人都拿着一个小本,不停穿梭,把大家伙的观点都记录下来。   最初的时候。还很拘谨,不怎么敢说话,可是架不住唐毅他们鼓动。大家都是初入官场,满腔热血,盼着建功立业。   尤其是听说陛下要广纳谏言,更是血脉喷张,经过了一个上午之后,到了下午时分整个会馆都沸腾起来。   一个女人顶得上五百只鸭子,而一个文人顶得上五百个女人,大家伙引经据典,旁征博引,吵得不亦乐乎。有支持开海的,有反对开海的,有主张在福建开海,有主张在松江开海,大家互不相让,辩论之激烈,简直难以形容。   可苦了唐毅几个,他们要维持局面,防止打起来,还要记录各方建议,这里面就有问题了,你写了他的,不写我的,就是看不起我!   为了公平起见,他们甩开膀子,运笔如飞,把每一条都要记下来。一连讨论了三天,好不容易到了人都散去,兄弟几个胳膊都肿得抬不起来,靠在椅子上,一动也不想动。   就听王世懋哼哼唧唧说道:“行之,三天啊,光是毛笔我就写图了三支,胳膊都折了。”   徐渭白了他一眼,“哼,三支算什么,我写秃了五支,这怎么比会试还折磨人,我宁可再从县试考一遍,也不愿意干这个活儿!”   诸大授和陶大临两个身体不算好,嗓子都喊哑了,说不出话来,一个比划了“六”,一个比划了“七”,小脸都跟吃了苦瓜一样。   王世贞看了看没吱声的唐毅,好奇道:“行之,你写秃了多少?”   唐毅默默举起来拳头,王世贞艰难地咽了下口水,“行之,这是何苦呢!实不相瞒,我看了一下这些建议,坦白说,可用的不多,有人居然说他们家乡的酱菜好吃,要卖到西洋,人家大老远的跑来,就缺酱菜啊?”   “或许能卖给朝鲜!”   唐毅苦笑道:“表哥,我也给大家伙交个底儿,我压根也没指望他们的建议有用。”说话之间,唐毅起身从书架上拿下一份厚厚的报告,摆在了大家伙的面前。   “大概从前年开始,交通行就在做开海的评估调查,这是吴天成亲自撰写的报告,半个月之前,就送到了京城。”   大家伙都是一愣,不解地看着唐毅,满脸疑惑,心说你都做好了准备,还挨这个累,图个什么啊?   唐毅轻笑一声,“佛祖讲经尚且要八百罗汉,孔圣人也有三千门生,要想开海,除了要务实,也要务虚,把势头造起来,才能事半功倍。而且,最关键的是我要个大家伙一个露脸的机会,陛下已经决定要举行廷议,最终决定开海与否。此一战,就是咱们丙辰科第一次,作为一个团体发声!”   唐毅突然变得热情洋溢,攥着拳头说道:“我们这一科先天不足,又面对着朝局动荡,稍微不甚,就会成为别人的炮灰。要想在官场上生存下去,就要有一个够强大的靠山,只要替陛下把开海的事情做好,在陛下的心中丙辰科的地位就会不一样,有了陛下做后盾,我们之间再互相团结,互通有无,守望互助,别看我们的官小,地位低,但是蚂蚁多了,也能吃掉大象。我们谁也不能指望,只能指望自己!”   “说得好!”徐渭站起身,用力拍着唐毅的肩头,“果然是我徐文长的兄弟,就是有魄力,有胆子!”   陶大临毫不客气给了徐渭一拳头,“行之光是你的兄弟,就不是我们?”   “就是,别忘了我也是丙辰科的榜眼,也该为大家伙做点事情。”诸大授也说道。   王世懋和曹子朝也频频点头,激动地攥着拳头。   王世贞看在眼里,不由得心里吃味,要说起来他们丁未科才是公认最强的一科,要文有文,要武有武,人才齐备,欣欣向荣。可是同如今的丙辰科比起来,怎么就差了一股子味道。   说白了,能人太多也不好,缺少了一头足以领袖群伦的雄狮,各自为战,永远形不成战队。   不过吃味归吃味,王世贞也真心盼着丙辰科能兴旺,他的亲弟弟,表弟都在这里,他们好了,自己也好不是。   弄清楚了唐毅的打算,大家伙也不在抱怨,打起万分精神,白天和同学们沟通感情,商讨事务,到了晚上,他们几个还要凑在一起,把开海可能带来的问题都想清楚,一个一个化解。   还要感谢嘉靖,道君皇帝给了唐毅宝贵的观摩机会,让他对三大巨头都有了清楚的认识。   虽然不至于把三巨头玩弄股掌之中,但是至少他不会高山仰止,不知所措。   而且除了三巨头之外,真正让唐毅感到侥幸的是他把嘉靖给看透了。   论起手中的权柄,嘉靖绝对是朱老四之后,最为强大的皇帝,他可以呼风唤雨,为所欲为,可是嘉靖又是最不负责,最得过且过的皇帝,他能为了大礼议和朝臣展开二十年旷日持久的大战,他也能容忍严家父子祸国殃民二十年。说嘉靖强悍,是真强悍,说嘉靖懦弱,也真懦弱。   总而言之,这是一个既自负狂妄,又敏感脆弱,加之喜怒无常,反复不定,绝对是大明历代皇帝当中,最难把握的一个。   他支持开海不假,可是他的支持并不靠谱,曾经嘉靖也支持过复套提议,可是没三天就变卦了,原因很简单,就是开疆拓土太麻烦了,还不如过小日子修长生舒服,结果曾铣就死了,首辅夏言脑袋也掉了。   唐毅提出开海也是一样,如果嘉靖觉得开海付出太多,麻烦太多,搞不好唐毅也会步曾铣的后尘。   只是唐毅比曾铣幸运的是他看到了这一点,所以唐毅要用蜜糖把他的方案包装到尽善尽美,至少绝对符合嘉靖的脾胃,哪怕是糖衣炮弹,也要让嘉靖欣然服下。   终于,经过紧张的筹备,反复的推敲,唐毅和大家伙一起,总算把方案做好了……   清晨的微风中,嘹亮的三声鞭响,划破宁静,严嵩领头,三十几位身着红袍,腰里系着玉带或是金银腰带的高官迈步走进了万寿宫。嘉靖还穿着道袍,正襟危坐在帷幔的后面,严嵩带领着官员行过大礼,抬头一看,却吃了一惊,只见在嘉靖八卦云床的旁边,五个蓝袍的小鬼头排成一溜儿站好,为首的正是那位六首魁元唐行之! 第346章 奸字别解   按照明制,凡朝廷遇有重大政事,或遇有文武大臣出缺,皇帝必诏令廷臣会议,以共相计议,衡量至当,然后报请皇帝,取旨定夺,其有关政事得失利弊之研商者,谓之廷议;其有关人事升补任用之拟议者,则谓之廷推!   值得君臣大动干戈的事情不多,只要有:一、议立君立储。二、议建都。三、议郊祀。四、议典礼。五、议宗藩。六、议漕运。七、议边事等等。至于参与廷议之人员,计有六部尚书、都御史、六科给事中、通政使、大理卿及掌道御史等。   唐毅、王世贞、诸大授、陶大临、徐渭五个既不是部堂高官,也不是科道言官,按照道理是根本不能出现在廷议之上的,偏偏他们就来了,成了一群红花当中的君子兰,卓尔不群,别提多扎眼了,就连严嵩都愣了一下。   铛,紫铜钟清脆一响,嘉靖不带感情地说道:“他们五个是朕找来的,你们只管议事,不必管他们。”   “是!”   对于嘉靖的话,严嵩已经习惯先答应,至于破不破坏制度,并不在乎,首辅如此,其他人也不好说什么,唯独李默铁青着脸色,不时扫过唐毅,又是这个臭小子,自从上次对呛之后,李默就把唐毅恨透了。   唐毅也能感到李默的充满荼毒的目光,不过唐毅并不怕,我心光明,不管是谁,敢和我作对,你就是黑暗的,无关清浊!   唐毅胸膛挺得笔直,斗志昂扬,当然了这种最高级别的会议,他只能看着,没有嘉靖的准许,他连说话的资格都没有。有劲头,只能攒着。   诸位大佬站好,须发皆白的严嵩当然不让坐在了首位,严世藩紧跟着老爹的身后伺候,在严嵩的对面,就是吏部天官李默,双方剑拔弩张,心里都动了刀子,但表面上还是一团和气。   只听严嵩说道:“都到齐了,就开始议事吧……各部有什么想法,都说出来。”   工部尚书赵文华应声站出,大声说道:“陛下前番将咱们唐六元的会试文章明发六部,征询开海意见,经过数次商议,工部以为应当立刻开海,通商贸易,充实国用。”   严党迫不及待表明了态度,李默当然不能示弱,他不会急着出来,而是使了一个眼色,刑部尚书何鳌站了出来。   此老是正德年间进士,因为谏言正德挨了廷杖,嘉靖即位,又因为大礼议之中抗旨,又挨了板子,几乎丢了命。   众所周知,在大明朝挨廷杖不是丢人的事情,相反还是一笔雄厚的资本,何鳌挨了两任皇帝的板子,简直就是清正直臣的代表。他不结党,不贪污,威望又高,就算严党声势如天,也不能拿老头子怎么样。   本来何鳌并没有卷入严李的党争,算是朝中少有的中立大臣,只是大家伙不知道为何,此老竟然会当出头的椽子。   默默观察的唐毅都是一惊,看来还是低估了李默的实力啊!   何鳌面色凝重,说道:“前些日子,南兵部尚书唐顺之,浙江巡抚胡宗宪,谭纶,唐慎,刘焘等等东南官员,联名上奏,提议开海。可海禁乃是我朝祖制,岂能随意更改?况且东南战乱不断,人心不宁,自古以来农为本,商为末,务农则民心安定,百姓易治,经商则民心思变,奸猾之徒横行。试问百战之地,民心不宁,东南几时才能安宁?咳咳……故此,开海之举,万万不可行。”   何鳌身体不好,说到激动之处,咳嗽得老脸通红,讲不下去,但是他的意思大家伙都明白了。   上有祖制压着,下有东南一团乱麻,的确开海不是小事情。   何鳌毕竟威望崇高,他一说话,不少严党的人都闭了嘴巴。气得严世藩脸上的肉乱蹦,他忙给赵文华眼色,作为最忠诚的走狗,赵文华毫不客气扑了出来。   “何部堂,您老说的容易,可是眼前的困难怎么办?别的不说,去岁地震,死亡上百万的百姓,到现在还有无数百姓流离失所,没有种子和农具。更为重要的是陛下还住在万寿宫,玉熙宫迟迟没有银子修复,正所谓君贵臣荣,君忧臣辱,君辱臣死,身为陛下的臣子,一想到陛下住不安稳,心里就跟刀割一样。”   说话之间,赵文华还抹了抹眼泪,配上那份羞愧难当的表情,简直能冲击影帝。   李默一边的也不会客气,鸿胪寺卿当即站了出来,“给陛下修宫殿,乃是臣子的本分,开海和修宫殿本来就是两件事情,不要扯在一起。”   严世藩抓住对方的漏洞,立刻说道:“怎么就是两件事?没有开海的银子,难不成你隋大人用肩膀抗,能把玉熙宫修好?”   双方越吵越厉害,李默也忍不住加入战团,“严部堂,说得好听,就仿佛开了海,银子就源源不断一般,从嘉靖二年废除市舶司,已经有三十几年,要重建市舶司,花费多少钱,你心里有数吗?”   严世藩气急败坏道:“纵然要投入一些,可是日后定能赚回来。”   “我看不见得,没把银子赚回来,倒把倭寇给招来了。”李默讥诮道。   什么叫唇枪舌剑,引经据典,这些朝臣们吵得比起后世辩论赛也激烈一万倍,唐毅几个也目瞪口呆,和眼前的架势比起来,会馆的那些小菜鸟差着好几个数量级啊!   就在他们目瞪口呆的时候,突然急促的钟声响起,一声挨着一声,吓得在场的众臣都闭上了嘴巴,战战兢兢,垂手侍立。   嘉靖从云床上下来,缓缓走到了大臣的面前,犀利地目光扫过每一个人,突然哈哈一笑:“吵得好,吵得好,廷议吗,就是要说话。俗话说玉皇有事问土地,朕特意把五个土地爷叫过来,你们都过来吧。”   王世贞在后面捅了唐毅一下,低声说道:“叫咱们呢!”   唐毅一激灵,急忙领头小跑着过来,在嘉靖面前跪倒。   “臣等叩见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唐毅,你们都起来回话。”   “是!”   唐毅恭恭敬敬站起身,垂手侍立,其他四个也都站在身后,大气都不敢出,这里面四个新科进士不说,就算王世贞这根老油条也因为级别不够,无法参加廷议,甚至只有逢年过节的时候,才能远远看到嘉靖一眼,能如此近距离站在大明至尊的面前,一阵一阵脸红心跳。   “唐毅,你刚才听了这么多大臣的意见,有什么想法?可还是坚持主张开海?”   唐毅毫不迟疑说道:“小臣不过新科进士,能侥幸旁听廷议,乃是陛下仁德。诸位大臣远见卓识,小臣唯有细心聆听,兼容并蓄。至于开海一事,小臣听过之后,觉得更应该尽快推行?”   “哦?为何?”   “很简单,因为诸位大人的担忧并不存在。”   好狂妄啊!   李默,何鳌等人都瞪大了眼睛,心说我们胡子一把,难道说出来的都是废话不成?只见唐毅不慌不忙,从容说道:“小臣总结了一下,支持开海的理由最关键是就是增加收入,反对开海的理由主要是三条,一曰祖制,一曰倭患,一曰花费。小臣以为这两派大臣皆有不足之处。”   此话一出口,就连严嵩父子都忍不住了,把我们都给绕进去了,真是黄口孺子,不知天高地厚,倒要看看你们能说出什么玩意?要是光会纸上谈兵,少不得和李默联手,把你们一勺烩了,严世藩瞪着独眼,不停思索着。   嘉靖倒是挺有兴趣,“那你就说说,究竟都有什么不足。”   “是!”唐毅回头看了一眼,先给王世贞一个眼神,王世贞急忙站出来。   “启奏陛下,自从听闻开海以来,臣心中就有一个疑虑,高皇帝禁海,文皇帝却派遣郑和下西洋,莫非英明如成祖爷,竟然也违背了高皇帝祖制?”   “大胆!”   李默一声断喝,“王世贞,你乃是文苑清流,又在朝近十年,难道不知道太祖和成祖定下来的皆是祖制,你敢怀疑,就是不忠!”   “呀呀呸。”徐渭猛地跳了出来,“太宰大人,你既然说太祖和成祖定下来的都是祖制,那你为何只说太祖爷禁海的祖制,而不说成祖爷下西洋的祖制?到底是谁不尊奉祖制?还请太宰赐教。”   徐渭这家伙一贯胆大包天,可是别说,他的确问到了要害,李默一阵语塞,只能怒道:“好一个小奸贼,竟敢非议祖宗,陛下,臣请将他们逐出大殿!”   “慢!”唐毅一步迈出,站到了李默的面前,冷笑道:“太宰大人,你动不动就说这个不忠,那个是奸贼,我倒想请教,奸字怎么写?”   唐毅不爽李默已经很久了,这老头简直就是偏执狂,不把他彻底解决了,就别想好好商量事情。   李默同样不爽唐毅,他咬着牙,鼻子里哼了一声,一副你不配和我说话的模样。   “太宰大人不愿意回答,那我说好了,奸字是三个女字,请恕下官年幼,没有成亲,徐渭发妻去世,王世贞也只有一房妻子,倒是你李太宰,起复之后,立刻纳了第九房姨太太,这个奸字你还是自己享用吧!”   此言一出,全场皆惊。   十万点暴击,有木有!   饶是李默伶牙俐齿,涨得老脸紫红,你你你……了半天,愣是说不出一句话! 第347章 一鸣惊人   李太宰当了几十年的官,还从来没有被如此抢白过,他只觉得一股股热血往脑袋上冲,眼珠子都变成可怕的红色,浑身一阵阵颤抖,模样骇人之极,突然他伸出两只手,就像唐毅抓来。   唐毅多灵啊,他哪里会吃亏,一步跨到嘉靖面前,跪在地上,说道:“陛下,小臣一时失言,还请陛下降罪!”   他哪里是请罪,根本就是拿嘉靖当人肉盾牌,李默要是敢动他,冲撞圣驾的罪名是跑不了的。   李默呼呼牛喘,气得咬碎了牙齿,好像受刺激的老公牛一般。   “唉,成何体统!”   嘉靖叹道:“俗话说好汉霸九妻,李爱卿老当益壮,朕心甚位,黄金,去那一盒朕的仙丹来,给李爱卿压惊。”   黄锦急忙答应,一转身,就捧来一盒红艳艳的仙丹,一共是十八颗。   “李太宰,这是龙虎丹,是用十八样珍惜仙草灵药炼成,暗指十八罗汉,皇爷都没舍得吃。”   李默也冷静下来,皇帝赐东西,他不敢不接,只能跪地谢恩,可是一双血红的眼睛,始终落在唐毅身上,不停咬牙运气。   嘉靖一抬脚,轻轻踢了唐毅肩头一脚。   “都怪朕这个师父管教的不好,你小子是越来越猖狂了!”   唐毅诚惶诚恐道:“是是是,陛下教训的是,回头臣一定给李太宰赔礼道歉,他要是不消气,臣就跪死在他的门前。”   嘉靖冷笑了一声,“别要死要活的,宰相肚子能撑船,李太宰岂会把你放在心上,是不是啊,李默?”   李默哪敢说不啊,只能吃一个哑巴亏。   在场的众人基本都是成精的怪物,哪个没有几百年的道行,唐毅冲撞李默,看似鲁莽,可是彻底把李太宰的气焰压住了,让他没法添乱。嘉靖赏赐丹药,明显是替唐毅赔情,而且他和唐毅对话之中,还自称师父。   这可让所有人浮想联翩,虽然进士都可以称天子门生,但是天子能认下的,实在是不多。严嵩和严世藩看向唐毅的目光,都充满了惊骇。   他们知道这小子不一般,可是怎么也料不到,他的圣眷竟然到了如此地步!简直匪夷所思,如果没有十足的把握,可千万不能随便出手,严世藩暗暗告诫自己。   嘉靖不理会群臣的心思,对唐毅笑骂道:“做臣子不能光耍嘴皮子,刚刚那个白胖子问李默的话,他没有回答,就罚你替他回答吧?”   “是。”唐毅顿了顿,笑道:“小臣以为成祖爷自然不会违背太祖爷的祖训,关口是要把太祖爷的祖训弄清楚。”唐毅对着王世贞说道:“王大人,太祖有关海禁的祖训有几条?”   “有六条。”   王世贞回答干脆,“洪武四年,禁濒海民不得私自出海;十四年,禁濒海民私通海外诸国;十七年,派信国公汤和巡视浙闽,禁民入海捕鱼;二十三年,诏户部严交通外番之禁。上以中国金、银、铜钱、兵器等物自前代以来不许出番;二十七年,禁民间用番香番货,上以海疆诸番多狡诈,禁其往来;三十年,申禁人民不得擅出海与外国贸易。”   王世贞声音富有磁性,不疾不徐,带领着群臣复习了一边朱重八的海禁指南。   说句实话,唐毅是真想骂娘,从头到尾,全方位把海贸禁绝,虽然后世的皇帝不断试图放松海禁,可是祖制两个字始终选在头上,成为挥之不去的噩梦,也罢,今天就把老朱留下来的大山击碎!   王世贞刚刚说完,一直闭口不言的徐阶终于说话,“祖训从来都是禁止,并未听出松动的意思啊?”   徐阶这话问得是给唐毅发挥的机会。   唐毅微微一笑,“阁老说的没错,的确看起来都是禁,故此有些自以为是的人就说什么太祖爷厉行海禁,实则大谬。”   “何以见得?”徐阶不愧是最好捧哏的,笑着问道。   “回阁老,第一条祖训是在洪武四年,而早在吴元年,太祖爷就设立市舶司,负责对外经济贸易事务。试想,如果太祖爷真的从头到尾,都是要禁海,为什么要在吴元年设立市舶司?”   “这个……”   一下子问住了不少人,李默刚刚内伤太重,说不出话,老何鳌只能硬着头皮站出来,不过他见识了唐毅的伶牙俐齿,也生怕被秒杀,故此言语客气很多。   “状元郎,的确太祖爷建立过市舶司,正因为如此,太祖爷才看到了开海的害处,随后才颁布一系列海禁祖训,这难道不是一种解释吗?”   “老大人高明。”唐毅笑道:“下官也这么想过,只是后来向王大人请教之后,才发现未必如此。”   王世贞点头说道:“的确如此,洪武四年的海禁,太祖爷在旨意上说的很明白,是让靖海侯吴桢籍没方国珍所部温、台、庆三府军士,隶各卫所军。此时海禁明显是防止方国珍余孽逃窜海上,是一种战时的临时举措,并非万世不易的国策。至于洪武十四年和洪武十七年,期间正好发生胡惟庸案,其中一条罪名就是里通外国,江山甫定,太祖忧心内外勾结,故此颁布两条禁令,同第一条一样,都是临时措施。”   听着王世贞的解释,大家伙都忍不住叹为观止。   心说以往光知道王凤洲文采了得,没想到还这么精通政务,真是不可小觑。承受着各方惊艳的目光,王世贞并不好受,他说的这些,多半都是唐毅教的,要不然老实巴交的王盟主哪有那么多花花肠子。   唐毅借王世贞的嘴来说此事,一来抬高大表哥,二来也能减轻他妖孽的印象。   眼下王世贞连着否决了三条祖制,只剩下三条留给唐毅了。   何鳌皱着眉头,说道:“前三条王凤洲所言的确有理,是临时措施,可是第四条却不然,太祖爷说过:国处禁海之例,始因倭夷违谕而来,继恨林贤巨烛之变,故欲闭绝之。这难道还不足以说明太祖爷的态度吗?”   “非也非也。”徐渭突然笑道:“老大人,太祖爷说的是欲绝之,是想要,而非真的要做,我说的没错吧?”   唐毅笑道:“诚如老大人所说,可是这段后面还有一句,朕以海道可通外邦,苟不禁戒,民皆陷入刑宪矣,故尝禁其往来。关口就在一个‘尝’字,太祖爷的意思再明白不过,他老人家曾经禁绝,可接下来政策就要变化了,何以见得,看第四条和第五条,第四条是严金银,铜钱,兵器等物出海,而非是禁,第五条呢,是不许用番香番货。为什么呢,国初之时,民生凋敝,通货紧缺,金银铜钱等物不能流出海外,光是禁止海上贸易还不行,还要管住百姓,只要百姓不用番香番货,金银就不会外流。”   嘉靖听着唐毅的话,眼前就是一亮,历代明朝的皇帝不是看不到开海的好处,可是苦于祖制,他们谁也不敢大张旗鼓开海。   直到此刻,嘉靖终于窥见了一丝推翻祖制的机会,忍不住跃跃欲试,插嘴道:“外流不许,言下之意金银流入就没问题了。”   “陛下圣明!”唐毅笑道:“太祖爷反对买外面的东西,可是不反对往外面卖东西赚钱。”   眼看着又有两条祖训被推翻,刚刚吃了大亏的李默实在是忍不住了。   “唐毅,你根本是胡说八道,既然太祖爷不反对赚钱,那为什么还有最后一条,不准人民擅自出海与外国互市?”   “哈哈哈,这就是太祖爷令人高山仰止的地方。”唐毅感叹说道:“太祖爷立国以来,天下初定,户口锐减,荒地遍及天下,此时耕种土地的人还不够,岂能鼓励百姓经商?然则海外之利又不能不要,所以太祖爷想出了绝妙的主意,那就是不许民间贸易,只能由官方进行。”   唐毅笑道:“说到了这里,徐渭的疑问也就明了了,成祖皇爷正是秉承太祖之命,七下西洋,进行官方贸易,宣扬大明天威,带来海外丰厚利益。成祖爷南征北战,修筑京城,编撰《永乐大典》哪一项工程离得开银子,可以说开海通商,乃是永乐盛世的关键!”   唐毅说完之后,简直要给自己拍巴掌了,我特么的太能穿凿附会了!   可以说在场大多数人都被说服了,唯独李默还不放手。   “唐毅,你说开海带来了永乐盛世,那为何仁宗皇帝,宣宗皇帝不再继续海上通商?难道仁宣不是盛世吗?”   用你的锅下你的面,李太宰也够刁钻的,在场众人都看着唐毅怎么回答,只见他轻轻一笑:“太宰大人,说到底您还是没看懂太祖爷的圣训,太祖提到要防止金银外流,经过太祖成祖苦心经营,我大明已经物阜民丰,无所不有,譬如两个水池,原本一个水位低,一个水位高,自然高的向低的流,等到水位一致之后,流动也就停下来了。”   “好一张伶牙俐齿,那现在你主张开海,是外面的水位又高了吗?”李默须发皆乍道。   “不错!”唐毅大声说道:“近几十年来,西夷在海上探险,发现新大陆,挖掘到数量惊人的金银,倭国列岛,也有大量金银产出,他们手捧千百万两金银,想要换取大明的丝绸瓷器茶叶,厚利当前,此时不开海,更待何时!” 第348章 大胜大忧   自从朱老四迁都北方之后,天子守国门,固然很有魄力,但是却带来一个要命的问题,那就是南北信息落差太大。   比如江南经济蓬勃发展,商贸繁荣,而帝国的决策者还停留在传统的小农时代,本能地排斥变革,拒绝改变。可是时代的潮流是不可逆转的,唐毅要做的就是狠狠敲击大明的君臣,让他们能睁开眼睛,重新看待这个世界!   “陛下,臣等五人,皆久居东南,耳濡目染,西夷固然物产贫瘠,民生富庶远不及大明,但正所谓尺有所短寸有所长,西夷不但本土金银储量丰富,而且穷极思变,近百余年来,西夷频频远航,试图寻找前往东方的航路,贪图者,就是我大明的丝绸瓷器,阴差阳错之下,他们竟然发现了一片新大陆,金银矿产无数,西夷因此陡然而富,东南海面,时常能出现西夷船队,整船整船的金银运来,数量之大,简直令人咋舌!”   大家正侧耳倾听的时候,李默忍不住暴喝一声,“陛下,臣以为唐毅根本是一派胡言!试问西夷若真是金银遍地,岂不是富庶远超大明,这种鬼话谁能相信?”   唐毅不疾不徐,轻蔑一笑,“太宰大人,倘若把您放到一片荒无人烟的地上,给您一袋黄金,一袋大米,请问您取哪一样?”   不等李默回答,唐毅笑道:“我想正常人都会取大米,西夷就是如此,我曾经问过一个西夷传教士,在他们那里,蔬菜水果的价钱是大明的几十倍,甚至上百倍,当他们看到东南集市上几文钱就能买走一大堆蔬菜的时候,一个个惊掉了下巴。”唐毅用夸张地语气说道:“正因为西夷物产有限,而金银众多,和他们贸易才有利可图,一匹丝绸,在大明最多买到十两,如果卖给西夷,至少二十两,据说远渡重洋,运到了他们的国度,一匹丝绸甚至能达到五六十两之多……”   唐毅为了证明不是自己在撒谎,让诸大授和陶大临把这些天他们从丙辰科同年嘴里得到的消息都拿了出来,献给嘉靖,还有在场的群臣。   不得不说,大明的士人不是满清能比的,他们自负不假,却并不封闭。   其实在场的众多大臣也听闻过不少西夷的事情,以往只是当成笑话,可是经过唐毅的整理,却给大明的君臣极大的震撼。   比如在里面就有一条,大明境内北方由于银子相对短缺,金银比价在八九比一,南方是十比一左右,而西夷由于白银众多,他们的金银比价是十三四比一,最令人叫绝的是倭国,倭国黄金产量极大,幕府虽然规定金银比价和大明一样,都是十比一,但是很多坐拥矿山的藩阀治下金银比价甚至在五比一,西夷往往利用金银差价,从倭国牟取暴利,而后用来换取大明的物产……   这一条很多人看不明白,可是在场两个天才却都惊骇不已,严世藩或许因为一目了然,最先反应过来,紧接着嘉靖也是大吃一惊。   “唐毅,你说倭国的黄金竟然比大明便宜一倍?”   唐毅苦笑着点点头,“很多真倭俘虏的口供,的确显示如此。”   严世藩几乎高兴的跳起来,大叫道:“陛下,臣有了填补亏空的办法了,只要把大明的白银运到倭国,换成黄金,一百万两白银能换回二十万两黄金,岂不是相当于二百万两白银,足足能多赚一倍啊!”   嘉靖也强压着激动,用变了调的语气问道:“唐毅,严世藩说得可对?”   不得不说,严世藩的天才让唐毅都吃了一惊,难怪这个死胖子那么能贪财,他还真敏捷。   “回禀陛下,小阁老所言甚是,只是眼下我大明却做不到。”   “为何?”   “很简单,我们没有水师,也没有能远航倭寇的船只,倭国的情形也不清楚,冒然带着银子前去,只会被倭寇抢走,根本换不回银子。”   嘉靖一听,不由得一阵泄气,但是一个念头却深深植入他的心头,只要能开海,拿着银子转一圈,就能获得一倍的暴利,光是想想就让人浑身血液沸腾。   在场的大臣们谁背后没有一堆大家族,谁不想吃得满嘴流油。   唐毅和王世贞联手推翻了祖制,压在头顶的大山没了,再去发财捞钱,大家伙一点心理负担都没有,甚至变得跃跃欲试,迫不及待。   偏偏有人还不识趣,李默连续被唐毅羞辱,几乎成了笑柄,他已经顾不上嘉靖吃人的目光,又冲出来阻拦道:“唐毅,任凭你花言巧语,东南倭寇之乱,起于市舶司,一旦开海,必然遍地烽火,朝廷未得其利,先蒙其害,你居心何为?”   唐毅是真受够了李太宰的偏执和咄咄逼人,对付这样的疯狗,还是交给修炼打狗棒法出神入化的徐渭吧!   唐毅眉梢微微一挑,徐渭立刻心领神会,哈哈大笑起来。对面的严世藩眯缝着眼睛,问道:“徐大才子,你笑什么啊?独乐了不如众乐乐,说出来大家也都听听。”   “是,小阁老,有人说倭寇起于市舶司,这岂不是天大的笑话吗?”徐渭摇头晃脑,“所谓倭寇,古已有之,往上可以追溯到盛唐,唐将刘仁轨在白江口一战,毙杀倭寇四万二千人,将割下之耳朵送回了倭国,其后倭国对大唐奉若神明,派遣遣唐使,苦心学习大唐,乖得和三孙子似的,终唐一朝,倭国再也不敢进犯。而后宋元两朝,沿海才时不时出现倭寇,终究没有酿成大患。及至我朝,洪武十四年的胡惟庸案,一条罪名就是通倭,试问,当时没有市舶司,为何会有通倭之罪?李太宰处处奉行祖制,莫非以为太祖爷也错了?”   “你休要污蔑老夫。”李默气得老脸青紫。   “哼,谅你也不敢。”徐渭继续说道:“洪武朝的倭患和市舶司没有一点关系,乃是倭国内乱,造成一些武士失业,流窜海上,成为盗匪强盗,随后倭国统一,成祖爷时同倭国达成勘合贸易,此后倭患销声匿迹,直到成化年间,倭国再度内乱,东南倭患加剧,幕府下辖大名为了骗取天朝赏赐,冒名朝贡,由此引发了嘉靖二年的争贡事件,时任吏科给事中的夏言草率建议废除市舶司,此举不亚于掩耳盗铃,实在是大谬荒唐!”   徐渭痛心疾首说道:“历代以来,倭寇虽然不断,皆是疥癣之疾,从未有本朝之烈。如果诚如某位大人所言,倭患起于市舶司,那我朝废除市舶司三十几年,倭患怎么越来越严重?这岂不是滑天下之大稽!”   徐渭把两手一摊,挑衅地看了李默一眼,李太宰被问得哑口无言。   这时候唐毅又助攻道:“陛下,徐渭方才所言,臣总结出来一个脉络,倭患的形成主要责任在倭国,而不在大明。倭国内部安宁,百姓安居乐业,强盗就少,倭患也就减轻,甚至消失。倭国内乱,民不聊生,自然就铤而走险,倭患炽烈。此外,市舶司存在,正常贸易畅通,倭患就少,而市舶司被废除,倭人垂涎大明货物不得,就持刀抢掠,造成倭患严重。说市舶司造成了倭寇,其实毫无道理。市舶司不过是进行朝贡贸易的场所而已,真正要想大明不受外患之扰,归根到底,在于陛下励精图治,在于百官尽心辅佐,在于将士浴血杀敌,御敌国门之外!”   “至于眼下倭寇之猖獗,超出历代以往,原因还在于市舶司被废,经过一百多年的休养生息,大明物阜民丰,户口大增,光是靠着土地已经不足以生存,越来越多百姓进入作坊,变成织工,靠着海贸生存。市舶司骤然被废,沿海的商人、织工无以为继,就勾结在大明外海活动的倭寇,利用倭寇作为打手和前锋,抢掠财物,转而出售给西夷,而西夷又提供船只武器和大把的金银,资助倭寇做大。倭寇的首领之中,前有陈思盼,后有王直,徐海,麻叶,陈东,等等诸人,他们哪一个不是我大明的海商出身,却称王称霸于大海之上,成为所谓倭寇。倘若倭寇真是正儿八经的倭人,又岂能在我大明海疆横行无忌,如入无人之境……”   震撼,除了震撼,就是震撼!   唐毅用严密的逻辑,无懈可击的论证,把错综复杂的东南局势彻底解剖开,倭寇、市舶司、海贸、西夷……大明的君臣第一次从前所未有的高度去审视东南,审视海外。   足足沉默了半晌,消化了所有信息,嘉靖才目光炯炯,厉声说道:“朕决议开海!”   没有别的话,严嵩带头,所有大臣跪倒在地,李默再心不甘情不愿,也只能跪倒,严嵩老泪横流。   “状元郎一番高论,如拨云见日,令老臣豁然开朗。老臣一定竭心尽力,把开海做好,让陛下安心!”   百官也都跟着附和,最为激动的要属徐渭和王世贞几个,和在场的众多老油条比起来,他们不过是微末小吏,竟然能一举成功,促成开海大业。丙辰科的名头势必大震,在嘉靖的心中有了特殊的分量。   他们兴奋无比,不暇多想,可唐毅却忧心忡忡,因为他听到了严嵩要竭心尽力,让这个老家伙掺和进去,海,还能开好吗? 第349章 朕保你一世富贵   恩师,梅林兄,你们的愿望我做到了!   严于律己的唐毅在心里给了自己一个赞,从提出开海,到说服嘉靖,再到造起声势,金殿决战,力压李默等守旧官员,促成开海,其中有多少酸甜苦辣只有唐毅自己知道。   不过他也清楚,这一步只相当于拥有了一颗种子,至于能不能发芽,能不能开花结果,还要看接下来的争夺。   果然,就听嘉靖问道:“唐毅,你和朕说过,要不花一文钱开海,这话还算数吗?”   不花一文钱?   开玩笑!   刚刚爬起来的众位大人差点闪了腰,开海最起码要有衙门,要有船只,要有商品吧……哪一样不要钱,你唐大状元见识高明,了解海外情况,熟悉典章制度,能把祖制推翻,能把李默剥得哑口无言,我们都佩服。   但是别忘了,说和做可是两回事,别真以为自己了不起,能呼风唤雨撒豆成兵,年轻人还是不要太狂的好!   众人虽然不说出来,可都在心中腹诽。   赵文华忍不住了,他可是工部尚书,开海这么大的工程,岂有不捞一笔的道理!   “状元公,不说别的,开海总要修码头,要造海船,要建造官署,要招募书吏,难道这些都不用做吗?”   唐毅呵呵一笑,“这些有的要做,有的暂时不能做,不过却不用花钱,没准还能小赚一笔。”   唐毅满脸自信,嘉靖忍不住笑道:“别卖关子了,说出来让朕听听。”   “遵命,臣在分析倭寇成因的时候,提到过废除市舶司,正常贸易断裂,如今东南的乱象,归结起来就是一句话,秩序乱了,规矩没了!放眼天下,谁能重新给商贸赋予规矩,除了我大明嘉靖皇帝,谁能做到!陛下的金字招牌,海外蛮夷必定闻风而来,不客气说,你只要在东南沿海划一个圈,五年之内就是一座城。”   “嚯,朕有这么大的能耐!”嘉靖突然把脸一沉,“别拿大话哄骗朕,快说,你到底要怎么干?”   唐毅不敢口花花,忙说道:“赵部堂刚刚所说几项,其中建造船只并不可行,一来是海船费用太高,一艘几千两不止,二,二来是咱们大明多年不造大海船,无论是海仓船,沙船,福船,虽然还有些可称道之处,但是比起西夷的武装商船不是战斗力不行,就是速度不够快。更何况海上风高浪急,倭寇出没,用我们自己的船只,风险太大。”唐毅觉得话有些丧气,又补充道:“倘若开海几年之后,朝廷财力雄厚,再去造船也不迟。”   “嗯!”嘉靖点点头,“船可不造,那别的呢?”   “启禀陛下,臣这几天请求王世贞王大人帮忙查阅,了解了前朝市舶司的运作,臣,臣以为其中有些弊端。”   见唐毅吞吞吐吐,嘉靖心里暗骂,臭小子装什么蒜,连太祖的圣训你都敢篡改,别的其他的事情又有什么好怕的。   “廷议乃是畅所欲言之地,你只管说就是。”   “遵旨,臣从会典得知,市舶司的作用在于通夷情,抑奸商,俾法禁有所失,因以消其衅隙也。市舶司并不征收税赋,针对前来朝贡的蛮夷,市舶司出钱收购一部分朝廷需要的货物,剩下的则是送到指定地点,和民间互通有无。至于市舶司盈利的大头儿在于官方贸易,也就是把朝廷作坊的货物拿出去卖,后来一些豪商也获得朝廷勘合,加入其中,只是他们要先把货物卖给市舶司,再以市舶司的名义卖给西夷,赚得利润要分给市舶司一部分……”   唐毅仔细研究明代市舶司的运作之后,有种大失所望的感觉,因为这玩意和印象中的海关差距太大了。   对于市舶司来说,通夷情是首要使命,什么意思,就是接待外宾,展示天朝气度。每个市舶司都有固定的接待对象,广州是针对安南、爪哇、暹罗、福州是琉球,至于宁波则是日本。更为讽刺的是老朱同志还制定了“厚往薄来”的政策,并且被历代奉行,很多进贡使团带来仨瓜俩枣的土产,换走大明宝贵的金银丝绸瓷器等等,每次朝贡,都赚得钵满盆满,甚至刺激得一些人假冒使者,骗取回赐。   在这种情况之下,市舶司根本就是赔钱的,只能靠着卖丝绸瓷器弥补亏空,好在丝绸瓷器的确值钱,市舶司能维持相当高的获利。   但是,问题也就随之而来,市舶司要想大卖货物,就要有货源,市舶司自己的作坊不够用,织造局的还不够用,到后来,甚至要从大户手里征用。   看到这里,唐毅的脑子立刻涌现出四个字:与民争利!   后世有很多人都疑惑不解,为什么郑和下西洋,只有区区七次,而后就戛然而止呢!有人认为从此中国就自绝于海洋之外,其实根本不是这么回事。   郑和船队停止之后,东亚的海面上依旧遍布大明的船只,维持了一两百年之久,唯一的区别就是从官方船只,变成了民间船只。   郑和下西洋是劳民伤财吗?   是,也不是!   对于朝廷来说,每一次贸易都带来巨额利润,朱老四正是靠着这些利润,做出那么多惊天动地的大功业!   而对于东南的大户来说,就比较郁闷了,他们要把自己辛苦烧制的瓷器,好不容易纺出来的丝绸,低价卖给朝廷,眼看着郑和拉到海外,大赚暴利,他们只能眼巴巴看着。   彪悍的朱老四当家,他们不敢说什么,等到朱棣一死,后面的皇帝就没有他那么神勇,郑和船队很快被叫停,甚至连海图都给烧得一干二净。   唐毅对于文官集团鼠目寸光,自私自利的行为,是一万个鄙视,不过他也是文官集团的人,戳穿西洋镜没有任何好处。他要做的是吸取以往市舶司失败的经验,从贸易的直接参与证,变成管理者,不再卖东西赚钱,转而收税赚钱,从和各大家族豪商竞争的对手,变成居中调解人。   用唐毅的话说,就是建造服务型市舶司!   “启奏陛下,臣的设想是这样,首先颁布旨意,确定开海地点,而后向大明境内的商人颁布贸易许可证,申请许可证的同时,需要向市舶司在钱庄的帐号存入五千两押金,这一笔押金是他们财力的证明,财力不足当然不能参与海贸。同时夷狄商人登陆,也要先把携带金银存入钱庄,拿着开据的银票进行交易,等到离开大明的时候,一起结算。这么做的好处是能确定是否为真的海商,也能了解夷人的财力情况,便于监管,免得倭寇趁虚而入……”   唐毅侃侃而谈,不少人都欣然点头,包括何鳌在内,他和李默那种纯粹为了反对而反对的不同,老头子的确担心会招来倭寇。   可是按照唐毅的法子,正常的商人自然会上交金银,倭寇能做到吗?   即便他们也换了银票,等到离开的时候,什么也没买,肯定会引起疑惑,市舶司自然就会调查。   何鳌频频点头,觉得唐毅是老成谋国之法,可是其他人才不会这么想呢!   严世藩激动地脸上的肉不停跳动,一个许可证就是五千两押金,一百个就是五十万两!五十万两啊,难怪唐毅说不用花一文钱,敢情在这里等着呢!   严世藩转动独眼,不停思索着,和西夷做买卖有多赚钱谁不知道,别说五千两,就算五万两,也大有人在!   以往贸易的特权都在闽浙大海商的手里,按照唐毅的法子,公开出售,会有无数人哭着喊着,捧着银子往他手里送。   想到这里,严世藩都想给自己俩巴掌。   你不是最会捞钱吗!   你不是自诩天下最聪明的三个人之一吗?   你怎么就想不到这种来钱的办法啊?   严世藩哭天抢地,而徐阶呢,同样是惊骇不已,他更关心的是让夷商上缴金银换取银票的做法。   看起来只是暂时保管,但是细思量,赚头儿更大。   假定一个夷商带一万两银子,在大明住一个月,这一万两银子放进钱庄里面,钱庄用一分利放贷,一个月就是一百两利息。   如果有成百上千个夷商,携带来几百万两的银子,光是利息就是一笔何等惊人的数目!   徐阶记得唐顺之在信中说过,他收了一个千年以来未有之奇才,有他在,心学必有大行其道的一天。   唐老师激动之下的一句赞美,竟然让徐阁老不寒而栗,四肢冰凉。这小子到底是多厉害啊?   谈笑之间,几十万,几百万两的银子就凭空冒了出来,就算是点石成金也没有他的速度快啊!   也难怪唐荆川那么骄傲内敛的人,都会对唐毅赞不绝口,这小子的确不凡啊!相比之下,自己也有中意的衣钵传人,而且年纪远比唐毅要大。   但是对比之下,那位得意弟子,恐怕不如唐毅远矣,要不要把这小子拉到自己的门下,成为自己的传人呢?   徐阶的心头波涛激荡,久久不息。   唯独心思最单纯的就是嘉靖,他琢磨了一下,真按照唐毅的办法,不用收税银,就能捞到一大笔钱花。   而且还不用承担横征暴敛的骂名,想到这里,嘉靖是心花怒放,狭长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儿。   “好啊,唐毅朕没有看错你,果然是国之栋梁,朕加封你为翰林侍讲,好生替朕把开海事宜做好,朕保你一世富贵。” 第350章 远虑近忧   事实证明,一个人在激动之下,什么话都能说得出来。   就像嘉靖一般的刻薄天子,从来都认为大臣做什么那是应该的,他能给谁一个笑脸,都是天大的恩惠,哪怕对着严阁老,也是单独奏对的时候,说几句君臣相得也就到头了。   在大庭广众之下,说什么保你一世富贵,那可是张璁陆炳都得不到的隆恩,竟然落到了唐毅的头上。   以后不管是谁,想要动唐毅,都要掂量掂量这句话的分量,除非你能直面嘉靖的怒火,不然趁早打消念头。   当然不是说有了这一句话,唐毅就能跻身大佬的行列,只是说他多了一道金灿灿的护身符。在波诡云谲的嘉靖朝,这可是多少人梦都梦不到的。   满朝的红袍高官,第一次对这个小子涌起了强烈的嫉妒之情,没错,就是嫉妒!   只是嫉妒之余,他们也不得不钦佩唐毅的手段。   争吵了一百多年的开海与禁海,总算落下了帷幕,最要重要的是唐毅拿出了成本最小,收获最大的完美方案,至少在嘉靖眼里,是对脾胃的。   道君皇帝高兴之下,不光赏了唐毅,又对着王世贞说道:“朕要是没记错,你是嘉靖二十六年的进士,在翰林院也有九年了。”   总算记起来了,王世贞激动之下,忙趴在地上磕头,“臣虚度九年光阴,有负圣恩。”   “呵呵,不用谦虚,朕听你把太祖爷的圣训说得明明白白,可见是下了功夫,你现在任何职?”   “回禀陛下,是翰林侍读。”   “嗯,那就升为翰林侍读学士,好好办差。”   “多谢陛下隆恩!”   王世贞瞪大了眼睛,五体投地,磕头作响。   别怪王世贞如此失态,实在是这一步太不容易了,在大明朝升官有些很不讲究,比如胡宗宪,从七品巡按,一步跨到了四品巡抚,虽然非议不少,但是人家就升上去了。至于武将,那就更随便了,拿戚继光来说,他承袭祖上武职,是正四品指挥佥事,经过几次战斗,才两年时间,已经升到了从一品的总兵,连一点杂音都听不到。   有升官快的,就有升官慢的,翰林官就是,按部就班,一点马虎不得。   翰林院有学士一名,正五品;而后是侍读学士和侍讲学士,从五品;再往下是侍读,侍讲,正六品;而后是从六品的翰林修撰,正七品的翰林编修,以及从七品的翰林检讨,至于庶吉士,对不起,没有品级。   拿唐毅来说,他是状元,能得到从六品的翰林修撰,至于诸大授和陶大临是翰林编修。   他们要想升官,多半要在翰林院熬够三年,考评上等,才能往上升一格,熬够九年,三次考满,才能成为侍读或者侍讲学士。   由于翰林院是个清贵的衙门,也不签到,也不点卯,普通的编修和侍读学士之间看起来没什么差别,都是一样的蓝精灵,最多也就工资条的差别,但是对于大多数翰林官来说,少说要十年光阴,才能修成正果。   跻身侍读学士和侍讲学士之后,升官才会进入快车道,如果幸运,翰林学士出了空缺,立刻递补,进入小九卿行列,如果老板赏识就能升任礼部侍郎,一步获得入阁资格,就算没进礼部,也可以出任侍郎或者佥都御史,正式迈入高官行列,只要经过几次风雨洗礼,一般都会成为尚书,乃至大学士。   翰林官清贵不假,可是也不能光看贼吃肉,不看贼挨打,熬日子,熬资历,对他们也是相当痛苦的事情。   就拿王世贞那一科的状元李春芳来说,因为文采出众,被选入直西苑,夜以继日地撰写青词,溜须拍马,如今也才混到侍讲学士,至于日后大放异彩的张居正同学,如今才是正七品的修撰。   王世贞在廷议上一番表现,竟然直接越过了丁未科的班头李春芳,升任翰林侍读学士,王大盟主哪能不高兴,把谢恩的话说的花团锦簇,嘉靖是眉开眼笑。   唐毅眨了眨眼皮,他和陶大临、诸大授都有翰林身份,王世贞又高升一大步,唯独剩下可怜兮兮的徐渭,作为兄弟,还是拉他一把吧!   “陛下,您可不能以貌取人,不能因为徐渭徐文长模样丑,就忘了他啊!”   敢管嘉靖要官,真是活得不耐烦了。   说来也怪,嘉靖的坏脾气在唐毅身上完全不起作用,反倒以手击额,笑道:“对了,这个大白胖子是挺犀利的,你是今科的进士?任什么官职?”   徐渭忙说道:“启奏陛下,臣是今科二甲第二名,现在都察院观政。”   嘉靖一听,顿时就皱眉了,徐渭见皇帝脸色不好,吓得后背也冒汗了。心说行之啊行之,让我做个低调的美男子不成吗?非要把我推出来受煎熬,咱们可是兄弟啊!   其实徐渭的担心完全是多于的,嘉靖并不是讨厌他,而是对言官本能的反感。   刚刚廷议之中,徐渭言词犀利,把李默挤兑的没有话说,这样的狠角色要是进了都察院,成了御史,有风闻言事的权力,还不把天给翻了!   “不成,绝对不成!”嘉靖为了让日后耳根子清净,果断说道:“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徐渭,朕就赐你翰林检讨,在翰林院,务必要广览多读,砥砺心性,成为可用之才。”   徐渭一听,都高兴地傻了,唐毅悄悄捅了他一下,徐渭才如梦方醒,跪在地上,不停磕头。   “臣,臣,臣叩谢天恩!”激动的徐大才子都不知道说啥好了。   嘉靖又赏赐了诸大授和陶大临,五个人全都感恩戴德,激动莫名。看在嘉靖眼睛里,也很满意,果然是年轻人好糊弄,不像那些老油条,给多大官职都觉得是他们应得的,一个个皮里阳秋,口蜜腹剑,还是年轻人至情至性,以后要多多提拔。   “唐毅,回头你把开海的设想详详细细拟出来,尽快交给朕过目。”   “遵命,臣一定在半月之内,把条例撰写明白。”   嘉靖点点头,一挥手,黄锦急忙将帷幔拉下来,群臣都识趣地站起身,退出了万寿宫。   重新见到了阳光,呼吸到了新鲜空气,王世贞、徐渭、诸大授、陶大临,他们觉得就像是一场梦。   区区新科进士,竟然能舌辩金殿,还受到了万岁的嘉奖,尤其是徐渭更是捞到了翰林身份,有了入阁拜相的资格。   而且看嘉靖的意思,开海的事情多半落到唐毅的头上,多大的一块肥肉啊!简直滋滋冒油!   徐渭的嘴巴都合不拢,唐毅同样激动,只是他还能控制住。   “低调做人,低调做人!”   他低声提醒,五个人全都收敛了金殿上的锋芒,老老实实垂手侍立,等着其他大官退出,他们在缓缓走在最后,迈着小步,生怕踩死一只蚂蚁。注意到他们的大臣微微颔首,心说几个小毛孩子还算懂事,没有因为陛下夸奖几句就上天了。   只是有一个人,那就是吏部尚书李默,对他们五个是恨之入骨,要是眼神能杀死人,他们早就被大卸八块了。唐毅也暗自感叹,想要做事,就难免得罪人,他尽量减轻冲击,只是按照他的办法,原本垄断海上走私贸易的闽浙大海商必然受到强烈冲击。   不过他们也是倭寇最大的金主,没有人敢随便替他们说话而已。   从西苑回来,一进书房,徐渭反手把门关上,不用再装蒜了,他突然扯着嗓子就叫了起来。   他一鬼叫,令人意外的是王世贞也跟着大吼,接着是诸大授和陶大临,就连唐毅也忍不住大吼,幸亏书房隔音做得好,不然别人还以为到了屠宰市场呢!   几个人把胸膛都喊瘪了,眼前金星乱转,才颓废地坐在椅子上。徐渭连椅子都懒得找,直接趴在地上,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翰林,老子也是翰林了!”   诸大授都放下了矜持,兴奋地手舞足蹈,“开海总算做成了,丙辰科的名头也打出去,看谁还敢小瞧我们。”   “没错!”陶大临笑道:“行之,你把‘奸’字解得太妙了,一锤定音都不为过,之前看李默那个嚣张啊,给这个扣帽子,给那个扣帽子,我看他啊,才是该扣一顶奸臣的帽子呢!”   王世贞微微摇头,“要说起来李太宰也算素有清名,只是可惜,不知道他吃错了什么药,一定要反对开海。”   “有什么想不明白的。”徐渭不客气道:“那个老倌儿准是拿了沿海大族的钱,没准他李默的家族就支持倭寇呢!衣冠禽兽我见的多了,平时装得一副清高模样,内里有多腌臜,谁能说得清?”   要说起来,王忬当初升官还多亏李默提携,王世贞本来和李默关系也算不错,只是这一次是绝对掰了。   “依我看这一次李太宰受伤不轻,严党不会放过他的,他的好学生陆炳也未必能保得住他,我猜李默会致仕回家。”   王世贞这么一说,可不得了,徐渭忙叫道:“不好,李默要是滚蛋了,徐阶可对付不了严党,岂不是说朝廷都要落入严家父子手里,哎呀,我怎么觉得咱么助纣为虐啊!”   此话一出,大家伙胜利的喜悦都跑了一小半。   唐毅缓缓敲着桌面,一字一顿道:“李默有陆炳这个学生,就算致仕也有再度起复的机会,如果我是严嵩,一定会想办法把他彻底弄死,永世不得超生!”   诸大授突然忧心忡忡说道:“你们几位说的都是远虑,李默可是翰林学士,快想想明天怎么应付他吧,这才是近忧!” 第351章 咸鱼翻身   暮色四合,位于棋盘天街的严府灯火辉煌,纸醉金迷,比起寻常的日子,严府的热闹更胜三分。   除了赵文华、鄢懋卿、吴鹏、吴山等心腹之外,还有一帮侍郎啊,大理寺卿啊,太常寺卿等等人物,全都跑到了严家。   人来的这么齐,当然是有原因的,就听吴鹏说道:“唐毅此子真是个人才,卖贸易许可证,也亏他想得出来,一张轻飘飘的白纸,就能买五千两银子,比印钱还快!”   赵文华轻蔑一笑,“这算什么,我在东南的时候,看到的那才叫大场面哩,上千万两银子的拼杀,乖乖,老西儿那么精明,愣是被唐毅耍得团团转。”   严世藩喝了一口葡萄酒,好奇问道:“梅村,你说的可是王崇古和东南的大家族较量的那一次?”   “没错,没错。”   严世藩来了兴趣,“这么说你知道唐毅的底细了?”   吴鹏也插嘴道:“梅村,快给大家伙说说,都是自家兄弟,你藏着掖着干什么!”其他人也跟着起哄,赵文华一脸的为难。   “不是我不说,实在是我也弄不清楚里面究竟怎么回事,我只知道唐毅最初是站在王崇古一边,后来也不知道是怎么弄得,他把东南的大户都拉了过去,反而坑了老西儿一把,听说光是假银票,山西的四大钱庄就赔了二三百万两之多,唐毅究竟捞到了多少,恐怕除了他谁也不清楚。”   “天啊!那小子也太牛了吧!”吴鹏若有所思,看了看严世藩,涎皮着老脸,嘿嘿笑道:“小阁老,我怎么觉着唐毅比你还能捞钱啊!”   严世藩把眉头挑了挑,一贯心高气傲的他难得没有反驳,实在是唐毅的方案给严世藩打开了一片新天地。   以往严世藩蹲在工部,大大小小的工程,从给嘉靖修筑宫殿,到河道漕运,大的大贪,小的小贪,没事还去勒索官员,谁升官了他就说是严阁老提拔的,乖乖送钱吧,谁倒霉了,他也跟人家说是严阁老看不上你,赶快破财免灾吧!   二十几年下来,严家的家底儿就像吹气球一般,膨胀起来。   严世藩也非常得意,目无余子,甚至学人家曹操青梅煮酒论英雄,说天下才只有三个,除了他严世藩之外,就是三边总督,晋党的领袖杨博,再有就是锦衣卫大都督陆炳。   他们三个还真有共同之处,都背景雄厚,实力强悍,而且还都会捞钱,每个人守着一摊,比如陆炳经常干的事就是绑架富户,然后勒索赎金,有锦衣卫做后盾,是一绑一个准儿,受害的还不敢声张。   至于杨博呢,人家守着三边,大肆向草原走私捞钱,每年进账也不在少数。   只是这三个会捞钱的人加起来,比起唐毅的手段,都差着一块儿。他们都是利用现有规矩的漏洞给自己捞好处,而唐毅则不同,他创造规矩,让别人随着他的规矩起舞,不知不觉间,就把好处拿到手里了。   严世藩是越想越觉得高明,不但捞得肥,吃得多,还不担着骂名,真是名利双收,妙不可言……   严世藩陷入了沉思,吴鹏只当他生气了,急忙作势抽自己嘴巴子。   “都怪小弟不会说话,唐毅那小子有什么本事和小阁老相提并论,我,我真该死!”   赵文华也骂道:“可不是,唐毅那小子就是仗着天高皇帝远的便宜,倘若小阁老在东南,保证比他混得风生水起。”   严世藩一听,眼前一亮,大笑道:“梅村说得对,所以,东南开海,我们志在必得!”   在场所有人都是眼前一亮,大家伙跑过来干什么,不就是知道东南有肥肉,想要掏一块吗?一个个巴巴地看着严世藩,那神态和讨食的哈士奇有的一拼。   倒是一直沉默不语的严嵩咳嗽了一声。   “世藩,陛下让唐毅写开海的方略,意思再明白不过了,开海的差事肯定会落到他的头上,你们谁也不要想了。”   严世藩不服气道:“爹,陛下是看重唐毅不假,可是别忘了他才刚刚考上状元,不把板凳坐热乎了,凭什么外放?老爹,我刚刚一直在盘算,一个贸易许可证就能捞几十万了,每年就按照一成税银抽取,几千万两银子的货物,就是好几百万的税。咱们要是把持了市舶司,别的地方都可以放一放,也省得辛辛苦苦,挨的骂比挣的钱都多。”   他这一番话可说到了大家伙的心坎儿上,一个个干儿子干孙子,哭天抹泪,满肚子委屈,不停倒苦水,都要把严阁老给淹死了。   严嵩的老脸愁成了菊花,他摇了摇头,“你们的心思老夫知道,可是别忘了,唐毅是陛下看重的人物,那小子有多厉害你们不是没见过,李默都被他打得落花流水。文华也说过,他手上的势力深不可测,眼下咱们虽然压住了李默一头儿,可是只要陆炳还在,李默就还有翻身的机会。如果咱们因为贪图开海之利,和唐毅骤然开战,引起陛下的不快,好不容易得来的胜局就要化为乌有,你们都想过没有?”   不得不说,几十年的修炼下来,严嵩不会像毛头小子一般,只见利而不见害,众多的干儿子也都没了声音。   唯独严世藩若有所思,突然说道:“老爹,您提到了李默,儿子倒是有一计。”说着,严世藩主动到了老爹耳边,嘀咕了几句,严嵩皱着眉头,盘算了半晌,和儿子一起露出了欣喜的笑容。   ……   次日天明,唐毅、徐渭、诸大授、陶大临四个早早起来,别的新科进士早已经去衙门报道了,有的去了六部端茶送水,跑腿办事,有的榜下即用,被分派到了两京一十三省。   唐毅几个因为奉旨研究开海事宜,故此在廷议之前没有去报道,如今廷议结束,他们都结伴到了吏部。   四个风头正盛的年轻人丝毫没有成为翰林老爷的喜悦,反而是愁眉苦脸,苦大仇深。   也别怪他们这个德行,所有官员都要先到吏部挂号,而吏部尚书就是被他们狠狠打脸,得罪惨了的李默!从吏部出来,还要去翰林院上班,而翰林学士又是李默!   他们等于是人家的双重下级,试问哪个新来的员工扇了经理两巴掌能有好日子过,哪怕你是董事长派来的,那也不成!   陶大临挠了挠头,“我说行之,早知如此,在廷议的时候咱们放放水多好啊!”   诸大授沉着脸道:“知道尿炕就睡筛子了,拼尽全力才勉强打赢,还放水?你做梦没醒啊?”   “就是,来者不惧惧者不来。”徐渭拍着胸膛说道:“李默又不是大老虎,还能把咱们都吃了?你们不敢,我先进去探探风声!”   徐渭说着迈步就走,陶大临和诸大授忙追了上来,“都是自己兄弟,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对,死就死了,谁怕谁!”   四个人手挽着手,带着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的决然,进入了吏部衙门。   看门的一听说是唐大状元来了,连红包都没要,直接把他们迎了进去。   凑巧,李默并没有在衙门,负责的是左侍郎吴鹏,他正是严嵩的干儿子。对唐毅几个是热情不得了。   “哈哈哈,状元公,还有这三位青年才俊,甫一入官场,就名动百官,真是让老夫自愧不如。”   唐毅连忙说道:“部堂太客气了,我们都是毛头小子,也不知道轻重对错,有什么不对的地方,还请前辈多多指点,我们先谢过大人了。”   唐毅说着,带头给吴鹏施礼。   吴鹏笑得更欢了,把胸膛拍得啪啪作响:“放心吧,只管实心用事,上面有陛下,有严阁老,某人反不了天!”   吴鹏亲自带着他们到文选司登记,领了官服印信一应之物,从此之后,四个人就算是大明朝正式的官员了。   吴鹏还留他们吃了一顿饭,到了下午,才亲自送出吏部。   到了外面,陶大临小脸凄苦,“行之,我怎么感觉是入伙饭啊,吃完之后,咱们就是严党中人了。”   徐渭满不在乎地剔着牙,“严党就严党,反正都是一丘之貉,不靠着严党,你们想被李默给吞了啊?”   “话虽如此,可是这心里头总是过意不去!”诸大授攥着拳头,不甘地说道:“我真怕百年之后,在史册上留下一笔,说诸大授乃是严党奸佞,愧对祖宗啊!”   唐毅拍了拍他们的肩头,“都是我连累大家,不过你们放心,严党还收编不了咱们,先去翰林院吧。”   四个人兴冲冲赶到了翰林院,已经是下午时分,只有三三两两的人在喝茶闲聊,清闲的出了屁。   唐毅他们直接找到了侍读学士严讷,他是常熟人,算得上是唐毅的乡党,又是出了名的老好人,这位能在朝廷立足,最大的本钱就是会写青词,写得多了,人也变得神神叨叨的。没有三句话,就和唐毅他们聊起了看相测字,还说什么四个人面相上贵不可言,日后必有大好前程。   轻轻松松混了一个下午,转过天四个人又早早来到翰林院,一连五天,李默都没有出现,他们啥事也没有。   到了第六天,他们正在喝茶打屁的时候,王世贞突然变颜变色地赶来了。   “行之,大事不好了,李默咸鱼翻身了!” 第352章 官场的哲学   是什么让王大盟主如此失态呢,要从今天早上的廷推说起……   前面提到过,决定重大政务叫做廷议,决定重大人事任命叫做廷推,浙直总督杨宜被罢免,谁将接替成为各方的焦点。   尤其是廷议开海之后,谁能掌握东南,谁就掌握了开海主动权,几百万两的税银,二三十万大军,东南最富庶的省份,几千万的百姓……种种加起来,构成了有史以来,最肥的一块大肉,最诱人的一张大饼。   按照惯例,三巨头带着各自人马,聚集在万寿宫,举行廷推,令人奇怪的是嘉靖并没有出现,而是让严嵩主持,将廷推结果报上去就行了。   或许在嘉靖看来,经过廷议,大局已定,他老人家还是修长生大道去吧。   果然,严党上下,无不欢喜鼓舞,倒是李默一边愁云惨淡,因为早已经传出风声,说是严党要推举赵文华担任东南总督。   李默盘算了一下,赵文华是从一品大员,又在东南干了多年,加之是严党核心中的核心,如果自己没有受创,或许能抵挡一下,可是如今大势已去,他能看好自己的盘,管住马仔不溜走,已经很不错了。   李默没了争雄的心思,当严嵩宣布推荐人员的时候,他随口推了王诰。   虽然他推得随便,可是王诰也不是寻常人物,他是河南省西平县人,嘉靖二年进士,先任行人,接着升为户部郎中,后来发生大同兵变,他和李默配合默契,顺利平乱,被提升为山东按察司副使,后又擢升为佥副都御史兼漕运总督。   目前他是南京户部侍郎,无论资历能力,都足以独当一面。   如果严党推荐赵文华,王诰或许没有机会,但是令人吃惊的是严世藩竟然推荐了浙江巡抚胡宗宪。   当胡宗宪三个字出口,李默顿时一惊,他陷入了迷茫,严党为什么会推荐明显弱势的胡宗宪呢?   按道理胡宗宪不过是嘉靖十七年的进士,资历浅薄,能升任浙江巡抚已经是超擢,难道还能再超擢一次,升任总督吗?   说起来胡宗宪的确立些功劳,但是也因为弹劾张经,牵连进贪墨的案子,名声不好,同王诰比起来,处处都差着一大截,这样的人怎么能赢得百官赞同?   李默快速盘算,他也猜出了严党的打算,此前也有传闻,说要推荐赵文华入阁,多半是严党太贪得无厌了,要一个总督还不满足,还想多一个阁老,世上哪有那么好的事情。   就在李默盘算着怎么出手的时候,一直无声无息的徐阶突然站了出来,他推举南兵部尚书唐顺之接任东南总督。   徐阁老此言一出,顿时引起百官讨论。   相比王诰和胡宗宪,唐顺之成名在三十年前,人品才学无与伦比,重新复出接任军务以来,虽然没有冲锋陷阵,但是训练乡勇,整顿军务,征集粮饷,任用将才,方方面面,有目共睹。   论起他的资历和威望,都是不二之选。   严世藩很光棍,见三个人选争执不下,就提议投票决定,在场三十几位官员,每人三颗红豆,有三个中书舍人捧着陶罐,分别贴上三个标签,代表王诰、胡宗宪、唐顺之。每位大臣可以多选,三个人都投,也可以只投自己中意的。   一轮投票下来,代表李默的王诰拿到了25票,而代表严党的胡宗宪拿到了27票,至于徐阶推出来的唐顺之,只拿到了17票,在第一轮争夺之中,即告出局。   这倒不是说唐顺之不行,相反,在两大派分庭抗礼之下,竟然能拿到一半官员的认可,唐顺之还是很彪悍的。   输了就是输了,徐阶面无表情,看不出任何喜怒。   反倒是李默,简直欣喜若狂。   他以为经过廷议之后,会有不少人离他而去,转投严党,但是出乎预料,严党的人选也只比自己多两票,双方差距并不大。   而且徐阶推举唐顺之落败,没准就会迁怒严嵩,徐阶手上的票不多,但是也足以扭转乾坤,再有唐顺之也能影响一些中立官员,他们推唐顺之不成,多半就会投王诰,而不会投胡宗宪,毕竟双方资历差太多。   想到这里,李默就仿佛打了鸡血,一下子活了过来。   “首辅,按照廷推的规矩,只剩下两个人了,下面可要决一雌雄,您看要不要换个人选啊?”   严嵩一听这话还能保持镇定,可严世藩却气得脸上的肉直跳,阴翳的眼睛之中,露出一丝惶恐。显然他失算了,严党还远远没有到领袖群伦,为所欲为的地步。   如果徐阶不插一杠子,或许他已经赢了,如果不推荐胡宗宪,或许也不会有麻烦。   可是事到如今,他能改口吗,那不是等于承认胡宗宪比不上王诰吗?不争馒头争口气,朝堂之上,就仿佛拳击场,谁胆怯了谁就提前出局了。   严世藩咬着牙,阴狠狠地说道:“我还推举胡宗宪!”   “那好,就投票吧!”这回和第一轮不同,两个中书舍人出来,一个发豆子,一个捧罐子,红豆代表王诰,绿豆代表胡宗宪,这回不是多选,而是单选,如果数目对不上,可是要重新投票的。   很显然,这一轮比上一轮要纠结很多,大家苦苦思量,沉默了足有五六分钟,才一个个投下了神圣的一颗豆子。   转了一大圈,最后包括三巨头在内,都投下了豆子。   最后送到了严嵩面前,老严嵩把豆子倒在了手里,严世藩紧紧站在老爹身后,死死盯着,“一、二、三、四……十三、十四、十五!”   足足数了五遍,绿豆都是这些,严世藩不甘心,又数了几遍红豆,都是18枚,加起来正是三十三枚,代表在京所有四品以上高官,没有差错!   胡宗宪落选了,王诰胜出!   廷推消息传出来,严党上下是如丧考妣,而李默则是绝处逢生。   你们不是要开海吗,不是要吞下东南的肥肉吗?可惜啊,利令智昏,利令智昏!   什么都想要,就是什么都拿不到!   只要王诰坐稳了东南总督,什么胡宗宪,什么唐慎,统统清理出东南,区区倭寇何足挂齿,用得着开海吗?   唐毅你鬼话连篇,能骗得了别人,可骗不了我李时言,鼓吹开海,不就是为了东南的那些大族吗!老夫偏偏不让你如意。   当然李默也知道了嘉靖开海的心思坚决,他不敢再硬顶,因此立刻给王诰送信,让他上书嘉靖,说是一定全力把开海办好,绝不辜负圣恩。   至于到了东南,随便弄出一点事情,轻轻松松拖几个月,拖来拖去,嘉靖耐心没了,开海的事情也就黄了。   还指望这位道君皇帝能有多少魄力吗?   当初复套声音多大,可是没几天曾铣不就掉脑袋了,没准唐毅也会步曾铣的后尘。真到了那一天,老夫要把你满口的牙齿敲掉,看看你还怎么伶牙俐齿,颠倒黑白!   李太宰兴冲冲出了万寿宫,直奔翰林院而去,他迫切想要羞辱一番那几个不知好歹的小奸贼!   李默咸鱼翻身,喜出望外,可是唐毅几个却面面相觑,唉声叹气。王世贞不由感叹道:“我听说严阁老从万寿宫出来,气得连中午饭都没吃,严世藩更是把书房里头砸了一个遍,指天骂地,别提多后悔了。”   徐渭眉头皱着,说道:“那也怪他们自己,明明胡宗宪资历不够,偏偏在廷推之前,还不把徐阁老摆平,要是没有他插手,根本不会进入第二轮投票,王诰也就不可能赢。”   陶大临看了看唐毅,低声问道:“行之,咱们哪说哪了,徐阁老推举荆川先生,是不是你的意思?”   “不是!”唐毅果断摇头,“我师父是什么性格我最清楚,他老人家虽然内敛了很多,但是嫉恶如仇,眼里容不得沙子。东南总督那是个火山口,身为弟子哪能害老师啊!”   诸大授道:“看来应该是徐阁老想要浑水摸鱼,谁知道没抢来位置,还成全了李时言,真是失策啊。”   几个人是越商量越丧气,别管唐毅弄出了多好的方案,要是被歪嘴的和尚念,保证走了样。王诰是漕运总督,手下有运河帮,唐毅推动开海,其中一项就是把漕运改为海运,王诰岂能坐视不理!   东南总督的权力有多大,不用明着反对,只要暗中随随便便设置点障碍,就够喝一壶的。   唐毅揉着太阳穴,问道:“表哥,你说陛下会不会推翻廷推的结果?”   王世贞先是一喜,随后摇摇头,“我看未必,这一次陛下是放手交给严嵩,如果陛下在场坐镇,李默未必如此大胆。可事情弄成了这样,陛下总不能自打嘴巴吧?”   廷推代表着百官意志,嘉靖也不好反对,如此看来,王诰是当定了东南总督了。   “机关算尽太聪明,反算了卿卿性命!”唐毅感到一丝失落,他毕竟只是一个小小的翰林官,如果不是嘉靖下旨,他根本没有资格参与帝国的最高决策,隔靴搔痒,终究是不行啊!   正在唐毅苦恼的时候,突然严讷从外面走了进来。   “凤洲也在?那可太好了,李大人让我叫几位过去。”   长官召见,他们也不能不去,只好硬着头皮站起身,严讷也知道他们和李默之间的矛盾,只能低声劝道:“行之老弟,到了官场上人不由己,老哥说句糙话,谁都有吃,屎的时候,只要别嚼就行!” 第353章 此非人臣能论也   看着严讷那一副苦大仇深的老脸,唐毅知道这位一定吃了不少翔,而且还吃出了经验,人生世上,谁不是先装孙子再当爷,装孙子不丢人,怕的是孙子装了,爷没当上,那吃亏就大了。   唐毅郑重其事说道:“多谢严大人教诲,我们会努力咽下去的!”   五个倒霉蛋结伴到了签押房,小吏跑到里面通报李默,一去就不出来。唐毅五个只能站在太阳地下面,忍受着炙烤,没一会儿浑身臭汗。徐渭身体肥胖,汗水顺着鬓角往下,跟刚从水里捞出来似的。   “真是好大的架子,没有宰相的命,倒先有了宰相的脾气!”徐渭小声嘀咕着,诸大授捅了他一下。   “文长兄,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   徐渭只能闭嘴,又等了差不多一刻钟,小吏才从里面出来,伸手把他们让进去。走进签押房,扫了一眼,装饰倒是非常简单,只有两大排书架,在中间是李默办公的桌案,有几张红木的椅子,唐毅知道不是给自己准备的,也没打算坐。   见礼之后,就垂手侍立,其他四个人也学着唐毅,都默不作声。   等了好半晌,李默才把手里的毛笔放下,轻蔑地打量着五个人。   “怎么,本官让你们等了许久,心里不舒服吧?是不是想着凭着你们的大名,就算到严阁老那里,也会有人降阶相迎,把你们当成未来的储相,奉为上宾啊?”   这位一开口就满是嘲讽,唐毅不卑不亢,轻笑道:“掌院学士过誉了,下官几个不过是小小的新科进士,年纪轻,身体好,站太阳地劳其筋骨没什么不好,倒是大人日理万机,年纪那么大了,难免耳不聪,目不明,处理公务也就慢了,下官们都理解!”   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让唐毅学严讷,对不起,至少暂时做不到!   李默冷笑了一声:“你是说老夫老迈昏庸,不堪重用吗?”   “不敢,学士身强体健,人所共知。”   “谅你也不敢!”李默站起身,沉着脸,在五个人面前走过,每一张脸都仔细打量,仿佛要把他们看个通透。   “本官身为翰林掌院学士,就要替陛下管好你们这些翰林官,外人都把你们视作储相,以为入了翰林,就一步登天,清贵的不得了。尤其是什么三元,六首,可别忘了,大明朝不是没有六首,黄观又能如何,不识天数,一样要投江自尽!”   李默说话之间,须发皆乍,咬牙切齿,恨不得立刻将唐毅五马分尸才解了心头的气。狰狞的模样,真是全然没有天官的气度和心胸,徐渭看得生气,攥着拳头,就要张嘴反驳,唐毅急忙给他一个眼色,徐渭才忍了下去。   “学士教训的是,黄观前辈因为不尊成祖圣命,妄图以一己之力对抗天数,身败名裂也是应当,末学后进正应该好好以史为鉴,免得重蹈覆辙!”   唐毅笑呵呵,嘴上说的是黄观,实则暗指李默,你和皇帝对着干,该死的人是你,而不是我!   李默哪里听不出来,气得老脸铁青,他早见识了唐毅的犀利,和他对骂根本讨不到便宜,只能冷哼了一声。   “我朝选官,务求德才兼备,为什么德在才先?因为一个人德行有亏,心术不正,居家是逆子,在朝就是谗臣奸党,就是祸国殃民的豺狼虎豹!不要掂量着有几分小聪明,就能骗得过天下人的眼睛,朝堂之上,还有忠志之士,大明还有浩气长存,是断不允许小人得志!”李默冷笑道:“廷推的结果或许你们已经听说了,这天,不是奸党父子能遮得住的,趋附奸党,绝对不会有好下场!早晚会身败名裂,万劫不复,害人害己,祸及亲族……”   李默知道唐毅他们嘴皮子都不饶人,所以也不给反驳的余地,一顿大骂,狗血淋头。就算谦谦君子诸大授都忍受不了,小白脸通红,脖子上青筋暴露。王世贞更是气冲脑门,头发都立起来了。   我们到底是怎么你了,大家不就是政见不合,至于你如此诅咒吗?真真没有风度!   王世贞就想要说话,却被唐毅死死拉住,李默这家伙没准就是故意激怒他们,只要他们敢骂回去,就会落下口实,说你们恃宠而骄,目中无人,冒犯上官……再说了,咬人的狗儿不露齿,像李默叫唤这么凶的,反而没什么可怕的。   唐毅暗下决心,就冲这一顿骂,我也要让你李太宰好瞧,此仇不报非君子!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李默骂得口干舌燥,才意犹未尽停下来。   “你们听着,都说翰林院清闲,但是本官要告诉你们,朝廷不养闲人,王世贞你和徐渭不是才名在外吗?半个月之内,恭撰青词一百篇,不得有误!”   嚯,一天差不多要写七篇鬼画符,比起会试还要累,简直把人往绝路上逼。   王世贞咬了咬牙,赤红着脸说道:“大人放心,下官一定写好!”   徐渭更不是一个认怂的人,拍着胸脯,“腹中自有万卷书,别说一百篇,就是一万篇又如何!”   “好!”李默冷笑了一声,让你们嘴硬,但愿能一直硬下去。   “诸大授,陶大临,你们两个分别撰写浙江和江西的方志,三个月之内,必须完成。”   又是一项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两个人没啥好说的,只能咬着牙点头。   李默把目光放在了唐毅身上,冷笑道:“唐状元,你不是善于钻研祖制吗?那好,你就去修历朝实录,从太祖爷,到正德朝,有一点差错,本官唯你是问!”   说完之后,李默一挥手,就把五个人赶了出去。   回到了值房,五个人面面相觑,一个比一个凄苦。王世贞说道:“我们的青词还好说,可是方志上下几千年,千头万绪,那是几个月能写好的,再说历朝实录更是卷帙浩繁,多如牛毛,累死也写不完啊!”   唐毅苦笑道:“写不完也要写啊,难道还能因为这个打官司?”   徐渭不以为然,“行之,我觉得怎么不能忍,你忘了草船借箭那段吗?李默就好比是周瑜,摆明了要把咱们五个诸葛亮给逼死,就算咱们拼了老命把任务完成了,他也可以找茬。别忘了,他可是掌握着咱们的考评,随便写几笔,咱们的前程可就完蛋了。”徐渭恨恨地说道:“我倒是不在乎功名,可是稀里糊涂栽到李默的手里,我不甘心啊!”   陶大临和诸大授一起说道:“谁甘心?可眼下不是没有办法吗?人家既是翰林学士,又是吏部尚书,咱们就好像孙猴子,能逃得出人家的手心吗?”   几个人正在商量,突然外面脚步声音,一推门,曹大章跑了进来。   “哎呦,你们都在啊,快去看看吧!”   唐毅一惊,忙问道:“一呈兄,什么事情?”   曹大章二话不说,拉起了唐毅,其他几个也都跟着,一股脑到了学士值房的外面,粉皮墙上正挂着一份名单,下面聚集了一帮人,有江一麟,有庞远,还有张四维等等。   原来入选庶吉士之后,要学习三年,在经过考试,其中优秀的留在翰林院。   嘉靖三十二年的庶吉士算起来,正好三年,该到了散馆的时候,考试也是应有之义。只是今年的考试名单有些稀奇,不但是江一麟和庞远这些庶吉士,就连曹大章这个榜眼也在其中。   有曹大章也就算了,在最后几行,赫然写着唐毅、诸大授、陶大临、徐渭!   “开什么玩笑,我们刚刚入选翰林,而且行之已经是侍讲,诸大授和陶大临是编修,就连我也是检讨,凭什么让我们考试?”徐渭怒气攻心,大声叱问,其他人也是疑惑不解,一头雾水。   突然背后响起一声咳嗽,李默出现了。   “凭什么让你们考试?食君之禄,报君之恩。本官早就说过,翰林院不是养老爷子的地方,要时时考评,那些不称职的,要趁早滚蛋,免得玷辱士林清誉!”李默说完,一甩袖子离开。   从翰林院回来,几个人咬牙切齿,李默摆明了是刁难他们,唐毅紧咬着嘴唇,对几个人说道:“李时言蹬鼻子上脸,一而再再而三,他不知道适可而止,就别怪我无情无义!”   徐渭跟着唐毅这么长时间,还没见他如此愤怒过。   “行之,你可有办法对付李默?”   唐毅微微摇头,“暂时还没有,不过我相信欲使其灭亡,必先让其疯狂。李默走在作死的路上,长久不了,咱们先忍他一段时间。”   其实唐毅也没有什么主意,可是他在大家伙心中威望太高了,有他这么保证,大家伙都松了口气。   转过天,唐毅四个早早来到了翰林院,其他人也都陆续赶来,在院子里摆满了桌椅,就好像考童子试一样,李默沉着脸坐在廊檐下,有书吏给每个人发放考试的卷子。   李默的目光不断从唐毅几个人身上掠过,嘴角带着淡淡的冷笑。他已经想好了,就利用考试的名义,把唐毅他们的成绩压低,甚至弄成不合格,找个机会踢出京城,唐毅动不了,可是徐渭、陶大临他们总没有问题,要让唐毅先变成没毛鸡,然后在一点点弄死他!   正在李默想着怎么摆布唐毅的时候,突然唐毅从座位上站起,做了一个所有人目瞪口呆的举动,潇洒离去,一张空白的试卷留在了桌子上。   上面只有一句话:此非人臣能论也! 第354章 李默完了   “汉武征四夷,而海内虚耗;唐宪复淮蔡,而晚业不终。”   一道以史为鉴的寻常策论,唐毅足足看了一盏茶的时间,其他的人早就奋笔疾书,可唐毅却一个字都没有写,相反鬓角还流下了汗水。负责监考的严讷吓了一跳,心说这位六首魁元不是个中看不中用的花架子吧,怎么连这么简单的题目都不会?   严讷有心提醒唐毅,可是有慑于李太宰的威风,不敢多说一句话,只能不停摇头叹息。   唐毅是不会写吗,当然不是!   他此刻的心里是巨浪滔天,心潮澎湃。   自从得知王诰廷推胜出,李默死灰复燃,唐毅的心中就有一个疑问,一个天大的疑问!   王诰之所以胜出,有两个原因,一个是严世藩推举的胡宗宪的确资历浅薄,第二就是徐阶推举唐顺之,影响了中间派的立场。   就算唐毅非常自负,但是他也不得不承认,严世藩辅佐老爹,横行朝堂二十年,绝对是聪明绝顶的人物,尤其善于勾心斗角,结党营私,他怎么可能犯这种低级的错误!   另外徐阶的举动就更是怪异了,他明知唐顺之不可能通过廷推,为什么还要推荐,难道只是为了浑水摸鱼,有枣没枣打三竿子?可是他这么做,只会得罪严党,而且让李默进一步做大,对他没有丝毫的好处。   严世藩不是不会犯错,徐阶同样也会犯错,可问题是两个绝顶聪明人,超级大高手,同时犯错,还让李默捡便宜,这个概率简直比火星撞地球还低。   唐毅之前并没有说出来,而是他吃不准严党和徐阶为什么会给李默一个大馅饼,做事总要有动机,无利不起早啊!   直到唐毅看到了这一道策论题目,他猛然惊醒,脑袋之中打了一道闪电。   汉武征四夷,而海内虚耗。   汉武帝就是刘彻,感谢那一句“秦皇汉武,略输文采,唐宗宋祖,稍逊风骚”,一下子把秦始皇和汉武帝都推到了历代最顶尖的帝王行列,而实际上在儒家一统江山的时候,汉武帝是受到很多攻讦的。   最重要的原因就是汉武帝穷兵黩武,到处征战,为了填补国库空虚,又横征暴敛,巧取豪夺,比如弄出什么白鹿币等等,到了晚年汉武帝就更加荒唐,为求长生,笃信方士,烧铅炼汞,耗费无数资财,又弄出巫蛊之祸,逼死了太子刘据,与早年的英明睿智,大相径庭。   如果说汉武帝晚年的作为令人感叹,那么唐宪宗就是一个大悲剧,唐宪宗即位之初,藩镇割据,中枢衰败,他励精图治,重用贤良,改革弊政,勤勉政事,不但内政清明,削藩成果明显,史称“元和中兴”。   如果唐宪宗能保持即位的初心,没准大唐帝国能重新恢复鼎盛,整个世界的历史都要改写。   很不幸,宪宗在取得了巨大成就之后,就志得意满,笃信方士,也开始追求长生不老,还派遣宦官迎接佛骨,把好好的朝局弄得乌烟瘴气,天下大乱。   由于服用各种丹药,使得宪宗性情暴力,经常诛杀身边的宦官,结果他自己也被宦官陈弘志等谋杀,享年四十三岁,在位仅仅十五年。   唐毅对这两位皇帝的掌故都非常熟悉,可正是因为熟悉,才感到了不妙,因为咱们的嘉靖皇帝和这两位实在是太像了。   首先嘉靖即位之初,也是一扫正德朝弊政,大明朝一度出现中兴的局面,可接下来嘉靖一心修炼长生不老,和汉武帝与唐宪宗一般不二。   而且汉武帝晚年逼死了儿子刘据,嘉靖也因为一句“二龙不相见”的谶语,对儿子十分寡淡,薄于人情。   宪宗就更倒霉了,因为服用丹药,而死在宦官手里,分明就是暗示嘉靖也任用小人,不得善终。   李默这两句话太容易让人对号入座,浮想联翩。   但仅仅是一道策论,还不足以放倒天官老大人,更何况还要锦衣卫大都督陆炳顶着,李默最多也就是丢官罢职,不至于没了性命。   但是唐毅联想到廷推的结果,顿时就惊出了一身冷汗,原来严党是在捧杀李默,唐毅敢说李太宰被耍了,而且被耍的非常惨,廷推的时候,很有可能是严党故意放水,让李默属意的人选意外胜出。   道理很简单,嘉靖支持开海的态度非常明确,廷议的时候,李默就跳出来阻拦,紧接着又推举王诰,很容易让人想到李太宰是一计不成,又生一计,想要派遣自己的人去搅黄开海。   本来这也没什么,如果李默廷推失败,嘉靖也不会多想,可是李默偏偏就赢了,事情一下子大条了。   你李太宰的势力竟然比朱皇帝还大,你竟然能裹挟百官之意,对抗嘉靖的意志,敏感而多疑的嘉靖皇帝岂能不愤怒滔天,怒火中烧。   外人看起来李默是咸鱼翻身,可是要唐毅说,他已经是一只脚踏空,离着万劫不复只差一头发丝。   李太宰丝毫没觉察到危险,反而跟自己作威作福,以为胜利在望,真是可笑到了极点!   唐毅还敢说,面前的这道策论题,没准就是严党提前探听出来的,他们故意设了一个套,先把嘉靖的怒火拱起来,让嘉靖生出杀心,而后再把题目送到嘉靖面前,给嘉靖一个绝好的借口。   接下来的事情就不用说了,以唐毅对嘉靖的了解,很快就会把李默抓起来,而且绝不会手下留情。   有人要问,陆炳那么受宠,他会不会帮着李默求情,把老师保下来?唐毅说,绝对不会!一条恶犬再凶悍,也不可能违背主人的意志,要是让嘉靖疑心陆炳,圣眷分分钟就会跑得无影无踪,再说了内廷的那几个大珰头也不是吃素的。一直以来都是东厂压着锦衣卫,偏偏陆炳把乾坤倒转,人家能甘心吗?   已往嘉靖宠信你,我们不敢怎么样,如果嘉靖和你出了嫌隙,他们怎么可能放过?   事情推演到这一步,最令唐毅惊骇的不是严党的高招,也不是李默的愚蠢,而是徐阶的阴险!   徐阶在廷推上提出唐顺之,根本就不是为了浑水摸鱼,没准他提前和严党达成了默契,一起设下了圈套,让李太宰往里面跳。   只有除掉了李默,徐阶才能坐稳二把手的位置,笃信平衡术的嘉靖就算不喜欢徐阶,也必须无条件保着他,不然朱家江山就变成了严家的。   毫无疑问,一场前所未有的政坛风暴就要到来,而唐毅很不幸就处在风暴的中心,他和别人不同,是深受嘉靖赏识的臣子,在座的翰林们挥毫泼墨,纵论古今,没有人会在意,如果自己写了这个题目,被有心人捅上去,嘉靖在盛怒之下,没准儿就会牵连到自己。唐毅深知,他安身立命的本钱就是圣眷,如果没了圣眷,随便谁都能把自己碾死。   为了小命,他必须政治正确,哪怕背上陷害忠良的罪名也在所不惜!   整整一刻钟,唐毅的脑子里充满了乱七八糟的东西,好容易把局势理顺,唐毅下定了决心,绝对不能写!   他在卷子上留下:此非人臣能论也。   转身就走,一点都不停留。   这下子可吓坏了严讷等人,开玩笑,从开国以来,还没有听说哪位翰林敢罢考交白卷的。就算你是状元郎,唐六首又如何?找死也不是这个找法啊!   严讷情急之下,想去追赶,哪知道唐毅脚步飞快,他竟然追之不及。猛地一回头,突然发现一个白胖子跳了起来,更是把卷子撕成了碎片,跟着唐毅也跑了出去。   “你,你们……”严讷不知所措,李默反倒大声狂笑:“你们都看见了,有人恃宠而骄,敢在翰林院撒野,来人,把两个小奸贼逐出翰林院,回头老夫就上书陛下,罢了他们的官职!”李默扫视全场,从牙缝里说道:“你们在场的谁还想走,只管走就是,老夫倒要看看,几个小畜生,还能把天翻过来!”   ……   唐毅当然不会给李默羞辱自己的机会,他连自己的值房都没去,直接出了翰林院,他前脚出来,徐渭后脚就追了上来。   “行之,等等我!”   “文长兄,你发什么神经啊?”唐毅不解道。   徐渭气喘吁吁,“那我问你,你又发什么神经?”   “我。我是掐指一算,知道有剧变在即,抽身撤退,文长兄也懂得算计吗?”   徐渭嘿嘿一笑,“我是不懂算计,可你懂啊,这些年我徐渭就明白一件事,跟着你唐行之,绝对没亏吃!”   唐毅摇摇头,笑道:“要是我这次赌错了呢?”   “错了就错了,我这个人啊,要求不高,只要有吃的就行……”徐渭眼睛一扫,正好在对面有一家福建馆。   “走,咱们尝尝李太宰他们家乡菜,就当是吃李默的肉,喝李默的血了。”   兄弟两个进了馆子,一口气点了,鸡茸金丝笋、三鲜焖海参、班指干贝、茸汤广肚、鸡丝燕窝、荔枝肉、沙茶鸡丁等等十几道菜。   没一会儿,厨房里面刀勺乱响,一道道色香味俱全的菜肴送了上来,就在这时候,从大街上出现了一队骑兵,为首的是两个人,一个是成国公朱希忠,一个是厂公袁亨,他们气势汹汹,直扑翰林院。   唐毅和徐渭在三楼雅座向外眺望,互相对视,从对方的眼中都读出了四个字:李默完了! 第355章 很受伤   严讷、李春芳等人收取了所有在场翰林的卷子,清点了一下,少了八份,其中有两份是唐毅和徐渭的,只有剩下六份就有趣了。   首先两份是诸大授和陶大临,他们见徐渭追随着唐毅跑出去,老脸通红,心说患难见真情,唐毅和他们不过是进京赶考的时候才认识的,人家有了好事从来不忘他们,廷议本来唐毅一个就足够了,最多加上徐渭和王世贞,但是唐毅偏偏就把他们拉上了,在嘉靖面前混了一个脸熟。   多少京官巴巴的都求不到的天大机缘,唐毅对他们够意思,他们也不能辜负朋友。这二位干脆将写了个开头的卷子扔在了一边。   他们这么干,可打动了另一位,那就是曹大章,说实话曹大章这家伙比较滑,他可不会傻乎乎为了唐毅就毁了自己的前程。   但是曹大章不傻,而且他更知道唐毅也不傻,唐毅敢不写,就证明这里面一定有蹊跷,他盯着卷子,盯了半个时辰,不停念叨着汉武,唐宪,念来念去,他骤然惊醒,汗水哗哗流下来,这是一篇不能写的文章!   曹大章把笔一扔,江一麟和庞远跟他是同科,同乡,又同选翰林,见曹大章如此,他们也把即将完成的文章撕了个粉碎。   这样一来,就有七个人罢考,李默心里头都有数,知道他们都是唐毅一党,你们敢跳出来,就别怪老夫不客气,把你们一网打尽!   “呵呵,还有哪位英雄好汉没有交卷子,也站起来,让老夫瞧瞧!”李默的目光不断在几位江浙的翰林身上打转。   就在此时,一个身材短小精干的年轻人站起来,李默一看,就是一愣,不是别人,正是第一名的庶吉士张四维。   李默瞳孔一缩,冷冷问道:“张子理,你莫非也要和那几个小奸臣学吗?”   张四维不卑不亢,说道:“启禀学士大人,下官才疏学浅,对历史掌故不甚熟悉,写不出这么高深的策论,还请大人见谅。”   这话一出,在场众人无不惊掉下巴,张四维家学渊源,长于军务,熟知史料,那是翰林院公认的前三名,他要是写不出来,那别人写的算什么!   翰林之中,也不乏精明的人物,接二连三的罢考,让他们嗅到了一丝异样的味道,莫非有什么忌讳不成?   他们苦苦思索,却想不明白,而李默呢,他只觉得头脑发胀,脸上好像挨了十八个耳光,善得他满脸手指印子。   “好,好,好!”咬着后槽牙,说道:“你们有本事敢忤逆老夫,来人,把他们逐出翰林!”   严讷和李春芳急忙过来解劝,可李默哪里会听他们的。   “来人,快来人!”   他正扯着嗓子喊叫,突然传来一声尖细的声音。   “哎呦喂,天官大人发威了,奴婢来伺候你了。”   说话之间,袁亨和成国公朱希忠并肩而至。   一见这两位,李默就是一愣,一个阉竖,一个勋贵,他们和翰林清贵衙门根本不搭边,跑来添什么乱!   李默把脸一沉,“袁公公,老夫正在训斥下属,你要是没事,就不要添乱了。”   “哈哈哈,天官大人,奴婢是无事不登三宝殿,有一事要讨教。”   李默黑着脸挤出一个字,“讲!”   “那好,‘汉武征四夷,而海内虚耗;唐宪复淮蔡,而晚业不终’,这句话是您说的吧?”   李默一皱眉,“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两个人说话之间,朱希忠已经把卷子抢到了手里,扫了眼题目,呵呵一笑,“袁公公,考题在这呢。”   袁亨抓过了几份卷子,阴森森笑道:“好啊,这回可铁证如山了。”袁亨把卷子塞到怀里,咳嗽了两声,“李默,你涉嫌诽谤陛下,图谋不轨,跟着咱家走一趟吧!”   诽谤圣上,图谋不轨!   好大的罪名!   听完这八个字,在场的所有人全都流汗了,其中大多数是吓的,而剩下的六个是大呼侥幸。诸大授和陶大临倒是坦然,曹大章、江一麟、庞远三个可都吓傻了,他们眼前不停晃过唐毅那张英俊的小脸。   这小子到底是多厉害啊,他怎么就知道得这么准确!   不管是唐毅手眼通天,还是洞如观火,他们都坚定了一个念头,那就是跟着唐毅不吃亏!   江一麟和庞远扫了一眼其他人,都差点笑出来。   原来这帮家伙傻乎乎答了诽谤皇上的策论题目,要命的是袁亨还把卷子拿走当证据了,这要是让嘉靖看到,一怒之下,还不把他们给废了。   辛辛苦苦考科举,在翰林院捧着卵子熬资历,熬来熬去,熬出这么个结果,简直比窦娥还冤!   不提这帮人如丧考妣,李默此时也如梦方醒,他恨不得抽自己两个嘴巴子,当了一辈子官,怎么连这点事都想不明白,真是糊涂啊!   李默当然不甘心束手被擒,大声喊道:“老夫要见皇上,老夫没有诽谤圣上之意,快去告诉文明,让他替老夫伸冤啊!”   袁亨听他提到陆炳,就气不打一处来,咱家才是厂公,陆炳不就是仗着是陛下的奶哥哥,才爬到了咱家的头上,你老东西又算什么。   “还不把这个逆臣给咱家抓起来!”   番子一拥齐上,把李默按到,四个人一起把他抬上了马车,转身就往外面走。朱希忠到了大门口,又回头对傻愣愣的翰林们说道:“让大家伙受惊了,回头我给大家摆酒请罪。”   说完朱希忠也紧紧追了出来,刚到门口,只见唐毅和徐渭正站在这里。   朱希忠一愣神,惊讶地问道:“行之,我看里面正考试的,你们两个怎么没在?”   没等唐毅说话,徐渭抢着说道:“还是行之聪明呗,他见李默的题目有谤君的嫌疑,故此没有写!”   朱希忠简直喜出望外,眼睛都笑没了。   “我说外甥啊,你可真神了!”朱希忠压低声音说道:“行之,知道是谁告发的李默不?”   唐毅摇摇头。   “是吏部左侍郎吴鹏,听说李默早在十几天之前,就把题目拟好了,吴鹏是引而不发,就在今天清早,严阁老带着六心居的八宝酱菜拜见陛下,谈话之间,就把李默给卖了。听说看到这两句,陛下当时就气得把桌子掀翻了,平时总在手上把玩的一枚如意也摔断了,说句不客气的话,李时言死定了!”朱希忠说完,匆匆离开,要进宫去交旨。   唐毅几乎能脑补出嘉靖发飙的模样,不过唐毅并没有多少胜利的喜悦,相反眉头微蹙,摇首叹息。   “行之,你不会又圣母病犯了,还心疼李默了?老匹夫千刀万剐都是自作自受!”徐渭怪叫道。   唐毅叹道:“文长兄,有句话叫兔死狐悲物伤其类,李默几十年宦海沉浮,试问大明朝又有多少人能做到吏部天官的高位,竟然因为一句算不上含沙射影的策论,就落得如此地步,权柄握在一个人的手里,实在是太危险了。”   徐渭觉得唐毅话中似有深意,可是又想不出来,还想问的时候,唐毅已经迈步走进了翰林院,仰起头,吸了口空气。   “没了李时言的味道,真好!”唐毅不再装深沉,嘿嘿笑……   朱希忠和袁亨押着李默往东厂诏狱而去,眼看着到地方,突然一阵马蹄作响,回头看去,差点把袁亨吓趴下。   只见几十名身着飞鱼服的锦衣卫簇拥着一位高壮的红脸大汉,飞奔而至。来的不是别人,正是锦衣卫大都督陆炳,只见陆炳脸色铁青,浑身上下杀气涌动,一双眸子锐利如鹰,袁亨别看平时心里不服气,可是真正遇上了陆炳,两个腿肚子转筋。   不由得跪在地上,磕头作响。   “奴婢拜见祖宗!”   陆炳根本没搭理他,直奔装着李默的马车而来,有两个番子要阻拦,他一挥手,两个人被扔出去一丈多,陆炳伸手就要打开车门,可是一双手却牢牢抓住了他的胳膊。   陆炳咬着牙,怒吼道:“朱希忠,咱们还是不是兄弟?”   朱希忠呵呵一笑,“文明,正因为咱们是兄弟,我才不能看着你犯错。”   “犯错,弟子难道能坐视老师被抓不闻不问吗?”陆炳咆哮着怒吼。   朱希忠并不退让,“文明兄,李默是你的老师,你才应该避嫌,作为兄弟,我说一句不该说的话,你不能把自己搭进去啊!”   陆炳顿时一愣,这时候马车里面的李默似乎知道陆炳,就好像抓到了救命稻草。   “文明,文明啊,为师身正不怕影子斜,可是为师不能去东厂诏狱啊,你把我押到锦衣卫诏狱,只要让为师见陛下一面,就能把误会说清楚啊!”   听着老师如同杜鹃啼血一般的哀求,陆炳的心就好像被滚油泼了一样。他用力一推,把朱希忠推到了一边,大声喝道:“孩儿们,还等什么,保护我师父去镇抚司。”   朱希忠和袁亨哪里能干,急忙招呼手下人拦着,就在双方乱成一团的时候,突然胖胖的黄锦呼哧带喘,跑了过来。   “上谕:陆炳接旨,陛下命你将十恶不赦的犯官李默押到锦衣卫诏狱,等候发落,钦此!”   嘉靖竟然如了陆炳的意,可是陆炳丝毫没有喜悦,一张大红脸变得煞白煞白的…… 第356章 陆炳   嘉靖居然下旨意把李默关在镇抚司,弟子又怎能不照顾老师呢!莫非说嘉靖要放过李默一马?   如果这么想,只能证明你太不了解嘉靖了,盛怒之下的嘉靖是绝对不知道什么叫做网开一面,他这么做只有一个目的,那就是测试陆炳的忠诚。如果陆炳能秉公办理,就代表陆炳还可用,如果陆炳还包庇他的老师,就代表陆炳对嘉靖的命令置若罔闻,后果如何,自己清楚!   陆炳跟了嘉靖这么多年,第一次清楚感觉到嘉靖对自己起了疑心。   一个特务头子,被主人猜忌了,就离不开那句老话,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堂堂的陆大都督只觉得自己站在了悬崖边上,稍微不甚,就要随着李默一起掉下去,万劫不复。   想到了这里,陆炳的心头涌起无边的寒气,把他完全笼罩了,冰冻窒息的感觉刺激着陆炳的神经。   他不是一个决然的人,他的勇气和威风仅仅限于嘉靖授权范围之内,一旦超出了,陆炳就变得畏畏缩缩,裹足不前。   盯着马车看了半晌,陆炳羞愧难当,他不是没想过,带着老师去闯西苑,只要李默能见到嘉靖,真心忏悔,没准还有一线生机。   可是陆炳终究没有直面嘉靖的勇气,沉默了半晌,只能冲着周朔摆摆手,“把我老师带回镇抚司,不许亏待我师父。”   周朔痛快地答应,转身押着马车离去。陆炳仿佛被掏空了精气神,骑马的时候,一脚蹬空,差点摔下来。   袁亨看在眼里,心里面止不住大笑。   “以往还觉着你有多大本事呢,敢情也是怂包一个,人啊,在陛下身边待久了,不是太监也是太监!”   李默下狱,对于官场来说,不亚于一场超级地震,作为和严家父子分庭抗礼的一极轰然倒塌。   那些曾经依附李默的人都惶惶不可终日,他们之中有找徐阶庇护的,也有转投严党,还有一些清正廉洁的官员,他们和李默搅得太深,只能坐待被清洗的下场。   翰林院更是不太平,众人纷纷跑到唐毅的值房探听口风,言里言外,你既然能提前预知危险,一定有办法化解,看在一起共事的份上,拉大家伙一把吧!   他们可怜兮兮,小心肝扑通扑通,生怕被牵连进去。   唐毅又能说什么,他也搞不清楚嘉靖到底想把案子弄得多大,要砍几颗脑袋才能解气,只能好言安抚,让大家不要着急,做好手边的事情,等着朝廷旨意。唐毅的表态多少有点安抚人心的作用,翰林院恢复了一丝宁静。   一下午的时间很快过去,徐渭他们提议去吃酒庆贺,唐毅不想张扬,再说了他还要好好想想接下来的朝局会如何转变,会不会有什么油水可捞,就推辞了酒席,独自回家。   唐毅坐在马车里,闭目思索,走着走着,他就感到一丝异样,往常早就回家了,怎么今天还没到啊!   他撩起车帘,往外面看了一眼,吓得连忙把脑袋缩了回来。   马车来到了一个四四方方的院落,四周都是穿着飞鱼服,手握绣春刀的锦衣卫,再看自己的车夫,早不是老王了。   唐毅惊魂未定,头一个念头就是:“靠,老子又被绑架了!”   不用问,陆炳把自己弄来,一定是因为李默的事情,唐毅扪心自问,没有什么不对的,就算陆炳是活阎王,也不敢把自己怎么样。   但是就怕陆炳被气糊涂了,失去理智,那可就麻烦了。   唐毅左思右想的时候,就听到一个洪亮的声音。   “唐状元,敢做不敢认吗?”   唐毅把车帘撩起,抬头看去,陆炳正坐在一张紫檀的圈椅上面,按着刀柄,虎视眈眈看着,那架势,分分钟就要跳起来,把唐毅给砍成两段。   说不害怕是假的,唐毅不断在心里告诉自己,嘉靖赏识自己,陆炳不敢把自己怎么样……   念了几遍,或许真有催眠作用,唐毅胆子大了起来,从马车上缓缓跳下来,扫了一眼四周,足足有二百多位锦衣卫,整齐战立,宛如森罗宝殿一般。   “陆太保,你摆这么大的阵仗,是想要干什么?”   “报仇!”   陆炳干脆地说道:“唐毅,我听说了,考试的时候,就是你带头罢考,出卖我师父的。天地君亲师,师徒如父子。你害死了我陆炳的师父,还想活着出去吗?孩儿们!”   他一声大吼,两旁的锦衣卫握着刀就冲了上来,唐毅头皮发麻,这要是一言不合,把自己给乱刃分尸了,该多赔啊!   唐毅情急之下,一声大吼:“陆炳,你可别胡来,敢动我小心陛下找你算账。”   “少拿陛下压我!”陆炳吼道:“我伺候陛下几十年,就不信了,还比不上你小子在陛下心中的地位,我就算杀了你,谁又敢替你出头?”   陆炳说着,就像是一头发狂的雄狮,冲到唐毅面前,用力揪住他的衣服,硬如钢铁的手指抓紧唐毅的肉里,疼得唐毅一阵阵翻白眼。   陆炳如此无礼,反倒激起了唐毅的怒火,什么也不管,破口大骂起来,“姓陆的,你真当自己是个人物了?别说不是小爷上奏弹劾李默的,就算是小爷又如何?你们平湖陆家搀和东南粮食危机的事情,你的侄子陆俊躲在山里头装小道士,你敢动我,我就把消息告诉王崇古,告诉杨博,老西儿有一万种方法,让你身败名裂,你信不信!”   唐毅粗脖子红脸,几乎是吼出来,还真别说,陆炳的大手果真松开了。只是眼中还满是怒火,“臭小子,敢威胁我陆炳的人,你算是第一个,别以为我会放过你的!”   说话之间,陆炳一摆手,两个太保冲过来,架起唐毅的胳膊,提着他进了正厅,陆炳一摆手,两位太保退出去,屋子里只剩他们两个。   唐毅揉着被弄得生疼的胳膊,陆炳虎坐着,不停盯着唐毅。   “唐行之,你给我说句实话,是不是你陷害的我师父?”   “呸!”唐毅啐骂道:“陆炳,你长点脑子好不,策论题目是李默出的,他存心难为我,还能提前把题目透露给我,不是做梦吗?再说了,凭着你们锦衣卫的本事,还能查不出来是谁写的弹劾奏疏?”   “我当然知道。”陆炳红着脸说道:“我想知道,你小子当时是怎么知道题目不能写的?”   唐毅看着陆炳气呼呼的样子,突然哈哈大笑起来,“陆太保,水贼过河别用狗刨,实说了吧,你不是找我算账,而是想从我嘴里知道对眼前局势的看法,你现在迷茫了是吧?担心陛下把你牵连到李默的案子之中?我说的对吧?”   唐毅每句话都打到了陆炳的心坎上,他明明不想在唐毅面前低头,可是他去怎么也说不出口,只能颓然长叹,坐在了椅子上,一动不动。   唐毅反倒背着手,在地上走来走去,也不知道谁绑架了谁!   “陆太保,你和令师李害人的水平都太差,从廷推王诰意外胜出,我就感到了里面有问题,可是你们都没有警觉。现在看起来,应该是令师出题,被吴鹏提前知道,他把消息告诉了严世藩,严世藩做了套,故意让李默廷推获胜,故意制造李默势力庞大,又和陛下作对的假象,然后再拿出策论题目,来个致命一击!真真好手段。”   唐毅啧啧叹道:“这个手法陆太保不应该不熟悉,当年陷害三边总督曾铣和首辅夏言,不就是这么干的吗?”   “不要说了!”陆炳突然涨红了脸,气愤愤一拍桌子!   “都怪我当时一念之差,把柄落在了严家父子的手里,从此之后,他们视我为无物,竟然当着我陆炳的面,把我老师送进了镇抚司,我恨啊!”陆炳连续拍桌子跺脚,好好的紫檀木被打出了裂缝,地面的砖也被踩碎,陆炳的功夫真是没得说。   面对着一头凶猛的野兽,唐毅丝毫感觉不到害怕,相反,他还有点同情陆炳。   “陆太保,我看你是言不由衷,区区一点把柄,就真能让锦衣卫的陆太保惟命是从吗?至少我唐毅是不相信的,你之所以不敢打严家的主意,是陛下赏识他们,要用他们,你担心陛下,所以忌惮严党。可是你想过没有,正是你的优柔寡断,害死了李默,你知道吗?”   “我,怎么害死老师了?”陆炳茫然问道。   “有你给李默当靠山,他就觉得不用担心陛下,可是李默不知道,你陆炳根本摆不平!严家父子了解陛下的性格,他们胆大包天,敢利用陛下的弱点,剪除异己。你也了解陛下,可是你根本不敢利用陛下,试问,如果李默和严嵩争斗的时候,你不时送上一些对严党不利的消息,而后帮着令师砍掉严嵩的一两个心腹,积小胜为大胜,严党没准就成了明日黄花。”唐毅把手一摊,冷笑道:“可惜啊,你什么都没做,只是让李默往前冲,他还能不死吗?”   说起来,唐毅的确误会了陆炳,要不是陆炳帮忙,李默早就败了,只是陆炳凡事都留了一线,某种程度,说他害死了李默,也是有所根据!   “唐毅,我佩服你才思敏捷,我现在就想问你一件事,我师父还有没有活路?”陆炳满怀希冀。   “很难。”唐毅坦率说道:“陛下对李默已经有了定见,想要救他十分困难。”见陆炳又攥起了拳头,唐毅忙说道:“陆太保,其实令师还有一线生机,关键就看你愿不愿意付出了。” 第357章 趁虚而入   “还有生机?”陆炳激动了,兴奋了,叫道:“快说。”   唐毅看着他急吼吼的样子,玩味一笑,“陆太保,其实很简单,你现在就派人把李默护送出京城,然后呢……挂印封金,负荆请罪,跪在午朝门,万般罪过都由你一人承担,情愿意用一世的荣华富贵,还有一条性命,换老师的生路,我想这样,或许陛下会网开一面,毕竟你们几十年的君臣交情……”   唐毅还要说下去,只见陆炳脸都黑了,拳头攥得咯咯作响。   “唐毅,你不要欺人太甚!”陆炳眼睛瞪得和牛一样大,唐毅才不会怕这个虚张声势的陆太保。   “是谁欺人太甚?是李默,是你陆炳!都到了这个地步,还想好处占尽,醒醒吧,严党已经磨刀霍霍,别说保下李默,能不能自保都两可之间。”   唐毅的话就像是刀子,无情地刺入陆炳的心头,的确,从嘉靖把李默押在锦衣卫诏狱,就看得出来,皇帝陛下已经对陆炳有了怀疑,如果严党再从中作梗,暗下毒手,陆炳未必能安如泰山……   “唐毅,你不用吓唬我,别说陛下离不开我,严党做了多少事情,没有我陆炳替他们遮掩,他们早就完蛋了!”   “哈哈哈,陆太保啊,我算是明白你们怎么输得这么惨!”唐毅冷笑道:“没了陆屠户,就吃带毛猪?我问你,是谁去抓的李默?”   “这个……袁亨,和,和朱希忠!”一想到朱希忠和唐慎结亲,他还在里面出过力,陆炳就气不打一处来。   唐毅嘿嘿一笑,“多简单啊,把你搞下去,让朱希忠接锦衣卫,然后扶持袁亨的东厂死灰复燃,朱希忠是成国公,地位尊崇,有锦衣卫在手,一样能压制严党,而袁亨追随陛下几十年,他的东厂做大,和锦衣卫互相牵制,陛下也能高枕无忧。所以啊,看来看去,你陆太保也不是唯一之选,你看我说的对不对……”   陆炳此刻只觉得笑嘻嘻的唐毅就像个头上长角的小恶魔,把他最不愿意面对的真相无情地放在他的面前。其实从李默被抓,陆炳的心就砰砰乱跳,坐立不安,与其说他担心老师的安全,不如说担心自己。   正如唐毅所说,如果陆炳真心要救老师,就舍去一切功名利禄,甚至一条生命。嘉靖再无情,也多半会网开一面。   可是陆炳没有那个胆子,他和李默也没有那个交情。   两个人算什么师徒,不就是陆炳考武进士的时候,李默写了一个“中”字吗!试问换成了别人,谁敢不取皇帝的奶哥哥?   说穿了,陆炳和李默的合作就是利益交换。   在外人看来,陆炳风光无限,又是太保,少保,三公三孤兼得,堪称大明朝的第一人。而实际上,像他这种特务头子爬得越高,到最后下场就越惨。   嘉靖御极已经三十五年,到目前为止,是大明皇帝的第一人,他还能干多久,陆炳心里头没谱儿,尤其是嘉靖服用丹药成痴,历代因为服用丹药暴毙的皇帝还少吗?   如果嘉靖突然挂了,新君登基,第一个要换掉的就是他锦衣卫大都督陆炳,要不然新君都睡不好觉。   陆炳正是看到了自己的危机,他才想尽办法,让嘉靖起复李默,只要李默能斗倒严嵩,执掌朝局,有师徒名分在,李默就能庇护他和他的家人。   一言以蔽之,什么师徒都是假的,利益才是真的!   无奈何,李太宰太不给力,占据先手优势,竟然自己把自己给坑了,李默一去,陆炳的处境就空前尴尬和危险。   嘉靖的猜忌,严党又虎视眈眈,偏偏他手下除了锦衣卫的那几位太保,就没有一个能对朝局动见观瞻的明白人,病急乱投医,陆炳才把唐毅绑来,想从他嘴里掏出一点有用的东西。   哪知道唐毅这小子奸猾过人,不但没被陆炳刻意营造的肃杀吓到,反而三下五除二,把陆炳脆弱的防线击碎,现在两个人优势互换,唐毅完全掌握了主动权。   “陆太保,你扪心自问,我唐毅这些年可有对不起你们锦衣卫的地方?无论是凤洲酒,还是家具行,每年给你们的分润都有几十万两,锦衣卫当东南办差,我也是鼎力相助,可换来的是什么,是你们一而再再而三地绑票,李默还想拿我当枪使,就凭他的两把刷子,我要是听他的,脑袋怎么掉的都不知道!”   唐毅越说越气,对着陆炳一顿狂喷,陆太保心虚,也只能唾面自干。   “唐毅,我是有冒犯的地方,酒和家具的分润我不要了。”   “呸!”唐毅一听更急眼了,怒吼道:“姓陆的,你也太小瞧我唐毅了,几十万两银子在我眼里,就是点毛毛雨,我不但不要你的钱,还给你一场天大的富贵,更能保住你们陆家永远的太平富贵。”   陆炳不敢置信地瞪大眼睛,嘴巴张得老大,能塞进去一个鹅蛋。   唐毅背着手说道:“我观察了许久,陛下就是顺毛驴的脾气,你硬他更硬,这时候想去救李默,只会把你也搭进去。我建议你立刻向陛下请罪,说是你不清楚李默的狂妄犯上,但是既然身为陛下心腹,不能及时察觉,就是罪过,你自请受罚,去天津监督修城和海运事宜,替陛下看好钱袋子。”   陆炳一听,忍不住皱眉说道:“这么做岂不是落井下石,坐实老师的罪过,世人会怎么看我陆文明?”   陆太保一副心不甘情不愿的样子,可把唐毅气坏了。   搞没搞错,本来天津的那块大肥肉是要给朱希忠的,我们好歹算是亲戚,小爷现在让了出来,你还不领情,真是蹬鼻子上脸!   名声,你一个锦衣卫要什么名声?   唐毅轻蔑一笑,“陆太保,我早就听人说,你急公好义,屈身下士,在士林中名气很好,你是不是以为自己有个好名声,到了那一天,就会对你的家人网开一面。”   陆炳没有反驳,显然默认了。   “你错了,大错特错了。官场上的人情的确值钱,可惜那是文官和文官之间,你一个锦衣卫大头领,人家都巴不得你身败名裂,万劫不复呢!那些虚的都没用,你要做的是尽快挽回陛下对你的信任,这才是最重要的!”   陆炳眉头拧成了疙瘩儿,不得不说,唐毅的话的确很有道理,只是陆炳心里还有一个刺儿。   “文官总说要三思,思维思退思变,我总要给自己留一条后路啊!”   唐毅听到这里,突然露出了小白牙,嬉笑道:“陆太保,你总算说到了重点,我向陛下建议过,要把超出运河承运能力的部分转为海运,天津三卫日后就是京城的门户、粮仓、钱袋子,你现在去天津,我帮着你运作,你们陆家就能在港口分一杯羹,结算钱庄的股份我给你一成!”   唐毅笑道:“别小看这一成,以后天津港口也是上千万两的货物量,陆家有了股份,就等于和东南的大族绑在了一起,人情是虚的,利益才是实的,只有到了那时候,你们陆家才能不惧风云变化,稳如泰山,懂吗?”   堂堂锦衣卫大都督,陆炳陆太保,就被唐毅像是小学生一般教训,可偏偏陆炳就乖乖听着,还频频点头,露出惊喜的神色。   前面说了,陆炳之所以那么在乎李默,是因为他把李默当成了救命稻草,日后的指望,可眼下唐毅给了他更好的选择,陆炳哪能不眼红心热呢!   唐毅同样大呼侥幸:总算把陆炳绑上了战车。   其实唐毅盘算过,嘉靖不可能放弃陆炳,原因很简单,就是嘉靖老了,拿掉了陆炳,锦衣卫和东厂的矛盾就会爆发,同样的,内廷乱套了,严嵩、徐阶这些人就会浑水摸鱼,兴风作浪。   嘉靖已经没有能力同时应付内外一起出包,所以在嘉靖冷静之后,不管如何处置李默,陆炳都会安然无恙,甚至圣眷更隆。   只是陆炳身在局中,没有看出来,反而被唐毅趁虚而入。   对唐毅来说,以往和陆炳也有联系,可是这一次,他准备把陆炳彻底拉到他的战车上,开海不是一个小事情,涉及到的利益太大,牵连也太广。   唐毅自问,他再聪明,也没法挑战大明所有的精英,他一个人,或者说他背后的东南大族,加起来也没法把大饼整个吞下去。   尤其是李默的倒台,对于唐毅触动不小,一个官声极好的天官大人,嘉靖一句话就把他拿下了。   自己呢,在东南势力已经不弱,如果再加上开海,会不会引起嘉靖的猜忌,到时候没人替自己说话,嘉靖要想动手,莫非还要亡命海外不成?   想来想去,陆炳就是最好的帮手,这家伙外刚内柔,便于控制,而且和嘉靖一起长大,情谊不是一般人能比的。   为了能引诱陆炳上钩,唐毅不惜把原本给朱希忠的利益拿了出来,至于朱希忠吗,唐毅还有的是办法补偿。   可令唐毅奇怪的是陆炳依旧眉头深锁,“唐毅,你的主意是不错,可是我一旦离开了京城,怕是就回不来了。”   “也有这么一说。”唐毅笑道:“不过只要港口运作起来,利益也就来了,你不断给陛下送银子,陛下还能忘了你?再说我也会想办法在陛下面前进言的。”   陆炳被忽悠得五迷三道,竟然鬼使神差答应了,“好,我现在就去求见陛下,如果真成了,我陆文明自当涌泉相报!” 第358章 又升官了   万寿宫中,灯烛辉煌,龙书案上,堆满了弹劾李默的奏疏,足有几十封,而其中最有分量的要算赵文华的一封奏疏。   他除了弹劾李默诽谤君上外,还把东南的糜烂的罪名都推给了李默,说什么他回京之时,倭寇虽有余孽未尽,但是指日可灭,拖延日久,皆是督抚所用非人,以至于一败涂地,皆因默恨臣前岁弹劾逮其同乡张经,思为报复。见臣又论曹邦辅,则唆使给事中虾栻,孙浚媒蘗臣及宗宪,党留邦辅,延今半年,地方之事大坏。昨浙直总督又不推宗宪而王诰抵塞,然则东南涂炭何时可解,陛下宵旰之忧何时可释也!默罪废之余,皇上洗瘢录用,不思奉公忧国,乃怀奸自恣,敢于非上如此,臣诚不胜愤愤昧死以闻。   这份奏疏可谓是颠倒黑白到了极点,赵文华把他虚报战功的罪过一股脑都推到了李默身上,顺手还把曹邦辅给拉了下来。   用心之险恶,手段之歹毒,简直令人发指。显然赵文华只是跳在台前的小丑,真正操控大局的就是那位阴谋暗算的天才严世藩。   嘉靖盛怒之下,竟然相信了赵文华的奏报,咬牙切齿说道:“李默误国至此,万剐凌迟也死有余辜。”   袁亨伺候在旁边,看到嘉靖胡须乱颤,手上骨节发白,忍不住说道:“皇爷,奴婢这就去宰了李默那个老匹夫,给皇爷出气!”   他说完,满以为嘉靖会欣喜,哪知道得到的竟然是冰冷到了极点的目光,吓得袁亨扑通跪在地上。   “皇爷,奴婢有罪,奴婢不该胡说八道!”   嘉靖突然冷笑了一声,“你不是胡说八道,而是迫不及待了。”   这话一出,袁亨后背就湿透了,他慌忙抬起头,一脸的无辜,痛哭道:“皇爷,奴婢只是想替皇爷出气,奴婢没有别的想法啊!”   他一边哭,一边抡起巴掌,狠狠抽打,一边抽一边骂,“让你管不住破嘴,让你多话,抽烂了你!”   嘉靖厌恶地挥袖说道:“别打了,去外面看看。”   “看,看什么?”袁亨摸不着头脑。   嘉靖抓起手里的奏疏就砸在了他的头上,“去看你最恨的那个人,他来没来!”   袁亨脑门被砸破了皮,连滚带爬,到了外面,刚跑出来,远远的就见到陆炳高大的身躯,袁亨习惯性的双膝一软,就要磕头。   陆炳紧走两步,竟然抢先施礼。   “袁公公,请代为通禀说是罪臣陆炳求见。”   “通,通禀?”袁亨嘴角咧得老大,“祖宗,您老什么时候想见陛下,还用得着通禀。”   陆炳满脸羞惭,愧疚道:“袁公公,以往都是俺陆炳不懂事,冒犯了公公,请公公恕罪。”说话之间,陆炳竟然拿出了一摞银票,一共二十张,每张五千两。   袁亨接到了银票,眼珠子差点掉下来,开玩笑,锦衣卫大都督,皇帝的奶哥哥,竟然给他送礼,太阳从西边出来都不足以形容袁亨的吃惊了。   他双手哆嗦,额头冒汗,汗水流到伤口,疼得他龇牙咧嘴。陆炳见他变色,忙说道:“公公别嫌少,以后陆炳还有一份心思。”   袁亨脑子总算开始转动了,陆炳低声下气,是什么意思?莫非他知道要跟着李默倒霉了?压在头上几十年的锦衣卫就要被搬开了?我袁亨也能像王振,刘瑾等声名赫赫的前辈一样?重塑东厂的威风?   袁公公这辈子都没有这么高兴过,他把银票往袖子里一塞,眉梢不由得挑起。   “呵呵,陆太保客气了,咱家这就去通禀。”   陆炳看着袁亨远去的背影,心里头都动了刀子,要不是唐毅嘱咐,就算刀斧加身,陆炳也不会向阉竖低头!   “行之啊,行之,但愿你的办法能让我陆炳闯过这一关吧!”   没有多大一会儿,袁亨跑了出来,把陆炳带进来精舍。   刚到门口,陆炳直竖竖跪了下来,以头杵地。   “罪臣陆炳拜见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行过大礼,陆炳五体投地,匍匐在地上,一动不动,仿佛认命了一般。   嘉靖扫了一眼,摆摆手,袁亨急忙退了出去。等到太监宫女都走了,嘉靖突然起身,疾步到了陆炳面前,伸手相搀。   “呵呵,文明,咱们名为君臣,实际上喝的都是一个妈的奶水,比亲兄弟还亲,你跟朕客气什么。”   陆炳被嘉靖说得热乎乎的,眼泪直流。   “陛下宠信微臣,把微臣抬得那么高,可微臣无能,让陛下失望了,微臣有负圣恩啊!”陆炳说着又哭了起来。   嘉靖烦躁地摆摆手,“文明,不就是李默的案子吗,他诽谤朕,和你有什么关系,朕又岂会迁怒于你?”   放在平时,能得到这句话,陆炳也就放心了,可是来的时候,唐毅可和他说的明白,千万别把嘉靖的话当真,他说不追究,那就证明心里头还有根刺儿没拔出来。   陆炳哪里敢大意,急忙说道:“陛下宽宏大度,微臣铭感五内,只是李默犯了这么大的罪,臣身为锦衣卫统领,不但没有查之,还口口声声,管李默叫师父,微臣愧对陛下啊!”   嘉靖听到这里,收起了笑容。   “文明,你对李默是怎么看的?他到底有没有罪?”   “回陛下,李默是臣的师父,从小到大,臣只知道两个字:忠义,对陛下要忠,对师长朋友要义。当忠义不能两全的时候,臣只有舍义取忠。陛下问臣李默有没有罪,臣只能说,他把陛下气成这个样子,就是罪,就该死!李默如此狂妄嚣张,也和臣脱不了干系,臣只求一事,陛下能罢免罪臣的官职,遣送原籍,替先帝守灵,以赎罪过。”   陆炳说完之后,跪地不起,在心里面可不停念叨唐毅的名字,心说我都按你说的办了,你小子可千万别坑我啊!   精舍之中,针落可闻,嘉靖背着手,眼前不由得出现了三十多年前的光景。   那时候兴献王和王妃都在,他身为藩王府唯一的世子过着衣食无忧,而又令人绝望的生活。   偌大的王府,就像是一座华丽的监狱,把他牢牢锁在里面。那时候,比自己大两岁的陆炳忠心耿耿跟着自己,每当把王府弄得鸡飞狗跳,父王大怒不已的时候,都是陆炳挺身而出,替自己受罚。   那时候的陆炳就宛如一个忠心耿耿的大哥哥,嘉靖一生中为数不多的感动都是幼年时留下的。一句替先帝守灵,又勾起了嘉靖的心事,他的心一下子柔软了起来。   没有伸手,反而抬起脚,狠狠踹了陆炳一脚。   “你个怂包,没用的夯货!”嘉靖声色俱厉,怒骂道:“你和朕光屁股长起来的,怎么就不知道长点心眼,光记着忠义有什么用,要有眼力见,能分辨忠奸,朕就不信,李默平时没有胡说八道,你也不知道向朕禀报,怎么,他那个老师比朕还重要吗?”   嘉靖破口大骂,陆炳跪在地上,连连请罪,惶恐地满头大汗,他到不是被嘉靖骂的,而是被吓的!   果然,如同唐毅所料,嘉靖心里头有刺儿,刚刚他屈身下士,说的比唱的都好听,根本就是骗人的,如果他的怒火一直留着,早晚会变成猜忌,真正到了那时候,才是他陆文明的末日呢!   如今嘉靖开骂了,骂出来气也就消了,他陆炳虽然丢了点面子,但至少里子是保住了。陆炳想到这里,不由得给唐毅竖起了大拇指,这小子真是妖孽,和嘉靖没见过几面,竟然把皇帝的性情琢磨了一个透,太他娘的厉害了!   骂了好半晌,嘉靖也累了,气喘吁吁坐在了云床上面。   “陆炳,朕看在你的面子上,赏李默一个活路,你看如何?”   陆炳喜出望外,正要答应,又想起唐毅的话,生生把话儿吞了回去,默默跪在地上,一声不吭。   嘉靖看了半晌,总算是露出释然的笑容,锦衣卫就是一柄利剑,嘉靖要求的是这柄宝剑必须姓朱!   他反复观察,就想知道一点,陆炳对自己的忠诚到底到了什么地步,直到此刻,他总算放心了,陆炳虽然和李默有师生之谊,但是始终把自己放在第一位,这让嘉靖十分感慨,果然是几十年的老兄弟,比起别人就是要强。   “唉,你起来吧,李默那边朕会让三法司酌情处置的,倒是你,真给朕丢人!”   陆炳还不知道怎么回事,嘉靖又咬牙切齿骂了起来,“你是朕的奶哥哥,是朕最信任的人,袁亨算什么东西,一个奴婢而已,也值得给他银子,还一出手就十万两,陆炳,你真是让朕失望,失望透了。”骂完了陆炳,又骂袁亨,“蹬鼻子上脸,不知道的死活的东西,真是狗肉上不了席面,还没怎么样呢,就先张狂起来,什么银子都敢收,看朕不把他皮扒了!”   嘉靖痛骂,陆炳心里头暗笑,有了这一顿骂,东厂暂时是折腾不起来了,正好自己能放手去天津开海。   唐毅说的不错,只有利益是实实在在的,他必须替自己,替平湖陆家,和那些强悍的世家大族绑在一起,朝廷之上,不论皇帝还是大臣,都是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唯独世家大族能兴旺几百年,陆家也是望族出身,正好趁此机会,一具跻身顶尖豪门,从此之后,就再也不用提心吊胆。   “启奏陛下,臣的那十万两银子,并非给袁公公,而是想给陛下修玉熙宫用。”陆炳说到这里,感叹非常:“臣本以为从此就要回安陆州了,一想到陛下还住在简陋的万寿宫,这心里面就好像刀割一样!”   如果袁亨在这,非把陆炳的祖宗都骂活过来,不带这么挖坑的,你丫的太损了,刚刚可不是这么说的!   嘉靖不明就里,顺着陆炳的话说道:“的确国事艰难,朕御极三十五年,还从来没有这么难过!”   陆炳忙说道:“陛下,千难万难,都在一个字,那就是钱。唐毅提议东南开海,臣以为牵连甚广,还要筹备。但是运河受损,迟迟修复不了,南北漕运受到影响,京城物价飞涨,民生受损,臣是有罪之身,自请去天津,主持海运事宜,请陛下恩准。”   “你要去天津?”嘉靖惊问道。   “没错,臣深知陛下洪恩如天,不计较臣的过错,可臣不能原谅自己,求陛下给臣一个将功赎罪的机会吧!”陆炳说着,砰砰磕头,脑门都红了……   在李默下狱的第五天,从宫里传出两道旨意,加陆炳太保太子太保衔,奉命总督天津等处,主持海运。几乎在同时,翰林院侍讲唐毅忠心耿耿,天日可鉴,特赐翰林侍读学士,赐穿麒麟服! 第359章 京察   人世间就没有知足二字,有人一辈子连举人进士都考不上,按理说考上了进士就该偷着乐了,可是进士之上还有翰林,那进了翰林院就舒服了吗?也不见得,有人熬了十年八年,熬干了心血,才勉强冲上去,可是却也胡子一大把,垂垂老矣,时日无多。   官场上总是充满了时不我待的感伤,不过也有例外,就比如咱们的小唐翰林。   当旨意传下来,他升任翰林侍读学士之后,翰林院上上下下都炸窝了。   还没有没天理!唐毅刚刚进翰林院几天,就连着两次跃进,先是廷议,升任侍讲,接着更过分,交了个白卷,竟然混成了侍读学,论起地位仅次于翰林学士,是翰林院的第二把手。   比他早一科的进士当中,最厉害的状元陈谨也仅仅是侍读而已,差着两级,曹大章是修撰,至于江一麟和庞远,他们多数刚从庶吉士转正,要从最低级的检讨做起。和唐毅个差距,更是天地云泥。   别说他们,就连嘉靖二十六年的丁未科,比唐毅足足早了九年,能超过唐毅的也只有状元李春芳一人!   而且还是因为李默倒台,原本的两个副手严讷和李春芳被一同升任翰林学士。就算这样,京里还不少人暗中鄙夷这二位,说他们是靠着青词起家,只会溜须拍马捧臭脚,根本没有本事。   他们也够冤枉的,比起唐毅,我们都该找块豆腐撞死了,你们还说我们是被超擢,这世上还有没有公平二字啊?   别管严讷和李春芳多不愿意,表面上还要满脸赔笑,恭喜唐毅。   “行之兄果然是六首魁元,文曲星下凡,官运亨通,看起来要不了多久就会后来居上,到时候还请行之兄多多提携。”   唐毅谦和一笑,“二位大人,如今李默一党倒台,朝廷空出了不少位置,我看陛下同时提拔你们为翰林学士,才是要超脱苦海,龙飞九天,我可要先恭喜二位啊!”   严讷和李春芳听唐毅一说,眼睛都冒光,这小子是不是又得到了内幕消息,难道陛下要提拔我们?   见他们想入非非,唐毅就知道这二位多虑了,可又不忍心打扰二位的好兴致,只能说了些他们愿意听的好话。弄得李春芳和严讷诚惶诚恐,情不自禁。   升任翰林学士,那就代表着翰林生涯总算结束了,可以拍着胸脯说再也不用装孙子了,老子就是大爷!   严讷和李春芳回到值房,琢磨了半天,唐毅这小子太神了,一个吏部天官活脱脱被他玩死,嘉靖又那么赏识,他说一句,顶得上别人说十句百句,在他们化蛹成蝶,升官发财的关键时刻,绝对不能出差错。   严讷合计了一下,从压箱底找出了一块砚台,上面还有苏东坡的款,至于李春芳,抱了一包李后主的澄心堂,给唐毅送来了。   弄得唐毅这个尴尬啊,你们是上司好不,哪有上级给下级送礼的,还弄得跟跑官似的,我就算有功夫,也不至于为了一个砚台一包纸就去跑啊!看来在翰林院待久了,这人的智商就不够用了。   唐毅无奈,不能不回礼,只好说请大家伙吃饭,翰林院上下是摩拳擦掌,等到了傍晚,就准备一起出动,狠吃大户一口。   呼呼啦啦,刚走出门口,迎面黄锦坐着马车,离老远就喊道:“唐学士,陛下召见。”   嘚,唐毅只能苦笑道:“严大人,李大人,实在是抱歉,饭怕是吃不成了。”   这二位异口同声,“见陛下要紧,千万别耽误了!”   唐毅坐上了黄锦的马车,风风火火向着西苑奔去。看着远去的背影,半晌严讷苦笑着摇头,“老李啊,人比人气死人啊!”   李春芳充满羡慕地点头。   唐毅还不知道,他已经成了所有翰林的偶像,坐在了马车里,唐毅就问道:“黄公公,陛下找我干什么?”   “唐兄弟,还能干啥,开海呗!”黄锦嬉笑道:“皇爷眼下囊中羞涩,艰难的很。这不,让陆大都督去了天津主持海运,然后就让你下江南,重开市舶司。”   黄锦凑到了唐毅身边,低声说道:“行之兄弟,咱们可是老朋友,你可要给咱家介绍个来钱的路子啊!”   唐毅歪了歪头,“我说黄公公,你很缺钱吗?”   “缺,缺的厉害啊!”黄锦嘴角抽搐,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说:“行之,你可不知道啊,陛下昨天还让我们司礼监的几个捐了银子,一人十万两啊!”   黄锦咬着后槽牙,跟割肉似的,原来陆炳给了袁亨十万两银子,说什么是献给嘉靖的。顿时嘉靖心思就活络起来。   他是没钱,可手下这帮家伙有钱啊,尤其是内廷的几个大珰,有多少人争抢着孝敬,家底儿丰厚,简直就是一个个人形钱袋子。   嘉靖兴起之下,给几个人下了命令,让他们每人献十万两银子。嘉靖是典型的只看贼吃肉,不看贼挨打,没错,内廷的几位是有钱,可是别忘了他们在内廷花费同样惊人。就举一个例子,要伺候好嘉靖,就必须了解他的一举一动,早上吃了什么,接见了什么人,批阅了谁的奏折,说了什么话,甚至表情如何……作为一个内廷大珰必须烂熟于心,为此他们要收买那些侍卫,小太监,宫女,这帮人看起来跟木雕泥塑似的,实际上心思花哨着呢!   光是为了安插自己的人手,没几万两办不下来。黄锦从东南回来,能迅速站稳脚跟,成为内廷的红人,就靠着漫天撒钱。   以黄锦的家底儿,十万两银子或许还拿得出来,可是谁知道以后嘉靖还会不会要的更多,胃口更大?有座金山没准都被搬空了,黄锦不得不为了自己养老打算。   “唉,陛下压着你,你老兄就跑来逼我,看来我唐毅真成了财神爷了。”唐毅抱怨够了,说道:“黄公公,是想要地产还是要干股?”   “地产!”黄锦答应的别提多干脆了,“兄弟,实不相瞒,我现在听到什么券啊,票啊,股啊,脑仁都疼,真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咱家这辈子都不碰那玩意。”   唐毅心头暗笑,也不说什么,到了西苑,唐毅轻车熟路,向嘉靖见礼,就听嘉靖愉快地说道:“起来吧,给唐毅一个墩子。”   “陛下,臣还年轻,怎么能受陛下如此恩遇,臣不敢,臣惶恐。”   嘉靖呵呵笑道:“不用推辞了,你做的很好,朕非常满意,不愧是朕的学生,没有跟着李默那个老畜生一起诽谤君父,说明你时刻心里想着朕,光是这一点,朕就没有看错你。”   这么红果果地称赞一个臣子,对嘉靖来说还是头一回,唐毅心里头不停嘀咕,也不知道嘉靖说的是真是假,其实他本来没有这么多疑,可是看嘉靖把陆炳折磨得死去活来,唐毅的心里就给嘉靖贴了标签,这位道君皇帝什么都干得出来,谁信他谁就是傻叉!   “唐毅,你知道朕找你过来是什么事情吗?”   唐毅忙说道:“臣想来应该是开海的事宜,臣写了一份详细构想出来,正准备这几日献给陛下。”唐毅笑道:“开海说急也急,说不急也不急,大船队必须冬天的时候出发,等到夏天才能回来,季风如此。还有大半年的时间,足够筹备妥当,倒是海运那边不能耽误。正好在天津弄一套收税的班子,让他们先试点一下,这么大的事情,不能光纸上谈兵。”   嘉靖听着,含笑点头,“你办事就是老成,这样吧,先去户部观政些日子,把朝廷的财政弄清楚,也把衙门的运作流程烂熟于心。你说得对,不能纸上谈兵……”   嘉靖和唐毅谈了许久,最后,唐毅“吞吞吐吐”把让夷商存钱,然后如何让钱生钱的窍门都告诉了嘉靖,还一脸愧疚,说是自己私心作祟,请陛下惩罚。   嘉靖非但没有生气,反而哈哈大笑,“就知道你小子花花肠子一堆,你的那点小手段,还能骗得过朕吗?”   “陛下您都清楚了?”唐毅把眼睛瞪得老大,吃惊地长大嘴巴。   嘉靖被唐毅崇拜的目光盯得很受用,得意笑道:“朕是天子,天下的事没有什么能瞒得过朕的。”   嘉靖说话的语气简直臭屁得上天,要不是唐毅从黄锦那里得知,嘉靖让袁亨找了几个票号的掌柜,把唐毅先前上的方略拿去研究了好些日子,保证对嘉靖五体投地,可是此时唐毅却只剩下呵呵……   转过天来,唐毅起得很早,他奉命要去户部观政,草草吃了一口东西,就奔着户部而来。赶到了户部衙门,把名帖送上去,看门的一看,吓得差点趴下,上下打量,声音都变了调,“您就是当今的文魁星,唐毅唐学士吧?”   他这么一嚷嚷,来户部办事的人都围了上来,仿佛看大熊猫一般,眼睛都是小星星,唐毅只能摸摸鼻子,落荒而逃进了户部。   不凑巧,户部尚书方钝有事,唐毅足足等到了快晌午,方钝才从西苑赶过来,听说唐毅在等他,连官服都没换,就笑着赶来。   “听说了,陛下让行之过来观政,老夫是全力配合,你想看什么,想干什么,只管吩咐。”方钝大方说道:“你放心吧,这几个月啊,京里大小官吏都会尽职尽责的,陛下刚刚准了严阁老的请求,要京察了!”   哗啦,唐毅手里的茶杯惊得落在地上,摔了个粉粉碎! 第360章 顺我者生逆我者死   唐毅知道“京察”这项制度,还是在读一本介绍东林党的书发现的。   所谓京察,就是对两京官员的考察,自从弘治以后,每六年一次,发展到嘉靖年间,已经非常完备,一般由吏部和都察院对五品以下京官进行考察,四品以上则是上书自陈,听凭皇帝发落。然后还有科道言官拾遗,互纠。   坦白讲,早期的京察的确是官场的自我更新,剔除不合格官员,督促官员清正廉洁,作用很大。   但是发展到了后期,尤其是东林党时代,朝堂党派林立,互相攻讦不断,京察就成为各个派系互相攻讦放冷箭打黑枪的手段。   东林党最热衷的就是利用京察把对手赶到南京闲住,而对手也会争取在下一次扳回来,来回倾轧。   嘉靖朝的京察,基本上处在从正能量居多,向负能量居多的转变期。   眼前这次究竟是正能量,还是负能量呢!   唐毅十分笃定地说,肯定是负能量,而且还是最要命的那种!   原因很简单,今年并不是厉行的京察之年,由于京察是六年一次,都在巳、亥年,也就是说,正常情况是明年才有京察,而丙辰年是针对外官的外察之年。   前面提到过,吏部尚书李默主持外察,狠狠杀了一大批严党官员,按照正常情况,李默主持嘉靖三十六年的京察,严党估计就真的成了明日黄花,正因为如此,严党才迫切需要干掉李默。   所谓事出反常必有妖,严党突然搞出了京察的把戏,用脚趾头想,都知道里面有猫腻。唐毅整个人都不好了。   倒是户部尚书方钝老头见唐毅吃惊,只当他是小菜鸟,不懂京察的规矩,故此笑道:“状元郎,京察之法,其目有八,曰贪、曰酷、曰浮躁、曰不及、曰老、曰病、曰罢、曰不谨。处罚呢,有削职为民,有外调,有勒令致仕,有罢官闲住。”方钝掰着手指头,给唐毅科普京察,老头感慨地说道:“太祖爷的时候,京察中称职者还会被升迁,到了如今,京察只问过,不问功,而且是德行才力一起考察,如果外调还好,一旦被罢官,想要重新起复,那可就难上加难,可以说京察就是百官的一道鬼门关,人家说修道者有三灾九难,咱们到了官场也是如此,什么难都要闯,什么苦都要吃,外面看咱们风光无限,内里的憋屈只有自己知道,正所谓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方钝还要往下说,见唐毅小脸凄苦,他忍不住笑道:“状元郎,京察是可怕不错,可是你一个新科进士,有什么考察的,再说了,陛下重视你,谁主持京察敢不给你上等考评,依老夫看,你一点都不用担心,倒是老夫,年纪越来越大,户部空虚,一年到头,被人家追着屁股要债,想一想啊,要是能致仕回家,也是老夫的幸运。”   唐毅慌忙说道:“老大人切不可如此,您老德高望重,户部这一摊哪能离得开您,再说了,一旦开海之后,财赋源源不断而已,您老的日子也就好过了。”   “是啊,是啊!”方钝捻着胡须笑道:“开海少不得要状元郎费心,陛下让你到户部观政,也是为了增加见闻,熟悉状况,没说的,有什么要求只管提,老夫能做到的绝不含糊。”   “多谢老大人。”   唐毅又和方钝闲扯了一会儿,就匆匆告辞。方钝见他变颜变色,心不在焉,忍不住笑道:“到底是年轻人,心里头藏不住事啊。”   方钝只当唐毅是忧心京察,去找关系,探听风声。   老头猜的也不错,只是唐毅不是为了他自己。   从户部出来,唐毅仰起头,深深吸了口气,空气之中,都充满了阴谋味道,让人窒息,甚至绝望!   有这么可怕吗,有!绝对有!   刚刚的一会儿工夫,唐毅已经把情况反复推演了一下,得到的结果都让他冰冷彻骨。   在官场上,一个山头倒下来,除了核心的几个人物之外,大多数的墙头草都会及时掉头,另找大腿求抱。   李默完蛋之后,他的亲信固然会被清理,但是大多数官员还会及时调整,如今的朝堂只剩下严嵩和徐阶两条大腿,虽然徐阶的腿细了很多,但是好歹是一处避风港,而且为了朝局平衡,嘉靖也会扶持徐阶。   只要给点时间,徐阶消化了这些力量,虽然不足以和严嵩分庭抗礼,但至少能维持朝局平衡,唐毅想要开海,也就没什么妨碍。   可眼下问题来了,严党根本不给徐阶消化的时间,直接破坏规矩,发动京察,矛头所指,绝不只是李默的余党,没准严嵩要把朝廷的中立派,还有那些不肯依附他的正直大臣一网打尽。   如果真让他们做成了此事,徐阶还没开战,就成了没毛鸡,严党一家独大,就是定局。   唐毅一想到这里,就头皮发麻,假如严党真的一家独大,要想开海,就必然给严党分润,甚至要把大头儿交给他们,银子倒是小事情,关键是名声就彻底毁了,搞不好会像历史上的胡宗宪一样,立下了那么大的功劳,还落得一个冤死狱中,祸及妻儿的可怜下场。   一路上,唐毅耳边不断响起咒骂之声,无数人伸出手指,大声痛骂:“严党走狗,严党余孽,不得好死!”   到了家中,唐毅的后背都湿透了。   他刚走进来,发现几个死党也都在,徐渭,诸大授,陶大临,还有王世贞,王世懋,大家伙的脸色都很不好。   见唐毅进来,连忙招呼他,坐下之后,王世贞就说道:“行之,你知道京察了吧?”   “嗯,听方部堂说了。”   “那你知道谁主持京察吗?”   唐毅一愣,京察按理说是吏部尚书的职责,李默被干掉,吏部尚书就空了出来,那会是谁主持呢!   “不会是赵文华吧?”唐毅惊叫了出来。   王世贞竖起了大拇指,“行之,你可真神了!”   唐毅一声苦笑,“我情愿猜错了!”   王世贞当即把情况说了一遍,原来今天廷议如何处置李默。   三法司给李默定的罪名是偏执自用,汉唐典故,非所宜言,简单说就是说话不恰当,哪知道嘉靖大怒,把三法司的几个头降了三级,罚俸一年,还当庭责骂,问他们是不是党护李默。   这下子可把三位大人吓得屁滚尿流,当即商量之后,决定比照儿子骂父亲,给予李默绞刑。   嘉靖这才满意,不过他没有下令立刻执行,陆炳那一番表演还是让嘉靖生出了恻隐之心,他还要给陆炳一个面子。在宣判之后的第三天,身体倍棒的李时言就死在了狱中,他的死在掀起了一道涟漪,但是也仅此而已,因为更大的事情来了。   就在廷议之中,严嵩的干儿子吴鹏向嘉靖请求,要考察两京九卿、长贰府寺等衙门堂官及各总督巡抚,将“不称者稍易之,尚堪驱策者留之”。   他还有编织了一套冠冕堂皇的谎言:“近者当事之臣,内外用人,不论贤否,动以爱憎为用舍,徇私纳贿,祗取充位,是以庶绩日隳,南北多故,陛下焦恩,屡更数易,即有龊龊自保之士,鲜能分主优者。臣闻琴瑟不调,必解而更张之;狼莠不除,嘉谷不生。故用人在去不肖。夫大臣者,小臣之倡也,大臣不职则小臣靡然从之,故去不肖者先大臣矣。”   一言以蔽之,就是李默胡乱用人,闹得天下大乱,他们严党要拨乱反正。   嘉靖对李默的盛怒未息,竟然相信了严党的鬼话,同意了进行京察。   由于吏部尚书空缺,随即进行了廷推,工部尚书赵文华不出意外,接任了吏部尚书。一贯张狂无比的赵文华更是找不着北了,他只觉得自己就好像领了封神榜的姜太公,手握打神鞭,想干掉谁,就干掉谁。   顺我者生逆我者亡,所向无敌,那酸爽简直没法形容了。   徐渭倒是满不在乎,一边啃着西瓜,一边说道:“京察能怎么样,行之和我都没写李默的策论,陛下对行之大加赞赏,还升了官,严党会冒着得罪陛下的风险,给行之一个差评?我可不信,行之只要没事,我们就吃不了亏!”   王世贞摇摇头:“文长,事情不是这么看的,的确眼下谁也不敢动行之,但是严党肯定会趁机清除异己,把那些不肯依附他们的忠贞之士全都赶出朝廷,从而独霸朝堂。试问,如果朝堂之上,尽是赵文华一般的小人,我们还怎么自处?”   这下可把徐渭也吓到了,“陛下不会让严党独霸朝堂吧?”   诸大授忍不住说道:“很不幸,眼下已经如此了。”   陶大临应声说道:“就拿六部来说,吏部赵文华不用说,礼部尚书是吴山,接替工部尚书的是吴鹏,而刑部的何鳌年老多病,又在处置李默的事情上和陛下有了冲突,他肯定坐不久,最有资格接替刑部尚书的是严嵩的小舅子欧阳必进,六部尚书已经有四部是严党的人,另外户部尚书方钝,兵部尚书许论都是依附严党的人,如此算来,严党已经囊括六部了。”   王世贞补充道:“不只如此,都察院的左都御史周延也是严党的人,严党一统江山,怕是再也无人能撼动了。” 第361章 不得不战   赵文华不愧是干吏,接任吏部尚书之后,不到十天,就把朝中大臣一百一十三人划分为三等。上等二十八人,吴鹏、鄢懋卿、吴山、严世蕃等;中等七十人,欧阳必进、许论、徐履祥等;下等十五人,即理当斥罢者则是南京吏部尚书杨行中、南京礼部尚书葛守礼、南京刑部尚书陶尚德、户部右侍郎艾希淳、刑部右侍郎郑大同、工部左侍郎郭鋆、南京通政使司右通政何云雁、南京鸿胪寺卿王楠、太仆寺少卿张秉壶、南京太仆寺少卿陈邦修、光禄寺丞丘乘文等等……   名单一出,举朝哗然,京城上下,所有文武只觉得一股令人窒息的寒冷,把大家伙直接送回了三九寒冬。   这还不算完,除了红袍高官之外,科道也成了重灾区。   赵文华前后一共罢免了两京科道官三十八人,分为不谨,浮躁、不及三类。其中,都给事中乌从善等十八人为不谨,左给事中李幼滋、给事中孙濬、夏栻等十四人为浮躁,都给事中王鸣臣等六人为不及。   旨意上去,得到了嘉靖的首肯,于是皆降调。而其他“御史留用者仍各杖四十”这样一来,杀尽科道官之威风,再也没人敢和严党作对。   总结此次临时京察,大臣之中凡是严党骨干人物皆得推为上等和中等,如吴鹏、吴山,严世蕃、鄢懋卿等。反之,异己则以各种罪名斥罢,科道官中反严人物亦大都被清除,严党势力终于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鼎盛。   可以说号令天下,莫敢不从,拔剑四顾,再也无人可敌……或许还有一个人能扭转乾坤,那就是取代李本成为次辅的少保太子太保,文渊阁大学士徐阶。   自从京察消息传出,昔日的门生故吏,朝中的清流,心学门人,李默的党羽,大家伙一股脑找到了徐阶,希望次辅大人能站出来,对抗严党的倒行逆施,保住朝廷的一口正气。   只是这些人注定失望了,面对严党疯狂清洗,徐阶一言不发,对待严家父子越发恭顺。内阁拟票,无论大事小情,都请示严嵩,严嵩不在,就去请示严世藩,没有一丝一毫的主见,比起昔日的李本还不如。   私下里不少刻薄的官员都说徐阶不光被孙女嫁给了严嵩的孙子当小妾,自己也嫁给了严家,成了人家的奴仆!   身为徐阶最亲信弟子,又心怀大志的张居正实在是受不了近乎屠杀式的清洗,任由严党折腾下去,就算还能保住官帽,大明朝早已腥膻遍地,狼犬满街,成了人间地狱。   张居正毅然决然,怀揣着奏疏,找到了徐阶。说来惭愧,自从在翰林散馆的时候,张居正上过一封奏疏,这还是第二次。   “师相,弟子是来辞行的。”   正在埋头批阅公文的徐阶一顿,又接着写了下去,张居正眉峰挑起,显然对老师的懦弱非常不满,他强压着怒气,说道:“师相,京察历来都有规矩,需要吏部和都察院联合考察,期间还要科道言官监督,稍有不法,就要上书陛下,等到考察结束之后,科道还要拾遗补缺,然后科道再互相纠察。”   张居正脊背挺得笔直,双手按在大腿上,十指深深陷入肉里,声调提高了三分,“试问此次京察,不管是四品以上,还是五品以下,去留都听从赵文华一人,这种情况,只是正德年间,刘瑾专权时,为了铲除异己,才‘矫诏行吏部,不时考察两京及在外官员’,莫非大明朝要重回刘瑾专权的黑暗时代……额不,是比刘瑾时代还要可怕!”张居正痛心疾首说道:“此番京察,左都御史周延没有参与,科道官系朝廷耳目,赵文华既不与都察院商量,也不允许科道官插手,没有科道拾遗纠察不说,反而大肆罢黜科道言官,顺我者生逆我者死,猖獗若斯,亘古未闻!朝堂之上,正气荡然无存,师相,您还看得下去吗?”   说到最后,张居正几乎都哭了出来。   他多么希望自己的老师能像个爷们一样,挺身而出,力抗严党,扶正祛邪,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只是,注定只是奢望,徐阁老依旧像是温吞水,不为所动,足足等了一刻钟,徐阶在缓缓把笔放下了,揉了揉酸涩的眼睛,看了看悲愤不已的张居正。   “叔大,你想让为师怎么做?”   张居正眼前一亮,忙说道:“上书,立刻上书,让陛下废掉京察结果,把那些忠良之士都保下来!”   张居正满怀希冀,可是徐阶却苦笑着摇头,“叔大,为师对你寄予厚望,可是就凭你现在的功力,真是让为师失望,好好想想,想明白为什么不能在这个关口上书,你才能在朝堂之上活下去”徐阶突然探身,紧盯着张居正,一字一顿说道:“记住了,不要光想着成仁取义,要想着成功,要建功立业!”   徐阶的话正好戳到了张居正的软肋,是啊,从他考上进士的那一刻开始,就以兴利除弊,挽救国势为己任,大志未伸,就要折戟沉沙吗?可是张居正又迷茫,难道陛下也愿意看到严党独霸朝堂吗?为什么就不能上书?   ……   “真正促使陛下对李默下死手,不是那一道题,而是廷推,廷推的结果让陛下有了错觉,认为朝堂之上,存在一个和自己作对又十分强悍的李党,这时候严党要求京察,正中下怀。如果谁跳出来阻拦,就会被顺势打成李党,不但没法拨乱反正,还会把自己陷进去,所以徐阶不会出手,哪怕严党把他逼到了墙角,他也只会唾面自干。”唐毅面对着自己的死党,从容说道:“而且徐阶未尝不愿意看到这个结果,陛下到底还是聪明的,严党能哄骗他一时,可是没法哄骗他一世,等到陛下气消了,一见朝堂之上,都是严党的人,陛下就会对严党心生厌恶,到了那时候,身为次辅的徐阶就是陛下唯一的选择。陛下会不计一切代价保住徐阶,并且壮大徐党。其实徐阁老心里清楚,他的困难只是眼前的,只要能忍过去,最为宝贵的圣眷就来了,有了这玩意,他才能放手和严党一搏!”   虽然不愿意把老师想的那么邪恶,但是王世贞实在是找不出反驳唐毅的理由,只能颓然点头。   无助地说道:“行之,莫非咱们也要学师相,什么都不做吗?”   徐渭翻了翻白眼,说道:“做,能做什么?难道还上书陛下,反对京察!满朝中都是严党的人,咱们几个都是小小的翰林,就算陛下宠信行之,这种大事也不是行之能搀和的,对吧?”   徐渭向唐毅看去,却发现这位低着头,攥着拳头,一副斗志昂扬的样子。不由得让徐渭想起了当初的粮食大战。   在之前他也是认为唐毅没有本钱掺和晋党和东南的争夺,但结果却是唐毅赢了,赢得非常彻底。难道说他这一次也要实现惊天逆转,对抗严党不成?   想到这里,徐渭浑身血液沸腾,用力咽了口吐沫,紧张地问道:“行之你,你打算怎么办?”   其他几个兄弟也是满怀希望,盯着唐毅。   足足过了好一会儿,只见唐毅颓然把手一摊,说出了让大家伙丧气无比的四个字:“毫无办法。”   官场和商场毕竟不同,玩商战唐毅可以凭借超前的理念,以小搏大。可是到了官场上,他就丝毫没有优势,相反,他两辈子加起来,还不如人家严嵩一半的年纪,想和严嵩这种级数的老妖斗法,纯粹是找死。   而且唐毅仔细品味,他发现严党根本就是环环相扣,出招如同银河落九天,水银泻地,一点破绽没有。   先是在廷推卖个破绽,引诱李默上当,接着撂倒李默,再利用嘉靖的愤怒,快速清理政敌,独霸朝堂。   连环招数,无懈可击,简直不给对手喘息的时间。   其实在李默倒台之后,徐阶未尝不想一争,他曾经提议调郑晓,赵贞吉,葛守礼进京,这三位都是名声卓著的清正老臣,资格高,名望高。   如果他们三位一起进京,接掌各部,加上吸收李默的余党,徐阶的确可以和严嵩掰手腕。   可是很可惜,严党抢先发动京察,把葛守礼直接干掉,其余那两位调入京城也是羊入虎口,无济于事。   徐阁老一看严党占据先手,他唯有忍,好在徐阶有这个本钱,他如今是次辅,也是唯一能接替严嵩的人,无论如何,嘉靖都会保他,这就是徐阶的底气所在,他只要忍得住,没人能把他赶走。   但是,咱们的小唐同学可没有这个底气,他虽然深得嘉靖赏识,但是毕竟地位太低,嘉靖能不能一直像老母鸡一样,护着他,唐毅心里也没谱儿。   而且还让唐毅更忧心的是另一件事,严党连环出招,难道仅仅到此为止吗?   要知道开海的事情,不止自己盼着,严党也垂涎三尺。   当初有李默牵制,而且嘉靖也知道严党的德行,故此在开海之事上,属意唐毅,但是如今严党独霸朝堂,老严嵩要是软磨硬泡,甚至从中作梗,会不会开海的事情也被严党抢走?   要知道开海可是唐毅树立威信,聚拢山头儿的绝好机会,谁要想抢,谁就要承受疯狂的报复!   啪!   唐毅猛地一拍桌子,怒吼道:“刀斧加身,不得不战!我们要和严党拼了!” 第362章 突破口   听到唐毅说要和严党开战,在座的众人都觉得血脉喷张,浑身充满了干劲,恨不得立刻冲出去,和邪恶的势力同归于尽。   只是这份豪迈来的太短暂,很快大家伙就泄气了。   双方的实力对比,实在是让人绝望。   严嵩身为首辅不说,六部尚书加上左都御史,全都是人家的人,而且刚刚砍掉天官李默,又通过京察,树立无上威望,已经到了逆死顺生的地步。   朝堂如此,内廷更是糟糕,由于陆炳被牵连,跑到天津去了,司礼监的几位大珰头都被严嵩喂得饱饱的,想要出奇制胜,也没了可能。   连次辅徐阶都偃旗息鼓,甘心做小,而唐毅他们呢,不过是几个新科的翰林,官职最高的也不过是侍读学士,从五品的小人物而已,想要挑战严党,简直就是蚂蚁对上了大象,差距简直不可以道里计。   王世贞毫无形象地揪着头发,试探着说道:“行之,其实也不是没有以小搏大的先例,比如当年的给事中夏言,就靠着一己之力,击败了首辅张璁,并且取而代之,我相信只要有陛下的支持,咱们还是会赢的。”   “不会!”唐毅自己就给否定了。   徐渭也点点头,“行之说得对,夏言那种成功是不能复制的。”   诸大授和陶大临不解,唐毅解释道:“夏言本身是言官,有风闻言事的权力,而且当时陛下还年轻,斗志无穷,他凭着一己之力掀翻了元老杨廷和,自然也愿意看到夏言把声名狼藉的张璁扳倒,可是别忘了,如今的陛下已经五十岁了,俗话说虎老不咬人,陛下也被漫长的大礼议弄怕了,变得怕麻烦,当初夏言和曾铣就是没有看到这一点,仓促提出复‘复套’,结果被严嵩给设计了。”   王世贞恍然大悟,“我还说陛下那么睿智,怎么能被严党给欺骗了,现在我才明白,敢情陛下心里有数,只是怕麻烦,怕面对百官,才把严党推到前面当挡箭牌。”   唐毅没想到,王世贞的政治悟性不差,竟然能看到这一点,毫不吝惜给了他一个赞。   王世贞摇摇头,“行之,明白了这些有什么用,我怎么发现严党更难对付了。”   “也对也不对。”唐毅笑道:“知己知彼百战百胜,弄清楚了陛下的心思,我们就不会犯李默一般的错误。眼下严党把持两京一十三省,要弄倒他们,后果怕是陛下都不愿意承受。所以倒严做不到,但是……敲打严党,拿下严嵩几个爪牙,陛下还是愿意支持的。”   “难!”   徐渭毫不客气说道:“对付寻常的爪牙党羽根本打不疼严党,可是动严嵩最亲密的几个干儿子,老东西又会拼命,对谁下手,又怎么下手,既要一击必杀,还要防止严党反扑。分寸拿捏太难了。”   徐大才子没有往下说,可是意思再明白不过,那就是我不相信你能做到。   唐毅也不跟徐渭抬杠,说句实话,他的确心里没数。   “咱们分头打听,看看严党有什么要命的把柄,然后再商量办法。”唐毅嘱咐道:“大家伙都记着,宁可错失良机,也不可轻易冒险,保护自己比什么都重要。”   大家都深以为然,纷纷散去。   转过天,唐毅还是和往常一样,到户部去观政。   别人观政,也就是端茶送水,唐毅不一样,他是奉旨而来,为的是了解财政状况。头两天,户部下面的十三清吏司,大小官员对唐毅都嗤之以鼻,颇不以为然。   在他们眼中,唐毅就是一个坐火箭升起来的一个幸运的小子,你文采好,关系硬,可真正遇到了具体的政务,你未必能清楚。   大明朝可不乏高分低能的进士官,很多人考了大半辈子的科举,脑袋已经被八股文塞满了,好容易当了官,让他们再去学习,他们都不愿意,那怎么办呢,就去请师爷!   很多地方州县,大老爷就是一个摆设,真正做主办事的是下面的那些经年老吏,官场讲究欺上不瞒下,吏员凑在一起,往往就把大老爷给糊弄了。   像户部这种专业性非常强的衙门,情况更是如此,一般的进士进来,不学个三五年,根本别想弄明白。   唐毅第一天来,就调了浙江和福建历年赋税的账目,不到一个时辰,有书吏抬来了十口木箱,往唐毅的面前一放,人家就走了。   唐毅掀开之后,只见木箱里面乱七八糟,年份也错乱了,州县也对不上来,田赋和商税都混在了一起,简直一团乱麻,理也理不清。   他一下子就明白过来,是这帮小吏给他一个下马威。   按照正常情况,新科的进士老爷往往会找来一些老吏,好言安抚,许诺一些好处,才能换来吏员们配合,官吏官吏,双方的权力分配就在这种磨合当中实现的。   可偏偏唐毅就是一个犟种儿,他心高气傲的程度,甚至要超过自诩为天下第一聪明人的严世藩。   唐毅谁也不叫,他自己一个人,对着十大箱账册,发起了挑战,他先是把账册分门别类,然后进行核算,当然要都计算一遍,累死唐毅也做不到,他只选了几个主要的州县,把最近五年的账目算了一遍。   光是这样,普通人也要好几个书吏干半个月,唐毅一个人,三天就解决了。   当他把账目算清楚之后,就面带冷笑,让人把一个叫周启华的书吏叫了过来。   周启华不到四十岁的样子,接替了老爹的职位,在户部干了十几年。他们这些吏员也没有升迁的可能,而且不犯大错也不会被开除,所以对待上官只是表面尊重,心里头颇不以为然。   “小的拜见学士老爷,老爷您吉祥如意,富贵荣华。”   唐毅微微一笑,“周书吏,你不用口花花的,本官找你过来,是想问问你,大明律法载有明文,贪污六十两就要扒皮萱草,如果贪污了八千两,又该如何?”   周启华听到这个数字,就是一愣,随即笑道:“大人说笑了,小的们别说八千两,就连八十两都没见过,该怎么处罚,小的实在是不懂,大人,要不您去问问刑部的官?”   “刑部?到了刑部,你还活得了吗?”唐毅伸手拿出一张清单,甩到了周启华的面前。周启华将信将疑,把清单捧在了手里,满不在乎地看去,可是他看了一眼,顿时手脚冰凉,浑身哆嗦。   看到了最后,他干脆瘫在了地上,浑身抽搐,仿佛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   唐毅负手而立,感叹地说道:“人人都说户部穷,可是谁能想到,一个个区区小吏,就能用冲账的方式,贪墨上万两之巨,真是让人叹为观止!”   原来,唐毅检查了浙江各州县的账目,就发现一个有趣的问题。   朱元璋在打天下的时候,苏州松江等地属于张士诚的地盘,由于当地老百姓抵抗激烈,朱元璋对苏松,包括浙江等地都十分痛恨,下令加征重税。   普通一亩民田交粮食三升三,而苏州一亩田最多要交七斗,足足差了二十倍还多。   而且由于对这些地方征收重税,还特别规定,苏松,浙江等籍贯的官吏,不得任职户部。免得党护乡亲。   上有政策,下有对策,朝廷对这些地方收税非常重,而苏松和浙江等地也有秘诀,那就是拖延,有的州县能拖延一二十年,少的也有七八年,拖来拖去,等到朝廷绝望了,就会下旨意免除部分税赋,这也是富有大明特色的地方和中枢的博弈。   但是令唐毅惊奇的是,嘉兴府的赋税竟然没有拖欠,让唐毅大呼不解。他把所有账目都找了过来,熬了一个通宵,总算让他找到了原因,因为在这之前,有一笔银子汇到了户部,把账目给填平了。   这笔银子又是哪来的呢?   唐毅继续追查,原来是户部向豪商借来填补亏空的。   难道是豪商心眼儿好,帮着嘉兴府还账?显然不是,事实上是豪商为了两头通吃,买通周启华,让他帮着做账,钱在户部转一圈,先把嘉兴府的拖欠的税款给抵消了,然后再交给户部。   这样一来,豪商手里就有了两张欠条,一个是户部的,一个是嘉兴府的,至于人家怎么从户部和嘉兴捞钱,那就不是唐毅能清楚的,但是唐毅知道,光是这一手,周启华就捞到了八千两的好处。   等着看完了唐毅的清单,每一笔账目如何流动,写的一清二楚,周启华就仿佛被掏空了一般,摊在地上。   “完了,全完了!”他是真想不明白,唐毅这家伙到底是什么做成的,那么复杂的账目,就算干了几十年的人都未必能清楚,他怎么几天功夫就弄得明明白白,难道人家说的是真的,他是文曲星下凡,能掐会算?周启华再看向唐毅的目光,就充满了敬畏。   唐毅笑眯眯蹲在他的对面,“周启华,我要是把这份清单送出去,谁也保不了你的脑袋!不过上天有好生之德,本官不过是来观政,不想搀和你们那些烂事。”   一听这话,周启华激动地爬起来,砰砰磕头,“多谢大人不杀之恩,多谢大人啊,您就是我的重生父母,再造爹娘。”   “行行行,我可不要你这么大的儿子。”唐毅笑骂道:“周启华,你在户部也这么多年了,可知道严家捞了多少银子?有没有证据?” 第363章 我要弹劾你   强龙不压地头蛇,可千万别小看不起眼的书吏,他们往往知道相当多的内幕,只是慑于上面的压力,不敢随便说出来而已。   严家把持朝政十几年,户部几乎就是他们家的钱库,有多少猫腻,用脚趾头想也知道。唐毅笑眯眯看着周启华,仿佛拿着棒棒糖的坏叔叔。   “你有两条路,要么老实交代,把知道的都说出来,要么,我就把你送到锦衣卫,自然有人把你这些年贪污的银子一两一两都掏出来,你选哪一条吧?”   周启华艰难地咽了口吐沫,小心翼翼问道:“有第三条吗?”   “呸!”   唐毅狠狠啐了他一口,抓起清单,大步流星就往外面走。这下子可把周启华吓坏了,他扑过来,一把搂住唐毅的大腿。   “唐大人,唐老爷,饶命,饶命啊!小的上有高堂老母,下有不会走路的孩子,小的要是死了,一家人都完蛋了。”   唐毅抬脚把周启华踹到了一边,冷笑道:“还知道念着家人,想让他们活,你就给我老实说!”   周启华张了张嘴巴,五官都痛苦地聚到了一起,成了一个薄皮大馅十八个褶的大包子。他又跪爬了两步,一把鼻涕一把泪。   “唐大人,您让小的说什么啊,小的不过是一个小虾米,哪知道多少事情啊!”   到了现在还耍滑,真是一块滚刀肉。   “姓周的,本官可是在衙门里待过,对你们这些人最清楚不过,有的小吏的确是芝麻绿豆一般的人物,挣一点俸禄,还被七扣八扣,可怜兮兮的。但是有些小吏,虽然地位卑贱,但手上权力极大,有些大老爷都办不了的事情,他们一句话就能解决。”   唐毅绝不是说笑话,要是混过公门的人一定深有体会。明代同样不乏这样的例子,就比如东林党的创始人顾宪成,他以吏部员外郎的身份,左右吏部尚书,甚至是大学士的人选,堪称官场上的极品妖孽。   对比之下,周启华还不够看的。   “一个随随便便就贪污八千两的人,居然什么都不知道,你自己信吗?”唐毅讥诮地说道:“周启华,我最后再给你一个机会,要还是执迷不悟,负隅顽抗,我就只有把你送到北镇抚司了,他们自有一万种办法,让你开口。”   “别!”   周启华真的怕了,北镇抚司,那就是活生生的十八层地狱,别说他这样的小吏,就算是尚书侍郎进去,也把你摆布的跟面条似的,远的不说,眼前就有一位吏部天官死在了诏狱,周启华一想浑身的鸡皮疙瘩掉了一地。   “唐大人,您老明察秋毫,小的怕了您,要问什么只管问就是。”周启华叹了口气,“不过小的也想求您一个保证。”   “说。”   “千万别说是小的告诉您的。”周启华苦着脸说道:“小的说句不客气的话,您斗不过小阁老的,小阁老多厉害啊,他什么钱都敢贪,私自加征赋税,报假账,连亲王的俸禄都能扣下,不是没人弹劾过,可是这些人都怎么样了,还不是一个个丢官罢职,挨廷杖,掉脑袋,其实小的也不是没有良心,忠臣孝子谁不敬佩,可吃饭的家伙就一个,要是丢了,下辈子还不知道能不能长出来……”   周启华叨叨念念,看似是说他自己,其实是在劝诫唐毅,让他放手,令人惊奇的是唐毅竟然点了点头,似乎真的听了进去。   “周启华,你说了实话,本官也就不难为你了,出去吧。”   “出去!?”   周启华激动的声音都变了,心说这位刚刚还气势汹汹,怎么转眼就虎头蛇尾了?他还愣神呢,唐毅冷笑一声,“怎么,你还不愿意?”   “愿意,愿意啊!”周启华喜极而泣,抱着脑袋就往外面跑。   “等等。”唐毅把清单随手一扔,淡淡说道:“拿去吧,以后少做点缺德事。”   周启华这下子可真感动了,捡起清单,团成一个团,张嘴就吞了下去,噎得直翻白眼。   “唐大人饶命之恩,小的一辈子铭刻肺腑!”说着砰砰磕头,狼狈逃走。   唐毅看着他的背影,嘴角露出淡淡的笑容,唐毅怎么不问了,难道他放弃了不成?当然不是,而是他已经从周启华的话中找到了突破口。   周启华说到克扣亲王俸禄,让唐毅猛然想起一件事。   说来也惭愧,唐毅在上辈子就看过一则史料,说是严世藩竟然猖狂到克扣嘉靖三子裕王,也就是未来的隆庆皇帝的俸禄,弄得裕王不得不搜检府邸,凑了一千五百两给严世藩,这才拿到了拖欠的俸禄,严世藩这家伙也大嘴巴,逢人就说皇帝的儿子也要给他送银子,谁还敢不贿赂他。   一个臣子竟然勒索亲王,说起来恐怕没人相信,但事实就是如此。主要的问题还在于那条著名的谶语——二龙不相见!   身为嘉靖的儿子,除了在大典能远远的看父皇一眼,别的时候,只能通过臣子向皇帝上奏,偏偏严党又把持朝政,加上严世藩这家伙猖狂透顶,又聪明绝顶,他赌定大臣们不敢轻易替藩王说话,要知道当年唐顺之就是因为拜会太子,结果丢官罢职,回家读书了。所以在别人眼里,高不可攀,尊贵无比的亲王,到了严世藩这儿,就成了刷声望的大BOSS,他要用裕王来展示自己的强势,维持严党的团结。至于那点俸禄,还真没看在严世藩的眼睛里。   不过严世藩千算万算,没有算到有一个比他还大胆的家伙,你想刷亲王,老子就刷你小阁老!   虽然和嘉靖接触时间不长,但是架不住唐毅善于观察,而且还有上辈子的经验。   在唐毅看起来,如今的嘉靖已经和二十年前不一样了,他像寻常的老人一样,开始渴望亲情,对待硕果仅存的两个儿子,也是外冷内热。   何以见得呢?   其实从嘉靖对待唐毅的态度,就透露端倪,不知不觉间,这位道君皇帝把年轻而优秀的唐毅,当成了子侄对待,要不然也不会收他做天子门生。对待外人尚且如此,对待亲生儿子又会差哪去呢?   整个下午,唐毅装作观政学习,和户部的官员闲聊,套取有关裕王的消息,等到他把所有消息汇总起来,得出了一个结论,裕王这个娃,还真特么可怜!   裕王朱载垕是嘉靖第三个儿子,他的母亲杜康妃早年失宠,连带着朱载垕也不受待见,偏偏嘉靖的前两个儿子都在立太子之后,很快就死去了。多疑的嘉靖越发相信二龙不相见的鬼话,不但不立太子,甚至不准许别人提。   裕王虽然名分上是嘉靖仅存的长子,可是他还有一个只比他小一个月的弟弟景王朱载圳,二王都到了就藩的年纪,却都留在了京城,这种反常的举动不由得让人浮想联翩。   正所谓人善被人欺,没有父皇关爱,又秉性懦弱的裕王连最起码的俸禄都被克扣,算起来已经有三年只发了一半。   而去年呢,在地震之中,裕王府也倒塌了不少房屋,户部的官员跑到王府和裕王说国用紧张,只能先把大门修好,里面的会尽快修缮。   小白兔一半的朱载垕竟然同意了,结果只是给他换了两扇大门,然后再粉刷一新就算了事。从外面看,是高大威严的亲王府,至于里面,就连一般的富户也不如……   诸如此类的事情,京官们都当成笑话说。   可唯独唐毅,却发现这是打击严党气焰的最好借口。   唐毅正在酝酿如何出手,就有人送来了一份请帖,邀请唐毅去赵文华家赴宴。   唐毅眼前一亮,心说想冰吃就下雹子,机会说来就来了。唐毅欣然同意,连衣服也没换,上了马车,奔着天官府邸就来了。   到了胡同口,马车就进不去了,里面已经被轿子和马车堵死了,穿着大红袍的在中间,蓝袍的只能靠两边,密密匝匝,连下脚的地方都没有。   唐毅不由感叹,果然是天官,见一面都势必登天还难!   他正犹豫呢,突然从后面来了一驾华贵宽大的马车,车厢用的都是金子装饰,三匹颜色一般的红马拉着,远远的就是一个大写的“壕”!   马车到了胡同口,从车帘撩起,探出一个肥硕的大白脸,看了一眼就破口大骂:“赵文华搞得什么鬼,连个进去的路都没有,请的什么客?”   正在这时候,有管家急忙跑过来,点头哈腰谄媚地说道:“小阁老,老爷吩咐了,您的马车从后门走吧,他在客厅恭候着您呢!”   严世藩一听,眉头不由得皱起,心中老大的不痛快,赵文华这家伙自从当了天官,支持京察之后,对自己和老爹就不像以往那么恭顺了,放在往常,他早就像狗一样巴巴地等着自己了,真是官升脾气涨啊!   严世藩在众人面前,不好发作,突然看到了站在队伍后面的唐毅,阴翳的脸上多了一丝笑容。   “这不是状元公吗,严某有礼了。”严世藩几步到了唐毅面前,亲切地拉起了他的手,笑道:“早就想和状元公一叙,不久之前状元公明辨是非,识破了李默老匹夫谤君的阴谋,才让老匹夫伏法,真是大快人心,大快人心啊!”   严世藩笑得畅快,可唐毅却气得闷哼,明明是你们举发的李默,现在推到了我的头上,是想败坏小爷的名声吗?   唐毅突然大声笑道:“惩奸除恶,乃是人臣本分,小阁老,在下不才,明天要上本弹劾你,你可要做好准备哦!” 第364章 虽千万人吾往矣   唐毅的一句话,颠覆了所有正常人的认知。   历来弹劾严党的都怕事情泄露,一个个不敢走通政司,生怕被严党察觉,不是送到左顺门,再有就是伪装成贺表,总而言之,是越秘密越好。藏着掖着,至少要在上奏之前保证万无一失。   哪怕用尽了办法,很多弹章还是送不到嘉靖手里,就被提前截获,弹劾之人落了一个丢官罢职,家破人亡。也有人虽然奏疏送上去了,却是严党故意放水,比如沈炼、杨继盛等人,他们一腔热忱,想要为国除奸,却因为被抓到了疏漏,反而被严党构害。   总而言之,弹劾严党的人不少,像唐毅这样广而告之的,却没有一个。   在场的官员都只当他在说笑话,连严世藩都如此。   想想也是,三年前,这小子就敢灌自己酒,三年过去了,他地位今非昔比,肯定更加猖狂。   严世藩心里头恼恨,可是他也知道,唐毅不是他现在能动的,更何况他还想把唐毅收归帐下,到时候开海的源源暴利就都会流到严家。   严世藩这家伙号称天下第一聪明人,或许有些夸大,但是他的确精明过人。眼看着严嵩一天天老下去,他严世藩又不是两榜进士,一旦老爹死了,他就没法在朝堂立足。严家树了多少敌人,都恨不得吃他们的肉,喝他们的血。严世藩一清二楚,只是到了如今,他没有回头路而已。   严世藩也想过,要想保住严家的荣华富贵,唯一的办法就是学晋商,用海量的银子打造出无与伦比的利益网,跻身大网之后,就谁也奈何不了他。   要想做到这一步,开海,唐毅,就是两个绕不开的议题。   严世藩刚见面的时候,就说是唐毅干掉了老匹夫李默,他并不全是恶意,只是想借此逼着唐毅表态,倒向他们严家,然后就尽释前嫌,大家手拉手,做好朋友。   天可怜见,这些年来。得罪过严世藩的,哪一个不是身败名裂,严世藩只觉得他能如此对待唐毅,那已经是天大的恩惠,你小子还有什么犹豫的,不赶快纳头便拜,归入麾下,还等着什么?   或许是在高位时间久了,总觉得别人要围着自己转。   严世藩万万也想不到,唐毅竟然如此不买账,他强压着怒火,独眼之中,寒光四射,怪笑道:“唐状元,你看看一句笑话,把大家都吓成什么样子了?下回可不要这么说了?”   能推说是玩笑,已经是严世藩最大的让步。   哪知道唐毅丝毫不领情,傲然说道:“小阁老,弹劾堂堂三品大员,岂是能开玩笑的?”   唰!   众人只觉得温度一下子低了两三度,一个个缩脖子打冷颤。不敢置信地看着唐毅,心说这位状元郎是不是吃错药了?   你是千年以来,第一个六首魁元,又十分受宠。但是你要知道,严世藩是何许人也?现在又是什么时候?   那么强悍的李默都被人家放倒了,满朝中,六部九卿,都是严党的人,你一个小小的状元,敢跳出来和严党作对,不是找死是什么!   有好些人就想过来劝说,哪知道严世藩一瞪眼睛,把他们吓得浑身哆嗦,连忙后退。   严世藩上下打量着唐毅,桀桀怪笑道:“唐状元,我严东楼这辈子就佩服英雄好汉,你敢当众说出来,哪怕你进了诏狱,我严东楼也会给你送一床被子,让你死的舒舒服服。”   “哈哈哈,严大人,说的这么邪乎,你怎么就知道我弹劾一定失败呢?”   严世藩仰天狂笑,猖狂到了极点,“我当然知道,严某一心为国,不计毁誉,朝野上下,人所共知。这些年来,多少小人都想弹劾严某,可惜,他们都完蛋了!不差你唐状元一个!”   严世藩的威名不是靠着他叫唤就能得来的,背后是累累白骨,堆积如山。在场的官员无不骇然,一个个对唐毅都投以同情的目光,心里头忍不住哀叹,大明朝两个六首,黄观投江而死,现在唐毅又要折在严世藩手里,真是天妒英才啊……   就在众人给唐毅提前判死刑的时候,唐毅却从容地一笑。   “小阁老,你既然这么自信,那在下就把话挑明了。我弹劾的罪名就是恃宠而骄,怠慢亲王!”   唐毅说完,目光威严地扫过面前的每一个人,不少高官竟然吓得不敢和唐毅对视,一个个扭过头去。   “哼,诸位大人,想必也听说了,严世藩这厮竟然克扣裕王府的俸禄,王府受损至今,他身为工部右侍郎,竟然不知道修复,还敢推诿卸责,简直罪无可恕!裕王乃陛下之长子,自古以来,父子一体,君贵臣荣,君忧臣辱,君辱臣死!如今陛下亲子居于简陋之宅,身为臣子,就不知道汗颜吗!”   唐毅猛地一转身,对着严世藩破口大骂:“严东楼,我唐行之自幼受庭训,明辨是非,你这贼子虐待亲王,狼子野心,昭然若揭。我欲容你,彼苍者天,岂能容乎!”   唐毅声若惊雷,震得大家耳朵嗡嗡作响。   在场文官一个个瞪大了眼珠子,他们不是被唐毅的慷慨激昂感动了,而是被这小子的无知给吓到了。   你弹劾什么不好,弹劾怠慢亲王,你脑子有病啊!   想想当初杨继盛为什么弹劾严家父子失败,不就是有一句或问二王,就被严党打成了居心叵测,当初还是你唐毅举荐杨继盛去出使俺答,才保住了他的性命。   小年轻的,记性怎么还不如上岁数的,就算活腻歪了,也不是这么一个找死的方法啊!   大家伙对唐毅已经不是同情和惋惜,而是哀叹,不用你弹劾严党,明天陛下的案头就会有一大堆弹劾你居心叵测的奏疏。   唐大状元,不到一个月的时间,你从翰林修撰升到了翰林侍读学士,开创了有史以来,翰林升官最快的纪录,前无古人,当然,多半也后无来者。不过你很快又会开创一个更了不起的纪录,那就是丢官罢职最快的状元,而且很有可能身首异处。   挺有才华,也挺聪明的一个年轻人,怎么就和自己过不去呢!   估计就是骤然升到高位,结果脑子发热,不知道自己吃几碗干饭……正在大家摇头叹息的时候,赵文华从里面晃晃悠悠出来了,他本来在大厅等着,见好一会儿没人进来,他好奇之下,才跑了出来。   离着老远见到了严世藩和唐毅并肩而立,他不明就里,急忙笑着说道:“东楼公,你可是真有爱才之心,还和唐状元一起来了,二位都是我的贵宾,赶快请吧!”   赵文华伸手要拉两个人,严世藩气得大白脸都青了,狠狠啐了一口。   “呸,我让他去死!”   赵文华也愣了,不管怎么说,他可是吏部天官,换成强势的人物,那是能和首辅掰腕子的,就算我赵文华是你们提拔的,可是你小阁老也不能不给面子,让我在众人面前丢人啊!   赵文华不知道严世藩都被唐毅气疯了,你小子不识好歹,给脸不要脸,还敢扬言弹劾我,那好啊,就看谁能把谁弄死!   严世藩一把揪住赵文华的胸口,用手指了指唐毅。   “给我听着,明天,额不,是今天晚上就写弹劾本章,把这个小奸贼干掉!”   唐毅更不示弱,狂笑道:“上个骂我是小奸贼的,已经死在了诏狱,严世藩,你要是不敢上书,你就是三孙子!”   哇呀呀!   严世藩真的疯了,张牙舞爪,怒吼道:“小贼,不光严某弹劾你,还要百官一起弹劾,不把你捏死了,我就不叫严世藩!”   唐毅冲着众人一拱手,朗声说道:“好,我现在就回去写奏疏,咱们明天见!”   ……   看到这一幕的众人都傻了,一个六首魁元,一个小阁老,竟然像地痞流氓一般,对骂约架,多少年来都没有见过的奇闻,一下子点燃了所有人的八卦之火,熊熊燃烧,赵文华的宴会也办不成了,众人纷纷散去,没到半夜呢,消息就在京里面传开了,上至六部九卿,下至微末小吏,大家伙都睡不着了,一个个呼朋引伴,找地方窃窃私议。   在大家伙看来,唐毅已经是死人一个,他不但惹了严世藩,还帮着裕王说话,什么叫二龙不相见,竟敢犯陛下的大忌,不是找死是什么!   众人的热情都放在了明天会有多少人弹劾唐毅,唐毅又会落一个什么下场,是罢官,还是丢脑袋!   不过也有人对着油灯,泪水横流,一大把胡子都湿润了,此人就是裕王的老师高拱高肃卿!   裕王受了多少委屈,没人逼高拱还清楚。   “没想到啊,没想到,我堂堂裕王讲师,竟然不如唐行之敢言,真是愧煞人也!”高拱须发皆乍,可转念一想,又怕惹恼了严党,危及王爷,一直枯坐到了天光方亮,他把毛笔颓然一扔,长叹一声,“老天爷啊,你不能再糊涂了,要保佑忠良啊!”   高拱都把希望放在了老天爷身上,在他看来,唐毅多半是有死无活,可咱们的唐大状元却满不在乎,由于不用上朝,他睡到了日上三竿,才慢悠悠换上了官服,拿着昨天写好的奏疏,叼着俩包子,安步当车,往通政司而去。丝毫不在乎那些已经堆满了内阁的弹劾本章。   那架势,完美诠释了,什么叫做虽千万人吾往矣! 第365章 用劲大了会闪腰   严嵩快要八十岁了,放在后世也是高寿,或许应了那句话,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严阁老依旧身体倍棒,吃嘛嘛香。只是他虽然没事,但是他的夫人身体却每况愈下。严阁老是典型的晚发迹,坐了大半辈子冷板凳,到了六十多岁才被嘉靖重用,也没法有什么花样心思,他只有一位夫人,携手五六十年,相濡以沫,早已经分不开彼此。   欧阳氏前几日染了风寒,严嵩见朝局在握,即便有事,严世藩也能应付,他就在家里一门心思陪着夫人,好不容易老太太大好了,严嵩才回到了内阁。   他刚刚走进来,迎面正好碰上了袁亨,他带着两个小太监抬着堆积如山的奏折,正往精舍而去。   老严嵩寿眉一皱,失声问道:“袁公公,今儿是什么日子啊,怎么这么多奏折?”   袁亨陪笑道:“阁老,今儿什么日子也不是,要说折子吗,您老还是问问小阁老吧。”说完,袁亨急匆匆带着人走了。   严嵩顿时疑惑起来,莫非严世藩又要害人了?逆子怎么就不知道收敛啊!严嵩心头叫苦,他好不容易一统朝局,最需要时间夯实基础,这时候不能折腾啊!   想到这里,严嵩疾步到了值房,只见严世藩正坐在了太师椅上,五官狰狞,吹胡子瞪眼,连他走进来都没看到。   “严世藩!”   “啊!”严世藩一惊,忙说道:“是老爹来了,快走!”   严嵩坐在了位置上,目光不断从儿子的脸上扫过。看得严世藩脸蛋子发烧,埋怨道:“爹,您老有什么事直说呗。”   “哼,我问你,那些奏折是怎么回事?”   “奏折?什么奏折?”严世藩还想装糊涂,气得老严嵩直拍桌子。   “逆子,你还想蒙我?我和你说什么来的,眼下一动不如一静,要守好摊子,持盈保泰,不要再兴风作浪,你怎么就不听啊!”   一着急严嵩咳嗽了起来,严世藩慌忙帮老爹拍打前心,揉搓后背,好一会儿严嵩才缓上来这口气。   “爹,您老怎么总是信不过儿子啊,这回不是我惹事,而是有人惹咱们,您说孩儿能忍吗?”   “有人惹咱们?你不是骗我吧?”老严嵩心里头纳闷,自从李默倒台了,陆炳也滚到天津去了,满朝之中,还有谁敢和他们父子作对……   “唉,爹啊,儿子和您实说了,就是唐毅那个臭小子,他不知道哪根筋错了,竟然在众目睽睽之下,说什么要弹劾儿子,还说儿子怠慢亲王,您说,儿子能忍吗?”   严嵩听到唐毅两个字,手一哆嗦,茶杯落在了怀里,水把蟒袍都弄湿了,严世藩拿过抹布,要帮着老爹擦干。可老严嵩一把抓住他的腕子,力道极大,抓得严世藩生疼。   “爹,您……”   “别叫我爹,你是我爹!”严嵩胡子撅起老高,吐沫星子喷了严世藩一脸。   “你啊你啊,怎么就不听话啊,唐毅是陛下眼前的一个宝儿,眼下谁也动不了他!”   严世藩不以为然,冷笑道:“不就是六首吗,大明朝也不是没死过六首!唐毅在陛下那里是有些不同,可是他毕竟只是个芝麻绿豆的官,我就不信,几十人,上百人弹劾,光是吐沫星子就把他淹死了,陛下还能一直护着他。”   “你让大家伙都上书了?”严嵩差点惊掉了下巴。   严世藩点了点头,“爹,您老没看到,昨天那个小畜生这个猖狂啊,跟儿子公然叫板,我要是不让他知道点厉害,还翻了天!”   “呸!”严嵩狠狠啐了儿子一口,“看着吧,倒是给谁厉害还不知道呢!”严嵩凭着多年的经验,本能感到不妙,他也就几天不在内阁,严世藩就闹出了这么大的事情,真是不让人省心!   严嵩低着头,不停思索,到了他这个年纪,早就把面子啊,里子啊,都放到了一边,遇到事情,远比严世藩要理智。唐毅岂是寻常之辈,不说他六首的身份,光是开海的方略,就让严嵩叹为观止,赞叹不已。   一个冉冉升起的新秀,岂会拿自己的前途开玩笑!老严嵩相信唐毅一定有凭借,只是他脑筋一时转不过来。   就在这时,黄锦笑着赶来了。   “严阁老,皇爷宣你们过去呢!”   严嵩只好起身,出门的刹那,一张一千两的银票塞到了黄锦的袖子里。   “黄公公,陛下那边如何?”   黄锦嘴角抽搐了一下,随即说道:“阁老,陛下刚刚把唐状元招了过去,正在骂人呢!”   唐毅!陛下竟然先召见了他!   谁不知道先入为主的道理,严嵩叫了一声苦,迈开两条老腿就撒丫子了,严世藩忙跟着,这对父子鸡飞狗跳,急急忙忙往精舍跑。   ……   到了初夏,日头越来越热,嘉靖还是穿着厚厚的棉布道袍,手里头拿着钟锤,面无表情的坐在云床上。没一会儿,有小太监领着唐毅走了进来。刚刚他在通政司等待宣召,享受了无数惋惜,同情、感叹、失落的眼神……在你们的眼睛里,小爷就是个死人吗?看看谁能笑到最后吧!   “说实话吧,老三给了你多少好处,让你替他说话?”嘉靖缥缈的声音响起。   唐毅抖擞精神,立刻进入状态,惊讶地瞪大了眼睛,“老三是谁啊,请陛下明示?”   嘉靖真想拿手里的钟锤给唐毅一下子,“你小子还敢装糊涂,老三就是裕王,就是朱载垕,你知道了吗?”   唐毅挠了挠头,“哦,我还一直以为裕王是陛下的长子呢,那大皇子和二皇子呢?”唐毅的小脸要多无辜有多无辜,弄得嘉靖都将信将疑,这小子真是不知道吗?   嘉靖没好气说道:“都死了,这是朕的宿命,二龙不相见,他们承受不住皇家的福分。”   “哦,原来陛下是为了保护裕王啊,臣就说陛下仁德宽洪,对待臣子都这么和气,对待儿子更是疼爱有加。”唐毅恍然大悟。   嘉靖咬着后槽牙说道:“不要给朕灌迷魂汤,你是朕钦点的状元,要是敢和朕耍滑头,朕立刻就废了你!”   唐毅慌忙磕头,委屈地说道:“臣哪敢和陛下耍滑头,是您让臣去户部观政的。”   “是又怎么样?”   “臣查了最近户部赈灾的开销,其中有一项是拨白银一万两,给裕王府整修,臣就想着那么大的王府一万两恐怕不够,一打听才知道,原来只把大门给换了,刷了一点油漆,拢共没花一千两银子,臣觉着裕王是陛下的长,额不,是三子,住得太简陋有损朝廷尊严,而且还有贪污的嫌疑。这不,臣就具本弹劾,负责工程的工部右侍郎严世藩,臣觉得他有渎职嫌疑,请求陛下惩处。”   渎职?   嘉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惊问道:“没有别的罪过吗?”   唐毅摊了摊手,“目前来看,只有这一项,按照大明律,应该罚奉半年,不过臣觉得涉及到皇子,罪加一等,该给严世藩降一级留用。”唐毅十分认真地说道。   这下子可彻底把嘉靖给弄糊涂了,以往历次弹劾严世藩,什么罪过大扣什么,十大罪,五大奸,请诛贼臣,不一而足,哪一个都是杀气腾腾,恨不得立刻摘了严世藩的脑袋。   可唐毅这小子仅仅弹劾一个渎职,最多也就是降级留用,他到底是图什么啊?   更令嘉靖想不通的是这么点无伤大雅的事情,也值得百官上奏,一起弹劾唐毅?嘉靖随手拿起了一本奏疏,看了个开头,就问道:“唐毅,有人说你昨天就放话要弹劾严世藩?”   唐毅一听,小脸煞白,诚惶诚恐跪在地上,“陛下如此厚待微臣,见到疏失,臣不能不说,可是臣胆子又小,害怕得罪小阁老,故此提前告诉了小阁老,请陛下治罪啊!”   嘉靖瞳孔紧缩,他彻底陷入了迷雾当中。   “唐毅,按你的说法,告诉严世藩,是出于好意了?”   唐毅茫然点点头,嘉靖随手抓起几份奏折,扔到了唐毅面前。   “你自己看,你的好心变成了什么?”   唐毅迟疑了一下,拿起一份奏疏,看了几眼,小脸都青了,又抓起两份,看完之后,吓得浑身哆嗦,跪在嘉靖面前,痛哭流涕。   “陛下啊,师父啊,臣,臣什么时候勾结藩王,图谋不轨啊,臣真是冤枉啊!”唐毅鼻涕一把,眼泪一把,又惊又怕,看在嘉靖的眼里,他是不得不信。   可这问题就妙了,如果唐毅说的是真的,他不过是看得账目不合,具本弹劾,乃是应有之义。严世藩或是认错,或是上本辩解,都是正常的,但是无论如何,也不至于弄到发动百官上奏,一起弹劾唐毅啊!   就凭着眼前的弹劾奏本,别说对付唐毅了,就算对付一个尚书都绰绰有余。   至于里面的罪名,更是惊悚,什么结交藩王,陷害大臣,阴谋犯上,哪一条都够把唐毅砍脑袋了,而相比之下,唐毅仅仅弹劾严世藩渎职,两者之间,差距也太大了吧!   简直是用大炮打苍蝇,用龙头铡铡一只鸡。   看看唐毅,把他吓得浑身颤抖,嘴唇铁青,要多可怜有多可怜。嘉靖也忍不住生出恻隐之心,对于弹劾唐毅的那些罪名,嘉靖并不相信。   道理很简单,唐毅进京以来,除了赶考,就是筹谋开海的事宜,他见过什么人,说过什么话,嘉靖都一清二楚。再有李默出了大逆不道的题目,唐毅能第一个拒绝作文,就代表这小子时刻把自己放在心里头,是个好孩子,他又怎么可能去巴结裕王,试问,哪个皇帝还能比自己对待唐毅更好?   而且刚刚奏对,唐毅连裕王是长子还是三子都分不清楚,他又怎么图谋不轨?   很显然,唐毅是一片赤子之心,还害怕得罪严世藩,提前透露了消息。如果严世藩是好样的就该知错就改,哪怕抵死不认嘉靖也能接受。   可问题是严世藩大动干戈,兴师动众,恨不得把唐毅给弄死,这就太让人怀疑了!   作为一个坚定的阴谋论者,嘉靖认为里面一定有问题。   那问题在哪?   唐毅作为一个新科进士,他身上唯一可取之处就是主张开海,严世藩要干掉他,莫非是想把开海的事情抢到手里?   一想到这里,嘉靖的心思就活络起来,说实话,京察之后,严党遍布朝堂,嘉靖不是没有察觉,他也感到了异样,眼前的事情又提醒了他。   难道说是严党已经掌控了朝局还不够,又迫不及待地要去抢夺钱袋子,他们到底想干什么,是要架空朕吗?   嘉靖不停攥拳头,眼中凶光毕露,把唐毅也吓得不轻,不过渐渐他发现嘉靖盯着的是墙上严嵩的一副书法,唐毅嘴角露出了一丝高深莫测的微笑。   他昨天煞有介事去激怒严世藩,为的就是引诱严世藩拼命反扑,而正常人看来,生死相拼,一定要狠招全出,唐毅保证要弹劾严世藩怠慢亲王,欺凌皇家,诽谤君父,离间父子……   总之越惊悚越好,哪知道唐毅只弄了一个不疼不痒的渎职,而严世藩呢,他倒是出的力气够大,只是这一拳没打着唐毅,反而把他的腰给闪了。就等着承受嘉靖的怒火吧! 第366章 惶恐的小阁老   嘉靖也不说话,不停翻着堆积如山的奏折,有工部的,有吏部的,有都察院,有大理寺,有六科廊,有翰林院……   翻到了最后,嘉靖也气得笑了起来,“唐毅,你说你这个官怎么当的,人家一辈子也混不到这么多弹劾奏折,你倒好当了一个月的官,把一辈子的骂都挨了!”   唐毅委屈地说道:“陛下,臣也不知道怎么回事,百官为什么这么恨我啊?”   “哼,傻小子,现在还糊涂呢,不是百官,是严世藩!”嘉靖恨铁不成钢道:“办事的时候,挺仔细的,怎么轮到官场倾轧,就这么糊涂!懂得谋国是长处,更要学会谋身,学会自保啊!”   唐毅嘿嘿一笑,“有圣明天子在,臣只管做事,用不着想太多吧?再说了,臣觉得也未必是严部堂安排的,或许是巧合……”   “呸!”   嘉靖伸手点指着唐毅,破口大骂,“蠢材,人家把刀都逼到了喉咙,你还不醒悟!你不是昨天晚上和严世藩说的吗?一夜之间,几十封奏疏,全都是弹劾你的,还有人往通政司送呢!没有人在背后怂恿唆使,能做到吗?”   唐毅吓得张大了嘴巴,不解地叹道:“不会吧,这么多官员不都是陛下的臣子吗?小阁老怎么能命令他们?”   “什么狗屁小阁老,我大明朝什么时候多出来一个小阁老的官职!”   嘉靖声音提高了八度,猛地看了一眼站在旁边的袁亨,怒吼道:“袁亨,你可知道小阁老是几品官?”   袁亨吓得一哆嗦,他太熟悉嘉靖了,这位道君皇帝已经是怒不可遏。只是让袁亨吃惊的是唐毅也没有说严世藩的坏话,相反还不断替严世藩开脱,可是嘉靖的火气怎么就越来越大,甚至到了不可遏制的地步,实在是没有道理啊!   袁亨糊涂,可是唐毅心里头一清二楚,甚至说这就是他可以刻意营造的结果。   唐毅盘算过,要想和严党斗,就必须闹大,大到捅破天,如果不惊动嘉靖,就只能被人家活活玩死,毕竟人家严党把持吏部,翰林院,都察院这些衙门,随随便便抓一点错误,只是给你考评的时候,来个中等,你就没法升迁,要在冷板凳坐三年。   要知道嘉靖是出了名嬗变的,现在他看重自己,没准三年之后就把自己给忘了,严党只要把自己放在冷衙门,等着圣眷和光环消失,人家想怎么摆布就怎么摆布,一点脾气都没有。   所以唐毅才会当众放狠话,激怒严党出重手。   但是呢,如果唐毅同样出重手,和严党生死相拼,闹得不可开交,也不行。因为嘉靖在经历过大礼议之后,他越发得过且过,害怕麻烦,逃避责任,所以才容忍严党把持朝政。   唐毅没有出重手,自然就给嘉靖一个印象,这小子不过是就事论事,没有别的坏心思。唐毅越是小白兔,越是傻白甜,就越显得严党狰狞可怖,势大如天,飞扬跋扈,不可一世!   好家伙,京里这么多衙门,严世藩一个令子下去,全都动了起来,简直比朕的圣旨还管用。从六部到六科,从都察院到翰林院,官场的犄角旮旯都是严党的人了!   谁都是同情弱者的,嘉靖在翻看奏疏的时候,就猛然惊醒,李默下狱之后,仓促进行京察,罢黜了那么多的高官,换上来的几乎都是严党的人。   掰着手指头算算,六部九卿不是严嵩的同年同乡,就是他的亲戚,还有干儿子!   如果不是严世藩发动百官弹劾唐毅,自己还注意不到这一点啊!想到这里,嘉靖的怒火就越发不可遏制。   嘉靖生平最恨的两点,一个是朝臣结党营私,一个是欺君罔上。   很不幸,严世藩全都犯了,他能号召这么多人上书,是想干什么,逼着朕屈服吗?这和当年的杨廷和,还有刚刚死去的李默有什么区别……   龙有逆鳞,触之必亡!   哪怕嘉靖这条龙老了,弱了,但是他真正要想撕碎一个不听话的臣子还是太容易了。   嘉靖皱着眉头,目光又落到了唐毅身上,他还有最后一个疑问。   “奏折上说你帮着裕王说话,是图谋不轨,你有什么辩解的?”   唐毅习惯性地去抓头发,可惜戴着官帽,他只是虚抓了下,一脸的无辜,“陛下,裕王不是您的儿子吗?臣也有父亲,一想到他在浙江征战,出生入死,臣就提心吊胆,惶惶不可终日。再有小阁老也因为是严阁老的儿子,才受到大家伙的恭敬,父子一体,臣忠于陛下,替裕王鸣不平,有什么错,再说了同为陛下的儿子,为何景王的供奉就是充足的,而裕王就被拖欠,臣,臣实在是想不明白!”   唐毅这句话处处暗藏着机锋,他主打亲情牌,说父子一体,忠于陛下,就该对皇子好,其次又把严家父子给绕进去了,你们父子号称大小丞相,父子同心,其利断金,凭什么到了嘉靖和裕王这里就行不通!   最阴险的就是提到景王,你们不是说我唐毅勾结藩王,图谋不轨吗,你们就一片真心对待皇上?   同为皇子,凭什么有厚有薄?   是不是有些人已经在太子的位置上下了赌注,认为景王会继承大统,所以才故意刻薄裕王来买好未来的皇帝?   凡事就怕联想,而嘉靖又是最不乏联想的人,话说到了这个份上,他的心中早已经形成了定见,唐毅不过是老实当差办事,尽臣子的职责,无辜被牵连。而严世藩是借题发挥,图谋不轨,想要把唐毅干掉,一统朝堂还不满足,还要把财权也拿到手里,甚至布局太子人选,真是好大的胃口!好大的野心!   朕偏偏不会让你们得逞!   “袁亨,你去告诉严世藩,从今往后,不许称什么‘小阁老’,大明朝没有这个官职。”   袁亨屁滚尿流下去通知。   嘉靖强忍着怒火,对唐毅说道:“你刚刚不是说不明白吗,为师就让你看个明白,去一边站着。”   唐毅乖乖站在一边,没有多大一会儿,黄锦就跑了进来。   “启禀皇爷,严阁老,和小……”嘉靖锐利的目光射来,吓得黄锦一哆嗦,忙说道:“瞧奴婢这记性,是严部堂,他们已经等候半个时辰了。”   嘉靖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说道:“让他们进来。”   很快严嵩晃着高大的身躯走进了精舍,后面跟着一脸阴翳的严世藩,刚刚袁亨告诉他,不准说什么小阁老。   严嵩也听到了,老头子把严世藩给骂了一个狗血淋头,严世藩这个憋屈,简直要气炸了,他发动百官,没把对方怎么样,自己还先倒了霉,这叫什么事啊!   进到了精舍,一眼看到了唐毅,严世藩拳头就攥紧了,他真想扑上去,给唐毅一顿胖揍。   唐毅也斜挑着眉梢,心说你严世藩早就被酒色掏空了,想要和小爷动手,我打你十个!   这二位像是斗鸡一样,目光一触,瞬间分开,原来老严嵩已经跪在地上,严世藩急忙跟着。   “老臣叩见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嗯!”嘉靖长长出了口气,并没有像往常一样赐座,任由严嵩父子跪在地上,老严嵩的额头就冒了虚汗,倒不是身体撑不住,而是吓的。   这么多年,他们父子要求见嘉靖,哪次用等半个时辰,哪次连个座位都没有?都怪严世藩这个逆子妄自尊大,严嵩不停暗自叫苦。   等了一个世纪那么久,嘉靖才缓缓开口。   “严世藩,朕一大清早就收到了一堆的奏折,你知道都是弹劾谁的吗?”   嘉靖语气冷的让严世藩直缩脖子,“臣,臣……”   “说实话!”严嵩怒吼道:“陛下就是天,就是日月,什么都瞒不住陛下,有什么你都说出来!”   “是!”严世藩心里头这个气,你还是不是老爹,怎么帮着外人挤兑儿子!   严世藩顿了顿说道:“臣以为或许是弹劾唐毅的。”   嘉靖轻笑了一声,“你是怎么知道的?莫非都是你怂恿的?”   严世藩吓得魂儿都飞了,其实他也不是白痴,从嘉靖的举动,严世藩就已经知道自己弄巧成拙,哪里还敢找死。   “启禀陛下,臣以为唐毅殊无人臣之礼,昨天竟然在赵文华的府外,大言不惭,弹劾微臣,还说什么臣怠慢裕王,臣以为他是离间陛下和裕王,居心叵测,心怀不轨。臣正准备上书弹劾,由于在大庭广众之下,想来知道的大臣不少,他们都深有同感,才凑巧一起上书。”   “凑巧!”   嘉靖气得笑了出来,“真是巧言令色,孔夫子怎么说来的,巧言令色鲜矣仁!既然你说百官是凑巧一起上书,那为何众口一词,都在弹劾唐毅,却没有任何一个人替朕的儿子说话?”   轰!   此话一出,不亚于天雷滚滚,震得严嵩和严世藩浑身哆嗦,比起刚刚的恐怖,还要强烈三分!   老天爷啊,嘉靖不是修炼太上忘情,不是修长生,要隔绝人情吗?不是笃信二龙不相见吗?不是一年到头都不见两个娃吗?   怎么突然转了性子?   严世藩为什么敢放手发动百官弹劾唐毅,就是他知道碰上皇子就是红线,嘉靖万万不会容忍的。人家嘉靖要修一个长生不老出来,永远当皇帝,谁去接触皇子,替皇子说话,莫非你认为嘉靖修不成大道,要提前讨好新主子?   可是嘉靖的话却打破了迷思,这代表什么,代表天下第一聪明人判断错了圣意,而揣摩圣意又是严家父子赖以为生的最大依靠,这是挖祖坟啊,一瞬间,父子两个如丧考妣,瞠目结舌。 第367章 搂草打兔子   嘉靖锐利的目光,紧紧盯着严世藩,把一个胆大包天的小阁老吓得直冒冷汗。   “严世藩,朕问你,是不是克扣了裕王三年多的俸禄?”   “这个……”严世藩算是看出来,嘉靖突然对儿子好上了,他的算盘打错了,那就唯有推出去,千万不能当顶缸的。   “启奏陛下,臣只是工部侍郎,发放俸禄是户部的事情,臣也不清楚。”   “户部的事情不清楚,那工部呢?”嘉靖把声音提高了八度,冷笑道:“那裕王的府邸是怎么回事,光给换了扇大门,刷刷漆,你们就是如此糊弄事的吗?听说还花了一万两银子,连给朕的儿子修府邸的钱都敢贪墨,朕的玉熙宫迟迟修复不了,也就没什么奇怪的!”嘉靖声色俱厉,可把严嵩给吓坏了。   老头子狠狠说道:“严世藩,还不从实招来!”   严世藩心头暗骂老爹窝囊,只能说道:“启奏陛下,去岁地震之中损失房屋很多,臣虽然在工部,但心思都放在西苑和大内上,主要修三大殿和玉熙宫,还有朝天观,玄都观,至于王府,是工部出钱没错,可负责监督的是顺天府的官,臣这就下令彻查,谁要是敢贪污修王府的银子,臣一定让他们都吐出来!”   啪啪啪!   嘉靖都忍不住拍起了巴掌,脸上丝毫没有息怒的模样,反而大笑道:“推得真干净,既然这些事情都和你严世藩没关系,那为何老四的府邸供奉充足,老三的府邸就窘迫寒酸,同样是朕的儿子,厚此薄彼,你们到底要干什么!”   轰!   天雷滚滚,严阁老差点趴下。   他浑身哆嗦,真想拿刀把严世藩这个逆子给宰了!   自古以来,大奸大恶必是大才,做贪官比做清官难一万倍。尤其是老严嵩,伺候嘉靖这么个怪物,那是要功力的。   严嵩也知道自己名声不好,年纪又大了,嘉靖才会放任自己揽权,一个道德破产的首辅,无论有多大的权力,都威胁不了皇权。   可是一旦牵涉进储君的争端,那可就麻烦了,以严党的势力,除了嘉靖之外,新君能约束得了吗?   为了朱家江山计,嘉靖也必须下重手,所以十几年来,严嵩一直是恪守职责,在二王之间,绝对不表态,一颗心都献给了嘉靖。   他这么想,可严世藩有自己的打算,老爹八十了,可以不考虑长远,他不考虑不行。要想保住他的性命,必须把赌注下到下一代人的身上。   裕王懦弱无能,毫无英主的样子,加上裕王的老师高拱又是个心高气傲的家伙,和严党不对路,故此严世藩把注都下在了景王身上,明里暗里,对景王照顾无微不至。   本来严世藩想用结交藩王干掉唐毅,哪知道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竟然牵出了景王和裕王的事情,搞不好一把火就把他们父子烧成了灰!   严嵩气得胡须乱颤,怒骂道:“严世藩,你个畜生,裕王景王,都是陛下亲子,理应一体同仁,小心伺候,谁都不能怠慢,你为什么刻薄裕王,到底是怎么想的!”严嵩不光说,还伸出了巴掌,左右开弓,噼里啪啦作响,扇得严世藩眼前直冒金星,嘴角都流出了血。   严世藩也算硬气,咬着牙一声不吭,等着老爹打累了,才痛哭流涕。   “陛下,臣就算丧心病狂,也万万不敢慢待亲王,这几年国用艰难,百官俸禄,各地藩王的供奉都多有削减,并非仅仅是裕王而已。臣入内阁侍奉老父,对于下面的事情做不到巨细靡遗,更何况俸禄发放时户部和吏部的事情,臣的确所知有限。”   “胡说!”严嵩断喝道:“既然都削减,那为何景王能得到,裕王就得不到?”   “爹!”严世藩真的哀嚎了,您老不能总胳膊肘往外拐啊!   “朝堂之上,没有父子,只有君臣!”严嵩六亲不认,怒骂道:“你要是说不清楚,一时三刻就砍了你的狗头!”   严世藩把手一摊,苦笑道:“罢了,那就挑明了,裕王的师父是高拱,此人学问人品都是好的,只是他为官清高,不愿意结交朋友,人微言轻不顶用。而景王的师父是刚刚擢升礼部右侍郎的袁炜,此人是陛下宠臣,交友广泛,由他出面谁都会卖几分面子。”严世藩抽了抽鼻子,满腹委屈道:“陛下,臣并非科道正途出身,屡屡得到陛下的超擢,臣一心孝敬陛下,不计代价,万死不辞。臣或许有一时不察,疏漏之处,可绝不敢怠慢皇子啊!求陛下明察!”   严世藩跪在地上,砰砰磕头,严嵩老眼闪烁,他扫了一下云床旁边的唐毅,突然计上心来。也跟着跪倒,更是把头上的香叶冠取下,放在了地上。   “陛下,亲王之重,关乎国本,老臣身为首辅,责无旁贷,恳请陛下罢黜老臣,以彰陛下父子天伦,安定臣民百姓之心!”   嚯,严嵩竟然要求罢官!   这可新鲜啊,难道老家伙横行了一辈子,竟然因为这么一件事,就要滚蛋?   多少人用一腔热血都做不到的倒严大业,要在自己手里成功了?   唐毅脑袋只热了一秒钟,随即就凉快了,这是根本不可能的!老严嵩是在以退为进,而且还非常阴险毒辣!   刚刚他们一番推诿卸责,已经把雷霆一击化解的七七八八,能推的都推了,推不了的也避重就轻躲开了。抛开立场,唐毅也要为这对父子的精彩表演拍巴掌。   但是他们都没有多大错了,老严嵩怎么哭哭啼啼地要辞官啊!   唐毅眼珠转了好几圈,心里似有所悟,严嵩的那几句话,把裕王说成了“国本”,难道老东西真是这么想的,或者说嘉靖是不是这么想的?   唐毅猜得出来嘉靖对儿子的态度有所改变,可并不意味着嘉靖就想立太子,定国本了!人家还是要修出一个长生不老来,帮着裕王说点话可以,那是天家的脸面,如果再走一步,可就过头了,替裕王争什么名分,更是会触及嘉靖的忌讳。   而且严嵩也巧妙的说把自己辞官和得罪裕王联系起来,如果嘉靖处置了严嵩,岂不是证明裕王比首辅阁老重要!   那是什么意思,几乎就是宣布裕王是皇太子了!   试问,嘉靖能同意吗?   想到这里,唐毅不得不佩服严嵩的险恶,不愧是玩弄人心陷害忠良的高手。唐毅把严世藩傲慢亲王的事情捅出来,弄得严党灰头土脸。   转瞬之间,严嵩就不声不响地反击回来,如果自己还追着不放,岂不是证明那些弹劾的奏疏并非捕风捉影,自己的确是在替裕王说话,甚至想要争夺太子的尊位。本来嘉靖冲着严家父子的怒火,就要转移到自己身上!   人家爷俩功底深厚,顶多灰头土脸,自己没准就灰飞烟灭了!   想到这里,唐毅也冒了一身冷汗,真是朝堂险恶,如果把握不住嘉靖心里微妙的变化,非被带到沟里。想来多少忠良就是脑筋转得不够快,被害的家破人亡都不知道怎么回事!我唐行之绝对不能犯自以为是的错误,要时刻盯着嘉靖的心思。   唐毅正在思索,嘉靖倒是有些不舍了,毕竟他还承受不了严党垮台的麻烦。可刚刚话说的那么重,也不好吞回去。   嘉靖扫了一眼,就看到唐毅,突然来了兴趣,问道:“唐毅,既然是你弹劾的严世藩,你觉得该怎么处置?”   唐毅慌忙跑过来,跪倒说道:“启奏陛下,臣还是坚持己见,严部堂虽然说他管不到户部,整修王府也是顺天府的事情,但是他毕竟在内阁办差,有失察渎职之罪,臣以为应该罚奉降级,还应该立刻命得力官员,修葺裕王和景王的府邸,以展示陛下对皇子的关怀,破除流言,维护天家颜面。”   听着唐毅的话,严世藩差点闷哼出来,你小子不带这么玩人的!   你昨天气势汹汹,看那个架势,简直要学杨继盛,沈炼死弹搏命!怎么到了这时候,你小子怂了,要是早知道你不过是弹劾渎职,罚奉降级,我严世藩至于发动百官,大动干戈吗?   严世藩叫苦连天,老严嵩却眼中精光四射,看着唐毅,充满了惊讶,甚至还有一丝惶恐。这小子年纪轻轻,但是对陛下心思的把握还在自己之上,不经意间就把自己挖的致命陷阱给躲过去了。   真是后生可畏,后生可畏!   严嵩此时也没有好办法了,只能隐忍。   倒是嘉靖,见唐毅没有追杀,也没特别争什么,心里头很高兴。唐毅的举动表明他办事讲究规矩有一颗公心,哪怕严党追杀他,他也不改初衷,没有添油加醋,说是罚奉降级就是罚奉降级。   虽然看起来有些书生意气,有些“傻乎乎”。   可开海的大事,一年数百万两的税银,不正是需要一个傻乎乎的人去盯着吗!要是换成了别人,自己还真不放心!   嘉靖露出了笑容,“好,朕就听你的,黄锦,你去把赵文华叫过来,别惦记着升了吏部尚书,就把工部的事情忘了,他还兼着外城的差事,让他把老三的府邸给好好修修,老四也一样,朕丢不起那个脸。”   黄锦连忙答应,匆匆去传旨,足足等了一个时辰,他才慌慌张张回来,“启奏皇爷,赵,赵大人喝多了,怕是来不了了!”   一句话,嘉靖的脸色突变,严家父子的脸也绿了,要糟糕啊! 第368章 兵变   挑战如日中天的严党,不光要有毒辣的眼光,知道如何出手,更要知道分寸,要是弄得朝局大乱,不可收拾,嘉靖都不会保你。   整个过程,唐毅都高度谨慎,不贪功,不妄自尊大,时刻紧盯嘉靖的动向,把握皇帝的情绪变化。小心翼翼,捧着卵子过河,总算是嘉靖同意对严世藩降一级,并且罚奉半年。虽然惩罚不痛不痒,可毕竟代表着嘉靖的态度。   让那些急着抱严党大腿的人都思量思量,大明朝还是姓朱不姓严,你们可不要走错了路。   别小看一个信号,对于权谋高手来说,一丝一毫都会决定生死。   唐毅敢说,只要稍微压制严党的气焰,徐阶就会快速收拾山河,充实人马,嘉靖也会倾向徐阶,维持朝局平衡。   能做到这一步,对唐毅来说,已经是心满意足。   只是运气来了,挡都挡不住,严党也算是乐极生悲,赵文华那里竟然自己出了问题,实在是老天都站在唐毅一边。   昨天赵文华宴请宾客,被唐毅那么一闹,宴会不欢而散,赵文华就忍不住埋怨严世藩。   “东楼公,东南开海还离不开唐毅,把他收归麾下才是要紧的,你和他闹翻了,还在我的府邸,这让别人怎么看!那小子有傲气,您就礼贤下士,俗话说宰相肚里好撑船,只要能把人拉过来,什么都好说。你偏和他闹脾气,都胡子一把了,不值当啊!”   “呸!”   严世藩被唐毅气得够呛,听赵文华絮絮叨叨,没完没了,更加生气了,好啊,你还敢埋怨我了!   严世藩把独眼一瞪,“赵文华,还轮不到你说我!是不是琢磨着当了吏部尚书,就是天官,就能和我爹分庭抗礼?我可告诉你,哪怕你入阁拜相,你也是我们严家的一条狗!没有我和我爹,你还在国子监蹲着呢,别给脸不要脸,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我告诉你,唐毅几次三番冲撞我,要是饶了他,严世藩这三个字就倒着写!”   严世藩说的一点不留情面,赵文华张了张嘴,没有勇气反驳,只能耷拉着脑袋,一声不吭,心说我怕是大明朝最郁闷的天官了。   严世藩还不放过赵文华,恶狠狠道:“你给我听着,明天一早上奏弹劾唐毅,你们吏部少了一本奏疏,就唯你是问!”   严世藩说完,气哼哼离开。留下了傻眼的赵文华,平心而论,赵文华死真不愿意得罪唐毅,他在东南已经见识了这小子的厉害,可是严世藩的命令又不能不听。   纠结了一个晚上,赵文华还是更害怕严世藩,只得写了奏疏虚应故事。等到把奏疏送上去,回到府中,赵文华越想越憋屈。   人家李默当尚书,严嵩都要忌惮三分,自己当了尚书,怎么就成了严世藩的三孙子?   真他娘的晦气,当然了,赵文华也没有勇气反叛严党。   “何以解忧唯有杜康,还是一醉解千愁吧!”   赵文华特意拿来了一坛子东南特产的凤洲酒,心里头有事,一杯接着一杯,加上酒的劲头儿大,赵文华不知不觉竟然喝多了。   等到黄锦来宣旨的时候,赵文华哇哇大吐,身体和面条一般,嘴里还胡说八道,根本没法接旨。   如果换成和严党关系不错的袁亨,多半会帮着赵文华遮掩过去,或者等他酒醒过来再说。可黄锦是唐毅这边的,正愁没办法帮唐毅一把呢,见赵文华这个德行,他略微等了一会儿,就匆匆回宫交旨。   嘉靖一听,顿时大发雷霆,冲着严嵩这顿臭骂。   “这就是你说的宰辅之才,白日酗酒,连旨意都接不了,这样的人何以统领百官,配得上‘大学士’三个字吗?”   嘉靖几乎是咆哮出来的,因为在几天前,礼部尚书吴山就秉承严党的意思,说什么内阁只有两位阁老,事务繁重,需要补充人手,而作为严党第一干将,刚刚消灭李默,又主持京察的赵文华成为不二人选。   严嵩也不停给赵文华说好话,可是就在这个紧要关头,竟然闹出了赵文华酗酒无法接旨的闹剧,别说阁老无望,吏部尚书能不能做得下去,都在两可之间。   严家父子都把赵文华骂翻天了,可是他们又不能真的弃之不顾,严嵩只能磕头说道:“老臣识人不明,请陛下责罚。老臣以为赵文华不拘小节,难免不够沉稳,做事有些疏漏,然则赵文华不避箭矢,南下督军,修筑外城,主持京察,桩桩件件,都是大功劳,不失为一位干吏,只是需要一些时间磨砺,还请陛下明察。”   言外之外,大学士不争了,吏部天官给我们留着吧!   嘉靖依旧面无表情,沉默了再三,才说道:“嗯,朕给你一个面子,要是赵文华再犯,朕决不宽恕!”   严嵩父子连忙谢恩,带着一肚子的失落,离开了精舍。   官场历来都是藏不住事情的,严家父子被叫到西苑挨了一顿臭骂,赵文华的阁老梦断,瞬间就成了京城最热门的话题。谁也无法想象,刚刚还一统江湖,号令天下莫敢不从的严党,转眼就摔了两个大跟头儿。   弹劾严世藩的竟然是六首魁元唐毅,这让大家伙的八卦之魂更加熊熊燃烧,就连自视甚高的张居正都不能免俗。   他在徐阶的值房里面,兴奋地走来走去,不停挥拳。   “好,真是太好了!多行不义必自毙,严党不是张狂无比吗?一个小小的翰林侍读学士,就能把他们打倒,严世藩被罚奉,赵文华也进不了内阁,我看严党根本就是虚张声势,师相,打铁趁热,您老可要抓紧时间出手啊!”   徐阶轻笑了一声,“叔大,唐毅是个寻常的翰林吗?”   一句话问住了张居正,他张了张嘴,到底没有说出来,实际上他张居正也是翰林修撰,扪心自问,他不是没有勇气,而是没有那个把握。   “叔大,老夫见你这些日子以来,越发浮躁盲目,这么下去可不是好事啊!”   张居正悚然一惊,忙正襟危坐,说道:“弟子错了,请师相指点。”   徐阶沉默了一会儿,感叹地说道:“老夫也是没有想到,唐毅的圣眷竟然到了如此地步!平心而论,寻常人弹劾了严世藩,还有机会到陛下面前说明辩解吗?唐毅不但见到了陛下,而且还抢在了严党前面,这代表什么,叔大你不会不知道吧?”   张居正倒吸口冷气,将信将疑道:“莫非唐毅的圣眷已经和严党不相上下了?”   “呵呵,那倒不是,唐毅毕竟只是一个人,而严党是把持六部的天下第一奸党,双方不在一个档次。但是,从陛下的举动来看,唐毅绝对是陛下最看重,而且要重用的那个。东南开海,非此人莫属了!”   张居正听到这里,脸上的愁容再也遮掩不住了。   他比唐毅早了三科,如今官职被反超了,还要眼睁睁看着人家大刀阔斧,施展抱负,他只能蹲在翰林院坐冷板凳。   强烈的反差刺激着张居正的自尊,他真是有些扛不住了。   “师相,弟子只问不会输给任何人,您就放弟子到地方去吧,做知府也好,做判官也成,总之让弟子做点事情!”   徐阶又冷笑了一声,“叔大,你现在是不是感觉着既生瑜何生亮,被人家比下去了,你心里不舒服?”   张居正没有做声,徐阶道:“叔大,你要是为了争强好胜,就拿自己的前程开玩笑,你永远都不是唐毅的对手!为什么唐毅能弹劾严世藩成功,是因为他知道自己的分量,去弹劾大奸大恶,逼着陛下处置严党,死的只会是他自己,虽然他只弹劾渎职,陛下才乐得顺水推舟。”徐阶语重心长地说道:“叔大,你是为师看重的传人,到了地方上,严党肯定会对你下黑手的,只有在京城,为师才能罩得住你,记得,不要争一时的义气,要看得长远……”   张居正小同学还体会不到有个细心呵护的老师是何等幸运,只是唐状元就没有那个福气了,他的老师只会给他不断找麻烦。   就在嘉靖敲打了严世藩的第三天,一道旨意送到了唐毅的手里,嘉靖任命他为顺天巡按,奉旨巡视天津等地,而且还特别注明,侍读学士的官职不变。   旨意传来,正在唐毅家里蹭饭的王世贞等人大呼没有天理,一个个哭天抢地,人比人气死人,他们多少年捞不到一封圣旨,捞不到一次升迁。   唐毅可倒好,三天两头就给升官,从翰林变成巡按,别看只是小小的一步,意味可大不相同。在翰林院无论怎么升,都是象牙塔里面打转。可是给了巡按,就代表要外放,要独当一面。   徐渭抓着猪蹄一边啃着一边说道:“陛下肯定是担心升官太快,惹来非议,先给一个七品的巡按,下一步升知府啊,分巡道啊,再去开海,都方便了。恭喜行之,要得偿所愿啊!”   几个兄弟都笑嘻嘻着道贺,唐毅也强忍着得意,言不由衷地说道:“唉,说白了,就是个劳碌命,从我本心来说,是真愿意和表哥,还要文长兄在翰林院里面喝喝茶,聊聊天,修史修志,乐得清闲自在!”   几个人把脑袋一扭,信你才怪!   正在这时候,在兵部观政的王世懋气喘吁吁跑了回来,大呼小叫道:“不好了,天津兵变了,陆太保可要吃不了兜着走了。” 第369章 强龙和地头蛇   王世懋说完,却发现大家伙一个个神色怪异,哭笑不得,弄得他尴尬地挠挠头,“我忘了是你提议陆炳去天津的,不过……”王世懋煞有介事道:“行之,陆炳倒霉了不是才能显出你的厉害吗?我看陛下很快就要下旨意让你去天津了,开海这种事情啊,还是要你唐行之啊!”   王世懋手舞足蹈,那个得意劲儿啊,他觉得这辈子最大的幸运就是有唐毅这么个能干的表弟,对了,还有妹婿!说出去比蓟辽总督的老爹还要威风,还要打腰提气。   “不是很快,而是已经下旨了!”王世贞叹道。   王世懋欢喜的直拍巴掌,“那可太好了,我就说陛下有识人之明啊!”   徐渭实在是忍不住了,啐骂道:“我就没见过你这么没心的人,陆炳可是堂堂太保,锦衣卫大都督之尊,他都压不下来,天津那边绝对是龙潭虎穴,我看是凶多吉少。”   王世懋还不相信,怪叫道:“怎么会,就算真是龙潭虎穴,我对行之也是信心十足的!”   “难得敬美这么看得起我啊!”   唐毅仰天长叹,王世懋笑道:“那可不,我坚信多难你都有主意?”   “呸,还主意呢,我连天津发生了什么都不知道!”唐毅抱着脑袋哀嚎,他是怎么想也想不明白,不就是漕运转海运,怎么就会出问题?   唐毅是百思不解,本以为得了个巡按,是嘉靖给自己的历练,只等着大老板满意了,就能南下作威作福。   可是谁想到,竟然接了一个刺猬,上哪说理去!   徐渭几个也忧心忡忡,唐毅就是小团伙的灵魂,他为难大家也都不好过,七嘴八舌头,议论了好一会儿,无奈大家都是书生出身,在京里也只混过翰林院清贵衙门,漫说一点消息没有,就算有他们未必能看得明白。   最后唐毅无奈道:“船到桥头自然直,明天我就动身去天津,看看情况如何。”   徐渭说道:“行之,我看你还是多带的人马,最好让你舅舅帮忙,小心驶得万年船。”   唐毅深以为然点了点头,岂止是兵变,刚刚还狠狠得罪了严党,严世藩那个丧心病狂的家伙,不一定出什么鬼主意,小心为上。   唐毅一边收拾行囊,一边去通知朱希忠,让他安排护卫。   正在唐毅忙活的时候,突然外面马蹄作响,一骑飞至府门口,战马扑通倒地,把骑士摔出去好远,雄壮的战马倒在地上,口吐白沫,眼看不行了。   骑士也顾不上,咬着牙爬起身体,砰砰叩响门环。   没一会儿,家丁从里面跑出来,只听骑士不停喃喃说道:“唐大人,我要见唐大人!”   家丁把他抬进了院子,唐毅众人急匆匆赶过来,一见之下,可把唐毅吓了一跳,这家伙不是锦衣卫的七太保周朔吗,怎么弄得和小鬼似的,再看看他的大腿,后背都有伤口,屁股还插着一支雕翎箭。   唐毅可吓坏了,忙叫人去找大夫,大家伙七手八脚把周朔送到了屋子里,徐渭端来一大碗水,给周朔灌了下去。   好不容易,这位七太保终于睁开了眼睛,一见唐毅,差点哭出来。   “唐大人,总算见到你了,咱们差点就天人永别了!”周朔眼圈通红,激动之下,不停咳嗽。   唐毅连忙说道:“七太保,你先别着急,到底是怎么回事,听说天津发生了兵变,你是怎么出来的?”   周朔努力平静了一下情绪,说道:“唐大人,别提了,天津乱套了,全都乱了,不只是兵变,老百姓,漕口的帮众,还有士绅商贾,都跟着闹腾。大都督实在是压不住了,才上书向陛下讨要唐大人,让你过去帮忙。谁知道送信的前脚刚走,后脚就有一大帮人攻击锦衣卫驻地,死伤了上百兄弟,大都督万般无奈,又派我出来找唐兄弟帮忙。这不,路上被一群乱匪攻击,跟着我的四个兄弟都死了,要不是我皮糙肉厚,也早就死了。从早上一路跑到京师,马都跑死了三匹啊。”   周朔一口气说完,由咳嗽起来,脸涨得通红,幸好大夫赶了过来,帮着扎了几针,周朔才平静下来。   唐毅几个听得都头皮发麻,头发都在炸起来了。   按周朔所说,天津卫已经不是兵变那么简单了,根本就是天下大乱,按照道理,应该立刻派兵平乱,找我一个文弱书生干什么?难不成我还能带兵去疆场拼杀啊!   再说了,这事情也的确蹊跷,开海对天津明明是一件好事情,怎么当兵的跟着闹,老百姓漕帮,甚至连士绅都不满意,陆炳到底是干了什么天怒人怨的事情啊!   唐毅真想把陆大都督抓过来,好好质问他。   天津港口,在唐毅的规划之中,那可是北方未来的经济和贸易的中心,地位之重要,简直不言而喻。   要不是看重陆炳的权势,唐毅才不舍得把这么大的一块肥肉给他!怎么好好的事情,到了你的手上,就弄得一地鸡毛,你陆炳的本事哪去了?   或许是感到了唐毅的愤怒,周朔老脸通红,嗫嚅着说道:“唐大人,天津卫的事情一言难尽。大都督也没有办法,才不得不找你,他说了,你要是不管,天津卫的海运不成,东南开海就更加无望,你自己看着办!”   好吗,周朔直接耍赖了。   唐毅更是气得发疯,只是他还真拿陆炳没辙。他也看出来了,陆炳在天津惹了大麻烦,如果调集各路大军过去,就算平定了叛乱,他陆大都督的政治生命也就“游戏结束”了,所以他才来找自己,希望用最小的代价把问题解决了。偏偏自己又不能坐视天津出问题,否则那些开海的人都有了借口,连天子脚下的天津开海都不行,要是放到了天高皇帝远的东南,岂不是问题更多。   到了那时候,唐毅就百口莫辩了。   整个开海大业都会失败,陆炳这丫的是吃定了自己!   沉默了好一会儿,唐毅用力跺了跺脚,就算龙潭虎穴也要闯一闯。   “算我倒霉,立刻出发。”唐毅没好气地说道。   从京营挑选了五百名精干的骑兵,朱希忠本想亲自随着唐毅去的,不过唐毅不想把事情闹大,拒绝了他的好意,只是带着周朔,傍晚动身,直接向天津卫赶去。   刚离开京城还好,进入了天津地界,就明显感到乱套了,大路上也没了行人商旅,街道边上时不时出现拿着刀枪棍棒的小股人马。要不是唐毅他们人多势众,又是骑兵,这帮人保证动手了。   越看唐毅越迷糊,到底是发生了什么,短短的时间,天津就会乱成这个德行?   他们急匆匆跑了两天,总算在日落之前,赶到了天津卫,离着城门老远,有一队穿着飞鱼服,拿着绣春刀的锦衣卫等着,见唐毅一行人赶来,他们急匆匆迎上来。   为首的正是三太保霍建功,他急忙跳下战马,单膝跪地。   “卑职拜见唐大人!”   “别虚头巴脑的,你的品级比我高!”唐毅一脸疲惫没好气说道:“城里头怎么样了?还弹压得住?”   霍建功尴尬地一笑,“唐大人,这两天是消停了一些,不过他们要求谈判。”   唐毅知道这个“他们”一定非比寻常,只是眼下不是说话的地方,他急匆匆进了天津城,刚进入城池,把所有人都吓了一跳,城里面到处都是残垣断壁,地上墙上,还有斑斑血迹,散发着刺鼻的味道,唐毅胃里翻江倒海,强忍着到了锦衣卫的驻地。   还算不错,有不少人严阵以待巡视,还算平安。   唐毅一到直接被请进了里面,一进大门,陆炳带着一个年轻人恭候,见唐毅进来,陆炳死既高兴又羞愧,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唐大人,陆某给你添麻烦了,实在是抱歉。”   唐毅摆摆手,“陆太保,咱们捞干的,先把事情说明白了。”   陆炳尴尬地点点头,招呼着唐毅进入客厅,指了指那个年轻人,说道:“他是我的族侄,叫陆俊,你,你们或许认识。”   唐毅脸色一沉,恍然大悟,“我想起来了,就是你帮着赵旭在苏州兴风作浪,怎么一个苏州没玩够,又跑到天津来了?”   陆俊偷偷擦了把汗,忙躬身说道:“唐大人,小的多有冒犯,还请大人赎罪,不过小的敢对天发誓,这次绝对没有兴风作浪,我是真心帮着叔父大人把事情办好,只是万万想不到,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实在是没有了办法,还请唐大人多多帮忙。”   “过去的事情不提了,说眼下吧。”   “是。”陆俊忙说道:“唐大人,叔父到了天津之后,整修河道码头,设立海运衙门,征收税赋,小的受命筹建钱庄,一切都按部就班,十分顺利……麻烦就出在十天之前,有一伙人找到了小的,他们张口说要钱庄七成的干股,小的怎么会答应如此无礼的要求,断然拒绝,结果问题就来了……”   陆俊回想起来,心有余悸,不敢说下去,陆炳接过话头道:“先是清理码头的民夫都撂挑子,我派人过去弹压,答应给他们涨工钱,哪知道这帮人得罪进尺,说什么不要工钱,要干股,我一怒之下抓起了十几个领头的,接着事情就一发不可收拾了,漕口的人先跟着闹,接着地方百姓和士绅也说什么开海影响风水,聚集了上万人,无奈之下,调动天津三卫的世兵,谁知他们又哗变了,逼着讨要拖欠多年的军饷……”   唐毅面无表情,“陆太保,显然这些人是有组织的,你可知道谁在背后兴风作浪?”   “知道。”陆炳压低声音,吐出了三个字:“闻香教!” 第370章 水很深   听到闻香教三个字,唐毅本能的感到不妙,从陈胜吴广装狐狸大呼小叫,往鱼肚子里塞纸条开始算,再到张角的黄巾起义,方腊的摩尼教,弥勒教,景教,罗教……   一路走来,凡是和稀奇古怪的教扯到一起,准没有好事。   尤其是老朱同志靠着明教起家,大明历代都对民间教派严加提防,从来不手软,每一次出现,都血流成河,杀得人头滚滚,地方官吏也多半被牵涉其中,丢官罢职,甚至下狱砍脑袋的无计其数。   唐毅这时候才弄明白,为什么陆炳说是兵变,还让自己过来平乱,如果上报是教派作乱,那问题可就严重无数倍了。   兵变只能算是人民内部矛盾,还可以用柔性手段解决,可弄出了什么闻香教,那叫只有大开杀戒了……唐毅眼神闪烁,凶巴巴说道:“陆太保,你可别想让我背黑锅,闻香教如果真的图谋不轨,我劝你也别想藏着掖着,免得引火烧身。”   陆炳哀叹一口气,“行之,你看我陆炳是活腻歪的人吗?陆俊,你把闻香教是怎么个底细,和唐大人说说。”   “是。”陆俊立刻滔滔不断,将闻香教的情况说了出来……   闻香教起源北直隶滦州的石佛口,又叫东大乘教,创教祖师爷名叫王森,他是个算账先生出身,自称救过一只狐狸,狐狸自断一尾答谢,带有异香,这也就是“闻香”二字的由来。   王森号召乡亲邻里入教,人员越来越多,在当地声势不小。   陆俊说道:“闻香教宣扬三教合一,有意把道、释、儒捏合在一起,称燃灯、释迦、弥勒各应三劫,即无相劫、庄严劫、星宿劫,说是劫变来临之时,唯有信奉闻香教,才能解脱。”   唐毅听到这里,脑袋中立刻转过无数车轮子,忍不住怒吼道:“这样的妖孽锦衣卫怎么就不知道收拾,陆大都督你养着那么多人都是吃白饭的?”   陆炳咧了咧嘴,哑口无言,陆俊忙帮着解释,“唐大人,你的确误会了,闻香教虽然说什么解脱,可是他们的解脱之法却是习气功修内丹,并没有什么违抗朝廷之举,相反还救济流民,安抚百姓,和州县衙门和睦相处。唐大人,若是连这样的教派都要下死手,其他的教派就该万剐凌迟。”   “本来就是。”唐毅没好气说道:“我就不信闻香教是什么善类,这种组织历来不是要造反,就是图财,就没有一个好东西!”   “唐大人果然法眼如炬。”陆俊说道:“闻香教最初向信众收取金钱,得来的钱多数都用在了采购奇珍异宝,炼制丹药上面,不过忙活了几年,一无所获。后来闻香教改变了路数,他们依旧收取金钱,只是拿出很少一部分用来炼丹制药,大多数都用来借贷给缺钱的信徒,说什么信众兄弟,扶困济危,实则是收取利息。”   陆俊见唐毅来了兴趣,他继续说道:“由于闻香教收取的利息比高利贷稍微低一些,很多穷困百姓都愿意向他们借钱,随之而来,信众越发增多,从顺天府向外蔓延,陕西、河南、湖广、山东、江西、应天,据说最远到达了闽浙等地。不过人数最多的还要数顺天和山东,信众多达几十万,光是天津三卫,就有不下三万人。而且天津三卫的军户,以及漕口上的民夫都争相加入闻香教,在各地都有他们的庙宇据点。不止像以往那样借贷给百姓,还设立钱庄票号,经营生意,做买做卖。”   陆炳苦着脸补充道:“前些日子有人就来讨要干股,早知道他们是闻香教的,我就答应好了,破财免灾。我只当他们是一帮穷疯的土贼,没想到势力竟然这么庞大,失策,失策啊!”陆炳唉声叹气,他这条强龙是拿闻香教的地头蛇没办法了。   听完这对叔侄的介绍,唐毅总算弄清楚了怎么回事,也明白了陆炳的为难。   闻香教和其他的教不同,他们只是贪图财物,还没想推翻大明。如果调集大军围剿,很有可能就逼反了几十万的闻香教徒,弄巧成拙。   如今大明南征北战,国库空虚,根本拿不出钱来平乱,即便拿出钱,平乱也需要很长时间,别的不说,开海的事情没准就黄了。自己苦心筹划这么久,不辞辛苦,说动嘉靖,舌战金殿,一番努力都化为流水。   至于陆炳,那就更惨了,他把好好的开海,弄得一地鸡毛,就算嘉靖再宠爱他也没用。不必言官出来收拾他,内廷的那一帮太监就能让他喝一壶。   所以眼前天津的事情绝对不能硬来,即便是赢了,那也是个输!   硬的不行,只能来软的,说白了就是利益分享,这也是陆炳奏请让唐毅过来的原因,谁让他本事大,路子多呢!   陆炳试探着说道:“行之,自从三天多之前攻击官署以后,乱民就退守大沽口,扬言要和朝廷议和,说什么身为天津人,开海不能不给他们好处,要是不答应,他们就一直闹下去。我手上只有两千多锦衣卫,乱民足有两万多,从四面八方还不断聚集过来,如果拖延日久,我真怕出乱子,所以行之你可要快刀斩乱麻啊!”   唐毅点了点头,“我算是明白了,镇压你没有实力,调兵呢,又怕事情闹大,惹恼了陛下,怪罪下来吃不了兜着走,那就只剩下谈判了。”   陆炳的大红脸红得发紫,都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心虚说道:“行之,能不能别把话说得这么直?”   “不能!”唐毅气得直拍桌子,“陆太保,你可知道,现在谈判没开始就等于认输了一半,到了谈判桌上,不一定要输多少呢!弄不好开海的利益都让闻香教的孙子给吞了,咱们又何以自处?难道白忙活一场吗?”   陆炳仰望着星空,声音凄惨地说道:“要是白忙活一场还好,我现在最怕的是鸡飞蛋打,惹得陛下不痛快,我陆文明可真就万劫不复了。”   陆俊苦着小脸说道:“唐大人,开海的事情你最清楚,现在也只有指望着您和闻香教的人谈,只要谈妥了,哪怕损失一些利益,我们陆家也愿意拿钱弥补,尽量不让你吃亏。”   唐毅思索了半晌,点头道:“事到如今,也只有这么办了,陆太保你去派人和闻香教的联络,就说让他们派个管事的过来。”   “好,我这就去安排。”陆炳又说道:“行之,天津卫不太平,我给你准备了住处,要是不满意,我再叫孩儿们重新布置。”   唐毅呵呵一笑,“不用麻烦了,赶了两天的路我实在是顶不住了,有什么事都等我睡醒了再说。”   唐毅匆忙到了馆驿,进了卧房,就闻到一股诱人的芳香。   闪目看去,只见一个身形瘦削的侍女,穿着淡青色的襦裙,罩着素色的褙子,一个背影,淡雅的如同水墨画一般,和那些打扮的花枝招展,拼命吸引男人目光,盼着能飞上枝头变凤凰的丫鬟女子全然不同,唐毅不由得多看了一眼,也仅仅是一眼而已,对于饿疯的人来说,美食远比美女来的实在。   侍女听到脚步声,急忙回头,见到唐毅脸色一红,随即怯生生说道:“奴婢见过大人。”声音清脆,宛如天籁。   唐毅笑着说道:“这些菜都是你做的?”   侍女谦逊地说道:“只怕奴婢拙劣的手艺,对不上大人的胃口。”   唐毅坐到了桌子前,人都说文如其人,其实菜也如其人,满桌子的菜色,没有花哨的装饰,没有浓烈的酱色,更没有厚厚的油脂。   就像女子的装束一般,清净淡雅之中,透着别样的韵味。唐毅也算是半个美食家,他看了一圈,一伸手捧起了一大盆鸡汤鸭舌羹,尝了两口,鲜美无比。只见他把嘴唇贴在盆边,从左到右,再从右到左,吸了两口,羹就少了三分之一还多。   侍女看得目瞪口呆,刚刚锦衣卫的人来告诉她,说是一位了不起的大才子大官人要住在这里,让她好生伺候着,千万不能怠慢。   她自然答应,等到见到唐毅的时候,她也被惊到了。这家伙看起来还不到二十年,年轻英俊,斯文潇洒,能得到锦衣卫的重视,绝对不是寻常人物。   可是,可是,可是……他的吃相也太那个了……和乞丐差不多,侍女用力捂住嘴巴,生怕叫出来。   唐毅可不管她怎么看,又来了几下,满满的一盆羹喝得干干净净,打了一个饱嗝,晃晃悠悠,就往卧房走去。到了门口,还说了句:“本官累了,要想爬床单,等着过几天再说。”   侍女霎时间小脸充血,又红又热,和大苹果似的。   冲着唐毅的背影,她狠狠瞪了一眼,“哼,就你那个饿死鬼转世的土包子德行,还爬你的床单,下辈子……额不,是十八辈子都别想!真是苍天没眼,他这个德行竟然少年得志,都说朝廷昏暗,果不其然!”   女孩低声骂了半天,回应她的只有唐毅雷鸣一般的响声,在屋子里不断回荡,震得耳朵生疼,她红着小脸,赶快把桌子收拾干净,落荒而逃。   ……   吃饱喝足,唐毅睡得别提多香,差不多三个时辰,他才爬了起来,精神头已经恢复了大半。随便找了点清水,洗漱一下,外面的侍卫就跑了进来,低声在唐毅耳边说了两句。   “让他进来吧。”唐毅淡淡说道。   没一会儿,一个顶着瓜皮小帽的中年人跑了进来,一见唐毅,激动的眼圈通红,连忙拜倒在地,“师父,您可把弟子想坏了!”   来的不是别人,正是吴天成。   要说起来,当年收他做弟子,多一半是玩笑,就连吴天成都不愿意多和人家说。可是随着唐毅一飞冲天,水涨船高,唐毅的徒弟,那可就是金字招牌,到了东南,哪个大家族敢不给他面子。   吴天成也越发以老师为荣,做起事情格外卖力气,交通行一大半的事情都是他在搭理,唐慎练乡勇,也要靠着吴天成帮着协调粮饷物资。   年初的时候,开海的调查报告还是吴天成出的,唐毅深知要想把开海弄好了,就必须摆平地方豪商士绅,光靠着官场上的人脉是不够的,他早早去信,把吴天成调了上来。身为交通行的大账房,吴天成一举一动都能吸引不少人的联想,他半个多月之前就赶到了天津。   唐毅虽说把天津交给了陆炳,但是他又岂能当撒手掌柜的。   “天成,我听陆炳说,天津的乱局是闻香教在闹腾,是不是如此?”   吴天成呵呵一笑,“师父,要光是一个闻香教,至于那么麻烦吗?闻香教不过是跳上台面的小丑而已,背后是运河帮的人在作怪,这里面水深着呢!” 第371章 骄兵之计   两千里的大运河,流的不只是碧绿的河水,更是帝国的血脉,南粮北运,每年几百万石的漕粮,无数绫罗绸缎,维持着京师达官显贵的优沃生活,也维系着天子守国门的豪言壮语。   围绕着运河,形成了强大的利益集团,从沿岸的百姓,到形形色色的漕口帮会,再到运河衙门,士绅豪商,编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大网。   就像是月有阴晴圆缺,什么都不可能长盛不衰。随着运河维护成本越来越高,运力提升不上去,加上南北货物运输的需求成倍增加,不只是唐毅,还有很多人都看到了改变漕运的必要。   唐毅和这些人不同的地方,是他提出了解决的办法,那就是维持现有运量不变,多出来的部分转移到海运。   这个方案一下子就得到了大多数人的拥护,随着整个开海的计划推行,天津就成了门户和试验田。   就像任何改革都会触动既得利益集团者,哪怕唐毅再小心,影响也是有的,而且还不小。   吴天成就给唐毅说道:“虽然运量规定不变,可这也只是漕粮的运量,至于南北往来的商船,朝廷可管不到。走运河虽然安全,可是速度奇慢,关卡林立,运费又高,大家早就苦不堪言。据我在江南的调查,有五成以上的商人希望走海运,直接从天津向京城发货。官府的漕粮船只不过是维持运河工人的生活而已,真正有油水的是商船,您说他们能不着急吗?”   “还不止如此,眼下的天津三卫是邻着运河建造的,如果开海之后,城区要扩建,码头那边肯定繁荣起来,陆太保直接把码头的土地都给圈了起来,还大肆招募工人,征用账房书吏,原本指着运河吃饭的人都跑到港口去了。要我说陆太保就是在京城待久了,以为凡事只要有权力,一级压着一级,就能把事情办成了,可地方和京师不一样,地方有豪强,有士绅,有帮会,有宗族,不把这些都弄明白了,贸然出手,肯定会遭到反噬的。”   唐毅呵呵一笑,“听这话,你是很清楚了,给我说说,究竟有哪些势力搀和进来,他们是不是铁板一块?”   吴天成连忙举起了大拇指,赞叹道:“师父就是一阵见血,实不相瞒,在四五年前,卖酒卖家具,咱们和沿线的商人就有往来,交通行建立之后,七爷和我们都下了一番苦功夫。按照您的吩咐,主要经营三条线,沿江,沿河,沿海。这运河上下,不敢说门清,也弄得七七八八。眼下在天津冲在前面的是闻香教,而闻香教还有三大助力。”   吴天成抓起水杯,润润喉咙说道:“这第一股就是漕帮,他们以运河为生,担心日后海运越来越发达,会把他们的饭碗子砸了,有闻香教挑唆,就跟着跳了起来。第二股就是天津当地的士绅,他们多数也都在运河周围有产业,比如钱庄,客栈,货仓一类的,海运兴起,他们既担心利益受损,又想吃海运的利益,跟着起哄,也是待价而沽。”   唐毅点了点头,他其实也有推测,只是没有吴天成亲身经历,说的这么明白。   “至于第三股,这个就麻烦点,主要是天津三卫的军户和世袭的将门。”吴天成说道:“本来开海对他们没什么坏处,可坏就坏在一些朝廷的大官身上。”   “怎么回事?”唐毅好奇问道。   “是这样的。天津开海的消息传出来,有人就料定天津的地价会上涨,就有朝廷的达官贵人逼迫天津三卫的指挥使,指挥同知,指挥佥事,还有千户百户等人,把卫所的田产都转给他们,甚至把军户变成佃农,替他们耕种。”吴天成讥诮地说道:“这帮大人也是当大爷当惯了,他们以为这些军头都是芝麻绿豆大的官,不值一提。可是别忘了,军头们都在天津生活了一两百年,根基深厚,到处都是三亲六故。而且这些年来,军头们已经把能吞的田都吞了,谁愿意从自己身上割肉啊,这不,闻香教一煽动,他们也跟着闹了起来。”   唐毅总算心中有数了,笑道:“天成,你说的头头是道,要是你又该如何处置?”   “我啊,当然……”吴天成把话吞了回去,憨笑道:“我哪懂啊,还是师父您运筹帷幄,弟子干点跑腿的活儿就成了!”   “哼,就会耍滑头!”   唐毅捅了吴天成一拳,没好气说道:“去看看饭菜送来没,吃点东西,又要忙活了。”   “哎!”   吴天成屁颠屁颠跑了出去,这时候,素衣的侍女已经准备好了酒菜,特别的,她又准备了特大的一盆鸡汤鸭舌羹。   等到菜上齐了,她没急着退下,而是躲在门外,偷偷张望。她很像再欣赏一下唐毅狂放而滑稽的吃法,她做菜的时候,耳边不断响起吸溜吸溜的声音,越想越觉得可笑。   只是这一次她注定失望了,人家唐毅正襟危坐,慢条斯理地吃着,每一筷子夹的不多不少,餐具绝对不发出一丝的声响,从头到尾,一副受过严格家教的模样。看得素衣侍女紧着鼻子,暗中鄙夷:“虚伪,装蒜,你就算装得再像,也骗不了姑娘!”小姑娘仿佛知道了什么了不得的秘密,生怕让唐毅看到,悄悄溜了。   唐毅和吴天成还没吃完东西,陆俊就风风火火赶了过来。   “唐大人,闻香教的人来了。”   “嗯!”唐毅笑道:“你先去吧,我随后就到。”   陆俊一走,唐毅对吴天成说道:“按照咱们商量的办法,你马上去找那些人,和他们聊,无论他们要什么,都先答应下来。”   “遵命,对了师父,闻香教本身实力也不弱,而且我还听到一个秘密。”吴天成压低了声音,“师父,千万别死人,据我所知,有些地方士绅在串联,貌似朝中有人鼓动,如果死的人多了,他们先上万言血书,然后弹劾的奏疏跟着就上去。”   “知道了,摆明了就是个套,偏偏我还钻了进来,命苦啊!”   唐毅带着哀叹,离开了馆驿,在一队骑兵护卫之下,来到了原本天津锦衣卫千户的衙门。霍建功正等在这里,小心翼翼把唐毅请了进去。   一路来到了大厅之上,只见陆炳阴沉着脸,坐在中间,在他的右手边,坐着三个人,为首的是个小老头,留着稀稀落落的胡子,一双眼睛透着精明,另外两个,一个是穿着劲装的大汉,浑身耗子肉,孔武有力,再有一位是个年轻人,不到三十的样子,斯斯文文的。   唐毅走了进来,就见那个小老头站起身,连忙陪笑着说道:“想来您就是我大明有史以来第一位六首魁元,新任顺天巡按,翰林侍读学士唐毅唐大人了?小老儿有礼了!”   唐毅轻蔑一笑,“不错啊,还知道先弄清本官的身份,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可本官却对你们一点兴趣没有,知道为什么吗?因为你们不配!别以为什么阿猫阿狗的,都敢跳到台面上充大个儿的,你们要是有脑子,就该知道自己的分量,趁早罢手,还能保住一条狗命,不然,哼哼,只怕连埋的地方都找不到!”   这番话觉得够劲,够嚣张,听得陆炳都大呼过瘾,把肚子里的闷气跑了不少。   对面的大汉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就要发作,那个年轻人把他给按住了。   小老头陪笑道:“唐大人,和您比起来,我们当然不值一提,说我们是阿猫阿狗,也不算错。可是您别忘了,这世上活得最好的就是野草,不管旱涝,不管晴雨,都能活着。不像牡丹菊花,要悉心照料,还不一定什么时候就养死了,您说是不?”   唐毅脸色一变,怒道:“别跟本官斗嘴斗牙的,说,你们想要什么?”   “够干脆,很好!”老头得意地说道:“唐大人,陆太保,小老儿听说朝廷要设立钱庄,负责开海的交易,可有此事?”   “没错。”唐毅答道。   “那好,我们就要钱庄的七成干股,只要把干股给了,我们鼎力相助开海,要人有人,要钱有钱,绝不含糊。大人只管收银子就是,天底下就没有这么容易的事情,小老儿就是不明白,你们还犹豫什么!”   “呸!”   唐毅一拍桌子,豁然站起,“癞蛤蟆打哈欠,你们好大的口气。津门开海,每年物资千万,往来金银几百万,你们占了钱庄七成股份,光是放贷就能捞到几十万了,你觉得本官能答应吗?”   小老头毫不示弱,“唐大人,您不能光看贼吃肉不看贼挨打。开海要船工,要力巴,要账房先生,要大海船,这些小的们都能办了。再有,征税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你们只要把钱庄给我们,税银一分钱不差,全都上缴朝廷。你们立了功,升官发财,封妻荫子,小的们一点不羡慕,您总要留点汤汤水水给小的们吧!”   陆炳气得直翻白眼,“你们要的是汤汤水水?你们是吃肉啃骨头,让本座喝汤好不好!”   “就是,三成两成还有商量,七成没得商量!”唐毅随口说道。   “那好,就要三成!”那个斯文的年轻人突然站起来,笑道:“唐大人,你说话可要算数,唐六首可不能出尔反尔啊?”   唐毅一时瞠目结舌,不知道如何回答。 第372章 翻脸   唐毅不屑地笑道:“你们天上一脚,地上一脚,有一丝一毫值得本官相信的吗?”   陆炳也说道:“就是,刚刚还要七成,现在就要三成,是不是一会儿就抱着脑袋滚蛋了?”   那个年轻人嘿嘿一笑,“唐大人,陆太保,您听小的把话说完了啊,钱庄的股份我们只要三成,但是小的琢磨着有些脏活累活就交给我们算了。”   “什么脏活?”陆炳追问道。   “就是车船店脚衙呗,诸位大人总不能到港口抗包伺候人吧,这些都交给我们。再有挨骂的活儿我们也接了,保证让大人们舒舒服服数银子。”   唐毅不解道:“什么是挨骂的活儿,你说明白了。”   “就是收税。”年轻人笑道:“这也不是我们的新发明,漕口上下,几百万石的漕粮,哪是官府老爷都能办下来的,自然分给各地的士绅商户,让他们征集漕粮,准许他们设卡收税。”   唐毅怒火中烧,拍着桌案道:“你们也想学漕帮吗?”   “不敢,小的们自问不敢比漕帮,我们想出一个新办法,就是包税制,打个比方,您一年想收一百万两税银,小的们先行垫付,让诸位大人好交差,然后由小的们去征收税银,哪怕征收不上来,损失也由我们割肉填补,您二位以为如何?”   那个小老头也说道:“唐大人,陆太保,开海风险多大不言而喻,你们能担保一开始就成功吗?要是小的们先出税银,让你们交差,陛下自然龙心大悦,开海的事情就来了一个开门红,正好能显示二位的大人的本事。”   陆炳皱着眉头,说实话这种包税制他不是没干过,就拿京城来说,各种店铺林立,想要安稳的经营下去,就要拜山头,就要给锦衣卫上供,每个街区,有多少店铺,一年要收多少银子上去,都交给专人办理,说白了也就是一群青皮无赖,流氓打手,他们锦衣卫只管收银子。   如果诚如他们所说,把征收税银的事情交给他们,倒也乐得清闲,陆炳偷眼看了看唐毅,询问他的意思。   唐毅把脑袋摇晃的如同拨浪鼓:“不行,绝对不行,开海之后,港口物资只会越来越多,把税额定下来,多出来的钱岂不是都落到了他们的口袋!再有让你们征税,谁知道会不会上下其手,中饱私囊!”   年轻人呵呵一笑:“唐大人果然敏捷,人都说无利不起早,小的也不是傻瓜愿意白干活,不过中饱私囊可就过了,那些商人哪个不是狡猾过人,没有知根知底的人盯着,他们会老实纳税吗?至于税额吗,一切好商量,咱们可以每年调整一次,保证芝麻开花节节高,让您二位在朝堂上既有里又有面。”   话说到了这个份上,别说陆炳,就连唐毅都动了心。   “你们先等着,本官要和陆太保好好商量一下。”   唐毅起身,陆炳紧紧跟随,两个人急匆匆往后面走。   客厅上的三个人互相看了一眼,那个年轻人一脸的不屑,什么狗屁六首,也就是比糊涂蛋强不了多少,看到了不费力气就能拿银子的好事,还能不动心!   小老头同样得意洋洋,“大少爷,我看他们是动心了,不成咱们再给加点价码。当官的,还有不贪的!”   两个人相视一笑,别提多得意了……   陆炳紧随着唐毅到了后面,一脸的苦思冥想,五官紧蹙,忍不住说道:“行之,我怎么觉得他们说的挺有道理的,征税历来都是难事,地方上征收田赋也都用种田大户充当粮长,负责征收,不也没事吗?”   唐毅坐在宽大的圈椅上,没急着说话,而是喝了两口茶,责备道:“陆太保,怎么不是大红袍啊?难道舍不得?”   陆炳气得好笑,“我说你小子还有心思摆谱儿啊,赶快把眼前的事情解决了,这两天我的后脖子都冒凉气哩!”   “哈哈哈,陆太保,你别急。”唐毅翘着二郎腿,随手拿起蜜饯,吃了两口,笑道:“您以为开海就是为了那点税银吗?”   “难道不是?”陆炳惊问道。   “是。”陆炳差点喷血,却听唐毅继续道:“只是比例很小而已,开海之后,东南的大批物资北运,同时北方的物产,比如牛羊,马匹,木材,药材,也会南运,往来之间,就会形成庞大的市场。真正关键的是定价权,是对市场的掌控!”唐毅低声说道:“陆太保,试问,如果你能决定京城的粮价,布价,想让上涨就上涨,想让下跌就下跌,你还在乎那点税银吗?”   吸!   陆炳的嘴巴张的老大,能并排塞进去两个大鸭蛋!   疯狂,太疯狂!   陆炳第一反应就是这小子太大逆不道,有不臣之心,赶快离他远一点,省得被株连九族。可是他的两条腿却像是钉子一般,死死钉在地上。   对于男人来说,权力就像是带刺的玫瑰,充满致命的吸引力!   陆炳已经坐到了人臣的顶点,可是他还是怕,还是担心,为什么,不就是他还不够强大,手上的权力不够大吗?   唐毅不过是新科进士,小小的翰林,可是他凭什么和朝廷大佬平起平坐,甚至掰手腕子,靠的不就是手上深不可测的背后势力吗!   陆炳被严世藩称为天下三杰之一,他当然不笨,听完唐毅的话,他也知道了自己最欠缺的是什么!   唐毅十分欣赏陆炳的神态,当初他和朱希忠透露打算的时候,那位成国公也比陆炳好不了多少。   唐毅继续加码,笑道:“陆太保,如果把天津的市场掌控在手里,让谁的商品进来,不让谁进来,这里面的学问可就大了,商场如战场,哪怕晚了一天半天,就可能损失一大笔钱。守着天津,就能暗中操纵东南的士绅大户商贾豪强,让他们争相巴结,这又是一笔何等的人脉!”   连环暴击,陆炳的心理防线彻底被摧毁了,李默之死给陆炳造成的打击远比想象的严重得多。   他第一次开始怀疑嘉靖的圣眷,面对一个不可捉摸的皇帝,他爬得太高了,知道的秘密也太多了,很有可能不用新君出手,嘉靖就把他给废了。   那该如何自保呢?   唐毅给他开出了最好的一条路,权力,不止在朝堂,还要在江湖,不只是官场,还要把握金脉!   只有做到无懈可击,才能稳坐钓鱼台!   奶兄弟并不可靠,唯有握在自己手里,才是最可靠的!   想到了这里,陆炳就冒出了疑问,“行之,照你这么说,我们可不能答应闻香教的无理要求啊!”   陆炳不知不觉间,用上了“我们”这个字眼。   唐毅呵呵笑道:“陆太保,你以为我会答应他们吗?一帮不知天高地厚的东西,还想从我嘴里抢肉吃,简直做梦!还说什么包税制,这玩意在一个街道,几个店铺用还行,如果放到了一个港口,一个城市,那简直就是灾难。当年元朝就是任用大量的回鹘商人出钱承包各种税赋,结果商人横征暴敛,弄得天怒人怨,大元朝土崩瓦解,才有了大明的一统江山!天津就是我们手上的一颗种子,必须细心呵护,要是任由闻香教的烂园丁,只能得到一棵歪脖树!”   唐毅说的干脆,陆炳也被鼓动的热血沸腾,拳头紧握,怒道:“我现在就把那三个兔崽子砍了!”   “别啊!”   唐毅一把拉住了陆炳,“陆太保,眼下还不成,我们还要和他们谈着,把他们好好稳住。”   陆炳一拍脑门,“瞧我这个记性,都听行之的安排。”   唐毅和陆炳商量妥当,这回陆炳不用出面了,换成唐毅和陆俊,他们出去谈判。这回内容就具体很多,比如包税一年额度是多少,以后怎么上涨,又如何防止横征暴敛……   遇到了具体事务,唐毅的敏锐和犀利又上来了,往往他们拿出了方案,唐毅都能一语指出破绽。   接着陆俊就和他们争得脸红脖子粗,不停地拍桌子,甚至都骂了娘。   越谈越激烈,光是他们几个已经不行了,双方都找来了自己的账房先生,唇枪舌剑,互不相让。   闻香教的那个年轻人,对唐毅甚至都有一点钦佩了,这位唐大状元并不像看起来那么草包,肚子里还是有货的。   不过你也别得意,规矩是死的,可是人是活的,你总不能一直盯着天津吧,只要把接任的官员买通了,然后一点点再修改回来,也不是不行。   说来可笑,这两边都有自己的心思,却都在尽力表演,以为对方上当了。   就这样,他们争吵了两天多,总算把包税的方案拿了出来,还附带着制定了一个实施细则。   年轻人手托着文本,到了唐毅面前,笑道:“唐大人,您看看是不是该签字画押了?”   “不忙!”   “那还要不要修改?”   “不必了!”   唐毅往门口看了眼,只见一个人冲着唐毅比划了一个圈,唐毅心领神会,笑眯眯端起茶杯,见对面的年轻人不动弹,突然把茶杯一顿!   “王好贤,你连这点规矩都不懂吗?端茶送客,你们还不滚出去!”   年轻人一愣,失声叫道:“你怎么知道我叫王好贤?”   “你爹是王森,闻香教的头头儿,你娘原本是跳大神的,靠着欺骗愚夫蠢妇,你们家发了财,不老老实实做人,还想敲诈本官,也不撒泡尿照照!”唐毅狠狠啐了一口,“本官和你说这么多话,都是浪费!来人,把他们打出去!” 第373章 匍匐脚下   王好贤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白,恶狠狠盯着唐毅,简直要吃人一般,突然他仰天狂笑:“唐大人,你别欺人太甚,大沽口还有几万人,大不了来个玉石俱焚,小的们是光脚的,可不怕您这个穿鞋的!”   他狂妄,唐毅更狂,哈哈大笑:“本官是穿鞋的不错,可是本官穿的是铁鞋,专门踩你们这些臭虫!”唐毅锐利的目光扫过两旁,怒吼道:“还看着干什么,给本官把这几个刁民打出去!”   锦衣卫的人稍微一愣,随即露胳膊挽袖子,娘的,早就不想忍了!   在京里,尚书侍郎看到我们,都要客客气气,龙游浅滩遭虾戏,虎落平阳被犬欺,真当老子们是吃素的!   “哥哥兄弟,给我上!”   好家伙,他们有的拿着水火棍,有的抄起铁尺,还要干粗举着老拳,嗷嗷怪叫着冲上去。一下子就把王好贤三个人淹没了。   噼里啪啦的这一顿好打,幸亏那个劲装的大汉遮挡着,要不然非把王好贤打成残废不可。就算这样,到了府门外,也一个个摊在地上,动弹不得,脸上都是血迹,牙也掉了,眼圈也青了,身上的衣服一条条的,连鞋都没了,一句话,要多狼狈有多狼狈!   “叔父大人,那三个货都打出去了!”陆俊兴奋地搓着拳头,刚刚他也打了好几下,把这几天的怨气都打了出去。   倒是陆炳,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忧心忡忡问道:“他们不会捣乱吧?”   “会,怎么不会,这些人都是贼骨头,不到黄河心不死的。”唐毅轻松说道。   陆炳可不轻松了,他把眼睛瞪得老大,“行之,你可别拿咱们的脑袋开玩笑啊?”   “哈哈哈,陆大都督,判断威胁有两个条件,一个是意愿,就是他想不想,第二个是能力,就是能不能。人的意愿是千奇百怪,不好琢磨的,所以要想消除威胁,就要先把他们的能力打掉,这样就算他们想瞎了心,也没有用!”   陆俊年轻,脑子转得快,惊喜地问道:“唐大人,您的意思是已经把他们的能力废掉了?”   “不敢说废掉吧,至少拿下了七成!”   陆炳被吓得脸色狂变,这两天他光看唐毅和王好贤他们吵架玩了,几时见他有别的举动,你小子别是吹牛皮吧?   唐毅也知道陆炳不信,他轻轻拍了拍巴掌,吴天成满脸含笑,从外面走了进来,在他的背后还跟着一个短小精干的老头,一进门就跪在了地上。   “小人侯友甲拜见大人,给大人磕头了。”   说完,砰砰拿脑袋砰地面。   吴天成笑道:“师父,陆大人,这位侯老是北边漕口大横把,一言九鼎的人物,黑白两道都吃得开。”   侯友甲忙搓着手说道:“吴老板切莫消遣小的,小的和诸位比起来就是河里的一条泥鳅,不值一提,不值一提!”   唐毅微微点头,笑道:“侯老,要说起来,本官和南边的漕口还有仇呢,天下漕帮是一家,你会不会有什么心思?”   “不不不,说是一家人,可谁也不会把吃饭的锅让出来!”侯友甲感叹说道:“唐大人,实不相瞒,这些年漕口很不容易,不少弟兄们拖家带口,都过不下去了。”   唐毅眉头一挑,吴天成忙替侯友甲解释道:“是这样的,近年运河疏浚不利,船只通行不便,弟兄们的活儿就少了。偏偏东南倭乱,南方的漕粮不足,朝廷又催要的急,好些都要漕口自己拿粮食填补窟窿。再有闻香教这些年在运河沿线大肆扩充人员,闹得很不像话。”   “是啊是啊!”   侯友甲忙把话头接过来,“唐大人,实不相瞒,小老儿都恨死闻香教了,他们不光挖我们的人,还到处放贷,有些日子过得不好的弟兄都被他们拉走了。如今的漕口有一多半的兄弟都烧了香,成了闻香教的人,小的们也是被逼无奈,请唐大人明鉴,小的们绝对不敢和大人为仇作对啊!”   侯友甲的话,唐毅只是姑且听之,要说起来,漕帮和闻香教,其实都是一丘之貉,区别就是闻香教更加严密,而且手段更高明,漕帮相比就衰朽老化,如果没有外力,多半漕口就会被闻香教给吞了,成为一具僵尸。   青帮红帮的典故,唐毅可是一清二楚。   不过他没有必要点破,此时他还要用漕帮。   “侯老你先起来吧,身为朝廷命官,我是断然不会允许闻香教的妖人把持天津的,你们漕帮弟兄可要拎清楚轻重,不要糊涂!”   “明白,明白,小的都明白!大人放心,您只要一声令下,漕口上下一定唯大人马首是瞻,上刀山下火海,万死不辞。”   唐毅欣慰点头,“有心报国,朝廷自然不会亏待你们,天津要开海,你们多半也清楚,所有漕口的弟兄,全部重新编入运输工会,想必吴老板也把细则告诉了你们,你们放心,只要听朝廷的话,绝对不会吃亏的。”   唐毅说着给了吴天成一个眼色,吴天成立刻从袖子里掏出两张十万两的银票,送到了侯友甲的面前。   “侯老,唐大人的意思你还不明白吗?赶快让漕口的兄弟撤出来才是,可别再添乱了!”   侯友甲接过银票,两只眼睛发直,激动的手舞足蹈。   “好,好,小的这就去通知那些猴崽子,谁不听,小的打折他们的腿!”   看着侯友甲屁颠屁颠的背影,陆炳不由得感叹。   “都说有钱能使鬼推磨,今儿个我算是见识了,我这个一品太保抵不上银子管用,什么都不行,就是银子行!”   陆俊附和道:“是啊,是啊,唐大人出手真是大方,令人叹为观止。”   “别捧我。”唐毅连忙说道:“这银子可不能让我出啊!”   陆炳咧着嘴角问道:“莫非我们出?”   “你要是愿意也可以。”唐毅嬉笑道,陆炳把脑袋摇晃的拨浪鼓一般,别说他没有钱,就算有,也不能这么花啊!   唐毅笑道:“这笔银子就算是交通行借的,开海之后,折算成钱庄的股份就是了!”   一句话说的轻飘飘,可陆炳和侄子陆俊心里都是苦水。   唐毅和闻香教的有什么区别,不过一个是巧取,一个是豪夺,总之都一个德行!   见这叔侄俩面色不善,唐毅冷笑了一声,“陆太保,你别掂量着花钱是件容易的事情,这世上太多人拎着猪头都找不到庙门!”   陆炳哑口无言。   唐毅又说道:“去把那几个丘八大爷叫过来。”   很快脚步声响,进来三个家伙,为首的是四十几岁,络腮胡子,满脸横肉,很是彪悍,他就是天津卫的指挥使高瀚翔,至于另外两个,一个是天津右卫的指挥使,一个是天津左卫的指挥同知。   三个人进来,单膝点地,给陆炳和唐毅见了礼。   陆炳一看这三个家伙,气就不打一处来,前几天乱民攻击他的官署,他派人求救,这几个家伙倒好,只派出了一队老弱残兵,没到战场上,就跑得没影了。   今天见到了他们,陆炳把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唐毅连忙拦住了他。   “三位将军,时间紧迫,我不和你们说废话,十万两军饷,一个副将,两个游击,外加上大沽口三万亩的土地征用,充作仓库区,该补偿你们多少,和吴老板谈!”   高瀚翔刚刚还气势汹汹,一听这话,顿时老实的和绵羊一般,嬉皮笑脸道:“早就听说唐大人出手大方,今天一见,果然不同凡响。不过小的还有一点忧虑,那个……”   他偷眼看陆炳,陆炳把脸一沉,怒吼道:“你们还想怎么样,要本座赔礼道歉吗?”   “岂敢岂敢!”高瀚翔担忧道:“末将听闻大都督上奏,说是天津出了兵变,我们三个……”   唐毅把话接过来,笑道:“你们放心,我会上奏说是下面乱了,你们帮着平息叛乱有功,绝对不会牵连。”   “多谢唐大人!”三个人喜上眉梢,没口子道谢。   可唐毅把脸色一沉,气势汹汹道:“三位,咱们把好话说完了,也该说说丑话。陆太保何等身份,按理说你们是不敢阳奉阴违的,但是你们偏偏做了,我也知道你们是不情愿的,但是!”   三个人吓得神色一变,不由得腿就弯了。   “我告诉你们一条,你们的身家性命都在天津三卫,正所谓神仙打架凡人遭殃,有些事情你们不该掺和,别掂量着那帮人势力有多大,开海是陛下定的,是经过百官廷议的,对朝廷,对天津都有好处,别被人当了枪使还不知道!以后做事情,要多看着点朝廷的风向,要多想想你们手下的士兵弟兄,别找不痛快!”   正所谓恩威并施,唐毅这几句可软中带硬,说得高瀚翔几个额头冒汗,连连点头,喏喏而退。   打发走了他们,唐毅立刻又把天津的士绅商人叫了过来,这回他可不客气了,一上来就是一顿臭骂,劈头盖脸,骂得他们一脸狗血。   “蠢材,笨蛋,没脑子的东西!胡子一大把,都越活越回去了,闻香教是什么东西,别管他们宣扬什么,弄了几十万教众,那就是死罪!你们都是有家室的人,和他们搅在一起,是盼着他们改朝换代,好当一个从龙功臣吗?”   对于这些士绅,唐毅是太清楚他们的德行了,你硬他们就软,你软了,他们就蹬鼻子上脸。   果然被唐毅一顿臭骂,这帮人吓得纷纷跪倒,身体抖得和筛子一般。一个个不停磕头求饶。   “唐大人,我们都是安善良民,都怪闻香教的那些贼子,是他们散布谣言,说什么开海之后,天津就是外阜商人的,我们都要卷铺盖卷儿滚蛋,小的们一时猪油蒙了心,小的们知罪了!”   唐毅气呼呼骂道:“糊涂,糊涂透顶,正所谓强龙不压地头蛇,开海能离得开你们吗,不说远的,本官准备筹建各行业商会,参与港口管理,以后运来多少货物,价值几许,需要纳多少的税赋,都要经过商会核定,你们才是开海的真正受益者!”   “唐大人,您不是开玩笑吧?”有人惊呼问道。   “本官是信口开河的人吗?”唐毅沉着脸说道:“开海涉及方方面面,岂是官府能自己能做成的?还不是要靠着大家伙帮衬!”   一块天大的馅饼落了下来,瞬间把在场的众人砸得晕乎乎的,幸福来得太突然了,让他们核定价格,这里面有多少油水,用脚趾头想都知道。   刚刚对唐毅的那一点怨气早就烟消云散了,只剩下无穷无尽的感激,心悦诚服地拜倒地上,“我等都愿意听从大人调遣!”   成了,天津算是落到自己手里了!唐毅暗暗笑道。 第374章 该干正事了   “徐六叔,姓唐的欺人太甚!我们不能就这么算了!”   王好贤激动的一挥胳膊,牵动了伤口,疼得他龇牙咧嘴,直冒冷汗,把衬衣都湿透了,大汉同样遍体鳞伤,只是他练过横练功夫,身体没问题,只是这心里的伤实在是憋屈受不了。   费尽心思,谈了两天,眼看着一块喷香流油的大饼就要吃进肚子里,却被抢走了,那个郁闷就不用说了。   王好贤只觉得自己的尊严被严重践踏,他们被唐毅给耍了。   那个小老头都动弹不了,只能斜躺着,有气无力地说道:“少爷,我怎么觉得唐毅那小子邪性啊?你要说他是缓兵之计,为了拖延两天,可是咱们的人也没发现他调动人马,朝廷那边也没有消息。要说不是,他真有胆子和咱们撕破脸皮,他就不怕昏君处置他?我是怎么也想不明白!”   王好贤脸蛋铁青,一半是打得,另一半死气得,他恶狠狠说道:“不管怎么样,咱们都和唐毅拼了,反正他们都说了,只要死了人,他们就会弹劾唐毅,开海的事情就黄了。咱们还守着运河发财!”   小老头思索半晌,也觉得这是最好的办法。   大汉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带着几个手下就往大沽口赶去。一路上他就觉得有人远远的坠着,不紧不慢,弄得他心慌意乱。   刚到了大沽口,远远的就看到了一大片工地,正是陆炳修筑码头的地方,在工地周围,都是散落的帐篷,黑压压一大片,足有两三万人。其中既有闻香教的,也有天津当地的军民百姓。   看到这些人,大汉心里就来了精神,大不了就破罐子破摔,来个玉石俱焚!   他正想着,突然从营地走出了一大帮人,足有三千多,一个个都穿着短打,年轻人居多,正是漕口的人。   领头的是小老头侯友甲,两伙人撞在了一起,大汉感到不妙,把眼睛一瞪。   “侯老,你这是干什么去?”   侯友甲打量了大汉一下,“我当是谁呢,原来是徐护法,请您赎罪,运河上有活计来了,弟兄们要去挣银子养家糊口。怎么,这也要拦着?”   徐护法可不是好糊弄的,把双臂一横,“姓侯的,你别想骗我,说实话,是不是被朝廷收买了,你们不打算干了?”   侯友甲也不害怕,针锋相对道:“你猜到了,小老儿也不瞒着,弟兄们拖家带口,犯不上和你们一起干犯王法的事情!走!”   他一声断喝,后面的漕帮人员都跟着,亦步亦趋,就要退出。   徐护法看在眼里,可吓坏了,他们本来就不是铁板一块,要是有人跑了,没准别人就跟着走了,怎么能轻易放行!   这家伙一对牛眼来回乱转,突然他猛地拾起地上的一根木桩,足有碗口粗细,担在大腿上,两臂用力,只听咔嚓一声,木桩被撅成两段,木屑乱飞,他用力扔到了侯友甲的面前。   “你们谁敢走,这就是下场!”   他这一手,可把不少人都吓坏了,两只脚钉住,不敢动弹。   就连侯友甲都脸色发白,江湖就是个好勇斗狠的地方,漕口为什么害怕闻香教,不就是人家战力更强吗!   不过侯友甲也不是轻易服软的人,他鼓足勇气,挺着胸膛怒道:“徐护法,你可别欺人太甚,咱们好聚好散,要是不答应,也要问问我手下的弟兄!”   大汉满不在乎,撇着嘴,目空一切,连话都懒得说,往前面一站,就把去路给拦住了。   不少人都聚集过来,有好多百姓还不知道怎么回事,刚刚双方不还好好的吗,怎么转眼就要闹翻了?   就在僵持的功夫,有几驾马车急匆匆到了大沽口,从马车上跳下来不少人,他们冲到了人群当中。   “乡亲们,咱们可都是老实巴交的庄稼人,往上数,几十辈子都没有犯王法的人,大家伙可不能犯傻啊!”   来的这伙人不是乡绅,就是族老,他们在百姓之中,地位极高,出来一招呼,不少百姓就慌了。有人带头溜走,有一个就有第二个,虽说天气不冷,但是在外面露营的滋味也不好受。大多数人都不知道怎么回事,就被裹挟过来。结果一看有人走了,顿时呼朋引伴,招呼着邻里亲属,纷纷逃走。   侯友甲看在眼里,胆怯之意一扫而光,他哈哈大笑:“徐护法,我看你还是管管他们吧!”   徐护法是真的急红了眼,他们最大的依仗就是人多,俗话说法不责众,要想动他们,天津就会立刻大乱,谁也承受不起,可要是人都跑了,还怎么要挟朝廷啊!   徐护法须发皆乍,他像是一头猛牛,冲向了慌乱的人群,手下的亲信也都跟着,手握着刀枪棍棒,就想用强的。   千钧一发,在不远处又出现了一伙士兵,为首的正是高瀚翔,别看天津的军户不怎么样,但好歹是朝廷的人马,威慑力还是有的。   徐护法咬牙切齿,急得来回转圈,只能眼睁睁看着人员不断溜走。   原本将近三万的百姓,漕口带去一帮,地方士绅领走了一大帮,要命的是原本有不少军户搀和进来,他们还都算是小头头儿结果都被高瀚翔等人弄走了。   不到半天,大沽口的人数锐减,只剩下了六七千人,几乎都是闻香教的铁杆亲信,其中一大半都是老弱妇孺。   骤然之间,形式就逆转过来,闻香教成了弱势一方,不但如此,昔日的盟友没准为了讨好新主子,转过头狠狠咬他们一口,不用陆炳和唐毅出手,他们自己就完蛋了。   可是闻香教又不愿意罢手,一来开海的暴利太吸引人,二来他们背后也有人撑着,这些人没有松口,他们怎么能退!   双方又陷入了诡异的僵持当中,只是焦躁不安的换成了王好贤等人……   “哈哈哈,闻香教和漕口他们是鱼帮水水帮鱼,如今把水撤了,就剩下一堆鱼!”陆炳摩拳擦掌,跃跃欲试:“行之,我看干脆就把他们一锅端了,把脑袋都砍下来,也算是一桩功劳!”   唐毅笑道:“陆太保好气魄,只是杀了这些人容易,可是别忘了,闻香教还有几十万的信众,如果他们都跟着造反,北边诸省可都要乱了,您说陛下会如何?”   提到嘉靖,陆炳一下子蔫了,他颓丧地说道:“唐大人,难不成就这么耗着,什么时候是个头儿啊!”   “不要着急,我估摸着,马上就会有好消息了!”   陆炳吃惊,想要追问,可是躺一起却避而不答,弄得陆炳抓心挠肝得难受,足足又过了一天。   陆俊变颜变色跑进了府邸,“叔父大人,可不好了,有一队骑兵来了。”   “骑兵?哪的人马?”   “看样子像是蓟镇的。”   提到蓟镇,陆炳一愣,随即看向了唐毅,因为他知道蓟辽总督王忬既是唐毅的舅舅,又是他未来的岳父。   唐毅果然面带笑容,“不坏不坏,来的真快。陆太保,咱们出去迎迎吧!”   话说来的人不是外人,正是那位曾经和唐毅父子并肩作战的马芳马将军,自从三年前一战成名,马芳平步青云,已经做到了副总兵,是王忬手下的第一干将。   唐毅打听了闻香教的情况,知道他们的总部放在了蓟镇,唐毅就想到了一个办法,他即刻派人给马芳送去了一封密信。   接到了唐毅的信件,马芳二话不说,点齐人马,立刻行动。   他们像是旋风一般,杀到了滦州,有滦州当地的人充当向导,趁着夜色,马芳杀进了石佛口,冲到了闻香教的总坛。   要说起来,马芳的手下都是百战余生的悍卒,对上鞑子都不吃亏。   而且别忘了蓟辽总督王忬也是干吏一枚,闻香教在他的治下,王忬早就安插了一些内应,监视闻香教的动向。这回好了,内应都成了给唐毅准备的,他们帮着马芳指引方向,战斗完全是一边倒。经过一番厮杀,就把闻香教的头子王森和他的媳妇从厕所里给揪了出来,成为阶下囚。   拿下王森之后,马芳马不停蹄,带着人马又急匆匆来到了天津卫,一见唐毅,两个人先来了一个熊抱。   “哈哈哈,果然是年轻人长得快,三年前刚到肩头,现在都快赶上我哩!”马芳咧着嘴笑道:“怎么不见小毛驴,别是你把它炖了吧?”   唐毅一脸黑线,苦笑道:“我哪敢啊,这不是进京赶考匆忙,没带过来。”   “赶考?”马芳愣愣问道:“考得咋样?”   没等唐毅说话,陆炳就笑道:“六首魁元,天下间第一份啊!”   “哎呦!”   马芳一拍脑门,“瞧我这个记性,末将见过唐状元!”   唐毅顿时沉下了脸,一把搀住马芳,“我说马大哥,你要是这么见外,我可不认你这个朋友。”   马芳见唐毅还是以前一样,没有官升脾气涨,也心花怒放,觉得朋友没白交。   “对了,闻香教的总坛让我给灭了,顺手还把王森给抓来了。”马芳不服气道:“干嘛不一刀砍了,拿着脑袋过来多省事啊!”   唐毅呵呵大笑:“马大哥,打仗你是好手,但是玩心计你就差着了。王森不算什么,他这号人物,大明的地面上,没有一千,也有八百,杀了他和杀一只鸡差不多。但是要留着他,作用可就大了。”   陆炳也不解地问道:“他能有什么用?”   “狭天子以令诸侯呗!”唐毅笑道:“善战者无赫赫之功,咱们捏住了王森,就能轻松玩死闻香教。”   唐毅一贯是说到做到,他先把王森找了过来,煞有介事告诉他朝廷已经调集大军,准备请教闻香教,那些指使他们在天津闹事的人也都要放弃他们。   刚刚经过突袭,马芳的凶悍已经吓垮了王森,他一听唐毅这么说,整个人都不好了。   唐毅又和他说,上天有好生之德,闻香教并不是要造反的,他心里清楚,不想眼见得人头滚滚,愿意给他一条活路。   王森完全没了主见,就听着唐毅摆布。   首先唐毅让他以教主的名义,给各地闻香教徒下令,就说他逃过了朝廷的突袭,安然无恙,让大家不要轻举妄动。   随后,唐毅又让人拿着王森的亲笔信,费了好大劲把王好贤给叫了过来,父子相见,是抱头痛哭,王好贤怎么也想不到,老爹竟然落到了人家的手里,顿时像是霜打的茄子。   他这才明白过来,敢情这些天唐毅都在演一出戏,真是可笑,还以为谈判的时候,已经把这位年轻的状元郎给看透了,哪知道完全中了人家的骄兵之计。傻乎乎地等着老爹被人家抓了,这个跟头栽得真狠!   王好贤鼻青脸肿,只能老老实实解散了聚集在大沽口的闻香教徒。   眼看着各方都摆平了,唐毅长出口气,“该干正事了!” 第375章 牛刀小试   “一个商业中心,要有优越的地理位置,发达的水陆交通,这两条天津卫都不缺,东面大海,南连运河,位于人口稠密的山东和物产丰饶的辽东之间,背靠着世界上最大的城市,上百万的消费市场,几千名官吏,成千上万的富商,帝国最后权势,也最具消费能力的一群人……”   唐毅侃侃而谈,总结着天津的优势,下面的人都侧着耳朵倾听,一条条分析下来,他们都热泪盈眶,老天爷啊,他们天津三卫也太好了,简直就是天赐的宝地,要是不富裕繁荣,简直天理不容!   唐毅继续总结道:“大家想必都听说过仲永的故事,一个人挥霍浪费自己的才华,会泯然众人矣。一个城市也是如此,机会老天爷已经给了,下面就看我们大家怎么把握。”   “闻香教跑到天津闹事,轻松聚拢起几万人,本官不想追究谁的罪责,但是本官必须要告诉大家伙,那些想跟着闻香教屁股后面,捡一点汤汤水水,捞一些便宜的人,完全是鼠目寸光,是糊涂透顶!他们把开海当成了一块肥肉,都想争着抢着,去咬一块下来,不管多少,先吃到肚子里。可是你们想过没有,谁都想吃一块,结果就是天津的商业环境恶化,极有可能成为第二个运河,被各种稀奇古怪的势力盘踞,不断被吸血,被盘剥,你们可能为了今天一两银子的便宜,付出后天一百两银子的代价!”   唐毅声若洪钟,敲击着每个天津士绅的心头,“有人要问,开海之后,对天津能有什么好处?首先第一条,天津海港兴起,搬运工,修造船只的工匠,账房,牙行,酒坊茶肆,客栈青楼,仓库车行,方方面面加起来,至少需要五万工人,如今天津三卫还不到十万人,也就是说,你们的子侄亲人都能找到工作,都能衣食无忧。天津的年轻人哪怕考不成科举,只要认识几个字,会算账,就能找到不错的活路,过轻轻松松的日子。”   “如果你们觉得还不够,开海之后,天津城一定会成倍扩张,成千上万的商人涌入,地价会几倍的升高,到时候你们的身价都不可同日而语。如果你们有野心,有志向,大可以投资作坊,建立商行,经营南北货物,大赚其利。如果没有那个雄心,光是守着手上的土地,吃瓦片饭,也能小康殷实。要不了多久天津就是黄金遍地,机会遍地的所在。”   唐毅说的口干舌燥,抓起茶杯喝了两口,趁着喝茶的功夫,扫了一眼下面的那些士绅,一个个神情激动,拳头攥得咯咯作响,脸红心热,恨不得立刻甩膀子就大干一场!   一瞬间唐毅都觉得自己有些传消的天赋,又转念一想,毕竟大明的百姓还是太天真,远没有后世信息轰炸炸出来的人精明,自己的本事也就骗骗老实人吧!   唐毅话锋一转,说道:“前景是光明的,但道路是崎岖的,我方才说过,开海不能看成是一块肥肉,而应该当做一颗种子,等到长成了大树,你们就能伸手采摘甜美的果子。肉会吃光的,但是果实却每年都有,源源不断。我们现在最需要的做的就是给天津订立出一套最合适的规范,给种子营造出最好的生存土壤,天津开海不是朝廷的事情,而是每一个天津百姓的事情……”   唐毅连续花了十天时间,到处约请士绅百姓演讲,这位唐大状元没有讲一丝一毫的孔孟大道,说的都是他的生意经,告诉所有人,你们能在开海中获得利益。   从最初只有士绅前来听讲,到了最后几天,街头的小贩,普通的市民百姓,甚至连周围村镇的农民都跑了过来,人山人海,场场爆满,大家伙都听得如醉如痴。   等到演讲结束,哪怕乞丐都知道只要开海了,手脚健全的就能找到工作,哪怕干不了活儿,那么多人达官显贵过来,施舍的钱都会多起来。   唐毅的一番作为,把陆炳看得都快哭了!   他老人家到了天津,一刻不歇,闷头干活,结果没落下好,反而闹出了闻香教之乱,好悬没阴沟里翻船。   可是人家唐毅呢,光动动嘴皮子,就把人忽悠得如痴如醉,看那个痴迷的程度,简直比闻香教的王森还要厉害。   陆炳甚至都怀疑,如果唐毅登高一呼,这帮人就能跟着他喊“苍天已死,黄天当立”,毫不犹豫地干起改天换日的大业。   当然这只是陆炳的错觉,唐毅之所以能引起轰动,主要是他的身份太特殊了。   身为大明有史以来科举成绩最辉煌者,普通的老百姓都把他当成了文魁星,说出来的话都是神仙的意思,你说他们敢反驳吗?   再有就不得不说交通行多年的积累,天津也有很多商户和他们有生意往来,不看僧面看佛面,他们也要捧着唐毅。   但是不管怎么说,唐毅是把声势造了起来。   接下来唐毅做的事情又让陆炳迷糊了,这位没急着修港口,也没急着弄钱庄仓库,反而号召所有百姓,展开一场“大扫除运动”。   从各级衙门开始,所有官差包括锦衣卫在内,都上街清扫卫生,还特别派人去各家各户,凡是没有厕所的,全都帮着修建厕所,在街上见到大小便的一律重罚……   其实和同时期的西方相比,中国的城市卫生条件还算不错,就拿西方来说,更是粪水遍地,别提多脏了,女士穿着高跟鞋就是减小和地面的接触,省得踩到地雷。至于头上的大沿帽,则是防备从天而降的粪汤。   不过说实话,天津的卫生条件距离唐毅的要求还相差甚远。   解决厕所的问题,唐毅又在各处设立浴池,要求每个人至少半个月要洗一次澡,外出要衣着整洁,沿街的房屋都要整修,主要街道两边要种植花卉树木,生活垃圾要放到指定地点,然后由专人运走。还有城外的乱葬岗子也要清理,不准随意丢弃尸体,屠宰家畜要到指定的场所……   林林总总,规定不下上百条之多。   别说普通百姓,就连陆炳看得都头皮发麻,“我说行之,整个大明朝,除了紫禁城,也就天津规矩大了,你不是说要干正事吗,弄这些有的没的干什么?”   唐毅几乎每天都要到处巡视,嗓子都喊哑了,不过精神头十足。   “陆太保,我干的就是正事。”   陆炳一头雾水,表示不解。   唐毅沙哑道:“城市就是一个吸引人员和财富的大水池,你把城市打扮的花枝招展的,自然能吸引富商前来,有了他们进驻,人气上来了,聪明的人就会嗅出不一样的味道,到了那时候,他们就会主动往前冲,比起咱们拿着鞭子赶要容易多了,不信你就看着吧!”   陆炳对唐毅的这套光做道场不念经的行为十分不解,可是他也拗不过唐毅,只能看着,就在唐毅到了天津三个多月,南北的商人陆陆续续来到了天津。   有山东的,有晋商,有徽商,有闽浙商人,更有苏松等地的商人,更令人吃惊的连辽东的参商、珠宝商、木材商、皮草商都赶来了,如果不是仅限于国内,估计朝鲜等地,还有西洋的商人都会跑来。   不过光是这些人,就已经让天津热闹非凡,到处都人声鼎沸,茶馆饭馆充满了高谈阔论的人群。   大家伙到天津的第一感觉就是干净,从城里到城外,都出都整洁无比,就算这样,还不时有人洒扫。   再有就是天津的官老爷和气,进城也没有乱七八糟的税赋,一些官差衙役甚至主动帮着商人指引道路,介绍住处,弄得商人们受宠若惊,心说这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随着渐渐适应了天津的情况,大家惊喜地发现天津充满了魅力。   比如城中新建了各地的会馆,在会馆之中,不光是落脚的地方,巡按大人还会每天派人送来最新的商业消息,包括各地的物价,一些牙行商号的广告,招工信息,衙门的办事流程,以及天津港口的建设进度,开海的规划……足不出户,什么消息都一清二楚。   对普通人来说,或许就是一个谈资而已,可是对于敏感的商人,这就是商机,就是银子!   每一个到天津的商人都有深深的感触,遍观整个大明,就没有比天津更合适经商的地方!   有个这个判断,这些商人们就果断下手,购买房屋,租用店铺,趁着地价还便宜,果断卡位,先到先得,后来可就没有了。   你买我也买,七八月的天津街头,到处都是浑身大汗,手里挥舞着大把银票的商人,他们就像是蝗虫过境,凡是看到的东西,全都不放过。   短短两三个月时间,房价和地价就飙升了三倍还多,而且还在不停上涨之中。   到了如今,陆炳只剩下一个字,那就是:服!   心服口服,从脑瓜顶服到了脚底板。   不用开海,光是征收房屋地产交易的税赋,陆炳手里就有差不多二十多万两银子,什么打扫卫生啊,修建浴池厕所啊,花费全都够了,还剩下了七八万两。   他自己做主,先给嘉靖解送五万两银子。   牛刀小试,先来了个开门红,而接下来更大的馅饼就要落下来了,在八月十五,第一批从江南起运的漕粮和布匹就要运到天津,每个人都屏息凝神,等着这一关键的时刻! 第376章 金山银山滚滚来   八月间,东南季风依旧强劲,硕大的船帆臌胀如同气球,载着万石货物,劈波斩浪,进入天津港口。在肚子巨大身形笨拙的货船外面,还有不少速度极快,身材修长的军舰负责保护。   所有军舰都由俞大猷带队,这位老将军一直存在建立强大水师的愿望,当初王忬和张经执掌东南期间,一来经费不够,二来他们也不支持,弄得俞大猷的梦想迟迟实现不了。不过好在南兵部尚书唐顺之鼎力支持,加上新晋的浙直总督胡宗宪,倾其所有,水师总算是有了眉目。   值得一提,受到唐毅的影响,唐顺之对西洋的学问也来了兴趣,这位本身就是天才,他要是下功夫,就没有什么弄不明白的。   唐顺之发现传统的舢板太小,福船装载运输不错,但速度不够,灵活度也差,只能运货,不能打仗,至于沙船一类的,操控性能也远不及西方的船只。   他找来了几个西洋传教士,仔细研究之后,借鉴西方盖伦船的形状,降低船只高度,将船艉改为方形,又采用了四支桅杆,前面两个是方形,后面两个是三角形。船只造出来,修长坚固,更为关键即便是逆风,也有相当不错的适航能力。   俞大猷见到新的战船之后,愣是高兴的三天没合眼,他不断在船只上走来走去,让水手们开动船只,他从上打下,从里到外,把船只摸了一个透。   越是了解,俞大猷就越是欣喜若狂,新的船只不但适航能力强,而且结构坚固紧凑,能承受火炮的后坐力。   也就是说,海战不再是接舷战,拼刺刀,而是变成了大炮对轰。   俞大猷听说西洋人已经有了类似的战船,不过倭寇却没有,如果他的水师都能装备上新的战船,拥有犀利的火炮,简直就是一边倒的屠杀。   兴奋的头晕的俞大猷直接找到了唐顺之,请求部堂大人能给他配置船只大炮。   唐顺之很干脆地一探手,“志辅,我是想帮你,可是你算过账没有?一艘战舰造价就有七八千两银子,再加上二十门火炮,就是一万两出头,更何况造炮要铜,难不成你让我满世界收拾铜钱,给你造炮?”   俞大猷顿时也傻眼了,痛心疾首道:“部堂,不是末将强人所难,您要是给末将一百艘战船,配齐了火炮,我俞大猷就敢直捣海上倭巢,把王直那帮孙子杀得屁滚尿流!早一天把船只造出来,东南的百姓少受一天苦啊!”   唐顺之感叹说道:“志辅的心情我当然明白,更何况我也是这个打算,不过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我这个兵部尚书也是个穷鬼,不过……”   唐顺之故意把声音拖得很长,俞大猷焦急道:“大人,您就别打哑谜了,赶快说吧!”   “呵呵,很快善财童子就要到东南了。”唐顺之笑道:“我那个徒弟已经说动陛下开海,只要海上商路一开,他就算不愿意出钱也不行,谁让他得靠着水师护航呢!”   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俞大猷兴冲冲回到了水师驻地,结果没等几天,唐顺之的命令就下来了,让水师派出二十艘战船,护卫商船北上天津。   俞大猷一打听,原来是唐毅先在天津开海了,他一琢磨,干脆自己亲自带队。   由二十艘最新式的战船保驾护航,庞大的东南商船队宛如海上巨龙,缓缓驶入了天津港。   天津的官吏士绅都翘首以盼,当第一艘福船靠岸之后,从上面跳下来一名高壮的大汉,来的人正是雷七,作为唐毅的铁杆心腹,他如何能不捧场!   雷七这几年身体也发福了,红光满面,肚子肥肉横生,笑眯眯的和弥勒佛似的。不过谁被他的外貌给欺骗了,你保证吃亏。   离着老远,雷七看到了唐毅在人群当中,他疾步跑过来,见礼以毕,迫不及待说道:“公子爷真是厉害,六首魁元啊,太仓和苏州都摆了好几次流水席,庆贺公子爷中状元,大家伙都盼着您衣锦还乡,好沾沾仙气。”   唐毅呵呵一笑,“老雷我现在身上是一点仙气也没有,只有铜臭气。说说吧,都运来了多少东西?”   雷七笑着伸出了两个擀面杖似的手指头。   “嘿嘿,光是棉布就这些!”   陆炳忍不住笑道:“两万匹果然不是个小数目。”   雷七呵呵一笑:“这位大人您可说错了,是二十万匹!”   嚯!   差点把陆炳给吓趴下,多少,二十万匹!京城一年怕是也买不了这么多啊?   陆炳一肚子怀疑,旁边的吴天成笑道:“陆太保,这您就不明白了,京里棉布卖的少,是因为一匹布从江南经过运河运到了京城,都要六七两银子,再经过盘剥分润,卖给老百姓就要十两以上,一个壮劳力忙活两三个月也挣不出来,结果只能用家织布。可是雷老板的布本身就便宜,运到天津也就三两出头一匹,哪怕到了京城,最多不到五两,便宜了一半,谁还不想换件新衣服啊!”   陆炳摆摆手,“什么十两贵,五两便宜,本座是一概不管,你们只要照章纳税,把银子交够了就成。”说着陆炳揶揄地看着唐毅,笑道:“行之,我可不会因为雷老板是你的人,就手下留情啊!”   唐毅仰天大笑,“陆太保,今天咱们在天津就立下一个规矩,人只有两样东西跑不掉,一个是死亡,一个就是纳税!”   “说得好!”陆炳抚掌大笑。   唐毅主动带着雷七他们,走了一遍纳税的流程。   和大明其他地方靠着官吏或者商人征税的简陋模式不同,唐毅在天津设立一套相对完备的体系。   货物到了港口之后,首先要经过港口官兵查验,确保没有违禁物品,开据入港证明,拿着这份证明,首先要到各个对应的商会,进行估价。   这就是唐毅对士绅们的承诺,在过去的三个月之中,由天津本地的士绅挑头,成立了十几家商会。   包括粮食商会,丝绸布匹商会,药材商会,珠宝商会,家具商会,瓷器商会等等……   到了天津的货物,首先分门别类,找到对应的商会,商会派出经验丰富的人员,对商品的数量和价格进行评估,同样开据证明文书,盖上商会大印。   可别小看这份文书,对于商人可是极大的保护。当他们拿着文书去衙门纳税的时候,如果官差横征暴敛,大大超出商会预估的价值,商人就可以拒绝纳税,并且要求商会出面,和衙门进行沟通,甚至打官司,讨回公道。   由商会出面,就比两眼一抹黑的外来商人要有力得多!   当然了,如果商会估价过低,负责征税的官吏也会向上面告发,要求惩罚商会,这是一个双向的制约。   等到在衙门申报税收之后,并不是在衙门直接缴纳税银,而是拿着凭证到新设立的天津钱庄纳税,每一个新来的商人都会得到一个专门的账户,以后所有大宗交易,纳税转账,都要通过天津钱庄办理。   走过这一套流程之后,货物就正式进入了天津,可以自由买卖了。   其实观察唐毅的设计,核心就在于分权制衡,他把定价权利交给了商会,在征收税银的这一块,负责征税的官吏不收银子,而收银子的钱庄又不征税。   各方互相牵制,而定期要把账册上交,由专门人员进行审核。同时锦衣卫,天津的衙门还都有监督权力,如果有上报不实,营私舞弊,随时进行调查。   就想任何制度一样,都存在着漏洞,唐毅的这套模式也是如此,只是增加了作弊的成本,毕竟要买通商会、钱庄、税课司、官府、锦衣卫,总比以往只是打点当官吏要好得多。   不过唐毅还设置了另一个大杀器,给想要作弊的人带来了巨大的困难。   凡是外来大宗商品都要到交易大厅交易,每天交易大厅都会公布一个指导价格。然后供求双方进行洽谈,当商量妥当之后,办理交易,需要由购买者缴纳一笔交易税,基本在百分之五左右。   这时候购买者就需要销售者拿出他的纳税凭证,如果没有,对不起,就要按照交易的总金额纳税,如果有纳税凭证,就可以先减掉已经交完了税的份额。换句话说,这个交易税和后世流行的增值税很像,是对买卖过程中,多赚出来的金额征税。   如果前面销售者少报了税,到了交易的环节,购买者就要多纳交易税。   谁也不是傻瓜,商人之间自动就会形成制约,你前面漏税了,商品很有可能就卖不出去。一旦在港口囤积时间久了,就需要交纳滞纳金。如此一来,对奸商绝对是极大的打击。   唐毅陪着雷七还有不少从东南的商人走了一圈,雷七眼睛冒光,伸出两个大拇指!   “公子爷果然是大才,按照这套办法下来,不敢说无懈可击,可也思虑周全。”雷七笑道:“商人最怕的就是没规矩,今天一样,明天又一样,搞不好血汗钱就打了水漂。如今天津规矩如此严密,我看就是商人的天堂!”   还真别说,雷七一语成谶,开海的半个月,陆续有一百多万两的货物从东南运进来,按照十抽一的税率,港口就收了十多万了,而交易大厅那边也收了将近三万两,合起来差不多有十五万两!   半个月的时间,就超过了一个中等府一年的岁入!天津港口成了一只不折不扣的下金蛋的母鸡! 第377章 开海有功   海运相比河运不光是速度快,运量大,还有一样了不得的优势,茫茫大海之上没有关卡,没有勒索的官吏帮会。   从江南起运货物,一直到了天津,缴纳一次商品税,一次交易税也就可以了。加上运费,拢共不会超过两成,也就是说,在江南一两银子的货,到了天津差不多一两三钱。而走河运,一两银子的东西,最少要涨到三两之多。   到了天津并不算完事,还要运到京城才行。   这一段唐毅和陆炳反复磋商,最终拿出了一套方案,从漕帮抽调一半人手,再从天津三卫的军户抽调另一半的人员。   双方合力组成运输工会,暂时下辖二百艘船只,三千驾马车,凡是从天津出发的货物,都可以通过运输工会帮忙运输,而锦衣卫则起到保驾护航的作用。   沿途该给的好处不能少,但是想要敲诈勒索,肆意盘剥,贪得无厌,就准备去诏狱享坐老虎凳吧!   如此算下来,商人从天津向京城贩运货物,运费不到河运的三分之一,商品价格至少能压下三成之多。   而且由于运输的货物增加,沿途的官府衙门,包括崇文门的税卡,算起来收入不但没有减少,还略有增加。锦衣卫上下也捞到了一大笔好处费。   算来算去,几乎没人受到损失,这也是陆炳最为不解的地方,不是说天下财共有一,朝廷多取一分,百姓就少得一分,可从天津看来,朝廷多得了税银,老百姓不但没有受损,反而变得更加富庶。   开海不到一个月,天津的人口就增加了一千多人。   这可不是寻常的一千多人,其中绝大多数都是富商,他们不是自己一个人,还要建立商号,雇佣伙计账房,甚至还有人打算建立作坊,把北方的皮草、木料、药材等等,贩卖到江南,赚取丰厚回报。   有了这一股强大的消费力量,天津的酒馆饭店天天都客人爆满,到了夜半三更,站在街道口,都能听到商铺数银子的声音,更有人半夜从睡梦里笑醒……   陆炳越想越糊涂,但是有一点他是最清楚不过,那就是唐毅这家伙真有点石成金,化腐朽为神奇的本事。   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天津前后向京城解送了两批,一共十万两银子。   这些银子直接通过内廷,送到了嘉靖的内帑,而没有进入户部。也就是说,这是嘉靖自己的钱,他可以随便花。   穷得发疯的嘉靖总算看到了银子,据说当天晚上,咱们的嘉靖皇帝难得没有打坐练功,而是把天津送来的账目仔细看了一遍,还拿着金算盘不是扒拉,脸上的皱纹都笑开了花。   黄锦伺候着,由衷感叹道:“皇爷,一个月就是十万两,这要是一年,岂不是一百二十万两,宫里花销的一半都有着落了。”   黄锦算的高兴,可是嘉靖却用白痴一般的目光看着他。   “皇爷,奴婢说错了吗?”   嘉靖指着他的鼻子骂道:“别说是朕身边的人,朕都丢不起那个人!罢了,让你长长见识,每年冬天海上也会结冰,没法通行船只,差不多有三个月时间吧,也就是说,一年只能有九个月通航,知道了吗?”   黄锦诚惶诚恐,忙讨饶道:“奴婢无知,请皇爷恕罪,这么说一年到头只有九十万两,那也不少啊!”   黄公公一抬头,换来了嘉靖更加鄙夷的目光。   “蠢啊,你的脑子是榆木的?刚开始是十万两,以后商贸越来越多,每个月的税银肯定会增加的!”   嘉靖把金算盘一推,脸上总算放晴了,他欣喜地笑道:“按照唐毅的估计,第一年会有一百万两入账,其中有五十万两要用来招募书吏,修建码头,建造会馆,扩建城池等等,以后每年也要投入三十万两以上,扣除这些开支,也能有一百万以上的银子送到宫里。”   嘉靖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轻松地说道:“有了这笔钱,朕就不用像要小钱似的,管户部张嘴,说来真是气人!他们掌管着天下的户口税赋,一年到头,岁入还不到四百万两,和天津比起来,岂不汗颜!”   唐毅在天津折腾,岂能亏待了老朋友,他给黄锦准备了四处房产,一年光是租金就有三万多两银子,黄公公哪能不给他卖力气说好话!   只是和嘉靖说话一定要小心,不让让嘉靖听出来,这难不倒黄锦,他这些年伺候嘉靖就总结了一条,就是要学会装傻,当然也别真的傻了。   黄锦憨笑道:“皇爷,一个天津就有一百万两,如果再开三处,户部都能关门大吉了!”   嘉靖啐骂了一口,“荒唐,户部怎么能关门?再说了,开海岂是随便什么地方都能行的,要说东南,最多也就是宁波,泉州等地,能不能比天津还赚钱,还真不好说。”   “奴婢以为没啥不好说的,把最懂开海的人叫来问问不就知道了。”   嘉靖含笑点头,“是该让那小子给朕交代他的生意经了!”   ……   八月份的官场,依旧波诡云谲,暗流涌动,嘉靖起用郑晓接替右都御使,赵贞吉接替礼部左侍郎,两位清正刚直的重臣进京,可怜兮兮的徐阁老总算有了两个比较强悍的助手。   不过相比之下,天津开海带来的冲击更加猛烈。   唐毅又成了舆论的焦点,貌似他一直没有离开过焦点,只是这一次温度更加沸腾而已。   其实很多官员对于开海没什么感觉,不就把货物从运河转移到海上,能有什么了不起的。   但很快他们就发现了非同寻常的地方,京城官多,穿不上大红袍,就别想锦衣玉食,五品官勉强租得起四合院,七品官一年到头吃不了几回肉,除了少数肥缺,其他的都苦哈哈。中秋节过去,眼看着天越来越冷,该给孩子准备棉衣服了。   好些人都没脸回家,哪怕从衙门回来,也要在茶馆里泡着,要一壶最便宜的花茶,弄一碟瓜子,且熬着吧,等到孩子们都睡了,也就省心了。   刑科给事中吴时来就是如此,他也有神童之名,且县试和府试都是第一名,又刻苦攻读,终于在嘉靖三十二年中了进士,观政结束被选为言官。   满以当了官之后,就能有颜如玉、黄金屋,谁知满不是那么一回事,作为最低级的官员,他的俸禄面前够租房子之用,家里头甚至要媳妇做针线活贴补家用。   身为一个男人,吴时来非常郁闷,因此他不停寻找可以弹劾的对象,幻想着一本成功,从此青云直上,让老婆孩子都过好日子。   不过要想靠着弹劾起家并不容易,首先弹劾的对象要有分量,其次弹劾的内容要惊悚,要引起轰动,只有如此,才能出名,出大名!   吴时来琢磨了许久,他把目标锁定在了唐毅身上,虽然唐慎和他是同一科的,但是在富贵面前,吴时来也顾不得什么了。   他盘算过,唐毅本身是六首状元,又是天子宠臣,官职不算高,但名头响亮,尤其是主张开海,争议极大,如果能把唐毅放倒了,那些保守派官员都会给他摇旗呐喊。   当然了,要想弹劾唐毅,必须有真凭实据才行。   还别说,吴时来真的下了一番功夫。   他发现唐毅在天津开海至少犯了两大罪状,第一身为文苑清流,唐毅大谈生财之道,弃孔孟而就杨朱,其次,唐毅在天津采用严刑峻法,听说有人在街上大小便,就挨了鞭子,被打得皮开肉绽!   开玩笑,不让随地大小便,还能活吗?   管天管地,还能管到拉屎放屁?   这样的奸臣还能不弹!   吴时来同学带着满腔的悲愤,提早回家,赶快把奏折写好,匡扶社稷,主持正义,就靠着他们了。   兴冲冲回到了家里,刚推开门,眼前的一幕把他吓了一跳。   只见媳妇整个两个孩子量身体,在炕上放着一匹崭新的青色棉布,吴时来顿时把脸沉下来,怒冲冲骂道:“我说什么来的,冻死迎风站,饿死腆肚行!我是言官,是朝廷的正气,怎么能要别人的东西,你想害死我啊!”   吴时来抓起棉布,就要往外面扔,媳妇情急之下,抓起剪刀就把吴时来给拦住了,脸色铁青骂道:“你混蛋,老娘跟着你吃苦受累都没什么,凭什么还要被你埋汰,你要是不说清楚了,老娘和你没完!”   吴时来也气冲牛斗,怒吼道:“你还敢叫嚷,我问你,这布是怎么来的?”   “老娘买的!”   吴时来把嘴一撇,“你买得起吗?一匹棉布市面上最好要八九两银子,咱们家有这么多钱吗?”   媳妇突然噗嗤一笑,用手一指吴时来的脑门,“笨,现在可用不上这么多钱了!”   吴时来不解,媳妇解释道:“江南的棉布都到了天津,在天津敞开卖四两多,运到京里也就五两多,可那些店家黑心啊,他们舍不得降价,还是卖十来两一匹。可别人也愿意当冤大头,京里头就有不少人自己雇车去天津上货,凑个十来家,雇一驾马车,买个几十匹布回来,算起来一匹布也就五两多,便宜着呢!”   媳妇慈祥地看着两个孩子,“都两年多了,到了京城,就没给娃换过新衣服,孩子跟着咱们啊,都受了委屈了!”   吴时来神色怪异,五官扭曲好一阵,突然长叹一声,跌跌撞撞到了书房,把门关死,闷坐在椅子上,足足坐到了三更,他才拿过奏折,郑重写道:“奏请嘉奖开海有功之臣……” 第378章 捧杀   俗话说一俊遮百丑,开海的银子送到京城,对于捉襟见肘的君臣来说,简直就是及时雨,是天降甘霖,龙颜大悦,谁也不敢冒着触怒嘉靖的风险,随便上书。   而且当大批质优价廉的东南商品送入京城,对于那些整日感叹“长安不易居”的文官来说,绝对是天大的福音,就像唐毅搞得外城建设一样,虽然和祖制不合,但是他们捞到了好处,一个个瞎子吃饺子,心里有数。   哪怕有人想要标榜清高,不怕得罪唐毅,但是他们总不敢把同僚都得罪死吧,真到了那个地步,哪怕挨了廷杖,打死了都没人给你收尸。   当然了,由于廉价商品的冲击,京城的不少商铺还是有些损失的,这些商铺背后有不少达官显贵,勋亲贵戚,得罪他们麻烦也不少。   好在唐毅提前下功夫,他让陆炳和朱希忠一起出面,联络这些人物,保证冲击只是暂时的,并且答应和他们签署供货协议,另外唐毅还把天津钱庄的股份拿出了三成,雨露均沾,有钱大家赚。   这些大人物也不是傻子,店铺之所以把东西卖得贵,也不是心黑,而是运输成本太高,换言之,就是运河上下捞得太狠。   和唐毅合作,他们进货成本下来了,出货更多,获利没准还能增加呢!   再加上朱希忠和陆炳的面子,很快就政通人和,一团和气。   要算起来,真正受损的就是运河帮,他们眼看着大量的货物转向海运,急得上蹿下跳。恨不得把唐毅给剁了。但是他们也清楚自己的处境,唐毅把能摆平的都摆平了,剩下的就是他们而已。   如果这时候跳出来,光是京城的那帮言官就能喷死他们!   好啊,海运这么便宜,你们以往捞了多少不义之财,还敢兴风作浪,信不信让你们把以往吃得都吐出来!   眼前就是一个大坑,运河帮的人只要智商是正数的都没人敢跳,相反还要求着唐毅,那为什么呢?   道理很简单,唐毅在开海一个月之后,撰写了一份长达五万字的报告,其中详细分析了天津港口的未来发展,唐毅大胆预言,天津在十年之内,将成为一个人口超过五十万,连通南北经济的中心。   以往天津三卫的军事防卫建制已经不合时宜,唐毅提议重修天津城,将天津三卫的世兵归并成天津营,采用募兵制,用来守卫城池,保护商贸交通。   其次设立天津府,选派文官管理天津事务,统筹港口商贸税收。   最后,唐毅还提议修筑京城和天津之间的直道,便捷物流,保证快马一昼夜可以来往两地,货物最迟三天就能从天津运到京城。   这份报告送上去,就好像一颗巨石,扔进了水塘,激起蛙声一片。   京师外城有多少油水,大家都一清二楚,如今又冒出一个规模相当的天津城,谁能不垂涎三尺!   至于设立天津府,那就要派遣一套文官体系,最起码一个知府,一个同知,下面还辖着六七个县,外加港口管理,一口气要增加几十个官员。   虽然品级都不高,可是别忘了,那可是在京师的眼皮子地下!   如果在天津干出了成绩,很快就会被京城注意到,平步青云指日可待。   而且天津知府是典型的官小权大,每年守着上百万的税收,上千万的物资,京师一两百万张嘴,都要指着天津。   毫不客气地说,天津知府比起苏杭知府还要威风八面,给个巡抚都不换!   还有最后一条,修直道,这要是别人提议,那没得说,保证劳民伤财,可是唐毅毕竟不是凡人。   他提出了一整套堪称完美的方案。   修筑直道的经费由港口税收拨出,不足的部分向天津钱庄贷款,不用朝廷花费一分钱;而最为重要的民夫从哪里来,唐毅也一改征召的办法,他提议从运河的河工招募,修路期间,管吃管住,还给一点工钱。   虽然这么干要比免费劳力贵很多,但是能防止运河河工骤然失业带来的风险。而且当道路修筑之后,还可以把这些工人安置在天津,填补劳动力短缺的问题……   唐毅的方案从来都是如此,看似标新立异,实则面面俱到,可行性非常强。奏疏送到嘉靖手里,皇帝看过之后,立刻明发内阁六部,下令就按照唐毅的方法办。   这一条对于运河帮的杀伤力绝对成吨!   通过闻香教的事情,唐毅算是看透了,所谓地方势力最惯用的手段就是携民自重。这年头,通过帮会,宗族,随便都能招呼几千名愚夫蠢妇,人多就有理,法不责众。地方官面对着单个的百姓往往是凶悍的,可是对于成千上万的人,腿肚子就发软。哪怕有理,也担心闹得不可收拾,丢了乌纱帽,甚至是人头。   别说他们,陆炳不也是如此吗!   针锋相对,唐毅采取的措施不是妥协,而是釜底抽薪,闻香教闹腾,他把士绅、漕帮、军户一拉开,剩下的闻香教就不成气候了。对付运河帮同样如此,他给下面的河工一条出路,把这些底层的人员都拉过来,剩下一帮官吏和富商士绅,扇阴风点鬼火这帮人擅长,但是让他们冲锋陷阵,那是想也别想!   既然斗不过,那就只能投降,唐毅也十分大方,敲打过了立刻塞了几颗糖豆,比如支持他们到天津设立商号,提供土地优惠等等。   总而言之,一个复杂的开海大事,在唐毅手上,变得条分缕析,尽得其利而避其害,变成了一件十足十的德政。   天下人再一次对唐毅刮目相看,这位不光会考试,办事的本事还真厉害哩!   唐毅越是出众,一个人对他就越忌惮,这位正是小阁老严世藩!   要说是不是因为唐毅几次三番和他作对,还上书弹劾他,就让严世藩咬牙切齿,恨不得他去死。如果这么想,那就太小看天下第一聪明人了。   严世藩心胸不咋样,但是还不至于嫉贤妒能到了疯狂的地步,他其实有更深的忧虑。   严党声名狼藉,凭什么能屹立不摇,说穿了就两个字:圣眷!   因为严党听话,孝顺,嘉靖干什么他们都无条件,无原则地支持。嘉靖用严党,首先能隔绝清流对他的攻击,其次严党能敛财,除了满足他们的胃口之外,大头儿还是送到了宫里,支持着嘉靖修醮炼丹,建造宫殿等等庞大开支。   一句话,就是严党把嘉靖伺候舒服了,在自己的私利和家国天下之间,嘉靖选择了自己的私利,选择让自己舒服,故此严党才能一直存在。   偏偏在这个关口,唐毅冒出来了,这小子以天马行空的思维,四两拨千斤的手段,办成了严党想办而办不成的事情。   严世藩每一次敛财,都弄得天怒人怨,骂声泼天,言官沸腾,不死几个,伤几个,都没法了结。   可是唐毅不一样,他就像一个绝顶高手,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别管多争议的事情,他都能弄得四平八稳,保证不会一地鸡毛,连最苛刻的言官都舍不得弹劾他。即便有人对他恨之入骨,但是在别人看来,唐大状元都是宅心仁厚,是你不知好歹!   试问这样一个人物崛起,他比严党还会伺候皇帝,他的名声又那么好,即便他再年轻,对于严党来说,也是超级威胁!   不怕不识货,就怕货比货,和唐毅比起来,严党的敛财本事简直弱爆了!   两相对比之下,嘉靖只会对严党越来越厌恶,如果有一天,嘉靖受不了严党给他带来的麻烦,嘉靖就会毫不犹豫地倒严,一想到这里,严世藩的脖子就冒凉气,一只独眼,幽光四射,好像黑夜里的恶狼。   “别想了!”知子莫若父,严嵩长叹一声,“这几天陛下夸了唐毅少说有三次,那小子又没有什么把柄,攻击他只会招来陛下的怒火,咱们可不能学张璁,把唐毅逼成了夏言啊!”   严世藩尽管不情愿,还是低头道:“老爹说的是,儿子以往的确鲁莽了,不过儿子倒是有一条计策,不能压下唐毅,就把他高高捧起。”   严嵩思索着说道:“你是说捧杀?”老家伙呵呵一笑:“不到二十的侍读学士,六首魁元,天子宠臣,难不成还要给他一个封疆大吏,东南总督吗?”   严世藩桀桀怪笑,“唐毅当然捧无可捧,不过他爹可不一样。”   严嵩突然眼前一亮,似乎抓到了什么,“世藩,说具体点。”   “老爹,眼下浙江巡抚是由胡宗宪兼着,儿子以为可以推举唐慎,让他接任浙江巡抚。”   严嵩不解道:“唐慎虽然资历不够,但是他打了不少胜仗,又握着乡勇,实力强悍,让他坐巡抚,如果唐毅再南下开海,父子同心,还不把胡宗宪给架空了!”   严世藩眯缝着眼睛,笑道:“老爹能想到,嘉靖也能想到。不光是唐慎,他还有一个兵部尚书的师父。师徒父子三个,啧啧,一个管钱袋子,一个管官帽子,一个管枪杆子,您说陛下会不会忌惮?”   岂止是忌惮,简直是寝食难安,严嵩如同朽木一般,呆坐不动,足足过了一刻钟,他露出了如释重负的笑容,“便宜唐子诚了,三年之功,升任封疆,比起他的妖孽儿子也不遑多让!” 第379章 君心深似海   季秋霜重雁声哀,菊绽东篱称雅怀。满城风雨重阳近,一种幽香小圃栽。不是渊明偏爱此,此花开后少花开!   又是一年重阳,蒙蒙秋雨,彻骨寒凉。俗话说一场秋雨一场寒,十场秋雨要穿棉。这时候的雨水最伤人,被浇到了别管多壮实的小伙子,都容易病倒。哪怕是王世贞和徐渭一般的风骚文人,也老老实实蹲在家里,没去登高望远。   不过他们也不会没事干,几个人凑在一起,摆上两张桌子,一张用来打马吊,一张摆满了重阳糕,菊花酒,赢的人在牌桌上过手瘾,输得胡吃海塞过嘴瘾,还真别说,安排得很合理。   正在大家伙热闹的时候,突然门口传来人喊马嘶的声音,不多时一个带着斗笠,披着蓑衣的家伙从外面走了进来,一抬脚,两只木屐一前一后朝着徐渭和王世懋就打了过来。   “好大的狗胆,敢打你徐爷爷,不想……”徐渭一回头,剩下的两个字愣是给咽了回去,换成了一副惊骇的嘴脸。   “行之,你,你怎么跑回来了?”   他这一喊,正在打马吊的王世贞,诸大授,陶大临他们都惊讶的站了起来,一个个张大了嘴巴,目瞪口呆,和见了鬼似的。   唐毅狠狠瞪了他们一眼,怒骂道:“一群没良心的玩意,我拼死拼活的,你们连吃带玩,好不快活,够兄弟情义吗?”   徐渭挠了挠头,尴尬地笑道:“行之,你那么大本事,哪用得着帮手啊,再说了我们不也忙吗!”   “你们忙?”   陶大临他们急忙点头,唐毅才不信他们的鬼话,笑骂道:“现在翰林院说了算的两位,严讷和李春芳,都是马屁精,孝敬陛下溜须拍马还来不及了,哪有心思管你们!”   王世贞老脸发烫,连忙抓起了一壶菊花酒,献媚一般送到了唐毅面前。   “深秋寒气大,喝点酒暖暖胃。”   唐毅还有心说两句,可是被酒香给勾起了虫子,抓起酒壶,嘴对着嘴,猛灌了一大口,小白脸蛋红润许多。   见唐毅喝得高兴,王世懋就闻到:“表弟,你怎么说回来就回来了?一点动静都没有?”   唐毅翻了翻白眼,说道:“还能有什么动静,难不成敲锣打鼓,让六部九卿都去迎接我?”   诸大授闷声说道:“那也没什么不妥的!行之,天津开海之功,不比一场大捷来的逊色!”   陶大临忙插嘴道:“就是就是,行之你可不知道,这些日子京城的物价都降了不少,现在哪个当官的不念着行之的好。咱们丙辰科的兄弟,走到哪都把胸膛挺得高高的,有面子啊!”   大家伙七嘴八舌头,虽然有吹捧的嫌疑,听在唐毅的耳朵里,还是十分受用。   人活在世上,要的不就是这种成就感吗!   心里乐开了花,可是表面上还保持着矜持。   “对了,我听说要廷推浙江巡抚,不知道落在了谁的头上?”   王世懋嘴快,正要说,却被他大哥给拦住了,王世贞笑道:“行之,你料事如神,我倒要听听,你觉得谁合适?”   唐毅皱着眉头,说道:“浙江巡抚这个位置非常关键,其实东南开海最好的位置在松江,可倭寇不除,松江一旦开海,倭寇就有可能沿着长江突入内陆,进犯应天,甚至可以借助运河杀入两淮,都不是朝廷之福。以我之见,东南开海的最佳地点还是在宁波,新任浙江巡抚就非常关键,如果他愿意配合,开海的事情就会容易许多。原本的杭嘉湖兵备道刘焘,台州知府谭纶都是不错的人选,怕只怕严党从中作梗,坏了大事。”   唐毅说着,却发现这几位一个个神色怪异,尤其是徐渭更是忍不住大笑出来,前仰后合,别提多得意了!   擦了擦眼泪,徐渭说道:“怎么样,算无遗策的小狐狸也失算的时候!”   “怎么,莫非我猜错了?”唐毅茫然问道。   王世贞笑着拍了拍他的肩头,由衷感叹道:“行之,你不用担心了,我敢说新任的浙江巡抚保证一万个配合你!”   “你怎么知道?”唐毅惊问道。   “因为那个人就是你爹!”王世贞放声笑道:“昨天廷推,前后推荐了六七个人,不过唯有姑父过了半数,当天呈上去,陛下就御笔钦点,升任姑父为右佥都御史巡抚浙江。”王世贞感叹道:“当初我爹十年之间,升任一省封疆,已经是官场异数,可是姑父不过三年多的时间,就执掌浙江,真是了不起啊!”   陶大临也笑道:“父子同心,有姑父在上面撑着,行之你只管放手去做,大胆开海,我敢说宁波开海之后,保证比天津还要热闹。”   “没错!”徐渭摩拳擦掌道:“那帮西洋蛮夷人傻钱多,还不被行之耍得团团转!”   兄弟们你一言我一语,畅想着美好的未来。   可唐毅的脸上,却没有那么多喜色,他推说路途疲惫,在大家不解的眼神中,回到了自己的书房。   到了书房,唐毅一屁股坐在了椅子上,一双明亮的眸子闪动着光彩。   要说起来,老爹出任浙江巡抚,虽然有揠苗助长的嫌疑,可是他们在东南的利益太大了,不得不让老爹走上高位,才能镇得住场面。   但是自从和嘉靖接触多了,唐毅对这条怪龙越发忌惮,他能对陆炳那么无情,就代表别人根本没有看在他的眼里。   唐毅自问,也只是一枚棋子,只是这枚棋子质地好,用着顺手,如此而已。   以往唐毅也打算拱老爹出任浙江巡抚,可是后来他改变了主意,父子在一省,一个管军,一个管钱,太招眼,太惹人嫉妒了。唐毅宁可运作老爹去福建,或者广东。自己一个人去浙江,凭着他积累的人脉,和手上的势力,或许会有麻烦,但是他总有信心战胜困难的。   不过如今老爹升任浙江巡抚,看起来开海的事情一马平川,再无障碍,可真的会如此吗?   严党怎么看,内廷怎么看,嘉靖又怎么看,甚至徐阶会不会有想法……   虽然进入官场时间不长,但是架不住唐毅勤奋好学,天天琢磨啊,从严阁老历次成功颠倒黑白,陷害忠良,唐毅得到了一个最深刻的体会,只有走到嘉靖的前头才能活下来,被嘉靖甩下来,就是死路一条。   福和祸从来都是连着的,当各种事情都顺遂的时候,就越要防止摔跟头。   唐毅正在权衡接下来的事情,外面家丁跑了进来,黄锦冒着小雨来传旨,让唐毅即刻进宫。   没别的说的,唐毅忙跟着黄锦向西苑赶去。   在路上唐毅就不由得问道:“黄公公,陛下这段时间怎么说我?”   黄锦眉开眼笑,“还能怎么说,唐大人能干呗!皇爷真是高兴得很,一个月十万两银子,一年上百万的收入,宫里面一下子就宽裕了。外面的人都以为宫里有金山银山花不完,其实满不是那么回事,我们这些人的难只有自己知道……”   “行行行!”唐毅连忙摆手:“我可不是听你诉苦的,我是问就没有什么不好的话?”   “坏话啊?”   黄锦心说你别是让雨水给浇糊涂了吧,人家都怕好话不够说,你倒是好,想要挨骂不是?   黄锦没好气说道:“没人骂你,不过赵文华倒是挨骂了?”   “哦,怎么回事?”唐毅来了兴趣。   “还能是怎么回事,那个蠢材前些日子给皇爷献了一些丹药,皇爷吃着不错,昨天又管他讨要,他竟然说没了!”   黄锦咬牙切齿,“你说这样的人可恶不可恶,我看他啊,吏部天官当不了多久,有人私下里说,不少御史都憋着要弹劾赵文华,严阁老的第一干将算是要倒霉了!”   黄锦幸灾乐祸地说着,却没有注意到,唐毅脸上的忧虑之色。   很快到了西苑,唐毅轻车熟路到了万寿宫,参见嘉靖之后,嘉靖眉开眼笑,毫不吝啬赞赏,“你好,你很好!没有辜负朕的希望。对了,黄锦去给唐毅搬个墩子。”   “是。”   唐毅谢恩之后,勉强坐了下来,不过只敢搭三分之一的屁股,两只手按在大腿上,那滋味比起扎马步还要命呢!   嘉靖又说道:“阴雨天容易伤身,再给来一碗姜汤!”   小太监急忙把姜汤给送了过来,热乎乎的大碗捧在手里,唐毅脑筋可就高速转了起来。他和陆炳呆了几个月,两个人经常切磋对付嘉靖的经验,没办法谁让这是保命的护身符呢!陆炳几十年的经验总结,不怕嘉靖骂,就怕嘉靖捧,他对你越好,你就越要小心提防,道君皇帝翻脸无情简直比喝凉水还容易。   唐毅眼睛眨了眨,突然捧起大碗,咕嘟咕嘟地喝了个干净,擦了擦嘴巴,随口说道:“再来一碗!”   看似放肆的举动,反倒惹得嘉靖哈哈大笑。   “你要是愿意喝,别说一碗,就是一锅都成!”   唐毅忙笑道:“也不知怎么,姜汤经常喝,唯独陛下御赐的滋味不同,暖呼呼的,都热到了心坎里。浑身上下满是劲儿,忙活了这么多日子,一点也不累了。”   唐毅一脸憨厚,说出来的话让人不由不信。   嘉靖也猛地想起来,这小子为了自己忙活了一个夏天,才把开海的事情办好,的确是劳苦功高,不比寻常,嘉靖脸色柔和了许多。   “唐毅,你办事朕很满意,朕准备任命你为宁波知府兼任市舶司提举,替朕把东南开海的事情也一并做好了,如何?” 第380章 摘桃子   嘉靖笑眯眯的,比起往常都要和气三分,说话声音更仿佛是邻居的大叔,舍不得粗声大气,生怕吓到了小孩子。   可是他不知道,越是如此,唐毅就越害怕,小心脏扑通扑通的跳个不停。   开玩笑严嵩当了那么多年三孙子,都捞不着这个待遇,凭什么给你?   再说了,嘉靖要想给,直接封官就是了,还问自己干嘛,分明就是不想给吗!还装什么大方,虚伪的嘉靖!鄙视之!   眼前绝对是个坑,但是怎么避过去,才能不引起嘉靖的怀疑,这可需要功力了!   唐毅笑着一拍胸膛,“陛下,臣在天津几个月,治理地方颇有些心得,虽然年纪还不大,但是只问当一个知府是没问题的,至于市舶司吗,臣在港口设计的税卡以及交易大厅,都运作良好,市舶司都能借鉴过去,您赏赐的官职,臣接了!”   历来赐官,别管真假,都要推辞几句,哪有唐毅这么直接答应的,还把自己给吹嘘了一番,嘉靖也笑了。   “你小子不用打马虎眼,当朕听不出来?你只说接知府和市舶司提举,可没有说是宁波知府,是不是你不打算在宁波开海?”   唐毅嘿嘿一笑,“什么都瞒不过陛下的法眼,臣有时候就在想,您怎么什么都知道啊?”   高处不胜寒,嘉靖修道修得久了,臣子们对他都是小心翼翼,高山仰止,冷不丁冒出唐毅这么个胆大包天的东西,嘉靖还真另眼相看,不但没对他的放肆生气,反而笑道:“九洲万方,亿兆黎庶,朕当何等临渊履薄,夙兴夜寐啊!”嘉靖一脸我的苦楚你不懂得装蒜德行,唐毅不暗自腹诽,“你要是不愿意当,让出来,何必无病呻吟!”   唐毅默不作声,嘉靖叹道:“市舶司原有三处,宁波、泉州和广州,按照地理位置,宁波最有优势,江浙的丝绸细布离着最近,他们都建议朕在宁波开海,你以为如何?”   “启奏陛下,臣也以为宁波是极好的选择,其实要单纯考虑经济效率,杭州和松江要比宁波还好!只是东南眼下的状况,不适合在这些地方开海。”   嘉靖皱着眉头,“你是说倭寇吗?”   “有倭寇的因素。”唐毅略微沉吟说道:“陛下,虽然有些反对开海的意见臣不赞同,但是有一点他们说的是对的,开海之后,西洋的庞大需求必然造成东南大量种植棉花和桑树,肯定要占用农田,影响粮食产量。”   唐毅憨笑道:“臣不是自打嘴巴,事缓则圆,每年的贸易量先控制住,给商人和百姓一个适应的过程,也给朝廷一个准备的时间。毕竟种棉花种桑树比种粮食赚的钱多,缺粮食可以从外省调拨,或者去海外购买,但是,必须要把分寸控制好,一年缺口三五十万石,还有办法可想,如果一年的缺口就几百万石,肯定要出乱子。为了控制贸易量,也为了防止倭寇趁机兴风作浪,臣以为把市舶司先放在泉州比较好。观察结果,可以随时增开市舶司,这样朝廷也能做到收放自如,稳妥可靠了许多!”   说谎话最高明的境界,就是连自己都信了。   其实唐毅这套说辞根本就是欺人之谈,担心挤占粮食用地,直接规定贸易额就可以了,担心倭寇,就多准备人马,总而言之,方法绝对比问题多。根本不用舍近求远,把市舶司弄到泉州。   谁让嘉靖有疑心呢,唐毅也不得不随之起舞。   还真别说,唐毅这番话又在嘉靖的心里激荡起涟漪。   在廷推唐慎担任浙江巡抚的时候,嘉靖还没有什么感觉,可是当六七个人的名单送上来,只有唐慎一个通过,嘉靖就犯了嘀咕。   名单中,有好几位都是熬了十几年二十几年的干吏,唐慎和他们唯一能比较的就是功劳,其他的全都不值一提。   偏偏唐慎又能轻松碾压这些人,不得不让嘉靖多想,这么一想可不要紧,他发现唐毅在东南已经有了颇为强大的人脉,文有兵部尚书唐顺之,武有大将卢镗,戚继光,士绅大户里面有太仓王家,有华亭徐家……   如果再让唐毅去浙江开海,凭着他能折腾的本事,还不把胡宗宪给架空了,浙江就成了他们唐家父子的天下,俨然间海外天子,嘉靖岂能容忍!   不过话又说回来,嘉靖对唐慎和唐毅爷俩还有些不同,这对父子一直替自己出生入死,风里来雨里去,办成了那么多事,怎么也要给人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   这才有了这场奏对。   如果唐毅欣然接受,嘉靖也未必出尔反尔,不过他的手段可就来了,一定会给老唐和小唐按上链子,套上枷锁,甚至必要的时候,就像对付张经那样,直接给拿下。   可出乎嘉靖的预料,唐毅既没有拒绝,也没有同意,反而提出了在泉州开海。   从他的话中,嘉靖没读到任何自私自利的想法,有的只是老成谋国,有的只是赤子之心。   或者说,唐毅这小子还不大懂得结党营私,他一心就是给自己办事,就是忠于大明皇帝!没有任何私心杂念。   嘉靖想到这里,甚至有那么一丢丢儿的愧疚,多好的娃啊,疑心他做什么?   嘉靖的愧疚来得快去得也快,在他看来,破格提拔唐毅和他爹,已经是天大的君恩,他们无论做什么,都是应该的,哪怕没了命,那也是荣幸!不用怀疑,嘉靖就是这么自恋!   “唐毅,朕就听你的意见,回去好好写一份市舶司的规划上来,通过了朕就让你南下,通不过就留在翰林院吧!”   又是恩威并施的那一套,唐毅诚惶诚恐,给嘉靖磕头之后,才出了西苑,回到家中,已经到了掌灯时分,外面的雨停了,阵阵寒风吹来,唐毅打了一个喷嚏。   “娘的,看来要添衣服了!”   匆匆回到府中,唐毅让人准备了一大碗姜汤,不同于皇宫的做法,唐家的姜汤还添了蜂蜜,枸杞,贝母,黄连,既能预防,又能治病。苦涩和甜腻之中,夹杂着百花蜜的芳香。   “论起吃啊,朱厚熜你还是比不上我的!”   唐毅就仿佛阿Q附体,傻笑了几声,找到了平衡。   他不敢怠慢,如今已经九月份了,帆船必须借助季风,要冬天从大明出发,赶到了印度等地之后,再借助夏季风回来。   也就是说,最迟明年一二月份就必须出发,否则就要耽搁一年的时间,实际上唐毅选择在泉州开海,还有一项好处,那就是眼下的泉州知府是杨继盛,没别的说的,他们之间关系够铁,而且杨继盛又是一个干吏,在唐毅打算选择泉州的时候,就给杨继盛写了一封长信,又派遣吴天成拿着信南下,立即去泉州筹备,把前面的工作准备好。不然就算唐毅是个神仙,到了两眼一抹黑的地方,也别想一两个月就理出头绪来。   就算有杨继盛这么一个帮手,唐毅也不敢怠慢,他赶快撰写计划,前面是针对天津的经验总结,后面则是对泉州开海的规划设计。   为了这篇文章,唐毅可谓是废寝忘食,一连五天,除了上厕所,连书房都没出,总算写的差不多了。   中午时分,写好了最后一个字,唐毅对着小丫鬟说道:“我去花厅吃饭了,不用送过来。”   弄了点清水,洗洗脸,唐毅就兴冲冲到了花厅,徐渭,王世贞,王世懋三个人都在座。   “怎么没看到诸大授和陶大临啊,他们跑哪去了?”   徐渭笑道:“还能跑哪去,在翰林院写青词呗。”   “你不用写啊?”唐毅不解道。   徐渭小脸发苦,随即笑道:“也要写,不过你怎么不看看哥哥是什么人,区区青词,挥笔而就,容易得很!”   徐渭吊儿郎当的德行,让唐毅抓狂,“我说文长兄,你长点脑子好不?青词是孝敬陛下的,马虎不得,你是文采不错,可是袁炜、严讷、李春芳、陈谨、曹大章,这些人能比你差多少!他们都把写青词当成往上爬的终南捷径,你偏偏漫不经心,让人怎么说你好!”   还真别说,一物降一物,徐渭就怕唐毅,他笑嘻嘻说道:“成了,哥哥改了还不行,不过我的还是小事情,你那边可出了大事了!”   “什么意思?”唐毅惊问道。   王世贞放下筷子,叹道:“行之,本来想等着你吃完再说的。”   唐毅苦笑着把碗筷一推,“这么说我还能吃得下去吗,先说了吧!”   “好。”王世贞顿了顿,说道:“刚刚吏部下了旨意,让唐汝楫出任天津知府。”   天津是唐毅打出来的江山,无论如何,选谁当继任者,也该问问唐毅,本来唐毅属意的人选有两个,一个是表哥王世贞,一个是曹大章,这两位都能无条件执行唐毅的命令,他在天津的规范也能很好落实下去,可是偏偏换了一个严党的唐汝楫,这不是摆明了摘桃子,占便宜吗!   换成谁心里都不会好受,大家见唐毅脸色怪异,只当他动了怒,王世懋可怜兮兮说道:“行之,你别生气啊,还有更糟糕的呢!”   唐毅愣了一下,问道:“什么事?”   轮到徐渭说道:“我听宫里传出消息,说是赵文华懈怠轻浮,难以承担天官之责,陛下要罢免他。”   唐毅并不意外,随口道:“这不是好事吗?”   “唉,还不都是老严嵩,他向陛下建议,说赵文华的确不适合担任吏部尚书,故此推荐他再度南下督师。”徐渭两手一摊,“行之,赵文华这块狗皮膏药可跟上你了!” 第381章 花样作死第一人   什么叫天家无情,唐毅算是彻底领教了,天津开海是他一手促成的,从一无所有,到如今的金鸡母,结果嘉靖一句话,就给拿走了。   至于把赵文华拿下,唐毅倒是挺高兴的,可问题是不能派到东南啊!赵文华那家伙有多贪,要是再让他南下,成了跗骨之蛆,甩也甩不掉,不光自己倒霉,就连胡宗宪也未必吃得消。   不论是开海,还是抗倭,有这位掺和,保证好不了。   唐毅这下子可发了愁,抱着脑袋,一声不吭。王世贞和徐渭也面面相觑,对着满桌子的酒菜,谁也吃不下。   不光替唐毅鸣不平,也替东南和天津的百姓担忧。   徐渭就怒道:“陛下真是糊涂透了!”   “慎言!”王世贞沉着脸道。   “哼,能做还不能说啊!”徐渭怒道:“有本事就把我抓到御前,我非要和他理论不可!天津是行之一手弄出来的,一个月十几万两银子,凭什么给姓唐的——呸,我说的是唐汝楫啊!”徐渭又骂道:“那家伙算个什么东西,不就是靠着严党混来的状元,充什么大个儿的,就凭他也配当天津知府,真是瞎了眼了!”   “等等!”   唐毅突然想起一事,他急忙拦住了徐渭,“文长兄,你说天津知府给了谁?”   “唐汝楫啊,就是那个唐小渔,没有什么本事,就靠着和严党关系密切,通关节,寻门路,愣是混上了状元,真是士林的耻辱……”   徐渭越骂越生气,可是唐毅的脸上却渐渐露出了笑容,他猛地想起了多年前的一桩玩笑,事到如今,竟然无心插柳,变成了最好的一步棋!   唐毅是真想大笑三声,高兴之下,连带食欲都回来了,他抓起筷子,夹了一个蟹粉狮子头。   “快吃吧,凉了味道就差了!”   徐渭和王世贞他们眼珠子都差点掉下来,“我说,行之,我们都替你难受,吃不下去,你倒是心情不错啊!”   “唉,天要下雨娘要嫁人,管不了的,我做人有两条原则,记住了,第一是不拿别人折磨自己,第二呢,是不拿自己折磨自己,放着这么好的菜不吃,不是和自己过不去吗!”说着唐毅又捅了一筷子鲤鱼,专门夹鱼背上的肉,别提多嫩了!   “你们怎么还不吃啊?”唐毅茫然问道。   徐渭拿起了筷子,撇了撇嘴,冷笑道:“你也别装蒜,我敢打赌,你一定是有坏主意了,不愿意说就算了,早晚有戏法变漏的时候!”   王家兄弟也连连点头,大家伙唏哩呼噜,把一桌子菜吃了个精光,唐毅伸着懒腰就回到了书房,拿起了自己的名帖,自言自语地笑道:“唐汝楫啊,唐汝楫,真没想到,还能有今天!”   “来人,拿着我的名帖,去拜访唐大人!”   正在说话之间,外面的家丁急匆匆赶来,对唐毅说道:“大人,有客来访。”唐毅接过了名帖,上面三个金灿灿的大字:唐汝楫!   “鼻子挺灵的,自己找上门了,让他进来吧。”   没有多大一会儿,一身便服的唐汝楫悄悄从外面走了进来,要说起来,自从上次见面,已经过去了三四年,唐汝楫变化不大,只是更加清瘦了,反倒是唐毅,从少年变成了小青年,身量也高了,五官也越发英俊,唯一不变的就是他的那份从容自信。   唐汝楫苦着脸,躬身施礼,“在下,见过唐大人!”   “哈哈哈,你是唐大人,我也是唐大人,咱们两个到底谁大啊?”   “当然是你大!”唐汝楫毫不怠慢,他的脸色凄苦,说道:“当年都怪我轻狂浮躁,多有冒犯,念在我也受了这么多年苦头的份上,您就网开一面,饶了我吧!”   唐毅想起自己当初逼着他签了三万两的欠条,还让他一年还一千两,从唐汝楫的身形来看,这几年他的确过得不咋样。   唐毅呵呵一笑,“唐汝楫,当初也是一个玩笑,时过境迁,咱们同殿称臣,我可以很大方地把债给你免了。”   唐汝楫眼前冒光,说起来这些年沉重的债务简直压得他都抬不起头,要不是家里头还有补贴,他非得要饭不可!   “多谢唐大人,多谢宽宏大量!”   “慢着!”唐毅冷冷说道:“过去的事情可以揭过去,可眼下的事情怎么算?”   一句话戳到了唐汝楫的痛脚,他小脸缩成了一团,连连躬身施礼。   “请唐大人相信在下,我是真不想当天津知府,都是严世藩策划的,他说您这边最有可能接替天津知府的就是王世贞。我比王世贞晚了一科,但是我毕竟小小的是个状元,当然和您的六元没法比,都是他逼着我接天津的。”   唐毅迟疑了一下,问道:“你说的是真话?”   “当然,有一句假的,天打五雷轰!”   “不用发誓了,事到如今,我问你到了天津准备怎么干?”   说实话,唐汝楫被唐毅给收拾怕了,别人都争相拜会唐毅,他躲得远远的,生怕唐毅翻出旧账,把他给办了。   按理说接替天津知府,是摘唐毅的桃子,肯定会惹来他的不快,唐汝楫第一个念头就是躲得越远越好。   但是转念又一想,没准这是摆脱噩梦的好机会,他才仗着胆子找来了。   “我?唐大人要我怎么干,我就怎么干!”唐汝楫咬着牙说道。   唐毅轻笑了一声,“要是我的意思和严世藩的意思不一样,你该听谁的?”   “这个……”唐汝楫嘴角立刻就抽抽了。   “唐大人,我自然愿意听你的,可是严世藩那家伙势力太大,我不敢得罪啊!”唐汝楫为难地说道。   对这个答案,唐毅还算满意,笑道:“我也不是强人所难的人,你去天津,最好是萧规曹随,老实办事。严世藩要有什么打算,无关痛痒的就答应了,但是要想动我留下了的规矩,就绝对不能答应!你要是顶不住,就立刻给我送信,告诉陆太保和成国公也行!”   听唐毅的话,唐汝楫两眼发亮,别提多美了!   这是什么意思,是承认了自己的地位啊!   唐汝楫激动之下,连连作揖。   “一定照办!”   唐毅呵呵一笑,“咱们也算是不打不相识,以前的事情揭过去,你只有在天津好好干,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我担保你能顶得上十个清知府!”   十个,那就是一百万啊!   唐汝楫只觉得自己好像被天大的馅饼砸中了,眼前都是小星星。不停地搓着手,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唐大人放心,小的日后一定听从您的指令,让我打狗我不赶鸡,让我往东我不往西……对了,那笔债我还要不要继续还了?”唐汝楫把心提到了嗓子眼,他其实想问的是当初的罪证还在不在。   唐毅轻笑了一声,“咱们做事先小人后君子,一年为限,只要你在天津做得好,当年的口供证物自然都会交给你。”   唐汝楫如同小鸡啄米,连忙点头,他有心告辞,可是转念一想,唐毅这么好说话,还送给他一场天大的富贵,他反倒不好意思了。   走到了门口,又转身回来,试探着问道:“唐大人,你现在不好过吧?”   唐毅没有隐瞒,苦笑道:“你背过债,派赵文华督军,等于多了一个太上皇,多了一张欠条,你说能好过吗?”   唐汝楫苦着脸,随着唐毅叹道:“说实话啊,赵文华那家伙真不是东西,贪得都没边儿了!就拿前几天来说吧,他的府邸修建好了正房,邀请百官去道贺,我拿了二十两金子,还送了一幅字画,他连看都没看,就扔给了一个侍女,还说什么这点钱,连养个鹰都不够,就打发下人吧!您说说,这叫人话吗!”   唐毅突然眼前一亮,以唐汝楫和严党的关系,一定清楚赵文华的底细。嘉靖是个多拧巴的人,如果明着上书据理力争,把赵文华的提督给废了,嘉靖肯定不答应,相反还会疑心你的用意。   不过要是赵文华自己出了问题,那可就不关他的事了……   唐毅渐渐地露出了一丝笑容,随口问道:“赵文华的府邸一定很阔气吧?”   “那还用说,修了一年多,用的都是最好的料,合抱粗细的金丝楠大柱,啧啧,比起宫里还好呢!装饰非金即银,家具一水的紫檀黄花梨,还弄了好些名人字画,张张价值连城。”唐汝楫叹口气,“要是太祖爷在的时候,赵文华这样的家伙一万张人皮都不够剥的,可惜啊,咱们的陛下从来都不把臣子贪污当回事!”   唐汝楫絮叨叨说着,唐毅突然一笑:“这话是严世藩说的?”   唐汝楫下意识点点头,“没错,他喝多的时候就吹嘘,说什么他把朱厚熜都看透了,谁也别想搬到他们父子,动他们就是动陛下。”   “哼,真够自大的!”   唐毅呵呵笑道:“贪墨或许没事,但是要看贪墨的什么!唐大人,陪着我去赵文华的府邸看看吧!”   说着,唐毅让手下人准备马车,他特别要了一驾平常不用的黑色马车,和唐汝楫两个坐在里面,一溜烟到了赵文华的府邸外面,绕了一圈下来,唐毅只剩下目瞪口呆。   他不是惊讶赵文华的府邸多么奢华,而是惊讶这位有多愚蠢!   嘉靖的玉熙宫还没修好呢,你丫的在皇宫对面修建比玉熙宫还奢华的府邸,这要是登高一望,让嘉靖看到,还不把你千刀万剐了啊!   被你搬到的李默出了一道作死的策论,结果你在天子对门盖豪宅,比李默还作死,简直就是花式作死大赛的第一人! 第382章 一飞冲天   从赵文华的府邸回来,唐毅坐在马车上,沉默不语,一直在思索着如何发动致命一击。坐在旁边的唐汝楫不停偷看唐毅,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小渔兄,你不会想给赵文华通风报信吧?”   唐汝楫吓得连忙摆手,“唐大人,可莫要害我!从几年前在下就知道唐大人手段非常,赵文华张狂嚣张,肯定不是你的对手。”   “呵呵,别捧我,赵文华背后有严党撑腰,大小俩丞相,那可不好对付啊!”   唐汝楫依旧摇头,“唐大人,不知道你想不想听听在下的肺腑之言。”   “讲吧!”唐毅笑道。   唐汝楫神情凝重,咬了咬牙,攒了半天的勇气,弄得唐毅都不耐烦了。他才说道:“说真的,在下觉得严党早晚要完!”   唐毅瞳孔一缩,他当然知道严党不会长久,可是唐汝楫这家伙和自己交浅言深,他说这些干什么?   见唐毅怀疑,唐汝楫感叹着说道:“唐大人,在下这次来找你,一来是想请教天津的事情,二来也想和您讨个主意。”   唐毅没说话,只是示意他讲下去。   “是这样的,前不久宫里传出消息,说要给裕王和景王增加侍讲师父,开张圣听。”唐汝楫压低声音,神秘兮兮说道:“严世藩已经安排我去裕王府!”   朱元璋的时候,曾经设立太子三师三少,太子宾客,用来辅佐太子,谨护翼之,很快就给撤消了,所谓的太子三师三少,都成了虚衔,用来给大学士,尚书,总督一类加官用的。   至于太子的老师,另外从翰林中选择人品学问俱佳的教导辅佐。   如今并没有册立太子,裕王和景王两个都有希望,如果成为了他们的老师,有朝一日,潜龙飞天,这些师父一跃成为帝师,贵不可言。同样的,如果押错了宝,没准一辈子的功名就完了,还会招来杀身之祸!   唐汝楫骤然提起此事,唐毅不由得不惊讶。   “裕王?”   唐毅就是一愣,不解道:“他不是和景王的老师袁炜不错嘛?怎么要派你到裕王府?”   “两头下注呗!”唐汝楫苦笑一声,“其实何止严阁老,徐阁老不也是如此,听说他让李春芳,张春和胡正蒙去裕王府,而让陈谨和曹大章去景王府。”   唐毅这些日子都在天津忙活,回来又急匆匆见了嘉靖,剩下的时间就在写方案,对于王府招师的事情他还不清楚。   说起来此事也怪唐毅,他上奏弹劾了严世藩,这才让嘉靖猛然惊醒,原来他的两个娃那么可怜,尤其是裕王,都揭不开锅了。   嘉靖毕竟上了年纪,也担心百年之后,后继无人,故此提议给两个王爷增加老师。   裕王这边原有两位师傅,一个是高拱,一个是陈以勤,而景王这边也有两个老师,只是其中一个身体不好辞官回家了,就剩下一个袁炜,如今袁炜又升任礼部右侍郎,王府一下子空了,增加师父也有应有之义。   徐阶这边,安排他的三个学生,李春芳,张春,胡正蒙去裕王府,另外两个学生陈谨和曹大章去景王府,至于那位宝贝疙瘩儿一般的张居正,老徐还舍不得派出来押宝。   而严阁老呢,他同样选了三个自己一边的翰林进入景王府,另外又派遣唐汝楫进入裕王府。   如此一来,两个王府的老师一下子就到了六个人之多,裕王府由高拱领班,陈以勤,李春芳,张春,胡正蒙,唐汝楫。   而景王府一边,则是袁炜,陈谨,曹大章等人。从势力来看,双方几乎是势均力敌,隐隐然,景王府还稍微占些优势,毕竟袁炜的官职最高,但是裕王府这边除了两个状元之外,都是清流,战力强悍,不容小觑。   不经意之间,唐毅竟然促成了裕王党和景王党浮出水面,摆开车马炮,要来一场夺嫡大戏。   唐毅向来对嘉靖的用心充满了最恶意的揣测,没准这位就是嫌朝廷不够热闹,又在煽风点火,光是严党独大也不好,把两个儿子也拉出来遛一遛,朝堂上越是斗争激烈,越是犬牙交错,他就越能安安稳稳修行无情大道!   唐汝楫的心思没放在嘉靖身上,而是愁眉泪眼说道:“唐大人,外人都把我视作严党,裕王的几个师傅也不待见我,偏偏看到严阁老和小阁老布局下一代人,我这心里头发慌啊!”   唐毅哂笑道:“你有什么慌得,当着裕王的老师,和严党关系密切,正好两头下注,里外通吃。”   “哎呦喂,我要是有那个本事,还至于被你欺负……”唐汝楫说到了一半,赶快闭紧了嘴巴。   唐毅轻轻一笑:“小渔兄,你是不是担心严阁老年纪太大了,他现在布局下一代人已经晚了?”   唐汝楫连忙点头,好像小鸡啄米,“唐大人一阵见血啊!严阁老这边是父子同心,所向睥睨,但严阁老昏聩老朽,离不开英明决断的儿子,而小阁老并非科甲正途,也必须借助老父的名头,可以后的事情谁说得准啊,严阁老都快八十了,他还能不能撑得住?”   唐毅总算明白了唐汝楫的如意算盘,敢情这位觉得严党这艘大船不靠谱,想要换个码头。偏偏裕王的师傅们不待见他,就找到了自己。不知不觉间,唐毅也成了一支潜力股,虽然他年纪轻轻,但胜在圣眷正隆,而且主导开海,手上资源丰厚,爬上高位,指日可待!   再有唐毅的老爹是徐阁老最出色的学生,搭上了唐毅的线,也就能扯上徐阁老,为自己多留一条后路。   当然,这只是唐汝楫的如意算盘,唐毅可没有把自己看成今日的储相,未来的宰辅,不过并不妨碍他收下唐汝楫这个状元小弟!   “呵呵,小渔兄,要我说你倒是不用担心,裕王的那几位师父虽然都是清流,但是他们也不能不食人间烟火,你如果当上了天津知府,多多给裕王一些便利,日久见人心,早晚能把心焐热的。至于严阁老那边,你也逢迎着,不要闹翻了。”   “明白!”唐汝楫急忙点头,可他转念一想,这话和没说有啥区别,“唐大人,我就怕两头讨好两头不得好,到了关键时刻,我该怎么选啊?您可是陛下最钟爱的臣子,有什么风声没有?”   风声?   嘉靖疯了也不会和我说这种事情啊!   唐毅眼珠转了转,突然笑道:“小渔兄,废长立幼,是古往今来的大忌,势必引起士林反弹。试问咱们陛下还能承受一次漫长的大礼议吗?”唐毅满脸高深莫测的笑容,低声说道:“小渔兄,你去告诉高拱,争是不争,不争是争。记住这八个字,就能保裕王的平安!”   唐汝楫仔细念叨了几遍,用力点头,“我明白了!”   ……   打发走了唐汝楫,唐毅就把自己关在了书房里,他已经找到了赵文华的死穴,可是如何点这个穴,那可就难了。   毕竟赵文华已经是东南提督,不日就要南下督军,自己也要南下开海,这时候上书弹劾赵文华,严党保证会推到党争上面,好不容易打消了嘉靖的疑心,又会冒了出来。是万万不能做的。   最好的办法就是让嘉靖能亲眼看到赵文华的府邸,那样的话,赵文华就死路一条了。   问题是嘉靖是个标准的宅男,天天躲在宫里修醮炼丹,现在又是深秋十分,更是不会轻易出来。   再有了,也不知道嘉靖有没有老花眼,万一他登高了,却看不到,岂不是空欢喜一场!   唐毅在屋子里来回乱转,急得脑门都冒了汗。   给他的时间可不多了,要是十天半个月拿不下赵文华,这位可就要祸害江南,给自己添乱找麻烦。   唐毅是思前想后,猛然间往窗外看去,突然一点红光晃晃悠悠向天空飞去,乍看仿佛是星斗一般,又大又亮,接着又是好几个升了起来,把黑洞洞的夜空变得丰富许多。   “原来是孔明灯啊!”   唐毅摇头叹息,突然他眼前一亮,激动的浑身发抖!   “哈哈哈,赵文华啊赵文华,这回你可是死定了,就算严阁老真是千年老妖,也别想保你龟儿子的狗命!”   唐毅越想越激动,他立刻派人去前门的一所宅子,这座宅子正是黄锦和外面联络的据点,只有最亲密的伙伴才知道。   家人去了之后,足足等到了半夜三更,才用马车运回来一批神秘的东西。谁都不准看,直接送到了唐毅的书房。   展开一看,里面是灰白色的布匹,比寻常的布匹厚了许多,织着山形纹,触手冰凉,正是石棉布,在古代还有个名字,叫火浣布!   这玩意正是制作热气球的关键,唐毅在进京之前就和黄锦提到过制造热气球,黄锦不负所托,找到了火浣布。可是接下来的事情出了点岔子,唐毅由于忙着科举,忙着开海,无暇顾及,而黄锦呢,天天伺候着嘉靖,时间也不多,他曾经按照唐毅的吩咐,制成了一个样品,也放上去一个小太监实验,结果到了半空遇到大风,球毁人亡,摔成了肉饼!   可把黄锦给吓坏了,这要是把嘉靖给摔了,他还不万剐凌迟啊,胆小的黄公公可不敢进行试验了。   “黄锦没有胆子,就让我来弄吧!”唐毅抓着火浣布,得意地笑道:“等我一飞冲天,你赵文华就该人头落地,那些被你害死的人也该告慰了!” 第383章 活神仙唐状元   热气球恐怕是最简单的飞行工具,不过做起来也不容易,球囊可以用丝绸制作,事实上大明朝的顶级丝绸一点不比后世差,足够结实致密,能够兜住升腾的热气。   至于火浣布,则是放在加热口,围一圈防止火焰烧到丝绸,燃烧器用精铁制成,燃料嘛,也难不住唐毅,虽然没有煤油,但是可以用鲸油代替。   剩下的就是吊篮,需要用藤条编织,轻便结实,而且能起到减震的作用。   不过凡事说起来容易,做起来了难,黄锦之所以失败,就是他忽略了很浅显的东西,比如吊篮外面要加配重的沙袋,而且加热装置要坚固可靠,防止倾泻,还有气囊要足够大提供充足的浮力。   唐毅差不多花了一夜的时间,把设计图纸弄好,立刻命人采购物资,寻找能工巧匠,快速赶制。   俗话说有钱能使鬼推磨,大把的银子撒下去,半天时间唐毅就把人员找起来,材料也备好了,紧张地制作工程就开始了,唐毅亲自监工,还通知了朱希忠,让他把所有工匠的都转到唐毅的名下,成为他的家仆。   虽然唐毅不喜欢这种买卖大活人,但是谁让热气球的技术重要呢,这也是目前为止,唐毅唯一能拿得出手的专利!   对这些工匠来说,给谁干活没有什么差别,而且唐毅对大家十分客气,吃得好,给得多,还有什么奢求呢!   工匠们卖力干活,进度很快,唐毅却背着手又转圈了,按理说别管多仔细,一个新东西出来,总会发生这样那样想象不到的危险。换成普通人,为了科学牺牲也就是了,问题是要坐热气球的可是大明的至尊,嘉靖皇帝,要是他出了一点差错,那罪过可就大了!   该怎么办呢?   唐毅突然灵机一动,如果给热气球装上几根长长的绳子,系在地面上,就像是风筝一样,如此一来,就不怕飘走出什么差错了。   对于嘉靖来说,能到几十丈的高空,俯视京城,那也是前所未有的体验,他还有什么奢求呢。   就这样,唐毅精心给嘉靖筹备这份大礼,他不知道的是,严党已经对他亮剑了!   ……   严世藩暴跳如雷,赤着脚,把屋子里能砸的东西都砸了一个遍。   他本以为把唐慎推到了浙江巡抚的位置,肯定能引起嘉靖的猜忌,顺道东南开海的美差就落到了他的手里,为此他甚至不惜牺牲赵文华这个吏部天官。   只是出乎他的预料,唐毅这家伙也不知是真的察觉了,还是傻得可爱,居然提议主张把市舶司放在泉州,这下可倒好,嘉靖对他的信任一下子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   唐毅接掌泉州知府,主持市舶司开海,已经成了必然。   虽然赵文华还有提督东南的职务,名义上是唐毅的上司,可是没有了嘉靖的旨意,赵文华就等于废了一半武功,想要和唐毅,还有唐毅身后的那些人斗,真没有多少胜算。更别说把市舶司抢到手里了。   仔细一盘算,他非但没捞到便宜,还损失了一个吏部尚书,只换来一个东南提督,得失不言自明。   更要命的是吏部尚书出缺,徐阶是积极运作,想要把吏部抢到手里,严世藩哪能坐视人事大权旁落,他必须奋起反击。   好在严党爪牙众多,不至于大败亏输,但是严世藩对唐毅的忌惮越发深重。   如果真让这小子成功开海,势必在嘉靖的心中占据不可撼动的位置,到了那时候,严党的祖坟就被他给刨了一半,你说严世藩怎能不气!   可是气归气,想要动唐毅可没有那么容易,没有合适的罪名,只会被他弄得灰头土脸,白白丢分,一点用处都没有。   严世藩正在书房里来回乱转,突然有人叩门,探进来一张笑脸。   “哎呦,小阁老,您这是干什么啊,多好的东西都给砸了?”   严世藩把眉头一挑,怒骂道:“什么小阁老,我大明朝有小阁老这个官职吗?”   来人嘻嘻笑道:“小阁老,您就不要生气了,我这有一个好消息要告诉东楼公,你听了,保证心花怒放。”   严世藩深深吸了口气,“还不滚进来。”   “是。”   来人小心翼翼,躲开了满地的碎片,到了严世藩耳边,低声说了两句,严世藩的顿时好像打了鸡血,浑身激动,最后更是仰天大笑。   “好啊,我就说吗,唐毅那个小兔崽子怎么能把开海的事情办得那么好,敢情另有玄机啊!”严世藩咬牙切齿,却还有一丝疑问。   “万寀,你说的可当真?要知道这里面还牵涉着他呢!”严世藩伸出了大拇指和小拇指,比划了一个“六”,他说的人正是锦衣卫大都督陆炳。   “呵呵,正是涉及到了这位,小的才不敢胡说呢,您还知道所谓天津兵变吧?其实满不是那么回事,是闻香教的人跟陆炳捣乱,陆炳摆不平他们,就把唐毅找了过去。唐毅到了天津,倒是大把撒银子,而且他还把闻香教的教主王森给抓到了。后来他又偷偷把王森给放了,在天津码头做工的人当中,多一半都是闻香教众,唐毅和闻香教勾结,是跑不了的!”   “嗯!”   严世藩用力点头,“真是太好了,勾结妖人,欺瞒圣上,光是这两条,就足够要了他的脑袋!对了,不只是他,还有陆炳,还有那个王忬,老子要把他们一勺烩了!”   严世藩抓着万寀的胸口,恶狠狠说道:“你只要把事情办成了,大理寺卿就是你的,日后六部也有你一份!”   “遵命,您瞧好吧!”   万寀平时和严党来往并不密切,而且官声还不错,历来被视作中立派官员,只是画皮终有揭开的时候,为了对付唐毅,他摘下了面具,发起了凶猛的攻势。   连夜万寀就精心炮制了一篇弹劾的奏疏。   他给唐毅列了三大罪名,第一说他私自调动马芳所部人马;第二条,说唐毅私放闻香教匪首王森;第三是纵容闻香教,把持天津,名为开海成功,实则遗患无穷,祸害社稷,威胁京师。   这三条罪名,一条比一条狠,文臣和边将结交,代表你有不臣之心,即便是强如首辅夏言,也承受不住,至于勾结教匪,那就更可怕了。   大明朝靠着明教起家,反过头对各种帮派教门,防备最严,从朱棣时期,就有著名的白莲教唐赛儿起义,此后历代白莲教作乱不断。唐毅身为翰林清流,和闻香教扯在一起,你想干什么?还不是要篡夺大明的江山。   至于第三条,更是戳了嘉靖的肺管子,唐毅成功开海,金银源源不断而来,嘉靖大加表扬,还着力提拔他。   可是,如果这银子不是唐毅挣来的,而是闻香教施舍的,嘉靖还有脸花吗?   再有,闻香教的人跑到天津当工人,天津和京师相距不到三百里,什么时候,闻香教一高兴,岂不是杀到了京城,把金銮殿给抢了!   这还了得?   严世藩看完之后,又给万寀润色了一番,然后趁着袁亨当值,给送了上去。严世藩也知道,黄锦和唐毅穿一条裤子,如果让黄锦知道了,没准就拿不下唐毅了。   果然,按照他的预料,这份奏疏送上去,嘉靖看过之后,几乎气昏过去。   他最信任,最赏识,最着力提拔的臣子,竟然如此猖狂大胆,视他嘉靖皇帝于无物,边将、文臣、教派,三方联手了!   什么叫天津开海,根本就是培植实力的遮羞布!   “好啊,真是好啊,竟然把朕也玩弄于股掌之中,真是厉害!”嘉靖扯着嗓子怒吼,“抓,赶快给朕把那个小畜生抓来!”   袁亨强压着欣喜,说道:“请皇爷放心,奴婢这就去抓人。”   点起了东厂的番子,袁亨急匆匆向着唐毅的府邸赶来。   此时的唐毅呢,正好将热气球制造完成,他琢磨着先弄到城外,实验成功之后,再送给嘉靖,在城中实验,毕竟太招眼了,引起麻烦就不好了。   洗干净了手上的污渍,换上了一身棉袍,泡了一壶茶,唐毅准备好好犒劳自己。   刚喝了没两口,突然门被撞开,一个人跌跌撞撞冲了进来。   “唐大人,你还有心思喝茶啊!脑袋要没了!”   唐毅急忙看去,来人正是唐汝楫。   “小渔兄,发生了什么事?”   唐汝楫气喘吁吁说道:“三句话两句话说不清,今天我去严府,正巧万寀和严世藩说弹劾你的事情,说你和闻香教有染!”唐汝楫痛惜地说道:“唐大人,你怎么能犯这种错误啊!一失足成千古恨,和那些妖人沾上边,还能有好下场吗?我劝你赶快逃走吧,我也不能多留,告辞。”   唐汝楫慌里慌张往外面跑,唐毅一把拦住了他。   “小渔兄,你能来告诉我这个消息,唐毅永远都念着你的人情,不过你放心,他们动不了我。走,跟我去后面看一个好玩意!”   唐汝楫将信将疑,唐毅拉着他的胳膊,不由分说,奔着后院跑去……   “冲,给咱家冲进去!”   东厂的番子如狼似虎,撞开了唐府的大门,袁亨一马当先,冲进了大厅,令人惊讶的是府里一个人都没有。   “搜,给咱家仔细搜。”袁亨声嘶力竭地吼道,突然他觉得随从来的番子都扬起了头,呆呆看着天空,袁亨鼻子都气歪了。   “让你们抓人不知道啊!”   正在袁亨叫嚷的时候,就听到天空出来一个缥缈的声音,“袁公公,本神在此,还不下跪!!!” 第384章 嘉靖的飞天梦   锦衣卫如果是地狱,那么东厂就是炼狱,当袁亨带着番子出动,简直就是阎王爷发了催命书,谁也别想翻身。   就算你没罪,进了东厂也会问出你一大堆罪过来。   强如李默,也稀里糊涂死在了诏狱,更别说小小的唐侍读,在唐汝楫的眼睛里,唐毅已经是死人一枚,再也逃出生天的希望。   那他为何要来报信呢?   唐汝楫这家伙人品不咋样,能力也咋样,文采也不算出众,他唯一厉害的就是嗅觉,鼻子特灵!   他琢磨着就算唐毅倒了,死了,他还有爹爹,还有老师,这些人也不会善罢甘休,自己有把柄攥在唐毅的手里,要是到时候抖落出来,他岂不是要跟着陪葬!   所以想来想去,他甘冒奇险,前来通知唐毅,结下一个善缘,那意思就是哥们,你到了阴曹地府,想要拉垫背的,你找别人去,放过我唐小渔!   哪知道没参加上唐毅的葬礼,反倒看到了这位飞升九天了。   唐毅长身玉立,站在吊篮上面,微风吹着,衣带飘摇,宛如神仙。   硕大的圆球鼓起来,足有七八丈方圆,硕大无朋,宛如一只鲲鹏巨鸟,向着空中缓缓升起,越来越高,从几丈,升到了几十丈。   唐毅站在吊篮上面,满脸含笑,还伸出手不停挥舞,好似天神在俯视自己的子民,这时候袁亨正带着番子冲进来,有人觉得天怎么这么黑,他们猛地抬头,突然看到了热气球,硕大浑圆,上面花花绿绿的色彩,在下面还有一颗突突冒火的眼珠子——加热器,再往下面,是个吊篮,往吊篮上看去,一瞬间大家都长大了嘴巴,眼睛碎了一地。   那是人啊!   那真是个人啊!   他怎么跑到天上去了?   那个大圆球是什么玩意?   莫非是什么上古的异兽,大家伙全都傻愣愣瞪大了眼睛。   就在这时候,唐毅探出头,冲着袁亨大喊了一声,让他下跪。没等袁亨跪下,其他人全都扑通扑通跪倒了,还有直接趴下的,在地上不停哆嗦,别提多狼狈了。   袁亨也吓了一跳,他猛地抬头看去,好家伙,就像是一块硕大的云团遮在头顶,连太阳都给遮住了。   袁亨也是读过书的,他不由得想起了逍遥游,眼前的巨物莫非就是鲲鹏?他痴痴念道:“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   庄子所说,不就是眼前这玩意吗,硕大无朋,而且直直的向空中飞去,把天空都遮蔽了。   神兽降世了!   陪着嘉靖时间长了,袁亨也有些神经,见到传说中的神兽,他不由得双膝发软,鬓角就冒汗了,他跪下去一半,突然觉得不对劲。说话的声音怎么那么熟悉啊?   是唐毅!   袁亨仿佛弹簧一般,立刻就站起来。   手指着唐毅,恼羞成怒。   “你在搞什么鬼?”   “哈哈哈,袁公公,在下不才,施展无上神通,降服了一头鲲鹏,正准备献给陛下,怎么样,您觉得如何?”   “什么!”   袁亨吓得跳了三尺高,惊呼道:“怎么可能?神兽怎么回找你这个奸臣?”   他这话一出口,唐毅脸色顿时一变,冷笑道:“袁亨,你好大的胆子,鲲鹏神兽都认可了本官,你敢说本官是奸贼,你信不信上天降下雷霆,劈了你!”   说话之间,唐毅一回身,也不知道做了什么,突然一抬手,就扔出一件黑乎乎的东西,也没看清楚,在半空中就炸响了!   轰!   晴天霹雳啊!   袁亨脸都绿了,直挺挺跪在地上,泪眼婆娑,尖细着嗓子叫道:“状元公,别劈奴婢啊,奴婢可没有害你的心思啊,都,都是严世藩,都是他们搞得啊!”   唐毅站在吊篮上面,差点笑喷了,心说一个小孩玩的麻雷子竟然把内廷的第二号人物给吓成了这个德行,他的胆子也太小了!   不会是挨了一刀之后,连胆子都给割了吧!唐毅腹诽人家,其实也不想想,哪个小孩能跑到好几十丈的空中放鞭炮。   别说袁亨,就连唐汝楫都跪在地上,不停磕头,脑门一片红肿,激动的热泪盈眶。   “真是文曲星下凡,真是文曲星啊!”   虽然身为状元,被无数人尊为文曲星,可是唐汝楫知道自己是什么变的,他和天上的星宿根本没有一毛钱的关系。   也不只是他,李春芳啊,陈谨啊,都没什么了不起的,甚至比起他们同科的其他人,还要逊色一些。   可是唐毅不一样,他不光是史无前例的六首魁元,而且还能降服神兽,传说中圣人出麒麟现,孔老夫子就曾见过麒麟。   唐毅直接弄出了一头鲲鹏,还能被鲲鹏带着飞上九天,简直比孔老夫子还要威风八面。敢情唐汝楫也把热气球当成了神兽。   要说起来,也不怪他无知,毕竟人类做了几千年的飞天梦,骤然看到美梦成真,脑袋瓜子都有些不够用。   袁亨体如筛糠,冷汗都成了小水洼,唐毅心说也别把这位得罪死了,他咳嗽了一声:“袁公公,你也别跪了,这是在下给陛下准备的。”   “唐,唐学士,你什么意思?”袁亨艰难地问道。   “还能什么意思,就是陛下也能像在下一般,飞到九天,仰望苍穹,俯视大地,看遍万里河山!”唐毅突然俯身笑道:“袁公公,你觉得是抓在下比较重要,还是让陛下飞天更重要呢?”   那还用说嘛?   嘉靖修了三十年的大道,都修得魔怔了,最多也就是寒暑不侵,其实也是靠着丹药才做到的。   飞升九天,那是神仙才有的手段,嘉靖都梦了多少次?   如果唐毅真能做到,别说什么勾结闻香教,就算抢了大明江山,嘉靖都不带皱眉头的。   袁亨沉默了一秒钟,突然蹿起。   “快,快回宫,咱家要给皇爷报祥瑞!”   袁亨撒开两条腿,比兔子还快,就往西苑跑,后面的番子紧紧跟随,一边跑,还一边喊:“公公,公公,骑马啊!”   居高临下,唐毅把袁亨等人看得清清楚楚,他脸上带笑,冲着下面一摆手。   “把我拉下去。”   奉命的家人急忙用力,一起扯动绳索,唐毅缓缓从天空回到了地面,唐汝楫一步就冲了过来。   “唐大人,额不,是唐神仙,我的活神仙啊,这,这大活人怎么能飞上天啊!莫非这真是神兽鲲鹏?”   说着话,唐汝楫也吓了一跳,只见“鲲鹏”越来越小,饱满的皮肤都干瘪下来,怎么看都有些像丝绸,一群家人跑过去,七手八脚,把鲲鹏给卷了起来,对这头神兽一点尊敬都没有,简直让唐汝楫惊掉了下巴。   唐毅呵呵一笑:“小渔兄,这当然不是什么神兽,等有空的时候,我送给小渔兄一个,你在天津可以随便玩。只是眼下我还要赶去宫里,怕是那边都炸锅了!”   唐汝楫连忙点头,眼睛里都是小星星,心说我这辈子也能飞天,做梦都不敢想,美得在地上来回乱转,兴奋地手舞足蹈。   唐毅没空看他丢人,匆匆换上了官服,临出门的时候,他又把墙上的一支单筒望远镜拿了下来,有这玩意,就算嘉靖是老花眼,也能看的一清二楚了。   从书房出来,府上的家丁已经把热气球打包撞上了马车,外面招上黑布,唐毅亲自坐在车辕,向着西苑进发。   他刚走到一半,离着老远,黄锦就骑着马跑了过来,后面跟着一大帮侍卫太监,一个个气喘吁吁。   见到唐毅,他连滚带爬从马匹上跳下来,蹿到唐毅面前,激动地叫嚷,“神兽呢?鲲鹏呢?”   唐毅直翻白眼,心说袁亨不知道还情有可原,你黄锦跟着凑什么热闹啊!   “我的黄公公,你难道不知道什么能飞上天吗?”   黄锦失神惊呼,把舌头要出了血,他根本顾不上疼,压着强烈的激动,声音都变了调,“你研究出来了?”   “嗯,等着瞧好吧!”   黄锦护送着唐毅,一路上这位黄公公是既高兴又担心。   “唐兄弟,到底成不成啊,万一要是伤了陛下,可没法交代啊!”   唐毅笑道:“公公放心吧,我给神兽加了根绳子。”   “绳子?”   黄锦也不笨,愣了一会儿,突然猛地拍大腿,哭天抢地,别提多懊丧了。   “笨,真是笨死了!咱家怎么就没想到啊!”   事到如今,黄锦也无话可说,只能坐看唐毅立功了。   “唐兄弟,你知道陛下为什么要抓你吗?”   唐毅一愣,“不是说严党弹劾我吗?”   黄锦叹道:“那是一方面,皇爷最近收到了来自苏州的一篇戏文,叫《方孝孺骂燕王》,可是署了你的名字!”   “啊!”   唐毅吓得惊呼出来,浑身上下瞬间就被冷汗湿透了。   “黄公公,我绝没有写过大逆不道的戏词啊!”唐毅眼中露出强烈的恐惧之色,对手出招真是又狠又毒,不给人留活路!   嘉靖最推崇的就是朱棣,借戏文骂燕王朱棣哪还有好?   单独一件事,嘉靖还会犹豫,可是连在一起,哪怕圣眷如唐毅,也承受不住。幸好他搞出了天外飞仙这么一手,总算换来了绝地反击的机会,要不然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等到了西苑,唐毅已经恢复了镇定,他手握一把好牌,该让算计自己的家伙付出代价了!   唐毅恭恭敬敬给嘉靖施礼,而后朗声说道:“启奏陛下,臣为陛下圆梦而来,自秦皇以来,第一位能龙游九天的真龙天子,就是我大明嘉靖皇帝!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嘉靖竟然激动地站了起来,茫然问道:“唐毅,你说的可是真的?”瞬间,嘉靖眼圈通红,几乎要哭了出来。 第385章 居高临下的怒火   “启奏陛下,臣绝不敢欺瞒陛下,臣确实制作出了能够飞天的工具。”唐毅说得斩钉截铁,嘉靖激动到无以复加。   “快,快让朕看看!”   唐毅扫视了一下宫殿,苦笑道:“那东西有些大,怕是要请陛下到殿外一观。”   “好!”   朱厚熜这辈子就没有这么听话过,撒腿就跑,吓得黄锦和袁亨脑门子冒汗,一个赶快扶着,一个抱起大氅,乱哄哄的都到了外面的广场,黄锦赶快给嘉靖披上了大氅。   “皇爷,天凉,您老可不能冻着啊!”   “朕不冷,朕是真龙天子,朕要飞腾九天!”嘉靖几乎发疯一般,叨叨念念,两只眼睛直勾勾盯着,却什么都没有看见,嘉靖一下子就暴怒了。   “唐毅,唐毅!朕的飞天神器呢?哪去了?”   唐毅这个无语,只能说道:“陛下,臣带来的马车在西苑外面,不能进来。”   嘉靖愣了一下,抬脚照着袁亨的屁股就踢了下去,差点来了个狗啃屎。   “宣,快宣进来!”   嘉靖扯着嗓子怪叫,袁亨哪敢怠慢,连滚带爬,狼狈不堪地往禁门跑,见到两驾马车正等在那里,勉强定了定神。   “还愣着干什么,跟咱家面君,晚了一点砍了脑袋。”   袁亨带着马车迅速到了广场上,嘉靖正在翘首以盼,不等马车停下,就急不可耐地跑过来,围着马车不停转圈。   “唐毅,还不把神器拿出来让朕看看!”   “是!”   唐毅招呼着车夫和工匠,七手八脚,把热气球拿了下来,放在地上,干瘪的热气球就是一堆花花绿绿的丝绸。就算再白痴的人也能看得出来,袁亨突然怪叫道:“唐毅,你欺君了!鲲鹏呢?神兽呢?哪去了?”   他疯狂叫嚷,嘉靖也跟着皱起了眉头,质问道:“唐毅,这就是你说的飞天神器吗?”   “陛下稍安勿躁,鲲鹏是臣和袁公公开个玩笑,不过这玩意真能飞得起来,容臣稍微演示一下,陛下就明白了。”   “好,朕要好好看看。”嘉靖紧张地攥着拳头,骨节都白了。   唐毅亲自动手,带来的工匠们将热气球铺开,迎着风,先把气囊吹开,让里面灌进去空气,而后点燃加热器,只见火苗腾腾蹿起,释放着灼热的温度,弥漫着一股鱼腥的气味。嘉靖什么都顾不上,只是两眼直勾勾盯着。   渐渐的热气越来越多,气球越来越膨大,等到每一寸空间都充满了热气,硕大的气球就向空中神奇地升起,离地足有一丈多高,要不是有绳子拉着,保证还能飞得更高。   嘉靖胡须乱颤,两只手都不知道放哪好了,在热气球的周围不停转圈,笑容越来越灿烂,就仿佛得到了新奇玩具的孩子,简直要欢呼雀跃。   “唐毅,朕要上去试试。”   唐毅心说还真够心急的,他立刻说道:“启奏陛下,臣以为还不应该着急,这东西也是臣刚刚做出来,难免有疏漏的地方,还请让人先实验一番,才好让陛下乘坐,要不然伤了龙体,臣真该杀头了。”   “对,应该让人试试。”嘉靖一眼看到了袁亨,“就是你了!”   袁亨差点趴下,心里头都在哀嚎:怎么受伤的总是我啊!   战战兢兢到了唐毅的对面,袁亨低低声音哀求道:“唐大人,奴婢多有得罪,您可千万高抬贵手啊!”   唐毅憨厚地笑道:“公公放心,科学实验吗,总会有牺牲的,一切都为了陛下!”唐毅偷偷给了黄锦一个眼色,黄锦连忙跑过来,架起袁亨,亲切地笑道:“袁公公,你可是真有福气,快上去吧!”   黄锦连拉带拽,把袁亨扔到了吊篮上面,唐毅又随手点了一个侍卫一个太监,三个人都上了热气球。   就在万众瞩目当中,绳子一点点放松,热气球直挺挺向空中飞去,十丈,二十丈,三十丈,五十丈……   嘉靖痴迷地盯着越来越小的热气球,嘴里头喃喃自语:“真是鲲鹏高飞啊!”突然他发现热气球不动了,不由得大声问道:“怎么回事,为什么不往上面飞了?难道只能飞这么高?”   “当然不是!”   唐毅解释道:“高处什么感觉臣也不知道,怕袁公公他们受不了。”   “区区奴婢有什么受不了的!”嘉靖心中暗道:“就算他们替朕死了,那也是祖坟冒青烟!”当然这话不能说,嘉靖沉默一下,突然仰天怒吼,“袁亨,你个没用的奴婢,倒是说句话啊!”   袁公公从一点点往上飞,就吓得浑身颤抖,两腿哆嗦,往吊篮外面一看,顿时天旋地转,头晕、恶心、冒汗,膀胱一阵阵膨胀,偏偏挨了一刀之后,还控制不住,一股尿臊气直刺鼻孔。   听到嘉靖叫喊,他有心无力,张了张嘴,愣是发不出一点声音。至于那个侍卫,只剩下念阿弥陀佛了。   令人惊奇的是那个太监虽然脸色苍白,但是却神情镇定,他仗着胆子喊道:“回禀皇爷,一切都好,还能往上飞!”   嘉靖喜笑颜开,大叫道:“还等着什么,快放绳子。”   就这样,热气球不断升高,绳子越放越长,到了最后,唐毅带来的绳索都放光,嘉靖还意犹未尽,叫来了一大帮侍卫,把绳索接好,继续往上放,足足升到了一百丈以上的高空。硕大的热气球看起来小了十几倍。   上面的太监已经适应了高度,他站起身,惊讶地打量着脚下的大地。   庞大的京师就好像蛰伏在地上的巨兽,九门八点一口钟,严整宏大的布局,令人拍案叫绝。金碧辉煌的紫禁城,在正午的阳光之下,熠熠生辉,流光溢彩。   棋盘天街,公侯府邸,星罗棋布的民居,繁忙的外城工地,再往远处看去,村落农田,远山河流,尽收眼底。   向上伸伸手,仿佛能触碰到白云,向脚下看去,不时有鸟儿飞过!   人竟然真的能像鸟儿一样,九天翱翔!   一辈子有一次,哪怕死了也值了!   ……   实验进行了差不多半个时辰,燃料也消耗差不多了,热气减少,气球缓缓下落,重新回到了地面上。   三个小白鼠从里面出来,袁亨脸都轻了,那个侍卫也浑身颤抖,嘉靖冷哼了一声,“没用的奴婢,还不滚到一边去!”   又把目光放在了那个太监身上,满是赞许。   “你很不错,说说吧,上了天,有什么感觉!”   “壮观,雄伟,博大,浑厚。”连着四个形容词,太监感叹道:“都说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从天上往下看,什么都小了。唯有一点不好。”   嘉靖好奇问道:“哪不好?”   “回禀皇爷,就是太冷了,您看奴婢都冻出鼻涕了。”   嘉靖大笑,“好啊,你也算是替朕受冻,黄锦把朕的狐裘赏给他了。”   太监激动地跪在地上,“奴婢冯保叩谢天恩,为了皇爷奴婢万死不辞!”他激动地磕头,宛如最虔诚的信徒。   一旁的唐毅十分感慨,此前他见过冯保,当时也没看出他有什么特别之处。但今天一见,能青史留名,成为未来的“三巨头”之一,冯保的确有不凡之处。   如果刚刚出了点差错,把他给摔死了,没有他的支持,几乎就没有张居正变法,岂不是要改变历史了吗?   冯保不知道唐毅想什么,他对这位唐状元只有无穷的感激,身为一个太监,圣眷就是一切,有了嘉靖的赏识,他仿佛看到了金灿灿的未来。   一个试飞的冯保尚且有如此待遇,那进献热气球的唐毅呢,简直不用想。   嘉靖主动走到了他的面前,伸出手,用力拍了拍唐毅的肩头。   “你很好,很好!”嘉靖笑着问道:“对了,朕什么时候也能上天遨游一番?”   唐毅笑道:“臣以为随时可以,不过要备一些御寒的衣物,而且臣以为,也不宜飞得太高,总而言之,安全第一。”   “嗯,安全确乎重要,这样吧,就让你这个发明人,陪着朕飞一次!”   “敢不从命。”唐毅说着,从袖子里掏出了早已准备的单筒望远镜,送到了嘉靖手里。   “陛下,请看,此物名为千里眼,登高望远,必备佳品!”唐毅给嘉靖展示了一下用法,嘉靖更是欢喜的没法,这时候热气球重新充满了燃料,黄锦也取来了两件皮袍,唐毅陪着嘉靖,君臣两个站在吊篮之中。   有了上一次的经验,轻车熟路,热气球差不多升到了五十几丈的高度,很明显,比起地面就要冷了一些,唐毅连忙吩咐,无论如何都不能再升高了,嘉靖意犹未尽,可也不能冒险。所幸他手里有千里眼,看得比冯保还要清晰。   从远山白云,到城中民居,嘉靖越看眼睛越亮,全然没有注意到旁边的唐毅额头已经见汗了。   他可不是担心嘉靖,而是发现了嘉靖的目光渐渐落到了棋盘天街的方向。从天上看去,一览无余。   占地庞大的严府,裕王府,景王府,从天上看去,裕王府里有一些工匠还在忙活,看起来朕说的话还是管用的,嘉靖心里稍微舒服一些。   可是再往旁边看去,嘉靖的脸骤然就黑了,有一座府邸,规模竟然不下严府,看了一眼,嘉靖的心头就冒出了《阿房宫赋》的一段:五步一楼,十步一阁。廊腰缦回,檐牙高啄,各抱地势,勾心斗角……   好一座精美的府邸,好多的工匠,比起裕王府多了百倍不止,嘉靖又回头看了看自己的玉熙宫,瞬间脸就黑了,和锅底儿一模一样! 第386章 抓   嘉靖固然聪明绝顶,但是长时间服用稀奇古怪的丹药,极大的侵蚀了他的健康,虽然如今的炼丹家不会弄出那种吃了就死的虎狼药,年积月累下来,还是使得嘉靖暴怒无常,难以捉摸,甚经常出现幻觉。   很不幸这一段时间嘉靖的情绪问题不小,要不然也不会因为一本奏疏,就大张旗鼓地抓唐毅。   如今倒好,这股怨气再也遏制不住了。   这边是的玉熙宫只修了一半,圣寿宫,还有其他的一大堆宫殿楼台都停在那里,断壁残垣,和那座即将完工的府邸相比,简直就是灾难现场,全无皇家宫殿的威严,反而像一个破落户。   强烈的反差,刺激着嘉靖的自尊,道君皇帝被肆虐的怒火给彻底冲毁了理智,他疯狂地跺脚大叫:“谁,那是谁的宅子!”   嘉靖忘了他还在热气球上面,用力太猛,弄得吊篮左摇右摆,差点掉下去,可把唐毅吓坏了,心说要是陪嘉靖摔死了,多不值得啊!   他急忙伸手,抓住了嘉靖的胳膊,另一只手牢牢扣住了吊篮,哭丧着脸说道:“陛下,臣,臣刚刚进京,什么都不知道啊!”   “长眼睛是喘气的吗?”   “是是是。”唐毅擦了擦汗水,妆模作样往下看去。   “陛下,臣以为不是裕王府就是景王府,您不是下令给二王翻修府邸吗?”   装傻就是最高明的骗术,他这一句话,直接把嘉靖的怒火增加了一倍还多!   好吗!   不光是朕的宫殿断壁残垣,朕的儿子也住着低矮逼仄的宫殿,你们不是说没钱吗?不是说国用吃惊,让朕体恤民情吗?   好啊,朕修宫殿没钱,你们盖房子有钱!   拿朕当小孩子耍嘛?   嘉靖对臣子贪污是很宽容的,他认为无官不贪,可是贪也要有个限度,把大头儿留给了嘉靖,拿点零花钱,无可厚非。可是把大头儿留给自己,只拿点汤汤水水给嘉靖,人家是九五之尊,不是要饭花子!   嘉靖整个人都被暴怒侵袭,他疯狂大叫:“不是王府,那不是王府!”一边叫着,一边拳打脚踢,吊篮摇晃得更剧烈。   唐毅看在眼里,是既高兴,又害怕。   嘉靖越是愤怒,赵文华死的就越惨,最好能把严家父子都牵连进去,那才好呢!可是在哪发飙都成,千万别在热气球上面啊,这要是摔下去,陪着嘉靖变成肉饼,我该多冤啊!   “陛下,不管什么事情,千万息怒,息怒啊!”唐毅用力抓着嘉靖的胳膊,嘉靖脚下一滑,半边身体都到了吊篮的外面,往下看了看,他两眼发晕,残存一丝理智让他勉强镇定下来。唐毅死命扯着嘉靖,安抚着他坐在了吊篮里面,只见嘴唇铁青,眼珠通红,身体不停颤抖,仿佛随时都会发病发狂,看得唐毅心里毛毛的。   “陛下,咱们先下去成不?”   听着唐毅近乎哀求的语气,嘉靖总算点了点头。   唐毅拼命向下面招手,黄锦闻风而动,立刻让人收回绳索,君臣二人总算落了地。   踏上砖石地面的一刹那,唐毅几乎哭了出来,惊魂未定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黄锦和袁亨两大太监都跑了上来。   “皇爷,皇爷,没事吧!”   嘉靖坐在吊篮里面,狭长的眼眸闪烁着骇人的幽光,他想破口大骂,他想立刻抓人,他想把那个挑衅皇家尊严的畜生碾碎撕烂!   不过到了最后关头,嘉靖只是淡淡说道:“高处不胜寒,朕累了,送朕回寝宫。”   两大太监也不敢多问,只能左右搀扶着,没走出两步,嘉靖又吐出了一句话,“唐毅献宝有功,偏殿休息吧!”   ……   送唐毅去偏殿的正是冯保,他嬉笑着点头哈腰。   “久闻唐学士大名,果然学究天人,竟然能仿效孔明灯造出如此神物,能载着人飞腾九天,真是令人惊叹拜伏,不愧是六首魁元,天下第一的聪明人!”   唐毅暗暗点头,心说不愧是能成为太监头头儿的大人物,还真有见识,一眼就看穿了热气球的原理。   唐毅很客气地笑道:“天下第一人还是留给小阁老,我现在一个头两个大啊!”   冯保嘿嘿一笑:“唐学士不用担心,依奴婢看,陛下的怒火不是冲着您的,只管放心就是了。”   唐毅点头,他连着赶写报告,又制作热气球,忙活的也乏了,到了偏殿,靠着罗汉床,没一会儿就睡了过去。   他没事了,可是宫里头却翻了天,嘉靖回到了寝宫,第一句话就问道:“叫陆炳过来!”   袁亨一愣神,好不容易盼着陆炳去了天津,他的东厂总算能喘口气,哪里愿意那位祖宗再回来啊!   “皇爷,陆太保在天津卫呢,要不要奴婢立刻拟旨宣他?”言外之意,要是事情紧急,就交给我算了。   可是一旁的黄锦非常不配合,叩禀道:“皇爷,陆太保今儿个早晨亲自押运一批银子到了京城,眼下怕是还在府邸呢!”   “宣!”   嘉靖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黄锦连忙答应,不到一个时辰,陆炳一身风尘,感到了万寿宫,在进门的一刹那,他几乎要哭出来了。   数月之间,竟然恍如隔世,他在天津参与开海,捞到的好处自然不用说,可他又强烈的恐惧,没了他坐镇,京里的锦衣卫处境越发艰难,袁亨的东厂越发嚣张大胆,不断收复曾经的权力。   如果再过一段时间不回来,只怕锦衣卫就要重新成为东厂的马仔和小弟了。   就在陆炳焦躁不安的时候,唐毅给他送来了密信,告诉他赵文华要倒台,让他回京坐镇。   看到密信陆炳欢喜的什么似的。他为什么跑到了天津,不就是李默的案子牵连的,而李默的案子又是赵文华引起的,只要干掉了赵文华,他陆炳一下子就翻身了。   只是陆炳也将信将疑,毕竟赵文华是严党的第一干将,又是吏部天官,还要去东南督师,比起老师的地位还高。侍读学士和他比起来,比蚂蚁大不了多少。想干掉赵文华,怎么看都有点痴人说梦。   换成别人,陆炳只会一笑了之,可偏偏说话之人是唐毅,他就不得不信。陆炳也多了一个心眼,他没有大喇喇直接回京,而是借着向京里解送银子的关口,弄了不少珊瑚树,还有西洋的珍宝玩意,打着献宝的旗号,给嘉靖送东西。   出乎陆炳的预料,他刚进京,把东西送到内廷,就得到了旨意,让他立刻面圣。   那一瞬间,陆炳不是欣喜,而是惊骇!   唐毅这小子究竟神到了什么程度啊?   竟然能轻松搬到一位从一品大员,见识了唐毅在天津的手段,再加上这一次的震撼,陆炳暗暗发誓,宁愿得罪嘉靖,也别得罪唐毅,这小子简直就是活阎王,手里掐着生死薄,让谁死谁就别想活!   带着强烈的震撼,陆炳迈步来到了万寿宫精舍,几个月不见,嘉靖比以往更加清瘦,整个人都笼罩着一团黑气吗,强烈的愤怒几乎让人窒息,陆炳只敢扫了一眼,就低眉顺眼地跪在地上。   “臣陆炳拜见陛下!”   嘉靖默默注视了一会儿,突然失声笑道:“陆炳朕让你去天津一趟,心里可有怨气?”   “没有,一点也没有!”陆炳干脆回答道:“陛下,臣在天津亲身参与开海,才知道治国艰难,感触良多。我大明富有四海,遍地金银,可却被那么多贪官污吏给层层截留,不断扒皮,陛下身为万民之主,竟然住在如此破旧的宫殿之中,臣,臣心寒啊!”   陆炳伏地痛哭,嘉靖的眼圈也红了。   “朕这个皇帝做得难啊,孤家寡人,也就咱们两个亲了。”一句话,弄得陆炳又泪流满面,嘉靖话锋一转,问道:“离老三和老四的府邸不远,有一处新盖的宅子,你知道是谁的吗?”   陆炳悚然一惊,来了,唐毅这小子可真毒辣啊!   “启奏陛下,臣知道,是赵文华的。”   “哦?同样在天津,唐毅不知道,你怎么知道?”   陆炳早就打好了腹案,忙说道:“启奏陛下,唐毅那小子一心给您办差,轴得厉害。赵文华身为吏部尚书,执掌百官赏罚。权势滔天。不把他打点好了,天津开海的事情哪能那么容易啊!臣总算比唐毅经得多,他想不到的事情,臣该替他办了。前不久正房落成典礼,臣送了两份厚礼给赵文华。”   话不多,却是暗藏杀机,当了几十年锦衣卫,陆炳也不是善茬子,他的话一来抬高了唐毅,二来诉了自己的委屈,三来突出了赵文华的猖獗。   真是好大的胆子,好大的威风!欺负朕不算,还欺负朕的儿子,连锦衣卫大都督都惧怕三分!   做臣子做到这个地步,简直不杀不足以平民愤!   嘉靖越想越怒,手指着陆炳骂道:“你是朕的奶哥哥,除了朕,不用讨好任何人!现在你就去,把赵文华那个贼子给抓了!”   陆炳猛地一震,又追问了一句,“是只查赵文华的府邸,还是连衙门也封了?”   “通通封了,吏部,工部,凡是和赵文华有关的,全都别放过!”嘉靖这是彻底要拿赵文华的狗头祭旗了!   “臣,遵旨!”   陆炳的声音都变了,他躬身退出寝宫,一刹那,昔日那个威风八面的锦衣卫大都督又回来了!陆炳杀气腾腾,点起二百名锦衣卫,在京的八位太保一起出动。   飞鱼服飘扬,绣春刀放光!   气势汹汹,扑向了赵文华的府邸…… 第387章 富可敌国   从陆炳去查抄赵文华的府邸,嘉靖就斜依在云床上面,一动不动,唯有两只明亮的眸子,不时发出幽森恐怖的光!   在嘉靖的心里,赵文华已经是死路一条,哪怕能逃得性命,等待他的也是生不如死的折磨。从来还没有哪个臣子敢如此挑衅帝王的尊严,嘉靖把赵文华都恨死了,连带着,他可以彻底反思大半年来的事情。   从李默被干掉,到赵文华升任吏部尚书,主持京察,再到严党把持朝局……嘉靖越发感到了自己被耍了,他已经不是那个能玩弄群臣于股掌之间的九五之尊,有些人已经看透了他的权术,摸清楚了他的脉,并且学会利用他的情绪变化,替自己谋求利益。   这是嘉靖万万不能容忍的,他必须要报复,要捍卫帝王的尊严!   他要把局面翻过来,之前的李默之死,是他钦定的案子,翻案等于打他的嘴巴,嘉靖自然不答应,可眼下他的手边就有一个案子,是不是也是冤案呢?   “黄锦,去把唐毅叫过来。”   黄锦连忙答应,跑到了偏殿,正好唐毅小憩醒来,正在品尝大红袍呢!   “黄公公,来喝两杯茶吧!别的不敢说,我的功夫茶泡的还是不错的。”   黄锦满脸的黑线,“唐兄弟,你的心是不是太大了,这都什么时候,赶快随着咱家见皇爷去!”   不容分说,拉起唐毅,就到了寝宫。   唐毅见礼之后,嘉靖没有说话,而是一挥手,乐声响起,唐毅这才注意到,原来在紫檀屏风后面,有一只小小的乐队,三弦响动,琵琶声声,曲子十分悠扬。   “义振纲常秉精忠,老臣肝胆玉壶冰。铮铮铁骨亡国难,耿耿丹心照帝京,宁甘十族同做鬼,不肯屈膝叛逆从。美英名与日月争辉同不朽,方孝孺草诏敲牙血溅龙庭,至今还有遗踪……”   刚听了开头,唐毅的鬓角汗水就下来了。   这唱的是那位大名鼎鼎的方孝孺啊!   方孝孺何许人也——早年师从大儒宋濂,学问精深,后被推荐给朱元璋,仅仅授予他汉中教谕,等到朱允炆即位,才提拔方孝孺为翰林侍讲学士,接着又升任侍读学士,和唐毅眼下一个官。   只不过人家方孝孺混得比唐毅好多了,国初的时候,内阁制度不完善,很多翰林官能充任内阁阁员,注意啊,人们常说内阁大学士,以为入阁就是大学士,其实是个错误的观念,在国初的时候,很多翰林侍读侍讲,修撰,检讨,只要熟知典章制度,文采出众,就能入阁办事,却不一定被授予大学士的职位,只是后来内阁越发尊崇,阁员的身份也越来越高,才会被加大学士衔。   方孝孺当时虽然官职不高,可架不住朱允炆宠信,大事小情,都要请教方孝孺,不管是文章学问,还是国家大事,甚至召见群臣商议的时候,会让方孝孺躲在屏风后面,帮着他批答公文……   本来一段很美好的君臣相得的故事,可是伴随着靖难之役,朱棣登基,一切都结束了,在拿下金陵城之后,朱棣命令方孝孺草诏天下,宣布改元永乐。   方孝孺讲笔扔掉,痛哭建文帝,惹得朱棣大怒,将方孝孺处以车裂之刑,而且还把他的十族灭掉,连学生都没跑得了。   在永乐年间,凡是私藏方孝孺著作者,都是死罪。   后来时过境迁,对于一百多年前的恩怨都放下了很多,甚至有人冒充方家的后人,还有一大帮官吏士绅帮着认祖归宗,成了一出闹剧。   但是,但是,但是,重要的事情说三遍,把方孝孺的事迹弄成戏曲,公开传唱,还没人有这个胆子。   而且这一篇唱词还对方孝孺之死进行了大量的演绎。   比如说方孝孺在破城之后,披麻戴孝,手拿着哭丧棒,闯到金殿,大骂朱棣,还在圣旨上写下“燕王篡”三个字狰狞大字。   朱棣大怒敲下方孝孺满口的牙齿,老先生用指头沾着鲜血,写下无数的篡字……更是怒骂燕王丧尽天良,欺君罔上,哪有君臣的大义骨肉的恩情,更说干净净的香魂自去朝先主,血淋淋的热胆还应照故明……   这篇唱词借着方孝孺之口,把朱棣骂了一个狗血淋头,狼狈不堪。   换成别人还未必如何,可是嘉靖却万万受不了对朱棣的诋毁。   道理很简单,朱棣是大刀阔斧,抢了侄子的江山,以小宗并大宗,而嘉靖呢,他是因为正德无后,才继承的江山。两个人有相似之处,为了昭示合法性,嘉靖甚至改变了朱棣的庙号,把他抬为“成祖”,其实在嘉靖之前,朱棣的庙号是“太宗”。   毫不客气地说,嘉靖是历代大明皇帝之中,朱棣的铁杆粉丝。谁敢骂朱老四,让嘉靖听到,那还有个好!   用这种招数害人,真是够狠够毒够下三滥!   唐毅暗暗咬牙切齿,恨不得把作词之人给乱刃分尸了,只是他眼下还不能表现出来,关键是要打消嘉靖的疑心。   唐毅没听几句,就豁然站起。   “大胆,竟敢诋毁成祖皇爷,简直大逆不道,谁让你唱的,还不从实招来!”唐毅凶神恶煞附体,大声嘶吼着。   嘉靖突然冷冷一笑,“唐毅,这不就是你写的吗,还装什么蒜!”   唐毅一愣,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黄锦在一旁说道:“唐状元,你写戏词诋毁成祖爷,实在是太不应该了!”   唐毅好像才听明白,突然扑倒在地,嚎啕大哭。   “陛下,臣在数年之前,的确写过一些戏词,只是万万没有写过这一篇,还请陛下明鉴啊!”   唐毅用力磕头,嘉靖冷冷笑道:“你说没有就没有,拿什么证明?再说了,不是你写的,你心里也未必不这么想,朕早就知道,有一帮逆党奸贼,总想和朕作对!他们不是骂成祖爷,而是骂朕呢!”   嘉靖气得咳嗽起来,脸色变成了猪肝,黄锦连忙跑过来,帮着拍打前胸后背,好一会儿,嘉靖才恢复过来,双眼满是荼毒的光,唱词说不清,就是一根刺,扎在心里头。   唐毅神色肃穆,将头上的乌纱帽摘了下来,磕头作响。   “启奏陛下,臣在东南小有才名,冒名顶替之作,不时出现,真假难辨,臣只想说几句肺腑之言!”唐毅顿了顿,扬起小脸,充满了憧憬。   “臣是嘉靖十七年生人,臣从小到大,只有一个君父,那就是嘉靖皇帝,学会文武艺,货卖帝王家。臣自幼只想着报效陛下,不光是臣,天下大多数人生来也只有一个君父,他们都是陛下忠诚的子民,诽谤君父,只有丧心病狂之徒才做得出来,他们根本不配称之为人!”   唐毅义正辞严说道:“文字可以假冒,署名可以滥用,但是有些东西却做不了假。臣生长在太仓,刘家港就是当年郑和船队出发的地方,永乐朝乃是我大明盛世,下西洋,征蒙古,修京城,著大典……成祖爷所作所为,功业远超历代帝王,乃历代之楷模。方孝孺不过萤火之光,怎能与皓月争辉,小臣不才,曾经写过一首词,颂我成祖皇爷。”   嘉靖沉着脸道:“说来听听!”   唐毅顿了一下,朗声念道:“北国风光,千里冰封,万里雪飘。望长城内外,惟余莽莽;大河上下,顿失滔滔。山舞银蛇,原驰蜡象,欲与天公试比高。须晴日,看红装素裹,分外妖娆。江山如此多娇,引无数英雄竞折腰。惜秦皇汉武,略输文采;唐宗宋祖,稍逊风骚。一代天骄,成吉思汗,只识弯弓射大雕。俱往矣,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   一首词念完,嘉靖彻底呆掉了,心中的疑虑瓦解冰消,没有一颗赤诚之心,是万万写不出来的。   平心而论,用词并非那么工整,可是扑面而来的气势却让人悚然而惊!   “秦皇汉武,略输文采。唐宗宋祖,稍逊风骚!说的真好!”嘉靖攥着拳头,激动道:“成祖爷编撰《永乐大典》宣天威于异域,文治武功,的确无人能比,恰如其分。唐毅你的词写得好,写得太好了!”   嘉靖竟然激动地站了起来,拉着唐毅到了龙书案边,指着笔墨说道:“你立刻把词写下来,朕要公开昭示天下人,让所有人知道,成祖爷不是一群宵小之徒能诋毁的!”   听嘉靖的语气,这已经不是一首词那么简单,而是一个政治任务,给成祖爷争名分的大事情!   唐毅一边挥毫泼墨,一边暗自感叹。   对手出招真是高明,如果不是自己弄出了热气球,恐怕早已经落败了。而且对方把嘉靖的思维模式都给摸透了。   拿朱棣和方孝孺说事,嘉靖第一个念头想到的就是皇位的正统合法性,接着就会怀疑有些文人不甘心大礼议的失败,而进行的反扑……丝毫不会想到,这些人的真正目的其实是在自己身上。   这就是人家的厉害之处,玩起阴谋驾轻就熟,一点没有斧凿痕迹,相比这些权谋大师,自己还差着火候,继续在京城里面混下去,没准什么时候就挂掉了,还是赶快找个地方闭关修炼,等神功大成,再出来大杀四方……   三天之后,一篇气势恢宏无与伦比的词震撼了京城,所有翰林凑在一起,愣是写不出能与之匹敌的词来,就算王世贞和徐渭一般的大才子,也只能扔笔拜服,自愧不如。   另外还有一篇抄家的清单,更是让人叹为观止,大家伙只有一个念头儿:赵文华真有钱啊! 第388章 天官之争   赵文华被抄家,不亚于一场核爆,把京城的各路神仙都炸得晕头转向,天旋地转!赵文华那可是严党的第一干将,天官之遵,在他手里倒霉的忠贞之士有多少,光是部堂一级的,就有张经、李天宠、周珫、杨宜、曹邦辅、李默等人。   过去的几年,东南的官场就成了韭菜地,被赵文华残忍割了一茬又一茬,直到胡宗宪上台,才算结束。   前些日子传出赵文华要再度南下,大家伙还在盘算,又有谁要倒霉。   只是万万想不到,倒霉的人竟然是赵文华……   据说抄家当天,陆炳带着锦衣卫,凶神附体,冲进来赵文华的府邸,赵大尚书浑然不知,刚刚有人从南方送来了一个昆曲班子,年轻俊美的水乡美人,婉转悠扬的歌喉,天籁一般。   饮着葡萄美酒,赏着轻歌曼舞,赵文华又想起了在江南的好日子,京里虽然威风八面,可是婆婆太多,哪怕当了吏部尚书,也是一个小媳妇,挨骂受气,倒不如去江南当太上皇舒服。   尤其是胡宗宪是他一手提拔的,肯定要巴结着他,至于唐慎、唐毅这些人,大不了不和他们斗,只要开海,怎么也会捞一点好处。   有权势,有银子,更有美人……想到这里,失去吏部天官也不是不可以接受的。   “等到了江南,老爷给你们每人十套,额不,是二十套首饰,一件衣服做三样,早上穿绣着花骨朵的,中午呢,花就开了,到了晚上,花又谢了!你们说好不好啊!哈哈哈!”   环绕周围的美人被说的脸红心热,一个个端起酒杯,扑倒赵文华怀里。   “老爷,您可真天才,奴婢们多大的运气能陪着您啊!”   赵文华举杯大笑,正举杯的时候,突然传来一声震天响,吓得他一哆嗦。   “怎么回事?出了什么事?”   他扯着嗓子叫嚷,怒气冲冲玩外面跑,刚走了没几步,迎面陆炳黑着脸,按着腰刀,冲了进来,猩红的披风,看得那么让人胆寒。   赵文华这家伙也是酒喝多了,竟然看不清形势,冷笑道:“我当是谁呢,陆太保,你是戴罪之身,还敢到天官府撒野,真当本官不敢参你吗?”   不说还好,一说这话,陆炳这个气啊!   他怎么成了戴罪之身,不都是你们陷害李默,把老子牵连上了!   到了这时候,陆炳越发觉得唐毅说得对,老子就是太绵软,从让你们敢肆无忌惮,陷害我的老师,视我为无物。今天就让你们尝尝我陆炳的厉害!   这位二话不说,劈手抓起赵文华的胸膛,左右开弓,连着扇了赵文华十几个嘴巴子。   就见这位的脸蛋比热气球膨胀的还要快,顺着嘴角冒血,陆炳一甩手,把赵文华扔在了台阶上,鼻骨撞上了汉白玉,咔嚓就断了。   一张嘴,吐出了七八颗牙齿,赵文华疼得来回打滚,想要说什么,到了舌尖儿都成了呜呜的声音,两只眼睛瞪得老大,写满了恐惧。   “哈哈哈,姓赵的,想不到报应来的这么快吧?你放心,本座不让你尝尝锦衣卫的十八般手段,是不会让你死的!”陆炳压低了声音,说道:“你们在我师父身上用的手段,我都会百倍奉还,你就等着瞧吧!”   赵文华吓得浑身抽搐,一股黄色的液体从腿根儿流了出来,陆炳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贱种!”   “来人,给我抄家!”   赵文华身为天官,每天门前都是送礼的客人,这位又来者不拒,队伍都能排出一里地。陆炳杀来,这帮人望风而逃,早早就有人跑去严府,禀报严阁老和小阁老。   说来凑巧,今天是老夫人七十五的寿诞,放在这个时代,绝对是高寿了,严嵩让儿子陪着客人在外面吃,他亲自陪着老伴在内院,说来惭愧,自从伺候嘉靖以来,老两口很少安安静静第吃一顿饭了,严嵩格外珍惜,知道她牙口不好,专门做了软糯的菜肴。卸下了所有的伪装,严嵩就像是普通的老人,给老伴夹了芋头糕,老伴细嚼慢咽,看着她一点点吃下,严嵩咧着嘴笑了起来。   “慢慢吃,回头再让他们做。”   欧阳氏点了点头,“有你啊,我这一辈子福寿双全,哪怕立刻闭了眼,也没什么遗憾了。”   “别胡说!”严嵩把眼睛一瞪,佯怒道:“我们还要长命百岁,等着五世同堂呢!”   欧阳氏用力点头,转念眉头又皱了起来,“我就怕庆儿,还有那些孩子给你照祸啊!”   严嵩一愣,又笑道:“不会的,伺候了陛下这么多年,就算有什么事,我也能化解了。”   “那就好。”   严嵩又去夹菜,正在此时,突然房门洞开,严世藩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地冲了进来,气得严嵩一拍桌子,怒骂道:“严世藩,你想气死老夫不成!”   老太太连忙拉住丈夫,“别骂,怕是有事了,庆儿,是不是啊?”   严世藩强压着怒火,“娘,的确是出事了,文华被抄家了!”   “啊!”   欧阳氏一惊,把筷子落在了地上,拉着丈夫的手重了三分。   “文华可是个好孩子啊,你们可要保着他啊!”   严嵩的老脸也不好看,虽然赵文华半年多来越发猖狂,对他们也不像以往那么恭顺,但是狗养久了还有感情,更何况一个大活人。   尤其是赵文华眼下还是吏部尚书,他的地位太重要,知道严党的秘密也太多,如果他倒了,没准火就烧到了他们爷俩。   这饭是没法吃了!   严嵩气哼哼拉着严世藩到了书房,去商量对策。   另一边,被严嵩压得喘不过去的徐阶却是大喜过望,虽然他还搞不清楚赵文华是怎么倒霉的,但是他却敏锐地捕捉到了机会。   本来赵文华南下督军,传出吏部尚书的位置要交给礼部尚书吴山,此人是严嵩的同乡,官声还算不错,资历也够。   徐阶这边根本没有能匹敌吴山的人选,也就是说严党还依旧牢牢把持着首辅和天官两个最要命的职位,他这个次辅能发挥的空间太小了。   可如今赵文华倒台了,嘉靖势必迁怒严党,到了那时候,还会继续用严党的人吗?岂不是说自己的机会就来了!   而且赵文华倒台,对严党的军心士气影响非常致命,那些倒向严嵩的会不会就此倒戈,那些中立派会不会转而倒向自己……   有了这些人加入,此消彼长,哪怕是廷推,也未必吃亏很多。   只要抢下吏部天官,拥有了人事大权,哪怕严党势力依旧凶悍,可也有一搏之力。徐阶激动地来回搓手,他立刻让人把张居正叫了过来,师徒两个要好好商量一番下一步的对策。   各路人马都在运作,京城之中,暗流汹涌,没有端上台面的原因,是大家都在等着抄家的结果。   陆炳前后花了三天时间,动用了一千多名锦衣卫,加上几位办案经验丰富的太保,一起动手,总算把赵文华的家产清点干净了。   光是金银一项,就有黄金两万两,白银一百二十多万两,其余金银器具无计其数,至于珠宝细软,绫罗绸缎,房产地契,那就不要算了。   赵文华何以能积累如此巨额的财富,都要从他担任的官职说起。   赵文华最初在国子监干事,那是个清水衙门,捞不着什么好处,后来他巴结上了严嵩,第一个肥缺就是通政使。   通政使是管内外奏疏封驳事务,这里面的学问可大了,官员位置越高,挨得弹劾就越多,如果不想挨闷棍,打黑枪,就要走通政使的门路,这位能帮着你把奏疏压下,哪怕只有一两天的时间,也足够提前准备了,你说重要不重要!   再有很多弹劾外官的奏疏,他也能截留下来,试问哪个督抚在京里没有安排人手,闻到了风声,还不大把大把的银子送给通政使大人,破财免灾。   其中的油水之多,简直一言难尽。   只是相比赵文华另外的职务,还算不了什么,他还担任过工部的侍郎和尚书,简言之就是天下的总工头,最大的地产商。   在工部的任上,赵文华除了传统的受贿,侵吞,冒领等等之外,还有些更高明隐蔽的手段。比如利用银子和铜钱的兑换差价上下其手。一两银子可以铸铜钱六百九十文,但是发给民夫工匠呢,就按照五百五十文计算,就可以轻松获利一百四十文,付给一万两工钱,差不多就能贪墨掉两千五百余两。   历来营建宫殿花费何止千百万,有多少银子流入赵文华的腰包,可想而知。   另外针对工匠数量,赵文华也采取瞒报的多报的办法,比如出民夫百名就可以的工程,他上报就变成了五百名,虽然很多民夫不需要给工钱,但是还是要管伙食的,靠着层层瞒报,朝廷一点便宜占不到,银子都这么花了。   赵文华的胆子比起别人还要大无数倍,他觉着这么一点点搜刮已经不过瘾了,他还侵吞宫里的建材,都运到了自己家中。   比如陆炳就搜到了金丝楠木的柱子三十根,每一根市价都在一万两以上,而且他的府邸还用了六十根大柱,光是这一项,就价值百万两之多。   其余的红铜,花斑石,琉璃瓦,各种硬木,油漆,染料,应有尽有……   看着厚厚的清单,嘉靖的太阳穴不断跳起,他简直要被气炸了。   难怪玉熙宫修不好呢,敢情把东西都搬到了赵文华的家里,简直岂有此理!   “传朕的旨意,立刻把赵文华罢官,告诉内阁,重新推举天官。” 第389章 唐顺之的新工作   家奴哈着腰,拿着簸箕往外面倒碎瓷片,已经是一天中的第七次,自从赵文华被抄家,严世藩就暴怒无比,在书房里面砸东西,跳着脚的骂,骂陆炳混蛋,骂赵文华找死,骂百官无情,在他的心里,骂得最狠的还是嘉靖。   真无情啊,赵文华不管怎么说,不避箭矢,不辞劳苦,别人不敢去,他去东南督军,好歹任用了胡宗宪,稳住了大局。   在工部任上,赵文华虽然贪污,可他也给嘉靖办了不少事情,宫殿道观,都给修了,外城也建得有了眉目,如果换成了那帮清流,人家倒是不贪,可是他们能给你嘉靖修宫殿吗?他们肯定一大堆的说辞,说什么劳民伤财,要爱惜民力,只有我们严家父子,只有我们的人能和不计毁誉,替你嘉靖办差,你怎么连一点情面都不讲?   严世藩骂得累了,坐在椅子上,呼呼喘气。   怒火小了些,恐惧就不可遏制地涌了上来。赵文华倒台,除了痛失一条走狗之外,更让严世藩兔死狐悲物伤其类。   赵文华干掉的那些人有多少是嘉靖眼中钉肉中刺,他是在帮着皇帝做事,当恶人,做急先锋,结果嘉靖对待他就像对待草纸一般,擦过了随手就扔,一点不知道疼惜。反而把赵文华辛苦积累的一世财富都拿走了。   严世藩他怎么不怕,要说起来,他贪得比赵文华更多,名声比赵文华还臭。到了哪一天,嘉靖怒了,一道令子下来,也能把他给抓了。   想到这里,严世藩浑身冒冷汗,一只独眼不停闪烁放光。他披衣而起,踏着月色,来到了老爹的院子,书房里灯火通明。   老严嵩默默坐在灯下,一语不发。   “爹,儿子来了。”   严嵩半天没说话,严世藩又问了一句。严嵩长叹一口气,“唉,说到底都怪当初对李默太狠了,哪怕留他一条性命,至于陆炳,也不该把他挤兑到天津啊!”   严世藩不服气道:“爹,要知道尿炕就睡筛子了,陆炳他再厉害能怎么样,还敢对咱们爷们动手?当年他和我们一起干掉了夏言,这事情要捅破了,陆炳也是死路一条。别看他装得礼贤下士,在士林中名声不错,可读书人和他锦衣卫头子根本不是一路货。”   严嵩摇头,“陆炳固然不敢和我们撕破脸皮,但是有些事情只要他暗中使些手脚,就能坏了咱们的大事。”   不得不说,老严嵩的眼光还是有的,没了锦衣卫配合,至少不利于严党的消息就会多起来,天长日久,嘉靖的看法也会渐渐改变。   严世藩也知道其中的滋味,只是他信奉做了不悔悔了不做的哲学,别说是陆炳,就算是嘉靖也别想让他轻易低头。   要说起来,这一点上唐毅和严世藩是一路人,别看表面小心伺候着,可是心里头都极为藐视皇权。   “爹,陆炳那边有袁亨盯着,这几个月东厂的势力恢复了不少,内廷的麻烦还不大,关键是要稳住京里,不能把吏部丢了!”   严嵩到底是老了,脑筋一时转不过来,严世藩低声提醒道:“爹,再有几个月就是京察了!”   严嵩悚然一惊,赵文华一倒台,他主持的京察自然就成了靶子,不少官员都跃跃欲试,想要推翻京察结果,替那些丢官罢职的翻案,只是严党努力压着,没有成功而已。   但是明年就是正儿八经的京察之年,一旦吏部落到他人的手里,对严党来说,绝对是一场残忍的屠杀。   而且有过李默的前车之鉴,肯定会更加小心,躲开严党的算计。   严嵩摇摇头,“唉,文华一去,有谁能顶下吏部的担子啊?”   “爹,儿子以为不在于咱们推什么人,而在于对方推什么人。”   严嵩寿眉一挑,深以为然地点头,他们父子在赵文华身上已经栽了,如果对方推举的人员资历名望足够,嘉靖多半会顺水推舟,乐见其成。   那徐阶究竟有什么合适的人选呢,首先就是吏部右侍郎冯天驭,他也是心学门人,和唐顺之徐阶的交情都不错,做过右副都御使,还做过刑部右侍郎,资历勉强够得上,但是他本身是吏部的侍郎,接尚书总会有些瓜田李下。   除掉冯天驭,剩下的就是礼部右侍郎赵贞吉,右都御使郑晓,虽然品级够了,但是毕竟没有独挡一面,相比之下,严嵩这边有礼部尚书吴山,工部尚书吴鹏,刑部尚书欧阳必进,都是极好的人选。   虽然嘉靖厌恶严党,但是也不至于把官场的规矩都扔到了一边。   严嵩盘算来盘算去,问题似乎不大,疑惑地看着严世藩,他到底担心什么啊?   严世藩只是苦笑了一声,吐出三个字,可把严嵩给吓了一跳。   “唐顺之!爹,如果徐阶推举唐顺之呢?”   这下可把严嵩给问住了,唐顺之身为兵部尚书,政绩斐然,而且成名又早,不巧他还有一个宝贝徒弟唐毅,爱屋及乌,嘉靖对唐顺之的看法很不错,上一次抢夺东南总督的时候,徐阶就提到了唐顺之。   如果这一次徐阶再推举唐顺之,抢夺天官,严党这边能阻挡的人还真不多!   唐顺之不光有名望,也有才干和实力,尤其是他在文坛上名声极大,又领过兵,这样文武全才的家伙,战力强悍,远不是温室走出来的京官能匹敌的。如果让他坐稳了吏部尚书,和徐阶联起手来,足够严党喝一壶了。   “绝对不能让唐顺之抢下天官之位!”严嵩咬着牙说道。   严世藩用力点头,“没错,不只是天官不能让,最好能把唐顺之压在东南,永世不得翻身!”   ……   转眼之间,廷推之日就到了,严徐两党,是拉开了架势,准备大干一场。严党一边首先推荐的就是工部尚书吴鹏。   这下子可把徐阶吓了一跳,本来传出的风声是礼部尚书吴山,为何会临时换人呢!徐阶眉头微蹙,吴鹏比吴山早了两科,同时也比自己想要推荐的唐顺之早了两科,如此一来,资历上,唐顺之就不占优势了。   严党的消息还真灵通啊!徐阶知道到了这时候,也由不得他退缩,挺身而出,力荐南兵部尚书唐顺之。   双方唇枪舌剑,互不相让,摆资历,摆功劳,摆名望,方方面面,唐顺之和吴山互有短长,谁也说服不了谁,最后没办法,只能靠着投票决定。   一番走下来,吴鹏拿到了十七票,而唐顺之只差了一票,遗憾落败,徐阶听到结果之后,脸色霎时间就白了,到底是严党爪牙锐利,就算如此不利,他们还能胜出,真不知道如此良机失去了,还会不会再来!   正在徐阶失望的时候,突然嘉靖面前的帷幔无风自动,道君皇帝握着一柄玉如意,走了出来。   “方才严阁老推举了吴鹏,朕要是没记错的话,赵文华可是把他列为了上等!”   唰!   严嵩的汗就下来了,这是嘉靖要翻旧账啊!   严嵩只能硬着头皮说道:“启奏陛下,的确如此,只是老臣以为赵文华之罪,罪在一人,似乎不应该牵连过多,比如翰林侍读学士唐毅就被赵文华评了上等,可见京察还是公平的。”   不愧是人老成精,严嵩竟然拿唐毅说事,堵嘉靖的嘴巴。   嘉靖一时语塞,徐阶却眼睛发亮,严嵩为了吏部竟然不惜违抗嘉靖的意志。看来严嵩也知道吏部的重要,他断然不会放手。   难道这一次又空手而归吗?   徐阶快速转动脑子,突然说道:“启奏陛下,臣以为严阁老所言甚是,然则吴鹏吴大人出任吏部尚书,工部尚书一职就空了下来,眼下外城在修建,西苑也在修建,事务繁忙,工部可不能空着啊!”   嘉靖露出了小脸,说道:“那徐阁老以为谁合适呢?”   “启奏陛下,臣思前想后,还是推举唐顺之,他在东南虽然主管兵部,但是为了防御倭寇,修城堡,挖运河,建造军营,监督军械,这些事情都一清二楚,让他接掌工部,一定能事半功倍。”   一问一答之间,就把人选给定了下来,根本不容严党反驳。   嘉靖笑着叹道:“徐阁老有识人之明啊,唐顺之实心用事,人所共知,这样的大才放在东南也委屈了,更何况东南有胡宗宪就够了,严阁老,你说是不是?”   嘉靖看似随心一问,可是语气却不容置疑。   站在老爹身后的严世藩顿感事情不妙,开玩笑,工部是他的钱袋子,每年修造宫殿、漕运、河道、城池,方方面面加起来,能有上百万落袋。   要是唐唐顺之接了工部尚书,等于是派了一个太上皇压在头上,他还怎么贪污啊!   哪怕丢了吏部,他也不愿意丢工部,严世藩有心反驳,可是却感到手臂上传来一股大力,老爹正在用力捏着他,严世藩咧咧嘴,把舌尖儿的话勉强咽了回去。   严嵩颤颤巍巍说道:“老臣也以为唐顺之是个干吏,足以接掌大司空一职。”其实说这话的时候,老家伙心都在滴血,他当然不愿意让出工部,但是嘉靖的态度已经很明白了,鱼和熊掌不可兼得,能拿到吏部已经算是嘉靖手下留情,不割一块肉,是别想过关了。   两位阁老都说话了,还有什么疑惑的,唐顺之很快以高票通过,圣旨下达,只等唐顺之进京了。 第390章 师徒对谈   朔风凛冽,夹杂着雪花,落在脸上好像小刀子一般,刮得生疼生疼的,即便是穿着厚厚的狐裘,也挡不住风雪的侵袭,行路之人都匆匆而过,赶快找个地方避避风雪。   偏偏有人矗立在风雪之中,一站就是半个时辰,头顶肩上已经落满了雪花,竟不知道抖落。   周朔实在是看不下去了,低声说道:“唐大人,天色不早了,八成今天赶不来了,您还是歇着去吧,千万别冻着了。”   唐毅微微摇头:“你不知道,我师父他说了今天到,就不可能明天,哪怕是天上下刀子,他也会来的。”   正说话之间,远处风雪之中突然出现一片黑影,接着由远而近,十几匹战马飞奔而至,远远见到唐毅一伙人,急忙跳下了战马。   “哈哈哈,行之,为师来迟了,来迟了!”   来人正是唐顺之,唐毅和老师差不多一年没见面,只见唐顺之和以前没什么变化,只是鬓边多了几根白发。见礼之后,唐毅才注意到,老师由于长途奔跑,身体的热气将落在肩头的雪花融化,湿了一大片,被风雪吹着,又湿又冷,一定是冰寒刺骨。   唐毅鼻子头发酸,连忙脱下了自己的狐裘,披在老师的身上,唐顺之微微一愣,只是宠溺地拍了拍唐毅的肩头,什么都没说。   他们这份亲密,看在唐鹤征的眼里,颇为吃味,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俩才是亲生父子呢!   唐毅在前面带路,把老师带到了通州驿站,进入了房间,三个大火盆散发着炽热的温度,好像一下子到了春天。   两旁的椅子上面都铺着狼皮的垫子,看着就那么暖和。   唐顺之脸沉了下来,“你还知不知道为师的规矩?”   “知道,您不是冬天不生火炉,夏天不扇扇子,一件衣服穿过十年八年也不知道换。”唐毅如数家珍。   唐顺之怒道:“知道你还弄成这样,想气死我吗?”   唐毅呵呵一笑,“师父,您先坐下,烤烤火,回头有姜糖水好好喝一大碗,然后好好泡泡热水澡。一路之上,风霜侵袭,身体承受不住的,您老也不年轻了,就别作了!”   唐鹤征差点那珠子掉下来,心说自己这位师兄真是胆子太大了,老爹要是能听人劝,还是唐荆川吗?   谁知道,唐顺之的坏脾气对徒弟一点用没有,虽然沉着脸,却任凭唐毅摆布,将湿漉漉的棉袍扒下来,推着他坐在了火盆旁边。   又下人送来糖水,唐毅逼着老师喝了一大碗,这才长长出口气。   唐顺之却不领情,骂道:“铺张奢侈,贪图享乐,你是一点长进都没有!不对,还越活越回去了,刚刚喝得姜糖水里面,是不是有人参?”   唐毅呲着牙一笑,“您老还真厉害,没多放,一支七两多重的野山参。”   “什么?”   唐顺之可气坏了,怒骂道:“你这个逆徒,想气死我啊,一支七两多的人参,放到东南能买三五千两,几口就喝下上百家一年的收入,你败家啊!”   唐顺之气得抓起了大碗想要摔了,不过他猛地发现,这个碗竟然是宋代官窑的,放到市面上也值上百两,也舍不得摔了,只能气呼呼扭过头,索性不看唐毅。   唐毅倒是满不在乎,轻轻笑道:“师父,您觉得严阁老最厉害的是什么?”   “结党营私,口蜜腹剑,颠倒黑白,陷害忠良!”   “错!”唐毅大笑道:“严阁老最厉害的就是身体,人活七十古来稀,如今人家快八十了,还生龙活虎,每天在内阁顶着,把陛下伺候得离不开他。要想在官场上混啊,要吗就打倒对手,要吗就熬死对手,总而言之,唯有活到最后,才是胜利者。”   唐毅收起来玩世不恭,面色变得格外严峻。   “师父,您老就是太不把自己当回事了,总想着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那不是修行,是自虐!”唐毅语重心长道:“在南方,您可以甩开膀子,拼着命的做事情,到了京城,就不一样了,这里玩的是心眼,斗得是权谋,不光要会做事,还要会嗅风向,看势头,有十分劲儿,做事能用三分就不错了,其他七分要用在对付明枪暗箭上面,非如此不能安身立命,屹立不摇啊!”   唐鹤征听得小脸变色,惊恐问道:“师兄,京城不是天子脚下吗,怎么会如此凶险?”   “伴君如伴虎啊!”唐毅感叹说道:“师父,您要是不改脾气秉性,弟子只能劝你回江南了。”   唐顺之拉长了脸,怒道:“臭小子,我知道你是为了我好,不过你小子也别太嚣张了,我是你师父,是大明的工部尚书,你小子还没资格教训我!”   “呵呵,师父,您知道这个工部尚书是怎么来的吗?”   唐顺之就是一愣,“难道不是徐华亭举荐的吗?”   “嘻嘻!”唐毅得意一笑,“徐阶在廷议上是推荐了您,不过之前却是弟子向陛下举荐,所以说,您这个工部尚书,有弟子的一半功劳。”   唐顺之怒气冲冲,指着唐毅的脑门,骂道:“臭小子,你是想让为师对你感恩戴德是不?”   “当然不是。”唐毅立马否认,笑道:“弟子只是想说,其实您老不用那么感谢徐阶,也不用替他卖命,咱们师徒不能当别人的棋子,不管为了多高尚的目标,也不能牺牲自己!”   这几句话出口,就好像热油泼在雪地里,唐顺之的气全都跑到了九霄云外,只剩下一声长长的叹息,他用力抓着徒弟的肩头,半晌又松开了。   “行之,为师来的路上,碰到了赵文华。”   “哦,他怎么样了?”   “死了。”唐顺之淡淡说道:“就在我的面前,肠穿肚烂,血流了一地,别提多惨了。”   唐顺之说的平淡,却好似一颗炸雷爆开,惊得唐毅目瞪口呆,实在是想不到,风光一时的赵文华竟然如此下场!   抄家之后,光是金银珠宝,折价就有三百多万两,其余房产数量众多,内城的不说,在外城他就私自留下了三百多间店铺。   家产,田产,店铺作坊的干股,折合起来,没有一千万两也差不多,嘉靖吃得肚皮溜圆,直打饱嗝。   留了一百五十万两修筑玉熙宫,剩下的钱拨到了户部,偿还历年借款二百万两,又赈济灾民,充作军饷,穷得揭不开锅的户部一下子门庭若市。   看在这么多钱的份上,嘉靖竟然对赵文华升起了一丝怜悯,没有砍他的脑袋,让锦衣卫将赵文华解送原籍,看管起来。   只是赵文华这家伙平时得罪的人太多了,见他倒霉了,举朝相贺,大家纷纷上书弹劾,给事中罗嘉宾等人弹劾赵文华侵吞军饷,你三十万,我五十万,他八十万,算来算去,赵文华的家产不但不够填补窟窿,还欠了朝廷一大笔钱。   嘉靖一怒之下,也不杀赵文华,而是令赵家偿还这债务,这下子可不要紧,赵家人一直背着债务几十年,好不容易等到万历朝的时候,祈求赦免,结果不但不答应,还把赵文华的儿子赶到了烟瘴之地戍边去了……   再说赵文华被押解离开了京城,过了通州,下榻在一处小镇子,正赶上风雪交加,什么吃的都没有,只有糙米饭咸萝卜,他赵文华几时吃过这种东西,跟在身边的妻妾也跟着嘤嘤哭泣,气得赵文华一甩袖子,就回到了房间。   睡了一夜,到了第二天早上,有人送来了热粥,赵文华饿了一夜,闻到了米香,也没多想,就喝了下去。   正巧唐顺之带着儿子唐鹤征去京城就任,和赵文华遇到,两个人好歹同年一场,赵文华拜求唐顺之给他弄一桌酒菜,好好聊聊,唐顺之点头答应。   菜还没买回来,赵文华就念叨着肚子疼,突然倒在地上,不断用手撕扯,从肚脐都流出了血水,唐顺之吓了一跳,还没来得及阻止,赵文华就像发疯了一般,用力扯开肚皮,肠肚一起涌出,血流满地,臭气冲天。   赵文华瞪着牛眼,从眼眶里涌出一股黑血,肠穿肚烂,七窍流血,死的真特么的凄惨!   唐顺之虽然憎恨赵文华,可是看到他如此惨烈收场,也不免心惊肉跳。以至于赶路的时候,走错了好几次,直到天黑,才赶到通州,和唐毅汇合。   “这就是做走狗的下场!”唐毅甩甩头,沉默一会儿,又说道:“师父,陛下原本有意让你接任吏部尚书来的。”   唐顺之手指微微一抖,笑道:“行之,陛下对你的圣眷竟然到了这个地步,真是令为师惊叹啊!”   “其实是侥幸,侥幸而已。”唐毅笑道:“有人诬告弟子,陛下许是心里过意不去,就随口问了两句,弟子推荐您接掌大司空。”   “为什么不是太宰?”唐顺之爆发了,“转过年就是京察之年,只要掌握了吏部,摧毁奸党,只在一念之间,你为何不让师父铲除奸党,成就无上功绩?”   唐顺之也不淡定了,吐沫星子喷了唐毅一脸。   唐毅苦笑一声:“师父,非是弟子不愿意,而是不能!”   “为什么?”唐顺之追问道。   唐毅指了指头上,“天心如此,严嵩已经快八十了,严党的骨干,诸如吴山,吴鹏,欧阳必进,方钝,许论,周延等等,都已经年纪不小了,多则三五年,少则一两年,陆续该退了,陛下是想让严党自然凋零啊!” 第391章 未来的局   从师徒名分确立那一刻开始,唐毅和唐顺之就已经密不可分,这种关系甚至要比父子还要亲密,父子之间允许有路线的差异,比如在唐毅崛起之前,王世贞就和严党过从甚密,而王忬呢,则是站在了清流一边。   但是师徒之间,却万万不能出现拧巴的情况,哪怕张居正知道跟徐阶混比较惨,但是他也必须十几年如一日地遵从徐阶的安排。盼着老师能熬出头,而不敢反穿罗裙另嫁他人。   正因为师徒羁绊,唐顺之是唯一能真心庇护唐毅的人,徐阶还隔着一层皮,至于黄锦啊,陆炳啊,朱希忠啊,这些人虽然权势不小,但是他们毕竟不属于文官系统,只能当做盟友,敲敲边鼓。   让唐顺之进京,是唐毅必然的选择,只是面对着空前复杂的朝局,唐毅生怕老师再正义感爆棚,一时冲动,弄出什么麻烦。   唐毅觉得在南下之前,必须和老师好好谈一次,把局面掰开了揉碎了,让唐顺之做到心中有数。   “陛下有一句名言:黄河水浊,长江水清,长江之水能灌溉数省两岸之田地,黄河水也能灌溉数省两岸之田地,不能因为水清而偏用,也不能只因水浊而偏废——姑且不论这话对错,但确实是陛下的治国理念,世人眼中的清浊忠奸,在陛下那里根本没有这回事。严党之所以能存在,是陛下需要他们敛财,隔绝清流,支持修醮,充当怠政的挡箭牌!”   为了能说服老师,唐毅把什么诛心的话都端了出来,所幸以他和陆炳的关系,哪怕再严重十倍的话,也不会传到嘉靖耳朵里。   唐毅难得放肆了一回。   “严党也看透了陛下的心思,反过头来,严党也利用陛下的心思,把他们所做的恶事,都隐藏在圣意的后面,造成攻击严党,就是攻击陛下的错觉。”   唐顺之聪敏过人,虽然他很不齿,但是也不得不承认,唐毅说得一阵见血。很多忠良清流,就是看不清局面,才成了投火的飞蛾。   “行之,严党这么做,陛下难道一点察觉都没有么?你可要知道,陛下十五岁即位,年纪轻轻就敢独自对抗杨廷和等一干元老,并且战而胜之,他能容忍严党如此胡作非为吗?”   唐毅叹口气,“师父,人都是会变的,俗话说虎老了不咬人,您以为陛下还能承受一场大礼议吗?如果此时拿下了严党,势必清流会反扑,会逼着陛下搬回大内,停止修醮,上朝理政,这些都是陛下万万不能接受的。所以两害相权取其轻,陛下妥协了,小车不倒往前推,得过且过,把麻烦都留给后人解决吧!”   唐顺之气呼呼一拍桌子,咆哮道:“太不负责了,简直拿江山当儿戏。”   唐毅没有反驳,而是叹道:“也不是这几年才当成儿戏的,从当年的大礼议就种下了种子。师父,弟子和您说这些,只是想说陛下已经是养痈成患,眼下任何攻击严党的手段,没准儿都会牵连到陛下,打虎不成反被虎伤。”   “照你这么说,严党就要一直祸国殃民下去吗?”唐顺之并不服气,怒冲冲道:“要是再让严党横行二十年,大明的江山就完蛋了!”   “不,绝对不会!老天会受了他们的!”唐毅突然露出了灿烂的笑容,从容说道:“严阁老已经七十八了,他的小舅子欧阳必进快七十了,吏部尚书吴鹏比您早了两科,离着致仕也不远了,兵部尚书许论身体不好,加之应付俺答不力,陛下早就看不上他,只是苦于没有可以接替的人选,才不得不留任至今,户部尚书方钝也老迈不堪,户部被他弄得空的能跑耗子,至于都察院掌院周延昏庸懦弱,连手下的御史都管不好,又怎么能承担大任。”   一个接着一个算来,唐毅笑道:“严党固然看起来声势如天,但是正所谓水满则溢,月盈则亏。他们能战胜任何对手,却战胜不了老天爷!其实这一次赵文华倒台,对严党的打击比想象还要大!赵文华还不到六十岁,如果他能坐稳吏部尚书的位置,甚至入阁拜相,徐阁老的年龄优势就荡然无存,没准严党真能继续维持下去。实际上严党着力培养赵文华,是把他当成中生代领袖。毕竟严世藩虽然聪明绝顶,但他不是科甲正途,能做到工部右侍郎,已经顶破天,再也无法升迁。严嵩,还有他的老伴儿,都七老八十,说句不客气的,今天脱下鞋和袜,不知明天穿不穿。只要死了一个,严世藩就必须丁忧回家,到那时候,朝堂之上,没有一个能扛得住徐阁老的重臣,严党被清洗时不可避免的。陛下正是看中了这一点,他才敢用以拖待变的方式,坐等严党凋零,用最低的成本,实现朝局的更替。”   唐毅结合着两世的才智,把严党的下场分析的头头是道,让人不能不信服。唐顺之低头思量着,说实话,进京之时,他真有心思殊死一搏,哪怕拼了一条老命,能把严党搬倒,也算是对天下人有了交代。   甚至他把唐鹤征带了过来,可不是要让儿子伺候身边,而是想把儿子托付给唐毅,他独自一个人去拼命。   可是经过唐毅的一番剖析,唐顺之不得不痛苦的承认,朝廷的问题不是出在严党,而是嘉靖!是这位九五至尊,自私自利,贪图安逸,妄想长生,才纵容出严党这颗毒瘤。根子不除,大明朝就算倒了一个严党,还会有第二个严党,第三个严党,层出不穷冒出来,忠良志士永远没有出头天。   很不幸,对付严党容易,改变嘉靖皇帝难!   唐顺之痛苦地仰起头,脖子上青筋崩起,拳头紧握,骨头噶蹦蹦作响,从指缝之间竟然冒出了一丝暗红!   对于唐毅来说,看得越明白,犯错误的机会就越少,越能屹立不摇,可是对唐顺之这样怀揣着致君尧舜,兼济天下的传统士大夫来说。知道的越多,反而是一种折磨,道德和良心的煎熬。   这道坎儿只有他自己能闯过来,别人帮不了他。唐毅默默给火盆加了两块木炭,让火更旺一些。   通红的火炭,映照出两张迥然不同的面孔。   时间一分一秒的流逝,足足过了半个时辰,唐顺之紧握的拳头才缓缓放开,他声音疲惫地问道:“行之,为师该怎么做?”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弟子已经把陛下消极等待的心思分析过了,下面就是严党,以我的观察,严党不甘心淘汰,肯定会奋起反扑,尤其是严世藩他会大力培植势力,推自己人入阁,不过依我看成功的几率不大,陛下能出手废掉赵文华,就代表着陛下划定了红线,不可能让严党继续膨胀。陛下调您进京,加上之前的赵贞吉,郑晓等人,也都是这个用意,李默死后,严党独大的局面瓦解,朝堂的平衡正在恢复当中。至于其他的路,就是掌握军权,甚至扶持一位皇子夺嫡,把宝压在下一代人的身上,不过弟子同样不看好,严世藩敢超出人臣的本分,死的肯定是他。”   唐顺之呵呵一笑,“照你这么说,严党只有坐以待毙了?”   “不。”唐毅摇摇头,“严党毕竟是大明第一奸党,实力雄厚,隐藏极深,我能看到的,严党未必看不到。哪怕能够赢得最后的胜利,也一定会付出惨痛的代价,眼下台面上的人物,都极有可能被牺牲掉。”   似乎觉得有些残忍,唐毅停顿了一会儿,又说道:“下面就该说道徐阁老了,要想战胜严阁老,取而代之,他必须向陛下证明,严党能做到的事情,他也能做到,而且还会做得更好!近年来,徐阁老争着抢着写青词,跳大神,支持陛下修醮炼丹,简直比严阁老还要乖觉三分。要想战胜魔鬼,就要变得比魔鬼更凶残,更无耻,更下作,只有胜利者才配得上谈良心二字!”唐毅苦笑道:“师父,等到有朝一日,您会发现,徐阶变成了第二个严嵩,所谓的清流,贪墨起来,比起严党还要狠上三分!”   多么痛苦,多么无奈的领悟!   每一个热血的年轻人,都期盼着能改变不公不义,能让人人公平,到处都是欢声笑语,安居乐业。都想着我和那些无耻奸贼不同,我拿到了权力,一定会清正廉洁,一尘不染……   可是等到几十年的大浪淘沙之后,能保持本心的人还有几个,回过头来,就会发现,你自己变成了当初你最痛恨的那一类人,你成了另外一群年轻人要击败摧毁的对象!   世道就是如此,红果果的残酷!   唐顺之属于那种还留着赤子之心的人,可也正是因为如此,他才感到痛苦。   “行之,既然如此,我们还做官干什么?”唐顺之真的迷茫了。   唐毅却笑道:“师父,您知道老百姓想要的是什么吗?”   “安居乐业,团圆美满。”唐顺之玩味地看着徒弟,笑道:“或许还有妻妾成群,吃尽穿绝。”   唐毅直翻白眼,心说您老别总拿我开涮行不!   “师父,弟子在天津的时候,就碰到过早起挑着挑子玩城里买菜的乡下人,他们天不亮就要爬起来,挑着上百斤的担子,走十几里路赶到城里面。他们眼里的安居乐业是什么呢?是进城的时候,能少收几个铜子的税,这样就能给家里的女儿买根头绳;是在来的路上,能修一座桥,这样他们就能省下坐船摆渡的钱;是能把荒废的沟渠修好,哪怕到了大旱的年头儿,家里人也不至于饿死……”   “家国天下,士人眼睛里的东西,都太远了,好像天上的星星,虽然漂亮,却遥不可及。奸党对他们来说,倒与不倒,没什么差别,因为下面的一个小吏就能逼得他们家破人亡,妻离子散,破家的县令,灭门的知府。可不是一句空话。”   唐毅动情地说道:“师父,弟子不希望您去接吏部,是不想让你介入那种无聊的人事争夺,在工部虽然权力小了些,却能真正做很多实事。也不必和严世藩争夺什么,只要能把外城建好了,近百万的民众就有了安身立命之所,哪怕俺答杀来,也不用担心被屠戮抢掠;再有,把天津三卫修好,南北贸易就有了沟通的枢纽,北方的特产就有了销路,南方的绸缎布匹也有了市场;把京津之间的直道修通,物流成本就会下降一倍,到时候京城的物价还能下降两成,京城的物价关乎整个北方的物价,京城降价,其他别的地方也会跟着下来,受益的百姓又何止千万……”   唐毅用极具蛊惑的声音说着,然而唐顺之却早已看穿了他的心思,不由得冷笑道:“你小子就是让我帮你擦屁股,不用说的那么好听!” 第392章 此一去虎穴龙潭   和唐顺之耍心眼,唐毅就从来没赢过,他只能干笑了两声,默认了擦屁股之说。反倒是唐顺之爽朗一笑,两只眼睛得意地眯缝着。   “你小子干得真不错,不到一年就弄得风生水起,尤其是改漕运为海运,实在是功在当代,利在千秋。有你这个徒弟,为师十分欣慰,人都说师徒如父子,徒弟开了头,师父帮着收尾,没什么说的。”   唐毅激动的鼻子发酸,连忙道谢,哪知道唐顺之却伸手拦阻。   “行之,为师可以听从你的安排,但是你要给我个保证。”   “没问题,别说一个,就算十个八个我都答应。”唐毅拍着胸脯说道。   唐顺之笑道:“不用那么多,只要一个就够了。你说说看,严党还能横行霸道多久?”   “这!”   一下子问住了唐毅,他虽然说得自信十足,可这玩意就是纸上谈兵,差不多相当于拿着宏观经济数据去炒股,不用俩月,保证输得连裤头儿都不剩。   可唐顺之问到了,他又不能不说。   唐毅转了两圈,伸出了三根手指头,“三年,最多三年。”   “你是说三年之后,严党就会倒台?”唐顺之又追问了一句。   “那倒不是,据我的估计,三年之间,六部九卿里面,有一大半都到了致仕的年纪,他们肯定要退下去,朝局会进入一个风云变幻的动荡时期,只要陛下有意让徐阁老接替严嵩,廷推之中,徐阁老就会占一些便宜,逐步剪除严党羽翼,最终将严党淘汰出局,这个过程恐怕也要两三年,如果弟子估算不错,最多五六年时间,严党就差不多倒台了。”   唐毅郑重其事说着,唐顺之频频点头,唐毅看老师深以为然的样子,心里头暗爽不已:老狐狸也被自己忽悠了。其实没有那么复杂,大明的平均寿命还不到五十岁,官员也就是六十多岁,向严嵩这么高寿的已经是妖孽了,再过五年,他就八十多了,哪怕还能活着,也没有精力处理朝政,被淘汰是必然的。   唐毅为了不让老师识破,趁热打铁说道:“师父,严党已经老朽,和他们拼个你死我活,不值当!再有,徐阶在接下来的日子里,肯定会拿出伺候老祖宗的劲头儿,伺候嘉靖,为了追求实力,他也会饥不择食,凡是能利用的力量,都会拉拢过来。等到斗倒严党的那一刻,徐党也就会迅速堕落成为第二个严党,为了他们拼命,把改变朝局的希望寄托在徐阶的身上,根本不现实。”   尽管唐顺之不愿意看着昔日的好友徐阶堕落,但是他对弟子的判断还是十分赞同的。尤其是这些年来,徐阶的作为已经颇受诟病,只是他位置足够高,手段足够强,大家不得不依附他。   说白了,严党和徐党之间,不是清浊之争,而是浊和更浊!   “行之,你的意思是不能和徐华亭合作了?”   “不和他联手,如何能抵挡严党啊!”唐毅笑道:“弟子的意思是可以和徐阶合作,但是不能成为他的打手和马前卒,我们要为了大明培植自己的势力,保住一大批年轻才俊,给他们一个健康的发展环境。等到乌云散去的时候,只有这些有热血,有干劲的年轻人,才能拯救大明。”   “说得好听,你嘴里的青年才俊,不会是你自己吧?”唐顺之笑骂道。   唐毅得意大笑:“师父,您觉得弟子不算青年才俊吗?”   这小子的脸皮是越来越厚了,唐顺之笑着点头。   “为师算是明白了,往后该怎么做,只不过……”唐顺之长叹一声,“我听说你准备去泉州了?”   唐毅点头,“师父,要不是等您,两天前我就拿到了旨意,该出发了。”   “泉州知府?市舶司提举?”唐顺之赞叹道:“不到二十,就官至五品,人事财权一把抓,小子厉害!”   唐毅难得脸色一红,小声说道:“还有福建兵备道兼巡海道。”   “什么?四个官衔啊?”唐顺之一脸怪异,心说宝贝徒弟再妖孽,嘉靖也不至于不顾一切,把什么权力都给他吧?   唐毅也十分意外,其实说起来还要感谢赵文华。这位在得知自己要去东南督军之后,竟迫不及待地开始收银子。   前面唐毅提出开海的时候,建议出售贸易许可证。   赵文华受到了启发,他竟然提前开始售卖了,还真别说,看到了天津开海带来的暴利,不少京城商人都心动了。唐毅那边没动静,他们只好走别人的门路,就这样,赵文华发出了五十多张许可证,收了二十多万两银子。   抄家的时候全都找出来了,连同他在外城贪污房产和土地,加起来超过百万两。   嘉靖看到这些,简直气得发疯。   同时更惊叹开海的暴利,简直就是一座金山,如果放到了利欲熏心,贪得无厌之人的手里,没准就把好事给办砸了。   出于对暴利的渴望,也出于对贪墨的担忧,嘉靖觉得唐毅是他唯一能信任的人选,他有本事,也知道分寸,不说多清廉,至少不敢把大头儿搬到家里,只给皇帝一点清汤寡水。其实嘉靖要真是知道了唐毅的手段,小唐同学的下场绝对比赵文华惨一万倍。   这时候就体现出和陆炳联盟的好处,至少闲言碎语是传不到嘉靖耳朵里的。   为了让唐毅把事情办好,嘉靖不光给了泉州知府和市舶司提举,同时又把掌握军权的福建兵备道和掌握水师的巡海道给了唐毅。   人事、财政、军权一把抓,遍观整个大明,如此强悍的知府怕是只有唐毅一个了。   凡是有利有弊,嘉靖一面抬举唐毅,另一面就要限制他。这也是唐顺之不能留在东南的原因,同样道理,如果唐顺之执掌吏部,掌管天下官吏,嘉靖也会担心,只有把他放在相对权力最小的工部,嘉靖才能高枕无忧。   看似简单的人事变动后面,有着复杂透顶的权谋考量。   这也是唐毅为什么说唐顺之的工部尚书有一半儿是他的功劳,这可不是吹牛皮,因为嘉靖在放唐毅南下之前,把他叫到西苑,仔仔细细谈了两个时辰,主要就是如何开海,面对嘉靖的种种问题,唐毅对答如流,至少在嘉靖看来,是天衣无缝。   在召见的最后,嘉靖漫不经心地提到要让唐顺之接替吏部天官。   换成别人,保证欣喜若狂,老师执掌吏部,对自己是多好的事情!可谁让唐毅耳朵长呢,他已经从黄锦那边得到了消息,嘉靖在一天前召见了严嵩,提到的就是吏部天官的人选。   听说严阁老出去的时候,嘴角带着一丝笑容,看样子多半是谈妥了。   天官固然好,可君心难测,又是党争的第一线,是兵家必争之地,那滋味绝对是酸甜苦辣咸,在鬼门关打转儿,唐毅可不忍心老师坐上火山口。   他才斗胆向嘉靖进言,说唐顺之精通实务,是一名干吏,却未必能协调百官,做好吏部的职位。   嘉靖又是心中一动,唐毅这小子已经给他太多的惊讶,不得不说,他每一次都是站在客观的立场上,没有把自己的利益放在前头,别看唐毅的官小,他说出来的话在嘉靖心头分量不轻。   道君皇帝点头称是,这才有廷推上面的一幕,严党虽然守住了吏部山头,可是工部钱袋子却丢了,一统六部的局面也被打破,得失之间,还真不好说。   和徒弟谈了这么久,唐顺之对自己要走的路很明白了,把几项主要工程做好,讨得嘉靖欢心,尽量少搀和党争,呵护住唐毅拉拔起来的小团伙,比如徐渭、诸大授、陶大临、王家兄弟等人,再有把天津港口守好,事情不算难,可是也不轻松,不过相比唐毅要面对的,可是好太多了。   唐顺之神色凝重,叹了口气,“行之,你此去泉州,可是龙潭虎穴,必须要加着万分的小心才行!”   唐毅挠了挠头,“不至于吧,泉州历来是海商云集的重镇,从唐宋以来,商贸繁荣,泉州一度是天下第一大港,由于海禁政策,泉州是衰败了,但是商业氛围浓厚,听说开海,还不人人响应,到时候千帆云集,金银滚滚来,我只管数银子就成了。”   唐毅的声音越来越小,唐顺之的脸越来越黑。   “幼稚,糊涂,是不是以为在京城混得风生水起,就小觑天下英雄?”唐顺之气得站起身来,指点着唐毅的鼻子,恨铁不成钢说道:“我记得你以前说过,哪怕是坏规矩,也比没有规矩强,京城是凶恶,但是至少还有规矩,各方还有顾忌,可泉州呢?天高皇帝远,什么手段都可能出,什么局面都可能面对!你可别忘了,泉州户口不到二十万,但是常年在海外经商的就有四五万之多。”   “不会吧,这么多人?”唐毅惊讶地瞪圆了眼睛,“师父,您怎么知道的?”   “哼,别管我怎么知道的,这四万人里面,有多少是依附王直,又有多少是徐海的人马?”唐顺之厉声说道:“闽浙的海商大户,正是倭寇背后的黑手,他们靠着走私,吃得满嘴流油,试问会甘心纳税开海吗?行之,说句不客气的,泉州就是龙潭虎穴,吃人不吐骨头啊!” 第393章 烫手山芋   今天正好是休沐的日子,严世藩躲在北海的别墅,搂着一大帮莺莺燕燕,饮酒作乐,正在喝着,好兄弟鄢懋卿从外面小跑着进来。   “是老鄢啊,快过来喝几杯。”   严世藩抓起酒斗,就往鄢懋卿的嘴里灌,鄢懋卿连忙摆手。凑到了近前,神秘兮兮地说道:“小阁老,唐顺之进京了。”   说完之后,急忙低下头,连脑袋都不敢抬。按照往常的经验,严世藩一定会发飙,搞不好直接跑到工部和唐顺之干一架,不过听说唐顺之文武全才,小阁老未必是人家的对手。   鄢懋卿哈着腰,半晌没听到拍桌子摔瓶子,反而听到严世藩仰天大笑。   “哈哈哈,景卿是不是见我没生气,有些诧异啊?”   鄢懋卿尴尬陪笑道:“宰相肚子能撑船,小阁老高瞻远瞩,心胸开阔,我是愧不能及。”   “呸!”   严世藩狠狠啐了鄢懋卿一口,骂道:“世间事有可以忍者,有万不能忍者!唐顺之敢夺我钱袋子,和他没完!”   好大的杀气,鄢懋卿吓得脸色大变,“小阁老,莫非您要对唐顺之下手?”   “怎么,不行吗?”严世藩斜了鄢懋卿一眼。   鄢懋卿苦笑道:“小阁老,唐顺之固然可恶,但是他圣眷加身,又有那么大的名声,对付他,恐怕要从长计议。”   言下之意,就是我不看好你。   严世藩哂笑道:“景卿,我严世藩也不是不自量力的人,的确我动不了唐顺之,不过……他的徒弟总没有问题吧。”   “唐毅啊!”   鄢懋卿差点没趴下,要说向唐顺之下手,他还有那个胆子,可是唐毅,那小子有多厉害?连你小阁老都敢参,嘉靖又那么宠信他,陆炳和黄锦都帮着他,还有徐阶盯着,想要动他,只怕比唐顺之还难上万倍。   见鄢懋卿变颜变色,严世藩不屑地骂道:“真是个废物,那小子还没混上大红袍呢,就如此忌惮,以后还不翻天了!”严世藩跺着脚骂道:“别以为老子不知道,文华怎么倒霉的,都是那个什么狗屁热气球,把朱厚熜送到了天下,才看到文华的府邸。热气球就是姓唐的送的,不是他搞的鬼,还能是谁?”   鄢懋卿小脸跟吃了苦瓜似的,赵文华和他的关系最好,兔死狐悲,鄢懋卿哪能不悲痛欲绝。可是光生气没用,还要有办法才行。   “小阁老,唐毅那个小崽子的确不是东西,我就想不明白,上次弹劾他勾结闻香教,那么致命的罪名,怎么就没把他扳倒啊!”   “别提了!”   严世藩烦躁地摆摆手,“老鄢,你知道不,陆炳刚刚被夸奖了,陛下还赐给他坐蟒。”   鄢懋卿又惊呆了,一脸的懵逼。   “我们都上当了,闻香教是唐毅和陆炳故意卖的破绽。”   鄢懋卿顿时好奇了,问道:“怎么回事?”   严世藩咬牙切齿,说了一遍……   原来弹劾唐毅两条罪状,辱骂成祖的一条唐毅化解了,还有一条有关闻香教的,陆炳回京之后,他继续充当嘉靖的护法,入直西苑,就提到了此事。   陆炳当时就给嘉靖一番解释,他告诉嘉靖,闻香教不同于白莲教,他们只想敛财,而不想造反,一旦取缔征讨,反而容易酿成大祸。   所幸马芳英勇善战,擒获了匪首王森,锦衣卫已经控制了王森和王好贤父子,正好用他们的名义,今天发布给错误命令,明天赶走两个能干的教众,折腾下来,要不了几年,几十万的教众就会分崩离析,乃至土崩瓦解,不费一刀一剑,岂不是大妙!   而且闻香教和白莲教之间,也有些纠葛,操控住闻香教,就能借机弄到北方诸省白莲教的情况,眼下已经侦察到三处白莲教分舵,并且派遣锦衣卫剿灭了白莲教的妖人……   这一番解释,让嘉靖耳目一新,同时也抚掌大笑。   “这么巧妙的主意,准是唐毅那小子给你出的吧?”   陆炳憨笑道:“陛下圣明,唐毅和我说堡垒总是从内部攻破的,只有打入这些帮会教派的内部,才能真正干掉他们。”   听完了严世藩的介绍,鄢懋卿惨嚎了一声,整个人都不好了,唐毅的心眼也太多了吧!也太能算计了,如果光是对付闻香教还好,如果是他提前卖了个破绽,引诱别人攻击他,再反手抽对方嘴巴子,这小子简直就是妖孽中的妖孽!   这样的人还能和他斗吗?   鄢懋卿开始自我怀疑,就连自诩天下第一聪明人的严世藩,也不得不承认,唐毅是他平生少有的强敌。   “景卿,唐毅的确有些道行,不过他猖狂不了多久,福建那边已经有人磨刀霍霍了,前有朱纨、王忬,后有张经,李天宠,不废了唐毅,我绝不善罢甘休!”严世藩桀桀怪笑,好似夜枭一般,听的人毛骨悚然,这是多大的恨啊!   而此时的唐毅呢,他可没心思管严世藩打什么算盘,辞别老师之后,他就带着护卫一路南下。   随着唐毅南下的还有锦衣卫的周朔,两个人是老相识,又共事过,陆炳特意任命他担任泉州千户所的千户,给唐毅打下手,虽然官职降了一级,可周朔丝毫不以为意,一路上咧着大嘴,笑个不停。   “唐大人,您可不知道,多少弟兄都抢这个位置呢!我就和他们说,都他娘的滚一边去,老子和唐大人什么交情,你们也配插一腿?也不撒泡尿照照,你们配得上六首魁元吗?”周朔眉飞色舞,手舞足蹈。   唐毅听得一脸黑线,挺好的话,从他嘴里说出来,怎么这么不受听!唐毅干脆放弃了骑马,钻到马车里面,来个眼不见心不烦。   刚进马车,就传来一声低呼,车里有人,唐毅急忙闪目看去,只见一个娇小的身影,穿着锦衣卫的衣服,显得有些松松垮垮,怀里抱着一个盒子,可怜兮兮的,正拿着半块绿豆糕。   唐毅进来,吓得掉了半块,滚到了唐毅的面前,捡也不是,不捡又舍不得,眼圈蒙上了一层水汽,别提多可怜了。   唐毅突然眉头一皱,眼前的家伙不正是在天津的时候,陆炳给自己安排的素衣侍女吗?她怎么又跟来了?唐毅顿时皱起了眉头,这丫头片子除了做菜不错之外,脾气也不算好,陆炳真是瞎了眼,又把她弄来干什么。   唐毅烦躁地挥手,把半块绿豆糕给扔了出去。   随着抛物线,侍女的小脸蛋变得煞白,两滴眼泪不争气地流了出来,垂着头,一语不发,没一会儿,衣襟就被泪珠给湿透了。   唐毅坐在马车上,心里头起起伏伏,这个别扭啊!   “我说姑娘,掉在车上都脏了,不扔还能干什么啊?”   他随便一句话,侍女突然扬起小脸,不顾一切怒道:“扔了吧,扔了吧,最好把我也给扔了,我就能自由自在了,谁愿意伺候你们这些官老爷?”   听她这么一喊,唐毅还真有心成全她,掀开车帘,往外面看去,荒郊野地,两个村镇都没有,要是把她给扔在这,保证被狼吃了。   大人不记小人过,不搭理她就算了。   唐毅索性一句话不说,靠着车厢闭目养神。又过了好一会儿,突然听到了一阵咕噜噜的声音,唐毅的眼睛睁开一条缝,只见侍女手里捧着剩下的半块绿豆糕,小心翼翼啃着,一口啃得和绿豆粒差不多大。   也太仔细了吧?   女孩或许注意到了唐毅的目光,慌忙把绿豆糕塞进了盒子里。唐毅又是一阵无语,好歹我也是五品命官,牧守一方的父母官,至于和你一个丫头片子抢东西吗?   “你的家在哪?”   侍女警惕地看着唐毅,把嘴巴闭得紧紧的。   “你不说我怎么把你扔——额不,是送回家里头。”   “回家?”侍女眼前一亮,随即低下了头,泪水又扑簌簌流了出来,不得不说,女人的眼泪就是最好的武器,长得越漂亮,威力就越大,到了褒姒西施杨贵妃那个级别,随便闹闹脾气,能把江山都给闹没了,哪怕心肠再硬的人,也要被哭化了。   唐毅叹口气,“姑娘,我想咱们之间,或许有些误会,话我也不想多说,在唐某的身边,还不缺佣人,你的家在哪,或者你想投靠谁,告诉我一声,保证把你送回去。”   侍女将信将疑,抬起了头,带着泪花问道:“你说的是真的?”   “我骗你干什么?”   “我,我没有家了!”侍女神色又黯淡下去。   唐毅皱起眉头,“没有家,莫非你是被买来的?”   “不。”   “那你的家人呢,他们——死了?”   “不知道。”   唐毅翻了翻白眼,“姑娘,咱们能挑明了说吗?你爹是谁?”   侍女胆怯地看了看唐毅,咬着嘴唇,低低声音吐出两个字,“沈,炼!”   “什么,是青霞先生?”   这下可把唐毅吓到了,弹劾严党的人没有一百,也就几十个,其中最广为流传的就是杨继盛和沈炼两位,杨继盛唐毅救了下来,而沈炼唐毅却没赶上,据说此人当过知县,后来称为锦衣卫的经历官,弹劾严嵩十大罪状,挨了八十廷杖,被发配到保安州。   沈炼,锦衣卫……唐毅迅速转动大脑,低声问道:“沈姑娘,是陆炳把你留在锦衣卫的?”   “嗯,爹娘走的时候,我还太小,又病了,不能跟着路途劳顿,就留在了京里,拜托陆太保照顾。”   “荒唐!”唐毅把脸一沉,女孩吓得变了脸色,唐毅摆手,“我没说你,我是说陆炳!他简直混蛋,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沈炼是锦衣卫的经历,你是沈炼的女儿,怎么可以给别人充当奴仆,陆炳简直昏了头!他要是在我面前,我非要好好拷问他不可,对得起沈炼沈青霞的托付之情吗?”   唐毅怒气冲冲,女孩反倒破涕为笑,低低声音说道:“我总算相信你是好人了,其实陆太保不是坏人,他挺照顾我的。”   “胡说八道,他照顾你就不该让你做侍女,去伺候别人,这是官宦人家的女孩能做的吗?”   “是我自愿的。”女孩突然十分落寞说道:“我想救我爹,可是陆太保他们什么都不告诉我,连我爹是死是活都不知道。”   女孩仰起头,凄凉的模样,令人心伤,唐毅沉着脸说道:“据我所知,你爹还活着,眼下在保安州充军,不过离死也不远了,听说他让人扎成草人,上面贴着李林甫,秦桧,严嵩的名字,教导百姓射箭,严嵩父子都把他恨死了!”   “啊!”   女孩惊叫出来,小脸蛋煞白煞白的,突然眼睛一翻,直接昏了过去。唐毅看在眼里,这个气啊,他真想狠狠胖揍陆炳一顿,你这不是给一个烫手山芋吗! 第394章 秋水伊人   驿站之中,唐毅在中间正襟危坐,周朔战战兢兢陪在下垂手。   啪!   唐毅用力一拍桌子,吓得周朔手足无措。   “我问你,沈炼一案到底是怎么回事?沈炼的女儿又怎么会留在你们锦衣卫,为何又把她送到了我这儿,你要是说不明白,我就派人去找陆炳,锦衣卫大都督我未必有办法,可是你还不够分量,信不信我把你发配到安南的烟瘴之地,虫蛇之乡,听说那里的女人如狼似虎,都跟树上的猴子似的,连衣服都没有,你这么大块头,这么壮的身体,没准能很受欢迎呢!”   周朔都快哭了,“我说唐大人,咱们也是好交情,你不能坑我啊!”   “不能坑你,那你们怎么坑我的?”唐毅把眉头都立了起来。   周朔身体颤抖,又惊又怕,忙说道:“小的招了,什么都招了,沈炼沈大人当初是锦衣卫的经历官,他老人家学问好,人品好,待人以诚。实不相瞒,多亏了他教导,我们好些弟兄才认识了字。沈大人忠心耿耿,上书弹劾严贼十大罪,结果反被严贼利用,说是外廷见朝廷败于俺答之手,幸灾乐祸,陛下盛怒之下,要处死沈大人,陆太保多方讲情援救,严党才勉强同意把沈大人贬到保安州充军。”   提起往事,周朔激动万分,牙齿咬得咯咯响,怒火滔天而起。   “然后呢?”   “唐大人,沈小姐当时年幼,身体不好,承受不起风霜劳苦,陆太保也想着给沈大人留下一丝血脉,故此将沈小姐养在锦衣卫,后来又嫌锦衣卫都是糙老爷们,乱哄哄的,就把她送到了天津。”   “那你们为什么不告诉她父母的情况,又把她当做婢女,伺候别人,这就是你们对青霞先生的感激吗?”   “哎呦,我的唐大人,你可是冤枉我们了。您说我们能告诉沈小姐什么?眼下沈大人一家都在大同,虽然暂时没有性命之忧,可是沈大人那个脾气啊,把严阁老扎成了草人,天天射箭,要不是陆太保罩着,沈大人早就死了。我们要是告诉沈小姐他爹活着,她肯定要去大同,万一严党下死手,岂不是把她往绝路上送吗?我们又不能告诉说她爹死了,除了拖着,还有什么办法!”   唐毅不屑地说道:“这么说,你们还是一片好心了?”   “唐大人,确实如此,沈大人是我们锦衣卫弟兄的师父,他的女儿就是我们的小师妹,给我们一万个胆子,也不敢欺辱她。”周朔感叹道:“我们当然舍不得让她伺候别人,不过这个人是唐大人你,就另当别论了。”   “我有什么特殊的?”   周朔陪笑道:“您怎么不特殊啊,我大明,而不,是开天辟地以来,第一个六首魁元,文曲星下凡,您老就是天上的神仙……”   “别戴高帽,说你们打算做什么?”   周朔嘿嘿笑道:“唐大人,我们陆太保一直想救沈大人,可是别人都知道陆太保和沈大人的关系,只能暗中帮忙,不好明着插手。整个朝中,有本事,又不怕严党的,除了唐大人,寥寥无几。您又青春年少,沈小姐也是名门闺秀,陆太保的意思是……那啥,您懂得!”   “我懂个屁!”   唐毅这才弄清楚,敢情陆炳这家伙没憋着好屁,把沈炼的女儿塞给了自己,就是想让自己帮忙救人。   且不说有没有那个可能,光是收了人家的女人,去救人家的爹,怎么看都不像是君子所为!再说了,自己还有未婚妻等着呢,莺莺燕燕,招惹了一大堆,可怎么交代啊!   “不行,绝对不行!”唐毅断然拒绝,“沈姑娘是忠良之后,没名没分地跟着我,一生的清誉就毁了,你们陆太保真是坏事!”   周朔也急眼了,“唐大人,你当我们愿意看着沈大人的女儿给人做小啊,她爹是犯官,又在我们锦衣卫长大,哪个好人家敢要她?你唐大人年纪轻轻,位高权重,又是天子宠臣,前途无量,宁可给好汉子提鞋,不给赖汉子当祖宗。让沈小姐跟着您,也未必委屈了她,更不会委屈您,我就想不明白,你急什么?”   “蠢材!你就是猪头。”唐毅毫不犹豫骂道:“凡事都要你情我愿,他陆炳算什么东西,凭什么替我决定纳妾?他又凭什么帮人家沈姑娘决定终身大事。再说了,我已经有了婚约,在太仓还有人等着我呢,让王家如何自处?简直乱弹琴,乱点鸳鸯谱!”   唐毅一顿臭骂,把周朔问得哑口无言,气鼓鼓的扭着头,在他看来,唐毅就是矫情,送个美女你还不愿意,不装能死啊!   唐毅却也是有苦自知,他这个人最讨厌被人摆布,哪怕是亲爹都不行。再说了,太仓王家是千年大族,王悦影又是他朝思暮想的可人儿,没成亲呢,就先纳了妾,好说不好听。还有沈炼是公认的忠良,让他的女儿做小,士林又会怎么看,天下人还不把唐毅骂死了。   虽然唐毅很想快意恩仇,看上谁就往家里头弄,人生有酒须当醉,花开堪折莫彷徨。那毕竟是想象,进入了官场,还有志建功立业,就必须学会克己复礼,谨守本分,不能留下口实。   在他看来,陆炳的这番巧心思,根本就是弄巧成拙,让各方都尴尬。他闷坐不说话,这时候,突然门一开,一个年过半百的大夫怒气冲冲走了进来。   见到唐毅就冷笑道:“好一个薄凉寡情的无耻之徒!老夫真替尊夫人感到齿冷!”   唐毅只觉得头皮都炸开了,我这是出门没看黄历,冲了太岁咋地,是个人都敢对我大呼小叫的,不想活了啊!   “你再敢胡说八道,信不信本官砍了你的脑袋?”唐毅怒吼道。   “官,你是官老爷?”大夫吓了一跳,脸色大变,可他还强撑着,挺起胸膛,“天下事大不过一个理儿,你身为官员能咋地,不给尊夫人吃饭,把她都给饿昏了,到了金銮殿也是你没理。”   “什么?”   唐毅拍案而起,目光突然落到了周朔身上。   “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不是说对沈姑娘很不错嘛?这就是你们的好?”   周朔被问得老脸通红,惊呼道:“不可能,出京这两天,每一顿我都让人给沈姑娘送去肉粥肉干,从来没有怠慢过。准是这个庸医信口雌黄。”   大夫也不干了,“老夫行医几十年,连挨饿都看不出来吗?”   他们俩越吵声音越大,气得唐毅一甩袖子,懒得搭理他们,直接到了病房。刚走进来,就闻到一股浓重的药味,沈小姐清瘦的脸庞楚楚可怜,正捧着一碗汤药,皱着眉,噘着嘴。见唐毅进来,小手一抖,差点把药碗摔了。   唐毅看了她两眼,一摆手叫过来一个佣人,没一会儿佣人送来了一小碗蜂蜜。唐毅亲手拿过药碗,放进去两大勺蜂蜜,用力搅了两下,又送到了沈小姐的手里。   “喝吧,我小时候也不喜欢喝药。”   沈小姐眼中闪动着光彩,微微点头,捧起药碗,甜腻的百花蜜压住了药味,尝了尝,不算苦,捧起药碗,一口气喝干。   唐毅伸手把药碗接过来,放在了一边,随口说道:“你昏倒是因为低血糖,其实光喝点蜂蜜水就成了,药反而是多余的。”   沈小姐分明感到唐毅言语之间的戏谑,到了舌尖儿的谢字怎么也说不出口,气得把小脸低垂,懒得看他。   “沈姑娘,你是吃素吧?”   “啊!”沈姑娘猛地抬头,惊问道:“你怎么知道?”   唐毅翻了翻眼皮,“我又不是笨蛋,周朔说了每一顿都给你送肉粥肉干,你却挨了饿,捧着几块绿豆糕当宝贝,不是吃素又是什么?你这个丫头也是的,吃不下就说吗,何苦拿自己的身体开玩笑呢?”   沈小姐低着头,抓着衣襟,不停地搓手,让她说什么啊,一个犯官之后,四周都是凶神恶煞一般的锦衣卫,自从和爹娘分开,就没见过外人。陆炳只说唐毅能帮她救出父母哥哥,她在天津的时候,发现唐毅这家伙又奸诈又虚伪,哪敢要求这要求那的,生怕自取其辱。   “成了,你也不用委屈了,我会找两个婆子伺候你,过些日子我就把你送回绍兴老家。至于你爹,他也是心学中人,陆炳那个窝囊废不敢出头儿,我会想办法的。对了,我让他们熬了一锅小米粥,一会儿就送了。”   唐毅说完,就起身离开,也不多留。   由于带着沈小姐,队伍的速度就慢了一些,一直到腊月初八,他们才堪堪赶到太仓,坐着大船,来到了刘河堡外。站在甲板上眺望,只见人山人海,一眼望不到头,男女老少都翘首以盼,两旁的树木上挂着一串串通红的鞭炮,好些小孩子都在人群中间穿梭欢笑,对他们来说,即将到来的人物远没有一碗热气腾腾的腊八粥来的实在。   孩子的父母长辈却把心提到了嗓子眼,眼尖的人发现了船只向岸边靠拢,急忙把孩子叫到了身边,指着江面上上的大船,满怀憧憬地说道:“儿啊,你要是能赶上人家的十分之一,爹娘这辈子就没白活啊!”   岸上的人如此,甲板上的唐毅同样不例外,他站在船首,两只眼睛从人群中焦急地扫过,一个淡蓝色的身影站在望江亭,宛如一泓秋水,淡然缥缈,十足的女神,唐毅不争气地眼圈一红,暗骂道:“小妮子又漂亮了!还真有压力哩!” 第395章 些许柔情   苏松一带文风鼎盛,读书人多,当官的也就多,有两大公认的世家,不分轩轾,一个是华亭徐家,一个是太仓王家,论起底蕴丰厚绵延千年,王家第一,而徐家胜在位高爵显,名望泼天。   可最近一年,唐家越来越被大家看重,甚至有人预言,十年之后,江南的第一世家必定是唐家无疑,人家父子两个都是进士,老爹执掌一省兵权,屡立战功,创造了从白丁到封疆大吏的最快纪录。   光是如此人物,就足以撑起一个家族几十年的门面。   可是偏偏老天钟爱唐家,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唐毅小小年纪,不光是大明有史以来最年轻的状元,而且还是千年一个的六元!   在科举为王的时代,唐毅简直就是超级学霸,考场杀手,凡是想要走科举这条路的都把他视作偶像,恨不得把家里的孔夫子像扔到了一边,改拜考试之神——唐行之。   如果光是学历傲人,还不至于那么多人趋之若鹜。   大明从来不缺神童,也不缺年轻的翰林官,真正能经历大浪淘沙,最终保留下来的,数量少的可怜,尤其是历代以来,大凡状元都比较平庸,反而是那些考试成绩稍差的,在官场上表现的更彪悍。   不过唐毅这家伙绝对是异类,刚刚中进士,就力推开海,不但扭转大明一百多年的国策,还成功在天津实验,用了不到一年的时间,就走完了别的翰林十年八年未必能走完的路。   起点高,跑得还快,简直一骑绝尘,把多少前辈都甩在了后面。   普通的百姓,江南的士绅不大能搞清楚京城发生什么,也不知道唐毅能有今天,是费了多少心血,担了多大的干系。   他们只以为唐毅如此神奇,没准真是文曲星下凡,大家伙都跑来欢迎,太仓的知州亲自设摆酒宴,弄了上百桌,官员士绅,名流商人,凡是有头有脸,全都跑来了,争相一睹状元公的风采。   唐毅举着酒杯,笑得肉都僵硬了,一直喝到了傍晚,他才不胜酒力,在众人的瞩目之中,告辞回家。   到了府邸,刚一进门,晃晃摇摇的唐毅突然神奇般挺直了身躯,一张口,吐出一粒已经消化了一半的解酒丹,这玩意是李时珍送给他的,据说是用黑熊胆作为主料,一枚就要杀一头熊,好在大明朝没有那么多动物保护人士,不然唐毅非得被骂死不可。   虽然造价不菲,但是效果的确不错,唐毅晃了晃头,脑筋就清醒了很多,他迟疑一下,迈步到了正厅,老爹不在,就是姨娘朱氏当家。   唐毅正要施礼,却发现在朱氏的对面,正坐着一个年轻的女子,一身淡蓝色的襦裙,唐毅不由得愣住了。   朱氏爽朗一笑,“大少爷可算回来了,你让我们王姑娘等得好苦啊!”   唐毅羞得脸色通红,忙说道:“拜见姨娘,都怪我疏忽大意,我给王姑娘赔罪了。”   他说着竟要施礼,王悦影连忙站起,把身体侧过来,不敢承受,轻声说道:“大官人在外应酬众多,乃是理所应当,只是还应该多多顾及身体,须知道饮酒伤身啊。”   “瞧瞧!”朱氏啧啧笑道:“还没过门的,就知道心疼相公了,我也不当碍眼的,你们慢慢聊着吧。”   朱氏一阵风似的消失了,屋子里只剩下唐毅和王悦影两个,唐毅呆呆地望着她,比起以往的青涩,小丫头已经成熟许多,好似将放未放,将开未开,含苞带露的一朵娇花。不同寻常江南女子的娇小,王悦影很像王家人,身量高挑,端庄秀丽,姿态万千。尤其是那种千年凝聚的贵而不骄,富而不俗的气度,更是令人心折。   何其幸运,这辈子能得到如此佳人。   唐毅激动之下,就伸手去抱,王悦影娇羞着小脸,佯怒道:“都当了状元公,还这么轻浮,看你怎么当父母官?”   “哈哈哈,父母官我是不想了。我就想当爹,恨不得今天就把你正法了,十个月后抱儿子!”   “流氓,下作!”王悦影气得直跺脚,“一见面就轻薄人家,不该来看你。”说着她就要走,可是她忘了一句话叫羊入虎口。   唐毅哪里肯放,揪住她的手,把她揽到自己的怀里,身体碰触,四目相对,唐毅直觉的一阵阵天旋地转,竟然比刚刚喝了那么多酒都让人迷醉。   王悦影羞愧至极,不停推搡挣扎。   他霸道地说道:“小妮子,给你两条路,第一条老老实实手牵着手去书房,第二条呢,就是你不听话,我把你抱到书房,然后家法伺候。”   “家法,什么家法?”王悦影惶恐道。   “小朋友都知道,犯了错要打屁股的?”唐毅得意笑道。   霎时间,王悦影的小脸通红,都能滴出血来,又羞又气,却不敢折腾,生怕唐毅这家伙真的发了狂。   其实她哪知道,唐毅哪里舍得,他拉着王悦影到了自己的书房,按着媳妇坐在了主位上,唐毅拿过了一大的包裹,献宝一样,送到了她的面前。   “来打开看看。”   王悦影不明所以,好奇地打开,只见一件火红色的狐裘出现在面前,光泽闪亮,柔滑至极。把狐裘拿开,下面又有一大串珍珠项链,每一颗珍珠都有龙眼大小,圆润透亮,别提多好看了。   “怎么样,喜欢吗?”   王悦影点了点头,“你送的东西,我都喜欢。”   声音细如蚊讷,却让唐毅极为满足,他屁颠屁颠搬过椅子,两个人并肩坐在一起,唐毅的手按在了王悦影宛如白玉一般的手指上,品味着滑腻的感觉,心里砰砰乱跳。   “我在京城的时候,天天都在想,只要空闲了,就马上上书,请求回家成亲,哪知道事情一忙起来,就没完没了。人在官场,身不由己啊!悦影,你不会怪我吧?”   王悦影摇了摇头,她仗着胆子,伸手摸了摸唐毅微蹙的眉头。   “我知道你有多难,你能想着给我写信送礼物,我的心里就满足了。”王悦影眼圈发红,“你知道吗,我每天都会把你写来的信抄一段,等一封信抄完了,第二封就会到了,一年多,你从未失信,已经抄了一大本哩。没事的时候,从头翻一遍,正好就是一天时间……”   王悦影柔声诉说着,唐毅眼睛瞪得老大,心里头好像被猫挠的一样难受。难怪说夫字是天出头呢,对于女人来说,丈夫就是头上的天,而男人呢,爱情永远只是一个点缀,面对着心爱的人,唐毅竟有些自惭形秽。   “傻丫头,你过得是啥日子啊!”唐毅疼惜道。   王悦影低低声音道:“我过得很好了,娘,大嫂,二嫂,她们一年到头也收不到几封家书,你对我是最好的。”   “那是你太容易满足了。”唐毅宠溺地笑道。   “知足常乐,没什么不好的。”   唐毅笑道:“就冲你这么听话,我决定送你一件大礼。”   “什么礼物?”王悦影茫然问道。   “当然是一个状元相公了!”唐毅笑道:“我决定了,咱们两个要赶快成亲,越早越好。”   成亲!   多美妙的字眼啊,王悦影顾不得害羞,好奇道:“什么时候?”   这话把唐毅给问住了,他烦躁道:“咱们虽然订了婚,可是筹备婚礼怎么也要一两个月的时间,泉州那边事情又那么急,我怕是明天就要动身。”   “啊!”   王悦影脸上闪过一丝失落,可很快就变成了关切,体贴地说道:“大丈夫志在四方,你先处理公事吧,我能等。”   “不行!”唐毅摇了摇头,“问题是我等不了哩!”   唐毅在地上转了几圈,突然笑道:“我有主意了,你跟着我去泉州怎么样?到了泉州,我就是知府大老爷,下面人都听我的,咱们选个吉日,办一个顶大顶大的婚礼,你看怎么样?”   王悦影激动地万分,什么都不顾了,用力点头。   唐毅手舞足蹈,畅想着婚礼的美好,说得有些口干舌燥,他抓起茶杯喝了一口,又说道:“悦影,我带回来一个姑娘,你可要帮帮忙。”   此话一出,王悦影霎时间小脸惨白,鼻子头酸楚,泪水差点掉下来,她强忍着悲痛,说道:“我会好好照顾她的。”   “嗯,也没有几天的时间,送到绍兴就好了。”   唐毅随口说着,可把王悦影弄糊涂了,惊呼道:“行之,你是什么意思?始乱终弃可不是大丈夫所为?”   噗!   一口茶水喷出三尺,唐毅激动地咳嗽起来,冲着王悦影尴尬地笑笑:“我就那么像饥不择食的狼啊?”   王悦影不明所以,唐毅赶快把沈姑娘的事情说了一遍。这下王悦影总算知道自己误会了,羞红着脸说道:“对,对不起,我还以为……”   “别瞎想了,有了你,此生足矣!”唐毅抱起她轻盈的身躯,轻轻放在了床上,王悦影像是受惊的小鹿,两只手全然不知道放在哪里,莫非那一刻就要到来了?她有些恐惧,却又有一丝期待,更多的则是茫然。   唐毅看得出来,她还没准备好,只是在耳边低声说道:“傻丫头,美人和美酒都是讲究年份的,非得等到四时齐备,五行俱全的时候品尝,才最有味道,我等得起!”说着,唐毅在她的额头轻轻啄了一下,旋即松开了手。 第396章 俞龙戚虎   任凭太仓的父老如何热情,唐毅只是留了一天,一大清早起来,就离开安乐窝,直奔泉州而去,由于多了女眷,走陆路唐毅舍不得,再说了冬天的时候,季风强烈,坐船又快又平稳。   唐毅走海上南下,临走的时候,王悦影反倒犹豫了,一想到自己走了,家里头只剩下老娘一个,就哭了鼻子。   “娘,要不女儿陪着您吧!”   陈氏疼爱地拍着女儿肩头,笑道:“别耍小孩子脾气了,早晚不都是要嫁人吗?还能守着娘一辈子,再说了,姓唐的小子不是个好东西,你可要盯紧点才行!”   “娘!”王悦影幽怨地嘟起了嘴。   “瞧你这点出息,还不许说情郎的坏话啊?娘可告诉你,他要是敢欺负你,看娘不打断他的腿!”   “娘,快别说了,让别人听到多不好。”   陈氏总算点点头,“听你的,不过啊,这往后啊,你可要多长点心眼才行,千万不能吃亏!”   叮咛了好一会儿,王悦影才依依不舍,上了船只,顺风顺水,大船开动。活了十几年,王悦影还是第一次离开苏州,最初的伤感过去,就满是新奇。   她在甲板上跑来跑去,越来越宽阔的海面,涛涛的波浪,天边的海鸟,蓬勃的太阳,都让她心旷神怡,忘乎所以。   唐毅总算见识了这小妮子恬静表面下的波澜汹涌,天不亮就拉着他起来看日出,到了大晚上,又要看月亮,数星星,没事还找来了鱼竿,让唐毅教她钓鱼。   “我说姑奶奶,咱们是旅游吗?”   王悦影眨眨眼,“难道不是吗?”   唐毅这个无语啊,“咱是去泉州,我可听说那边是龙潭虎穴,险恶异常啊!”   王悦影吓了一跳,“会有危险吗?”   “应该不会吧,反正有我在,不用怕的。”唐毅仗着胆子说道。   “那就对了,有你呢,我什么都不怕!”王悦影眼睛弯成月牙,用力把鱼钩抛进了海里,气势十足道:“我就不信,连一条鱼都钓不到!”   也不知道这个媳妇是傻,还是没心没肺,不过有她陪着,唐毅的心情竟然好了不少,不管前途多么凶险,有个人在身边,哪怕什么都不做,也会轻松不少的。   这一天他们的船只正在南下,突然从远处的海平面出现了一大片白帆,唐毅不由得心跳加速,千万可别是倭寇啊!   哪知道好的不灵坏的灵,负责瞭望的士兵告诉他们,来的几艘船只的确是倭寇。唐毅只觉得脑袋嗡的一下,差点趴下。   有心逃跑,可是见对方速度飞快,又船多势众,看起来是跑不了的,只要咬牙说道:“把帆扯满了,一会儿要是碰上了,就仗着咱们的船大,冲过去!”这是唐毅唯一能想到的战术了。   船上所有护卫,包括锦衣卫的人,还是水手们,都拿着武器,战战兢兢盯着。双方船只越来越近,哪知那些倭寇一见到他们的船只,不是嗷嗷上来抢掠,而是掉转头,争相逃命,透过千里眼,唐毅能清楚看到倭寇惶恐畏惧的神色,简直像遇见了鬼。   “乖乖,老子没有那么大的威风吧!”   唐毅正纳闷呢,他把千里眼调高了一点,这才明白过来,原来在倭寇船队的后来跟着一大群明军的水师,冲在最前面的大船上挂着一个俞字的旗号。   “是俞总镇!”唐毅惊呼出来,对这位老将军的战力唐毅是一百个放心。   果然,没有多久,俞大猷的坐船就追上了倭寇,这位做出了一个令唐毅瞠目结舌的举动,他的坐船全速前进,咔嚓嚓,撞在了倭寇的船只上,顷刻之间,船只断裂,上面的倭寇纷纷落水,俞大猷都懒得搭理他们,立刻就锁定了下一个目标。   一番横冲直撞,有两艘倭寇的船只被撞沉,还有两艘受伤,后面的船只都跟了上来,将倭寇分割包围。明军蹿上了倭船,挥动手里的兵器,一阵大杀大砍,周围的海水都变成了血红色。   倭寇同样垂死挣扎,不断有士兵抱在一起,掉入了大海,转瞬就被吞没。看得周朔等人都脖子发凉,锦衣卫再凶残,也比不上真正战场的万分之一。   差不多半个时辰战斗结束,只有两艘倭船逃走,其余的不是打沉就是被俘虏。俞大猷亲自驾驶着小船,到了唐毅的大船下面,攀着缆绳跳上了甲板。   “末将拜见唐大人,迎接来迟,还请恕罪!”   唐毅连忙跑过来,一把拉住了俞大猷,“我说,俞老哥,咱们多少年的交情,用得着这么寒碜我吗?”   俞大猷老脸一红,诚惶诚恐道:“礼不可废,末将已经调任福建,在大人的帐下听令。”   “哎呦!”唐毅高兴地没法,俞大猷的底细唐毅可一清二楚,这位早年中过秀才,后来又考中武进士,典型的文武全才,更为难得的是他陆战海战都行,论起领兵打仗的本事,丝毫不在戚继光之下。   唐毅知道开海不是容易的事情,他特意给胡宗宪写了一封信,让这位派遣精兵强将给他,没想到竟然把俞大猷派了出来,唐毅简直高兴地来回乱转。   “俞老哥,刚刚目睹一场海战,弟兄们真是英勇善战啊!”   俞大猷憨笑道:“还多亏了唐大人。”   “怎么说?”   “几个月之前,末将不是带着人护航去天津吗,老天保佑,一路上船只没有什么损失,倭寇来偷袭两次,都被打退了。大家伙都说有人护航安心不少,这不主动付了护航费,走了一趟足够造三艘大船哩!”俞大猷抓了抓头,“末将觉得这是个来钱的路子,末将回来之后,就以护航的收入作为担保,一口气从交通行借了五十万两,这不,又造了二十艘战船。”   唐毅听得哈哈大笑,“一贯严守规矩的俞总镇也学会借钱办事了?”   俞大猷紫红的脸膛发烧,连连讨饶,“末将也没有办法,朝廷不给钱,活人不能让尿憋死。不过您来了,末将可什么都不怕了,有唐大人点石成金,船队要不了多久就变出来了。”   大家伙说说笑笑,俞大猷带着十艘战船,把唐毅的坐船紧紧保护在中间,众星拱月一般,进入了杭州湾。   唐毅轻车熟路,进了省城,一直来到了巡抚衙门,说起这座衙门,唐毅极为熟悉,当初王忬就在这里住过,后来是李天宠,再后来是胡宗宪,眼下胡宗宪另造了更辉煌的总督府,衙门就留给了唐慎。   短短几年之间,白云苍狗,变化无常。让唐毅也不由得感叹非常,令唐毅遗憾的是老爹并没有在衙门,而是给唐毅留下了一封信。   “行之吾儿:汝过关斩将,连得六元,为父甚是欢喜,甚是欢喜!汝能推动开海,造福东南,为父更是引以为豪。”   先是夸奖了一番,接着话锋一转,唐慎就写道:“漳州泉州,自古以来,百姓以海为田,以船为家,十家之中有九家仰赖大海生存,我朝海禁以来,百姓生息繁衍,地寡人稠,不堪重负,近几十年来,走私猖獗,泉州有海商不下四万,漳州偏僻,更是聚集无数海盗强人,盘踞海岛,大肆走私,竟如化外之地一般,率兽食人,凶险异常。泉州漳州之海盗于王直徐海不同,却又过从甚密,闽浙大族亦暗通款曲,牵连甚广。吾儿之才,为父深信不疑,只是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为父特派元敬率兵五千,即刻南下泉州,助吾儿一臂之力,震慑宵小,早日开海成功!”   看完了老爹留下的信,唐毅把桌子一拍,由衷叹道:“还是亲爹啊!”   不怪唐毅失态,东南抗倭公认的两员悍将就是戚继光和俞大猷,并且给他们送了绰号,叫:“俞龙戚虎。”   说俞大猷是海中蛟龙,戚继光是陆上猛虎。   这评价的确是恰如其分,俞大猷自从得到唐顺之支持,修战船,练水师,原本只敢在长江,在太湖混的水兵竟然能冲到海上大显威风。   尤其是新近建造的船只,船首都加了硕大的撞角,本身又速度快,个头大,经常能把倭寇的船只撞碎,几次倭寇集中大军想要干掉俞大猷,结果非但没有吃掉人家,还损兵折将。要不是船只不够,东南的海面根本没有王直什么事了。   至于戚继光,更是彪悍,他在乡勇的基础上,从义乌等山区挑选剽悍民兵,又在东南广征家人死于倭寇之手的年轻丁壮,用严酷的军法和血海深仇激烈,不到一年出头,练出一直令人闻风丧胆的铁血雄师。就在大半年前,三江所一战,戚继光就打了前锋,他用了不到一百五十人的代价,消灭了倭寇三千有余,尸体堆积如山。   如此交换比例,简直是抗倭以来,从未有过,可是人家小戚回营之后,还发飙了,把手下人骂了一个遍,挨个让他们写检查。他事后更是疯狂训练,还放出话来,下次这种战斗,阵亡一百个以上,就算是输!   俞龙戚虎,放在东南,那就是三国的伏龙凤雏,得一人可安天下的角色。   这下子可好,胡宗宪给了俞大猷,老爹放出了戚继光,有这二位保驾护航,龙行有雨,虎行有风,看看谁还敢和自己玩横的!   龙虎在手,天下我有!   一瞬间,唐毅的信心爆棚,“来吧,让老子见识一下,你们这些大海商有什么手段!” 第397章 海笔架   有了龙虎两员大将,唐毅腰杆一下子就直了,他没在杭州多留,立刻动身,除了他之外,有不少江浙的商人也闻风而动。   他们早就知道唐毅要去泉州开海,一旦海禁开放,商机就扑面而来,别人办事他们还有些犹豫,可是唐毅多年的金字招牌,跟着唐状元有肉吃,那是大家伙早有的共识。   从太仓南下的时候,只有三艘船,遇到了俞大猷,船只一下子多了十几艘,从杭州出来,大小船只一下子超过一百艘。   不说别的,光是这份号召力,就不得不让人惊叹。   如果换成别人开海,哪怕本事再强,两三个月的时间,也没法让船只出海,就白白荒废了一年,从这个角度看,嘉靖还是知人善任的。   唐毅也放松了不少,他这个人啊,其实挺惫懒的,放松下来,就变得贪图安逸起来,日上三竿,也舍不得爬起来。   王悦影端着早餐送进了船舱,放在了唐毅的面前,“大官人,快点吃吧,下回再送来就是中午饭了。”   “嘻嘻,好媳妇,你喂我怎么样?”   王悦影霎时间脸涨得通红,愤怒地揪住唐毅的耳朵,怒道:“你看看你,还有个大老爷的样子吗?我都怀疑你的状元是怎么来的!”   “错,大错特错了!”唐毅大言不惭道:“人这一生,吃得苦和享得福是相等的,比如有人一辈子平淡,有人呢,则是大起大落,有山峰,有谷底。我呢,就是头些年啊,吃得苦太多了,付出的汗水都能装满好几个浴桶,所以啊,老天爷让我有了个好媳妇,能轻松轻松。”   王悦影被他给气乐了,“一肚子歪理,让我喂你可以,不过你可要答应我一件事。”   “别说一件,十件八件都行。”   “没有那么多,光是一件就行。”王悦影抓起油条,塞进了唐毅的嘴里,又喂了他两口稀粥,而后叹道:“帮帮梅君妹妹吧。”   “梅君,谁啊?”唐毅茫然。   “就是沈小姐,人家大名叫沈梅君。”王悦影气呼呼道:“带了人家一路,怎么连个名字都不知道问。”   “问她干什么,女人的名字我记住一个就够了,那就是你!”唐毅放肆地笑道。   王悦影总算是彻底相信唐毅对沈姑娘没什么想法了,她又是羞又是喜,甜蜜蜜的,在心头弥漫。   “哥,梅君妹妹的确是太可怜了。”   唐毅咬着油条,含混道:“天底下可怜的人多了,对了,你没把她送去绍兴啊?”   王悦影叹了口气,“哥,你让我怎么送,眼下绍兴还在打仗,一路上都是倭寇,我让人打听了,沈青霞先生的两个儿子,还有侄儿都被发配保安州,在绍兴只有长子沈襄一人,由于受老父牵连,经常被官府抓去,朝不保夕。沈氏族人倒是不少,可谁能有胆子,有财力照顾一个孤女啊!”   “可是我们身边也不能留个拖油瓶啊!”唐毅哀叹道:“悦影,沈炼是心学中人,和我师父荆川先生是好朋友,徐渭那家伙早年也向人家请教过学问。论公论私,我都该帮这个忙,可是把他的女儿带在身边,事情就变了味,黄土泥掉到了裤裆里。”   “怎么讲?”   “不是屎也是屎了!”   王悦影羞得满脸通红,啐骂道:“亏你还是状元郎呢,真是粗俗!反正我不管了,你不收沈姑娘,我收,我让她给我做丫鬟,这样你总没话说了吧?”   “我是一肚子话啊!”   唐毅仰天长叹,可又有什么法子,船只在大海之上,他总不能派一艘船,掉头把人送回去吧!的确是王悦影所说,要是人有了点差错,反倒成了自己的不是。   “成了,你自己看着办吧,我这是虱子多了不要,债多了不愁。反正都得罪了严党,多一桩我也不在乎!”   王悦影兴奋之下,又大口大口地塞东西给唐毅,弄得他腮帮子鼓起,和仓鼠似的。不得不说女人之间非常奇妙,当得知唐毅对沈梅君一点意思没有,王悦影和她迅速成为了闺蜜,王姑娘琴棋书画,经史子集,懂得还真不少,至于沈梅君,唯一值得称道的就是厨艺,偏偏王悦影十指不沾阳春水,这两位倒是相得益彰,成天黏在一起,弄得唐毅都想把沈姑娘扔到海里算了。   大船队离着泉州越来越近,一路上并不算太平,遇到了三次倭寇,也遇到了几次明军的水师。有俞大猷这位猛将兄在,很多倭寇都望风而逃,有那些不开眼的,直接被俞大猷给解决了。   唐毅有空也把俞大猷请过来,了解倭寇的情况。   其实自从推行乡勇以来,东南抗倭的大局就在不断好转之中,也苏松和浙江为例,一般的村镇都会有几十名经过训练的乡勇,几个周边村镇组成联防体系,就能拿出两三百名青壮士兵。   他们只要守着坚固的村寨,没有三五百名倭寇,休想打得下来。   也就是说,以往横行无忌的小股倭寇彻底没戏了,要想抢,就必须集中兵力,明刀明枪对着干。   明军除了少数精锐,战力总体还是比不上倭寇,但是明军有一点好处,就是不怕损失,杀敌八百,自损一千都是大胜,很快能得到补充,倭寇却没有这个便利。   按照俞大猷所说,现在双方已经进入了僵持期,如果能顺利开海,让更多的人有了工作,釜底抽薪,整个抗倭的势头儿就会扭转过来。   俞大猷十分感叹:“一想到倭寇平定有望,心里头是真高兴,可是也有些空落落的。”   “呵呵,俞老哥,你用害怕,以后的仗只会越来越多。”唐毅望着起伏的海水说道:“所谓倭寇之乱,其本质是海洋和陆地之争,我中华传承数千年,从来都是海陆并重,固然靠着海洋吃饭的人不占主流,但是总人数比起一般西夷小国还是要多得多!他们能开疆拓土,驰骋海上,没有理由我们做不到,总有一天,要让我们的旗号插遍世界的每一个角落,要让日月照耀之下,即为大明疆土!”   唐毅不断说着,俞大猷默默听着,说实话,他觉得唐毅都在胡说八道,可偏偏每一句都触动了他的心头,就像是天边的彩虹,在海面升起……真有那么一天,即便是死了,也能含笑九泉。   船队进入了福建地面,这一天早晨,沐浴着初升的朝霞,在船队面前出现了连绵的陆地线,在岸边,有不少人正在翘着脚张望。   “来了,总算来了!”   说话的正是泉州知府杨继盛,不过他很快就不是了,知府已经落到了唐毅身上,不过他也不用离开泉州,吏部的任命已经下达,杨继盛因为政绩卓著,被提拔为兴泉道参议,从四品,主管兴化、泉州、漳州三府,算是唐毅的半个上司。   其实这么安排,也算不得什么好心,摆明了是要把杨继盛按在福建,不让他动弹。但杨继盛倒是甘之如饴,当了地方官的几年,杨继盛变了许多,他依旧嫉恶如仇,依旧为民请命,可是他也知道很多事情要妥协,要学会刚柔相济,要重视人情往来……   就拿对唐毅的欢迎来说,杨继盛是不惜血本,泉州府,晋江县,大大小小,文武官吏,一个不少,全都到了码头。   致仕的官员,士绅,名流,地主,商人,能来的全都来了,甚至连府学和县学的学生都跑来凑热闹,争着一睹文曲星的风采。   当唐毅的船只靠岸,搭好了跳板,唐毅还没下来,杨继盛就疾步走了过来,和唐毅来了一个结结实实的熊抱。   “行之,真是想不到,我们竟然能在泉州重逢!”   “椒山先生,晚生想起当年先生一路上的教诲,至今记忆犹新,获益匪浅。”   杨继盛连忙摆手,“行之又在说笑了,我的那些都是书生意气,说说可以,却当不得真,倒是行之说的才是办事的道理,这几年我磕磕绊绊的,总算发现往日自己太幼稚,太天真了!”   杨继盛拉着唐毅,手挽着手,来到了众官吏面前,杨继盛兴奋说道:“诸位,这就是大家朝思梦想的唐六元,唐大人!”   一听这话,在场官吏纷纷拜倒,口称:我等拜见府尊大人!   唐毅满脸笑容,正想请大家起来,却猛地发现一位又黑又瘦的官员,昂然站立,只是抱了抱拳,根本没有跪下。   他身边正好有两个下跪的家伙,这三个人凑在一起,形成了一个有趣的“山”字型笔架。   没等唐毅说话,杨继盛脸沉了下来,心说你这家也太不给我面子了。   “海知县,你见了上官,为何不下跪?”   黑瘦的家伙昂然说道:“杨大人,太祖爷定下规矩,品级相仿,则东西对面,卑者躬身作揖,尊者抱拳还礼。若是品级相差二,三等,则卑者在下,尊者在上,依旧行作揖之礼,唐大人身为清贵翰林,熟知朝廷制度,不知道下官所行之礼,有什么不妥之处?”   他这话说完,包括杨继盛在内,都像看白痴一样,在看着他,开什么玩笑,眼下是嘉靖朝,不是太祖爷的时候,讲究官大一级压死人,更何况你一个举人出身的县令,见到翰林出身的知府,竟然不下跪,你是要疯啊!   别人窃窃私议,唯独唐毅闪过强烈的惊骇,心里头都翻了天:“乖乖,海笔架不会就是这么来的吧,老子可不想成为海青天的陪衬啊!” 第398章 副手   杨继盛阴沉着脸十分的不痛快,不说他和唐毅的私交,光是唐毅一连串显赫的身份,他到了泉州开海,对于泉州士绅百姓来说,绝对是天上掉馅饼。要知道在宋元时期,泉州都是东方第一大港,商贸繁荣,万国云集,那是天下间最富庶的所在。   至今,在泉州的街头还能找到大量的青石建筑,风格与中原迥异,都是波斯和阿拉伯商人留下来的,斑斑痕迹,诉说着昔日的辉煌和繁荣。   试问哪个泉州的百姓不想着家乡重新繁盛,而唐毅就是大家伙的希望,对他客气点又能如何?   偏偏碰到了海瑞这个蒸不熟煮不烂的东西,不但当着众人面不磕头行礼,到了接风宴上,唐毅主动敬酒,这位倒好,竟然说什么不会喝酒,结果当场有人揭穿,说是海瑞就任知县的时候,喝过酒。   换成别人肯定羞愧难当,可海大人终究不是凡品,人家站起身,毫不畏惧说道:“福建青竹雅酒,二十年陈酿要二十两银子,多加一年就涨一两银子,如今这一坛看封口,是在嘉靖元年的窖藏,一坛酒至少要三十五两银子,几乎和一个知县一年的俸禄相当,这就我海瑞喝不起!”   话说到了这份上,就够瞧的了,可人家海瑞还不罢手,竟然对着唐毅深深一躬,而后说道:“府尊大人乃是亘古以来,第一位六首魁元,读书人的表率,又承蒙天恩,牧守一方,万千读书人瞩目,无不将大人视作榜样,大人一举一动,都有无数人在效仿。大人喜好节俭,则众人皆以节俭为美,大人铺张浪费,饮一坛酒数十两银子,吃一道菜十几两银子,这几桌酒席不多,就是几十户百姓一年的花销,让其他人看在眼里,又会如何想?下官斗胆,请大人厉行节俭,以正士林风气。”   嚯!   如果说不下跪只是狂狷,这回可好,直接开口教训上了,你又不是师长,有什么资格?   不客气地说,你海瑞算什么东西,除了年纪之外,没有一样能比得上唐毅的,你竟然大言不惭,身为下属管教上官,你把自己摆在了什么地方!   大家伙的目光刷的一下,都落在了唐毅身上,少年得志,谁能没有一点脾气,就不信唐毅能忍住不发飙,看来接风宴有好戏看了。   杨继盛更是气得脸色铁青,就要痛骂海瑞,哪知道唐毅一把拉住了他。   “呵呵,海知县说的没错,节俭是历代的美德吗!但是今天故友相见,又是同僚初次相聚,太过寒酸了也不好。这样吧,把接风宴的花费记在我的名下,不用走公账,海知县你以为如何啊?”   海瑞眉头挑了挑,勉强点头道:“大人闻过即改,海瑞佩服之极,下官多有冒犯,还请大人海涵。”   唐毅呵呵笑道:“不妨事,唐某虽然身为知府,但是初来乍到,很多事情都两眼一抹黑,还要仰赖诸位同僚扶持,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大家伙只管开诚布公,都说出来。”   这一番说完,大家都一起称赞府尊大人心胸开阔,不骄不躁,令人钦佩。虽然好话不断,但被海瑞一闹,酒也没了滋味,菜也不对胃口。   吃了没一会儿,众人就纷纷告辞,回去的路上还不停议论,多数都骂海瑞不知好歹,称赞府尊大人海量容人,不愧是六首魁元,文曲星下凡,真是有风度!   他们不知道,唐毅此时也在大呼侥幸,心说状元算个球,就算历史上真正的六首黄观,知道的有几个?别说黄观,嘉靖,严嵩,徐阶,陆炳,这些大人物,加起来恐怕都没有海瑞的名头响亮,恐怕只有张居正和戚继光能和海笔架争锋。   要真是自己在酒席宴前和海瑞闹翻了,保证日后的戏台上有一出“海青天教训小状元”,自己啊,就成了衬托正面人物的丑角了。   杨继盛不知道唐毅的心思,他只是气愤异常,就好像要爆炸的气球。   “海瑞这个东西真不知道好歹,妄我推荐他接任晋江知县,真是自作自受,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啊!”   唐毅一愣,忙问道:“椒山先生,海瑞是你推荐的?”   杨继盛脸色发苦,点了点头,“收到你的信,说是要在泉州开海,我琢磨着要找几个清廉干吏帮忙。这个海瑞是广东琼州的人,天涯海角的蛮子,举人出身,三年前出任福建南平的教谕,为官清廉,教导学生有法,县学的成绩提高很快。我琢磨着这个人和闽浙的士绅没什么瓜葛,纵使有些小脾气,也是可以利用的,就让他接晋江的知县,哪知道这家伙竟然如此狂妄嚣张,目无尊长,简直可杀不可留!”杨继盛咬着牙说道:“行之,也不用你出面,我请的神,我送走,我这就去写奏疏,弹劾海瑞,让他滚回老家晒太阳吧!”   “别啊!”   唐毅激动地跳起,连忙拉住了杨继盛,“我说椒山先生,你要是不想在奸佞啊,宵小一类的传记里面,找到自己的名字,最好别得罪海瑞。”   杨继盛气得笑了起来,“行之,你也太高抬他了吧,三十几岁的老举人,区区一个七品县令,他算个什么东西,还真成了狗头金了?”   唐毅摇摇头,“椒山先生,你要是不信就上大街问问,是知道李白的人多,还是知道唐明皇的多?像海瑞这种锋芒毕露的人物,就是口袋里的锥子,早晚会露出锋芒的,挡都挡不住。”   杨继盛嘴角抽搐了两下,苦笑道:“行之,海瑞可是你的属下,他这个德行,日后可有你的苦头吃。”   “呵呵,椒山先生,你先坐下来。”唐毅笑道:“海瑞这个人,固然有锋芒,但是他是一柄双刃剑,用好了就是克敌制胜的利器,我这次来开海,看起来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实则是凶恶异常。您久在福建,想必知道的更清楚吧?”   提到了开海,杨继盛不由得点了点头。   “行之,数月之前,我就给荆川先生写过信,提起福建的事情。开海对东南的士绅商人,乃至普通的百姓,都是好事情,只要朝廷那边摆平了,就没人敢明面反对。但是,开海之后,却触怒了把持走私的大海商。这帮人平时隐藏在世家背后,不显山不露水,但是手段残酷,实力惊人,这几年福建各府,被杀的知县乃至知府,比南直隶和浙江加起来都多,他们之中不少都是不听从大海商的命令,结果被人家假手倭寇干掉的。”杨继盛叹了口气:“行之,依我看,开海容易,但是治闽难啊!”   杨继盛这番话正好说到了唐毅的心坎上,他来的时候就仔细分析过,倭寇最初的时候,的确是很多大家族走私获利的途径,各地的世家都给倭寇通风报信,帮着他们壮大。   但是随着倭寇越来越强大,合作关系就变了味。倭寇到处抢掠杀伤,弄得海路断绝,各大家族损失惨重。   而另外呢,一些和倭寇关系密切,手上握着船队的超级海商,他们利用自己的势力,垄断海贸。那些掌握田地,作坊的士绅商人不得不仰人鼻息,忍受残酷的盘剥甚至是敲诈勒索。   可以说东南的局势已经出现了一个临界点,此时开海,浙直,乃至整个东南的士绅都会欢喜鼓舞,大有“天下人苦海商久矣”的架势。   唐毅适时站出来,就是大势所趋。可是别以为这样就能轻易击败大海商,他们经验多年,手上财力雄厚,最重要的是他们组织严密,作风狠辣,一般的大户士绅和他们比起来,就好像小绵羊一般,软弱无力。   他们是真正的恶狼,草食动物再多,也要成为狮子的盘中餐。   人家不明着和你斗,只要暗中使绊子,下黑手,就能把好好的开海大业弄得七零八落。如果不能快速取得成绩,反而麻烦一堆,京里的支持就会减弱,一旦嘉靖反悔了,整个开海大业就功亏一篑。   可以说唐毅已经坐在了只能进不能退的火山口上。   越是危急,就越显得一柄神剑的宝贵。   “去把海知县请过来,我有些事情和他商量。”   杨继盛把眼睛瞪得老大,“我说行之,你是不是挨骂有瘾啊?”   “椒山公,有本事的人都有些脾气,习惯就好了,时间久了你会发现海瑞还不错的。”唐毅这么说着,却急忙扫视了一下屋子,叫过衙役,把两幅唐伯虎的真迹给摘了,又把官窑的瓷器给换了,茶也不喝顶级的龙井了,改成福建的普通铁观音。又看了看身上,什么玉佩啊,扇子啊,凡是值钱的东西,都让唐毅给收了起来。   杨继盛看得这个无语啊,“你就是自己找罪受!”   “不碍的,只要大业能成,受点委屈不算什么。”   唐毅干笑着,这时候脚步声响起,海瑞从外面走了进来,说实话这家伙虽然硬的跟一块石头似的,但是唐毅在酒席上的表现让他也叹为观止,看来这个年轻的大人还算不错。海瑞抢先施礼,“下官见过府尊大人。”   “呵呵,刚峰兄,你在酒席宴上的批评我虚心接受,不过呢,我也要说一句,这次我到泉州是来开海的,要接触的都是各地的豪商,甚至有不少外国人,粗茶淡饭我能忍,可是客人不成啊。”   海瑞脸色发红,躬身道:“下官不是不通情理之人,只要必要,大人自便就是。”   “嗯,多谢刚峰兄理解,对了,市舶司眼下就有我一个人,如果刚峰兄不嫌弃,给我当个副手吧。” 第399章 捅娄子   大明朝最让唐毅受不了的就是编制不足,拿市舶司来说,负责通贡贸易,那么多国家和商人,千百万两的物资往来,结果拢共正式编制就四个人,一个从五品提举,两个从六品副提举,还有一个从九品的吏目。   至于知府衙门编制也不多,一个知府,一个同知,若干通判,一个推官,一个经历,一个知事,一个照磨,一个检校,一个司狱,加起来也就两个巴掌。   一个府几十万人,涉及的政务之多,之杂,这点人肯定不够,事情又不能不办,只能花钱雇人,知府啊,知县啊,一般都会雇几个师爷,少的一个,多的有三五个,掌管文案,刑名,钱谷等等各项。师爷属于长官自己的幕僚,要长官自己出钱,本来俸禄就不够,还要雇人,这不是逼着贪污敛财吗!   至于衙门也需要办事的人员,比如打更啊,看门啊,抓人啊,这些脏活累活都变成了杂役,要从老百姓中轮流征召,成了老百姓的一大负担。另外还有一些需要识文断字,能写会算的人,就要从地方招募,他们不吃朝廷的俸禄,除了从衙门支一点可怜巴巴的月银之外,就靠着吃老百姓活着。   六房书吏,各有自己的来钱路子,吏房管吏员的升迁,不用问历来人事大权都最肥不过;户房管征收钱粮,又是一大块肥肉;礼房管祭祀,管考试,多多少少也能吃点读书人;兵房管驿站,管城防,能收入城捐什么的;刑房管告状的,管案子的,吃了被告吃原告,说的就是他们,至于工房管营造,也能从砖瓦木料里面捞一点。   所谓轻徭薄赋听起来不错,可就像居家过日子,有些该花的钱必须花,该做的事情,必须做,你要是不做,也会以另外的方式找回来,付出的代价只会更大。朝廷虽然减少了官吏,貌似开支小了,可下面的小吏都会成倍地从老百姓身上剥夺回来,老百姓更倒霉了。   当然以唐毅的地位没有去改变官制,也没有那个心思,人少有人少的好处,至少他可以大肆任人唯亲,提拔自己喜欢的人选。   两个副提举,唐毅把一个给了海瑞,另一个他留给了赵闻,至于吏目,则是落到了杨文钰的身上。   赵闻不用说,曾经教过唐毅,又是唐慎同科的进士,榜下即用,当了一任县令,人是非常干练又相当可靠。只是眼下的赵闻不敢再以前辈自居,甚至连师兄都不敢认了,只能自称下官。   唐毅作为长官,也没有非要玩什么礼贤下士,只说要一起同舟共济,把市舶司弄好。   至于杨文钰吗,他本是王忬的师爷,王忬去了蓟镇,杨文钰不习惯北方的气候,留在了东南,辗转给人家当了几回师爷,都不顺心。前些日子又到了太仓,还想跟着老东家。恰巧唐毅回来,杨文钰一琢磨啊,还是找唐毅算了。唐毅手边也缺少人员,就把他带到了泉州。   这四个……额不,是五个,唐毅还有一个师爷,就是唐鹤征,也不知道唐顺之是怎么想的,不带着儿子在身边好好调教,非要塞给唐毅。   最初唐毅实在是纳闷,一路走下来,他也看明白了,唐鹤征这个娃面对着天才的老爹,从生下来就处在阴影之中,强大的压力弄得他寡言少语,呆板木讷,十足的小书呆子。不到二十岁的人,有四五十岁的气质。沉稳得过了头儿,让人都觉得压抑。   唐顺之也不是不知道孩子的难处,可他舍不得拉下脸皮,和儿子打成一片,只好塞给了唐毅。   到了泉州的第三天,赵闻匆匆赶来,市舶司召开了第一次全体大会。   唐毅审视了一下自己的班底,一个偏执狂海瑞,一个贪图安逸的杨文钰,一个问题儿童唐鹤征,也就赵闻看起来正常一点,凭着他们真的能办成大事吗?   他看别人都不正常,殊不知在这几位的眼睛里,他才是最大的妖孽。   沉默了许久,赵闻忍不住了,问道:“大人,这开海的事情您准备怎么办?我们都要干点什么?”   唐毅微微一笑,“我正要说呢,今年时间有限,一切要因陋就简,争取用最快的速度把第一批货运出来,只要头一炮打响,后面的事情就好办了。眼下有两件大事,一个是在港口征地,把仓库区,住宿区,交易区都弄出来,时间很紧迫,最好半个月之内能完成。”   他这么一说,赵闻就先低下了头,历来征地都不是容易的事情,时间又这么紧,他是一点把握也没有。   好在唐毅也没对他报什么希望,而是饱含鼓励地看着海瑞。   海瑞这家伙也不知道是吃错了什么药,竟然低着头思量一会儿,说道:“大人,半个月之后,就过年了,下官以为最好在十天之内完成!”   不愧是真正的猛士,好大的口气!   唐毅心说我可不是给你小鞋穿啊,“海大人,你要真能办成,本官给你请功。”   “不必,这是下官的本分。”   又碰了个软钉子,反正唐毅已经习惯了,他又对着赵闻说道:“那第二件事情就要劳烦你了。”   “敢不效命。”   “好,市舶司人员缺口太大,你也在十天之内,招募五十名书吏,要能写会算的,最好在找一些精通夷人语言的通译官。”   赵闻拍着胸膛说道:“这个容易,我立刻就去办。”   这两位都走了,剩下了杨文钰和唐鹤征,小唐从来没有话,倒是杨文钰凑到了近前,呲着牙笑道:“大人,小的能干点什么?”   “你啊?”唐毅顿了顿,道:“去给我盯着海瑞,谁知道这个蛮子会不会惹出大事啊!”   杨文钰眼前一亮,看起来大人还是信任自己的。   “大人,要是海瑞闹得出格了,小的是不是有权制止他?”不知不觉,杨文钰已经把自己当成了钦差大人。   “不!”唐毅豁然站起,大声说道:“你给我听着,不管海瑞干什么,都要一边支持他,一边赶快告诉我,绝对不许反对!”   笑话,唐毅还想青史留名呢,才不会和海瑞闹别扭,至少表面不会。   杨文钰跟吃了苦瓜似的,你那么信任海瑞,还让我看着干什么啊?他又不敢和唐毅顶嘴,只能老实去办了。   没用上三天,杨文钰就对唐毅的安排竖起来大拇指,心说大人真高啊!同时也在惊叹,海瑞这个蛮子是真狠!   海大人前三天都把自己关在县衙门里,一大盘黑面饼子,一壶开水,上千份状子,几十年的土地变更的卷宗,他不眠不休,熬了三天,熬得眼睛通红,黑瘦的脸膛更加显眼,颧骨高高凸起,嘴角上却带着一丝淡淡的笑容,他已经成竹在胸。   “来人,点起三班衙役,随着本官去码头。”   一声令下如山倒,海瑞带着众多的衙役,赶到了码头。正所谓船破了还有三千大钉,码头上鳞次栉比的商铺,不断往来的客商,尤其是听说开海的消息,不少海外商人都赶来了,有金发碧眼的,有红头发的,有黑得像碳一样的,还别说,竟然有了几分昔日万国来朝的风采。   海瑞径直来到了一家最大的八闽茶庄前面,停下了脚步。   门口的伙计看到了海瑞,急忙跑过来,跪倒施礼。   “小人拜见大老爷,给大老爷问好。”   “叫你们东家出来。”   小伙计犹豫了一下,忙爬起身,说道:“请大老爷等着,一会儿就来。”不多一时,一个长相精明的中年商人从里面走了出来,见到海瑞,连忙施礼。   “是海老爷吧,您就任的时候,小的还去迎接来的,您老能驾临蔽号,真是蓬荜生辉,赶快里面请,小的正有好茶要请大人品评呢!”   “不必。”海瑞冷笑道:“本官是来办事的不是喝茶,三天之前,本官让你通知你,要征用八闽茶庄的土地,你想的怎么样了?”   此人迟疑一下,陪笑道:“好说,好说,海老爷,咱们里面谈如何?”   “就在这里谈,你是答应,还是不答应?给个痛快。”   “这个……海老爷,小的王五,不敢说是什么人物,可是在泉州经营茶叶生意也有二十几年,这块地是祖上传下来的,子孙后代纵然不孝,也不敢出卖祖宗的家产。久闻海大人清正廉明,最是嫉恶如仇,您竟然也来逼迫小的,实在是让人寒心啊!”   海瑞阴沉着脸,不为所动,冷笑道:“王五,你的祖宗姓张吗?”   “你,你怎么骂人?”王五也怒了。   “哈哈哈,本官早就查阅了卷宗,这块地在十五年前,是张德发的,他们一家被你诬告,说是通倭,全都被扔进了大狱,结果并未搜出什么证据,张德发病死狱中,三个儿子也天南地北,好好的一家人,被你逼的家破人亡,事到如今,你还敢霸占房产土地,真是可杀不可留!”   海瑞咬牙切齿,用手一指,怒道:“拿下!”   官差们都吓坏了,心说这么多年的陈芝麻烂谷子,海瑞都能翻出来,真该着王五倒霉,他们拿着铁索,冲了上来。   “五爷,对不住了,跟我们走吧!”   正在这时候,从茶叶铺里面走出一个年轻人,摇头晃脑,大喇喇说道:“都给本少爷住手,谁敢抓王五,我砍了他的狗头!”   衙役们一愣,王五突然哈哈大笑,“胡公子,您可要给小的做主啊!”   年轻人憋着嘴,神气活现道:“放心吧,我爹是浙直总督,放眼东南,谁敢动我?” 第400章 秘闻   胡宗宪?   大明朝的第一封疆大吏啊!   除了海瑞之外,在场所有衙役两条腿发软,忍不住就要下跪,海瑞把眼睛一瞪,虽然他来的时间不长,可威风不小,这些人又奇迹般挺直了腰杆。   海瑞微微冷笑,“你说是胡公子,可有什么凭证?”   “大胆,我堂堂胡三公子,谁敢冒充?”   “那可不一定。”海瑞朗声说道:“这年头冒充钦差大臣的都有,区区总督公子算什么,你要是能证明自己是胡部堂的公子,本官自然尊着你,要是证明不了,本官可不会客气。”   胡柏奇哪里能听得出海瑞话里的机锋,他满不在乎,从怀里掏出一份公文,送到了海瑞面前。   “拿去看吧!”   海瑞接在了手里,看了两眼,并没有说什么,而是笑道:“胡三公子,本官还想请教,你为何到了泉州?又为何出现在这里?”   “这有什么好奇怪的,本少爷喜欢游玩,听说泉州古迹多,过来看看还不行吗?至于为什么会到这里,那是因为……王五是我的好朋友!”胡柏奇拍着胸膛说道:“他不光是我的朋友,还见过我爹!你一个小小的县令,竟敢抓他,简直不想活了,还不给我朋友赔罪!”   胡柏奇嚣张地说道,王五一脸谄媚,奉承道:“胡公子就是威风,不过您可不能折杀我,海大人是我的父母官,小人可不敢受他的道歉,只要海大人能保证不来抢夺小的祖产,小的就感激不尽了,是吧,海大人?”   王五那个得意劲儿不用说了,有总督的三公子做靠山,别说小小的海瑞,就算唐毅也不敢把他怎么样,得罪了上官,等着摘乌纱帽吧!   他想的不错,只是他不知道,海瑞这家伙根本和人类的构造不一样。   听完了他们的说话,突然海瑞怒火中烧,猛地一指两个人,怒斥道:“混账东西,还敢冒充胡大人的公子,欺骗本官,来人,把他们都拿下。”   “慢着。”   胡柏奇真的急眼了,阴森森冷笑道:“姓海的,敢冒犯本公子,你不怕死吗?”   “哈哈哈,真是笑话,到了如今,还敢以胡公子自居,罢了,本官就让你死个明白!”海瑞将公文高高举起,指了指上面鲜红的印章。   “睁开狗眼看清楚,上面的印只有梅林二字,没有错吧?”   胡柏奇不明所以,呆呆问道:“难道不对吗,这是我爹的字。”   “当然不对!”海瑞咆哮道:“公文必须是官府印信,有总督府印章才是真的,你竟然连这个都不懂,私自刻一枚胡部堂的印信,就出来招摇撞骗,简直欺天下无人!你这个冒牌货,还不从实招来,到底是谁让你冒充胡部堂,破坏总督大人清誉,是不是勾结倭寇,想要栽赃陷害?”   海瑞越说声音越大,罪名也像是吹气球一般,不停膨胀,都把胡柏奇给听傻了,我竟然不是我爹的儿子,这个玩笑也太大了。   印章的确是他弄错了,可那才能证明他是胡宗宪的儿子啊!他要瞒着胡宗宪跑出来玩,故此就自己弄了一份假的路引公文,胡宗宪的总督大印他拿不到,就只好找了枚私人的印章充数。   脑子稍微正常点的,都不会认死理,谁让海瑞就是那个不正常的。   “伪造公文,冒名顶替,干扰公务,你的罪大了,还愣着干什么,给本官抓起来!”海瑞厉声喝道,根本不给胡柏奇辩驳的时间,手下的官差也是将信将疑,大人说是假的,那就是假的吧,反正出事了,有个高的顶着。   他们一拥齐上,胡柏奇也带着好几名护卫,见少爷被抓,都冲了上来,大呼住手,不许抓人。   海瑞能怕他们吗,不但抓人,还下令进去搜查,这一查不要紧,找出了一大口木箱,展开一看,里面竟然有五千多两黄金。   很显然胡公子不会带着这么多金子当路费,一定是沿途官吏送给胡柏奇的,海瑞看到,火气一下子冲到了顶梁。   谁说大明朝没钱,这不就是吗,都被这些蛀虫拿走了,他们要是少吃一口,东南的倭寇早就解决了,还至于一发不可收拾。   坏事就坏到这些人身上,要是不给他们一个教训,就不知道世上还有公道二字!   海瑞突然抓起黄金,大声冲着四周的百姓说道:“胡部堂为官清廉,几次下令,说是不许百官铺张浪费,父亲清廉自守,想必胡公子也一定是至诚君子,断然不会授受外人的贿赂,眼前的鼠辈,假冒胡公子之名,行敛财之实,实在是卑鄙无耻,让人鄙夷,此等丧心病狂之徒,不加意严惩,如何能对得起胡部堂的错爱。把他押到县衙,重责二十。”   这番话差点把胡柏奇给说哭了,他真想对海瑞说:他就是个混蛋,他就是到处敛财,他爹胡宗宪说的铺张浪费就是客气话,不要当真……可就算是脸皮再厚,也说出来这话。那要是不说呢,岂不是承认海瑞说的是对的,胡公子和胡大人都是高尚的,他就是假冒的胡公子!   天可怜见,他连说实话的权力都没有了。   古有指鹿为马,海瑞更霸道,直接指着你的鼻子说,你不是你,这要何等想象力啊!   胡柏奇长这么大,从来没这么为难过!急得眼泪在眼圈乱转,楚楚可怜。   谁说海瑞是一根筋,这家伙坏起来比谁都坏,如果说胡柏奇是个仗着老爹权势的小混混儿,那么海瑞就是彻头彻尾的大流氓,只要让他抓住了理儿,就折腾你个死去活来。   一帮衙役押解着胡柏奇往县衙而去,海瑞在这边下令将八闽茶庄给封了,而后也带着人赶回衙门,就是这一点时间差,等海瑞回来,胡公子却不翼而飞……   “唉,让兄长受委屈了,快快请起。”   唐毅亲自解开了胡柏奇的绳索,拉着他坐在了主位上面,嘘寒问暖。弄得胡三公子一愣一愣的,“你的手下抓了我,你又跑来装什么好人?”胡柏奇怒冲冲说道。   “误会,都是误会!”唐毅叹口气,“我爹是唐慎,在令尊手下当差,论起来咱们才是好朋友,好兄弟。”   胡柏奇并不相信,怒道:“说得好听,可为何让那个蛮子抓我?”   “你不知道啊。”唐毅道:“说起来也怪我,海瑞那家伙就是个疯子,在接风宴上,竟然劝我要厉行节俭,给读书人做个表率。我好歹是他的上官,被他如此教训,我都想砍了他!”唐毅眉头立起,真仿佛恨意滔天一般。   胡柏奇不解,“你那么讨厌他,怎么还留着他?”   “胡公子,你不在官场不明白啊,我要是立刻处置了他,反倒引起一些人同情,说什么海瑞好心劝诫,到那个时候挨骂的就是我了。把他高高抬起,堵住众人的嘴巴,等风头过了,往冷衙门一扔,我也就不用担心了。”   胡柏奇瞪大了眼睛,心说自己还是太天真了,别看唐毅这家伙年纪不比自己大,但是这心眼可真够多的。   “我说唐大人,你可不能放过海瑞,一定狠狠收拾他。”   “请胡兄放心,我保证让海瑞他妈都认不出来。”唐毅笑道:“胡兄,你堂堂总督之子,跑到一个茶叶庄干什么啊?商贾一身铜臭,凭白辱没斯文啊!”   唐毅拿话引胡柏奇,这位胡三公子一点都没察觉,顺着话头就说道:“唐大人,那个王五不是普通人,他大号叫王本珍,曾经是个江洋大盗,这些年开了茶叶铺子,生意做得很大,黑白两道的人他都熟,尤其是他还认识庆云庵的主持檀芳尼姑。”   唐毅不解地蹙着眉,“胡公子,一个尼姑有什么了不得的,我都听糊涂了。”   “呵呵,唐大人有所不知啊,檀芳尼姑还不到三十岁,早年是名动江南的歌女,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如今虽然出了家,她那也是高朋满座,去的都是东南顶级的大商股,最近听说他们有大生意,我正想让王五介绍进去呢!” 第401章 该来的总会来   海瑞认为吏治崩溃,都是因为官场浮躁,随意超擢,任人唯亲造成的,早些年对官员三年一考,九年考满,重要的职位没有十几年的历练就没希望。   眼下可不一样,远的不说,东南总督胡宗宪三年之间,从七品蹿升至二品总督,唐慎更是迅速升任到巡抚,虽然他们做的不算差,但是海瑞也看不惯。   相比这两位,唐毅更加过分,不到二十岁,就捞到了四个实职,牧守一方,管着几十万百姓的生计,他能做得好吗?   正是出于这种怀疑,海瑞才在酒席宴上闹了一场,令他惊奇的是唐毅虚怀若谷,为人谦和,不但不怪罪,还提拔自己当了副手,或许这个年轻的府尊大人真有些本事,海瑞对他的敌意也就消失了很多。   可是!   就在刚刚回到知县衙门,一听说唐毅派人把胡公子带走了,海瑞立刻就翻脸了!   好啊,到底是官官相护,沆瀣一气,胡公子如何,就算胡宗宪来了,我海刚锋也不怕他!   海瑞谁也没带,气冲冲杀向了知府衙门,杨文钰正满脸赔笑地等着。   “海大人,府尊大人料事如神,早就知道你会过来,这不,特意让卑职等在这里,您随我来吧。”杨文钰是市舶司的吏目,海瑞是副提举,自称卑职,恰如其分。   海瑞阴沉着脸,连话都懒得说,迈步就往里面走,一直来到了二堂,迈步就要往里面走,杨文钰一把拉住了他。   “海大人,府尊大人交代了,您先在耳房等一会儿,容大人把话问完了,一切好说。”   海瑞咬了咬牙,勉强点头,跟着杨文钰到了耳房,顺着门缝往堂上看去,只见唐毅正和胡柏奇对面而坐,相谈甚欢,海瑞气冲顶梁,就要冲进去,杨文钰死死拉住,海瑞强压怒火,听听他们说什么……   “胡兄,要我说,凭着你的身份,弄点零花钱多容易,何必找什么尼姑,都是狗肉上不了席,他们能认识几个有权有势的人,就是笑话而已。”   胡柏奇把脑袋一晃,“唐大人,你可别小瞧檀芳那个尼姑,闽浙的富商十之七八,都去过她的庙里,说句不客气的,不拜她的码头,就别想把银子赚走。”   “有这么大的势力?区区一个尼姑做不到吧?她背后有什么人呢?”   胡柏奇犹豫了一下,问道:“唐大人,你不会想从我这里套什么消息吧?”   “哈哈哈,胡兄,银子谁都爱,光许你大赚特赚,吃香的喝辣的?就不许我弄点窝头钱?”   胡柏奇眨了眨眼睛,哈哈大笑,站起身走到了唐毅身边,大胆地拍了拍他的肩头。   “我说唐兄弟,你这话说的明白啊,实不相瞒,就在不久之前,我听王五说闽浙的七大家都聚在了庆云庵,就商量着怎么对付你,他们还说你是六首魁元,又携着天津开海的威风,肯定心高气傲,不好打发,要给你点下马威,才能逼着你低头,没想到唐兄弟竟然这么上道儿,看来兄弟果然是聪明人。”   唐毅不动声色,笑道:“胡兄,说是要给我下马威,你给八闽茶庄撑腰,是不是就是第一炮啊?”   胡柏奇尴尬地笑了笑,“唐兄弟,多有得罪,还请你大人不记小人过,我给你说,那七大姓手上实力惊人,我爹都忌惮他们三分,想要开海,是离不开他们的,咱们一起赚钱多好,何必斗得你死我活,你说对不对?”   “对啊!”唐毅站起身,微微一笑:“真是金玉良言,不过……”唐毅的脸色突然一变,大吼道:“来人,把犯人拿下!”   听到唐毅的喊声,外面早有差役冲进来,一脚把胡柏奇踢倒在地,大脚丫子踩着后腰,拿起绳子就捆,可把胡公子给吓坏了。   他扯嗓子就喊道:“唐毅,唐兄弟,咱们父辈同殿称臣,你可不能开玩笑啊!”   “呸,你也不照照镜子,跟我称兄道弟,你爹还差不多!”唐毅轻蔑一笑,“胡柏奇,你要是不提你爹还好,你敢提他,我今天非替他好好教训你不可。”   唐毅给衙役一个眼色,衙役们二话不说,就把胡柏奇的裤子扯了下来,露出了白花花的肥肉,另一边有人提来了一桶盐水,唐毅亲自抓起了生牛皮的鞭子,沾满了盐水。一鞭子下去,保证皮开肉绽。   胡柏奇吓得魂飞魄散,小脸铁青,都没了孩子模样。   “姓唐的,你敢打我,我,我爹不会放过你的?”   唐毅根本不在乎,“我打你,你爹只会感谢我。”抓着鞭子,唐毅冷笑道:“罢了,不教而诛谓之虐,我就让你先明白明白怎么回事。”   “自古结党营私,有师生、姻亲、乡党、还有共同的爱好,比如诗书啊,音乐啊,修道啊,当然也包括美色。你所谓的那个檀芳尼姑,定然是一个幌子,她的尼姑庵就是闽浙大姓私下勾结的一个据点。他们凑在一起,无非是想阻挠开海,给本官找麻烦。而开海呢,又是朝廷的国策,别说你胡公子,就算是你爹胡宗宪,也不敢搀和进来。有句话叫法不责众,一旦把开海的事情闹黄了,本官固然跟着倒霉,可是陛下和朝廷的怨气要冲着谁发?闽浙大姓固然是罪魁祸首,可是他们隐藏背后,又人多势众,朝廷奈何不了他们,既然动不了这些人,那就只有从令尊身上下手!”   唐毅露出森白的牙齿,问道:“胡公子,你知道那意味着什么吗?”   胡柏奇脑袋转不过来,茫然的摇头。唐毅毫无征兆,把鞭子猛地抽下,胡柏奇一声惨嚎,屁股后面就多了一道血红痕迹。   “蠢材,到了那时候,你爹就是朱纨第二,你是不是连朱纨是谁也不知道?”   胡柏奇又是一愣,这回可把唐毅气坏了,手里的鞭子啪啪狠抽,胡公子疼得惨嚎不断,额头都是豆大的汗珠。   “别打了,唐兄,而不,是唐叔父,饶命啊!”   “饶了你?想的便宜,眼下东南波诡云谲,谁不捧着卵子过河,你倒好,打着你爹的旗号,到处敛财,还敢搀和到开海的事情,真是不知道死活!我告诉你,落到我的手里,挨几鞭子也就算了,要是落到你爹手里,我让他打折你的腿!下半辈子哪也别去了!”   唐毅一边骂着,一边痛打,疼得胡柏奇叫苦连天,尤其是鞭子上沾了盐水,打上去火烧火燎,想要昏过去都不行。   足足挨了三十几下,屁股都打烂了,唐毅才把鞭子往地上一扔,告诉衙役把胡柏奇抬去看医生,然后安排人手,把他送给胡宗宪。   处置了胡公子,唐毅坐在了太师椅上,喘着促其说道:“海大人,你进来吧。”   海瑞在外面看了半天的戏儿,整个人都不好了,他本想装个糊涂,把胡柏奇好好教训一顿,让胡宗宪有苦说不出。哪知道唐毅这家伙更生猛,一副我打你是瞧得起你的架势,这才叫强中自有强中手。   就连杨文钰都感叹,也就是大人这种猛士,敢用海瑞这个蛮子。   海瑞知道自己误会了唐毅,难免愧疚,想说几句赔礼的话,很可惜海大人就不会这个,到了舌尖儿,却变成了:“胡部堂不会生气吧?”   “会。”唐毅满不在乎道:“会又怎么样,他还敢和我撕破脸皮啊,位置越高越有他的难处,胡宗宪这个人还是不错的,只是他太不知道自律了,早晚会倒霉在这上边。”   唐毅一想到自己麻烦一堆,比胡宗宪好不了多少,也就打住了话头儿,“海大人,胡柏奇已经说了,那个什么庆云庵,还有什么檀芳尼姑,就是闽浙大姓聚集的地方,这帮人是不会看着我顺利开海的。”   海瑞也明白了唐毅的良苦用心,他和胡柏奇套交情,就是想把对方的情况摸清楚。   “大人,既然知道了他们在那里,下官愿意带着人过去,把他们都给抓了,一网打尽!”   唐毅差点喷血,不愧是海刚锋,真是斗志昂扬啊!恐怕在这家伙的大脑里面,都不知道闽浙七大姓代表着什么!   也不知道是无知者无畏,还是勇者无敌。   “刚峰兄,人家毕竟还没有什么动作,光是让胡柏奇闹点事,还不至于抓起来。”   “不然,大人,自古以来结党营私都是朝廷大忌,他们躲在尼姑庵,就是居心叵测,就是有暗室之谋,更何况佛门清静之地,弄得不三不四,有伤风化,身为父母官,岂能坐视不理!”这位越说越来劲儿。   唐毅连忙摆手,“我说刚峰兄,你要管我不拦着,但总该有个先后顺序吧,当务之急,还是开海,港口那边弄得怎么样了?”   海瑞道:“下官把王五拿下来,私占的土地很快就会理清楚,剩下的溢价和本主购买,下官亲自去求,哪怕跪门,也把土地给大人腾出来。”   “好,我就知道刚峰兄是个干吏。”唐毅满意地搓着手,正在高兴呢,突然赵闻从外面急匆匆跑了进来,脸色铁青,一见面就怒道:“简直欺人太甚,我昨天招了二十名书吏,结果今天一个来的都没有。”   唐毅正在迟楞的时候,唐鹤征也跑了进来,他没说话,把一大摞请假条送到了唐毅手里。   草草翻看了几份,全都是知府衙门的官吏,请假理由更是千奇百怪,有生病的,有摔倒的,有生孩子的,有嫁闺女的……   “好啊,该来的总会来的。”唐毅攥紧了拳头。 第402章 下三滥的手段   请假的风波到了第三天,偌大的知府衙门,只剩下看门的老头儿没走,连个倒水沏茶的人都没有,唐毅无奈,只能从戚继光军中调来了二十名士兵,负责看守衙门,洒扫、买菜、煮饭之类的杂事。   可士兵没法处理衙门的公文啊,每天光是来告状的百姓就有几十人,状纸堆得比小山都高,唐毅一边要忙着开海的事情,一边还要处理百姓诉讼,就算是铁人也撑不下来,他只好贴出了告示,说是年前停止受理,一律等到年后再说。   虽然这样做会招来百姓的议论,甚至挨骂,唐毅也顾不得了,他必须要采取点行动。   叫上唐鹤征,两个人从知府衙门出来,直奔晋江县衙,走在街上,唐毅就感到了一股怪异的气氛,沿街两旁,不少店铺都关了门,差不多占了总数的三分之一,一些店铺前面更是挤满了人群。   大家叫嚷着,拥挤着,甚至谩骂着,太阳刚刚偏西,老板就关门落锁。愤怒的百姓不停敲击大门,里面也没人应声,他们只好再去找下一家。   整个泉州的店铺都是这个模样,整座城市莫名其妙的就好像快速窒息了一般。   粮店关门,药铺关门,绸缎庄上板,杂货铺收摊,事先一点风声都没有,所有商业活动都停顿了,百姓茫然无措,甚至都来不及反应。   别说一些大的商铺,就连买菜的集市,农夫都少了许多,大家伙早早排队,只能买一小把儿青菜,晚一点更是啥都买不着,一家人只能吃咸萝卜……   唐毅脸色很不好看,他没有急着去找海瑞,而是找了家茶馆,想要听听百姓说什么,他刚到了门口,就听咣的一声,大门被关上了。   “真是邪门啊,刚刚下午就不做生意了,和钱有仇吗?”   唐毅嘟嘟囔囔,一抬头,看到了不远处有个茶棚,虽然是街边小摊儿,还算干净,他迈步走了过来,小伙计急忙迎了上来,呲着牙笑嘻嘻道:“客爷,别看咱这卖相差,可架不住茶叶好,我三叔是种茶的,顶好顶好的铁观音,水是山泉水。您不信问问去,谁都说俺这茶好,比茶馆还好呢!”   唐毅呵呵一笑,“说的挺热闹,来一壶吧。”   “好嘞。”   小伙计转身的功夫,摆上了两个粗瓷大碗,给唐毅两个倒了两碗茶,还真别说,香气浓郁,色泽明艳,是顶不错的铁观音。唐毅拼了一口,竖起了大拇指,“好茶,真是好茶,这么地道的铁观音,怕是在京里也喝不到。”   听唐毅赞美茶叶,小伙计咧嘴笑了起来,“客爷真是法眼,听您的口音,像是南边的,可又有些北边的味道,斗胆问一句,您是经商的?”   “都说你们做生意,是好汉子不愿意干,赖汉子干不了,光凭这份眼力就不简单。实不相瞒,我本是苏州人,家里头做生意的,南南北北跑了不少,口音都有些杂了。”唐毅突然笑道:“我可是听说泉州要开海,大明朝开天辟地头一遭,准许百姓带着货物出海贩运,也准许西洋商人进来,要不了多久,泉州的生意就会兴旺起来,到时候,你这个茶摊,没准就变成茶馆呢!”   唐毅说的随意,可却是在给小伙计铺垫,果然,只见小伙计叹了口气,“客爷,您是奔着开海来的?想要大赚一笔?”   “难道不成么?”   “小的可不敢说,您会做生意,自然没有不发财的。只是小的……”他说着,偷眼看了看四周,压低声音说道:“客爷,您不会是官老爷吧?”   唐毅低头看了看身上的布衣麻鞋,笑道:“刚才还夸你眼神好呢,我问你,谁愿意不穿丝绸穿布衣,这不是笑话一样吗?”   小伙计也嘿嘿一笑,“小的也说您这么年轻,不像是官爷。嘚,就跟你实说了吧,瞧见没有,明天开始啊,这街上的铺子还要关一半儿。”   “这是为什么?铺子都关门了,吃什么喝什么啊?”   小伙计重重叹口气,“谁愿意关门啊,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我是不知道怎么回事,可听私底下有人传说,是要给新来的大老爷上眼药……”   他还想往下说,突然有几个膀大腰圆的汉子走了过来,骂骂咧咧嚷道:“小茶壶,你又嚼什么舌头根子,不怕长疮把舌头给烂了。”   小伙计连忙赔笑,“是几位爷来了,瞧您说的,那两位客爷问小的哪有什么名胜古迹,您说咱一个土生土长的泉州人,能不跟他们讲讲吗?”   “是外地人?”为首的大汉踩着板凳,拽拽地说道:“小子,外地人就要懂规矩,长眼睛,要不然什么都赚不到,还把小命搭上!”   唐鹤征脚下一顿,别看他不声不响,作为唐顺之的儿子,文武本事都不差,别看那几个大汉嚣张,动起手来,还真不一定是他的对手。唐毅却微不可察地摇头,两个人快步离开了茶棚,直接到了晋江县衙。   这里比唐毅的知府衙门还惨,连个看门的都不剩,一路直接到了二堂。刚迈步进来,就听到一个声音,“缸里有水,炉子上有火,渴了自己烧,累了找地方歇着。”   寻声看去,说话的正是海瑞,这位一手拿着黑饼子,一手提着毛笔,刷刷点点处理面前厚厚的一摞诉状。   唐毅悄悄凑到了近前,也想看看这位海青天是怎么断案的。   看了一会儿,唐毅就不得不感叹,海瑞的速度还真快,不到一刻钟,已经处理了三五份,别以为海瑞是糊弄事,人家都写了详尽的批文。   十之七八的案子,在海瑞看来,都十分明确,没有什么难的,只要按律办事就行了,至于剩下的两三成,或是案情复杂,或是涉案人员特殊,需要费一些功夫。经过三推六问,都能搞清楚。   当然也有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尤其是家庭财产纠纷,海瑞有他的一套原则:与其屈兄,宁屈其弟;与其屈叔伯,宁屈其侄;与其屈贫民,宁屈富民;与其屈愚直,宁屈刁顽。事在争产业,与其屈小民,宁屈乡宦,以救弊也;事在争言貌,与其屈乡宦,宁屈小民,以存体也。   按照这套办法,几乎所有的案子都变得容易多了,由于尊重了百姓的习惯,大多数人都能心悦诚服。   别以为海瑞这家伙就是个愣头青,就是个横冲直撞的莽夫,他的心细着呢,处处都占据大义,义之所在,人家才百无禁忌,要是不占一个理字,早就没法混了,其实海瑞这种官也是一种流氓,只不过是道德的流氓,不贪不占,绝对守法奉公,让对手无懈可击,再有“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的勇气,那么恭喜你,清流心经就修到了大成!   唐毅默默看着,竟然也从这头倔驴身上学到了不少本事,虽然他没法做到海瑞的无欲则刚,但是不妨在关键时候,学着海瑞,耍点无赖,没准也是破局的好办法。   足足过了半个时辰,海瑞才把毛笔一放,抬头正好看到唐毅笑眯眯站着,海瑞不好意思了。   “下官不知道是府尊驾临,请大人恕罪。”   “呵呵,刚峰兄断案如神,本官佩服之极,只是这两天衙门的差役都跑了,城外还有征地的事情,千头万绪,刚峰兄是不是该先顾一头啊。”   言下之意,就是案子先别弄了,哪知道海瑞把脑袋一晃:“大人,天大地大,百姓最大,下官累一点没关系,也请大人放心,城外征地进行的很顺利,至于衙门的差役,都是一群尸位素餐的无能之辈,我还巴不得他们都滚蛋呢,也好省下一点民脂民膏,用来修桥铺路也是好的。”   每次和海瑞对面,唐毅都会受到超过一万点的伤害,这头倔驴锋芒毕露,和他在一起真是受伤。   “刚峰兄,衙门这边你一个人能顶住,本官佩服,只是眼下市面上店铺关门,接二连三,看样子要不了三五天,泉州百姓就没地方买菜买米了。”唐毅忍不住叹息,要说他在苏州也经历过大场面,可那时候仅仅是粮食缺货,泉州可倒好,直接店铺关门,连个理由都没有,这些海商出手果然比东南的大户更狠了三分。   海瑞一听,眉头也皱了起来,“大人,事情已经很明白了,就是那些大姓不想让大人开海成功,故此才使出的手段,先是阻挠征地不成,接着差役请假,市面罢市,他们是想逼着大人低头。”   “刚峰兄所言甚是,你有什么高见?”   海瑞突然站起,厉声说道:“大人,朝廷不敢作为,必然被小人所欺,区区商贾何足道哉!不敢欺瞒大人,自从上次听说庆云庵之后,下官已经安排人手暗中调查,虽然没有十足的证据,但是这些日子那里出入的人明显增多,下官只要一队人马,立刻把庆云庵抄了,只要没了领头闹事的,那些人不战自溃。”   海瑞还是那么斗志昂扬,这位的字典里似乎就没有低头两个字,可唐毅心里比谁都清楚,抓是解决不了问题的,破坏容易,建设难,对方是吃准了自己想要快速建功,向嘉靖展示才能的心里,才百般掣肘,用尽下三滥的手段,逼着自己就范。   要想做点事情,真难! 第403章 两个疯子   夕阳西下,落日的余晖之中,两个人携手走进来泉州城,左边的人一身褐色的袍子,背着宝剑斗笠,往脸上看去,棱角分明,目光深邃,脸膛被晒得黝黑紫红,仿佛普通的行脚商人,只是他身形矫健,走起路来虎虎有气,又不像是寻常人物。   右边的那位五短身材,一身藏青色的儒衫,歪戴着头巾,嘴角带着淡淡的笑容,一副吊儿郎当的德行。   两个人进了泉州城,往四外看去,只见店铺家家关门,街上有百姓挎着篮子,找遍街道,寻找那些还开门迎客的店铺,把身上仅有的钱都换成了柴米油盐酱醋茶。在路上不断听到百姓的抱怨之声,简直怨气冲天。   眼看着就过年了,商铺都关门,面买不到,肉买不到,年三十儿的饺子可怎么办啊!   老天爷啊,你怎么就不知道可怜可怜人。   看着百姓们愁眉苦脸,这两位也都面色严峻,矮小的那位啐了一口,“真不是东西,竟然拿泉州的百姓做赌注,他们太下作了!我们可不能坐视不理,必须要帮帮状元郎,夫山兄,你意下如何?”   “嗯,眼下除了衙门,怕是也没有能住人的客栈了,去看看吧。”   两个人结伴,往衙门赶来。   而此时呢,知府和知县衙门都闹开了,由于商铺大量关门,物资紧缺,各路牛鬼蛇神都跳了出来,就在过去的三天,一共抓了一百多个小偷,还有好几十强盗。   不过这些都无济于事,泉州不比苏州,没有出现物价狂飙,甚至波及整个东南的局面,泉州的危机仅限于自身。   商铺越来越少,百姓抢购越来越疯狂,往往后面的人就买不到,一来二去,实在受不了的人就开始砸抢。   越是这么干,店铺的东家就越不敢开门,生怕被抢劫一空,造成了恶性循环,很快泉州还在营业的铺子几乎比国宝还少。   百姓们只好把目标放在了那些店铺的仓库,每天晚上,都要上演猫捉老鼠的大戏。百姓们千方百计,偷窃物资,东家就召集打手,严防死守,到了晚上比白天还要热闹,双方你来我往,斗得别提多凶了。连挖地洞,打地道战的招数都用出来了,有时候百姓实在是拿不到东西,一气之下,就到处放火,大不了谁都得不到。   泉州出海经商的传统浓重,大家伙都知道,在海上漂泊,最需要的就是同伴的配合,任何一个人面对着大海都渺小的,只有联合起来,才能有战斗力。   这种优良的传统,使得泉州的百姓组织能力极强,战斗起来,破坏性也相当惊人。就连一贯自负的海瑞面对着疯狂的百姓,也是无计可施。   幸好唐毅带着戚家军过来,戚继光亲自带着人马,昼夜巡逻,总算维持着没有发生大问题。   不过戚继光也跟唐毅说了,他最多能撑三天,等到泉州再也买不到任何商品的时候,老百姓的愤怒就会一股脑爆发出来。   人被逼上了绝路,连死都不怕了,更不会在乎朝廷的威吓了。   几天的功夫,海瑞那种铁人也都吃不消了,嘴唇上满是水泡,两个眼圈青紫肿胀,唐毅都生怕这位会一个撑不住,直接倒下去。不过海瑞就像是一块铁,哪怕生了点锈,依旧坚强。   赵闻同样不好受,他的嗓子都喊哑了,这几天他拼命招揽书吏,很多头一天谈好的,过了一夜就变卦了,有的跑过来干了半天,就撂挑子。   他见新人不行,就跑到那些吏员的家里,威逼恫吓,让他们去衙门干活,这帮人表面上答应,转头就跑回了娘家,有的人干脆就躲在家里不露面。   “可恶,真是可恶!”赵闻低声怒骂:“这些畜生真是卑鄙,无耻,下三滥。”   唐毅微微叹口气,“现在骂人没用,关口是要怎么弄到人员,找到物资,对了,当初在苏州的时候,有很多黑市,现在泉州市面上如何?我可以多出钱。”   赵闻露出一丝喜色,随即摇摇头:“行不通啊,大人,我已经查明了,据说八闽各地,前往泉州的路上都有人,他们会出钱把运来的东西提前买下,都运不到泉州的地界。”   很显然,闽浙大姓他们摆明了,就要像一条怪蟒,缠住猎物,一点点挤压猎物肺部的空气,让猎物窒息而死。   他们先是勒令官吏罢工,接着商人罢市,又把商路给切断,一步步又狠又毒,将勒在唐毅脖子上的绞索弄得越来越紧。简直就是让整个泉州和唐毅一起陪葬!   事到如今,还能有什么办法吗?   海瑞这家伙不愧是一根筋,到了这时候,还不肯认输:“大人,囤积居奇,祸国殃民,您还不出手吗?”   “刚峰兄,你要我怎么出手?”   “查封,立刻查封所有店铺商行,下令他们必须营业,谁不听令,就砍了谁的脑袋。杀一儆百,唯有让那些居心叵测之人恐惧,才能解救泉州百姓啊!”   唐毅默默听着,半晌才叹道:“刚峰兄,这两天我一直在思索,如果真按照你的办法来,杀一个血流成河,没有一两年之内,泉州别想恢复元气,开海的大业就可能夭折,这个代价,你我都承担不起。”   “那也不能被宵小之徒骑着脖子拉屎。”海瑞依旧不服气,说句实话,他连开海都不认同,要是能恢复太祖爷的祖制才好呢!   唐毅依旧不想破罐子破摔,沉吟许久,才缓缓说道:“刚峰兄,眼下我们不能主动去联系对方,要不然就是认输了,往后的事情就没法做,你依旧整理码头,其他的事情都暂时放一放。至于赵大人,你代表我,去拜会泉州的士绅,和他们把道理讲清楚。”   赵闻眼睛发直,并不看好,道理要是能讲得通,何至于今天。可是他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只能点头,他和海瑞一前一后,离开了知府衙门,刚走出来,就是士兵兴奋跑来。   “赵大人,好消息啊,有人来应聘了。”   赵闻激动地瞪大了眼睛,忙说道:“快带我去看看。”   有士兵带着两个人到了赵闻的面前,赵闻上下打量,看这两位的气质和扮相,不像是应聘书吏的。   赵闻迟疑的时候,那个矮个子笑道:“您是海大人,还是赵大人?”   “本官赵闻,市舶司的副提举。”   “呵呵,赵大人您好,在下叫李贽,就是福建人,在外游学归来,这位叫何心隐,号夫山,或许大人听说过。”   起止听说过,简直轰雷贯耳啊!   “您可是那位帮着陈学博陈大人剿灭白莲教的何大侠?”赵闻激动地问道。   何心隐淡淡一笑,拱手说道:“实在是当不起大侠二字,大人过誉了。”   “不过誉,一点也不啊!”   赵闻高兴地都找不到北,急忙说道:“二位随着我去见见府尊大人吧。”   李贽笑道:“早有此意,我们也想拜会一下状元郎。”   赵闻兴冲冲带着他们又回到了衙门,让这二位在班房休息,嘱咐士兵好生照顾,他手舞足蹈,跑去给唐毅报信。   这两位有什么特殊之处,让赵闻如此高兴呢?   原来何心隐和李贽都是心学中人,还都是泰州学派,论辈分,他们都比唐毅高了一辈儿。   何心隐原名叫梁汝元,字柱乾,号夫山,他早年参加过科举,考中生员之后,就放弃了科举之路,转而到处奔走讲学。他文武全才,在四川期间,曾协助好友陈学博剿灭白莲教,期间,何心隐多次化妆改扮,混入白莲教内部,打探消息,身先士卒,在他手上死的人不下一百,一年不到的时间,白莲教的叛乱竟然被绞杀。   陈学博因此得到高升,而何心隐也第一次名动天下,无数当官的都盼着自己的师爷能像何大侠这么能干。   那个李贽呢,他虽然没有何心隐妖孽,但由于是泉州本地人,名气同样不小,李贽和寻常人不一样,就比如《论语》的一段,樊迟向孔子请教种地,孔子说不如老农,等樊迟走了,孔老夫子说樊迟是小人。   别的同学一听,都感叹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孔老夫子是知音,唯独李贽,他反而觉得孔老夫子是个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在背后说人家坏话的小人。   好家伙,连祖师爷都看不起,简直走上了邪路,可是很不幸,李贽在邪路上越走越远,他盛赞焚书坑儒的秦始皇为千古一帝,公然替牝鸡司晨的武则天叫屈……   这家伙也知道自己名声太臭,考官都不敢录取他,在考上举人之后就放弃了科举之路,到处游学。   李贽和何心隐都是正统读书人眼睛里的疯子和妖孽,恰好“臭气相投”,凑到了一起,听说泉州要开海,就料定会有一场大热闹,紧赶慢赶,来到了泉州。   赵闻听说过他们的大名,知道这二位虽然不是官身,但是手眼通天,比起当官的还厉害,立刻引荐给了唐毅。   唐毅隐约的也知道这二位在历史上都小有名气,十分客气。   何心隐倒是开门见山,单刀直入,“唐大人,何某不才,联络了几个朋友,凑了两船物资,不日就能送来。”   李贽哈哈大笑,“我可没有夫山先生那么豪气,不过也认识几个读书人,大人不是在招募书吏吗,没有多,我给您找二十人如何?”   唐毅眼前一亮,忙躬身谢道:“二位先生可帮了大忙,唐毅感激不尽!” 第404章 唐毅的处境   “夫山先生,前几天偶然得知有什么闽浙七大姓,他们操控着泉州的局,这七大姓先生可是听说过?”   没等何心隐说话,李贽就笑道:“唉,我就知道这帮家伙坐不住的,所谓闽浙七大姓有‘李潘江雷蔡许郑’七家,不过也并非一成不变,前些年还有应家和方家,至于再过几年,李家和许家的地位也摇摇欲坠。”李贽嘿嘿一笑:“唐大人,您听到这几家,有什么感觉?”   唐毅苦笑一声,“非富即贵啊,朝廷部堂高官就那么几十个,家在东南,又能和海上勾搭上的,猜起来也就不难了。这七大家族不是朝中有人,就是多年从事海贸,甚至还有的家族在海外移民众多,比如倭国,比如琉球,比如吕宋,内外勾结,势力庞大。”   这话一出,倒真让李贽和何心隐露出了惊骇的神色,他们都以为唐毅年纪轻轻,未必知道这些套头,现在看起来,人家知道的不比他们少啊!   何心隐吐出一口浊气,轻蔑说道:“所谓七大姓,严党有之,徐党亦有之!真是让人痛心疾首,不堪闻问!”   “夫山兄,我早就说过,朝廷的那帮人都是一党,就叫做金银党,看到了银子就往上扑,区别就是有人抢得多,有人抢得少,结果就狗咬狗一嘴毛,都是一丘之貉,不分轩轾。”李贽放肆地说道。   唐毅满脸黑线,他总算见识了“何疯李狂”的风采了,这二位爷什么都敢说,怕是连自己也给捎带着进去了。   唐毅尴尬地笑了笑,“二位先生,清者自清,浊者自浊,终究还是有些差别的,要不然我们干脆退归山林,耕种读书,何必在世上奔走呼号?天道无情且休论,人心不死浩气存。二位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唐某代表泉州百姓,再次拜谢二位的恩情。”   唐毅说着,躬身施礼。李贽起身回礼,何心隐却只是点了点头。   “唐大人,在下曾经拜会过荆川先生,他对大人推崇备至,言说大人有经世济民之才,在下心生佩服。只是在下以为,要做事就要有大勇力,大决心,大魄力,只有霹雳手段,才能显菩萨心肠。”   何心隐还想说下去,李贽悄悄踢了他一脚。别看心学门户你比唐毅高了一辈儿,就真把自己当成师叔了,能顺便教训人家!   要知道唐毅无论官职,还是在士林的地位,都远不是在野的何心隐能比拟的。何心隐也知道自己有些过了,难得脸上一红,“唐大人,在下没有责怪的意思,只是在下觉得您手上有兵有将,不该如此被动。”   唐毅爽朗一笑,叹道:“夫山先生说的有理,我初来乍到,又求成心切,不想荒废这个冬天,现在看来,人善被人欺,马善遭人骑。不亮剑是不行了,夫山先生,我这就给你二百名士兵,从各地调运物资进泉州,至于李先生,你带着我的手令,去拜访泉州的读书人,告诉他们谁敢不服从征召,就别想过府试这一关!”   软了这么久的唐毅,终于拿出了魄力,何心隐和李贽欣喜若狂,用力点头,急火火下去办事了。   眼看着这两位走了,唐毅脸上焦急的神色也没了,竟然一转身,哼着小曲儿,跑到了后宅,离着老远,就闻到了一股诱人的香气。   他迫不及待往厅房跑,迈步走进来,就看到了一个硕大的笼屉,摆满了小巧的蒸饺,正冒着热气,喷香喷香的。唐毅顾不上烫手,抓起一个饺子,沾了点香醋,扔到嘴里,劲道的面皮,香浓的馅,好吃的要哭了。   正要去抓第二个,啪,一双筷子打在了他的手上。   王悦影端着托盘,上面放着几个凉拌的小菜,正从厨房走过来。狠狠瞪了唐毅一眼,“都是大老爷了,君子不重则不威,让别人看到,谁还听你的。”   唐毅嘿嘿一笑,“这话就不对了,你看看啊,取经的唐和尚蠢萌蠢萌的,梁山泊的宋江天天想着投降,就算三国的大耳贼都是假仁假义的,这三位可都把自己手下的小弟指使的团团转,没有一个是靠着威风号令天下的,倒是项羽的威风大,结果如何,自刎在乌江,这就是过犹不及,刚而易断。”   一边说着,唐毅又抓起两个饺子扔到了嘴里,“好吃,真好吃,媳妇儿你啥时候手艺这么好了?”   王悦影真想给唐毅一个大耳刮子,“不愧是状元公,说什么都一串一串的道理,奴家佩服。不过啊,人家外人可不这么说。”   唐毅拉着王悦影的手,两个人并肩而坐,唐毅吃着饺子,含混问道:“都说什么了?”   “还能说什么,眼下满大街都是骂知府大人的!”王悦影一想到这里,小脸煞白,还怒气未息。   今天她带着丫鬟珠儿去街上想要买点海鲜,犒劳一下唐毅,哪知道街上商铺都关门闭户,到了集市,买菜的商贩也少了七成,刚运来的一船鱼,被百姓一扫而光。王悦影也不能冲上去和百姓争抢,结果只是各样蔬菜买了一点,又勉强买了点干蘑菇。   回到了知府衙门,她就傻眼了,这点东西能干啥啊!   幸亏还有沈梅君,人家看过之后,施展妙手,弄了什锦馅的饺子,加上熬制的浓汤调味,才弄出了这么好吃的饺子。   唐毅吃得高兴,王悦影心中欢喜,可是一想到百姓们痛骂唐毅,心里头就疼得不得了,好像刀割得一样。   她的心中,丈夫就是完美的,就是无所不能的,到哪里都该万民拥戴,无论如何,也不该被骂啊!   越想越生气,泪水不由得流了出来。   唐毅看着她哭泣,也不由得伸出了双臂,动情地抱住她的肩头。   “傻丫头,谁人背后不说人,谁人背后不被说。严阁老徐阁老尚且如此,何况我一个小小的知府。”   “不行,就是不行!”王悦影倔强地说道:“你是最好的,你做的都是为了百姓,为了天下,他们骂你就是不对!”   唐毅不由笑道:“真是好媳妇儿啊,你也不用替我鸣不平,要不了几天就能分出胜负,你不用担心的。”   “真的?”王悦影惊喜地问道,她冰雪聪明,在街上走了一圈,也看出了很多问题,那么多铺子都关了,听说衙门里也没人了,丈夫有多难,她心里有数。   “老爷,你不用安慰我的。”   唐毅不由得把眼睛一瞪,暴叫道:“小妮子敢怀疑你丈夫的本事,真是该打!”唐毅把巴掌举起来,吓得王悦影花容失色,撅着小嘴道:“求老爷宽宏大量,饶过奴家吧!”   看着她娇羞的小模样,唐毅爱怜之心大起,轻轻在她额头啄了一下。   “本来是不想告诉你的,既然你这么担心,我也只有说了。”唐毅笑道:“其实我早有准备……”   “别!”   王悦影突然伸出了玉手,堵住了唐毅的嘴巴。   “老爷,奴家相信你,天机不可泄露,可别因为奴家,坏了您的大事。”说着王悦影指了指墙,唐毅欣慰点头,不由感叹,“真是好一个懂事的丫头。”   两个人甜甜蜜蜜吃了一顿饺子,唐毅又到了后花园转了两圈,而后径直到了府衙的东跨院小书房。他刚走进来,杨文钰已经等在了这里。   “府尊大人。”   唐毅点了点头,“坐下吧,事情办得怎么样了?”   “启禀府尊大人,小的已经去了庆云庵,见到了檀芳尼姑,也见到了七大姓的代表人物,小的和他们说了,开海势在必行,这是大人的底限,他们要真想撕破脸皮,那就不妨大打出手一番。”   唐毅沉着脸问道:“他们怎么回答?”   “他们说了,开海不是不行,除非……”   “除非什么?”   “除非把市舶司交给他们!”   唐毅一拍桌子,怒道:“荒唐,本官身为市舶司提举,还要让本官听他们的命令吗?”   “不不不。”杨文钰连忙说道:“他们的意思是大人还是提举,只是下面办事的人员由他们安排,该收多少税,他们自会处置。”   “哼,还不是把本官架空了,真是好大的野心!”唐毅的怒火更胜。杨文钰连忙说道:“大人,小的也和他们据理力争,他们也答应了几项条件,比如市舶司的税银他们可以垫付,海上的商路他们来摆平,而且他们还答应每年孝敬大人……”   唐毅冷冷一笑:“多少银子?”   “五,五十万两!”   “嚯,真是好大的手笔!本官就值这么点银子?”唐毅厉声咆哮,吓得杨文钰急忙跪在地上。   “大人,他们的确欺人太甚,要不立刻点齐人马,把庆云庵给抄了就算了。”   连杨文钰这么绵软的人都承受不住了,唐毅的怒火可想而知。   他默默走来走去,心中暗想,这和天津的闻香教有什么不同,都是狮子大开口,逼着自己低头。   谁都知道开海带来的好处巨大,绝不仅仅是那一点税银那么简单。   市舶司就是一个门户,谁把市舶司握在手里,谁就拥有了无与伦比的权力。不说能看得见的税收,金融,物流一类的东西,还有更多可操纵的空间。   就拿茶叶为例,西洋人由于饮食关系,茶叶是他们的必需品,可西洋人懂茶叶吗?   根本就不懂,要不然也不会往里面加糖,加牛奶,弄得乱糟糟的。   对西洋人来说,龙井和铁观音是没有差别的,可放在大明就不行,如果市舶司主要推销铁观音,种植龙井的就会受损,反之亦然。如果市舶司握在了七大姓手里,他们就可以利用权力,吃完了龙井茶商,再去吃铁观音茶商,两头饱赚。   其实这种事情,他们轻车熟路,这些年他们垄断了海上商路,掌控了走私渠道。也就是靠这种手段,狠狠咬了东南各大世家一口,也正因为如此,各大世家对开海十分有热情,为的就是摆脱他们敲骨吸髓式的盘剥。   但是,如果把市舶司交给了他们,岂不是等于给了他们合法盘剥的途径,付出一点税银算什么,他们可以从别的地方十倍百倍地捞回来。   没有人能比唐毅看得更通透,可是呢,这帮人抓住了唐毅的一个致命弱点,就是急于求成,打商战可以,采取霹雳手段也成,大不了就把庆云庵封了,把人都抓了,可又能如何呢?   弄得一地鸡毛,今年的生意就别想做了,而后这些人会用一年的时间,慢慢泼脏水,慢慢污蔑唐毅,众口铄金,积毁销骨,当年的朱纨就是这么倒台的。所以在他们看来,唐毅就算明知把市舶司交给他们是一杯毒酒,他也必须饮鸩止渴。   此时唐毅的处境,和当初的陆炳何其相似,唯一不同的是陆炳还能指望着唐毅,可唐毅又该如何呢,他有办法破局吗? 第405章 一笔大生意   寒冬腊月,离着过年还有五天时间,唐毅接任泉州知府,也仅仅过去了十天,泉州已经彻底乱套了,几万人嗷嗷待哺,整个城市就像是一个沸腾的大铁锅。随时都要爆发一般,据说好些言官已经具本弹劾,要给唐大状元一个好看。   这一天,细雨蒙蒙,阴冷冰凉的雨水落在身上,让人不寒而栗,何心隐戴着斗笠,手里紧握着宝剑,押运着几十驾马车由远而近。   何大侠就像是一个愤怒的狮子,怒火在胸膛里乱窜要炸开了一般,他在过去的两天,不眠不休,拜会了十几个大大小小的士绅,他们多数都是心学一派,何大侠就像是要小钱儿的,好话说尽,得到的还是白眼。   最后只弄了几十石粮食,还有少得可怜的布匹。何心隐在那一刻,真想一怒拔剑,把这些混账都杀光了。   到了最后,何心隐被逼无奈,他只好把目光放在了几伙山贼的身上。数年之前,他参与剿灭白莲教,有几个白莲教徒被何心隐的气度折服,主动投靠官府,帮着朝廷做事,结果论功行赏的时候,不但没有得到赏赐,相反,陈学博还要杀了他们,斩草除根。弄得何心隐一怒之下,和陈学博闹翻了。   他暗中帮着几个人逃走,辗转到了福建落草为寇。   不到万不得已,何心隐是没脸见人家的,为了危急之中的泉州,他找到了几个土匪头子。这几个人见何大侠来了,二话不说,把手头上的一千多石粮食都拿了出来,还准备了马车,一起送到泉州。   何心隐虎目含泪,仗义每从屠狗辈,和他们比起来,那些士绅商人,简直就是驴粪球,外面光溜,内心腌臜,顶风臭三百里!   押运着粮食物资,车队离着泉州越来越近,突然从道路两旁冲出无数的汉子,手里拿着兵器,将去路截住。   “不要走了,赶快把东西留下,拿银子走人!”   何心隐一见这帮人,眼睛都红了,好啊,总算是跳出来了,爷爷等得就是你们!   他二话不说,提着宝剑,飞奔上来,这帮人还愣神呢,何心隐手里的宝剑宛如灵蛇出洞,只见寒光闪动,两个打手的咽喉后多了一条红线。   “死!”   何心隐仿佛一头凶悍的猛兽,杀入人群之中,血光迸溅,叫苦连天,后面的明军也不是善茬子,直接冲了上来,没有半个时辰,拦路的打手全都被干掉。   鲜血顺着雨水,流进了两旁的田地之中,浓重的血腥气再也化不开了。   何心隐提着血红的宝剑,迈大步向着泉州城进发……   城中的李贽同样不轻松,他连续跑了十几家,把读书的学子都叫了过来。   “时间紧迫,开门见山,我李贽有什么本事,你们多半也有所耳闻。我不敢说学问天下第一,可八股文的造诣能超过我的寥寥无几,不是说我写得好,而是我琢磨的透。有人要问,朝廷开科取士,乃是选贤举能,凡是考上科举的,都是天上的文曲星下凡?”李贽眨眨眼睛,笑道:“谁要是这么想,谁就是蠢蛋加三级!如果真凭着学问,那为何唐伯虎,归有光,文征明,徐渭……他中进士了不算,就说那些才名满天下的前辈,为何屡试不第呢?是他们学问不够,还是才情不足?都不是,而是他们没有弄明白考场八股文是怎么回事。就拿乡试来说,十几天的时间,就要阅几千人的卷子,每个人又要考三场,加起来的八股文数以万计,就算写的花团锦簇,也没人有功夫看得明白。”   李贽一口气说了一大堆,看下面的读书人都瞪大了眼睛,一副好奇宝宝的模样,他才笑道:“所以说啊,科场八股,最根本的就是不犯错,字迹,用词,用典,一点错都不能有,只有四平八稳的文章,才有可能中举。”   有人不服气,问道:“先生,我们该如何知道自己的文章四平八稳,无懈可击呢?”   “哈哈哈,这话问得好,你要是有唐六首的本事,无论什么考试,都可以从容应付。不过可惜啊,千年以来,科场上的怪物也就那么一位了,以大多数人的水平,苦读一辈子,也做不出标准的八股文。”   在场的学子一下子遭到了暴击,全都垂头耷拉脑。   李贽笑骂道:“你们啊,就是死心眼,前人珠玉在前,只要把经过考官确认的程文背下来,写上去,不就万事大吉了。”   大家伙眼前一亮,可是又都摇头了,还以为什么高明的办法呢,简直臭不可闻,抱怨道:“李先生,那么多程文,我们哪能都背的下来。”   李贽笑道:“这就要看我李贽的本事了,实不相瞒,经过我的苦心研究,仔细判断主考喜好,朝廷动向,各种忌讳,已经能做到只背三百篇文章,就能从容应付乡试!大家伙想想,你们苦读一辈子,为的不就是锦衣玉食,声色犬马吗?只要能考中举人,就是老爷一枚,想干什么不行。”   李贽就像是一个教唆犯,把这些读书人忽悠得五迷三道,他笑嘻嘻说道:“你们只要听话,老实去知府衙门帮忙,等到开海之后,我李贽免费奉送应考秘笈,不过你们要是不听,那就只有看着别人金榜得中,搂着颜如玉,住在黄金屋了!”   这些学生的心气都被撩拨起来了,急吼吼说道:“先生,我们这就去衙门。”   漫天的雨水之中,何心隐带着车队进入了泉州,翘首以盼的百姓眼中热泪滚滚。何大侠刚毅的面孔上挤出了一丝笑容,他亲自帮着分发大米,得到粮食的百姓欢声雷动,甚至有人跪下来磕头。   泉州的人口不算多,一千多石粮食,足够应付五天时间,可是接下来该怎么办,何心隐一点主意也没有。他烦躁地在廊檐下走来走去,李贽跑了过来,嬉笑道:“夫山先生,我刚刚把十几名读书人送到了赵大人手里,好歹能顶点用。”   李贽擦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却发现何心隐眉头拧成了疙瘩儿。   “夫山先生,您这是怎么了?”   “唉,人都说荆川先生学究天人,可是我看他看人还是不成。唐毅身为知府,他就一直躲在衙门,不能想点办法,如此人物,怎么能撑起心学的未来!”   李贽倒不这么认为,“夫山先生,唐大人也要他要忙的事情,我听他的师爷说,唐大人还准备着年前市舶司要正式运转,想来他正忙着联络商人呢!”   “什么?”   何心隐的眼珠子差点掉下,做梦没醒啊,还有五天就过年了,市面上乱哄哄的,各地商人连个住的地方都没有,物资也运不进来,开市舶司,开玩笑吧!   “走,去问问唐毅。”   这二位气势汹汹,穿过正门,直奔二堂而去。他们刚走进来,还没来得及通禀,却发现有个人黑着脸进来了,后面有人举着雨伞,这位懒得打,一挥手,差点把后面那位给推了一个跟头。   来的不是别人,正是海瑞,他也不用通禀,直接往二堂里面闯,何心隐和李贽都在后面跟着。   唐毅正坐在上面,微笑着喝茶,面前还放着一碟相思梅。   “呵呵,是刚峰兄来了,坐下,尝尝相思梅,回头弄点烧酒,咱们喝一杯。”   海瑞脸色一变,突然冷笑道:“大人,您现在是不是很高兴?”   “那是,一番苦心筹谋,总算开花结果了,后天市舶司就要营业了,从今儿晚上开始,各地物资都会陆续运进来,一场危机也就算化解了。刚峰兄居功甚伟,本官一定向朝廷请功。”   海瑞咬了咬牙,吐出三个字:“不需要!”他突然抓着头上的乌纱,狠狠摔在地上。   “府尊大人,你的所谓化解,就是把什么都让出去吗?”   何心隐和李贽也走了进来,一听这话,顿时脸都拉长了,疾步跑进来,李贽焦急问道:“是怎么回事?”何心隐脸色也很不好看,盯着唐毅。   也不知是冷的,还是气的,海瑞嘴唇铁青,用手点指着唐毅。   “府尊大人,海某还叫你一声大人,我本以为你会和那些人不同,没想到你们都是一丘之貉,没有什么区别!我这几天在城外好容易将土地征收完毕。下午的时分,就有一群人拿着你亲笔签署的约书,说是从今往后他们负责市舶司事宜,征收的土地都归了他们。”   这话就好像炸雷一般响起,何心隐顿时气得抓住了剑柄,李贽急忙按住了他的胳膊。   “夫山先生,或许有什么误会。”他又转向了唐毅,近乎哀求道:“大人,是不是那些人假传命令,败坏您的名声?”   唐毅抓起相思梅,吃了一粒,笑道:“有些事情啊,就像是这相思梅,刚吃的时候,酸,酸死个人,回味起来,却是奥妙无穷,妙不可言。”唐毅看了看愤怒的三个人,说道:“没错,我的确是把市舶司给卖了,我还是名义上的提举,具体的事情都由他们来管,我只管收钱,第一年给五十万两银子税银,还有五十万两是进我个人的腰包,明年,税银涨到七十五万两,后年是一百万两。对了,港口的那块地他们也出钱了,二十万两,加起来今年就有一百二十万两银子入袋,我可是做了笔大生意啊!”   刷拉!   何心隐再也按捺不住了,将宝剑一抽,怒吼道:“小奸贼,我要杀了你了!” 第406章 两个市舶司   “大胆!”   何心隐亮宝剑的一刹那,突然有人从旁边蹿出来,铁一般的胳膊揪住了何心隐的手腕,何大侠武功高绝,可竟然比不过这位的力气,竟被夺下了宝剑,气得他破口大骂:“好一条汉子,为何给这个小奸臣当走狗?”   “放屁,唐大人殚精竭虑,废寝忘食,岂是你能非议的?”   唐毅连忙说道:“元敬兄,大家都是自家人,不要闹脾气,有些事情我没有说清楚,的确是我的不对,事到如今,咱们也该把谜团解开了。”   李贽喜得拍手叫好,“我就说唐大人不是那种人,夫山先生,误会,都是误会!”   何心隐狠狠瞪了李贽一眼,怒骂道:“谁也不是三岁小孩子,你把市舶司都给卖了,还有什么好说的?闽浙大姓以往是暗中走私,现在可倒好,他们摆上台面了,光明正大的走私!为了区区几十万了的税银,东南的百姓就被卖了?唐毅,你扪心自问,对得起师长的教训,对得起阳明公在天之灵吗?”   唐毅把茶碗一放,呵呵笑道:“夫山先生,本官的确不算是君子,可还对得起知行合一四个字!三位若是想弄明白怎么回事,我带你们去一个地方,一切自然明了。”   何心隐冷笑道:“不会是把我们带到没人的地方给咔嚓了吧?”   唐毅摆了摆手,瞬间从四面八方涌出上百名士兵都提着兵器,对着三个人。   “何大侠,论起功夫,你连元敬兄都打不过,我至于废那个心思吗?”   何心隐被噎得没有话说,李贽连忙打圆场,“走走走,咱们去看看不就都知道了。”连拉带拽,唐毅带着海瑞三个上了马车,在士兵的保护之下,从衙门出来,穿过好几条街道,一直到了南关,唐毅才从马车上跳了下来,指着一座宽阔的宅子说道:“卓吾兄,你可知道这是哪里?”   李贽闪目看去,不由得惊骇道:“这不是蒲寿庚的旧宅吗?”   “是啊!”唐毅负着手,长叹连声。   蒲寿庚这个名字,代表着一段血色的历史……蒲寿庚是阿拉伯商人后裔,在南宋末年,迁居泉州,从事香料贸易,积累巨额财富。   宽宏的宋人没有因为他异族的血统而歧视他,相反,还让他担任安溪县主簿,后来升任承节郎,把持中外贸易。   后来蒙古人打破临安,陆秀夫、张世杰等忠良保护着两位幼主南下,经过泉州的时候,蒲寿庚卑鄙地将宋端宗请进城中软禁,并且暗中勾结元兵,等到元兵南下,蒲寿庚将泉州献给元兵,并且对自己的故主展开了屠杀。   南宋的宗室,泉州的士绅,惨死在此獠手中的有数万人之多。   此人的兽行远没有结束,他把船只都献给了元兵,协助元兵追杀南宋君臣,直到崖山,罪行累累,罄竹难书。   蒲寿庚虽然生在大宋,却对这片土地没有一丝的感恩,是一头彻头彻尾的白眼狼狼。   讽刺的是他非但没有遭到报应,还因此飞黄腾达,深得元朝皇帝重用,前后把持市舶司三十多年,并且官至福建行中书省左丞,蒲家终元一朝,都显贵无比。直到元末农民起义,大杀色目人,蒲家才衰败下去。   蒲寿庚是不折不扣的异族败类,是凶残的恶狼,是不知廉耻的屠夫……可以给他无数的头衔,但是又不可否认,蒲寿庚执掌市舶司的三十多年,也是泉州成为世界第一大港口的辉煌时刻,耻辱和荣耀,就这么奇怪地交织在一起。   身为一个泉州人,李贽当然清楚蒲家的宅子,他还曾经跑进去,在地下挖出了一尊佛像,换了十两银子呢!   只是他想不明白,唐毅为什么把他们带过来,带着满腹的狐疑,三个人跟着唐毅,进入了蒲家的宅子,走进来就能感到浓重的异域风情,不同于东方的砖木结构,蒲家用的都是大理石建材,虽然历经两百多年,无数战火破坏,百姓也时不时过来搬走一些石块,但是根基还在,庞大的院落,残垣断壁上面有花花草草,几何图样,清晰可辨。   唐毅带着他们穿过头两层院子,一直到了正厅,才挺住了脚步,用手一指上面的牌匾,微微含笑:“三位都看看吧。”   “泉州通夷总商会。”李贽眉头一皱,不明所以。海瑞和何心隐怒气未息,也看不明白。   正在这时候,大门一开,吴天成从里面走了出来,到了唐毅近前,笑嘻嘻躬身施礼。   “师父,弟子幸不辱命,已经将商会弄了出来,后天就可以开张营业了。”   “呵呵,辛苦你了。”   吴天成忙说道:“师父您老人家还客气什么,再说了开海可是头等大事,弟子哪敢怠慢。”   他们一问一答,可把海瑞三个弄得一头雾水,唐毅笑道:“天成,你去和三位说一说吧,算起来为师还瞒了人家,要给人家赔罪呢。”   吴天成连忙躬身施礼,陪笑道:“您三位就是海瑞海大人,何心隐何大侠,和李贽李先生吧?这事情啊,三言两语说不清楚,咱们进来慢慢谈……”   要说起来,唐毅在天津开海之后,就派遣吴天成南下,去筹备开海事宜,开海可不是上嘴唇一碰下嘴唇就能办成的,必须要和本地的士绅沟通,还要规划商品来源,弄清楚西洋商人的需求数额……总而言之,方方面面的功课都要做足,吴天成以交通行的身份出面,远比唐毅来的容易。   不过考虑到开海涉及到太多的利益,吴天成的功夫都在了台面下,只有唐毅心中清楚。   等到他南下泉州之后,就发现自己面对一个非常糟糕的局面,在天津的时候,他面对的是闻香教,这帮人的组织涣散,拿出足够利益,三下五除二,就能弄得他们瓦解冰消。   可是闽浙七大姓不行,人家盘根错节,实力惊人,无论台上台下,都是庞然大物。   向他们妥协,市舶司必然变了味,唐毅是万万不能接受。   可是和他们大战一场,唐毅又耗不起那个时间,甚至在得知庆云庵之后,不论是海瑞,还是戚继光,他们都主张擒贼擒王,把他们拿下。   只有唐毅嗅出了不一样的味道,没准儿那个庆云庵就是七大姓抛出来的鱼饵。一旦自己草率查抄,估计什么都得不到,还会闹出一堆麻烦。   人家恐怕在暗中已经准备好了弹劾奏章,不用别的,只要推诿扯皮两三个月,哪怕自己赢了,也会痛时机,想要大规模出海,只能等到明年的冬天了,那和输了有什么差别!   想来想去,唐毅终于找到了一个办法,那就是明修栈道暗渡陈仓。   明着他和七大姓做一场戏,让他们误以为自己扛不住压力,最终投降,而暗中呢,他让吴天成快速布局,就以蒲寿庚的老宅作为总商会的地址,把通商贸易的班底儿打造好。   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唐毅在苏州一战成名,交通行势力庞大,天津开海又干净利落,闽浙七大姓再猖狂,也不会认为唐毅会随随便便投降。   所以这时候三大演员就出场了,海瑞在前面猛冲,何心隐和李贽恰巧前来帮忙,他们使出浑身解数,动用各种关系,好像是使出了吃奶的劲头,让七大姓误以为唐毅黔驴技穷。是他们成功逼着唐毅签署城下之盟。   可是他们哪里知道,在拿到约书的那一刹那,唐毅差点笑出来,有了这份约书,七大姓可就要倒霉了。   吴天成将过往的经过讲了一遍,三个人都皱起了眉头。   “唐大人,我怎么还是糊涂啊?”李贽苦笑着问道:“您到底打算怎么办?”   “呵呵,说穿了也没什么,市舶司是什么,不就是一堆房子,一些办公书吏而已。核心不在市舶司三个字,而在于通商贸易的职能。”   唐毅笑道:“我设立通夷总商会,规定凡是内外货物,都要经过总商会的质检和估价,再由总商会代收市舶银,收上来的银子直接交给我,而且没有总商会检验过的货物,不准流通。”   李贽瞪圆了眼睛,怪叫道:“大人,您这不是把市舶司给废了吗?”   “卓吾兄,你可不要胡说八道,市舶司乃是朝廷的衙门,谁敢废掉,市舶司依旧掌管着通贡贸易,也可以收取税银,当然了,只是没有强制性而已。”唐毅信誓旦旦说道。   噗,噗,噗!   三口老血喷出唇外三丈远,海瑞、李贽、何心隐全都内伤了。   他们突然觉得七大姓比起唐毅来,简直都要高尚一万倍,他们用的那些手段充其量是卑鄙无耻下三滥。   到了唐毅这里,直接不要脸了,纳税没有强制性,亏你说得出口,拿刀逼着都不愿意交税,没了强制性,谁傻乎乎的给钱啊?   他们也不算笨,低头思量许久,不断推敲着唐毅的办法,除了有些无耻地超出底限之外,别的竟然堪称完美!   你们七大姓不是要市舶司吗,我就把市舶司给你们,表面上通贡,收取税银的功能都在,只是真正的权力却别转移给了总商会。   换句话说,七大姓只是拿到了空壳子,再去看那份所谓的约书,不光可笑,而且还非常阴险!   光是一个空壳子,第一年就要拿出一百二十万两,其后每年还要拿钱,明年七十五万,后年一百万……光是想到这些天文数字,就该给那些人默哀了。 第407章 坏出了境界   唐毅将自己的谋划说完之后,站起身向海瑞、何心隐、李贽恭恭敬敬深施一礼,抱歉道:“这些天把你们三位都蒙在鼓里,连累你们殚精竭虑,费尽心思,都是唐某的过错,在这里给三位赔礼了。”   “可别。”   李贽吓得连忙躲开了身体,不好意思道:“大人可莫要折煞我了,我才知道,您就是稳坐钓鱼台的姜太公,早知道就不费那个牛劲儿了。”李贽惫懒地拍着脑袋,大呼失策。   唐毅笑道:“若不是三位帮忙,那七大姓也不是傻瓜,哪里会上钩啊!”   “这么说我们就是鱼饵了!”李贽笑道:“好,这个鱼饵当得值,对了,夫山先生您觉得如何?”   何心隐脸色通红,手脚不安。他得人家尊称一个“侠”字,侠者,讲究光明磊落,讲究直来直去,快意恩仇,讲究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唐毅的做法,和他的原则相去甚远,他并不能认同。   但是何心隐也不傻,要真是和闽浙的大姓摆开车马炮,明刀明枪干一场,不说胜败如何,泉州肯定是一地鸡毛,都说大破大立,眼下哪有那个本钱。   从理智上唐毅的办法是成本最低,效果最好的,可从感性上,何大侠又没法认同。   他最别别扭扭,半晌长叹一声,“唐大人,何某不自量力,多有冒犯,还请大人恕罪,既然大人已经智珠在握,何某就告辞了。”   这位何大侠转身就要走,唐毅可不愿放行。   别看何心隐没有官职,也没有功名,影响力可不小,尤其是在心学一脉,更是不可估量。自从阳明公传下心学以来,越来越多的读书人抛弃了存天理,灭人欲的那一套,转而去探索自己的本心。   当道德标准从圣贤变成了自己的心之后,神奇的一幕出现了,百花齐放百家争鸣,各种特立独行的“怪人”出现了,他们的学说,他们的举动,看起来离经叛道,但是却又像是带刺的玫瑰,充满了吸引力尤其是在年轻士子当中,更是如痴如醉。   每逢讲学,都有成百上千的读书人云集,势头一点不比后世的粉丝见面会差。   如果唐毅仅仅在政治上有些报复,对何心隐和李贽多半要敬而远之,可是谁让唐毅野心更大呢!   谁都知道,任何变革都要先实现思想解放,何心隐和李贽,就是唐毅最好的两块装点门面的招牌,岂能放过。   唐毅几步走到了何心隐面前,“夫山先生,俗话说帮人帮到底,送佛送到西。离着市舶司开业,还有两天时间,这出戏还要继续演下去。再说了,闽浙大姓为祸极大,您就不想让他们付出代价?”   李贽也跑了过来,陪笑道:“夫山兄,唐大人也是有苦衷的,要是他把什么都说了,难免走漏风声,坏了大事,您要是为了这点事情,就一怒离开,未免有失大侠的心胸。”   “呵呵,我算什么大侠,罢了,如果唐大人不嫌弃,何某愿效犬马之劳。”何心隐摆摆手,无奈说道。   唐毅大喜过望,现在就剩下一个海瑞了,说实话,面对这个家伙,唐毅都有点头疼,“刚峰兄……”   海瑞摆手,拦住了唐毅。这头倔驴竟然也露出了疲态,他顿了顿,说道:“唐大人,您是下官的上峰,运筹帷幄决胜千里,有命令,下官自当照办。”   说着话,海瑞踉踉跄跄,向着外面走去,到了门口的时候,难得回头一笑,“唐大人放心,下官不会把事情搞砸的,这两天的戏我继续演。”   说完,海瑞深深吸了口气,转身离去,背后无尽萧索。唐毅看着他的背影,嗓子眼好像堵了什么。   海瑞是以何等强度工作,唐毅一清二楚,他熬的是心血,可结果呢,竟然只是一场戏,是一枚可怜的棋子,天差地别,足以让普通人崩溃了。   难怪说高处不胜寒,爬到越高的位置,随随便便一个举动,就能让别人付出无穷代价,地位差得悬殊,又怎么愉快地做朋友?   唐毅甩了甩头,要想补救,还是等开海之后再说吧……   腊月二十七,难得的好日子,阴雨消散,露出了阳光,照耀在身上,暖烘烘的很舒坦。就在原本的八闽茶庄,站了几十名衣着华贵之人,或是高,或是矮,或是胖,或是瘦,每一个脸上都带着抑制不住的笑容,如果熟悉情况的看到,保证惊得掉了下巴,这几十人,不是七大姓的嫡系成员,就是经商多年的高级管事。单拿出一个,跺跺脚东南都要乱颤,几十个凑在了一起,至少能罩住福建的九成天空。   他们欢欣鼓舞,好像提前过年了一般,虽然时间紧迫,来不及另修房舍,但是也把八闽茶庄重新粉刷了一遍,还拿出上千匹色彩艳丽的绸缎,把不雅观的地方都遮挡起来。   为首的李家代表李西平从怀里掏出了一只精致的西洋怀表,纯金打造的外壳,打开之后,露出一圈绚烂的钻石,闪闪放光。   李西平呵呵笑道:“西夷还是有些好东西的,从今往后,咱们就再也不缺少西洋玩意了。”其他人立刻跟着附和,都笑道:“可不是,只要掌握了市舶司,想要什么没有。”   “距离吉时还有半个时辰了,怎么提举大人还没来?”李西平不耐烦地问道。   手下人连忙说道:“启禀老爷,小的已经让人去催了,应该很快就过来了。”   李西平点了点头,又等了一会儿,令他疑惑的是不光是唐毅没来,就连那些商人也来的寥寥无几,难道他们不知道今天是市舶司开业的日子吗?还想不想做生意了?   正在他费解的时候,突然有一队士兵从知府衙门方向赶了过来,带头的正是杨文钰,他把胸膛挺得笔直,笑嘻嘻到了李西平的面前。   “李先生,让你久等了,大人让我过来,把市舶司的匾额送给大人,这几个字还是大人亲手写的呢!”   李西平看了看四周,顿时哈哈大笑,“唐六元的字那可是万金不换啊!”   杨文钰心里头好笑,是万金不换,可是要出百万金呢,那就没准了……他也不说破,而是让差役把匾额给挂起来,上面还系着红绸子,就等吉时一到,掀开面纱。   送完了匾额,杨文钰就要离开,李西平忙追了过来。   “杨大人,今天是市舶司的好日子,唐大人按道理应该参加的,您看是不是和大人说一声?”   “呵呵。”杨文钰笑了起来,“李先生勿怪,唐大人眼下正在通夷总商会,召见各地来的客商,您放心,等着那边完事,唐大人一定过来,稍等,稍等!”   说完之后,杨文钰也不给李西平追问的机会,一溜烟儿就没影了,他也怕挨揍。   李西平顿时感到了不妙,什么通夷总商会,根本没听过啊,唐毅搞得什么鬼?他的心里头不停画问号,还有不少人也听到了,一个个面面相觑,区区商会,竟然比市舶司还重要?唐毅这家伙也太不知道轻重了吧?   “去,问问那个总商会怎么回事。”   李西平打发手下人去询问,他的心里却隐隐感到了不妙,烦躁地走来走去。   手下人走了一刻钟不到,就连滚带爬地跑了回来,哭丧着脸说道:“老爷,可不好了,那个什么总商会,去了好些人,有晋商、徽商、盐商、苏州的商人,还有一大帮洋人,黑的白的都有,连总督大人都来了。”   嗡!   李西平脑袋一下子大了三圈,差点没趴下。   连胡宗宪都来了,就算是傻瓜也知道不妙了,他也顾不上吉时不吉时,撒腿就往总商会那边跑,其他人也都跟着,旋风一般,赶到了总商会,站在密匝匝的人群外面,举目看过去,只见唐毅站在中间,左边有胡宗宪,右边有杨继盛。   他冲着所有商人们拱了拱手,“呵呵,诸位能来捧场,本官甚是欣慰。自从本官受命以来,就日夜思索,该如何把开海大事办好让中外商贾都能获利,思前想后,本官觉得市舶司需要进行改革,国初之时商贸不繁荣,进贡之余,剩下的物品带不回去,就准许在市舶司买卖,后来朝贡带来的货物远远超出贡品数额,交易也越来越大,一个市舶司管理起来,难免心有余力不足。”   唐毅说到这里,抬起头,扫了眼李西平这边,充满了嘲讽和挑衅,要多气人有多气人!   “本官决定,市舶司那边只负责朝贡,你们有贡品献给我大明皇帝,可以去市舶司报名,如果要进行民间商贸,则是到总商会这边。”唐毅指了指身后的建筑,笑道:“大家想必看得出来,这是一处残垣断壁,这里在元代的时候,曾经是最显赫的色目商人蒲家的住处,本官选在这里作为总商会,就是要告诉中外商人,大明对待远路而来的朋友是一视同仁的,这里没有宗教迫害,只要不违背大明的法律,你们可以自由经商,本官由衷希望你们能在大明过一个愉快的生活。”   唐毅一本正经地说着,可是那边李西平已经昏倒了,剩下的七大姓的代表都气疯了,他们咬牙切齿,恨不得扑上去,把唐毅给撕碎了。   市舶司竟然只管朝贡,没了贸易,一点油水都没了,他们辛辛苦苦,挣来一个空壳子,唐毅你小子还有脸一本正经地侃侃而谈,简直坏出了境界!坏出了新高度! 第408章 光明正大的敲诈   其实按说闽浙的七大姓手眼通天,不至于事到临头还被蒙在鼓里,毛病就出在他们太霸道上面,把什么好处都自己吞下,连点汤汤水水都舍不得给别人。   往常东南的士绅大户一盘散沙,不敢和他们斗,却也是敢怒不敢言。而自从交通行成立之后,大户们渐渐凝聚成了一股绳,在绝对力量上面,已经压倒了闽浙海商。   同时呢,唐毅也没有闲着,在京期间,他和晋党的后起之秀张四维恳谈过好几次,又亲自给杨博撰写了一封长信,阐述他的开海理念,希望晋商能加入其中。   晋商是最精明的一群人,他们岂能不知道开海的暴利,只是碍于鞭长莫及,才看得到吃不到,有了唐毅帮忙,晋商自然笑纳,有了晋商掺和,他们的铁杆盟友徽商和盐商也加入其中。   不知不觉间,唐毅已经拉起了统一战线,等到谜底儿揭晓的这一刻,闽浙的七大姓才惊觉他们被人像猴子一样耍了!   看着那个站在众人面前,神采飞扬,侃侃而谈的唐毅,他们几乎要疯了。   “参他!参他!让这个小王八蛋去死!”   李西平疯狂地嘶吼,其他的人也都在心里面动刀子,有人还盘算着弹劾速度太慢,不如刺杀来的痛快,干脆直接把唐毅给弄死了,反正他们也不是没有干过。   被几十双荼毒的眼睛盯着,唐毅非但没有害怕,反而笑得更盛了。   “诸位远路而来的朋友,总商会为大家伙准备了商品展览,下午还有昆曲、评弹、杂技、武术表演,我们不光要做生意,还要交朋友,互通有无,共同发财!”   唐毅满怀着笑容,拉着胡宗宪和杨继盛一起为总商会揭牌,两旁鞭炮声噼里啪啦地响起,霎时间把气氛推到了最高峰。   商人们欢喜鼓舞,有司仪带着他们走进了总商会。   别看是断壁残垣,但是吴天成这家伙很有脑子,他就利用这些作为展台,华美的丝绸、晶莹的瓷器,各式家具、手工艺品,全都令人眼前一亮。   还有穿着华丽衣服的女子表演着茶艺,人美茶香,赏心悦目,好像是从画上走下来的。北方来的很多商人都叹为观止,至于那些西夷直接口水长流,大呼小叫,惹得大明的商人纷纷白眼。   心说果然是西洋蛮夷,就是没素质。   这边热热闹闹,那一边却凄凄凉凉,七大姓的这些人只觉得脸上火辣辣的,被抽得天旋地转,李西平咬咬牙,“走,去找唐毅算账!”   他们气势汹汹,刚到了大门口,杨文钰就等在了这里,笑道:“诸位来的真快,我家大人正等着你们呢,他有要事和你们商量。”   李西平气得笑了起来,“好啊,真好,我倒要看看,姓唐的有什么说辞!”   他们一窝蜂进来,杨文钰把他们带进了宽敞的大厅,示意他们暂时请坐,没有多大一会儿,唐毅已经把五品的官服换了,穿着一身月白色的棉布长袍,戴着方巾,足下踏着舒适的千层底儿,风度翩翩走来。   李西平等人看到他,都不由惊叹,真年轻啊!   多少人这个年纪连秀才都没考上,这小子已经身为状元,又如此妖孽,简直令人发指!   李西平勉强站起身,冷冷笑道:“唐大人,你可真是好手段啊!”   唐毅笑嘻嘻到了主位上,一屁股坐下,摆摆手,“你们都坐着吧,刚刚把官服换了,穿着这身出来,就是表明我不想以官员的身份压你们,咱们就事论事,你们有什么想法,先说出来,你们说完了,我这也有点事情商量,一起都按规矩办。”   这帮人一听,好几个都忍不住哼了出来!心里头都骂翻了天,规矩,你也配谈规矩!李西平一屁股坐下,恶狠狠说道:“唐大人,你讲规矩在下很高兴,我就想请教,凭什么市舶司不管贸易,而让什么总商会管理贸易?”   唐毅连忙摆手,一副小心肝怕怕的模样,“你可不能胡说啊,从太祖爷,成祖爷开始,市舶司就是为了通贡贸易而设立的,主要职能有接待外宾,点验进贡货物,按照价值进行回赠,对民间物资进行征税,平价交易,这些职能本官可是一样也没有剥夺,你们敢污蔑朝廷命官,可是一项大罪啊!”   “你胡说!”一个姓郑的商人怒斥道:“你刚刚都说过了,民间商贸要在总商会进行,我们可不是聋子。”   “没错,的确是在总商会进行,可是我也没有规定不许走市舶司啊,他们要是愿意,也可以走市舶司通关,然后缴纳市舶银,只不过还要在总商会交一次税而已,当然了如果走总商会,就不用去市舶司再交税了,为了方便各地商人,所以本官才建议民间贸易直接走总商会,注意是建议,他们愿意去市舶司,我绝不拦着。”   你不拦着,可是谁会去啊,交两遍税,只要不是二百五,就不会干这种傻事!   什么叫一本正经的说瞎话,李西平等人算是领教了。   他咬着牙,“唐大人,你也不用鼓弄唇舌,卖弄伶牙俐齿,一句话挑明了,你把市舶司一分为二,或者说你把市舶司给架空了,最肥的,最有油水的,你自己留下了。世上没有这么便宜的事情,我们不会善罢甘休的!一句话,你或是废了总商会,或是把总商会交给我们,一切好说,不然,我们自有办法对付你!”   唐毅哈哈一笑,“你们要总商会,我可以给你们,大不了签个文书吗,到时候我再成立一个总总商会,这里就变成文化交流,休闲放松的地方,收税的权力交给总总商会,你们意下如何。”   “你欺人太甚!”   李西平真的受不了了,豁然站起,口不择言道:“唐毅,你使这种下三滥的手段,就想让我们低头,那是做梦,你做初一,我们做十五,大不了撕破脸皮,我们有的是手段让泉州活活饿死。你可别忘了,要不是这几天我们放手,眼下的泉州连个开门的商铺都没有,我看你这个知府怎么做得下去?”   “好大的威风,好大的本事!”唐毅突然仰天大笑,笑得别提多开心了,“本官不会因为几句威胁,就动手抓人,当然了,你们要真敢蹬鼻子上脸,不妨就试一试。不过……在这之前,我请你们把约书履行了。”   “约书?你还有脸提约书?”李西平真的抓狂了,我们要的市舶司,是有征税权力的市舶司,不是一个空壳子,你小子骗了我们,还敢说什么约书,世上还有这个道理吗?   唐毅不理他们吃人的目光,反而喜笑颜开,“按照上面的约定,我把市舶司让给你们实际管理,只要市舶司开始运作,五十万两税银,还有五十万两我个人的好处,你们立刻打到我的账上。白纸黑字,你们可还有什么疑问。”   一个叫蔡齐祥的商人冷笑道:“唐大人,真是狮子大开口,一个空壳子市舶司,白给我们都不要,你别痴心妄想了!”   “对,你不守规矩,就别怪我们不客气。”   唐毅突然把脸色一沉,用手点指着约书,冷笑道:“白纸黑字在这里写着,你们要市舶司,我做到没有?”   “你那叫做到吗?我们有病吗,要去管朝贡?”李西平化身咆哮帝,疯狂地叫嚷。   “呵呵,做生意吗,不怕奸,不怕诈,就怕赖,不信你们自己看,约书上可有规定市舶司的职能,可有说我不许成立商会,只要有,我认栽,没有,呵呵……你们赖账不给钱,到头来只会砸了自己的招牌。”唐毅语重心长说道:“为了你们闽浙商人的信誉,我劝你们还是赶快给钱,咱们大家面子上都好看。”   好个屁!   这种私下签订的约书怎么能作数,谁也不会傻到一纸文书,就能约束住双方,真正令人慑服的还是手上的实力。   闽浙七大姓笃定唐毅没法绕开他们开海,所有才气势十足,可是眼下唐毅不但干成了,而且还反过头拿约书要挟他们,简直是欺人太甚!   李西平突然狂笑道:“唐毅,这里面有你五十万两,我们敢给,你敢要吗?”   “有什么不敢的。”唐毅笑道:“你们无非是想告我的黑状,说本官贪污受贿,可惜啊,本官不怕,实话告诉你们,锦衣卫每五天就向陛下送一份密报,陛下圣明烛照,什么都知道。当然了,你们也可以闹得满城风雨,发动御史言官弹劾,可本官还是不怕,为什么呢,是贪污的罪过大,还是妄图攫取市舶司,阻挠国策的罪过大,你们心里清楚,我也清楚。”唐毅看得明白,李西平等人的脸都绿了。   他微微叹口气,“本官就是心肠太软,太好,明明你们都犯了死罪,本官却不忍你们人头落地,一百万两,加上二十万两的买地银子,这么点钱,对你们就是九牛一毛,却能换来多少颗脑袋,值,真值了!”   唐毅想了想,都恨不得给自己颁发一个好人卡了。可偏偏就有人不懂得体会他的良苦用心。   “唐毅,我们都不是三岁孩子,告诉你,银子一两都不给,你也别以为弄出什么总商会,我们就会善罢甘休,咱们走着瞧!” 第409章 嘉靖要的是银子   李西平起身,就要往外面走,其他的人也都跟着。唐毅把头一扭,都懒得理他们。刚到了门口,就见寒光一道,戚继光一身明晃晃的铠甲,手里擎着腰刀,把他们的去路给拦住。   “别动!”   李西平一愣,随即把眼睛眯缝起来,上下看了看戚继光,摇头道:“这位将军,在下虽然不知道你是谁,不过我想劝你一句,有些事情你不该搀和,不然……”   他没有说下去,可是意思不言而喻了,文贵武将,想要扳倒文官不容易,但是随便弄点罪名,就能把一个武夫干掉。   而且比起文官,武将没有任期制,很多都要在一处干十几年,甚至更长,和大户一样,都是十足十的地头蛇。   相反文官每三年一次考评,很快就要换一个地方。为了文官卖命,得罪了世家大族,等文官一滚蛋,武夫就要跟着倒霉了。正是有这层关系,所以历来文官能指挥动的就是衙门的差役,最多加上巡检司的民兵,军队是根本碰不到。   没了强有力的军事支持,面对世家大族的威胁,地方官僚往往唯一能选择的就是妥协投降。所谓权不下乡,就是这个道理。   这也是李西平等人的自信,他们相信一个聪明的武夫是不敢和他们闹翻的,哪怕你不是本地人,你手下的士兵总有本地的军户,撕破脸皮谁也不好看。   想得很好,可是他们忘了,唐毅还兼着兵备道和巡海道,节制海陆军队,更要命的是唐毅的爹就是乡勇的创始人,乡勇早就变成了东南大户保护自己利益的一张王牌。他们本来擅长的手段对付乡勇一点效果都没有,更何况他们面前的是什么人,戚继光啊!   那可是东南的一头猛虎,最凶悍的人物,几个一身铜臭的商人想威胁他,做梦去吧!   戚继光一抬手,突然从四面八方冲出无数火铳手,端着黑洞洞的枪口,脖子上都挂着火绳,严阵以待。   他们只要敢动一步,立刻打成碎片!   这才叫秀才遇上兵,有理讲不通。李西平急忙回头看去,却发现唐毅已经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几十名士兵,凶神恶煞一般,将前后门,还有窗户,房顶,都封锁了起来,他们这些人都被圈在里面,成了可怜的阶下囚。   这些家伙当大爷当惯了,哪里受到过如此待遇,气得跳着脚的大骂,接着就互相埋怨,差点把房盖儿给鼓起来。   差不多过了一个多时辰,声音渐渐低了,从早上就没吃饭,一个个又渴又饿,哪里还有力气,向四周看看,大厅里面也没有什么,他们只好不情愿地端起了茶杯,待客的茶一般情况下只是看的,端茶代表着送客,到了这时候,他们也没法讲究了。口干舌燥,端起茶杯,大口喝了起来。   谁知道一口水刚下肚,就喷了出来。   什么味道啊,又苦又咸,仔细看了看,差点没把鼻子气歪了,原来茶碗里面还有小海螺,根本就是海水,不能喝!   桌上还有点心,拿起来咬一口,可了不得了,辣得他们满嘴冒火,眼泪都出来了。看起来枣红色香气扑鼻的点心竟然是辣椒馅,你说坑人不坑人!   他们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又饥又渴,眼看着天都黑了,只能颓丧地靠着椅子,根本就是一群囚犯。   那唐毅呢,这位提举大人正款待天南地北的客人,俗话说众口难调,但是有一样东西,几乎能满足所有人的胃口,那就是火锅!   作为半个美食家,唐毅对食物的追求还在权力之上,他认为要先解决衣食住行,如果过的都不舒服,还要权力干什么。   早在几年前,他就从西洋传教士手里弄到了辣椒的种子。   实际上根据他的观察,沿海有些地方已经出现了辣椒,只是百姓们不太明白该如何食用,而且引进物种也需要适应的时间。   唐毅特别为了辣椒弄了三个暖房,足足花了三年多的时间,总算种出了又红又辣的宝贝儿!   辣椒就像是一个神奇的魔术师,寡淡的阳春面,只要撒一点辣椒油,加上点葱花,立刻色香味俱全,食欲大增,回味无穷。肉放一点辣椒,不但能去腥气,还能解油腻,做成辣椒酱,拌面拌饭,炒菜,都是上上佳品。   紫铜的火锅,中间隔开,一边清汤,一边红汤,浓郁的辣椒红油透着喜庆,光是看一眼,就口水流淌。   唐毅居中而坐,夹起一筷子比纸还薄的牛肉,在锅里轻轻一涮,随即拿出,沾着美味的酱料,吃上一口,简直舒坦到了心里。寒冬腊月的寒气一扫而光,连着夹了几筷子,吃得鼻子头冒汗,大呼过瘾。   看着他吃得高兴,第一个受不了的就是胡宗宪,学着唐毅涮了一筷子,放进嘴里,火辣的滋味在舌尖儿迸发,胡宗宪顿时眼前一亮。   “哈哈哈,当年在宣大的时候,我就吃过草原的火锅,肉固然鲜嫩,可是比不得这个火辣,够味!”   说着胡宗宪也甩开了腮帮子,有了两位大人带头,其他人也都效仿,一个个吃得酣畅淋漓,光是如此美味的火锅,就不虚此行。   好在他们都是有身份的,还保持着一丝矜持,至于那些西洋人,几乎和疯子没啥区别,大呼小叫,不少不会用筷子,干脆抓起肉片蔬菜就往锅里扔,而后拿着叉子挑,吃得脸红脖子粗,餐具乱响,汤水满天飞。   看得众人满脸黑线,杨继盛低声说道:“行之,怪不得说他们是蛮夷呢,今日一见,果然和野人没有区别。”   唐毅咧了咧嘴,没说什么,心说再过四五百年,这帮蛮夷的后人就该自诩文明,反过头瞧不起天朝了。   什么叫素质,什么叫文明,说白了就是生活态度,有钱人多半就比穷人打扮的漂亮,更注意细节,同样的道理,一个国家富裕了,素质也就来了……说白了都是钱闹的。   同样看在银子的面子上,对这些粗鲁的西夷,唐毅也就容忍了。   没有办法,这个时代虽然大明不乏优秀的水手,可要么就在倭寇那边,要么就被七大姓控制着。   其余的士绅大户都死守着田地,对茫茫的大海,他们天生有着恐惧,根本不敢涉足,要想改变习惯不是一天两天的。   培养自己的船队固然重要,只是暂时唯有利用西洋人,用他们的船只,把货物运出去,把银子换来,有了银子,就没有办不成的事情。造大船,建海军,重现郑和船队的威严,环球航行,打开视野……   唐毅想入非非,嘴角不自觉地露出了笑容,挨着他的胡宗宪咳嗽了两声。唐毅急忙侧过头,笑道:“部堂,有何指点?”   “行之,我说你还能笑得出来啊?”   唐毅不解,“为什么不笑,天南地北的商人,甚至有波斯的,有阿拉伯的,有佛郎机的,还有红毛夷,还有非洲来的黑人。这叫万国来朝啊,恐怕汉唐之后,都没有如此盛世了。”   胡宗宪被这位的小老弟的天真给打败了,忍不住低声说道:“我说老弟,咱们俩的关系你还装糊涂啊,你把七大姓的人都给抓起来了,怕是这时候弹劾你的奏疏已经往京城送呢,他们可不是轻易吃亏的人。”   唐毅难得严肃了起来,笑道:“胡部堂……”   “叫默林兄!”胡宗宪本来是号默林的,后来为了和赵文华套近乎改成了梅林,如今赵文华死了,他又悄悄改回了默林。   变来变去,正是胡宗宪此时的尴尬写照。   外人看胡宗宪,执掌东南兵权,要多风光有多风光,可是心里的苦只有自己知道,他本来是靠着严党的支持,才坐稳了位置。如今赵文华倒了,失去了奥援,严党未必一门心思罩着他,而清流更是不待见他。   眼下唐毅开海,关乎整个东南大局,他不得不来,可是唐毅又和七大姓开战,胡宗宪生怕一个波涛,就把他牵扯进去,与其说他在担心唐毅,还不如说是担心他自己。   “唉,默林兄,假如说我们双方拼个你死我活,你会帮谁?”   “当然是老弟了!”   “我想听实话!”唐毅断然说道。   胡宗宪脸色微变,苦笑道:“老弟心中已有定见,就不用再难为老哥了。”听到这话,唐毅非但没有生气,反而不由得哀叹,别看胡宗宪位置那么高,其实他远没有自己进退自如,潇洒如意……   “默林兄,咱们后面一叙。”   唐毅把胡宗宪请到了一间密室,外面站着的都是绝对可靠的戚家军。两个人相对而坐,唐毅亲手给胡宗宪倒了一杯茶。   “是六安的瓜片,尝尝可对味?”   胡宗宪喝了一口,仰天长叹,“老弟,说句实话,就算是玉露琼浆,我也品不出味来。内外交迫,风刀霜剑,说句实话,我都不知道自己能撑到什么时候。”   “呵呵,胡部堂你多虑了,东南到了如今,已经禁不起折腾,而且开海之后,局面就扭转过来,好不容易找到了胜利的方向,陛下岂会更换主帅,平添变数。”唐毅轻松笑道:“咱们两个的处境其实很像,严党和清流都对付不了我们,关口就在陛下那里,就拿我来说,陛下要的是银子,我只要满足陛下的胃口,区区闽浙七大姓,弹劾越多,我的位置就越稳,这个道理默林兄不会不清楚吧?” 第410章 年夜饭和赎金   唐毅本想请胡宗宪过来,给自己撑场面,可好处没享受,先要给总督大人治疗心病,唐毅这个郁闷就别说了。   但是又不能不管,谁让胡宗宪手上权势滔天,开海离不开他帮忙呢!   其实胡宗宪的病因说起来也简单,在担任总督之前,胡宗宪只干过巡按和知县,在京城没有什么人脉,别人把他归为严党,实际上他只是和赵文华联系密切而已,至于严党的其他人,还不少嫉妒胡宗宪的地位,恨不得把总督的宝座抢过去。   赵文华一死,严党那头没有准确的信号,清流又磨刀霍霍,胡宗宪自然感到了地位不稳。说起来可怜,他在京城的人脉甚至比不上唐毅,事到如今,也只有临时抱佛脚。   胡宗宪眼里的困境,在唐毅看来,却是杞人忧天,这位胡大总督还没有看清楚自己的地位,罢了,就点拨一下吧。   “默林兄,我说句放肆的话,你不该靠拢严党的。”   胡宗宪把瞳孔一缩,摇头感叹,“行之,当时赵文华如日中天,我实在是没办法……”   “不是那一次,我是说现在。”   “现在?”胡宗宪不明所以。   唐毅呵呵一笑:“默林兄,你说眼下的严党,比起两年之前,是强了,还是弱了?”   胡宗宪爽朗一笑,“我虽然知道的没有行之多,但是如今六部九卿都是严阁老的人,自然是更强了。”   “不不不。”唐毅摇头,笑道:“默林兄,当年李默在的时候,朝堂三足鼎立,混沌不明,严嵩父子凭着对陛下的了解,纵横官场,所向无敌。可是李默一死,严党把陆炳得罪死了,不会再帮着他们害人。另外呢,徐阁老成为唯一能接替严嵩的人选,陛下必须护着徐阁老。只有两派在朝,非黑即白,什么事情都容易扯到党争上面,严家父子想要浑水摸鱼,用诡计害人,难度就大了无数倍。”   胡宗宪多聪明啊,唐毅把窗户纸捅破,他一下子就明白过来。   “还是行之看得明白,这么说严党其实是表面风光,内里艰难?”   “也不能说艰难,至少已经出现了盛极而衰的苗头儿。默林兄执掌东南兵权,是大明朝第一的封疆重臣,严党想要稳固权势,必须稳住地方,不用默林兄去找他们,他们就会主动找上门,这其中的差别,默林兄不会不明白。”   胡宗宪连忙点头,俗话说上杆子不是买卖,严党求自己,和自己求严党,显然是两个档次。   “行之,我还有个疑问,如果我和严党疏离,清流攻击我,严党会不会顺水推舟,换成他们信得过的人?”   “以往会,可是如今不会了。”   胡宗宪不解,唐毅没好气说道:“感谢朱纨、张经、周珫、杨宜这些人吧,他们的流血让陛下明白了一件事。”   胡宗宪瞬间瞳孔缩成了一道精芒,长长出气,叹道:“闽浙海商!”   “没错,从嘉靖三十二年以来,东南的官就跟走马灯似的,要说他们都是饭桶也没什么,可是哪一个上任之前,都名声极好,众望所归。结果到了任上,不但不能平定倭寇,还把自己搭了进去。一次两次,陛下或许不会怀疑,可是再三再四,陛下岂会看不明白?在东南的轻歌曼舞的背后,有一只狰狞的黑手,凡是他们不喜欢的官员,都会被稀里糊涂干掉,他们才是真正的地下皇帝。”唐毅笑道:“默林兄,你说陛下有了这个印象,情况会如何呢?”   胡宗宪咧了咧嘴,恍然大悟地笑道:“难怪行之老弟敢对闽浙七大姓下手呢,看来老弟是谋定而后动,老哥真是佩服之至。”   自从踏入官场,唐毅越发觉得在嘉靖朝当官,什么经世济用,什么八股文章,什么文韬武略,全都不顶用,最要紧的一门学问就是心理学。   只有把嘉靖的心思摸透了,哪怕犯了再多的错,也能高枕无忧。   就拿朱纨这些人来说,嘉靖认为他给了权力,给了信任,结果你们却连小小的倭寇都平定不了,肯定是辜恩负义,杀了你们也罪有应得。这时候闽浙的大姓在后面上下其手,就有了机会。   可是呢,经过了多少次教训,嘉靖终于明白了,不是臣子不努力,而是东南的水太深,暗流中藏着一股可怕的势力。这时候闽浙大姓再怂恿人上书,攻击唐毅,到头来只会引起嘉靖的忌惮和怀疑,你们还想故技重施,废掉朕看重的人选,简直痴心妄想,唐毅才说,弹劾越多,他越安全。   当然了,唐毅也必须展现本事和手段,说白了就是让嘉靖看到成果,看到银子!只要填饱了嘉靖的肚皮,哪怕唐毅折腾破了天,区区一个府又能如何!   其实比起来,胡宗宪的处境比唐毅还要好一些,他不需要帮嘉靖弄银子,只要能稳住东南的大局,嘉靖就会信他用他,有嘉靖支持,他就稳如泰山。   “严党、徐党、东南的世家、闽浙海商、世兵、客兵、倭寇、开海,千头万绪,都纠缠在了一起,除了你胡汝贞,还有谁有资格坐总督的宝座,陛下心里最清楚。”   敢情我这么重要啊,胡宗宪都有些飘飘然了,可是只飘到了一半,就回到了地面上。   “行之,说得容易,可谁又能说得准,陛下是不是这么看我啊?”胡宗宪急切地抓住唐毅的腕子,迫不及待道:“行之,你是不是知道了消息?”   “不知道。”唐毅回答得很干脆,“我说默林兄,你不能指望着陛下注意到你,还努力争取,给陛下献上平倭之策。”   胡宗宪心说唐毅这小子到底是年轻,这些年上平倭策的人还少了,可该怎么消灭倭寇,连自己都没有把握,又怎么说动嘉靖,难道还要欺君吗?   “默林兄,眼下就有一个天赐良机。”唐毅凑到了近前,笑道:“开海之后,商船必须要经过倭寇头子王直控制的海域,这些年他不是一直要求朝廷开放海禁,准许通贡贸易吗,如今朝廷都做到了,他难道还要继续在海外称王称霸?”   胡宗宪听到了这里,总算是眼前一亮,苦瓜一张的脸也笑开了,大手不住地拍着唐毅的肩头。   “行之大才,我总算明白了,要剿抚并用,争取把王直招安了,倭寇自然就消弭了。”胡宗宪激动地搓着手,他要立刻回杭州,选派人手,去联络王直,最好能把老船主忽悠上岸,到了那一步,自己在嘉靖心中的地位就彻底稳固下来,谁也扳不倒自己。   唐毅这小子真是厉害,随便几句话,就把自己的困境给解决了。胡宗宪感叹着,急匆匆告辞返回,等他带领着人马,离开了泉州,行走在路上,冷风一吹脑门,胡宗宪猛地惊醒!   “哎呀,我上当了!”   他这才想明白,唐毅出的主意,根本不是为了他胡宗宪,而是为了唐毅的开海大业,不和王直取得谅解,商船就很难出海,开海贸易就是一句空话。   可唐毅呢,他刚到东南,对王直可没有什么办法,他只好忽悠胡宗宪帮忙,让他去摆平王直。   唐毅摆明了拿总督大人当枪使,问题却是招降王直,对胡宗宪来说,也是有无与伦比的好处的。毕竟倭寇分散盘踞在海上,要真是一点点剿杀,要弄到猴年马月,如果能把王直骗到岸上,捏在手里,挟天子以令诸侯,抗倭大业就成功了一半儿,胡宗宪能不做吗?   什么叫阳谋,这就是!   哪怕你知道被人家当成了枪,也唯有竭尽心力往前冲。胡宗宪凝眉瞪眼了好一会儿,只是长叹一声,老老实实联系王直去了。   唐毅要讨好嘉靖,就要弄到银子,当然了,这笔银子他是不会出的,在他的手上,不是有一大帮肥羊吗。   自从把李西平等人关起来之后,唐毅没急着去要钱,而是先搁了三天,没吃没喝,也不给被褥,晚上都能把人冻得死去活来。   这帮人都是养尊处优惯了,哪里受过这种委屈,最让他们纳闷的就是唐毅把他们关在了这里,家里不可能不知道,为什么不发动人手,把大家伙救出去,难道任由唐毅胡来吗?   就在他们大惑不解的时候,外面突然响起了轰的一声。   李西平吓得一哆嗦,“唐毅动手了?”   不少半睡半醒的一下子都瞪大了眼睛,又听了一会儿,他们才闹明白,原来是小孩放鞭炮,不是打枪。   “唉,今天年三十了,这要是有一盘羊肉馅饺子该多好啊!”有一个哀叹的,周围的好几个肚子都叫了起来。   很快整个屋子就像是春天的池塘,咕噜咕噜的,每个人的肚子都学起了青蛙叫唤。抓心挠肝得难受,用手捂住干瘪的肚子,趴在地上,努力抵御胃酸一波又一波的侵袭。   眼看着到了下午的时候,终于传来了脚步声,杨文钰提鼻子一闻,顿时皱起来眉头,屋子里又骚又臭,都是屎尿的味道,这间客厅是没法用了,他看了看守门的士兵,“喂,你们没给个马桶?”   “大人有令,什么都不许给他们!”士兵大声回答。   杨文钰点了点头,又笑道:“反正无所谓了,羊毛出在羊身上。”   站在了窗口,杨文钰清了清嗓子,大声吼道:“里面还能喘气的都听着,大人大发慈悲,今天是除夕,可以放你们回家吃年夜饭,每个人只需五万两银子,可别错过机会啊!” 第411章 海瑞,你错了   年关岁末,唐毅为了缓解前些日子罢市闹出来的怨气,特别下令打开常平仓,半价出售粮米,又从各地征调了一批年货,一律平价卖出。   老百姓都是最善良又最好哄的一群人,对他们一点好,都念在心里头,原本那些骂唐毅的,现在都老脸通红,一个个不住口的说唐毅的好话,请神拜佛的时候,也要替青天大老爷说几句吉祥话。   另外唐毅又下令给全城的鳏寡孤独,还有叫花乞丐送去粮米,并且告诉他们,开海之后,用人的地方就多了,衙门会帮着他们找点力所能及的活儿,哪怕什么都干不了,朝廷也会想办法的。   一番手段,春风化雨,唐毅的官声一下子好了起来,这回王悦影在街上逛了一圈,带着满脸的笑容,跑了回来,激动地拉着情郎哥的手,叽叽喳喳说个不停。   “唉,要是人人都像老百姓这么容易安抚就好了。”   王悦影不解地摇头,唐毅笑道:“去帮我挑点年货,再陪着我去串串门。”王悦影转身,唐毅又补充道:“弄点实在的,不要太贵,也不要太花哨,就是柴米油盐,寻常之物就好。”   “哦。”王悦影虽然点头,可是心里却不住思量,丈夫什么时候多了个穷亲戚啊!她不好多问,去了一趟,没有多大一会儿就回来了,五六个家人抱着东西,摆了一地。   果然按照他的吩咐,有粳米五十斤,白面五十斤,荤油一坛,菜籽油一坛,两个猪后腿,四盒点心,一袋糖果,一袋瓜子,几挂鞭炮,两张羊皮垫子,一支黄花梨手杖,还有些林林总总的小玩意。   唐毅看了看很满意,笑道:“都装车上,咱们一起走吧。”   王悦影犹豫了一下,她毕竟还没和唐毅成亲,一起抛头露面,怕是好说不好听。唐毅伸手拉住了她。   “我的好媳妇儿,你要是不去,我怕人家把我轰出来。”   “谁这么大胆子?”王悦影顿时来了好奇的劲头,跟着唐毅上了马车,衙役驱赶着马车,穿街过巷,七拐八拐,来到了一处小胡同,停了下来。原来胡同口很窄,马车根本进不去。唐毅无奈,只好下了车,拉着王悦影,小心翼翼进了胡同,一直到了最里面的一家,停了下来。   “这里就是海知县的家吧?”   知县!   王悦影吓了一吐舌头,乖乖,这也太简陋了吧,三间正房,歪歪斜斜,低矮逼仄,仿佛一阵风就能吹走,唯有院子还算整洁,可是和想象中的知县老爷,实在是相去甚远,相去甚远啊!   唐毅还在犹豫,衙役们就扯着嗓子喊了起来,“海大人,府尊大人来看您了,快出来迎接吧。”   连喊了三声,房门开了一道缝,从里面探出一个小脑袋,唐毅灵机一动,从马车上拿下来一个拨浪鼓,连着晃了几下。   小女娃眼前一亮,一只脚迈了出来,可是却又收住了,一回头,就跑进了屋子里,没有一会儿,房门开放,一个老太太从里面走了出来,来到院门亲手打开。六十多岁的样子,有些苍老,不过腰板挺直,尤其是眉眼之间,透着一股子刚强的劲儿头。   老太太打量一下唐毅,先是一愣,随即飘飘万福。   “早就听汝贤说过,大人年轻有为,今日一见,果然非比寻常。不知大人光临寒舍,可有什么事情?”   “呵呵,老夫人过誉了,我就是提前拜个年,这不,刚从赵大人那边过来,多有叨扰,还请老夫人不要见怪。”   “哪里哪里,快快请进吧。只是家中简陋,委屈大人了。”   “不碍的,头几年我们家也挺穷的,实不相瞒,我和家父就住在一间竹楼,冬天冷死,夏天热死,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总会有变化的。”   听唐毅说话亲切,一点架子都没有,海老妇人顿时生出了好感,只是一转念,又叹道:“我们家摊上了一个犟种儿,怕是一辈子就在河西呆着了。”   到了客厅,唐毅偷眼看去,屋子里的桌椅板凳多数都是竹子制成,而且手工粗糙,勉强能坐罢了,看起来应该是海瑞的手艺,唐毅也不算太在乎,倒是觉得有些委屈了王悦影,谁知人家王姑娘可比他自然多了,抱着海瑞的小女儿,没两句话逗得小娃娃咯咯发笑,海老夫人也是第一次看到这么好看的女孩。   “大人,这位可是尊夫人?”   唐毅自豪地笑道:“转过年得空就成亲,到时候还要请老夫人去做客。”   “多谢大人抬爱,只是,只是怕是去不了了!”   “为何?”   海老夫人犹豫了一下,叹道:“都是汝贤这个逆子,他要辞官不做了。”   “什么?”唐毅一愣,忙问道:“老夫人,这是为何啊,刚峰兄差事办得很不错,市舶司,晋江县,一多半的担子都在他的肩上,他怎么能撂挑子啊?”   海老夫人也是脸色阴沉,怒气冲冲。   “大人,这个逆子就是缺管教,您随着老身过来吧。”   唐毅起身,跟着老太太进了东边的房子,一铺简陋的土坑,海瑞盖着一床薄薄的棉布,脸冲着墙,只留给了唐毅一个背影。   看到这里,老太太一把抓起了鸡毛掸子,啪得一敲,怒骂道:“逆子,唐大人屈尊降贵,你装什么死,这就是我们海家的待客之道吗?你想气死老身啊?”   还真别说,海瑞天不怕地不怕,就是怕老娘,被老太太一吼,只好心不甘情不愿地转身,看了眼唐毅,说道:“大人,下官病势沉重,已经写好了给朝廷的奏疏,不日就要辞官,一介草民之家,难以接待贵客,还请大人回去吧。”   海老夫人气得直翻白眼,“你个忤逆子,还知不知道好歹!”   唐毅摆摆手,“老夫人,稍安勿躁,容我问两句。刚峰兄,我也懂点医术,看你的气色比起前些日子还好了很多,不像是有病的样子?”   “内里的病,外面看不出来。”   唐毅背着手,走了两步,笑道:“是不是因为本官利用了你做戏,你就迁怒本官?”   海瑞沉默不语,老太太把眼睛一瞪,骂道:“逆子,大人问话你还敢不说,老身断然不能容你一个心胸狭隘的畜生!”   老娘发飙,海瑞被逼无奈,只好说道:“唐大人,海瑞还不至于那么心胸狭隘,我只是有些事情想不明白。”   “刚峰兄请讲。”   “那好,问了我就说!”   海瑞猛地从炕上坐起,须发皆乍,大声说道:“唐大人,下官想请教几件事情。第一,闽浙七大姓海商把持海路,大肆走私该不该杀?”   “该!”   “操控市场,随意罢市,置数万百姓生死于不顾,致使泉州城动乱,该不该办?”   “该!”   “还有,为了一己之私,阻挠开海国策,该不该处置?”   “该!”唐毅干脆回答。   “哈哈哈,唐大人,既然这些人罪恶滔天,罄竹难书,你身为一方父母官,市舶司提举,为何不用霹雳手段,铲除这些毒瘤?下官却听说,今天下午,竟然有人交了五万两银子,你就把他们给放了,这是什么道理?朝廷法度,就值五万两银子吗?”海瑞前些日子只是心中有刺儿,可是听说唐毅把抓捕的七大姓代表以五万两一个都放了,他彻底被激怒了。   “唐大人,您是六首魁元,我朝读书人的楷模,海某只是一介举人,和大人天差地远,海某就是想不明白,为何不能秉公而断,偏偏要让坏人嚣张,好人受难?这大明朝还有没有公道二字,要是没有,海瑞这个官做的还有什么滋味?”   海瑞声色俱厉,老夫人气得嘴唇发青,怒道:“疯了,真是疯了!大人,不要听这个逆子胡说八道,老身这就好好教训他。”   “老夫人,您先别忙。”唐毅长叹口气,“刚峰兄,你说的都对,我无可辩驳,也不敢辩驳,只是我问刚峰兄一句,我要是真按照你的想法做了,后果会如何?”   海瑞茫然,“还能有什么后果,百姓必定欢欣鼓舞,朝廷之上,正直之士也会赞同大人的果敢作为。”   “错,大错特错!”   唐毅叹了口气,“刚峰兄,闽浙七大姓,在东南经营多少年,他们手上又有多少朝廷官吏,东南世家的把柄,一旦逼急了,他们把这些都抛出来,东南诸省立刻就大乱了。朝廷让唐某到东南开海,是为了弥补财政的缺口,我没弄到银子,反而捅了马蜂窝,弄出了天大的麻烦,东南乱,天下乱,试问到了那个时候,是我这个知府,还是你这个知县能扛得起来的?”   唐毅顿了顿,又说道:“刚峰兄讲的大义道理我固然钦佩,可官场不是讲道理的地方。”   “那讲的是什么?”海瑞红着眼睛问道。   “讲的是利益,我这个市舶司提举,就是协调各方利益,闽浙海商闹得过分,我敲他们一笔银子,朝廷上下,哪怕听命七大姓的那些人,他们也不敢说我什么,可是超出了这个度,就是滔天洪水,就是人头滚滚。刚峰兄,孔曰成仁,孟曰取义,到了阳明公这里,变成了知行合一,阳明公教导的是成功啊!” 第412章 摆平   如果问唐毅,是改革容易,还是革命容易,唐毅一定会说革命,因为革命是从别人身上割肉,而改革是从自己身上割肉。从秦汉以来,变法几乎没有成功的,而改朝换代却像是家常便饭。   做官说白了就是协调分配利益,这是非常高深,也非常艰难的事情,尤其是让那些既得利益集团放弃利益,人家本来就占据着优势,让他们低头,难度可想而知。   “刚峰兄,多余的话我不想说了,我只问你一句,是我做知府,我去开海比较好,还是换一个人做知府,换一个人开海比较好?”   “这……”   海瑞一下子就被问住了,他这个人钻牛角尖儿,但是不代表他笨,相反海瑞看得很清楚,唐毅这家伙深得圣眷,又顶着六元的光环,师出名门,父亲又是手握兵权的功臣,他撒开了做,别人不敢怎么样。   如果换成了其他人,只怕早就被七大姓连皮带骨都给吞了。可正是因为如此,海瑞才更愤怒。   “唐大人,天子信任你,百姓支持你,又有那么多人希望你大刀阔斧,做出功业,您为何高高抬起,轻轻发下,连您都没有勇气做事,下官实在是看不出大明朝还有什么希望了。”   “唉,刚峰兄,当着真人不说假话,我如果手段齐出,和七大姓对拼,不见得会输。毕竟我背后还有东南的世家,还有交通行和乡勇,胜算还是很大的。”   “那为何您不出手?”海瑞不解地问道。   唐毅叹口气:“刚峰兄,或许你的眼中只有黑白,我唐毅的眼里,看到的都是一片灰茫茫。七大姓固然可恶,可是他们手上控制着大量最优秀的水手,掌握着最先进的航海技术,他们代表着走向海洋的希望。”   海瑞沉着脸,嘟囔道:“不就是一群海盗,有什么了不起的。”一旁的海老夫人狠狠瞪了儿子一眼,心说这个畜生真够轴的,唐大人和你推心置腹,你怎么就不知道好歹呢!   “是海盗没错,可是刚峰兄你知道吗,茫茫大海,代表着危险,也代表着财富,商会那边接待了那么多的西洋商人,他们多半都是海盗出身。不是亡命徒,谁愿意冒着葬身大海的风险,去开拓新的土地,追逐财富。倭寇是祸国殃民的混蛋,但是利用好了,未尝不是开疆拓土的一把利刃。我大明商帮众多,但是以晋商和徽商作为代表,这些商人都仰仗着朝廷的特权活着,丝毫没有开拓进取的精神。唯独能和西洋商人竞争的就是闽商、浙商,还有一部分粤商。”   唐毅感叹说道:“事缓则圆,我如果对他们痛下杀手,他们手下控制的人员多半都会沦落海上,倭寇之祸会猛烈十倍百倍,到时候受难的百姓何止千万?陛下和朝中诸公又会如何看我?我还能坐得稳吗?但是只是拿一些银子,一来我对陛下有了交代,见到了银子,陛下就会无条件支持我;二来这也是一个信号,告诉东南的世家,各地的商人,我唐毅是有本事对付闽浙大姓的,他们要想摆脱闽浙大姓的盘剥,大可以归到我的麾下,通过市舶司,走正规渠道通商。人心向背,这点变化非常重要,此消彼长,有个一两年的功夫,市舶司兴旺起来,咱们也有了钱,战船扩充起来,实力就会远远超出七大姓的走私船队,到了那时候,他们就失去了对抗的本钱,唯有乖乖俯首帖耳。一旦把他们拉过来,倭寇就彻底被孤立了,到时候海陆齐出,平定倭乱也就不难了。”   第一次,唐毅将自己的规划和盘托出,他很清楚,对付海瑞这种,谎言根本骗不了他,唯有拿出真东西,才能打动这头倔驴儿。   果然,海瑞听完之后,仿佛被雷击中一般,一动不动。   他实在是想象不到,一个小小的市舶司竟然有这么大的学问,唐毅不过是一个知府,整个东南,乃至天下都在他心里装着。   就算再讲究原则,也清楚一个理儿,什么都比不上抗倭重要,只有消灭了倭寇,东南才能安宁。市舶司在唐毅的手里,只不过是撬动大局的杠杆而已。   倘若真能如唐毅所说,最终能平定倭寇,或许也没什么不妥……不对,海瑞几乎被唐毅说服,可是他又突然瞪大了眼睛。   “唐大人,下官不服气。”   “刚峰兄有什么疑问,只管讲。”   “唐大人,俗话说王子犯法庶民同罪,只因为七大姓有用,就对他们过往的恶行视而不见,网开一面?再说东南的世家,他们靠着闽浙大姓走私已经不对,您还要给他们好处,把他们喂得更饱,这合理吗?”   “不合理。”唐毅干脆说道:“刚峰兄,我要是不这么做,难道要和所有人为敌吗?东南世家、闽浙大姓、倭寇、官吏,我把这些人都推到了对立面,靠着我一个人,当然,还有你海刚锋,咱们能打赢吗?”   海瑞拳头紧握,咬了半天牙,最后还是摇摇头,苦笑道:“大人,海瑞明白你的难处,可是道不同不相与谋,海某还是要辞官!”   唐毅摇了摇头,苦笑道:“唉,成仁取义!历代读书人都有一个毛病,就是总想着要对得起良心,每个人的心里都有个桃花源,以为大不了我就辞官归隐,我不在污浊的世间打滚儿了,我是干净的,我对得起祖宗,对得起圣贤教诲。”唐毅突然脸色一沉,冷笑道:“光想着良心,可想到了肩头的责任?我大明虽然堪称富庶,可是能够有幸读书的人二十之中,只有一个,而在这些读书人当中,能考中举人的,更是万中无一,能牧守一方,做父母官的,更是少之又少?拍拍屁股走人了,除了能表明你自己卓尔不群,对百姓有什么好处?这样的人,爱的不是百姓,而是自己的名声,这是一个真正的儒者该做的事情吗?阳明公何以被万众尊崇?盖因为阳明公主张知行合一,知道了,看见了都没用,还要做出来,兼济天下,那才是真正的读书人,才是真正的为官之道……”   别说海瑞,就连一旁的海老夫人都听得目瞪口呆。   不愧是六首魁元,真是一副伶牙俐齿,巧舌如簧。道理滔滔不断,说的海瑞老脸通红,浑身哆嗦,冷汗湿透了后背。   海老夫人拉着儿子的手,低低声音说道:“逆子啊,你可都听明白了唐大人的教诲?快别犯浑了!”   海瑞恍惚之下,双膝跪在地上,大礼参拜,而后抬起头泪水长流,“唐大人一番金玉良言,海瑞羞愧难当,扪心自问,海瑞不及大人万分之一,似海瑞一般的蛮子,留在官场上还能有什么用,只会坏了大人的事,大人何必还要留我啊!”   真是一头极品倔驴,到了这时候,还想走呢!   唐毅彻底被打败了,“刚峰兄,为政就是调停利益,可是该怎么调,向哪个方向调,其中的差别就太大了,你清廉自守,刚正不阿,乃是官场的良心,有你在,就有一个标杆,最起码,你在身边,我唐毅就不敢过分损害百姓利益。正好,我这里有一件大事要拜托刚峰兄处理。”   海瑞正在发愣,海老夫人气得踢了他一脚。   “汝贤,大人吩咐,你还敢不听!”   海瑞茫然问道:“何事?”   “刚峰兄先起来吧。”唐毅拉起了海瑞,笑道:“是这样的,我绑了七大姓的代表总共二十多人,一人五万两,凑了一百二十万两,另外呢,何大侠亲自带领着一千名士兵,把七大姓派驻在沿途,阻截商贾的打手都给抓了,一共四百多人。还有市舶司的归属,本来我是不想要的,毕竟他们留着市舶司,对我也没啥关系,每年还能给一大笔的税银,可是啊,架不住苦苦哀求,我就答应收回,不过要了三十万两的解约金。”   唐毅眨眨眼睛,嬉笑道:“四百多名俘虏,加上一个市舶司,我又从他们手里掏出了八十万两,加起来,我就有了二百万两银子。”   他说的轻飘飘的,海瑞只觉得脑袋一阵阵嗡嗡作响,他连二百两都没见过,唐毅竟然弄到了二百万两!   几乎相当于大明朝岁入的一半!   闽浙七大姓固然势力雄厚,财力惊人,可是割下这么大的一块,也够他们肉疼许久了。在唐毅温良恭俭让的面具下,这小子其实比海瑞还狠三分。   “刚峰兄,这二百万两,其中一百万两我要上缴给内帑,剩下的银子,我给你七十万两,有四大花费,第一是清理晋江巷道,安溪是茶叶的主产区,要保证船只能从泉州一直安溪航路畅通;第二是海港,要清理淤积,保证大海船停靠;第三是城中的道路,要整修拓宽,第四……暂时还没想好。”唐毅笑道:“刚峰兄要是觉得哪里还需要花钱,只管说,这七十万两只是第一笔投入,往后会继续追加。”   还要增加?   海瑞彻底傻了,泉州才三四万人口而已,一下子投入七十万两,平均分到百姓的头上,一个人就是二十两!   能做多少事情,又能让多少老百姓受益?   海瑞脑袋都不够用了,唐毅说得对,要真想做一个好官,替老百姓做事,就不能光想着自己的名声,海瑞咬了咬牙,“唐大人,差事我接了,请你放心,倘若下官贪了一两银子,只管摘了我的脑袋!”   “哈哈哈,这么多钱,也唯有刚峰兄能让唐某放心了!”唐毅笑道:“没留神儿,天都黑了,我也该回去吃年夜饭了。” 第413章 赐婚   海老夫人是个热情好客的人,可今儿个是除夕大年夜,家里头又这么寒酸,拿什么招待客人啊?急得团团转。   唐毅笑道:“老夫人不用费心了,家家团圆的时候,我们也该回去了。对了,我还带了点礼物,还请老夫人千万收下。”   听到礼物两个字,就好像触怒了海瑞的某个心弦,他顿时脸色一变,想要说话,唐毅笑道:“刚峰兄,我这点东西可是送给老夫人的,你就别管了。”   难得,海瑞没有回嘴,老太太还有些不情不愿,可是看到衙役把东西搬进来,不是米面,就是豆油,都是寻常之物,老夫人心中感叹,难怪唐毅能当上大官呢,人家的心可真细。   “汝贤,别人的东西娘不收,可是唐大人的礼我收下了,以后你当差的时候,要好好听人家唐大人的,别耍驴脾气,听见没有。”   海瑞低头不语,唐毅笑道:“只要刚峰兄能秉公办事就好。”   又客气了几句,唐毅带着王悦影,从海瑞家里出来,这么一会儿的功夫,海瑞的小女儿和王悦影亲昵无比,听说漂亮姐姐要走了,她的小嘴一扁,几乎哭了出来。   “乖孩子,不要哭啊,等过两天姐姐带着你去知府衙门玩,好不好?”小女孩总算是点了点头,忽闪着黑亮的眸子,目送着唐毅他们上车离去。海老夫人转身拉着孙女回屋,笑眯眯说道:“乖儿,今年有饺子吃了,奶奶这就给你包去。”   回来的路上,王悦影小脸十分难看,靠着唐毅的身躯,脸色凝重。   “哥,你知道吗,海大人的女儿还穿着夹袄哩!虽然泉州冬天不算太冷,可是那么小的孩子,也不知道能不能受得了。还有啊,我把她抱在怀里,身体可轻了,到处都能摸到骨头,也不知道海瑞这个官是怎么当的!”   “媳妇,你觉得海瑞不会做官?”   “那可不,虽然当官不能贪污,可总不能过得连普通人家都不如吧?让妻子女儿受苦,算什么男子汉大丈夫?”说到这里,王悦影抓着唐毅的胳膊,斜靠在他的肩头,虽不甚宽阔,却格外稳妥可靠。   “行之,你比海瑞好一万倍!”   被媳妇赞扬,唐毅兴奋地揽住肩头,嬉笑道:“你那是情人眼里出西施,我和海瑞,代表着两种人,一个是理想,一个是现实,理想总是好的,而现实又是必须面对的……”   “才不是呢,我感觉你是怀揣理想,面对现实。”王悦影娇憨地说道。   “好一个伶牙俐齿的小丫头,咱们就来面对一下现实吧!”   说着唐毅的大手伸向了王悦影柔韧的腰身,小丫头想要挣扎,无奈马车狭小,她很快就落到了魔掌之中,小脸像是一块红布,娇艳欲滴。   “呵呵,咱们的现实就是要赶快成亲,不然我可把持不住了!”   ……   爆竹声中一岁除,嘉靖三十五年被一顿响亮的鞭炮送走了,嘉靖三十六年如约而至,过年的时候,唐毅给自己放了三天假。   他陪着王悦影包饺子,放鞭炮,逛庙会,玩得不亦乐乎。只是有些商人参加过总商会的开幕式,认出了这位年轻得不像话的知府大人,好多百姓跪倒磕头,弄得唐毅十分不自在。保护他的士兵也不敢怠慢,谁知道人群里面会不会藏着七大姓的人,赶快匆匆保护着他们回了衙门。   “唉,以后啊怕是就没法和你逛街了。”唐毅略带愧疚,王悦影最受不了就是唐毅的小柔情,放眼天下,哪个男人还能比唐毅更疼惜,更尊重媳妇的?   王悦影情动之下,抱着唐毅吻了下脸颊,小丫头还有这么胆大包天的时候,顿时唐毅的半边身体都酥了,好似泡在了蜜罐里。   转眼就到了初四,市舶司比起其他衙门,都提前开了张。   正如唐毅预料的那样,他刚到泉州的时候,不少世家都在观望着,强龙不压地头蛇,到底是唐状元狠,还是七大姓强,谁都说不准。   除了那些和唐毅荣辱与共的一群人,其他人都只是暗中行动,甚至是作壁上观。   可是当唐毅狠狠教训了七大姓,从虎口里掏出了二百万两银子,虽然具体数目他们不清楚,但是大家都知道,是七大姓吃了大亏。   既然他们是可以战胜的,哪还有什么可怕的!   观望之中的世家商贾纷纷行动起来,从四面八方,涌向了泉州,连年夜饭都不吃了。这一次唐毅也露出了凶悍的一面,他下令戚继光,负责各处的安全,谁还敢阻挠交通,暗中使坏,他就让这些人付出血的代价!   从大年初一开始,泉州城就像是一口大锅,不断有四面八方的柴火加进来,水是越烧越旺,越来越沸腾。   客栈都住满了南腔北调人,大量海外商人也纷纷赶来,市舶司和总商会不得不租用民房,安顿这些人员。   除了商人之外,陆续的大宗物资也运到了泉州。   大航海以来,中国有三大拳头产品,丝绸、瓷器、丝绸,论起丝绸,最好的就要数苏州和浙江等地,正是唐毅的大本营,不客气说,唐毅想要多少,他们宁可不给嘉靖,也要给唐毅。   至于瓷器,那就要数严阁老的故乡江西了,江西由于不临海,所产的瓷器多数都就近运到福建,通过海商之手,卖到西洋。   一百两银子的利润,差不多有七十两要流到海商的手里,江西的商人是苦不堪言。哪怕有严阁老,对于东南也是一筹莫展。如今听说唐毅开海,他们早早就把货物运到了福建境内,默默准备着。   之所以没出手,就是担心严阁老都不成,唐状元能行吗?   就在大家疑惑的时候,唐毅给了他们一个肯定的答案:行!   不用多说,这些商人都蜂拥而至,全都奔向了泉州。   茶叶吗,福建就是主要产区,铁观音天下驰名,而且铁观音茶香浓烈,正好适合应付西洋的土包子。   唐毅盘算过,第一年的茶叶最多能出售五百万斤,他把六成的份额留给了福建,另外四成由浙江、南直隶、四川、云南等地分。   对于这个配额,福建的茶商是拍手称快,对唐毅竖起了大拇指,别看这位知府大人是苏州人,可一点没有偏袒家乡,做事公平,让人佩服。   南来北往的商人,如同云彩一般,汇聚到泉州,唐毅作为主人,从正月初四开始,就陆续接待各地的商人。   和大家想的一点不一样,唐毅丝毫没有官架子,更没有大学问家的派头,和大家伙聊得都是生意经。   “我天朝物产丰饶,无所不有,为海外蛮夷所垂涎,可是呢,如何把好东西卖出好价钱,你们心里要有数,大家不能一窝蜂,你卖茶叶,我也卖茶叶,你一两银子,我就八钱,恶性价格竞争,只会让蛮夷占便宜,咱们丢不起那个人!”   唐毅喝了口水,继续说道:“所以各行业,各省份,都要组织商会,内部份额如何分配,市舶司会拿出方案,然后大家伙共同商议,如何用最少的货物,卖出最多的银子,咱们都要好好动脑筋。这是对外的,对内呢,市舶司是开放的,简单说就是没有私相授受,你们只要资格够了,东西够好,就能拿了贸易,不存在什么特许某些家族的情况,大家都有机会。”   “既然都有机会,同样的,大家伙也都有衣物,不管什么人来买卖商品,都必须一体纳税,十成抽一。我知道,大明历来商税很低,我抽得在这么高,你们都会不高兴,可是没关系,我会让你们知道这个税抽得值!市舶银首先是上缴朝廷一部分,自用的部分主要是整修道路码头,拓宽航道,维持市舶司运转。最重要的是这笔钱要用来组建护航船队,保证海外贸易安全,还有要建立市舶司学堂,招收年轻人,培训他们能写会算,帮着你们处理生意。总而言之,市舶银是取之于民,用之于民,是替你们做那些你们没法处理的事情。”   唐毅说到这里,又沉默了一会儿,语重心长说道:“你们之中,或许有人接触过西洋商人,或许有人没有,他们都是撮尔小国,凭什么远涉重洋,到大明做生意?是靠着他们单打独斗吗?是靠着某些强悍的家族吗?都不是,他们依靠的是国家的力量,不但有军队支持他们,甚至还派出洋和尚,去骗那些土著皈依,协助抢占殖民地,捞取丰厚的回报。我想你们该明白,凭着自己的力量,是不足以支持海外的贸易的,唯有靠着市舶司的庇护,大家拧成一股绳,才能掌控海洋,掌控财富……”   不得不说,唐毅别的本事不行,画大饼的能力真不是吹的,经过他的沟通,各地的商人,很快就组织起来,形成一个个商会,统统听命于通夷总商会。   另外唐毅对西洋商人也没有放过,自从吃了一顿火锅之后,西洋的商人对这位年轻的大人非常有好感。   唐毅亲自造访他们,告诉这些人,市舶司作为官方的通商机关,能保证货真价实,绝对不会以次充好,大明敞开怀抱,欢迎八方客人,希望你们的淘金之路能够大发财源,将东方的优质商品,贩运到西洋,构筑东西交流的桥梁……   沟通一直持续到了正月十五,唐毅筹划着在元宵节,再举办一次更大规模的展销会,在出正月之前,船队起航,把东西运走。   屈指一算,时间还是非常紧迫。正在唐毅忙活的时候,从京城飞马赶来一队钦差,为首的是一个太监,一个锦衣卫,正是司礼监的石公公,和锦衣卫的三太保。   一见面石公公就笑嘻嘻说道:“恭喜状元郎,皇爷给你赐婚了!” 第414章 展销会   大凡明代的进士,考中之后,如果没有结婚,一般会给婚假,尽早成亲。成家立业,不成家就代表你心性不定,没法承担重任。虽然逻辑有点混蛋,可事实就是如此。唐毅也早早向吏部上报了,只是很可惜他一直忙活着,拖延了小一年。   让人想不到的是嘉靖居然还记着,这可是太阳从西边出来,太上忘情的嘉靖皇帝,连儿子都未必这么关心,何以对唐毅如此厚爱啊?   这里面还有一点故事,原来在嘉靖三十五年的腊月,打来孙进犯广宁,总兵殷尚质战死,俺答又从大同入寇,兵犯京城。   说起来也够气人的,好容易过年,喜神没来,瘟神来了,嘉靖召集重臣,商量御敌之策,结果一问之下,户部空虚,拿不出银子,兵部无兵可派,可把嘉靖给气着了。   “无能,饭桶,年年北虏入寇,你们不嫌丢人,朕还要这张脸呢!往年不说了,今天天津开海,每个月都有银子送来,为何还是拿不出来,是不是都被你们给贪了?”   严嵩每次遇到这种事情,都是沉默不语,户部尚书方钝无奈,只能硬着头皮说道:“启奏陛下,历年朝廷亏空太大,足有数千万两之多,臣拿到了银子都用来填补几笔近期的债务,还要还利息,实在是拿不出银子!”   “哼,巧舌如簧!”嘉靖毫不留情道:“别以为敷衍塞责,就能骗过朕,朝廷的银子究竟哪去了,朕要好好查!”   其实嘉靖也就是说说,几十年的烂账,宫里宫外都搅合在一次,他又没有大破大立的勇气,只能忍着呗。   他烦躁地赶走了群臣,坐在云床上打坐,一颗心总是静不下来,越想越憋屈。   正巧黄锦换袁亨的班儿,一见嘉靖,就给皇帝陛下道喜,东南开海的市舶银送来了。   嘉靖也吓了一跳,心说速度怎么会如此之快?询问之下,他才弄明白,原来唐毅把银子换成银票,用六百里加急的速度送到了京城。经过这些年的发展,交通行已经把触角伸向了京城,往来南北做生意,再也不用携带沉甸甸的金银了。   黄锦献宝一般,把银票给嘉靖过目,嘉靖高兴之下,立刻下令兑换出二十万两,送到了兵部,有了银子,立刻从京营抽出两千名勇士,连夜偷袭俺答的军营,还真别说,斩了三百多颗人头。   不大不小的胜利,给嘉靖添了彩,激动地大年初一,就跑到了太庙去给朱重八和朱老四报告去了。   水有源树有根,及时献上银子的唐毅又让嘉靖好一番感慨,这位皇帝一时高兴,还准备给唐毅升官,这下子就连徐阁老都看不下去了。不到二十岁的红袍高官,根本就是揠苗助长。   嘉靖脑袋凉快了,也知道不妥,可唐毅又不能不赏,想来想去,就想到了他还没结婚,嘉靖本想乱点鸳鸯谱,幸好黄锦在身边,赶快告诉了嘉靖,唐毅和王家已经定亲。嘉靖所幸当起了媒婆,给两个人赐婚。   石公公感叹说道:“皇爷仁慈啊,这么多年了,对唐大人的恩宠,实在是让人好生羡慕。说句不客气的,哪怕是严阁老,也赶不上唐大人啊。”这位石公公念完了旨意,絮絮叨叨,也不说离开,唐毅心里跟明镜似的,这位是要辛苦钱。   罢了,宁可得罪君子,不得罪小人,这帮太监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该花的银子少不了。   “石公公,大过年的,让您从京城快马赶到福建,一路上受了多少辛苦,唐某感激在心,没有别的,一点喜茶,请您收下。”   唐毅说着,把一个信封送到了石公公的面前,展开一看,老太监顿时眼珠子差点掉出来,都说唐毅大方,果然名不虚传。   原来唐毅给了他足足一千亩的茶园,别看折成银子,未必有多少,可是田产可是有钱都买不了的。   开海之后,福建的茶价必定快速上涨,守着一千亩的茶园,就等于抱着一个聚宝盆,哪怕有一天离开皇宫,也能舒舒服服养老,石太监哪能不动心!   其实唐不太喜欢直接送银子,毕竟银子都是一次性的,送些铺面,田产,股份之类的,放长线钓大鱼,能建立更紧密的关系,这不,石公公的脸色立刻就好了许多。   “实不相瞒,咱家是黄公公的把兄弟,一起拜老祖宗当干爹,唐大人,以后有什么吩咐,只管找咱家就是。”   唐毅笑道:“少不得麻烦公公,明天就是展销大会,您要是有空就来看看,正好也向陛下念叨念叨所见所闻。”   “好,咱家正要开开眼。”   送走了石公公,唐毅才回到了后宅,王悦影,珠儿,沈梅君三个人围着一堆花花绿绿的东西兴奋地叽叽喳喳。珠儿更是连口水都流了出来。   “咳咳!”   唐毅咳嗽了两声,吓得三个人立刻抬头,王悦影一见唐毅,小脸羞红,又是欢喜,又是害羞。   唐毅偷看看了下,不由得说道:“不就是诰命的冠服吗,又不是没见过。”   “人家就是没见过吗?”王悦影怒道,唐毅这才想起来,岳母陈氏是继室,不是特别恩典,还真混不到诰命。   即便是原配夫人,也不是每个人都能得到的,只有功绩超群才能得到,五品以上称为诰命,六品以下,称为敕命。别管诰命还是敕命,能得到都是对女人最大的奖赏和荣耀,光是从眼前这一套复杂的装饰就能看出一二。   唐毅是五品官,王悦影得到的就是五品宜人的诰命。   冠花钗五树,两博鬓,五钿。翟衣五等,乌角带,素纱中单,黼领,朱縠逯襈裾。蔽膝随裳色,以緅为领缘,加文绣重翟。   特髻上有银镀金鸳鸯四,口衔珠结。正面珠翠鸳鸯一,小珠铺翠云喜花三朵;后鬓翠鸳鸯二,银镀金云头连三钗一,小珠帘梳一,镀金银簪二;小珠梳环一双。霞帔上施绣云霞鸳鸯文,镀金银鈒花坠子。褙子上施云霞鸳鸯文,余同四品。常服冠上小珠翠鸳鸯三,镀金银鸳鸯二,挑珠牌。鬓边小珠翠花二朵,云头连三钗一,梳一,压鬓双头钗二,镀金簪二;银脚珠翠佛面环一双。镯钏皆用银镀金。长袄缘襈,绣云霞鸳鸯文。长裙,横竖襕绣缠枝花文……   细致到令人头皮发麻的规定,只有一个目的,就是烘托出这份诰命的神圣。   诰命夫人是从吏部领俸禄的,某种程度上说,有了诰命,就等于拥有了和丈夫相同的地位,只要还活着一天,就是家中当之无愧的女主人。   王悦影有信心丈夫不会是白眼狼,可是能穿着奢华富贵的诰命冠服,参加婚礼,那会惹来多少女人的羡慕啊!   一想到那一刻,王悦影简直幸福的要昏过去。   看着媳妇儿兴奋的小模样,唐毅呵呵笑道:“尊贵的女士,小生能不能提一个要求?”   王悦影一愣,咬着下嘴唇,娇羞地说道:“听官人吩咐。”   声音细如蚊讷,微不可察,唐毅突然玩味一笑,“我的要求就是——明天是元宵节,我要吃你亲手做的元宵!”   王悦影顿时知道被唐毅给骗了,该死,就知道欺负人家,可,可这心里头怎么还有点失落啊,王悦影啊,你太堕落了!   ……   正月十五,多么美好的日子,泉州知府,市舶司提举,唐毅唐大人热情亲切地接见了众多外宾,双方在友好热烈的气氛之中,进行了深入友好的交流,达成了丰富的成果,这是一次伟大的外交实践,东西方同时敞开了胸怀……   抛开那些华丽的辞藻,唐毅对展销会的定位只有一项,那就是赚钱!   为了打动这些西洋人,简直无所不用其极,首先租用了泉州城最气派的园林,花了十天时间,精心布置,比起总商会的那一次更讲究无数倍。   恰好又是元宵节,各式各样的彩灯,挂满了枝头儿,活灵活现,引得西洋人驻足观看,不停赞叹。   来到了园林中间,唐毅一摆手,立刻有穿着丝绸衣服的侍女端着托盘,宛如蝴蝶一般,飞了上来,红木的托盘里面,放着茶碗。她们轻轻端起,送到了每一个客人面前。   和明朝人喜欢的晶莹剔透的瓷器不同,这些瓷器厚重,色泽偏暗,显得十分奢华,里面的茶叶也不是清茶,而是香醇浓郁的奶茶。   说实话,让西夷享受清净淡雅的清茶,恐怕还需要几个世纪。果然,看到了奶茶之后,他们眼睛里面都是光彩,有些心急的仰脖给喝干了,端着空碗,意犹未尽,盯着旁边人碗,吓得旁边的人急忙用手捂着,看得大明的士绅商人偷偷暗笑。   “诸位,两千年前,我们的圣贤就说过,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你们都是大明的尊贵客人,都是本官的好朋友,为了款待你们,本官将向你们展示最漂亮的丝绸,最华贵的服饰,我相信你们会大开眼界的。”   唐毅也不多说,轻轻一拍手,悠扬的乐曲响起,有侍女从屏风后面走出,绕着屏风转了一圈,又走了回去。   只是短短几步,可那些西洋商人却拼命揉眼睛,仿佛见了鬼一般,那个女子刚出来,身上的花纹明明是红色的牡丹,可是转身进去的时候,同样的图案,竟然变成了金色的菊花,难道她会巫术不成? 第415章 这生意真好赚   看着西洋商人惊掉下巴的土包子样,唐毅忍不住鄙夷,双面绣早在宋代就有了,是在同一块底料上,在同一绣制过程中,绣出正反两面图像,轮廓完全一样,图案同样精美。   给西洋人展示的竟是普通的双面绣,至于还有双面三异绣,双面异色绣更高明的手法,巧妙地将绘画、刺绣、诗词、书法、金石等各种艺术融为一体。   据唐毅所知,织造局进贡给宫里的刺绣珍品,要运用七十多种针法和一百多种颜色的绣线,针法精妙入微,绣品形象生动逼真,色彩鲜明,质感强烈,形神兼备,风格豪放,堪称“绣花花生香,绣鸟能听声,绣虎能奔跑,绣人能传神。”   要是让西夷看到如此“神品”,保证能吓死一大片,为了他们的生命安全,唐毅非常宽宏地把好东西藏了起来。   不过就算寻常的双面绣也足够了,毕竟以往西夷能拿到的东西都是倒了好几手的走私品,从丝绸大户,到海商,从海商到海盗,层层过手,有什么好东西都截留下来,反正西夷什么都不明白,就是一群大肥羊,随便痛宰。   比起走私商,唐毅还是宽厚很多的。   展示了双面绣之后,乐曲一变,换上了舒缓的格调,仿佛高山流水就在眼前,泉水叮咚,田连阡陌,悠然自得。   在舒缓的乐曲声中,侍女缓缓从屏风后面走出来,刚一出场,几乎所有西洋商人都忍不住吸气,惊得嘴巴老大。   甚至有人激动地拜倒在地上,热泪盈眶。嘴里不停念叨着:“神女,圣母……”   难怪他们如此激动,这件衣服颜色鲜艳无比,令人眼花缭乱,不知其本色,横看成岭侧成峰,闪烁着百鸟图案,每一只鸟儿都仿佛随时展翅欲飞,扑到你的面前。   这哪里是人间的衣服,简直就是天神才有的宝贝儿。   能穿着如此华贵的衣服,哪怕只有一刻钟,就算死了也值了。   不光西夷如此,其实唐毅第一次看到羽毛绣的时候,也十分惊讶。细心的绣娘每一次用绒止一二丝,用针如发细者,设色精妙光彩射目。山水分远近之趣,楼阁待深邃之体,人物具瞻眺生动之情,花鸟极绰约谗唼之态。大到裙袄,小到手帕枕巾,都妙不可言。尤其是羽毛光鲜亮丽,无论是在阳光还是灯光之下,都能绽放出夺目的光彩。   要知道女人天性就喜欢闪闪放光的东西,可想而知,一件百鸟裙如果运到了西方,能换多少银子!   唐毅深谙营销之道,他没有给西洋人太多欣赏的时间,立刻变换音乐,这一次从单独的展示,变成群体的,三两个妙龄女子,穿着苏绣的襦裙,带着金银首饰,撑着油纸伞,款步走来。   满满的东方神韵,看得西洋人更是口水长流,不怕不识货就怕货比货,和这些女子比起来,西方所谓的贵妇,简直和丑陋庸俗的村姑没什么差别。   有些西洋人按捺不住,不自觉地往前靠拢,伸出双手,仿佛要去抓一般,其中有一个更是过分,居然冲向了侍女,一脸色迷迷的模样,丑陋不堪,不过他注定没法得逞,两旁早有士兵冲了上来,伸腿一绊,就把他按在了地上,随即抽出了腰刀,压在脖子后面,他再敢动一下,保证让他血溅三尺。   唐毅注意到了这一幕,一摆手,展示骤然停下,侍女们都退了下去,乐队也停了下来。这下子西洋商人,还有中东的大胡子们都不干了,好像被抢走了心爱玩具的小孩子,又气又恼。   “诸位,我们热情好客不假,可是你们也要记住,这里是大明,凡事都要守大明的规矩,不然不光生意做不成,连朋友都做不成。”   唐毅话锋一转,笑道:“不说这些了。可以告诉大家,你们刚刚看到的,还只是冰山一角,沧海一粟。对于丝绸,刺绣,我们有着几千年的深厚积累,好东西层出不穷,市舶司作为官方的机构,拥有全大明最好,最全的商品,不只是丝绸、瓷器、茶叶而已。我更喜欢出售一种生活的态度,一种文化,一种精神。贵族之所以成为贵族,关键就是文化涵养,优雅的举止,高尚的品味。你们也不该仅仅把商品贩运回西方,更应该把文化也带回去。华贵的丝绸,搭配精致的首饰,厚重的红木家具,晶莹剔透的瓷器,这是东方的生活方式,你们大可以带给西方的贵族,虽然远隔重洋,我们穿着同样的衣服,品着同样清香的茶叶,赏着同一轮明月,我想这对于任何一个西方的贵族来说,都是超乎寻常的体验。”   唐毅侃侃而谈,这还真不是一句空话,因为在西方的历史上的确出现过东方热,甚至直到启蒙运动,西方的很多思想家还把东方视作学习的偶像……瓷器能在西方价值千金,大行其道,除了本身精美无比之外,还因为瓷器上的人物图案,能带来东方的信息,让西方人充满了遐想和憧憬的空间。   甚至在一些画作上面,奥林匹斯的众神手里拿着的竟然是东方的青瓷。   后世有小资情调,有西方风情,此时的西方,对东方的热情远超后世,唐毅鼓吹什么生活方式,什么文化精神,说穿了就是告诉这些商人,你们不止要购买丝绸,还应把家具饰品,锅碗瓢盆,通通搬回去。   一匹丝绸运到了西方可能只有一百两银子,如果加上了一张红木桌子,两把椅子,包装成东方文化的外衣,没准就能卖到一千两,一万两。   至于那些东方特有的珠宝首饰,分量轻,运输方便,如果能弄到西方,配合高档的丝绸,足以令任何一个妇人疯狂。   这帮商人别的不懂,可是说起怎么赚钱,绝对是天底下最聪明的一群人,固然家具这些东西运输不方便,但正因为不方便,才更有价值。   唐毅成公地把他们忽悠的五迷三道,展示活动告一段落,正式的销售就开始了,早就迫不及待的商人们杀向了各个展区,有的奔向丝绸,有的奔向茶叶,有的钟情瓷器,还有更多跑到了综合区,去追求所谓的“东方文化”去了。   唐毅陪着石公公,漫步在展区之间,石公公第一次见过这种场面,眼睛瞪得老大,东瞧瞧,西望望,突然发现有个大胡子的商人正和一个丝绸商人争吵,双方闹得不可开交。唐毅和石公公好奇之下,都凑了过来。   石公公把通译叫过来,不解地问道:“吵什么啊?”   通译连忙说道:“回禀这位公公,这位先生叫做易卜拉欣,他觉得价钱不公平。”   石公公看了眼丝绸商人,问道:“莫非你欺诈客人不成?”   “冤枉啊,公公,小的哪敢,不信您看看,这两匹丝绸,孰优孰劣。”   石公公伸手拿了过来,一匹是鲜艳的红色,另一匹则是黯淡的褐色,石公公摸了两下,就看了眼唐毅,笑道:“状元郎,你说这两匹丝绸哪个更好?”   “公公法眼如炬,肯定看了出来,我猜的不错,应该是这位易卜拉欣先生更喜欢艳丽的色彩,不知道我说的可对?”   通译急忙翻译过去,大胡子商人连忙点头。   唐毅又笑道:“这位朋友,按理说我不该质疑你的眼光,但是我要说真正的贵族追求的不是单纯的艳丽花哨,他们更喜欢一种含蓄内敛的美,就拿这匹褐色的丝绸,厚实柔顺,垂性极好,如果在上面用大红的丝线绣花,看起来虽然不显眼,但是别有韵味。再有,如果加上金银饰品,深一些的颜色对比会更强烈,更漂亮。”   经过唐毅的一番解说,大胡子又拿起了丝绸,在身上比了一会儿,由衷地伸出了大拇指。   通译兴奋地说道:“易卜拉欣先生说他认为您的建议非常专业,非常中肯,他愿意出十二万两,购买三千匹这种丝绸。”   唐毅云淡风轻地笑道:“先生的眼光和胆略会给你带来丰厚的回报,提前祝福你一路顺风,大发财源。”   转身离开了展位,石公公用手捂着嘴巴,心都差点跳出来。   十二万两,三千匹,也就是说一匹四十两银子,放在大明上等绸缎市价也不过二十两出头,卖给西洋人就能多一倍的收入,抢钱都没有这个快啊!   “唐状元,西洋人花这么大的价钱,还有利可图吗?”   “石公公不用担心,这帮人精明着呢,以往很多走私的绸缎,质量比不上这个,到了西洋都能卖到七八十两,甚至一百两,这些绸缎少说能卖到一百二十两以上。”   “乖乖,咱们赚一倍,他们能赚两倍?”   “那可不。”唐毅叹道:“石公公,其实这笔银子应该是属于咱们的,可惜眼下咱们没有大洋船队,只能眼睁睁让他们大赚一手了。”   太监都贪财,这位石公公也不例外,其实想想也知道,一匹丝绸的成本不到十两银子,运到西洋能卖到一百两以上,十倍的暴利,一百匹丝绸就能换一艘海船,一次运两三千匹,能吃喝不愁一辈子,石公公两眼充血,都有扬帆出海的冲动。   展销会进行了三天,已经卖出的货物总价超过了三百万两,另外进口的货物也有一百多万两,光是关税就有四十万两之多。   这生意还真好赚啊! 第416章 琉球来的土豪   石公公是御马监提督太监,在内廷十万太监之中,也是拍在前十名的人物。就算给胡宗宪一般的总督巡抚传旨,都用不到他,更何况是给一个小小的五品官赐婚,至于让他老人家大过年的跑一趟吗?   其实石太监此来,还另有任务,嘉靖想让他实际观察市舶司的运作,还要顺便谈谈地方的情况,说白了,就是监视唐毅这小子有没有好好干活。   唐毅心知肚明,他花了三天时间,亲自陪着石公公走遍了市舶司,把交易的每一个环节都仔细讲解出来,尤其是把其中很多暗藏的玄机都讲了出来。   听得石公公一愣一愣的,心说这哪是开海啊,简直就是挖坑!偏偏还包装的精美绝伦,让你不知不觉掉进去,还不知道怎么回事。   就从外来商人上岸的第一刻开始,他们就步入了一个费尽心思设置充满温馨的陷阱,所有的目的只有一个,就是把他们的银子榨干,而且还不是一次,而是要长长久久,让他们充当辛勤的工蜂,把金银都搬到大明来。   首先他们上岸之后,负责安全的港口士兵会检查船只,看是否有违禁物品,随后市舶司的书吏会给他们登记,并且发放一张身份卡片,有了这一张卡片,他们就能在泉州之内活动。   进入泉州第一步,通常要去通夷总商会,这里有工作人员,会体贴地帮着外来商人处理一切事务,首先他们如果携带金银,超过一千两必须上缴市舶官银号,由官银号保管,十万两以上,免收手续费,十万两以下则需要交纳千分之一的保管费。   相比钱庄票号,这个保管费不算多,可妙就妙在官银号还提供贷款。   比如说,一个商人带了二十万两银子,却想买三十万两的货物,缺口该怎么办呢,就可以向官银号借款,拿了银子之后,为了保证能顺利归还,官银号会派遣人员随同商人一起出海,等到下一次再来大明的时候,将欠款还上。   “唐大人,您这个办法,还真替西夷着想啊,他们多半要感恩戴德。”   “石公公,我倒是担心他们会在背后骂我。”   唐毅笑着给石公公解说——这个规定看起来是为了外来商人着想,可实际上却是用心险恶,是典型的借船出海。要知道驾驶帆船,纵横大洋,需要极高的技巧和勇气,操纵帆船的技术,导航技术,沿路的水文海况,在哪里补给,各地的土著风俗习惯如何,喜欢什么东西,有什么特产……   林林总总,都是最宝贵的知识,堪称万金不换。   本来当年三宝太监郑和已经开辟好了道路,只可惜海图都被付之一炬,唐毅只好假手西洋商人,重新把海洋知识补回来。   用不了几年时间,摸清楚了航路,海船也造了出来,大明的商船队就可以横行海洋了。   唐毅觉得自己派出去的这些人就像是一颗颗藤条的种子,寄生在大树之下,一点点成长起来,最终将大树活活勒死!   虽然说起来有些卑鄙,甚至无耻,不过为了海洋大业,唐毅是一无所惧……   其实还有另外一种情况,那就是没有采购到足够的商品,钱剩下了,如果带着大把的金银回去,一旦遇到了海盗,就血本无归。   这时候商人可以选择将银子留在官银号,等待下次来的时候,再继续使用,总而言之,每一个进入大明的商人都会拥有自己的帐号,外人谁也动弹不了,保证财产的安全。   但是别忘了,一来一回,至少要一两年的时间,在这段时间里,没准商人就死在了海上,那么他留在官银号的银子就成了无主之物。   航海还是相当高风险的事情,乐观估计,每一百万两银子的存款,就会有十万两白白归了官银号。   石公公听完这里面的窍门之后,看唐毅的眼神都变了,温情脉脉的官银号,竟然要赚死人钱,这也太狠了!他甚至都怀疑唐毅会不会为了银子,暗杀那些西洋商人。   很快,他就发现,相比后面的设计,官银号简直太善良了,单纯的好像小绵羊。   西洋商人在处理了金银问题,就会进入买卖环节,市舶司设立了交易大厅,各地的物产齐备,琳琅满目,只要肯花钱,就不愁买不到想要的东西。   而交易大厅,也是陷阱最多的地方,简直令人防不胜防。   比如有一位叫做傻大木的阿拉伯商人,他到了丝绸大厅,将自己希望的规格和价钱交给办事书吏,书吏就会在公示栏发布竞标信息,知道消息之后,就会来很多大明的商人,他们就会找到傻大木。   傻大木先生就会用他的聪明才智,和精明的头脑,和他们斗智斗勇,最后找出一个价钱最低,愉快地交易。   默默盘算一下,比起自己的心里价位便宜了一大截,比起走私的海盗更是优惠多了,傻大木先生心满意足,盼着下一次故技重施。可是先别忙,前来竞标的真是丝绸生产商吗,当然不是!   唐毅在前面已经说了,他是不会搞价格竞争的,唐毅早已经组织了一大堆的商会,针对每一种商品,市舶司会公布一个指导价格,而后各个商会之间,达成了一个初步的价格同盟,然后才去和傻大木竞标。   简单说这玩意就像先提价三倍,然后再打九折促销,买的人以为赚了便宜,实则卖东西的都在偷笑。   商会的存在不但解决了恶性竞争,保证了用最少的货,换取最多的利润,而且还能平衡各省各地的矛盾。更为重要的是靠着指导价格,把最关键的定价权握在了市舶司手里,一切的商业活动都会围绕着价格大棒打转儿。   这只是针对内部,对于外来的货物,比如木材,钟表,兵器,香料,宝石,地毯等等等……唐毅可不会给他们拧成一股绳的机会,相反,会借口压压货物,逼着他们低价脱手,还会把货物差不多的商人集中在一起,让他们真正来一场价格肉搏战。   总而言之,一句话,我的地盘我做主!   外来的商人到了市舶司,让他们占便宜,简直对不起唐状元的金字招牌!   如果认为这些就够了吗,那也太小看唐毅了,他还十分贴心地推出了海上保险服务和护航两项业务。   坦白讲,由于施行海禁的政策,大明保险业务上远远落后西方,早在两三百年之前,意大利,荷兰等地就已经出现了海上保险业务。   不过不要紧,比起这些小国,大明的市场更大,信用也更好,唐毅开出了三大保险项目:船舶保险、运费保险、货物保险。   海上凶险非常,哪怕最优秀的船长也有失手的时候,偏偏一旦失手,就意味着倾家荡产,尸骨无存。   如果花上一点银子,买一份平安,无疑是很多人愿意的。尤其是唐毅更是提出用福建水师替他们护航,有了大明官方作保,商人们更是踊跃非常。   他们没有注意到,靠着所谓的保险,唐毅又从他们手上光明正大地拿回了一笔银子。保险是很赚钱的行当,唐毅计划着拿出大量的保费交给俞大猷,用别人的钱,扩充自己的海军,怎么想都让人暗爽不已。   时间有限,石公公没有精神头儿把一切都看遍,可光是耳闻目睹,就让他叹为观止。唐毅的种种设计,都包装的花团锦簇,看似十分公平周全,实则却是充分利用大明的经济优势,把开海的利益弄到最大化。   他已经不满足仅仅提供商品,而是要把金融,航运,贸易,统统打包吞下。   如此眼光,如此手段,放眼大明,除了唐毅之外,还真没有第二个人能做到。一番观察下来,石公公怀里多了两个商会的一成干股,再加上之前拿到的一千亩茶园,唐毅相信他会知道如何向嘉靖报告的。   送走了石公公一行,唐毅总算是长出了一口气,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了内宅。一屁股坐在了太师椅上面,连手指都懒得动弹,微微张着嘴,一副等食的模样。   王悦影被他的惫懒打败了,只能亲手为他吃元宵,半碗甜腻的元宵下肚,唐毅总算来了一丝精神。   “媳妇做的东西就是好吃。”唐毅突然笑道:“悦影,你读过书吧?”   王悦影白了他一眼,“在唐六元的面前,谁敢说读过书啊?”她说的幽怨,唐毅这才猛地想起来,王世懋私下就说过,他这个妹妹要是男儿身,才学不会比大哥差多少。   “瞧我这个脑袋,守着一个大才女,简直是暴殄天物。”唐毅懊丧地说道:“媳妇,帮我算算市舶司的账吧,看看相公弄到了多少钱!”   王悦影还有些犹豫,“男主外,女主内,我可不敢不守妇道。”   “什么妇道,天大地大相公最大,再说了我唐毅的女人岂能连点账目都弄不明白,我给你说啊,咱们家的产业多着呢,到时候都要靠你打理,就当先练练手吧。”   唐毅的语气不容置疑,王悦影乖乖捧着账本,快速浏览起来,翻页的速度快如闪电,唐毅不由一愣,怪叫道:“媳妇,你不用算盘啊?”   “哼,区区进出账还用得着算盘,不信我报给你,一共卖出了317万6546两3钱,其中琉球使团买了124万两,好多啊,他们真挺土豪啊。”王悦影眨着明亮的眸子,由衷叹道。 第417章 咄咄怪事   在四年前,唐毅就盘点过,他掌控的交通行,加上各种商铺田产,地产,加起来足有五百万两以上。   经过了这几年的高速发展,唐家究竟有多少钱,就连唐毅自己都未必清楚。如今他和老爹都在外面做官,必须有个可靠的人把家业打理起来,原本唐毅打算把产业都交给朱氏。谁知这位光会舞刀弄枪,对经济是一窍不通。   没想到王悦影的心算本事这么强,唐毅简直找到了一个宝儿,兴奋地搓着手,“媳妇,你这是跟谁学的啊?”   “还能有谁?你忘了周姐姐可是女中的豪杰,经商的天才?我这点小本事都是她教的。”   周沁筠啊!   唐毅这才恍然大悟,顿时欢喜道:“太好了,这回咱们家的产业总算有人管了,我也省得操心了。”   王悦影不明就里,心说你们唐家才过几天的好日子,我们王家号称千年世家,可真正能动的银子也没有多少,用得着安排专门人打理吗!再说了,她就算过了门,也不过是少奶奶,上面还有个夫人呢,用得着她管银子?   见媳妇犹犹豫豫,唐毅就轻笑道:“你个小妮子,是不是瞧不起我,以为我没有多少银子?”   “哪有,人家,人家看中的是你的人,又不是你的钱。”王悦影羞红着脸说道:“当官的人瓜田李下,钱多了似乎也不好,哪怕是来路清白,也说不清道不明。”   “呵呵,娘子高见,只是——我的钱来还真说不清道不明。”   王悦影惊得瞪大了眼睛,心说不会嫁给一个大贪官吧?   唐毅笑道:“我最初的钱都在运河票号、也就是现在的交通行,交通行眼下掌握了多少财富呢?差不多是这个数。”唐毅把手掌伸了出来,晃了一晃。   “五十万,还是五百万?”王悦影低声问道。   “都不对,是五亿两!”   “什么?”王悦影惊得一哆嗦,手里的账本落在桌上,她浑然不觉,张大了嘴巴,“哥,你不是说笑话吧?”   “说实话我也不大相信,总觉得像是做梦,可实际上就是如此,光是在苏州一地,交通行下面就有五十万亩土地,以二十两一亩计算,就是一千万两,其余商铺,作坊,钱庄票号,林林总总加起来,一个苏州,交通行下面就有五六千万两的资产,南直隶、浙江、山东、天津、湖广、江西,这些地方都有交通行的势力。而且等到开海之后,交通行还能有大发展,到时候别说富可敌国,大明朝的历代皇帝都从坟堆里爬出来,也没有我有钱。”   唐毅不是在吹牛,的确交通行的膨胀超乎他的想象,尤其是在成立乡勇之后,有了军队撑腰,交通行的扩张更加疯狂,天津开海,七成运到京城的物资都是来自于交通行掌控的作坊。   所谓的这五亿是把什么都这算进去,实际上交通行的资金流量只有两千万两左右,也顶得上大明朝五年的岁入。当然交通行不都是唐毅一个人的,实际上他手上的股份大约只有不到两成,但折算下来,也是一笔天文数字。   事实上财富到了唐毅的地步,哪怕勾去几个零,都足够吓死一帮人了。   上辈子就梦想着数钱数到手抽筋,这一世真正做到了,唐毅却发现这不是什么好事情,庞大的资产,如果管理不善,很容易被外人侵吞,唐毅可不想当辛苦的蜜蜂,落一个为谁辛苦为谁甜。   再有一旦走漏风声,让对手抓到把柄,利用这个攻击自己,嘉靖可是早就穷疯了,他要是知道唐毅这小子就是一座移动的金山,九成九他会下令砍了唐毅的脑袋,查抄他的家,拿着他的银子去舒舒服服修长生大道。   王悦影经过最初的震惊,总算是勉强定了定心神,偷眼看着唐毅,她真的是被唐毅折服了,他这么年轻,有多大的本事啊?哪怕是大哥那样的天之骄子,比起唐毅也丝毫没有优势。   一想到这么优秀的男人会成为自己的丈夫,王姑娘激动的颤栗。她咬着嘴唇,一字一顿道:“我,会,努,力,的!”   唐毅微微一笑,他抱着王悦影的肩头,两个人一起看市舶司的账册,唐毅准备好好培养媳妇。   “哥,这个琉球这么有钱吗?买了四成东西啊。”王悦影像是好奇宝宝,又提起了刚刚的话头。   唐毅蹙着眉头,“琉球虽然是海上要冲,不过地寡人少,恐怕还不如泉州府人多呢,一口气拿出一百多万两,的确有些不正常。”   一伸手,拿过来一张地图,上面以东南为中心,标注着琉球、倭国、朝鲜等地。   王悦影仔细看着,半晌问道:“哥,你说他们会不会想要往出转卖?毕竟这么多的丝绸,他们可穿不了。”   小妮子天赋不差,居然能想到转手卖出,的确,流寇二三十万人的样子,一百多万两,能买到三万匹丝绸,难不成每个老百姓都穿丝绸?显然不可能,唯有往外卖的一条途径。   会卖到哪里,又能卖到哪里……   唐毅的心里不断画问号,突然他哎呀了一声,几步冲到了外面,叫过来衙役,立刻说道:“快去,把俞总镇请过来。”   打发走了衙役,唐毅回到了屋子里,越想心中的疑惑就越多。   琉球说句不客气的,就是弹丸之地,别说和大明相比,就是连倭寇都比不了,老船主王直都嫌弃琉球狭小,他把总部放在了倭寇列岛。   区区的琉球,有足够的船队运送商品吗?就算有船有人,能运得出去吗,倭寇就不会眼红吗?   越想越是不对,这里面一定有问题!   ……   庆云庵,闭关密室,三个人正坐着品酒。中间的是一个三十出头的人,他一身奢华,富贵逼人,白白净净的一张脸十分帅气,唯独高高的鹰钩鼻子,薄嘴片,显得有些阴翳可怕。此人名叫蔡通贵,是七大姓蔡家的少东家。   边看唐毅年前扣下的那些人里,有好几个姓蔡的,很可惜他们都不是七大姓的核心,包括李西平在内,都是外围的。   之所以把他们推出来,就是想引诱唐毅采取果断措施,而后他们就反咬唐毅一口。谁知道唐毅愣是忍住了没动庆云庵,只是勒索银子了事,让七大姓吃了一个大亏。   无奈之下,蔡通贵之后自己出马。   他喝了一口葡萄酒,冲着左手边的人叹口气,“赵兄!”   左边的人脸一沉,纠正道:“是尚兄!”   蔡通贵不以为意,笑道:“就依你,我可听说你和唐毅打过交道,赵,额不,是尚兄,你有什么高见?或者说,唐毅有什么弱点没有?”   那位“尚兄”沉默了许久,摇了摇头,“唐毅这家伙精明强干,洞察人心,过去了一两年的时间,每当午夜的时候,我就在想,唐毅究竟是怎么的得手的?从茶叶开始,他引得我们和晋商死拼,而后佯装帮着王崇古,结果却反过头,咬了晋商一口。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此子的本事的确令人惊叹。”   “尚兄,我让你出主意,没让你夸唐毅。我就不信,文的不行来武的,武的不行再来文的,他还是金刚不坏之身?”   尚兄摇摇头,满脸的苦笑,“吃一堑长一智,刚刚你们损失了二百万两银子,还不觉悟吗?你和唐毅玩文的,人家圣眷正隆,朝中有人,玩武的,他手下精兵猛将,又手捧开海圣旨开道,实不相瞒,眼下的大明,无论软硬,都别想让唐毅就范。”   “尚兄”说着,饮尽杯中的酒,充满讥诮地说道:“蔡兄千万不要弄巧成拙,再让唐毅敲了一笔。”   坐在对面陪着的李西平恨不得把脑袋塞到裤裆里,丢人,实在是太丢人,一世的英明全都完蛋了,要是扳不倒唐毅,只怕后半辈儿他都抬不起头,在七大姓之中,也没有他的地位了。   蔡通贵没有搭理李西平,而是笑道:“尚兄话中有话,在大明境内,我们拿唐毅没有办法,出了大明,就不一样了。”   “蔡兄果然睿智!唐毅把市舶司弄了起来,听说生意还不错,可是东西终究要运出去,只要把船队给干掉,出师不利,聚集在唐毅身边的那帮人就会反目成仇。”   攥着酒杯,“尚兄”的脸上露出强烈的痛苦,他用力抓着,骨节都发出声响,一股怒火在胸膛里不可遏制地喷薄涌出。   “唐毅,唐行之!你有本事,有实力,智计百出,谋算无双,可是你忘了,只要离开了大明,茫茫海洋,你连一点筹码都没有,我就不信你还能玩出花样,我要让你唐行之折戟沉沙!”   啪!   一拳砸在桌面上,一个浓重的血印,留在了红木上面,这是多大的恨!就连蔡通贵都吃惊不小。   “尚兄,你说的没错,海上就是我们的天下,我已经给唐毅准备了天罗地网,只要船队出海,他的好日子就到头了。”   知府衙门,灯火通明,杨文钰、唐鹤征都在忙着查找,脑门上都是汗水,杨文钰突然找到了一本清册,激动地吼道:“大人,琉球朝贡的记录找到了!”   一边说着,一边翻开,杨文钰不由得怪叫道:“他们还真孝顺,怎么年年来朝贡啊?” 第418章 兴师问罪   嘉靖二十四年,安南、琉球、乌斯藏入贡。   嘉靖二十六年,琉球、吐鲁番入贡。   嘉靖二十八年,琉球。   嘉靖三十一年,   嘉靖三十二年,   ……   嘉靖三十五年,琉球入贡。   唐毅把所有记录看了一遍,也大吃一惊,明朝早就不是万国来朝的盛世,每年入贡的国家有限,可唯独一个国家,那就是琉球,几乎年年进贡,岁岁称臣,频率之高,远在所有藩国之上,尤其是最近几年,几乎年年都会到大明朝贡,一颗忠心,简直都让唐毅肃然起敬。   唐大状元终究是个疑心病很重的人,他又往前翻,查看了之前的记录,琉球入贡的频率的确比其他藩国都高,但也是三五年才来一次,没有频繁到每年都来。   这可真是咄咄怪事!   唐毅眯缝着眼睛,淡淡问道:“嘉靖二十四年开始,琉球入贡明显频繁,那一年有什么大事吗?”   此话一出,杨文钰和唐鹤征互相看了一眼,异口同声说道:“倭寇!”   “没错!”唐毅眉头深锁,“从倭寇乱起,琉球就频繁入贡,姑且算是琉球对天朝忠心耿耿,可是别忘了,从琉球前往大明,中间的海岛盘踞的都是倭寇,他们如何携带贡品,通过层层罗网,每年都顺利到达大明?”   “大人问得好。”杨文钰思索一下,说道:“莫非是琉球和倭寇有所勾结?”   唐毅没有急着说话,而是又把清册翻了一遍,琉球入贡不止频繁,而且数额相当大,贡品包括番布、木材、硫磺、刀剑,都是上好的东西,每次价值都在万两之上。   要知道琉球加起来一二十万人,如何能凑出这么多东西?   除非有人在背后资助,那又会是谁在资助琉球呢?   顺着这个思路想下来,唐毅突然有种不寒而栗的感觉,身体一阵摇晃,吓得杨文钰忙扶住了唐毅。   “大人,琉球不过是撮尔小国,不值一提,大人要是疑心琉球不忠,去一份公文就是了,不值得伤了身体。”   唐毅一屁股坐在了椅子上,缓缓摇头,“如果琉球只是勾结倭寇,还无关紧要。可你们想过没有,琉球那么点人,如何能对抗庞大的倭寇?我是担心琉球已经落到了倭寇的手里,所谓的使者不过是倭寇派出来的而已。”   “啊!”   杨文钰也吓得一哆嗦,惊呼道:“不会吧,琉球好歹是一国啊,怎么会被倭寇掌控?”   “有什么不可能的,倭寇能在大明攻城略地,区区琉球,又算什么。倭寇一贯主张通贡贸易,他们假手琉球,以朝贡名义,从大明能换取急需的商品,而且使团还能窥探大明虚实,探听情报,我要是倭寇,也会这么做的。”   虽然有些匪夷所思,不过琉球使团的种种可疑之处,确实让人怀疑。唐毅又陷入了沉思当中,如果琉球使团真是倭寇的画皮,那么他们就是代表倭寇的利益,这一次琉球使团买了一百多万两的商品,也就是说,是替倭寇买的。   王悦影都能看得出来,琉球没有消化这么多商品的能力,倭寇就不一样,他们掌控着北到朝鲜,倭寇,南到吕宋,马六甲等地的航路,别说一百多万两,就算再多十倍,他们也消化得了。   事情又变成了倭寇想要商品,其实对唐毅来说,他没有那么迂腐,丝绸瓷器又不是什么违禁物品,倭寇想买,只要钱给了,卖给他们也无妨。   虽然倭寇拿到了商品会赚钱,会发展壮大,同样的,大明赚了钱,也会强大起来,关口就看谁发展的速度更快,拿到的好处更多。在这一点上,唐毅对大明,或者说对自己有着强烈的信心。   但问题是倭寇愿不愿老实地贸易呢,如果他们另有打算,那事情可就麻烦了……   唐毅敲击着桌子,沉吟道:“杨先生,你立刻以我的名义,去慰问琉球使团,询问他们为什么要买这么多东西。”   “遵命。”杨文钰转身要走,唐毅又补充道:“不要打草惊蛇,主要是看看谁是使团里面说了算的。”   “明白。”   打发走了杨文钰,唐毅又让唐鹤征去把俞大猷请了过来。老将军风尘仆仆,额头脸颊都挂着一层水锈。   一见唐毅,就兴奋说道:“大人,水师的弟兄们都准备好了,这一次护航到马六甲,光是保险费就有十五万两,足够再造十艘大船,末将琢磨着要造三五十门大炮放到船上,要真是顶用,咱们就能把倭寇轰到海里面喂王八!”   “哈哈哈,老哥有干劲最好,不过我可要纠正你一点。”   俞大猷一愣,唐毅笑道:“那是海龟不是王八!”   俞大猷忍不住哈哈大笑,唐毅收敛笑容,叹口气道:“俞老哥,出海的时间恐怕要往后拖延一下。”   “什么?”俞大猷不解地瞪大了眼睛,痴痴问道:“大人,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弟兄们都摩拳擦掌,就等着出海呢。再说了,要是错过眼下的时间,出了正月,风向就变了,那时候出海,麻烦就更多了。”   “俞老哥,海上不比陆地,没有控制在咱们的手里啊。”唐毅懊丧地说道:“这样吧,俞老哥,也不多拖延,最多五天,我就给你准信儿。”   俞大猷点了点头,“大人吩咐,末将自当从命,不过末将还有手下的弟兄,是不怕倭寇的!”   “嗯,老哥的本事,我自然放心。”   送走了不情不愿的俞大猷,差不多到了掌灯时分,杨文钰从琉球使团的那边回来,把所见所闻从头说了一遍。   琉球使团的头儿叫做尚光,据说是琉球王的堂弟,三十出头,长得很凶悍,脸上还有两道刀疤,不过谈起话来,很斯文,而且十分有条理。   杨文钰询问了他们购买商品的问题,尚光没有任何隐瞒,他说了琉球仰慕天朝,百姓都喜欢天朝的东西。至于为什么会买这么多,因为琉球孤悬海上,需要多囤积货物。他也坦承,琉球和西洋诸国都有贸易,甚至他还毫不讳言,倭国如今处于战国乱世,各地方诸侯混战不断。   韧性极好的丝绸能用来制作盔甲的内衬,对弓箭甚至有些防御能力,是不折不扣的战略物资。由于倭寇的原因,大明对日本进行贸易制裁,所以日本市面上丝绸极其稀有,价过黄金。   尚光还向杨文钰透露,他愿意将贩卖丝绸的暴利,与大明分享,甚至杨文钰走的时候,还塞给了他一张五万两的银票。   “大人,这个尚光还真是海外蛮夷,哪有一见面就口无遮拦,连商业秘密也敢说。而且他连谁是主事的都弄不清楚,给我送银子又有什么用?这要是换一个保守的提举,没准立刻就禁止和琉球贸易,真是个愣头青,用大人的话就叫四肢发达头脑简单,人傻钱多速来!”杨文钰说着自己都笑了起来,可令他吃惊的是唐毅却眉头皱得更紧了。   “杨先生,你忘了我还说过一句话,叫做装傻是最高明的骗术!万一他跟你演戏呢?”   杨文钰瞪大了眼睛,摇晃着脑袋:“大人,这要是做戏,那也太像了吧?”   唐毅没有说话,心里头却暗道老子就是用这招对付嘉靖的,要是不像一点,能骗得过那么精明的嘉靖皇帝吗!   对于这个琉球使团,唐毅是越来越怀疑。   这年头,谁也不是傻子,当你觉得别人傻的时候,被人也在笑你成为被耍的猴子,为了不被当成猴子,唐毅立刻把海瑞和赵闻叫了过来。   “眼下最要紧的是保证船队安全出海,赵大人,你立刻安排人手,从来到大明的海商入手,给我查清楚,那个尚光和琉球的使团到底是真还是假。”唐毅又把目光转向了海瑞,吩咐道:“刚峰兄,你去查一查庆云庵,弄清楚七大姓最近有什么动作没有。”   破坏开海愿望最强的就是七大姓,只要不是他们捣鬼问题就不大,反过来,如果真是他们鼓动的,就决不能小觑。   唐毅手上的干将齐出,就在这时候,从省城传来了消息,巡抚阮鹗阮大人不日赶到泉州,参加市舶司起航仪式。   一听说这个消息,唐毅就是一惊。   阮鹗是心学前辈欧阳德的弟子,嘉靖二十三年的进士,担任浙江提学副使期间,倭寇进犯杭城,数十万百姓逃到城下祈求庇护,城中官员惧怕倭寇,闭门不纳。阮鹗亲自出城,带领着士子保护百姓入城,未死一人,深得嘉靖赏识,破格提拨,一路升到了福建巡抚。   阮鹗虽然是心学中人,不过他的主张保守,反对开海,因此在市舶司落成的时候,并没有前来,如今却突然前来,不能不让唐毅多想,这家伙究竟想要干什么呢?   虽然心里犯嘀咕,可是人家毕竟是唐毅的顶头上司,他不敢慢待。   两天之后,唐毅带领着泉州的文武官员,一起迎接阮鹗进城,阮鹗不到五十岁,他是南直隶桐城人,和唐毅算是乡党,见面之后,寒暄了几句,唐毅把他请到了知府衙门,大排筵席,款待阮鹗。   接风洗尘之后,阮鹗把唐毅叫到了行辕,唐毅谨守规矩,见礼之后,阮鹗皮笑肉不笑地说道:“唐大人,本官在省城听说你对四夷商人颇为慢待,有失国朝体统,可有此事?” 第419章 被囚禁的唐知府   嚯,一上来就兴师问罪。   唐毅神色坦然,轻笑道:“大人贵为一省封疆,自然不会无的放矢,只是下官自问,对八方来客尽地主之谊,盛情款待,市舶司法度严明,未曾有损害外来客商的行为。大人若是有什么疑问,只管明示就是。”   言下之意,你要是没有什么根据,就赶快闭嘴,好一个狂妄的小子,竟敢不把一省封疆看在眼里,阮鹗是个极重上下尊卑的人,他官职比唐毅大,登科比唐毅早,又以劳苦功高自居,哪个地方官员见了他不战战兢兢,像唐毅这般不卑不亢的还是第一个,阮鹗的怒火顿时就蹿了起来。   “唐大人,本官听说你成立什么市舶官银号,还命令四夷商人登陆之后,必须将银两上交,可有此事?”   “有。”唐毅干脆地回答道。   阮鹗眼前一亮,又追问道:“本官还听说,你向他们收取什么保管费。”   “没错!”   这下子阮鹗来了劲头,声音一下子高了起来,“唐大人,四夷商人来自荒蛮之地,烟瘴之乡,仰慕上国繁荣,不远万里浮海而来,他们受苦不少,正所谓强扭的瓜不甜,你为何要逼着他们上缴金银,还要收取费用,如此作为,简直有损我大明天威,是给朝廷蒙羞!”阮鹗痛心疾首说道:“立国以来,四夷朝贡,每次携带土产而来,朝廷都加倍厚赏,为的是展示大明气度,令四夷心折,似唐大人一般,极尽机巧,只会令四夷小觑我大明,气度颜面何存?”   阮鹗说的义正辞严,慷慨激昂,可是令他生气的是唐毅仿佛没有听见,而是侧着头,望着窗外。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光秃秃的树枝上立着两只乌鸦,正在呱呱乱叫。   你把我的话当成了乌鸦叫!   阮鹗气得一拍桌子,怒道:“唐大人,你有什么说的?”   唐毅恋恋不舍扭过了头,“大人立论甚正,所言甚是,下官佩服之极。”   “既然你认同本官所言,是不是回去之后,就立刻照做了?”阮鹗淡淡说道。   唐毅把两手一摊,苦笑道:“下官有心照做,只是没那个胆子。”   “为何?”阮鹗的脸色又是一变。   “回禀大人,设立钱庄,代办通夷商务,乃是经过廷议,圣上御批的,大人若有疑虑,可以上书陛下,如果大人能说的陛下改变了主意,下官自然照办!”   “你!”   阮鹗差点气昏过去,要是有本事改变国策,他还蹲在福建当巡抚干什么,直接入阁当大学士算了。也怪他自己不好好做功课,唐毅的开海方略是经过廷议,嘉靖亲自批准。你还说三道四,岂不是说皇帝陛下,满朝大员都没有你有见识,不等着打脸,还能如何。   阮鹗强压下怒火,愤愤说道:“唐大人,天心仁慈,办官银号陛下准许不错,可是你收取费用,盘剥夷商,有损陛下圣明,难道不该改弦更张吗?”   “呵呵,中丞大人高见,大明的钱庄票号,存钱收费,一半是一百抽一,也就是存一百两银子,他们要扣下一两。官银号是一千抽一,而是十万以上的大户还不收费,已经是优惠至极。所得费用,都用来支付官银号的书吏工匠,再有就是建银库,保护金银。倘若大人觉得不该收,那好,请从巡抚衙门拨经费下来,下官自然不让官银号收费,不知道您意下如何?”   还能如何?   阮鹗的脸都黑了,他哪来的银子填窟窿。   都说唐毅难对付,没想到竟然如此刁钻奸猾。阮鹗咬了咬牙,官银号的事情只能放在一边,你小子也别得意,还有更多的事情收拾你呢!   “唐大人,本官还听闻你提出护航,用水师的战船保护商队,可有此事吗?”   “大人果然事无巨细,法眼如炬啊。”唐毅略带讥诮地说道。   “好啊,唐大人,朝廷水师,乃是国家公器,竟然用水师保护商旅,简直不可理喻!士农工商,商为贱业,朝廷大军要用在正途,岂能用在商贾之上,唐大人,你这么做置斯文于何地?”   唐毅也看出来,这个姓阮的是摆明了和自己找茬,要是不拿出一点态度来,你还真拿我是面捏的。   “中丞大人,您刚刚说我慢待四夷,现在呢,我用水师护航,又说我高抬商贾,有辱斯文!这前后矛盾,您真让下官左右为难。再有,开海乃是陛下钦定国策,所为者,就是利用市舶银填补朝廷亏空,为的是打败倭寇,还东南百姓一个清平世界。水师护航,防备的是倭寇,保护的是商民,大人要是觉得不可以,您不妨就颁布明令,告诉东南的大户,说是朝廷的军队不是用来保护他们的,他们都是贱民,不配得到保护!”   “你,你,你……”   阮鹗气得手指乱颤,憋得老脸通红,想了半天,才怒吼道:“唐毅,你目无上司,狂狷无礼,本官要弹劾你!”   “呵呵,大人尸位素餐,不能体会陛下之国策,下官也要上书朝廷,英明如陛下,自然会有圣断。”唐毅起身拱手说道:“大人,下官还要回去写奏疏,就不能多陪了,还请大人见谅!”   唐毅迈着大步出来客厅,刚走出来,背后就响起了稀里哗啦的声音,不用问,阮大人正在砸东西。   他耍脾气,唐毅还一肚子火呢,往常听说阮鹗的官声不错,唐毅也没多想,哪怕你看不上我,咱们井水不犯河水,你干你的,我做我的。   可是阮鹗这家伙竟然捞过了界,随便找几个罪名,就来兴师问罪,简直就是个职业扯后腿的。   卢镗和汤克宽就说过,他们宁可跟太监打交道,也不愿意搭理文臣,太监是真小人,把银子给够了,他们就能替你说话。   文官不一样,该要的东西一样不少,却又扭扭捏捏,惺惺作态,有了功劳都是他们的,有了罪过,都是别人的,十足的一群伪君子。   虽然唐毅也是文官之一,不过他同样鄙视那些既要命,又要利的所谓清流,有本事你们像海瑞一样,清澈见底。明明就是个臭水沟,装什么纯洁!   阮鹗这时候跑来,他怎么来的这么凑巧,市舶司刚刚运作,他不是不关心市舶司吗,又怎么会知道的这么清楚?   用脚趾头想,唐毅都知道,是有人在背后怂恿阮鹗,让他来找麻烦。不用问,七大姓肯定在里面用了不少的功夫,唐毅眼下唯一糊涂的就是他们的打算。   不管他们要干什么,既然说了要上书弹劾,就一定要把阮鹗拿下,我可不是一个放空炮的人。   唐毅气势汹汹,回到了衙门,立刻进入书房,让人把杨文钰叫来,他要了解一下阮鹗的底细,看看他有什么破绽。   正在唐毅喝茶等候的时候,突然一阵人喊马嘶,唐鹤征急匆匆跑进来,小脸通红。   “师兄,阮中丞带着人马杀来了,说是要抓你。”   “什么?”   唐毅惊得站了起来,“好大的胆子,我去会会他。”   穿好了官服,唐毅急匆匆出了衙门,此时阮鹗带着人已经到了二堂,正好和唐毅迎面撞上。   “哈哈哈,唐大人,真有胆量,你还敢面对本官?”   唐毅把嘴角一扬,冷笑道:“阮大人,有什么不敢的,别说是你,就算是严世藩,赵文华,我也一样不惧!奉劝你一句,别把自己当成个人物,给别人当走狗,早晚又被炖了的一天!”   大庭广众之下,几句话就像是小刀子,刺进阮鹗的心头,他痛得发狂,瞳仁充血,冲着唐毅止不住狂笑。   “唐毅,本官也送你一句话,多行不义必自毙,你小子的末日来了!告诉你,本官已经查明了,你有通倭的嫌疑,还不束手就擒吗!”   “你胡说八道!”唐毅真的急了,一瞪眼睛,他身边可跟着戚家军呢,立刻亮出了兵器,和巡抚衙门的兵丁针锋相对。   阮鹗手下的人虽然多,却没有戚家军来的彪悍,气得他胡须乱颤。   “好啊,你敢拒捕,本官就让你死个明白,来人,把证人带上来。”   还有证人,唐毅好奇地看去,只见几个兵丁押着一个人走了过来,唐毅忍不住仰天大笑。   “阮鹗,你真是厉害,天下人都能通倭,唯独此人不会!谁不知道,海瑞海刚峰自幼丧父,他的爹爹就死在了倭寇手里,你竟然说他通倭,天下间还有这么荒唐的事情吗?”   此话一出,别人无所谓,被抓着肩头的海瑞身躯剧震,泪水长流,几个士兵竟然按不住他。   “唐大人,卑职无能,辜负了大人的厚爱啊!”海瑞哭得稀里哗啦,顿足捶胸。   唐毅一愣,“刚峰兄,莫非你真的……不可能,绝对不可能!”唐毅把脑袋摇晃地和拨浪鼓一般。   海瑞点头道:“大人,卑职的确不曾通倭,只是此番和市舶司贸易的商人之中,竟然有倭寇的人,已经被阮大人给抓获了,卑职有失察之罪啊!”   唐毅一听,顿时脑袋嗡了一声,海瑞是绝对不会说谎的,他又何尝不知,前来贸易的商人不是那么干净。只是他想不到,竟然让阮鹗给抓到了把柄。   就听阮鹗哈哈大笑:“海瑞,你也不用演戏了,什么失察,分明就是你,或许还有你的上司唐毅,私通倭寇,罪恶滔天,你们还不束手就擒吗?” 第420章 聪明的王姑娘   唐毅阴沉着脸,他的脑子快速旋转,从琉球使团,再到阮鹗兴师问罪,又弄出了什么通倭的案子。   环环相扣,显然是早有预谋,矛头所指,就是自己,或许还有市舶司!   对手出手极快,间不容发。   唐毅发现,他的处境十分被动,阮鹗奉旨巡抚福建,本身是钦差,又处在战区,有王命旗牌,五品以下官员,他可以先斩后奏。   当然给阮鹗一万个胆子,他也不敢砍了唐毅,但是把唐毅抓起来的胆量还是足够的。和阮鹗直接冲突,无论成败,首先都会落一个桀骜不驯,冲撞上峰的罪名。而且通倭又是大罪,他要是拒捕,就说不清道不明了。再有开海又是招恨的事情,嘉靖疑心病那么重,要是被有心人拿去做文章,后果不堪设想。唐毅想来想去,实在是不宜直接冲突,当然他也不是面捏的。   一摆手,让手下的士兵收起了兵器,唐毅对着阮鹗呵呵一笑,“中丞大人,下官想请教,你说抓到了倭寇,可有证据?”   阮鹗微微一笑,说道:“唐毅,本官岂会无的放矢,此倭寇名为卢铁汉,是泉州人,在十年前,下海为盗,很多老人都认了出来。他在这几天从市舶司购买了五万多两白银的丝绸茶叶,你如放纵倭寇,难道没有勾结吗?”   海瑞在一旁听得怒不可遏,商人里面出了倭寇,海瑞自认检查不严,办他渎职也好,失察也罢,海瑞都能认了。   可是胡乱攀扯,牵连上唐毅,还用通倭的屎盆子扣他们,绝对是超出了海瑞的底线。   “阮中丞,卢铁汉可是招认他和下官暗通款曲?”   阮鹗迟疑,说道:“海瑞,本官刚刚捉拿卢铁汉,还没来得及审讯。”   “那好,有本事就把他叫来,和我当面对质!”海瑞扯着嗓子吼道。   阮鹗一瞪眼睛,骂道:“小小的知县,也敢教本官如何办案?海瑞,市舶司出了问题,你和唐毅都脱不了干系,本官身为巡抚,惩治奸佞乃是本分,任凭你们花言巧语,本官也不会放过你们。”   阮鹗是咬死了唐毅和海瑞,海瑞当然不服气,可唐毅却摆摆手,微微一笑,“阮中丞,你刚刚所说,我和海大人也只是有嫌疑,按照大明律,一天没有定罪,我还是知府,海大人还是知县。”   唐毅说到这里,突然拔高了声音,怒斥道:“你不是讲究规矩吗,咱们就按照大明律办事,一天没有罢官,就不许上刑具,不许下狱,还不把海大人放开!”   唐毅突然爆发,还真把阮鹗给吼住了,他的部下也不由得把海瑞松开。阮鹗咬牙切齿,“唐毅,好,咱们就按照大明律办事,来人,把他们两个押送到行辕,看管起来。”   阮鹗手下的人一拥齐上,戚家军不甘心退让,可是唐毅却冲着他们摆手,示意他们不要轻举妄动,大家只能看着唐毅和海瑞被押走了。   ……   阮鹗也没有料到唐毅这个桀骜不驯的家伙会轻易束手就擒,他好似三伏天吃了冰镇大西瓜,别提多舒服了。   他有心再给唐毅一个狠狠地教训,不过他也有所顾忌,毕竟想要通过一个卢铁汉就扳倒唐毅,证据还差很远呢。他只好退而求其次,把唐毅和海瑞囚禁在一处跨院,一共五间房子,还算干净整洁,只是里里外外,都是严阵以待的士兵,连只鸟都飞不进去。   唐毅一屁股坐在了椅子上,一动不动,海瑞羞愧无比,他认为是自己失察,连累了唐毅,愧疚地说道:“大人放心,下官和卢铁汉没有一丝一毫的关系,阮鹗想要攀扯,充其量问下官的失察的罪,正好,这个官儿也当够了,回到老家,还有三亩薄田,自种自吃,胜过在污浊的官场打滚儿!”   海瑞还要往下说,唐毅哂笑道:“刚峰兄,以为我是在担心自己的安危吗?”   “难道不是吗?”   “刚峰兄,我一直在想,有人为何明知道没用,却还要费尽心思去做呢?”   海瑞迟疑一下,“要么是有病,要么就是另有所图,只是没有看出来而已!”   “说得好!”   唐毅忍不住笑道:“刚峰兄,你说因为一个卢铁汉就把我抓了进来,阮鹗真以为能治我通倭的罪?不说别的,光是福建,就有锦衣卫和监军太监,还有那么多亲近我们的世家大族,他们会坐视不理吗?如果阮鹗拿不出过硬的证据,我敢说要不了三五天,他就要乖乖把我们放出去。”唐毅总结道:“他这么干,怎么看都是无用功,可偏偏他就做了,实在是让人费解,他到底打得什么算盘。”   海瑞沉吟了一下,还真是这么回事。   因为市舶司出了倭寇装扮的商人,就治唐毅的罪,那东南官员的治下,出了多少投奔倭寇的人,也没见把谁的脑袋砍了。   唐毅说得对,阮鹗撑不了几天的。海瑞笑道:“没准他就是打算关大人几天,出口气罢了。”   “但愿吧。”唐毅靠着椅子,喃喃说道:“关几天没什么,麻烦的是琉球使团那边还一头雾水,过几天船队就要出发,要是耽误……”   唐毅说到这里,突然脑海中一闪,困扰许久的谜团终于有了答案,霎时间后背就被汗水湿透了。   “明白了,总算是明白了!”唐毅沉吟半晌,突然一拍桌子,低吼道:“阮鹗被人利用了,他们要的就是这几天的功夫。”   海瑞理解不了唐毅的思维,唐毅无暇和他解释。   从头到尾,就是一个精心策划的阴谋,对方假手琉球使者,大肆采购商品。或许他们也知道瞒不过唐毅的眼睛,所有他们又打出了阮鹗这张牌。   利用阮鹗的偏执和小肚鸡肠,把自己给抓了起来。只要没有唐毅盯着,市舶司就失去了大脑,没了大脑就会犯错误,一旦犯了大错,对于新生的市舶司来说,绝对是致命的。   而市舶司已经和唐毅这个名字联系在一起,市舶司完了,唐毅也要跟着倒霉。好歹毒的用心啊!   他们会从哪里动手呢?   “泉州肯定不行,六千戚家军,足够对付一切牛鬼蛇神了,既然陆上不行,就只有海上,只有在运输过程中下手。”   唐毅突然大叫了一声,“遭了,我当初就不该把货船都交给水师保护啊!”   海瑞早就被唐毅的一惊一乍和天马行空,弄迷糊了。唐毅深深吸口气,“刚峰兄,如果我所料不错,对方是想从海上下手,把货物全都给劫了!”   “什么!”   海瑞惊得站了起来,满脸的惊骇,“大人,那可是三百多万两东西啊,一旦丢了,市舶司可是要赔偿的,三百多万两,市舶司可拿不出来啊!”   “没错,所以琉球使团才会卖那么多东西,我敲了他们二百万两,人家要拿回去。”   海瑞张大了嘴巴,“大人的意思是七大姓搞鬼?”   “刚峰兄,你想想,能在海上下手,又能找来阮鹗帮忙,除了七大姓,还有什么人?”唐毅又气又恼,几乎抓狂。   琉球使团买下了货物,阮鹗也把自己给囚禁了,最大的障碍都扫除了。   眼下最后的防线就是俞大猷,说起这位老将军,什么都好,可就是有一点他不结党,不营私,丁是丁卯是卯,一点都不含糊。   放在平常,这是他的优点,可是真正到了要命的时候,却成了俞大猷的问题。就拿眼前的局面来说,唐毅让他暂时不要出海,可是唐毅被囚禁起来,如果阮鹗下令,阮鹗身为巡抚,比唐毅的官职更高,俞大猷很有可能就服从阮鹗的命令,在他的眼中,朝廷规矩远比私人友谊来的重要。   唐毅焦躁地走来走去,当务之急,就是和俞大猷联系,把猜想告诉俞大猷,让他千万看好了货物,谁下令也不许动。   可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阮鹗这家伙派了那么多人,里三层外三层地把他们看管起来,除了打进来之外,唐毅是想不出任何的办法。   难道就看着阮鹗胡搞,把好好的局面给毁了?   唐毅真的上火了,他还是小觑了七大姓的手段,一百多年来,有多少聪明睿智的官员都在他们手里栽了跟头。自己敲了人家一笔,就小觑七大姓,没有仔细提防,出了今天的事情,都是自己疏忽大意的结果,唐毅恨不得找个没人的地方,抽自己两个嘴巴子。   正在他一筹莫展的时候,突然传来一阵嘈杂的声音,唐毅竖着耳朵听去,似乎有人在争吵,也听不真切。   过了一会儿,突然外面脚步声响起,房门开放,唐毅抬头看去,顿时惊掉了下巴,痴痴说道:“你怎么来了?”   来的人正是王悦影,唐毅想过很多人,杨继盛、周朔,甚至是赵闻,可就是想不到,王悦影竟然会出现在他的面前。   小妮子见到唐毅,泪水唰得流了下来,几步飞扑到唐毅的怀里,王悦影的力气格外大,仿佛要和唐毅融到一起。   唐毅更是激动,惊喜交加问道:“你怎么闯进来了?”   “哥,你怎么笨了,我有圣旨啊,赐婚的圣旨!”王悦影扬起小脸,狡黠笑道:“我带着圣旨过来,就和那个阮鹗说,今天就是黄道吉日,他要是敢不让你成亲,就是抗旨,就是欺君!他就把我放进来了。”   唐毅愣了一下,突然抱起王悦影,在地上转了三圈,高兴地跳了起来。   “悦影,你太厉害了,这下子可有救了!” 第421章 请神容易送神难   不是官宦人家,怕是一辈子都见不到圣旨什么模样,就算是世家大户,得到了圣旨之后,也宝贝的不得了,要供奉起来,享受香火。   唐毅都想不到能拿着圣旨做什么文章,可偏偏王悦影就做了,而且还做得理直气壮。   嘉靖给的赐婚圣旨只说是择吉日完婚,可没说哪天是吉日,只要人家双方愿意,哪怕立刻成亲都行,外面根本没法置喙。   实际上王悦影就是用这个彪悍的理由,直闯行辕,连阮鹗都没法阻拦。小两口见面,王悦影娇羞地说了经过,唐毅简直心花怒放,没想到这个表面柔弱的小丫头竟然这么有主意,有决断,简直就是捡到了宝!   唐毅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也知道以后会遇到什么困难,他真的希望身边的人都能强大彪悍起来,相比之下,眼前的困难真的不算什么了。   唐毅激动地抱着媳妇转了好几圈,气喘吁吁把王悦影放在了地上,小丫头天旋地转,狠狠地用拳头砸唐毅的胸膛。   “哥,发生了什么事,凭什么抓你?会不会有危险?”和唐毅接触多了,王悦影也早就看出来,自己的丈夫本事大,路子野,哪怕是执掌蓟辽的老爹王忬和他比起来,都差着好远。要说唐毅会被轻易打倒,王悦影是一万个不信的。   但是她还想听到唐毅亲口说,只有这样她才能真正放心。   唐毅宠溺地揽着她的肩头,“傻丫头,一个自以为是的笨蛋,他能奈何我吗?不过我担心的是他会坏了事啊!”   王悦影听出了话里的担忧,不由得扬起了小脸,关切地看着,唐毅突然呵呵一笑:“放心吧,我刚刚还有些担忧,不过你来了一切就好办了!”   唐毅说着刷刷点点,写好了一份清单,大步走到了门口,一回头,从王悦影手里拿过了圣旨,嬉笑道:“差点忘了尚方宝剑。”   手握着圣旨,唐毅信誓旦旦,来到了跨院门口,一抬头,只见阮鹗正黑着一张脸,怒目而视,仿佛吃了苍蝇一般。   “唐毅,没想到你艳福不浅,都死到临头了,还有姑娘来看你!”   唐毅哈哈一笑,“阮大人,你该羡慕才是,我唐毅哪怕落难了,也有人生死相随,不离不弃,我怕你到了倒霉的那一天,连个看你的人都没有!”   阮鹗气得咬碎牙齿,冷笑道:“唐毅,老夫没空和你斗嘴斗牙,我要立刻封了市舶司,把所有账目都拿出来,好好查,我就不信,你小子能逃得出手心!”   “随便。”唐毅坦然笑道:“官大一级压死人,你愿意怎么折腾,我都不管,反正出了篓子都是你的事情。我眼下就想把婚事办好了,来,照着这份礼单,把我要的东西送来。”   阮鹗真的迷糊了,这家伙是没心还是太猖狂,都被囚禁了,还想结婚,下辈子吧!   “阮大人,你可想好了,我是奉旨成婚,你要是敢阻挠,不管我唐毅下场如何,你的欺君之罪是跑不了的!”   “你!”   阮鹗脸色一阵青,一阵白,一阵红,一阵绿,气得几乎晕倒,大叫道:“好,我看你嚣张到什么时候!”   他一边咬着牙,一边接过礼单,仔仔细细看了起来。阮鹗可不傻,他生怕唐毅这小子借机串供,可是从头看到尾,又从尾看到头,只是一些吃穿用度的东西,并没有什么特别。我就不信,你小子还能在我的眼皮子底下玩花样!   “你们去按照他的单子,把东西买来。”   阮鹗气呼呼离开,他说到做到,直接去了市舶司,把交易的账目都弄了出来,仔细检查。   负责看管唐毅的是巡抚衙门的千户,他没有办法,大人点头了,唐毅手里又有圣旨,只能让手下人去采买。   还真别说,唐毅的清单上面,东西可真不少,有羊、雁、清酒、白酒、红酒、粳米、籼米、蒲苇、卷柏、嘉禾、长命缕、胶、漆、无色丝、九子墨、得香草……   加起来差不多近百样,基本上都是聘礼,很有讲究,比如羊谐音养,就是要多生养,酒代表长长久久,胶和漆代表如胶似漆,其余的东西也都有说法。   拿着清单,负责采买的人忍不住感叹,不愧是有学问的人,都成了阶下囚,还这么讲究!   他们也不敢怠慢,跑了两个多时辰,结果只买到了三十几样。送到了唐毅的院子,为首的老吏陪着笑脸。   “唐大人不是小的们不干活,实在是东西太多,您老要多宽限几天。”   唐毅呵呵一笑,“我都被你们巡抚抓了起来,你还对我这么客气,真是令人意外啊!”   谁知老吏摇摇头,“唐大人,小的在衙门干了大半辈子,没别的本事,就是看人准!您老要不是成竹在胸,哪会这么从容啊!”   “果然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唐毅放声大笑,摸了摸怀里,掏出两个金豆子,掂量了一下,扔给了老吏。   “拿着吧。”   “多谢大人赏赐!”   见他得到了好处,其他人都凑了上来,嬉皮笑脸道:“唐大人,小的们也帮着您买东西,鞋底儿都磨漏了,您老也该赏赐点啊!”   “对啊,别的不给,喜糖总该发点吧。”   唐毅爽快的点头,一模身上,没有金豆子了,只好把袖口撕开,从里面掏出一张银票,足足一千两。   “唉,你们也不容易,拿去找钱庄把银票换成银子,大家平分吧。”   这帮人一听,眼睛都红了,他们十来个人分一千两,一个人能拿到一百两,一年当差都挣不到这么多啊,这位唐大人真大方啊!   他们这些人一辈子升迁无望,唯一的爱好就是银子,谁给银子谁就是大爷,除了不能放唐毅走,不能帮着他串供之外,对唐毅简直比祖宗还要孝顺。   唐毅就这样住了下来,他还真把囚禁当成了日子过了,每天都拿出一份单子,让看管他的人疯狂采购,到了晚上,大手大脚地赏赐。   闲来无事的时候,就和王悦影两个花前月下,吟诗作对,弄一弄院子里的花草,无时无刻都在秀恩爱。   可苦了一个人,那就是海瑞!   这位海大人古板的要死,又最重体面,他的媳妇面对他的时候,连抬头的勇气都没有,哪像人家唐毅,还是未婚妻呢,卿卿我我,蜜里调油。弄得海瑞躲在厢房,实在要出去,就先喊两嗓子,提前给唐毅送个信儿,省得尴尬。   如此过了五天,唐毅简直有些乐不思蜀。   喝着王悦影煮的小米粥,吃着酱瓜,唐毅笑道:“人都说秀色可餐,看着美女,这白粥都喝出了烧鸭子味了。”   王悦影白了他一眼,“我看你是想吃烧鸭了,就让他们买去呗。”   “哈哈哈,今天不用他们买了,咱们自己去买。”   王悦影惊得瞪大眼睛,“哥,你说今天会放了咱们?”   “大约是吧,只是我觉得这里挺好的,吃喝不愁,没有十八抬大轿,我才不出去呢!”   王悦影只当他说笑话,低着头喝粥,吃完了早饭,正要收拾,突然听到外面有人喊叫,过了一会儿,那个老吏跑了进来,脸上变颜变色。   “唐大人,中丞大人请您过去。”   唐毅突然呵呵一笑,问道:“是请我,还是提审啊?”   老吏脸色一变,忙说道:“是请,是请大人过去!”   “哈哈哈,既然是请,那就让阮鹗自己过来,你去告诉他,不管是任何人,都要为自己的错误买单!”   老吏连滚带爬,唐毅给王悦影一个眼色,她听话地退到了里间屋,这时候海瑞也被惊动了,他急匆匆跑过来,唐毅一摆手,让海瑞坐下。   “刚峰兄,稍安勿躁,一会儿请你看一出好戏。”   正说着,房门推开,阮鹗从外面走了进来,这位脸色铁青,要多难看有多难看,乌纱帽的翅儿竟然一前一后,官服上竟然有好多泥土,狼狈不堪。   一见面,阮鹗又是尴尬,又是羞愤,愣了半天,才挤出一句话,“船队被倭寇抢了。”   “什么!”   海瑞最先拍案而起,怒吼道:“阮中丞,那可是三百多万两银子啊!顶得上大明朝一年的岁入了!”   海瑞冲到阮鹗面前,脸对着脸,给他来了一阵吐沫雨。   “阮中丞,数日之前,唐大人就疑心有变,还让我们仔细调查,不许船队离港,才几天的功夫,你怎么能放走了船队,还让倭寇给抢了!你对得起朝廷吗?对得起东南的百姓吗?”   俗话说理直气壮,哪怕阮鹗贵为巡抚,面对着海瑞,竟然无言以对,恨不得找个地缝儿钻进去。   “唐大人,当初你怎么就不提醒我啊!”阮鹗叫苦连天。   唐毅翻了翻眼皮,冷笑道:“阮大人,你可真会倒打一耙,试问几天之前,我说了你会听吗?你只当我是欺骗你,只有那些人和你说的才是真的。”   “他们没说要劫……”   阮鹗自觉失言,连忙闭上了嘴巴。   唐毅何等精明,他忍不住仰天大笑,“哈哈哈,阮大人,记得那天我和你说的话吗,走狗终究逃不了下汤锅的命运,只是没想到,这才几天的功夫,你就被炖了,真是令人可发一笑!”   阮鹗又气又恼,咆哮道:“唐毅,我还是福建巡抚!”   “巡抚又能如何,哪怕你是尚书大学士,一样逃脱不了棋子的命运!”唐毅无情地戳破阮鹗的虚弱本质!   “唐毅,别忘了,你是市舶司的提举!”阮鹗怒吼道。   “现在想起来了,晚了!反正我是被囚禁的,出了天大的事情都和我没关系。”唐毅轻笑道:“请神容易送神难,阮大人,有什么事情你自己酌量着办,我唐毅绝不踏出这个门一步!” 第422章 做走狗的下场   阮鹗只觉得手里捧了一个刺猬,额不,是一个地雷,引线已经冒出了花火,他却想甩也甩不掉,唯有眼睁睁看着,等着炸一个粉身碎骨,尸骨无存,死亡不可怕,等待死亡却像是凌迟一般,小刀子无时无刻不在身上割肉。阮鹗觉得自己就好像被切了三千六百刀一般,血淋淋骇人!   他咬了咬牙,通红着眼睛问道:“唐大人,你真的不肯帮忙?”   唐毅把两手一摊,苦笑道:“阮大人,你让我帮什么?你不是说货物都被抢了吗?你觉得我唐毅有本事从倭寇的手里把东西要回来,还是我能拿得出三百万两填窟窿?”   这话可把阮鹗给问住了,他迟疑了一下,试探着问道:“唐大人,官银号不是有钱吗,能不能拿出些银子赔偿,至于那些西夷商人,他们远路而来,无亲无故,让他们吃点亏,也没处诉冤,你看……”   阮鹗发现唐毅露出了吃人一般的目光,他这才猛然惊醒,急忙闭上了嘴巴,可是唐毅已经爆发了,他一拍桌子,怒斥道:“阮大人,五天之前,你对我说了什么,不过是收了夷商的保管费,你就不依不饶,大道理一堆,言犹在耳,不过五天的时间,就把说出来的话都吞了回去,还要拿官银号填补窟窿,还想着赖账!这时候你怎么不想想大明的脸面,怎么就忘了上国的尊严?你不要命,我还要这张脸呢!”   唐毅对人要求不多,不管好坏,至少要有点格调,说话要算数!要整治别人,就鸡蛋里挑骨头,轮到了自己头上,就大开方便之门,两套标准,颠倒黑白,简直让人恶心,作呕!   “阮大人,我现在还是戴罪之身,事情是你惹下的,还请你自己处理!”   唐毅说着端起茶杯,阮鹗哪里愿意走,如今唯一能收拾残局的就是唐毅了,他急得额头都冒了汗,抢步上前,还想说话,唐毅把手里的茶杯往地上一摔,砸了个粉碎,转身就回到了自己的屋中。   阮鹗看着他的背影,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说什么,唐毅这是把他往绝路上逼啊!   正在这时候,突然有师爷闯进来,气喘吁吁道:“不好了,大事不好了,中丞大人,好些士绅商人在行辕外面,嚷嚷着要见您呢!”   阮鹗脑袋大了三圈,他看了看紧闭的房门,只好跺了跺脚,转身离去。   客厅里面只剩下海瑞一个,自从接任晋江县令和市舶司副提举之后,对于开海,对于市舶司,海瑞是尽心尽力,当他看到那些茶农织户因为市舶司有了生计,有了活路,心里头跟开了花似的。   好不容易排除万难,市舶司如期开放,却又出了这么一档子事。三百多万两的货物丢失,就算其中有一半的货主也被干掉了,那剩下的还有一二百万两银子,市舶司如今只有不到四十万两的税银,官银号那边只有三十万两存银,加起来只够一半儿的数额。   摆在面前的只有两条出路,第一是按照约书,赔偿保险金,那样就要从福建,乃至户部搬出七十万两银子,眼下的大明,到处都是窟窿,从嘉靖开始,都翘首以盼,市舶司能大赚其利,填补亏空。   好处没拿到,反而要倒贴银子,谁都不会答应。   既然如此,就只有赖账,可一旦赖账,大明的信用就会破产,苦心营造出来的什么东方文化,什么品位追求,瞬间都化为东风流水,伤害造成了,就不是三年五载能恢复的。   一想到这里,海瑞的头皮都发麻。   他恨阮鹗胡作非为不错,可是他更怕好好的局面全都毁了。   海瑞痛苦地一手击额,五官都缩到了一起,纠结了半晌,海瑞鼓足勇气,挪到了唐毅的门前,啪啪砸门。   “大人,下官请大人赐见。”   海瑞连说了三遍,房门开放,唐毅从里面走了出来。   “刚峰兄,你不是要给阮鹗说话吧?”   海瑞愣了一下,痛苦地低下头,“大人,海瑞想替百姓说一句,您不能不管!”   “哈哈哈,刚峰兄,这有什么差别吗?”唐毅讥诮地说道。   海瑞正色,叹道:“大人,阮鹗嫉贤妒能,罗织罪名,把大人囚禁于此,又肆意妄为,酿成大祸。哪怕将其凌迟处死,下官也没有话说,只是阮鹗一死虽小,危及得却是市舶司,是东南开海大业,这不也是大人的一片心血吗?您就忍心看着吗?”   谁说海瑞是个不知变通的蛮子,他竟然讲起了大局,弄得唐毅都有些脑筋错乱的赶脚。   “刚峰兄,当着真人不说假话,我给你交个底儿,市舶司不会倒,东南也不会乱!”   说完之后,唐毅一转身,砰地一声,把门给关了起来。海瑞还想追问几句,见唐毅不愿意说,他也没办法。   不过毕不是第一次见面,唐毅的手段海瑞也见识过。   七大姓阻挠市舶司建立的时候,这位一面让他们费尽力气演戏,一面又和七大姓暗通款曲,弄出了什么约书。   结果到了最后一刻,唐毅弄出了另一套体系,把七大姓给狠狠涮了!虽然海瑞有些意见,可是回想起来,七大姓那个吃瘪的模样,还是不自觉露出笑容。   难道说这一次唐毅还能扭转乾坤?   念头一冒出来,海瑞自己都吓了一跳,货物已经被倭寇抢走了,要钱的商人也杀来了,除非唐毅是神仙,能把货物变出来,或者能点石成金,不然他真是看不出一丝一毫的希望。   不说海瑞在这边百思不得其解,阮鹗从跨院出来,到了行辕门口,登高一望,差点就趴下来。   只见黑压压的人群,黑的、白的、黄的,各式各样的打扮全都有,每个人手里都举着保险约书,神色激动,大声叫嚷着,看样子甚至要把他给吞了。   阮鹗一阵阵天旋地转,他强打精神,到了大门之外,刚一露头,那帮商人就像看到肉的恶狼,纷纷涌上来,士兵和衙役根本抵挡不住。   就听有人喊道:“大人,东西都被倭寇抢走了,你要赔钱啊!”   “对啊,我们的身家性命都押上去了,您可不能不管。”   还有好些个大胡子和黑人,扯着嗓子乱叫,阮鹗根本听不明白,可是愤怒和焦躁是明明白白的。   阮鹗硬着头皮,冲着众人摆手。   “大家伙稍安勿躁,稍安勿躁,本官身为一省巡抚,一定会妥善处理的,本官已经和市舶司的官员磋商,很快就会拿出方略……”   还没等他说完,就有人冷笑道:“阮大人,您别骗人了,唐大人已经被你给抓了,要是唐大人在,也不会出这种事情!”   “对,就是你陷害唐大人,我看没准就是你和倭寇勾结在一起的。”人到了绝望的时候,什么也不怕了,这帮商人把矛头都对准了阮鹗,骂的越来越难听,放在往常,阮鹗早就把他们都砍了。   可是如今他早就被抽空了精气神,胆子都吓跑了。   “大家听我说,本官已经找了唐大人,他愿意帮着解决。”事到如今,阮鹗不得不借助唐毅的信用,说起来真是讽刺,阮鹗只觉得脸都烧熟了。   他几乎哀求道:“眼下只是发现了破碎的船只残骸,货物究竟到了哪里,还不是很清楚,大家放心,最多五天时间,等着把真相弄清楚,会立刻赔偿你们的,大明朝有金山银山,不会不守承诺!”   阮鹗好说歹说,加上聚集来的官兵越来越多,总算把这些人打发走了,他喘息着,回到了书房,整个人都瘫了,只能看到胸膛一起一伏,证明这个人还活着。   闭上眼睛,阮鹗的脑海不断浮现他这一辈子的场景。   种种往事,历历在目,他虽然只是三甲进士出身,但是很有胆量,刚一入仕,就上书帮着帮着河南巡抚胡瓒宗说话,他一举成名。   接着上书御倭十策,都被全数采纳。从刑部主事升任提学副使,又保护了数万百姓入城避难,躲开倭寇的魔爪,并且毙杀十名倭寇,从此深得嘉靖赏识,屡屡超擢,一路升任福建巡抚,成为一省封疆,虽然和唐慎那种开挂的没法比,但是在同科之中,也算是佼佼者。   大好的前程就在眼前,谁知只是一步走错,竟然万劫不复!   他因为反对开海,对唐毅的种种出格做法很不满,加上唐毅身兼四职,他巡抚的权力被大大架空,心中恼怒,加上有人挑拨,就稀里糊涂前来兴师问罪,接着又冒出市舶司商人是倭寇的事情。   阮鹗见猎心喜,以为能一举扳倒唐毅,并且重创市舶司的势头。   想的很不错,唐毅束手就擒,他也把市舶司控制住了,这时候就有商人找到了他,说什么唐毅想要勒索钱财,不许船队离开。本着凡是唐毅支持的,他都反对的原则,一道令下去,逼着俞大猷带领船队离开泉州。   结果五天之后,就有消息传来,说是商船队遭遇倭寇攻击,海面上到处都是残骸。   直到此刻,阮鹗才如梦方醒,他真想抽自己几个嘴巴子,宦海沉浮十几年,怎么还傻乎乎地卷到天大的漩涡之中,这不是自己找死吗!   就在阮鹗恨天怨地的时候,突然房门一开,一个中年人从外面径直走了进来,嘭,一个小瓷瓶放在了阮鹗的面前。   “阮大人,在下知道你现在内外交困,喝了它你就不用发愁了!” 第423章 唯一的机会   蝼蚁尚且贪生,何况一个大活人,阮鹗盯着小瓷瓶,就好像见了鬼一般,把脑袋摇晃的和拨浪鼓一样。   “不,我不喝!”   对方嘿嘿一笑,“阮大人,你不喝就能躲得过去吗?”   阮鹗翻了翻眼皮,凶巴巴问道:“你,你什么意思?”   “呵呵,阮大人,把话挑明了。”来人背着手,在地上一边踱步,一边说道:“市舶司第一批货物就被抢了,这个罪名唐毅不会担着,他肯定会推到阮大人的身上。”   阮鹗嘴唇哆嗦,惊恐地说道:“我,只是下令出航,我,罪,罪不至死。”   来人桀桀怪笑,充满鄙夷,冷笑道:“阮大人,俗话说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更何况你执意下令出海,还囚禁了唐毅,如今东西被抢了,你说和你没关系,上面会相信吗?”他凑近了阮鹗,阴森森说道:“阮大人,你能拿通倭的罪名抓唐毅,唐毅就不会反手扣你一顶大帽子?再有我可提醒你一个人。”   “谁……”阮鹗嘴唇哆嗦,声音都变了调。   “还能是谁,去年死去的吏部尚书赵文华,他被言官弹劾,说是贪墨了上千万两银子,赵文华稀里糊涂死了,把他的家都给抄了还不够,子子孙孙都背上了债,还也还不清。你丢了三百多万两的货物,要是陛下也算到你的头上,只怕会祸及妻儿子孙,阮大人,你忍心吗?”   阮鹗被说的心惊肉跳,朝廷对市舶银可是望眼欲穿,心里都像火炭一样,知道被抢了,肯定要追究罪过……   “唉,阮某真的要祸及家人吗?”   突然阮鹗怒气冲冲,豁然站起,指着来人骂道:“都是你们害的,是你们怂恿我找唐毅的麻烦,又怂恿我放行,一切都是你们干的。到了如今,还不说实话,我看不是唐毅要往我身上罗织罪名,而是你们,是你们要我死!”   来人仰天冷笑,“还不算太傻,阮大人,我们有多少手段,你心里清楚,只要你上一道请罪的折子,把罪名扛下来,然后服毒自杀。就会有人保住你的家人,让他们衣食无忧。你要是不答应,反正你也活不了,家人还会被牵连,我想聪明如阮大人,一定早有主意,药我给您放着,告辞了!”   阮鹗还想说两句,对方根本不给他时间。   书房再度只剩下一个人,刚刚的一番话,伤害值远远超出了唐毅和那些商人,是七大姓在背后怂恿他,操纵着他,走到了如今的地步。   等到大祸临头,七大姓没有保护他,相反还担心他不死,把药给送来了。   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   没有比这个更现实的。   二十年苦读,十几年的宦海沉浮,竟然换来了如此结果,哪怕心脏再强大,也承受不住。阮鹗失声痛哭,大声嚎丧。   哭了一会儿,阮鹗注意到了桌面上的小瓶子,他鬼使神差地伸手抓过去,越来越近,越来越近,就在手指触碰的一刹那,好像有一股电流,在身体游走,把阮鹗电得又焦又糊。   他真是不像死,可是他还有活路吗!   弄出了这么大的纰漏,唐毅就算不在乎私怨,可为了脱罪,也不得不拿他当挡箭牌,七大姓又在此时抛弃了他。   两大股力量,就好像上下两片磨盘,已经转动起来,他就是泡好的黄豆,顺着磨眼塞进去,就等着下面出豆浆呢!   现在不死,以后也会死,不服毒而死,也会被砍下脑袋,连累家人。   既然没有了出路,还不如一死了之!   想到这里,阮鹗突然抓起瓷瓶,撕开了封口,扬起脖子,一口灌了进去。药喝到嘴里,阮鹗直挺挺倒在地上。   他觉得自己的魂儿都飞了起来,在半悬空中,看着自己的肮脏的尸体,似哭似笑。   在这一刻他真的明白了唐毅的那句话,只要不是下棋的人,别说巡抚,哪怕是尚书大学士,一样要被牺牲掉。   很不幸,从一开始,七大姓就明白,他们和唐毅硬拼,凭着唐毅的狡诈,很难对付。他们唯有采取曲线救国的办法。   那就是把市舶司,把开海摸得乌漆墨黑。   第一笔生意就丢了,又搭进去一个巡抚,无论如何,都是一桩大事情,那些反对开海的官员一定会借机反扑,大肆反击,到时候唐毅的处境就会非常艰难。   哪怕他还能撑住,也会声望受损。   七大姓毕竟在东南横行百十年,积累丰厚,他们遇到过太多妖孽的人,不过到头来,还不是他们笑到了最后。   唐毅又能如何,有本事就一直玩下去,看看谁才是真正的赢家!   七大姓和唐毅的战争,阮鹗虽然比唐毅的官职更大,但是很不幸,他只是七大姓用来抹黑市舶司的一把狗血。   虽然阮鹗很不愿意承认,可事实就是如此冷酷无情。   他真的好后悔,如果再给他一次选择,他一定不会蹚浑水,安安静静做他的封疆大吏。可是什么都晚了,他已经觉得自己的魂儿越来越飘忽,越来越涣散,只剩下一点残存的意识,好像风口前的一点烛火,随时都会幻灭。   就在这时候,突然书房的大门被冲开,有人疯狂跑了进来,见阮鹗倒在了地上,又急忙转身,不多一会儿,端来了一大盆姜黄的东西,撬开了阮鹗的嘴巴,给他灌了下去。   阮鹗最后的一点意识都淹没在恶臭之中。   唐毅记得很多的古装剧当中,鹤顶红都是了不得的东西,只要服下去,人很快就会大口喷血,死的凄惨无比。   而实际上鹤顶红,也就是砒霜,不会那么快发作,一般需要几分钟到几小时的时间,才会出现中毒症状。   阮鹗服毒的时候,正好有一帮士绅要来拜见他,询问赔偿的事情,师爷拦不住,只好跑到了阮鹗的房间,一见阮鹗倒在地上,手里攥着小瓷瓶,他们几乎吓死过去,巡抚大人完蛋了,就剩下唐毅的官职最高,他们急匆匆跑到了跨院。   唐毅恨不得阮鹗去死,可问题是他要是服毒死了,那么大的烂摊子,难道要他唐毅来收拾?   唐毅没法继续装没事人儿了,带着师爷找到了阮鹗,唐毅经验也不多,但是他明白一点,服毒就要催吐,只要把有毒的东西吐出来,命就保住了一半儿。   衙役们跑到了厕所,端来了粪水,整整一大盆子都给阮鹗灌了下去,很快他就哇哇大吐,吐出来的东西都是黑色的。   不用唐毅指挥,衙役们继续灌,灌得吐不出来,又拿来清水,往肚子里灌,然后再用粪水,反反复复,折腾了半个多时辰,阮鹗的嘴唇、腮帮子、舌头、咽喉全都流血了,而吐出的水也变成了清澈的颜色。   唐毅又让人准备了一大碗蜂蜜水给阮鹗灌下去,能清洗肠胃,接着又端来一大锅甘草绿豆汤,又加了五个蛋清,据说也有解毒的作用。   整整折腾了一下午,阮鹗总算捡了一条命回来,只是整个人一动不动,就好像朽木一般,谁说话也不吱声。   “大人您看中丞是不是傻了?”师爷惊讶地问道。   唐毅摆摆手,“你们都退下吧。”   这些人都被打发走了,唐毅拉过一把椅子,坐在了阮鹗的对面。   “在别人的面前装,在我的面前你还装什么!”   阮鹗还是呆呆的,只是他的瞳孔微不可察地动了一下。   “阮大人,你求死不成,如今有想要装疯,可是你想过没有,或许还有一条活路,就看你愿不愿意走。”   阮鹗不回答,可是胸膛的起伏明显强烈起来。唐毅看在眼里,又轻笑了一声,“阮大人,你八成认为我唐毅一定会落井下石,把你往鬼门关推!你这么想就大错特错了,我要维持市舶司的运营,要让市舶司发展壮大,一开始就弄死一个巡抚,只会落人口实。就算再恨你,我也不会轻易让你阮大人去死,给我自己拆台,我还没那么傻。”   这话还真是唐毅的肺腑之言,阮鹗喉咙动了动,艰难地发出咕噜咕噜声,“他,他们,不会,放,放过,我的。”   一句话说完,额头又是汗水,阮鹗憋得老脸紫青,随时要昏过去。   “阮大人,不要管七大姓,当务之急是把银子的缺口补上,只要能补上,你的命就保住了。”唐毅突然凑到了近前,低声说道:“阮大人,你说还有人比七大姓更富有吗?只要查抄了他们的家,把银子拿出来填补窟窿,你就有了活路。”   听到这里,阮鹗的身体突然急剧地抽搐,用力咳嗽,仿佛要把肺叶子咳出来。唐毅充满鄙夷地说道:“连死都不怕的人,还会怕七大姓吗?他们还能把你怎么样?不就是祸及妻儿,连累家人吗?你当我是吃素的,实话告诉你,锦衣卫的七太保周朔已经派人去你的家了,徽州是南直隶治下,是我唐毅的地盘,七大姓想要搅风搅雨,那是做梦。”唐毅恨铁不成钢地骂道:“阮大人,你扪心自问,我唐毅可有对不起你的地方?反而是你一而再再而三地挑衅,不过看在乡谊的份上,我还愿意给你一次机会,你可不要错过哦!”   阮鹗眼珠转了转,艰难地说道:“唐,唐大人,他们势力庞大,我,我怕……”   “哈哈哈,他们势力大,别人势力就小吗?这次货物丢失,东南的士绅大族都会受到损失,他们已经恨死了七大姓,你去抄了七大姓,将功赎罪,只有好处,没有坏处。阮大人,你还要犹豫什么?”唐毅笑眯眯说道。 第424章 借刀杀人   王悦影是个很善良的姑娘,可是她并不是一个烂好人,老娘陈氏教导过她,官场险恶,大家族更加凶险。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你的懦弱无知,只会给自己,给孩子,甚至给丈夫带来祸端,一个聪明的女人要像是莲花一样,有娇艳的花朵,更有扛得住风雨的荷叶。   唐毅被阮鹗囚禁,当她得到消息的时候,整个心都被掏空了。她真真切切明白了宦海沉浮这四个字的含义。   唐毅多受宠啊,多有实力,头上有多少光环,可一样挡不住明刀暗箭。   她拿着圣旨去闯行辕的时候,真的想过,如果唐毅过不了关,她就抢在定罪之前,和唐毅名正言顺地成亲,做夫妻,她愿意用一世的苦,去换那一刻的甜!   她那时候的决然,甚至让阮鹗都感到惶恐,只是见过了唐毅,看到他的从容自信,王悦影的心瞬间放下了,锋芒也都收敛起来,乖乖做起来小女人,把一切都交给唐毅去处理。   但是不代表她就把一切都忘掉了,见唐毅竟然还要给阮鹗一条活路,她实在是接受不了。   抿着嘴,幽怨地盯着唐毅,看得唐毅浑身发毛,尴尬地笑了笑:“有事?”   “哼,哥,你忘了一句话吗,叫做无毒不丈夫!”王悦影郑重其事地说道,虽然她觉得这一刻自己就像是传说中的坏女人,可是她不后悔,任何敢于破坏她幸福的人,都会承受她的报复!   唐毅愣了一下,随即摇头苦笑:“悦影,看来你的学问还是不成啊,那句话本来是‘无度不丈夫’,说的是男人要有度量,宰相肚里能撑船,我好歹也是翰林出身,未来的储相……”   “不要东拉西扯!”王悦影凶巴巴说道:“哥,你真准备放了阮鹗?”   看着小丫头凝眉瞪眼的样子,唐毅的心头只有无尽的暖意,为了自己不惜做一个恶人,这才是真爱!   唐毅动情地拉住王悦影的手,让她坐在了自己身边。   “傻丫头,有些事情我是不想和你说的。”唐毅感叹说道:“我是怕……”   “怕什么?”   “怕你知道了会失望。”唐毅干脆说道:“人一入官场,勾心斗角、智计权谋、趋炎附势、寡廉鲜耻……有时候连自己想想,都会觉得惊骇,好好的人怎么会变成了恶魔,把什么都当成了棋子,真的太可怕了。”   王悦影仰着头,她能清楚地看到了唐毅近乎完美的侧脸,那样的帅气,那样的出众,也那样的痛苦……   她激动地伸出嫩藕般的手臂,保住了唐毅的脖子,在他的耳边喃喃说道:“哥,你不是坏人,永远都不是——即便你变成了坏人,我也会变成坏女人,咱们到了地狱还是夫妻,有什么苦,有什么罪恶,我们一起扛着!”   听着平静如水的声音,唐毅突然觉得自己好失败啊,以往写了那么多信,送了那么多礼物,加起来就比不上这几句的杀伤力。堂堂六首魁元,竟然说情话的本事都比不上媳妇,真是羞愧死个人!   唐毅老脸通红,他用力揽住了王悦影的肩头,沉默了好一会儿,终于开口了。   “悦影,阮鹗闯出那么大的篓子,锦衣卫、还有监军太监那边早就往京城送消息了,没准儿此刻抓捕他的钦差都快到了。他已经是一个死人,我不过是废物利用而已。”唐毅缓缓说着,把他的打算都说了出来。   “士绅是历代朝廷的根基,官吏和士绅是一体的,七大姓做得再过分,他们是官场集团的一部分,我也是这个集团的,当然,你们王家也是。”唐毅顿了顿,说道:“任何一个人都要找准自己的定位,不能背叛你背后的集团。我要是直接下手查抄七大姓,无论我有多么强大的证据,多么充足的理由,都会造成兔死狐悲,所有官员都会给我贴上狠辣阴险的标签,这种刻板的印象形成,会影响我日后的前程。”   唐毅缓缓说着,能感到王悦影抓自己的力道大了几分。   很显然唐毅所说的正是官场最高深的学问,哪怕王忬和王世贞都未必能够领悟。   “所以,我需要利用阮鹗充当急先锋,让他去敲开七大姓的强大的外壳,把里面的丑陋展示出来。七大姓树大根深,枝繁叶茂,区区阮鹗是对付不了他们的,很有可能当他掀开盖子的一刹那,就会被废掉,我其实是让他做一个神风特攻队,上古铸剑师在最后关头,都会用人血祭剑,宝剑才能有灵性,阮鹗就是血祭之人!”   王悦影虽然不知道什么是神风特攻队,但是唐毅的用意她总算是明白了。说起来阮鹗也够悲催的。   七大姓拿他当成抹黑唐毅的一盆狗血,而唐毅反过头用他做祭剑的人血,手段一般不二,唯一的差别就是唐毅更加高明。   他让阮鹗误以为还有生路,还在苦苦挣扎,只怕到死还是一个糊涂鬼儿,至于七大姓,他们直接送来了毒药,相比之下,就显得落了下乘。   或许是处在上位时间久了,七大姓变得迟钝了,他们已经习惯于操纵别人的生死,并没有想到,哪怕是一个蝼蚁,拼命一击的破坏力还是相当惊人的。   阮鹗相信了唐毅的话,他思量过,只要能把损失的银子补上,朝廷就未必会治他的死罪,如果再把罪名推给了七大姓,他说不定就真的活了。   反正家人都得到了保护,他就是烂命一条,此时不拼,更待何时。   阮鹗还是很有魄力的人,他立刻挣扎着起来,喝下了送来的参汤,恢复了一丝斗志。他没急着行动,而是好好思量对策,七大姓树大根深,耳目众多,没有那么容易对付,要打他们措手不及,并不容易。   阮鹗先是向外面放话,说他被唐毅救了,两个人还大吵了一架,唐毅说什么想一死了之,根本是痴心妄想,等着朝廷来收拾你吧!   同时,又请唐毅安排戚家军,把行辕给包围起来,造成阮鹗被软禁的假象,另一面,唐毅也回到了知府衙门,闭门不出,任由商人闹腾。   在外人看来,唐毅是摆明白了收拾不了烂摊子,要把罪名都推给阮鹗,而阮鹗已经服输认罪,就等着朝廷发落。   把迷魂阵儿摆好,阮鹗暗中调集人马,趁着夜色,两路出击,第一路直奔庆云庵,第二路则是四夷馆,去捉拿琉球使团。   庆云庵虽然名为寺庙,实则花样众多,轻歌曼舞,吹拉弹唱,无所不有。自从成化以来,世风开放,文人的玩法花样翻新。   有人用“水陆空”三个字总结,水就是秦淮河一般的地方,坐着花船,畅饮游戏,舒服惬意。陆就是路上的青楼楚馆,也是寻常。至于“空”,可不是跑到天上玩机震,指的是空门,比如大名鼎鼎的卞玉京平时就是道士装扮,读书人的恶趣味可见一斑。   这一天,庆云庵中,欢笑不断,李西平,蔡齐祥等人齐集一堂,想想一个月之前,他们还被唐毅抓捕,勒索了二百万两银子,那个肉疼就不用说了。   谁知一个月时间,猪羊变色,三百多万的货物别劫走,市舶司面对着巨额赔偿,准备关门大吉。   一下子就把输的都补了回来,想到这里,就不由得开怀大笑,猖狂到了极点。在酒席前,除了那些寻常的歌女,还有不少尼姑道姑大半的妙龄女子,在人群之中,穿梭不断,给这个敬酒,给那个夹菜,哄得大爷们垂涎有三尺长。   眼看着到了二更天,蔡齐祥搂着两个道姑,晃晃悠悠说道:“诸位,今个儿高兴,容小弟先去乐呵乐呵。”   李西平笑骂道:“就你小子猴急,罢了,快滚吧!”   其他人又是一阵大笑,蔡齐祥摇摇晃晃,从角门出来,直奔后院,刚走了没几步,突然眼前寒光一闪,一柄腰刀就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别动!”   “啊!”蔡齐祥突然吓得魂飞魄散,几乎摔倒,两个道姑也一起惊呼,正在喝酒的那帮人还摇头笑道:“这个蔡齐祥啊,一点都不知道检点,怎么刚出门都干坏事啊,真的要以天为被,以地为床。”又是一阵狂笑。   他们正说着,突然外面响起脚步之声,窗户门瞬间被撞开,一个个提着钢刀的拿着火铳的士兵涌了进来。   “都别动!”   庆云庵不是没有防备,只是他们忘了一句话,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唐毅盯着庆云庵不是一天两天了,而且戚家军里面有专门训练的夜不收精锐,他们伪装技巧之高,甚至能潜到倭寇的军营附近,探听情报,小小的庆云庵对一般的兵丁衙役来说,是铜墙铁壁,对于有唐毅暗中相助的阮鹗来说,和不设防没的城市什么区别。   李西平、蔡齐祥,加起来十几个人,来了一次二进宫,当看到阮鹗气势汹汹冲进了的时候,他们都傻眼了。   “你,你不想活了?”李西平惊声尖叫道。   阮鹗仰天大笑,他的嗓子受伤了,发出的声音怪异低沉,就好像来自地狱的小鬼,让人不寒而栗。   “本官就是要活下去,才来抓你们!想拿本官当枪使,你们也配!”   阮鹗吐了一口浓浊的血痰,直直甩到了李西平的脸上,一瞬间他简直心花怒放,别提多舒服了。 第425章 大逆转   阮鹗一举查抄了庆云庵,大大小小抓起了十几号人物,另外从檀芳尼姑以下,抓到了女子近百名,还有大量的院工打手,庆云庵除了正殿还供着救苦救难的菩萨之外,其余的地方和欢场没有区别。   只是查抄了一个青楼,可不算什么了不得的事情,阮鹗下令继续搜查,要挖出七大姓和倭寇勾结,抢夺货物的证据。   阮鹗满怀信心,早就听说庆云庵是一处重要据点,里面有价值的东西一定不少。阮鹗满怀信心,带着手下兵丁衙役,从里到外,搜了一个遍儿。   出乎他的预料,只是找出了十几万两银子,一些寻常花销的账册,一点有用的东西也没有,阮鹗立刻就冒汗了。   他不甘心,让手下把檀芳找了过来。   这个尼姑虽然三十出头,但是皮肤细嫩,五官精致漂亮,宛如二十出头的一般,尤其是这些年不管真假,还真沾了一点出尘之气。   她冲着阮鹗呵呵一笑,“听他们说您是巡抚阮大人,没想到小小的尼姑庵,竟然来了您这位大神仙。”   “哼,少要花言巧语,给我从实招来,他们来往勾结的信都藏在哪了?”   檀芳又是一笑,“大人,贫尼是出家人,不打诳语,您比起泉州的那位,差得太多了。”   “你什么意思!”阮鹗咬着牙问道。   檀芳轻轻摇摇头,“大人,您还看不出来吗,庆云庵不过是外面光鲜,真正要紧的东西一点都没有,你抓到的那十几个人,说白了就是一群跑腿打杂的,无关紧要,您被骗了!”   阮鹗气急败坏,一把抓起鞭子,照着檀芳就抽了过去。   “刁钻的妖妇,到了这时候还想抵赖,本官让你好瞧!”   怒气攻心,阮鹗手里的鞭子嗖嗖乱抽,没几下檀芳就遍体鳞伤,鲜血湿透了袍子。只是这个女子面上含笑,仿佛感觉不到任何的痛苦,阮鹗都惊讶了,手也慢了下来,突然檀芳眉头一皱,张口喷出暗红的鲜血。   她冲着阮鹗笑了笑,“大人,檀芳早就想死了,多谢大人成全。只是可惜,大人不日也要到九泉之下了,你……斗……不过……”   檀芳身躯一软,摔在地上,大口喷血,阮鹗刚刚享受一次抢救,他也来了经验,急忙让人取来粪水,给檀芳灌下去。只是时间太晚了,檀芳咳嗽了一阵,顺着七孔流血,已经救不活了。   檀芳死了,阮鹗又仔仔细细搜查了庆云庵,只是找出了两处密室,找到了三十万两银子,不少的珠宝玉器,除此之外,再无他物。   原本被抓的李西平和蔡齐祥等人都从最初的震惊当中恢复了过来,他们强忍着笑出来的冲动,真是自作聪明,以为拿下了庆云庵,就能抓住我们的把柄,真是太小看七大姓了,这就是故布疑阵,本来是给唐毅挖的坑,那小子诡诈没上当,你阮鹗却一头扎进来,真是想死的人谁也挡不住!   阮鹗什么都没找到,心里顿时就凉了半截。   “还有琉球使团,还有希望!”   阮鹗不顾一切,疯狂跑向了四夷馆,等到他赶到的时候,天光大亮,手下人已经把琉球使团的一百多人全都抓了起来,站了一大排,等候阮鹗发落。   从头看到尾,仔仔细细,一个都没放过,突然阮鹗皱起了眉头,“尚光呢,你们的头头儿尚光呢?”   他大声咆哮,有一个小老头,他哭丧着脸说道:“启禀上国大人,我琉球国并没有尚光其人。”   “什么!”阮鹗激动地揪住老头的胸膛,差点把他弄得闭气。   “怎么会没有,老夫还亲自见过他,他还自称是琉球王族?”   小老头几乎都哭了,他是琉球的臣子,已经伺候了两代国王,这些年琉球对外的航路都被倭寇掌握着,没有拿下琉球,是嫌弃琉球太穷,而且保持着琉球的一张皮,还能用来和大明打交道。   每一年派出来的使者,都有倭寇混入,琉球人也敢怒不敢言。可是今年却出了大事,三百多万两的货物被劫了,就在昨夜,“尚光”又带着人跑了,就算是傻瓜也知道不妙。小老头竹筒倒豆子,把知道的都告诉了阮鹗,一点没剩,可问题是尚光做事滴水不漏,他知道的也不多。   阮鹗听完恨恨一跺脚,天旋地转,差点趴下。能把七大姓和抢劫货物联系起来的证据不多,一个是庆云庵,看看能不能找到他们密谋的证据,再一个就是琉球使团,可如今庆云庵扑空了,琉球使团的关键人物也没了。   什么都找不出来,他除了死,还有别的可能吗?   阮鹗像是疯了一般,下令全城搜捕,又派人去码头,调查有没有人跑掉。   他是手段齐出,可是从早上搜到了中午,连一点影子都没有,好好的大活人,竟然说没就没了,雁过留声,那个尚光有什么本事,能凭空消失!   阮鹗觉得整个世界都崩塌了,就在他几乎绝望的时候,突然有个老吏前来报告,说是唐毅请他过去,已经抓到尚光了。   这句话就好像将死之人,抓到了救命稻草,激动地泪都流了出来。阮鹗又急匆匆往知府衙门赶去。   要说唐毅怎么抓到了尚光呢?   原来阮鹗让唐毅和他演戏,散布迷雾,想要明修栈道暗渡陈仓,计划不错,唐毅越想越觉得不对劲,七大姓想要和他斗,一定早把唐毅的种种作为弄得清清楚楚。   阮鹗跪了,就代表着主动权落到了唐毅的手里,凭着唐毅的个性,他能只对付阮鹗,不找七大姓的晦气吗?   换位思考,人家肯定有所准备。   唐毅敢说庆云庵找不到什么,琉球使团也很难有突破。唐毅没有惊动阮鹗,立刻下令,让水师将码头封锁,随后派遣戚家军的侦察兵,散布在泉州以外的大小路口,看有没有风吹草动。   还真别说,到了半夜三更,就有几个人用吊篮从城上系下来,离开了泉州城,在晋江边的芦苇荡,漂出一艘小船,上了船,过了晋江,就有准备好的马匹,一行人上了战马,顺着西南就下去了。   越跑越远,渐渐摆脱了威胁,“尚光”坐在马背上,露出了得意的笑容,唐毅老子虽然输给你一次,不过这一次却是老子赢了半招。   有阮鹗那个傻瓜顶在前面,你不会倒台,可是市舶司却是要完蛋了,几百万两的亏空,你这个金童子在嘉靖面前也会黯然失色的。   没了圣眷,凭着七大姓的那帮人,早晚会把你弄死,帮老子报一箭之仇。   勒住了马匹,“尚光”摸了摸下巴,回头眷恋地看看泉州,而后又喃喃说道:“真想亲眼看着你倒霉,不过老子可没有那么傻,我还是在海上等消息吧!”   说完,他催马疾驰,可是突然,从路上弹起一条绳索,尚光的骑术不怎么样,一下子就摔在了地上,马匹的前腿咔嚓一声,给摔折了。   从道路两旁跑出十几名戚家军的士兵,尚光吓得魂都飞了,狂叫着,手下的亡命徒冲了上去。   海盗到底是海盗,如何能比得上训练有素的戚家军,手下人死的越来越多,尚光只好带着两个人,上了马落荒而逃。   一口气跑出了十多里,就一条大河拦路,他从怀里掏出了一大块银子,扔给了正在收拾渔网的老渔夫,老渔夫慌忙收好银子,驾着小船,载着尚光过河。坐在了船上,尚光稍微平静一些,可是突然船只一阵摇晃,只见老渔夫两条用力,船只来回晃荡,他猛地往水里一跳,船只就翻了过来。   尚光三人掉到了水里,这时候又来了一条小船,上面的渔夫都是年轻人,撒下了大网,把尚光三个都给罩住了,直接交给了戚家军,送回了泉州。   说起来都怪尚光自作聪明,他并不知道,离开大明的这几年,东南的地方已经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老百姓对倭寇早已没了同情,只要看到外来的可疑人员,他们是不会手软的。   等到把捆成了粽子的尚光送到了泉州,已经到了下午时分,唐毅刚刚吃完午饭,坐在葡萄架下面,一见把人押来,唐毅看了几眼,就笑道:“本官是该叫你尚光,还是赵旭啊?”唐毅突然放声大笑,“你想不到吧,当初你绑架了我,如今你成了阶下囚,怎么样,你还有本事跑掉吗?”   唐毅说着,站起身,走到了赵旭面前,用力一扯,把满是刀把的假脸扯了下来,露出了本来的面目,几年不见,赵旭早没了当初贵公子的潇洒,脸上带着一层水锈,鬓边的头发也白了。   显然和一群吃人不吐骨头的倭寇周旋,并不轻松。   赵旭用吃人一般的目光盯着唐毅,“姓唐的,我真恨当初没有杀了你!”   “呵呵,你自己愚蠢,怪得了别人吗?”   “哼,唐毅,你也别得意,老子是活不了,可是有一个市舶司陪葬,老子也足够了。”赵旭瞳孔充血,就好像是一条疯狗,大声地嘶吼。   “怎么样,市舶司倾注了你不少心血吧?开海是你的愿望吧?现在都完了,那种痛苦你感到了吗?”赵旭眯缝起眼睛,迷离地说道:“我当初就有梦想,要掌控东南的钱庄票号,要掌控所有的财富,成为地下的王者!只可惜都是你坏了我的好事,老子总算让你尝到了痛彻心扉的滋味,就算死也值了!”   “还挺执着的!”唐毅呵呵一笑:“赵旭,你怎么就知道本官输了呢?就凭你们在漳州的那点人,能从俞大猷手里把货都给劫走,真是傻的可以!” 第426章 好奇救了猫   唐毅轻飘飘的一句话,透露出来的东西简直吓死个人。赵旭一瞬间手脚都冰凉了,他痴痴地盯着唐毅,嘴巴张大,舌头吐出,都忘了收回去。   “赵旭,说你这个人笨,的确不够聪明。”唐毅负手而立,笑着说道:“在开海之前,东南的货物都要走私出海,宁波啊,泉州啊,这些大港都走不了,就只能走漳州的月港,那里水浅,大船无法靠岸,只能利用小船搬运,非常不方便,正因为如此,朝廷看不到,才成了走私的天堂,漳州聚集的海盗多达数万人,里面鱼龙混杂,又不少就是七大姓的打手,我说的可对?”   赵旭彻底傻了,站在他面前的是何等的怪物啊,怎么连如此隐秘的事情都知道,莫非他真是星宿下凡,能预知外来?赵旭当然不知道穿越这种事情,他只能把一切归功于神明。但是说穿了也就没什么神秘的,唐毅上辈子就知道隆庆开海的事情,也知道地点选在了月港。   再加上老师唐顺之,还有杨继盛等人的介绍,唐毅很容易把目光放在漳州,放在月港。   “赵旭,我再告诉你一个窍门,人世间的事情不少,可归根到底,都是一个利字左右。”唐毅淡淡地说道:“在开海过程中,损失最大的两伙人,一个是七大姓的海商,一个是月港的海盗,他们都指着走私活着,失去了走私暴利,就等于要了他们的命根子,岂能不和我拼命,我说的没错吧?”   有些人就是能从纷繁复杂的局面中,看到核心,很显然唐毅就具备这种能力。   赵旭听完他的话,也不得不佩服唐毅的本事,可是他依旧没有认输的意思,相反冷笑起来。   “唐大人,你果然不同凡响,可是我还是不信,因为就算你看清楚了,也没有力量阻止!”赵旭呲着牙,嘻嘻笑道:“你的势力,你的才智在海上不管用。”   “说得好,说得好啊!”唐毅嬉笑道:“赵旭,你的确比一般人聪明点,可你还是错了,我固然左右不了海上的事情,但是七大姓也没有办法,你说是不?”   赵旭在短暂错愕之后,终于露出了骇然的神色,他突然想到了一种可能,突然身体剧烈哆嗦起来。   “不,不可能!”   “没什么不可能的!”唐毅断然说道:“赵旭,你还是没有参透一个利字,我问你,王直徐海那些人会甘心喝七大姓的洗脚水吗?他们就不想甩开七大姓,独吞好处?”   话说到这里,赵旭就仿佛被抽空了一般,软软瘫倒,张着口,瞪着眼,像是离了水的鲶鱼,绝望地喘息着。   七大姓实力不俗,可是他们毕竟是世家,不是扯旗造反的山大王,直接归他们控制的人马不多,俞大猷又是一员悍将,想吃掉几十艘货船,七大姓没有那个本事。那就只有找盟友,海盗头子王直就成了最好的选择。   而赵旭呢,他自从上次绑架失败之后,流落到了海外,这家伙虽然不会打仗,但是捞钱的本事一流,加上头脑灵活,善于纵横捭阖,在山头林立的倭寇中间,也算是一股不小的势力。   他始终是忘不了和唐毅的仇口,听说唐毅南下开海,他就嗅到了机会,同七大姓联络,帮着和王直穿针引线。到了后来,更是亲自化装成琉球使团,登陆泉州。   这些日子以来,他做了多少事情,比如把阮鹗弄来,比如安排手下卢铁汉去市舶司买东西,又故意暴露出来,制造捉拿唐毅的借口。   鼓动船队出海,甚至给阮鹗送毒药,可谓是处心积虑之极,只是他万万想不到,辛苦的算计都落空了,唐毅这一次赢得比上次还要漂亮,还要干脆,连东山再起的机会都没有给他。   赵旭已经猜到了唐毅的手段,同时也不由得为七大姓感叹,碰上了如此妖孽的对手,也算是他们倒霉。   七大姓垄断走私,王直等倭寇头子也多有怨言,可是他们也没有办法,不和七大姓合作,根本就拿不到货物,没有货物走私,又怎么维持几万人马的吃喝!   往常倭寇没有选择都是忍着,可是市舶司出现却不一样,有了光明正大的商贸途径,只要唐毅高高手,他们就可以像普通商人一样购买商品,不用多花冤枉钱,最初王直他们的理想不就是迫使大明答应开海贸易吗!   虽然时过境迁,他们的野心更大了,但是朝廷能开海,他们还是欢喜鼓舞的。至少在摆脱七大姓盘剥的问题上,双方还是能合作的。   实际上胡宗宪早就动了招安的念头,尤其是年前和唐毅谈过之后,胡宗宪的劲头儿就更大了,他一心要把王直弄到岸上。   可是七大姓却没有发现危机,他们还一厢情愿,认为倭寇和朝廷是水火不容的两伙人,不会有合作,倭寇只能仰仗着他们的帮忙,才能生存下去,王直不过是他们手下的一条走狗,让他咬谁就咬谁,绝对不会含糊……   不得不说,他们的迟钝害苦了自己。   王直的人马非但没有帮着他们,还和俞大猷一同联手,把七大姓的人都给干掉,在事发海域找到的残骸都是七大姓的手下,至于一些散落的货物,也是俞大猷有意为之,迷惑对手而已。   而在幕后导演一切的就是唐毅。   有人要问,唐毅不是被囚禁了,他怎么遥控一切呢?   奥妙都在银票上,唐毅不是大肆采购聘礼吗,他每天往外送银票,那些看管他的人拿到了银票,就要去钱庄兑换成银子,然后才能平分。   而收银票的钱庄正好是交通行下属的,唐毅被抓,他手下的人能不行动吗,不用别人,光是吴天成这个好学生就动员了无数人员,盯着巡抚的行辕。见有人拿着唐毅开的银票来兑换,吴天成当然一清二楚,他知道老师不会无的放矢。   他悄悄把银票放在火上面一烤,就什么都清楚了。   别人看唐毅是被囚禁,无能为力,实则一切还都在掌握之中,一举一动,根本逃不出他的眼睛。   当然猜到了是一回事,但是要做到就是另一回事,七大姓和倭寇合作多年,早有默契,倭寇又和朝廷势同水火,如何让倭寇反戈一击,光是商品上放手还不行。   为了能摆平王直,唐毅不得不拿出了真金白银。   他曾经给嘉靖说过,利用大明和倭国的金银差价,套取利润,当时还把嘉靖说的脸红心热,跃跃欲试,只是大明的水师不成,嘉靖只好打消了念头。可是王直手上的水师厉害啊,东亚的海上商路有一半都控制在他的手上。   王直欠缺的是银子,唐毅向王直建议,由官银号借银子给王直,让王直从倭国套取利润,赚的钱双方对半分。而且唐毅还答应平价出售货物给王直。   这个条件可非同小可,王直仿佛看到了成堆的金银往自己的仓库跑。   王直这家伙贪财,而且他年纪也大了,谁都想叶落归根,朝廷抛出橄榄枝儿,王直可不想错过。   唐毅的方案是通过胡宗宪的管道送过去的,到王直的手上,已经是六天之后,转过天就是和七大姓约定的抢劫时间,王直思考了一个晚上,在最后关头,他断然下令,让手下人帮着官军,把七大姓的人马给一勺烩了。   “船只被抢劫只是一个假象,而实际上俞大猷的船队已经暂时到了王直那里做客,如果我没说错,此时俞大猷应该率领着水师,去封锁月港,另外戚继光带领着三千人马,连夜赶往漳州,杨继盛杨大人也调集了一万多兵丁,要来一个水陆夹攻,把月港的海盗一窝端了。”   赵旭已经被连环的轰炸,弄得头晕眼花。他现在想想,自己搞得那些小动作和唐毅的大手笔比起来,简直天差地远。   这家伙真是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天下震惊!   月港的海盗和七大姓联系密切,一旦被攻破,七大姓就会陷入空前的被动,他们离着覆灭就不远了。   唐毅又赢了,赢得彻彻底底。   赵旭突然有一种死了也好的觉悟,和唐毅生存在一个时代,简直就是天大的悲剧!   他艰难地爬起来,仰着脖子,对唐毅说道:“来吧,给我一个痛快!”   唐毅突然蹲了下来,笑道:“赵旭,就这么死了,你不觉得可惜吗?或者说,你还有没有遗憾?”   赵旭迟疑一下,唐毅又补充道:“你要是想说没有弄死我,那就不要浪费时间了,我立刻让人砍了你。”   赵旭突然摇头苦笑,“唐大人,败了两次,我赵旭有自知之明,我永远也不是你的对手。说起遗憾,我倒是没什么,只是有些好奇。”   “好奇什么?”   “我又一次绑了一帮红毛鬼子,听他们说,我们脚下的大地是圆的哩!”赵旭突然笑道:“唐大人,您学究天人,他们说的可笑不?如果是圆的,我们不都掉下去了?”自知必死无疑,赵旭反而轻松起来,语气中透着放松。   唐毅突然觉得这个人也不是那么一无是处,至少好奇就是好的。   “赵旭,他们说的还真是对的,只是这个球太大了,我们感觉不到而已。”唐毅突然闪过一个念头,笑道:“赵旭,我给你一个机会,让你带着船队环球航行,验证大地是圆的,只要你肯答应此事,我就给你一条生路。” 第427章 泼天财富,泼天罪恶   人都说好奇害死猫,不过赵旭的好奇却救了他,唐毅猛然发现,这个无法无天的家伙或许还有更好的用处。   “为什么?”赵旭低吼着问道,他不相信一个敢于撒下弥天大谎的超级权谋高手,会对他手下留情。他赵旭虽然死到临头,可却不想笨死!   唐毅平静地一笑,“赵旭,你在海上也好几年了,也应该知道一些情况,西洋人开拓了新的航路,发现了尚处在蛮荒的世界,我大明自诩疆土辽阔,实际却不到整个世界的十分之一。有太多的土地等待着人们去开发,我们不动手,西夷就会动手,实际上,我们已经被西夷甩下了!”   唐毅突然感慨地叹道:“历代的读书人都沉醉在迷梦之中太久了,乃不知有汉,无论魏晋。就是我们的写照,如果再不下一剂猛药,将所有人打醒,我们就要随着整个时代沉沦下去。”   赵旭撇撇嘴,没有说话,但是神色却颇不以为然,他可不信那些又蠢又笨,除了傻大胆之外,一无是处的西夷能超过东方,超过大明。   自大这一点上,不只是读书人,甚至包括每一个百姓,都是深深扎根骨髓里,改变不了的。唐毅叹了口气,“赵旭,我也不废话了,只要你同意带领船队出海,我会提供你一切的帮助,包括一个新的身份,若干年之后,如果你还能活着回大明,从前的赵旭就永远消失了,取而代之的大航海的英雄,一个和张骞并驾齐驱的人物。”   赵旭低着头,说实话他对唐毅的话将信将疑,他可不认为出海一趟,就能有什么了不起的,但是能活下来,谁愿意死呢!   他沉吟许久,问道:“我想知道,你为什么选我?”   “航海需要经验,需要勇气,但是单纯的航海没有什么意义,必须要找到商业价值,找到宝贵的商机,只有暴利,才能刺激着一波有一波的人走向海洋。以后我们需要学习西洋人,建立殖民据点,用尽手段,压榨掠夺,比如屠杀土著,买卖劳工,巧取豪夺,甚至传播瘟疫,总之,只要为了钱,什么都肯干的人!”   赵旭听得头皮发麻,他在心里头狂汗,瀑布汗,唐毅啊唐毅,你可是六首魁元,历代文人的榜样,你的心怎么这么黑,这么狠!这些话也是你能说的!   赵旭把眼睛瞪得和牛一样大,写满了费解和惊讶。   “呵呵,这么点事情你都惊讶,那么你多半没法完成任务。”唐毅笑道:“赵旭,我看重你的就是在苏州城的那股子狠劲,那种疯狂!不过你记着,从今往后,只准对土著如此,你要是敢再祸害大明的百姓一次,下场你知道!”   没有多说,可是赵旭却一清二楚,连番的折磨,弄得赵旭没有一丝的勇气,根本不敢反抗唐毅,痛快地答应了。   不过唐毅没有轻易就放过他,而是让赵旭把他和七大姓合作的书信证据都交出来。   这下子可把赵旭给弄糊涂了,明明唐毅已经派人去攻击月港,那里的情报更丰富百倍,要什么没有,为何非要盯着自己呢?   尽管弄不明白,但是他依旧乖乖把证据拿了出来。   赵旭见阮鹗倒台,唐毅再起,他就料到唐毅会报复,逃跑得聪明,没法带走证据,他只好将东西放在了一家杂货铺里。   这个杂货铺的老板曾经是赵旭的一个手下,忠心耿耿,十分可靠。   唐毅派遣差役,到了杂货铺,把东西取出来,放到了面前,整整一木箱的东西,敢情赵旭和七大姓合作,也留着一手,其中资料非常详细。   甚至去年封锁泉州的时候,七大姓曾经写信给赵旭,让他帮着出人,威胁士绅。至于今年的东西就更多了,比如蔡通贵就给赵旭写信,让他假扮琉球使节,采购商品,在货物被劫走之后,向市舶司讨要保险。   另外还有关于阮鹗的内容,比如伪造几十名商人联合诬告唐毅的文书,请求阮鹗放行的请愿信……   等等东西不一而足,凑到了一起,已经足以勾勒出以蔡通贵为代表的七大姓,勾结倭寇海盗,劫掠市舶司货物,罪行累累,不容抵赖。   唐毅看着这些东西,脸上终于露出了笑容。   “启禀大人,阮中丞到了。”   “哈哈哈,阮大人来得好啊!”唐毅竟然亲自起身,把阮鹗请到了客厅,阮鹗满头大汗,焦急无比。   “唐大人,那个尚光在哪里,赶快严刑拷问,问出证据啊!”   “阮大人不用着急,证据我已经有了,你过目一下。”   说着唐毅让人把木箱送到了阮鹗的面前,阮鹗打开一看,是又惊又喜,又气又恨!七大姓果然和倭寇有来往,这里面就有几封蔡通贵的亲笔书信,最让他咬牙切齿,无法容忍的是自己从头到尾,都被人家利用了。   阮鹗只觉得一团火在胸中膨胀,几乎不可遏制,要是不出这口气,他都能爆炸了!   “唐大人,您看该怎么办?”   “阮大人,您也是老刑名,有了这些罪证,先把七大姓在泉州的产业都给查抄了,我估计至少有个三五百万了不止,市舶司的缺口也就堵上了,而且情况很明白,您只是被他们蒙蔽,朝廷没有理由追究您的罪责。”   阮鹗眼前一亮,几乎笑了出来,又忍了回去,“唐大人,无论如何,失职之罪是跑不了的,还请唐大人多多周旋。”   “请阮大人放心,你只管拿出魄力,立刻下手,只要把事情做得漂亮,多弄出一些银子,咱们陛下穷啊,有了钱,出了气,他老人家就会念着你的好的。”   “明白,明白了!”   阮鹗欢天喜地,紧紧抱着一木箱的证据,从知府衙门出来,神色狰狞,厉声说道:“都给本官听令,先去查抄李家和蔡家!不许徇私舞弊,否则本官杀无赦!”   用风云突变来形容一点不为过,一天之前,还是市舶司出了大纰漏,等着关门大吉,阮鹗也老命不保,满世界的商人都找他算账。   可转眼之间,阮鹗就带着大军去查抄七大姓,变得也未免太快了,快到大家根本来不及反应。   李家的老太爷叫李东升,做到布政使致仕,老头子快要八十了,还精神矍铄,拄着楠木拐杖,在一群儿孙的环绕之下,来到了府门之外。   见到了阮鹗,老头子怒不可遏。   “阮应荐,别忘了当初你能当上提学副使,都是老夫的推举,到了如今,你竟敢反咬恩主一口,你摸摸心口,还有良心吗?”   阮鹗事到如今,什么都豁出去了,仰天大笑:“李老大人,家国天下,江山社稷,黎民百姓,同这些比起来,区区恩情实在是不值一提!你们李家为了掌控市舶,妄图把泉州百姓都饿死,如今更是勾结倭寇,劫走商船物资。如此丧心病狂,我想放过你们,老天爷不会放过你们!”   “左右,给我拿下!”   阮鹗手下人当中,不少都是戚家军改扮的,没说的,一声令下如山倒,众人一拥齐上,哪管你什么李大人,王大人,一律拿下。   李家传承百年,积累雄厚,李东升还是那位死去的吏部尚书李默的堂兄,虽然李默倒台了,但是李家各脉,在京有一位主事,在外有一个按察使,一个知府,两个知县。势力之大,令人咋舌,家底儿丰厚,更是远超出想象。   光是银子就搜出了一百七十多万两,黄金十二万两。   其余的房产地契,更是不计其数,比起赵文华都要丰厚数倍。   除了李家之外,那边蔡家也被抄了,这一次由于挑头的人是蔡通贵,因此蔡家被抄的更彻底,除了老宅之外,其余的庄园,别院,店铺作坊,一概没跑了。   光是初步清查金银就有五百万两之巨,更是两倍于李家。   有人早就估算过,七大姓的财产加起来,至少有五千万两。还不包括田产,船队。也有很多人嗤之以鼻,心说大明朝一年岁入多少,根本就是无稽之谈。   可是当查抄的结果出来,大家伙都瞠目结舌,五千万两不是多了,而是少了!   首先七大姓之中,只有李家和蔡家的老宅才放在泉州,其他五家都在其他的地方,而且泉州的这点东西,远远不是李家河蔡家的全部财产,他们在外还有船队,还有商铺,田产,作坊,钱庄票号,总而言之,富可敌国已经不足以形容他们了!   大家在惊叹之余,也不由得思索,这些钱是哪来的,很明白,就是吃走私,吃大户,甚至吃倭寇,坐地分赃,巧取豪夺,每一两银子都带着血腥和肮脏。   尤其是在查抄的过程中,从蔡家的夹皮墙里搜出了一本账册,上面的东西简直令人咋舌。   嘉靖三十一年,倭寇进犯嘉定,抢掠财物三十万两,其中二十万两金银细软折价一半,交给蔡家处理,蔡家给倭寇提供三万石粮食抵价。   嘉靖三十二年,倭寇进犯苏州,松江,蔡家派遣向导,并且帮着销赃,获得分红五万两。   ……   整本账看完,笼罩在大家心头的谜团总算是解开了,为何倭寇能在大明横行无忌,为什么每一次都有如神助,来去自由。   就是因为蔡家这种人充当了倭寇的眼睛、耳朵、甚至是大脑。   “他们的财富就是用无数百姓的血汗和尸骨换来的,不杀不足以平民愤!”唐毅狠狠一拍桌子,断然说道。 第428章 钦差大批发   李家和蔡家被查抄,拔出萝卜带出泥,这些年他们干了多少坏事,贿赂了多少官员,有多少案子,用罄竹难书都不足以形容。   不光是东南,有人用八百里加急,把消息传到了京城,一直闭关的嘉靖都被惊了出来,彻夜不眠,从内阁到六部,全都陷入了震撼当中。   七大姓剩余的五家惶惶不可终日,动用一切关系,打听消息,寻求帮助,甚至有人暗中准备船只,如果被抄家,就亡命海上,做一个倭寇。   那些和七大姓有关系的官员更是吓得魂飞魄散,谁知道李家和蔡家藏了多少东西,随便抛出一点东西,那不就要了命吗?   按照往常的经验,遇到牵连无数的案子,就应该赶快派人去捂盖子,销毁证据,赶快结束乱局,让大家都能安心。   毕竟不管是严党还是徐党,甚至包括内廷的太监,谁也承担不起超级地震。   可偏偏这一次的情况就不同,竟然没人敢动作,一个个好像惊呆的木鸡,等着要命的一刀落下来。   是这些大人物都傻了吗,当然不是,一个阮鹗在他们眼里,屁也不是想要弄倒他,轻而易举,甚至不费吹灰之力。只不过另一个更震撼的消息传来,把他们所有人都打傻了。   就在货物被劫持的第十天,俞大猷率领着五十余艘战船,奇迹般出现在漳州月港外海。同时戚继光率领着三千戚家军打先锋,杨继盛督着人马随后,水路并举,一战成功。   是役,斩杀海盗一万三千余名,俘虏三万多人,只有不到三千人逃到海上,为祸多年的走私海盗集团,被彻底摧毁。   戚继光和俞大猷,一龙一虎,名震天下。   几乎到了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程度,民间的多少热血男儿都以这两位为榜样,更有人要学他们,提三尺宝剑,扫平狼烟,甚至冒出了投军的热潮。   同民间的欢喜鼓舞不同,官场上却是噤若寒蝉。   月港,对于嘉靖来说,或许只是一个陌生的名词,可是大凡在东南干过的官吏,心里都清楚,那可是一颗了不得地雷,甚至比起李家和蔡家还要恐怖一万倍。   这些年来,倭寇的成因不是没人知道,而是知道了不敢说。哪个地方官能说我治理不善,官逼民反,弄得烽烟四起,民不聊生,这和找死有什么区别。又不能像唐毅一样,对海禁发起挑战。   无奈何大家伙就选择隐瞒,选择推诿,把海盗说成倭寇,从内忧变成外患,至少能减轻一些罪责。   他们也清楚,所谓的倭寇,来自于破产织工和海商,如果继续厉行海禁,倭寇只会越来越多,不可收拾,俗话说堵不如疏,唯有放宽贸易,才能有一条活路。泉州,福州这些显眼的地方不成。   弄来弄去,相对偏僻的月港就成了走私的首选。   漳州和泉州紧邻着,泉州作为昔日的第一大港,底子比漳州好很多,可是近些年,漳州的户口竟然到了三十万之多,比起泉州足足多了十万人,还不算那些黑户。   如此反常的人口现象,只有一个合理解释,就是走私贸易,造成了月港的畸形繁荣。   这事情在官场上,不说人人皆知,也是公开的秘密。   只不过谁都清楚,走私贸易不只是海商大姓,还包括东南的世家,甚至连江西的瓷器商人都卷入其中。   严阁老是江西分宜人,徐阁老是南直隶华亭人,要真是把盖子都打开,然后依法办事,大明朝的党争立刻就消失了,因为严党和徐党基本上就尸骨无存,剩不下几个人。   稍微懂点事的人,有些经验的,都不敢轻易碰触月港这颗地雷。   但是偏偏就出了个愣头青唐毅,他进入官场才一年多,就骤然坐到了关键位置,自作聪明,把月港给端了。   好多人都把唐毅骂翻了,可是再了解一下情况,这帮人也无话可说。   要说起来,还真怪不得人家唐状元的头上。   月港的海盗竟然主动去抢劫市舶船队,三百多万的货物,要是丢了,唐毅这辈子就栽了。多少人听说都捏了一把冷汗。   可接下来却出乎所有人预料,人家唐毅手段高明,被囚禁之中,还能给俞大猷下令,让他小心提防,竟然反败为胜,把海盗都给消灭了。   盛怒未息的唐状元海陆并举,端了月港匪巢,这也是情有可原,谁遭了这么大的暗算,能不还手啊!   更何况,唐毅在攻破月港的第二天,就立刻赶到了漳州,下令把所有带字的文件都给封存起来,不许外泄一份。   显然唐毅也知道事情大条了,可问题是一场战乱下来,谁知道还有多少罪证流失了,谁知道跑出去的海盗带没带着要命的东西。   而且月港又不止唐毅一个,还有杨继盛,还有漳州的知府,福建的巡按,大家伙众目睽睽,事情能瞒得住吗?   月港的事情闹出来,反而弄得没人敢为李家和蔡家说话,这种关头实在是太危险了,谁跳出来当出头鸟,没准就冒出一封书信,说是家族参与了走私,那时候可就黄土泥掉到了裤裆里,说也说不清了。   自从东南的事情冒出来之后,京里头多少官员,就连严家父子都食不甘味,寝不成眠,老严嵩唉声叹气,不断问儿子,到底搀和没有?   严世藩也是有口难言,严党的摊子那么大,江西的瓷器商人都走他们家的门路,谁知道能牵连到谁。   “唐毅这个小畜生,在京城的时候找麻烦,跑到了东南,还不消停,等老子有机会,一定捏碎了他!”   天下大乱,形势大好。   别人寝食不安,咱们的唐大状元可别提多舒坦了,整天把自己关在衙门里,和王悦影腻歪着,王姑娘提了一句外面的蔬菜不新鲜,唐毅就立刻行动,一个下午,把后花园的花花草草都给扒光了。   要说知府衙门的后花园,可是经过了好几代知府的精心打理,引种了不少珍品,其中从大理弄来的两棵茶花就价值五百两银子。   就连杨继盛那么节省的人,都悉心照料,不辞劳苦,每当处理公文累了之后,都喜欢看一看,整个人都轻松了。   轮到了唐毅,这位连眉头都没皱,直接给拔了,放在太阳地晒了三天,然后送到厨房给烧了。   据说此事传到杨继盛的耳朵里,这位足足骂了唐毅一个时辰,都不带重样的。   把花园收拾干净,又让人弄了好几车稀泥,和上了沙土和草木灰,洒在了花园,然后再用犁杖翻了几遍,土壤弄得又松又软,透气保水,肥劲十足,不用问,这要是种上了蔬菜,一准好吃。   唐毅穿着草鞋,带着草帽,像模像样地刨坑下籽,别提多认真了,都没注意到有人来拜访。足足种完了一垄,一抬头,两个人正并肩站着,一脸怪异地看着他。   “啊,是子理兄啊!”   来人正是台州知府谭纶,陪着他来的是杨继盛,这二位都穿着干干净净的官服,尤其是谭纶,人长得帅气,衣服一尘不染,风度翩翩,站在那就跟一棵玉树似的。   唐毅可倒好,一身老农的打扮,满头汗水,和这二位真是没法比。杨继盛气得暴跳如雷,破口大骂:“唐行之,你个焚琴煮鹤的混蛋,你说说,哪个状元郎像你这样,简直丢人,太丢人了!”谭纶没说话,可还是一个劲儿点头附和。   唐毅摇摇头,“我说椒山先生,你这就不对了,做人啊要吃得龙肝凤髓,也吃得苦菜根儿。你说我焚琴煮鹤,只怕是要不了多久,我连窝窝头都吃不上了,趁着还有点权力,我在这学学种地,没准就能用上来。”   这个理由太强大了,强大到欠揍,把杨继盛给噎得没有话说,他一回头,看到了谭纶,怒道:“子理兄,你还不说说他!”   谭纶微笑着摇头,“依我看,还,还不至于到那个地步。当然了,这话我也不好说。”杨继盛差点喷血,笑骂道:“谭子理,你可是钦差大人,耍什么滑头?”   唐毅一听,急忙把锄头放在了一边,神色慌张地问道:“谭大人,福建的事情交给你了?圣上真是慧眼识人啊,我这条命多半保住了。”   谭纶苦笑着摆摆手,“行之,我哪有那个本事,实话告诉你,这次派来的钦差一共有五位,而我。”他一指鼻子,无奈道:“我是那个最没权力的。”   唐毅也愣了,“这么这么多?”   “那可不,刑部右侍郎鄢懋卿,户部右侍郎赵贞吉赵大人,还有御马监的石公公,以及锦衣卫的三太保霍建功,你说和这四位相比,我谭纶算什么。”   嚯!   五位钦差一起办案啊!   唐毅和杨继盛都吓了一跳,谁都知道东南的事情大条了,朝廷肯定会派遣要员来调查,没想到,一起派下了五位,这里面的学问可就大了。   首先鄢懋卿是严嵩的干儿子,严党的核心成员,奸猾过人,不容小觑。而赵贞吉呢,他是徐阶的学生,素有清名,和严党不对付,还挨过廷杖,可以说这二位是天生的冤家对头,分别代表着严党和徐党。   石公公代表司礼监,霍建功代表锦衣卫,而谭纶是台州知府,熟悉东南的情况,堪称半个地头蛇。   我滴乖乖!   唐毅一阵脑袋发胀,不由感叹:嘉靖,你这是要查案啊,还是要看打架啊! 第429章 赵贞吉   人事的安排,往往最能体现上面的心思,嘉靖大动干戈,派出了五位钦差,兴师动众,是真的要把多年的积弊一举铲除?按照唐毅的判断,显然不是。   七大姓牵连的官员太多,卷进去的士绅大族也太多,不管你喜不喜欢他们,士绅集团都是大明的主宰,强如嘉靖,也不敢直接和他们宣战。如果嘉靖真有这个心思,也不会五路齐出了。   可是呢,身为九五之尊,嘉靖有他的逆鳞的,七大姓勾结倭寇,把东南半壁闹得乌烟瘴气,要是不狠狠惩处,朱厚熜到了太庙,都没法和老朱家历代先祖交代。   案子要办,还不能无限扩大,牵连过多,如何拿捏程度,实在是考验智慧。   天才如嘉靖皇帝就弄出了这么一个看似完美无缺的组合。   首先鄢懋卿是个贪官,又是严党的人,最懂嘉靖的心思,懂得适当收手,不会把事情闹得不可收拾。   而赵贞吉呢,为官清廉,眼睛不揉沙子,有他坐镇,鄢懋卿不敢太过徇私舞弊,能追查真相,替嘉靖出口气。   光是这样还不够,嘉靖要及时了解情况,他担心被蒙蔽,故此才有了石公公和霍建功的安排。   这四个人就是互相盯着,互相牵制。至于谭纶呢,他算是东南少有的文武全才,为人精明强干。他在这几人之间,就是打圆场,跑龙套,干脏活,说白了,就是伺候人的。   从嘉靖的角度看,这五个人组合堪称完美。   只是唐毅却不这么看,嘉靖毕竟久在京城,京城是什么地方,外有几千官吏,内有十万太监,加上那么多勋贵,层层叠叠,堪称皇权最强悍的所在。   嘉靖一举一动,一个眼神,一个手势,就有无数人的要去费尽心思揣摩。而且在天子脚下,出了问题,随时能沟通,及时叫停。可是福建不一样,哪怕是八百里加急,没有个六七天别想送到京城,一来一回就是半个月。   如果是聪明人,这半个月足够扭转乾坤,足够做下惊天动地的大事。唐毅用脚趾头想,都敢说几位钦差之间,尤其是鄢懋卿和赵贞吉,必定有一场精彩的龙争虎斗。   唐毅皱着眉头,想得出神,谭纶看在眼里,只当唐毅怕了,说实话,不只是唐毅,就连他都怕了,这是多大的案子,如果追查起来,哪怕不株连九族,牵涉进去的人员只怕也会远远多于什么“胡惟庸案”,“蓝玉案”,成为大明朝有史以来的第一大案。   如果有的选择,谭纶都不想搀和进来,以己度人,想必唐毅此刻一定很后悔,很害怕,他把花园弄成了菜园,说什么回家种地,未尝不是真心。   强大如谭纶,都认为唐毅处境艰难。他却不知道,唐毅的心头早就欢呼雀跃,甚至要跳了起来。   眼前的局其实有一大半是唐毅促成的,在抓到赵旭之前,唐毅就已经布局攻击月港。有了月港的证据,其实他根本不需要赵旭手里的东西,就能拿下七大姓。   但是为何唐毅要大费周章,怂恿阮鹗去冲去拼呢?来一个快意恩仇,直接拿着证据,把七大姓一网打尽多好啊,够爽快,够干脆!   有这种想法的,只能说太幼稚了。   官场上,从来都是最后亮出底牌的赢,还没动手,就把牌打光了,一定会输得很惨,哪怕证据十足,人家只要一句大局为重,就能把你吃的死死的。   所以唐毅精心布置了眼前的局,由阮鹗查出李家和蔡家的罪证,这是明牌,而月港的往来资料就是暗牌。   一明一暗,相得益彰,有了明牌在,就不得不逼着朝廷查案子,而暗牌呢,就是高悬在严党和徐党头上的太阿宝剑!   有这口神剑在,两党就不敢轻举妄动,只能眼睁睁看着案子查下去。   月港的资料,就有些像核武器,只有放在发射架上才有威慑力,一旦打了出去,那就进入下一个阶段了,是反击还是等死,人反而不怕了。   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就是唐毅他不想把自己陷得太深。更不想成为所有士绅的公敌,他只有假手阮鹗,甚至是即将到来的赵贞吉和鄢懋卿,利用他们给东南的百姓讨一个公道。虽然这么做,显得不够英雄,不够爷们。可是唐毅也从没想过当大英雄,每个英雄的下场都很惨。   他还有家人,还有没过门的妻子,还有理想抱负,无论到了什么时候,唐毅都要尽力保护自己。   正是唐毅刻意制造的模糊,才弄得各方浮想联翩,配合着嘉靖一起弄出了五大钦差齐出的好戏,有了他们的乱斗,才好浑水摸鱼。   唐毅一肚子的坏水在沸腾着,戏还是要做下去,他凄苦着脸,和谭纶说道:“谭大人,下官自知罪孽深重,只有在知府衙门之中,闭门思过,等待其他几位钦差的处置,还请子理兄能念在往日的情分上,多多帮忙,下官感激不尽。”   唐大状元竟然低头求人,简直是铁树开花。谭纶急忙俯身,搀住了唐毅,感叹笑道:“行之,我看你是多虑了,毕竟你剿灭海盗,有功无罪,朝廷不会黑白不分,是非混淆,治你罪的。”   杨继盛也说道:“就是,我认识的唐行之可不是一个胆小鬼,连严党都不放在眼里,区区几个土鳖算得了什么,再说了,攻击月港是我指挥的,有罪也是先抓我,行之不要多想了。我看朝廷还是有正气的,我当年弹劾严党,不也是活了下来。”   “那是我保了你好不!”唐毅在心中默默腹诽,他扬起脸,故作轻松笑道:“多谢二位开导,我这心里头好了不少。得嘞,快到中午了,我请二位一顿。”   杨继盛和谭纶都欣然点头,唐毅先去洗漱了一下,换了一身干净的儒衫回来。谭纶一见唐毅丰神俊逸,飘然若仙,忍不住拍手。   “这才是状元郎的风采,如此人才去种地,简直是朝廷的损失。”谭纶大声赞叹道,杨继盛急忙跟着附和。   没别的说的,不大一会儿,有侍女送上来一桌子色香味俱佳的菜肴,杨继盛忍不住笑了起来,“就知道你们唐家好吃伙食从来都是最好的。”   谭纶也是美食家,一听更是大喜,伸出筷子,照着鲤鱼的背部就夹了一筷子,放进嘴里,轻嚼了两口,脸色瞬间怪异了起来。杨继盛不解,还傻笑道:“子理兄,就说唐家的饭菜好吃吗!”说着他照着鱼肚子来了一筷子,比起谭纶的多了三倍不止,张大嘴巴一口吞了下去。   瞬间杨继盛的脸就绿了,他吃得那是鱼肉,简直就是一块盐疙瘩儿。   他还从来没吃过这么咸的东西,有心吐了,又不礼貌,他只能用力咽下去,脸都憋红了。鱼肉咽下去,急忙抓起酒杯,连着灌了两大杯,才怪叫道:“行之,你家开了盐铺子不成,怎么放这么多盐?”   唐毅地把眼前的猪蹄推到了杨继盛面前,笑嘻嘻道:“椒山先生,你吃这个,盐不多,甜了点。”   杨继盛将信将疑,吃了一小块,差点又吐出来,那是盐不多,根本就是没放盐。   “我说行之,是你家的厨师跑了,还是存心耍我们?”   “我哪有那个胆子啊!”唐毅压低声音说道:“实不相瞒,最近我们家王姑娘正在学习厨艺呢,放心,有个一年半载的就练出来了。大家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你们说是吧?”   “不是!”   杨继盛和谭纶异口同声说道,好家伙,拿我们当了白老鼠,也亏你唐毅干得出来,简直不当人子。   这二位一气之下,把酒都给喝光了不少,临走的时候,谭纶又捎走了两坛子葡萄酒,杨继盛更是过分,直接把一对文玩核桃给拿走了,那可是唐毅让人找了几百课核桃树才凑出来的。   “唉,交友不慎啊!”唐毅愕然摇头。   ……   就在谭纶到泉州的第四天,钦差赵贞吉就带着亲信随从,一身便装,急匆匆赶到了。老头子自从得到了圣旨,就一路疾驰,半个月就赶到了泉州,简直快如闪电。   赵贞吉没有去馆驿休息,他直接冲到了知府衙门,上前一说,没有多大一会儿,唐毅急忙大开中门,亲自跑了出来。   “下官拜见钦差大人!”   赵贞吉难得露出一丝笑容,“唐大人不必多礼,到里面说吧。”   唐毅在前面引路,他偷眼看去,赵贞吉有五十来岁的样子,模样略微显老,只是此人鼻梁高挺,眉骨很高,一看就是那种性格刚硬,轻易不愿低头的人。   把老头子请到了客厅,唐毅让赵贞吉坐在了主位,他侧坐相陪,腰板笔直,双手放在膝盖上面,显得十分拘谨。   赵贞吉突然笑道:“唐大人,老夫调入京城这些日子,最常听到的就是一句话:生子当如唐行之。为何这大名鼎鼎的唐状元,如此局促不安,老夫真是费解啊!”   唐毅慌忙起身说道:“钦差大人……”   “这不是正式召见,你也是心学中人,叫我大洲公吧!”   “是。”唐毅恭恭敬敬点头,“大洲公,晚生捅了马蜂窝,惹出了天大的麻烦,如今可真是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您老见多识广,经验丰富,可要给晚生一条活路啊!”   唐毅说着,竟然推金山、倒玉柱,要给赵贞吉行大礼,老头慌忙拉住唐毅,“行之,你这是干什么啊,老夫此来就是给你撑腰的。” 第430章 小官僚   从赵老夫子的嘴里说出给你撑腰,唐毅激动的眼圈发红,好像一个受委屈的孩子,总算见到了长辈,激动的浑身发颤,眼圈通红,赵贞吉看在眼里,暗自点头,到底是个晚生后辈,没有经过大风大浪,就算再妖孽,遇到了这么大的事情,也会六神无主的。   赵贞吉这么想着,可是唐毅心里满不是那么回事。   什么叫撑腰,那意思就是我是大帅,你是先锋,你在前面打仗,我老夫子在后面坐镇!   开玩笑,要是我唐行之愿意冲锋陷阵,还轮得着你们大喇喇跑到泉州?   赵贞吉在国子监担任司业的时候,正巧徐阶是他的上司,而且赵贞吉早年仰慕阳明公,和徐阶同是心学门人,徐阶比赵贞吉大了五岁,却早入仕了十二年,两个人亦师亦友,结下了深厚的情谊。   赵贞吉此来,多半就是秉承徐阶的意思。   不知是处于熟悉历史的原因,还是徐阶这家伙的确深沉可怕,凡是涉及到徐阁老,唐毅就要加着一万个小心,比起应付严党还要慎重,正应了咬人的狗儿不露齿,不声不响的徐阶才是最可怕的对手。   唐毅心里头盘算着,表面上还谦恭和顺,感激涕零,“大洲公,有您这句话,晚生心里就有底儿了,只是事情太大了,晚生怕……”   “不要怕!”赵贞吉热情洋溢道:“自古以来,邪不胜正,天地之间,还是有一股正气的,行之,老夫听闻你使用巧计,保全三百多万两的货物,可是属实?”   “不错,当时晚生被阮中丞囚禁,听闻有人鼓动阮中丞逼迫船队出海,晚生就觉得有问题,故此买通看守,给俞大猷俞总镇送信,所幸俞总镇指挥得当,用兵如神,竟然全歼海盗,功劳主要是俞总镇的。”   赵贞吉呵呵一笑:“不要谦虚,你在囚禁之中,尚能心怀大局,实在是难能可贵,倒是那个阮鹗,实在是饭桶一个,废物得紧!”赵贞吉忍不住骂道:“朝廷上下,府库枯竭,南北用兵,灾荒不断,百姓嗷嗷待哺,都等着市舶银救命,要真是出了差错,把他剐了都难以赎罪!”   骂了几句,赵贞吉又收回了话头,继续问道:“行之,你又是怎么想到去攻击月港的?”   “启禀大洲公,俞总镇收拾了海盗之后,就发现他们来自月港,拷问俘虏,更是听说有人提前送了消息给海盗,把船队的行踪给暴露了。俞总镇当即向我送来密信,晚生以为既然有内鬼,就要出其不意,我这边秘而不发,然后派遣戚继光,连夜进军漳州,会同杨继盛杨大人,一举攻破月港。”   唐毅所说自然不是假的,只是他隐瞒了一些关键的地方,比如俞大猷是靠着王直帮忙,才全歼海盗的,再比如打完了海战之后,俞大猷带着船队,退到了王直控制的海岛休整,还有唐毅明明有了全盘计划,却瞒着阮鹗,让他误以为货物丢失,要填补窟窿,只能去查抄七大姓……   细微的差别,性质就变了很多,从唐毅处心积虑,变成了因缘巧合,无形之中,责任就小了很多。   赵贞吉闭目思索,而后说道:“行之,你保护货物有功,运筹帷幄,剿杀海盗更是大功一件,有此两件大功,要是还会被牵连受罚,大明朝就真的没有公平二字,天下也就变成了人间地狱!”   老夫子说的斩钉截铁,“行之放心就是,有老夫在,有徐阁老,还有无数的正直之士,都不会任由那些人胡作非为的。”   话锋一转,赵贞吉又问道:“行之,你在月港究竟查抄到了什么东西,这些日子可有什么进展?”   总算问到了重点,唐毅深吸一口气,“大洲公,晚生听闻戚继光报告,说是月港发现不少走私账册,赶到了月港之后,只查看了十本账目,其中有三本丝绸账,一本瓷器账,还有两本进口西洋玩意的账,至于剩下的,则是海盗内部开支用度。”唐毅略带紧张地说道:“大公州想必也清楚,晚生对东南的商业勉强算是熟悉,光是这几本账目,就有不下五位部堂高官的家族卷入其中,有的是他们名下的商号走私丝绸瓷器,更有一些家族直接从海盗手里购买西洋钟表、珠宝、珊瑚树等物品,还有……”唐毅吞吞吐吐,赵贞吉把眼睛一瞪。   唐毅忙说道:“还有不异域番邦的美女,我听说好些大族都喜欢异国情调,还管她们叫‘鬼婆娘’,一个容貌姣好的,往往价值千金。”   “格老子的,这帮龟儿子,都该死!”   好家伙,老夫子一着急,连家乡话都冒了出来。   “行之,你还查到了什么?”   唐毅小脸凄苦,忙说道:“大洲公,实不相瞒,光是这些就把晚生吓破了胆,我已经下令把查抄的账册、书信、清单,凡是带字的,全都封存了起来,静待朝廷调查。”   “什么?”   这下子可把赵老夫子给气坏了,办这种案子,最讲究迅雷不及掩耳,唐毅倒好,拖了一个来月,人家销毁证据该怎么办!   他被调入京,唐毅已经南下,和赵老夫子没有直接交集,赵贞吉对唐毅的了解都是从别人嘴里听到的,尤其是徐阶和唐顺之。徐阶深沉内敛,轻易不夸人,却私下说唐毅有宰辅之才,当然是转述嘉靖的话,至于唐顺之,对自己的宝贝徒弟从来不吝啬夸奖。   在赵老夫子看来,唐毅应该是那种有冲劲,有热血,有本事的年轻干吏。他老人家一到泉州,就急着见唐毅,还说什么给他撑腰。倒不是赵贞吉想拿唐毅当枪使,而是觉得他是地头蛇,最清楚状况,想要和唐毅联手,把东南的毒瘤给拔除掉。   天可怜见,赵贞吉真没有什么私心。   可是听完唐毅的话,赵贞吉对他的评价直接下降了好几个档次。   什么天纵之才,什么宰辅股肱,根本就是扯淡!   一点正气,一点担当都没有,遇到大事就退缩,这样的人能指望什么!   赵贞吉没有开口痛骂,不过脸上颜色也不好看了。   “既然你不敢看,那就交给老夫,让老夫来处理!”   此话一出,唐毅却不为所动,站在那里仿佛没听见。   赵贞吉不由得把声音提高了八度,“唐知府,请你把罪证都交给本钦差!”   拿官职压人了,唐毅同样收起了笑容,“钦差大人,据下官所知,这一次朝廷一共派遣了五位钦差,而且按照大明律,钦案从调查到审问,都应该由两位官员互相监督,下官把证据都交给了大洲公,其他几位钦差那里该如何应付呢?”   “你!”   赵贞吉大怒道:“唐知府,老夫身为钦差,你敢抗命不遵?”   “赵大人,既然话说到了这里,请您把钦差旨意拿出来,再把钦差的仪仗摆出来,有了圣旨,下官一定遵命,如果没有,仅凭红口白牙几句话,这叫做私相授受,请恕下官万万不敢答应。”   赵贞吉本来就是轻车简从而来,再有就算拿出圣旨也没用,上面可没有写以他赵贞吉为主,更没有说要把证据都交给他。   老头子上上下下大量唐毅,他这才明白徐阶和唐顺之所谓的“大才”是怎么回事,这个小畜生还不到二十岁,就像是经年的老吏,把官僚推诿扯皮的功夫学了个遍!   日后他要是当了大学士,保证又是第二个严嵩!   赵贞吉真的怒了,老头子豁然站起,指着唐毅的鼻子,怒吼道:“唐行之,你身为六元,又师从唐荆川,乃天下读书人的表率。老夫不跟你说孔圣人,也不说孟圣人,老子有句话,叫天网恢恢疏而不漏!那些作恶之徒恶行累累,罄竹难书,你保他们,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吗?”   严嵩父子都吓不倒唐毅,何况一个赵贞吉,他傲然一笑,朗声说道:“赵大人,良心人人都有,但是当官做事,不能依据自己的良心。”   “那要依据什么?利益吗?”老夫子咆哮起来。   “国法!大明律!”唐毅冷笑道:“赵大人,任何人都不能打着正义的旗号,为所欲为!朝廷要的是规矩,缴获重要罪证资料,下官位卑权小,无法处置,上奏朝廷请旨定夺,是规矩,如今你讨要证据,下官执意要等五位钦差齐至,也是规矩。如果没有了这个规矩,大明朝就乱套了,不管是长江泛滥,还是黄河决口,都不是百姓之福,言尽于此,还请赵大人斟酌!”   说完之后,唐毅华丽的转身,只留个赵贞吉一个背影,这位大摇大摆离开了。这下子可把老头子给气坏了。   什么朝廷规矩,分明就是害怕承担责任,推诿卸责,朝廷上下简直都瞎了眼,嘉靖把他当成了宝贝不说,徐阶也是推崇备至,尤其可恨,唐顺之负天下大名三十年,人所敬仰,挑来挑去,竟然选了这么一块滚刀肉当衣钵传人,真不知道他的心学都学到哪里去了?   赵贞吉咬了咬牙,你们没胆量,我赵贞吉可不怕,拼上一条老命,我也要把东南天空的乌云给打散,撞破!   他思索了一会儿,猛地起身大步流星往外走,你不是要钦差仪仗吗,要圣旨吗,老夫就摆开车马炮,看看你还敢不敢挡着。   赵贞吉刚刚走出知府衙门,就见到远处尘土飞扬,鄢懋卿带着一众随员赶到了,他们一个个风尘仆仆,疲惫不堪,离着老远见到了赵贞吉,鄢懋卿脑袋嗡了一声,差点摔下来。 第431章 龙争虎斗   鄢懋卿是江西丰城人,嘉靖二十年进士,和高拱是同科,只可惜这两位走的道路完全不同,高拱在翰林院混了九年,然后又被派到了裕王府当讲官,一直坐冷板凳。鄢懋卿不一样,他人聪明,懂得钻营,又会巴结,在担任御史期间,就替严家干掉了好几个政敌,踩着尸体,鄢懋卿一路高升,调入刑部之后,大凡和严党有冲突的,他都狠狠治罪,在赵文华死去之后,鄢懋卿俨然有取而代之的架势。   这一次南下,鄢懋卿并没有把赵贞吉当回事,不就是个老倔驴,有什么了不起的。再说了他的干爹是严阁老,赵贞吉的老师是徐阁老,双方实力一个天,一个地。钦差排名他又在赵贞吉的前面,老赵还不被他牵着鼻子走啊!   想的是真不错,可是刚一出发,赵贞吉就给他一个下马威,老头子竟然没等鄢懋卿,直接南下了。   鄢懋卿是又气又恨,他哪能让赵贞吉抢到了头香,立刻动身追击。二月的天,乍暖还寒,冷风吹到脸上,跟小刀子刮得似的。鄢懋卿的脸上都皲裂出了口子,每到休息的时候,都不敢洗脸,那个憋屈就别说了。   紧赶慢赶,还落在了赵贞吉的后面,一见老头子从衙门出来,鄢懋卿只觉脑袋都大了好几圈,心说要坏,唐毅那小子和小阁老冲突了好几回。   他肯定要站在赵贞吉这边,一旦赵老夫子和唐毅手拉手,这事情就不好办了。   鄢懋卿强忍着怒气,催马迎了上来。   “大洲兄,好快的脚程,让小弟好赶啊!”   赵贞吉一肚子气,只是哼了一声。   热脸贴了冷屁股,鄢懋卿收起笑容,问道:“赵大人,咱们几个钦差一个办案,你自己独吞可不好,从唐毅手里拿到了什么,还是拿出来一起参详。”   “哼!”赵贞吉别提多怒了,唐毅这个混账,他要是把东西早点拿出来,何至于如此!鄢懋卿也不是东西,狗仗人势,有什么了不起的!   赵贞吉愈挫愈勇,他反而斗志昂扬起来,吓了鄢懋卿一跳,心说别是老东西拿到了什么要命玩意吧?   “鄢大人,唐知府说了,东西要交给我们五个,老夫一个人不够分量。”   赵贞吉淡淡说道,鄢懋卿听在耳朵里,第一印象就是不信!   开玩笑,谁不知道唐毅又是心学门人,又和严家不和,他不帮着赵贞吉,除非是脑袋错乱了!可是赵贞吉的神色又不像是假的,在自己人手里吃瘪了,鄢懋卿简直想大笑一场!   倒是一旁的谭纶说道:“赵大人,鄢大人,行之遇事沉稳,谨守规矩,这么做也无可厚非,我看还是赶快去把证据都拿过来吧。”   石公公也插话了,“没错,咱家这一路上骨头架子都折腾散了,早点把公事办了,真怕要撑不住了。”   鄢懋卿无话可说,只好一起进了府邸,没说的,唐毅率领着泉州大小官吏,一同迎接五位钦差,见礼之后,唐毅恭恭敬敬将一串钥匙交给了鄢懋卿。   不多一时,又有人把海瑞和赵闻叫了过来,他们两位也各拿出一串。鄢懋卿不解其意,唐毅笑道:“启禀钦差大人,下官知道事情重要,除了最初看过的十本账册之外,下官一本也没看,全数封存起来,大约有三十箱的东西。锁头都是特制的,需要三个人同时那钥匙开锁。这些日子我都居住在知府衙门,海大人在晋江县,赵大人在市舶司,从来没有见过面,诸位大人不信,可以随便调查。如今钦差驾临,这些东西我也能放心交给诸位了,匡扶正义,铲除奸佞,就靠着诸位大人了!”   唐毅躬身,将钥匙送到了桌案上面,大有一副从此保护宇宙的责任交给你们的架势。放下了钥匙,他退后几步,暗暗松了口气。   别说鄢懋卿,就算是赵贞吉都吓了一跳,心说难怪唐毅不答应给自己呢,这小子弄得真够周密的。   他为什么要如此呢?   赵贞吉和鄢懋卿都在宦海沉浮多年,不是傻瓜,他们略微一沉吟,都明白了过来,这三十箱东西,往小了说,关系着东南无数人的脑袋,往大了说,整个朝局都要彻底洗牌。   别说唐毅,就算是他们背后的人都未必能承担得起。   唐毅摆明了要置身事外,他把烫手的山芋一交,你们该怎么玩怎么玩,老子不管了。在这一刻,鄢懋卿甚至都有点羡慕唐毅了。   难怪这小子得罪了小阁老,还能全身而退,是真懂得自保之道啊!   感叹归感叹,眼下当务之急是把要命的资料拿到手,谁知道里面会不会牵涉到严党人员,鄢懋卿伸手去抓。却没有抓到钥匙,而是抓到了一双苍老的手。   鄢懋卿摸了两下,顿时跳了起来,气得大叫道:“赵大人,你干什么?”   赵贞吉撇撇嘴,笑骂道:“格老子的,鄢大人你有什么爱好老夫不管,可别丢了钦差的颜面!”   鄢懋卿的脸瞬间就绿了,怒斥道:“赵贞吉,你我同为钦差,你凭什么把钥匙都拿去了,赶快给我!”   说着鄢懋卿劈手就要抢夺,赵贞吉哪是吃亏的,他一转身,把三串钥匙都塞进了怀里,轻笑道:“都是替朝廷办事,不必分彼此,老夫不辞辛劳,告辞了!”   说着赵贞吉叫上了衙役,就往储存资料的仓库赶去。别看老头个子不高,速度倒是不慢,鄢懋卿小跑着,愣是赶不上。   看着他们的背影,唐毅一脑门子都是汗,瀑布汗!   两位好歹是三品大员,钦差大臣,竟然像两个小学生耍脾气,怎么看都别扭。天大的事情落到这二位身上,只怕是要糟糕。   谭纶更是跟吃了苦瓜,心说两位大人可别打起来,他急匆匆追上去,石公公看了一眼,对霍建功点点头,“三太保,你也去看看吧。”   打发走了霍建功,石公公一扭头,冲着唐毅摊摊手。   “唐大人啊,咱家刚回京城没三天,就又跑来了,一个年都没过好哩。”   唐毅陪笑道:“让公公辛苦了。”   “辛苦没啥,我们做下人的,不怕辛苦。”石公公叹了口气,扫了眼四周,唐毅急忙摆手,把吓人都打发走了,屋子里只剩下两个人。   石公公压低声音,神秘兮兮道:“皇爷在临走之前,把咱家找去了,他老人家说福建的案子不好办,让咱家遇事多请教唐大人。”   噗!   唐毅正喝茶呢,一口就喷了出来。   嘉靖你可真是使唤人不偿命,唐毅冷笑了一声,“我说石公公,你看那两位的架势,水火不同炉,人家要玩命的!我凑合进去,还不粉身碎骨啊?”   石公公也知道事情难弄,五官都缩到一起了。   “唐大人,咱家这心里头也清楚,可是又不能不办,总而言之,一要让皇爷出气,二要维持东南的大局,不能出差错。”   此话一出,倒是让唐毅刮目相看,这位石公公不简单啊,竟然有如此见识。石公公羞赧一笑,“这是老祖宗的意思。”   是麦公公!   麦福老太监伺候了嘉靖几十年,可以说最了解嘉靖的脾气不过,他这么说,其实就代表着内廷定了调子。   这倒是和唐毅判断的差不错,只是不知道赵贞吉和鄢懋卿这对冤家会折腾到什么程度。   “石公公,我尽力而为,只怕也做不了多少,轮起官位和靠山,我都差着太多了。”   “唐大人你可别太谦虚了,咱家是知道你的本事的。”石公公没有多啰嗦,他赶快起身,也赶去仓库了。   直到第二天额晚上,谭纶拖着疲惫的身体赶来,将事情说了一遍。原来赵贞吉抢了钥匙,鄢懋卿这家伙也不是好对付的,他叫来手下人,抢先跑到了仓库,把放置箱子的房间给封锁起来。   好么,你不给我钥匙,我也不给你箱子,咱们谁也别看。   赵贞吉吹胡子瞪眼,这二位足足对峙了一刻钟,眼睛都瞪得流泪了,最后还是石公公出了一个主意,让他们一人一半,这才算暂时化解了危机。   两个家伙挑选自己中意的箱子,拿着东西立刻回去研读了。   谭纶叹道:“天不亮的时候鄢大人就把升堂审案,一直忙活到了傍晚,据说连午饭都没吃。”   “好勤奋啊!”唐毅赞叹道。   “他啊,比起大洲公还是差着一筹,半夜人家就到处抓人了。”谭纶苦笑着摊摊手,“行之,我看着二位都拼命想要把火烧到对方的身上,这样下去,福建,乃至整个东南都要乱了,也不知道朝廷是怎么想的?”   谭纶一边叹息着,一边偷眼看唐毅,却发现唐毅也在看着他,目光中带着一丝高深的笑容。   谭纶瞬间脸色一红,他刚刚的话看似随便,实则是打探唐毅的口风,话里有话可不是君子作风,尤其是还让对方给看破了。   “唉,你就是个人精。”谭纶认输道:“我说实话,七大姓固然可恨,但是他们知道的事情太多了,多到谁也没法承受,我不看好能查得下去。”   谭纶这家伙就是有这种功力,貌似很坦诚,实则又是一句废话。   唐毅低着头,盯着面前的盖碗,突然笑道:“下面有托,上面有盖,多像眼下的局势啊,茶壶的风暴,闹不起来……”   话刚说完,突然霍建功急匆匆跑了进来。   “谭大人,你快去看看吧,赵大人和鄢大人吵起来。” 第432章 审讯   谭纶匆匆离去,唐毅突然觉得心里头慌慌的。   他突然发现,自己可能和嘉靖一样,都犯了一厢情愿的错误,嘉靖指望着一头牛和一匹马同拉一架车,既不像马那么快速,又不像牛那么拖拉,两全其美。   而实际上呢,这两头牲口的速度根本没法平均,只会把车弄翻了。   唐毅也比嘉靖好不了哪去,他总想着人都是理智的,都是趋利避害的,都是懂得低头迂回的……严党和徐党谁也承受不了大失血的结果,自然就会在闹一阵之后,就握手言和。   只是他忘了,人不是机器,理智没法永远主宰一个人。   赵贞吉何许人也,当年俺答南下,群臣不语,唯独赵贞吉挺身而出,历陈抗敌之策,并且由于此事,触怒了严嵩,挨了廷杖,把屁股都打开了花。   仕途受挫,被贬官广西当典吏,几乎就相当于到了明人眼中的天涯海角。老夫子没有消沉下去,反而愈挫愈勇,几年的时候,又升到了南京光禄寺卿,被徐阶调入京城,接掌户部右侍郎。完成了从地方到京师的华丽逆袭。   遍观赵贞吉的履历,那就是一篇斗破苍穹的教程。在老头子心中,道义永远是第一位的。   黑是黑,白是白,绝对不会为了所谓的大局,就颠倒黑白,迁就妥协。   唐毅想到这里,突然一阵恶寒,原本强大的自信都动摇了,开头容易结尾难。他布下的局刚开始就有跑偏的架势。   晚饭的时候,王悦影亲手做了几道菜,小妮子也知道自己手艺不行,在上桌之前,还买一道菜都尝了一遍。   “嘻嘻,进步还是很大的!”   满怀信心给唐毅端了上来,平时哪怕不好吃,唐毅都会大口吞咽,啥都不说,可是今天却奇了怪,唐毅只是拿着粥碗,若有所思,一碗接着一碗喝粥,一口菜都没吃。   一顿饭吃得格外压抑,等着珠儿来收拾的时候,才惊讶道:“小姐,你和姑爷怎么什么都没吃啊!”   唐毅这才清醒过来,后悔劲儿别提了,还没怎么样呢,就担惊受怕的,除了白白让身边人担心,还能有什么用。   “把白斩鸡,还有醉虾留下,我再吃点……”   珠儿犹豫了一下,王悦影却摆手,淡淡说道:“端下去吧。”珠儿点头,收拾完毕,就下去了。   唐毅略带愧疚地说道:“那个……不是……”   王悦影突然露出大大的笑容,主动拉住了唐毅的手,“哥,事情很糟吗?”没等唐毅说话,她又郑重地补充道:“你说过要教我权谋之道的!”   唐毅张了张嘴巴,叹口气:“悦影,我以前总想着有个大局压着,谁也不敢太出格,可是有些人把道义看得比什么都重要,还有些人把私利看得比什么都重要,让这两种人顾全大局,都太难了。”   唐毅突然后悔了,都怪自己太怕事,太想置身事外,弄得连点一手消息都不知道,只能瞎着急。人需要精明,可也不能太精明。唐毅陷入了深深的反思,正在这时候,突然唐鹤征跑了进来。   “师兄,赵大人送来了手谕,让你立刻去钦差行辕。”   唐毅眉头一挑,赵贞吉找自己,他要干什么?   王悦影忧心忡忡,小声问道:“哥,赵大人会不会对你……”   “别担心!”唐毅笑道:“不是吹牛,石公公和三太保都是站在我这边的,别看他们俩不声不响的,毕竟代表着皇上,赵贞吉只要没疯,就不敢把我怎么样。估摸着应该是案情需要,你和珠儿还有沈姑娘她们斗斗骨牌,很快就会回来。”   唐毅换上了官服,急匆匆来到了行辕。   刚一走进来,迎面正好撞上了谭纶,忙问道:“子理兄,你这是哪里去?”   “行之来了?”谭纶苦笑道:“刚刚两位大人拆伙了,要各干各的,你去见见赵大人吧,我还有公务,先走了。”   谭纶说了一半,唐毅还是一头雾水,不明所以。   原来赵贞吉和鄢懋卿,拿到了一半的资料之后,随便翻看了一些,他们既天旋地转,又如获至宝,难怪唐毅不敢看呢!里面的东西实在是太惊悚了,完全把大明最黑暗,最见不得人的东西都搬了出来。   好多素以清廉著称的官员,嘴上反对开海,家里头竟然干着走私的行当,甚至有地方官为了平安,给海盗送银子,更恶劣的是还有人官匪勾结,一起敲诈勒索,抢掠分赃,无恶不作。   别说那些大人物,就算是地方的小吏都卷入其中,真要是查办起来,几乎所有的衙门都要空了。   赵贞吉和鄢懋卿都清楚,他们谁也没法把所有人都追查出来,只能抓大放小。可无论如何,有一个人都是关键,那就是巡抚阮鹗。   他被七大姓忽悠,囚禁了唐毅,又强令船队出海,罪责难逃。另外一方面,他乃是福建巡抚,月港出了那么多海盗,又走私为恶多年,他就没有一点责任吗?   赵贞吉和鄢懋卿又几乎同时下令,去传阮鹗过堂,两边的人几乎又打了起来,赵老夫子吹胡子瞪眼,大骂鄢懋卿坏事,鄢懋卿不甘示弱,回敬赵贞吉说他老迈昏庸。   这两位大人又打起来口水官司,弄到了最后,谭纶又把石公公请了过来,石公公一副宝宝心里苦的委屈模样,心说这是招谁惹谁了,两位三品大员,引经据典,对喷口水,他的那点墨水哪够用啊!   要不说石公公不愧是伺候过嘉靖的人,脑筋还是有的,沉默了一会儿,他就来了主意了。   干脆两个人就分开办案,一个人负责一摊,遇到关键人证,一边一天,你一三五,我二四六。   摆明了就是和稀泥胡来,可是又没有别的办法,想来想去,赵贞吉和鄢懋卿都点头了,可是光分开不行啊,还要有办事的人,鄢懋卿手疾眼快,直接点名谭纶,石公公一看,他和霍建功也分开,他跟着鄢懋卿,让霍建功跟着赵贞吉。   赵老夫子一看,可不答应了,鄢懋卿多出一个钦差,又跟着宫里头的石公公,明显压过自己一头。   又要开吵,石公公提议,除了他们之外,还可以再找几名协助官员,泉州能用的官员也没几个,鄢懋卿故作大方,让赵贞吉先要人。   鄢懋卿知道赵老头刚刚在唐毅手上吃瘪,他保证不会要唐毅,这样的话,唐毅那小子落在了自己手里,自己这边的实力就彻底碾压赵贞吉了。   可是他却低估了赵贞吉的厉害,这位赵大人出乎预料,竟然讨要了唐毅和海瑞当手下,只给鄢懋卿留下一个赵闻。   说出去的话,不能不算,鄢懋卿只好任吃亏。   唐毅赶到行辕的时候,海瑞已经早来了一步,赵贞吉正在给海瑞说事情,唐毅进来,老夫子连头都没抬,仿佛没有他这个人,唐毅这个尴尬啊,好在他会苦中作乐,随便找了个座位,一边喝着苦茶,一边数瓜子,足足数了五遍,才听到一声咳嗽。   “唐知府,你可知老夫让你来是何意?”   “下官不知,请大人明示。”   “好,那老夫就告诉你!”赵贞吉顿了顿,说道:“先行有言:与善人居,如入芝兰之室,久而不闻其香,即与之化矣。老夫不敢以善人自居,却也痴长几年,唐知府,无论做官做人,都在于一颗真心,一股正气,还望你不要辜负了师长们的期望。”   赵贞吉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和措辞听起来不那么刺耳,作为一个心学前辈,赵贞吉真是不愿意看到被大家寄予厚望的后起之秀会变成一个油滑世故的小官僚。   只是赵贞吉减弱了许多的话,唐毅也气得骂翻了天。   故意只说一半,什么意思,当我不知道?   “与不善人居,如入鲍鱼之肆,久而不闻其臭,亦与之化矣。丹之所藏者赤,漆之所藏者黑,是以君子必慎其所处者焉!”   明白说吗,你老夫子就是以为我唐毅结交非人,学了一身官僚习气,您老人家是普度众生的观世音菩萨,要用您的一言一行,度化我弃恶向善!你也太自以为是了吧!   换成往日,唐毅真想几句话骂回去,您老夫子那么厉害,为什么挨廷杖?   转念一想,唐毅又忍下了,不为别的,跟在赵贞吉身边,至少能了解这个老家伙想要干什么。唐毅诺诺答应,赵贞吉虎着脸点点头,一声令下,立刻升堂。   今天是单日子,阮鹗要归鄢懋卿审讯,赵贞吉只能提审李家的老太爷李东升。   当众衙役把老头压上来的时候,一个月的时间不见,头发不止全白了,还掉了很多,稀稀疏疏,满脸的老年斑,看起来衰老得不像样子。   赵贞吉沉默了一会儿,一拍惊堂木。   “李老大人,数年未见,没想到你竟然成了阶下之囚。”赵贞吉感叹说道:“念在你年老体衰的份上,坐着回话吧。”   有人给李东升搬了一把椅子,老头勉强点头致谢。   “本官问你,李家和月港的海盗可有联系?”   “有。”老头回答的很干脆。   赵贞吉一喜,忙追问道:“你还知道什么人和海盗有关系?”   李东升突然抬起头,露出嘲讽的笑容,“赵大人,老夫想要请教,是和谁牵连就说谁吗?”   “那是自然。”   “好,我告诉你啊,有——松江华亭的徐阁老,你敢办吗?”   赵贞吉的脸瞬间就绿了,唐毅却差点笑出声。 第433章 不能再审了   唐毅看着赵贞吉变颜变色,比三伏天吃冰块还舒服,你老先生不是义正辞严吗,不是要给我做榜样,说什么芝兰之室吗?案子牵涉到了你老师,看你怎么办!唐毅这个乐啊,就差笑出来了。   赵贞吉老脸发烧,他突然一拍桌子,斥责道:“李东升,亏你还是做过布政使的,竟敢如此大言不惭,我问你,你说徐阁老参与走私,可有证据?”   “当然有!”李东升突然抬起头,呵呵一笑。   “赵大人,你久在官场,知道的不比老夫少,大明的俸禄低,就算做到了大学士,一年到头也不到二百两银子,这点钱别说养一个官,就算养一只鹰,一头虎,也是不够的。十年寒窗苦读,漫漫科举长路,从童生试考起,要多少年?”李东升说着看了看唐毅,笑道:“当然了,唐六元过关斩将,一路所向睥睨,少年得志,令人佩服,可是如同唐大人一般的,能有几个!”   “不要东拉西扯!”赵贞吉咆哮道。   李东升叹口气,“赵大人,多数的进士都胡子一把,才当上了七品县令,上有老下有小,没准还背上了一身的债。你低头看看胸前的补子,文官绣的是飞禽,武将绣的是走兽,穿上了官衣,哪一个不是衣冠禽兽!”   “你魂淡!”   赵贞吉气得把水杯一扔,正好砸在了李东升的额头,顿时鲜血流了下来,老头恍若未觉,冷笑道:“打死老夫也没用,试问天下哪个当官的不贪?”   “本官就不贪!”   海瑞突然从座位上站起来,人都说无欲则刚,海瑞气定神闲,冷笑道:“本官姓海名瑞字汝贤,号刚峰,生长在海岛蛮夷之地,嘉靖三十三年出任福建南平教谕,嘉靖三十五年,接掌晋江县,后任市舶司副提举,本官在任内不取一文,不贪一毫!”海瑞掷地有声,“贪乃心生,有了贪念,哪怕富有金山银山,一样要贪!你休要以为天下人都像你一般无耻!”   李东升半晌无语,突然叹了一声,“原来是大名鼎鼎的海笔架,世上竟然还有你这般的奇人……算老夫说错话了。”突然李东升把胸膛挺直,厉声说道:“老夫但愿海大人能一辈子始终如初,不过徐阶可不是什么善类。他当官之前,家中不过百十亩田产,自从他当了官,家中的田产越来越多,如今整个华亭,甚至苏州,都是他们徐家的田地,四五十万亩农田,五六万亩桑田,每年要产出多少丝绸?这些丝绸都哪去了?不都是卖给了海外吗?赵大人,你真该找你的师父好好问问,有多少货是从月港走私的。”   赵贞吉到底是经验丰富,从愤怒走出来,脸上露出淡淡的笑容。   “李东升,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没有丝毫证据,就靠着信口雌黄,竟敢诬告内阁大学士,简直该打!”   赵贞吉看了看两边,“动刑!”   一声令下,左右冲了上来,提着沾了盐水的鞭子,照着李东升就抽了下来。这玩意唐毅也用过,他就把胡公子给好一顿打。胡宗宪倒是大方,不但没找麻烦不说,还好好谢了唐毅。   只是唐毅不知道,抽打李东升用的鞭子可比他用的厉害多了,除了生牛皮之外,还缠着铁丝,没有两下,李东升就皮开肉绽,鲜血横流。毒刑拷打一个老者,哪怕他十恶不赦,唐毅也觉得有些过分,只是他知道自己的话在赵贞吉眼里没有分量,他干脆扭过头,就当没有看到。   李东升也算硬气,挨了十几鞭子,愣是不吭一声,最后软软倒在地上。赵贞吉忙走过来,用手一探,还有一口气。   “把他泼醒了!”   有人含着一口水,喷到了李东升的脸上,老头悠悠转醒。艰难地转头,看了眼赵贞吉,突然冷笑道:“老夫还以为死了呢,你的鞭子不成啊!”   “哼,让你死了算是便宜你!”赵贞吉轻蔑一笑,“李东升,你老实招供,还能免去皮肉之苦,要是不听话,本官可不会客气!”   李东升满不在乎,“将死之人,还要客气什么,大人只管来就是,你问老夫还有什么人,老夫可以告诉你,绍兴的沈家,湖广的冯家,泰州的王家,余姚的钱钱家……”   每念一个,赵贞吉脸上的肉就哆嗦了一下,李东升所说的几家都是心学的人物,要么就是在政坛上呼风唤雨,要么就是学术地位尊崇,要真是查到了他们的头上,心学只怕就要完蛋了。   赵贞吉咬了咬牙,“李东升,你别以为攀扯别人能活命儿,光是你们李家做的事情,就足够你死一万次!”   李东升嘴角带血,银白的头发散落着,他咳嗽了两声,叹道:“死有什么好怕的,反正李家也完了,死一次和一万次没有什么区别,赵大人若是愿意,这条老命随时给你就是!”   “你!”   赵贞吉真想把老东西弄死,可是案子还没怎么样,就弄死一个关键犯人,他如何交代?老夫子强压下怒火,对周围人说道:“你们把他带下去,找个大夫好好看看伤。”   “遵命!”   有人架着李东升下去,赵贞吉看了眼海瑞,突然笑道:“你刚刚的那一番话,说的很好,公生明,廉生威,不贪不占,面对着贪赃枉法之徒,才能义正辞严。”   不知怎么回事,唐毅总觉得赵老夫子每句话都是在讽刺他,海瑞清廉,那我就贪污呗?所幸,唐毅干脆一句话不说。   海瑞倒是一脸坦然,“老大人过誉了。”   “嗯,你说说,眼下的案子该怎么办?”   海瑞思量一下,说道:“启禀大人,李东升所说只是他自己的猜测,也许有,也许没有,眼下账册书信,浩如烟海,要好好整理,找到真凭实据,再有最好把蔡家的人也提上来,自仔细拷问。”   赵贞吉采纳了唐毅的建议,又把蔡通贵叫了上来。   蔡家和其他六大姓有些不同,蔡家在朝中并没有高官坐镇,他们之所以能跻身其中,是因为多年经商移民,在海外蔡姓子弟众多,想要把货物走私出去,就离不开他们家。   蔡通贵知道的比李东升多很多,他没有往心学上面扯,而是给赵贞吉一条非常有用的线索。   按照蔡通贵所说,有一名叫做韩东锋的千户,曾经三次,携带着五万石丝绸,从月港走私出去,而韩东锋是胡宗宪的家丁出身。   听到这个消息,赵贞吉简直大喜过望。   虽然赵文华倒了,可是胡宗宪还在,他自然被化为严党,如果胡宗宪能谨守分寸,赵贞吉还不会为难他,可是竟敢触犯王法,那可就别怪我赵贞吉不客气了!   老头子急忙下令,还真别说,果然找到了一本账册,里面清楚记载韩东锋分批走私了五万匹丝绸。   按照一匹丝绸十五两的计算,就是七十五万两!   六十两就够扒皮,七十五万两,哪怕胡宗宪有孙猴子的本事,也不够用的。   赵贞吉眯缝着眼睛,看了下唐毅,冷冷说道:“老夫听闻你和胡宗宪过从甚密,市舶司开幕,他前来祝贺,可有此事?”   唐毅不卑不亢,淡淡说道:“的确有此事,大人若是不放心下官,不管是回避,还是一体查办,下官都毫无怨言。”   “哼,当老夫是糊涂人吗?过从甚密就抓人,只怕东南剩不下几个了,老夫是想提醒你,不要走漏消息,若是让胡宗宪提前听到了风声,老夫可不会放过你!”   赵老夫子一转身,急匆匆下令,让人去调查走私案子。海瑞走到了唐毅面前,脸上略微带着一些歉意。   “大人,下官给大人添麻烦了?”   唐毅一愣,随即笑道:“刚峰兄,不干你的事,该怎么调查就怎么调查,听赵大人的,听自己的良心,我相信胡宗宪是好官。”   好官和清官,一字之差,谬以千里。   海瑞沉吟一下,点头说道:“下官不会轻举妄动的。”   蛮牛能说这话,已经是很了不起了。   唐毅从二堂下来,低着头,心神不属,迎面来了一个人都没注意,正好撞在了一起。   “是你!”   两个人看了看对方的神色,顿时生出一种同病相怜的感觉。来人正是谭纶。   “走,到我那喝一杯。”谭纶难得主动邀请。   唐毅笑道:“还是去我那吧,酒好!”   “算了!”谭纶连忙摆手,“你那的菜太差了!”   唐毅一愣,随即笑骂道:“你当王姑娘是厨娘啊,以后想吃还吃不到。”   两个人勾肩搭背,来到了谭纶的住处,谭纶有儒将之风,屋子里有品位,有格调,干干净净,一尘不染,看着就让人舒服。   谭纶搬过来一张黄花梨的桌案,又把前几天从唐毅家里顺来的美酒摆了上来。   “借花献佛,行之可别见怪。”   “早就见怪不怪了!”唐毅端起酒杯,一饮而尽,谭纶举起酒杯陪了一杯,两个人一连喝了三杯,谭纶的脸色泛红。   “行之,我这边鄢懋卿提审了阮鹗,说他和倭寇勾结,又拿他的心学身份做文章,看样子是想把火烧到徐阁老身上,你那边呢?”   唐毅苦笑了一声,“都差不多,赵大洲找到了胡宗宪手下走私货物的罪证,正准备对胡宗宪下手呢!”   谭纶一下子瞪大了眼睛,惊骇地叫道:“这案子不能再查了,不然东南就完了!” 第434章 自杀   谭纶听说案子牵连到胡宗宪,顿时把酒杯一放,再也喝不进去了。   他起身烦躁地走来走去,在浙江当官多年,谭纶深知东南的水有多深,各种势力犬牙交错,互相倾轧,明枪暗箭,数之不尽。   哪怕是掌控着交通行和乡勇,背后站着无数士绅大族的唐状元,都难免被暗算,其他人更不用说,在如此险恶的环境之中,还要掌控全局,还要完成抗倭大业,不是才略过人,毅力超强,心黑手狠根本想都别想。   掰着手指头算算,现在大明朝台面上的人物,除了胡宗宪之外,真的没有第二个,如果胡宗宪被牵涉进案子里面,好不容易安稳下来的东南又要陷入疯狂的更换总督模式,既定的策略被一次次推到重来,有所扭转的抗倭局面又会崩溃。   千万生灵涂炭,甚至比之前的状况还要糟糕万倍。   谭纶越想越激动,几乎用吼着说道:“必须要保护胡部堂,他倒了,大明的天就塌了一半了!”   掷地有声的话,换来的只是吱的一声,唐毅喝干了杯里的酒,抓起鸭头,大吃大嚼,滋滋有声。   谭纶看在眼里,气得发疯,唐毅这小子是越来越没心没肺了,这种时候你还吃得下去!   啪!   “唐行之,你要坐视不理吗?”谭纶红着眼睛叫道。   唐毅意犹未尽,把啃了一半的鸭头扔到了桌上,一边擦着手,一边问道:“子理兄,你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你说吧。”   “我说?你让我说什么?”   饶是智计无双,谭纶也傻眼了,他要是真有主意,也不至于和唐毅发飙了。赵贞吉什么脾气,那是撞了南墙也不知道回头的人,老夫子本来就看不上胡宗宪,抓到了把柄,那更是不会放手。   谭纶痛苦地抱着脑袋,唐毅看不下去了,问道:“子理兄,你和我说点实话,蔡通贵供认的事情是真是假?胡宗宪到底有没有走私?”   谭纶愣了一下,“这事情不好说。”   唐毅拍拍屁股,起身就要走,既然不跟我说实话,老子为什么要帮你。他刚走出两步,谭纶一个箭步,就把唐毅拉住了。   “行之,你理解错了,我是说我也不知道有没有。”谭纶叹口气,“行之,我就跟你说实话,东南眼下除了乡勇还有原来的兵丁之外,聚集了江西、湖广、广西、山东、河南等等各地的客兵,这些客兵不给钱就不干活,还会到处抢掠,偏偏朝廷给的饷银不够,胡部堂就要想办法弥补。另外呢,对付神出鬼没的倭寇,必须要收买细作,甚至贿赂一些倭寇首领,这些钱也没法向朝廷讨要,只能在军饷里面打主意,克扣一些,要是还不够,就,就……”   谭纶说不下去,唐毅却听明白了,俗话说大炮一响,黄金万两,更何况错综复杂的东南,需要干太多的私活儿,胡宗宪必须有自己的小金库,打仗缴获一些,巧立名目征收一些,当然了,暗中做点生意,捞一笔也是可能的。   这种事情本就是无奈之举,偏偏又没法和清流讲,他们已经将胡宗宪认定为严党,认定为贪赃枉法之人,他干什么事情,都是动辄得咎,束手束脚。   也难怪胡宗宪见到自己的时候,会那么无可奈何。   “唉,子理兄,这些事情你和我说是没用的,要找赵大人才行。”   谭纶沉吟一下,无奈道:“行之,实不相瞒,前天我抽空和赵大人聊过,劝他不要波及无辜,你猜赵大人怎么说,他说犯了国法就没有无辜之说,他老人家要秉公办理,把东南的污浊一扫而光!”   “好大的口气!”唐毅心中暗道:“赵大洲啊,赵大洲,你要是真这么干,没被先被扫掉的就是你!”   “子理兄,事到如今,只有尽人事听天命了。”唐毅又思索了好一会儿,突然眼前一亮,急忙问道:“子理兄,你说心学是什么态度?”   唐毅这话一出,谭纶两眼放光。   心学虽然处于在野地位,可是东南士绅大半信奉心学,不提阳明公,就不会说话了。赵贞吉不听谭纶的,可是不能不在乎组织的压力吧!   要说起来,心学一派在东南的事情上也很矛盾。   他们厌恶海商吃干抹净,盼着七大姓能倒霉,可同时呢,又和七大姓牵连太深,生怕陷进去。   对于胡宗宪同样如此,他们从感性上反对胡宗宪这个严党,也厌恶他横征暴敛,可问题是东南的大局只有胡宗宪能撑住,把胡宗宪弄倒了,倭寇会更加猖獗,到时候倒霉的还是他们自己。   整个事情就是一个死局,心学也不好表态,左右为难,该如何拿捏分寸,简直把谭纶给愁坏了。   唐毅同样没有主意,他坐在椅子上,眼睛四处看去,突然发现墙上挂着一幅字。   “淡泊明志,宁静致远。”   铁画银钩,力透纸背,相当有功力。   谭纶注意到唐毅的目光,随口说道:“行之要是喜欢,我就送给你了,这是半洲公在三年前送给我的,说起来半洲公对行之也是推崇备至,送给你也不算辱没了好东——西。”   突然,谭纶的脸色一变,他突然脑中打了一道闪电,唐毅看得不是字,而是人!   一个能替胡宗宪说情,而且赵贞吉还不敢拒绝的人!   谁?   张经张半洲!   自从唐毅用大象龟加上百花仙酒救下老头子之后,张经就回到了福建老家,闭门谢客,一心含饴弄孙,颐养天年。   此老是心学前辈,更是在西南和阳明公一起并肩战斗过,门生故吏,至交好友遍天下,在福建的士绅之中,有极大的号召力。   而且张经倒台胡宗宪起到了不光彩的推波助澜的作用。别人替胡宗宪说话,赵贞吉可以不在乎,但是张经说话,赵贞吉就不能不在乎!   如果连张经都能放弃昔日的仇恨,认为胡宗宪要保,谁还能让胡宗宪滚蛋呢!   谭纶想来想去,越发觉得张经是最好的人选。   “行之,果然你的主意多,太棒了,我立刻让人去请老大人。”   唐毅还有些犹豫:“子理兄,半洲公嫉恶如仇,也是眼里不揉沙子,他能来吗?”   “能!”谭纶断然说道:“老大人心怀天下,把黎民苍生看得比什么都重,只要晓以大义,老大人是会前来的。”他说着眼珠转了转,补充道:“要是行之能写一封信,那就更好不过了!”   唐毅不由得为之气结,谁不知道人情越用越薄,跑到泉州开海,面对着七大姓的阻挠,唐毅都没舍得去请老先生出面帮忙,现在倒好,为了保胡宗宪,却要把张经请出来,罢了,就当是为了东南吧!   当即要来了笔墨,唐毅略微思索一下,随即写了一篇情深意切的书信,在信中唐毅提到当年胡宗宪在弹劾之前,给自己透口风,也是被逼无奈,还请老大人能以天下苍生为念……   一封信写完,谭纶把自己的表弟叫来,让他前去送信,唐毅也告诉了唐鹤征一同跟去,毕竟张经还要卖唐顺之一丝面子的。   两个人做完这些之后,就像是没事人一般,唐毅随同着张经一起办案,谭纶则是伺候着鄢懋卿。   对于唐毅来说,他知道自己说多多错,干脆闭上了嘴巴,赵贞吉有什么吩咐就做什么,没事的时候,就老实看着公文,从来不发表意见。   渐渐的赵贞吉也注意到唐毅的确有些厉害之处,比如海瑞算是干吏吧,啃着黑饼子,喝着凉水,就能连续熬三五个通宵,精力旺盛的和牛一样。   而唐毅呢,这小子每天该吃该喝,中午还睡午觉,看不出一丝忙碌,可是老夫子知道,他给唐毅的任务是海瑞的两倍还多!这小子还能游刃有余,多么强大的行政能力啊!   可越是强大,赵贞吉的疑心就越重,一个人心术不正,本事越强就越是祸国殃民,试问王莽、曹操、赵匡胤、王安石,哪一个不是才略过人。奸臣不是懒人,懒人做不了奸佞。赵贞吉每天只要一有功夫,就敲打唐毅,有些话说的还很过分。唐毅倒也是一副好修养,任凭你老先生怎么说,我都无所谓,一副唾面自干的模样。   要是认为唐毅就这么怂了,那可是大错特错,赵贞吉还有手下的书吏,只要出一点错误,唐毅都能敏锐发现,让老头子吃个不大不小的瘪。   双方就这么较着劲儿,差不过了五天时间,这几天一阵春雨接着一阵,路上都是深深的积水,泥浆横流。   一驾马车由远而近,快速进入了泉州城。马车直接到了悦来客栈,早有人等在这里,拿着油纸伞,见车帘撩起,急忙跑过来,遮住雨水,搀扶着一位白发苍苍的老者,向客栈走去。   老者一边走着,一边叹道:“年老不以筋骨为能,再过两年,老夫只怕是连走都走不动了。”   张经到了,而就在老头子到泉州的时候,一个爆炸性的消息从监狱传了出来。福建巡抚阮鹗在狱中畏罪服毒,这一次没有人给他灌粪水,等到狱卒发现的时候,已经七窍流血而亡!   消息传到了唐毅的耳朵里,他顿时嗡了一声,阮鹗是鄢懋卿打击心学还有徐阶的工具,他死了,严党一定会认为是徐阶这边杀人灭口,而且在阮鹗自杀前一天,正是赵贞吉提审的阮鹗。   “这下子老夫子可有麻烦了!”唐毅痛苦地揉着太阳穴。 第435章 火烧到了严党   阮鹗死了!   唐毅正在吃饭,夹起的一个狮子头滚落,衣服上留下了一条长长的油迹,竟恍然不觉,整个人都傻掉了。   凡是得罪过自己的,都会记到一个小黑本上面,咱们有账不怕算。阮鹗也在这个小黑本上,只是唐毅可不希望他这么死去。七大姓只抓了两家,还有五家逍遥法外,唯有顺着阮鹗这条线,才能把他们揪出来,一起干掉。   可是阮鹗死了,一条宝贵的线索就断了,而且身为一省巡抚,稀里糊涂死了,就算没有问题,也会引人浮想联翩,更何况唐毅并不相信阮鹗会自杀,几天之前,他为了保住命,带兵查抄了李家和蔡家,一个敢打敢拼,勇往直前的家伙,岂会轻易死掉,只怕稍微有点脑子都会认为他是被自杀,而不是自杀!   那谁又是那一只黑手呢?   唐毅来回踱步,吐出了两个字:“心学!”   没错,阮鹗身为欧阳德的弟子,是正儿八经的心学门人,鄢懋卿威逼利诱,让他供认和倭寇勾结,并且逼着他说幕后的指使者就是心学士绅,就是徐阶!   如果阮鹗扛不住严刑拷打,真的招认了,对徐阁老来说,绝对是一个晴天霹雳。来自内部的指责,比起外面的控诉更有威力,至少会让徐阁老灰头土脸,甚至丢官罢职,为了保住自己,让阮鹗闭嘴,就成了最简单有效的方法……   “不是,绝对不是!”   谭纶断然说道:“阮中丞活着未必能查到心学门下,反倒是他死了,能不给天下人一个交代吗?想不查也不行了!”谭纶仰头看着唐毅,近乎哀求道:“行之,你可要相信我们。”   唐毅点点头,“我当然相信子理兄,只不过——我信不信没用,鄢懋卿一定会利用阮鹗之死大做文章。把矛头对准心学。”唐毅摊摊手,苦笑道:“这回好了,胡宗宪没有危险了,徐阁老倒是麻烦了。”   自从到了东南,谭纶头一次感到强烈的无力感。   不管是倔强的赵贞吉,还是依仗严阁老撑腰的鄢懋卿,还有心学士绅,海商大族,甚至包括浙直总督胡宗宪,哪一方都能影响朝局,偏偏又利益纠葛,已经说不清谁好谁坏,该站在那一边。   而且凭着他的地位和权势,也没有资格搀和进去,就好像一叶小舟漂在海面上,随着波涛上下起伏,不知道什么时候,来一个大浪,就把船给掀翻了。   “唉,行之,我是束手无策,风吹到哪里,就要跑到哪里,只盼着老弟能力挽狂澜了。”   唐毅苦笑一声,“子理兄轮官职咱俩平级,你都没法办法,我又有什么咒念。”   “行之过谦了,总而言之,为了大局,尽力而为吧。”   谭纶知道唐毅的一些底细,他的办法肯定比自己多,只是谭纶也不敢确定唐毅究竟能不能扭转眼前的局,毕竟严党和徐党之争,就仿佛两只洪荒巨兽,而唐毅和他们比起来,就是人畜无害的小白兔,差距实在是太大了。   带着满腹的惆怅,谭纶急匆匆回到了钦差行辕,其他四位钦差早就已经齐集一堂,赵贞吉和鄢懋卿就像是两只集满了怒气的斗鸡,一见面就掐了起来。   鄢懋卿说赵贞吉审讯之后,人就死了,肯定是他杀人灭口,做贼心虚。赵贞吉岂是吃素的,立刻骂回去,说是鄢懋卿栽赃陷害,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双方你来我往,争吵的比以往还要激烈,石公公和谭纶这些人干脆连插嘴的余地都没有。一口气吵了一个多时辰,双方总算是斗累了,垂着头,大口喘气,不在说话。   谭纶总算找到了机会,试探着说道:“二位大人,下官以为还是尽快查清楚阮大人的死因吧,毒药究竟是谁给他的,也好让事情尽快水落石出。”   石公公说道:“说得好,这才是正办。”   赵贞吉和鄢懋卿思索一下,一起点头。   案子交给了谭纶和霍建功,他们一个精明过人,一个经验丰富,双剑合璧,很快就调查出了眉目。   首先谭纶仔细检查了阮鹗的牢房,他发现地上有几片细碎的瓷片,很是精致,和牢房的粗瓷完全不一样。   谭纶当即拷问狱卒,从狱卒的嘴里他知道了一条有用的消息,原来在赵贞吉审讯之后,阮鹗心情不错,竟然在半夜的时候,嚷嚷着饿了,还拿出一块银子,让狱卒给他弄点吃的。狱卒也知道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不敢怠慢,跑到了街上,找了一家还在营业的酒楼,弄了四道菜,一壶酒,给了阮鹗。   阮鹗大吃二喝,狱卒只听到了一声破碎的声音,跑过来一看,是阮鹗把酒壶给打碎了。狱卒还担心这位用碎瓷片自杀,将大块的扫了出去,只留下几块小碎片,被谭纶给发现了。   “酒壶,碎裂!”   谭纶喃喃自语,“你们好大的狗胆,竟敢给犯人送外面的吃食,不想活了?”   狱卒吓得跪在地上,汗流不止,“启禀大人,小的们都十分小心,送来的酒菜都让厨师先吃了一口,绝对没有毒,才敢给大人送来的,谁知,谁知他就死了!”   谭纶没空搭理狱卒,他让人把阮鹗的尸体抬来,废了好大劲儿掰开手心,赫然见到一个小葫芦,已经被他给捏碎了。   霍建功凑了过来,仔细一闻,葫芦上还带着一丝酒气,拿来一碗酒,把葫芦碎片放进去,泡一会儿,用银针一试,微微变黑。   这下子谭纶和霍建功都明白了,试有人把毒药转进小葫芦里,然后密封放进酒壶,试毒的人倒了一杯喝,当然没问题,可是阮鹗他早就知道,酒壶里有毒,故此他把酒壶摔碎,拿到了里面藏着的毒药。   阮鹗为什么要自杀,谭纶已经无暇顾及,他现在最关心的就是那家酒楼是什么人开的,又是谁要给阮鹗毒药,让他死去!   没说的,谭纶立刻带领着人手,让狱卒领路,一口气杀到了“小有天酒楼”,当即把所有东家伙计都给抓起来。   严刑拷问,当天是谁给阮鹗做的菜,酒又是从哪里来的。问来问去,问到了一个小伙计,他招认是通汇钱庄的王账房给他的一壶酒,还给了他二两银子,让他把酒给换了,不要告诉别人。   有了线索,立刻顺藤摸瓜,找到了通汇钱庄,一打听并没有一个王账房,谭纶向周围的人询问,却听说是有一个王账房的,只是今天没来。   谭纶立刻让人去寻找,到了王账房的家里,刚一推门,就闻到一股刺鼻的血腥气,两具衣不遮体的尸体,四仰八叉躺在炕上,男的肚子都被划开了,鲜血流了一地。女的则是喉咙断掉,两个人的都满脸惶恐。   “唉,晚了一步,被灭口了!”   谭纶感叹着,大步往门外走,突然窗户外面的大水缸发出了动静,一个四十来岁的人从里面爬了出来,冲着谭纶大喊道:“大人,您是找我吧,小的就是王账房啊!”   一问之下,谭纶才闹清楚,原来死的那两个人是王账房的媳妇和徒弟,把毒药送出去之后,王账房心里就别别扭扭,总觉得良心不安,他特意跑到了庙里叨念了许久才往家里走,他进到胡同的时候,发现有黑衣人跑到了他的家里,紧接着就是两声惨叫。王账房的媳妇和徒弟有些瓜葛,黑灯瞎火,杀手误以为徒弟是王账房,就把两个人都给杀了。   要不怎么说现世报呢,王账房有心跑,却又怕被杀手发现了,他只好躲在了家里头的水缸里面。他心说死了人,朝廷肯定要追查,只要官家来了,他就有救了。   谭纶听完之后,忍不住感慨,心说那个小徒弟也够倒霉的。他让衙役把两具尸体收拾了,而后带着王账房,重新折返通汇钱庄。   有了王账房指证,谭纶顺利拿下了掌柜的,一问之下可了不得,此人姓金,名叫金玉珽,他没什么,他的堂兄叫金玉璿,此人的儿子就叫金达,当初和唐毅争夺会员的那一位!   金家和严嵩父子简直不能用过从甚密来形容,有人管金家叫在野阁老,根本就是严党的化身!   消息传到了赵贞吉的耳朵里,老夫子一下子就来了斗志,他真想放声大笑,没想到老天爷都在帮他。   阮鹗竟然是严党之人害死的,看你鄢懋卿还有什么说的。   鄢懋卿也的确没什么说的,他怎么也想不到,竟然会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刚刚他还气势汹汹,挤兑赵贞吉,话还没凉,都要落到自己头上了。   鄢懋卿又气又恨,一张脸都变成猪肝色,喘着粗气,随时都能昏过去。   赵贞吉真有心给他两句,把这个家伙气死算了,可是又一想,时间紧迫,不浪费那个功夫。赵贞吉立刻换上了官服,就往大堂跑,要立刻审问金玉珽。   这一幕唐毅都清楚看在眼睛里,他丝毫没有因为火烧到了严党而喜悦,或许两位钦差大人都没有察觉,从阮鹗之死,又查到了通汇钱庄,牵连到严党,就仿佛有一只黑手,在后面推波助澜,主导着办案的节奏,鄢懋卿,包括赵贞吉,都被带入了人家的节奏,而全然不知!   正在唐毅愣着的时候,有衙役跑了过来,在耳边低低声音说道:“赵大人让您过去呢!” 第436章 针锋相对   唐毅到了大堂之上,赵贞吉扫了他一眼,轻蔑一笑:“唐知府,刚刚你可是和鄢大人说了什么?”   “赵大人,你觉得我该说什么?”唐毅眉峰挑起,语气带着一股几乎压不住的怒火。   赵贞吉微微冷笑,“老夫才不在乎你们说什么,道义在我,无所畏惧!”老夫子义正辞严,这一刻仿佛孔孟先贤一起附体了,他就是道理,他就是正!唐毅算是看明白了,这位赵大人死典型的傲慢与偏见的集合体,他看不上自己,无论干什么,他都往歪处想,而且越想越歪,根本正不过来。   唐毅索性说道:“赵大人,您要是不信任下官,正好下官那边还有知府衙门和市舶司的事情,就不在这里添乱了!”   他转身要离去,赵贞吉低吼道:“谁让你走了!”   唐毅真怒了,“赵大人,我留下了还能干什么?”   “老夫要让你看看,什么是道义二字!哪有乌云总蔽日,岂容奸党乐逍遥!老夫今天就要让你看看,大明第一奸党是怎么垮台的。”   老头子还真是自信,唐毅都懒得翻白眼,他一屁股坐在了一旁的椅子上,“正好领教赵大人的高招。”   赵贞吉还想再说两句,有师爷跑过来,在他耳边说了两句,赵贞吉点了点头,他整理一下官服,一拍惊堂木,衙役们喊着威武,不多时有人把金玉珽,王账房都带来上来。谭纶和霍建功在后面跟着,先由谭纶将案情讲述一遍。   赵贞吉眼中露出愤怒之色,对着王账房问道:“是谁让你给阮中丞下药的,你可知道毒害钦犯,影响钦案审理,是要砍脑袋的!”   王账房吓得连忙磕头:“小的有罪,小的有罪!”   “罢了,你说是谁指使你的?”   “启禀大人,都是他!”王账房一指金玉珽,哭丧着脸说道:“小的就是个算账的,和那位阮大人无冤无仇,小的连鸡都不敢杀,都是他告诉指使小的干的。”   “嗯!”   赵贞吉把目光放在了金玉珽的身上,冷笑道:“说,为何要毒死阮大人,你们是如何下的手?”   金玉珽还不愿意招供,眼珠转了转说道:“小的也是被人骗了,有人让我找机会把酒送进监牢,毒死阮大人的,想来是阮大人当官多年,得罪了仇家!”   “胡说!”   赵贞吉怒斥道:“要不是处心积虑,你们如何能知道哪家酒楼给监狱做饭,又怎么保证酒菜会送到阮大人手里,还有,阮大人又为什么会自愿服毒?明明是环环相扣,一丝不差,你还敢抵赖,来人,给老夫动刑!”   古代衙门可没有什么人权可言,严刑逼供是家常便饭,打死打残也不在少数,有理由打,没理由创造理由也要打,实在不行,就说你不老实,先打一顿杀威棒,让你老实老实。   鸭蛋粗细的水火棍,一头方的,一头圆的,用不了三下,就皮开肉绽,血肉模糊,金玉珽虽然有心死扛着,可是他毕竟养尊处优惯了,承受不了酷刑。   被赵贞吉打得死去活来,最后总算断断续续把事情说了。   原来弄死阮鹗是早就布置的,金玉珽是负责执行的,他先安排一个人犯了一点罪,被关进大牢,由于买通了牢头,就把这个人和阮鹗放在了对门,趁着没人的时候,他就和阮鹗说,自己是心学弟子,要救阮鹗出去,会给他一种药,喝下去之后,就会暂时假死。牢里会上报说他畏罪自杀,等到把尸体送到了义庄,就会安排一个年龄体貌和阮鹗差不多的死鬼替换阮鹗,等过了几天,尸体一腐烂,就什么都看不出来了。   阮鹗咂摸了半天,他觉得也还算不错。   虽然唐毅也说过,会想办法保护他的性命,可是局势变化太快,唐毅说了不算了,他也看出来,严党和徐党都在利用他,哪怕保住了性命,也会面对无数的监视甚至暗杀,倒不如就此隐姓埋名,做一个安乐公,了此残生。   阮鹗答应了提议,一想到能活下去,他心里就很高兴,弄了顿夜宵吃,把酒壶砸开,果然拿出了藏在里面的药。   辗转了一个时辰,直到天蒙蒙亮的时候,阮鹗趁着所有人都不注意,把小葫芦里的药都给灌下去了。   他闭着眼睛等着,很可惜他等来的不是假死,而是真的死了,七窍流血而亡!   “是谁,是谁让你害死阮大人的?”   “这……”金玉珽犹豫了一下,赵贞吉果断问道:“你不说,是不是你哥金玉璿让你干的,他背后又是谁,是不是朝中的人物?”   赵贞吉直接把火烧到了严党,金玉珽忙摆手,“大人,我哥在江西,就算是飞鸽传书都来不及啊!”   “那是什么人,你要是不说,还要十八般刑具等着你!”   “说,我说啊!”   金玉珽咬了咬牙,“是,是田汝成。”   赵贞吉还不知道此人是谁,略显茫然,可是在一旁的唐毅却张大了嘴巴,差点叫出来。田汝成何许人也,他是浙江人,早年考中进士,后来因为行为不检被罢官,赋闲在家,胡宗宪担任巡抚之后,就把田汝成请到了麾下。   此人别的本事寻常,但是文采过人,写出来的词赋就连徐渭也自叹不如。尤其善于逢迎拍马,他倒不是拍胡宗宪,而是拍嘉靖,每次弄到了什么祥瑞,就由田汝成演绎一番,送给嘉靖,保证能得到厚赏。他在胡宗宪的幕府号称“东南一支笔”。   唐毅听到这三个字,顿时就感到了坏了,竟然牵扯上了胡宗宪!   他手扶着桌子,不自觉的站了起来,赵贞吉如刀子一般的目光,随即扫了过来。眼神中满是不屑,大有你敢替胡宗宪说话,老夫就把你一起办了。   唐毅也知道赵贞吉成见太深,自己多说多错,还不如装个哑巴呢!   他缓缓坐了下来,可接下来赵贞吉问什么他一个字都听不进去,脑子都乱了。   胡宗宪为什么要杀阮鹗,是为了杀人灭口吗?   或许赵贞吉会这么认为,只是唐毅却不这么看,胡宗宪有严党和嘉靖两重支持,只有天真的赵贞吉才会相信能轻易扳倒胡宗宪。   既然不用担心,又何必冒险呢?   越想越觉得事情蹊跷,那种被操纵的感觉越来越强烈。直觉告诉唐毅,有人正利用严党和徐党的矛盾,不断来回挑唆,扩大案情,牵连无辜,等到事情闹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他们也就安全了。   莫非是剩下的五大姓?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啊!唐毅在心中感叹,早知如此,当初就该一鼓作气,把他们都给一勺烩了。   如今赵贞吉认准了方向,根本不会听自己的。唐毅也只有静观其变,看看赵贞吉能折腾到什么程度。   不得不说,赵贞吉还是有效率的,很快他从金玉珽家中搜出了田汝成的亲笔信,涉及到了胡宗宪的幕僚,老头子立刻以钦差身份,给胡宗宪送去了文书,让他立刻把田汝成送来。   消息送到了浙直总督衙门,胡宗宪简直气爆了!   你赵贞吉装什么大半蒜,你是钦差,我总督也是钦差,而且老子手里还有王命旗牌呢!胡宗宪不想搭理赵贞吉,可是一想到那些成天盯着他的清流,胡宗宪也没了脾气,就这么把人给了赵贞吉,他面子上无光。   胡宗宪亲自陪着田汝成,赶到了泉州。来到了钦差行辕,胡宗宪让人把名帖递进去,足足等了半个时辰,胡宗宪几次从座位上站起,他是真想一走了之,最后又把怒火强压了下去,就在他几乎爆掉的时候,赵贞吉总算派唐毅出来,把他迎了进去。   “我说行之老弟,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些日子唐毅的眉头一直就没放开过,赵贞吉越查越来劲,围绕着金玉珽,他前后捉拿了十几个人,从狱卒牢头,一直到判官同知,就差把唐毅也关了进去。   “默林兄,总而言之,你要小心啊!”   唐毅把胡宗宪送到了客厅,转身要走,赵贞吉说道:“你也留下来听听吧。”   赵老夫子除了对案子有兴趣,就剩下教育唐毅了,唐毅也不多说,站在了一旁,胡宗宪扫了眼两边,突然笑道:“赵大人,您这是要摆鸿门宴啊?”   赵贞吉没有说话,突然猛地站起,“奉旨问话!”   胡宗宪一愣,心不甘情不愿跪在地上,强忍着说道:“恭请圣安。”   赵贞吉面无表情,冲着北方拱手,大声说道:“圣躬安!胡宗宪,汝本是七品巡按,朕屡屡超擢,将东南之事,尽数付与尔等,惊闻漳州月港,囤积数万海盗,可有此事?”   胡宗宪忙说道:“有,只是福建并非臣所能管辖。”   “朕再问你,为何浙直等地,多有士绅通过海盗走私,你也不知道吗?”   胡宗宪额头见汗,咬着牙说道:“臣略有耳闻。”   “只是略有耳闻吗?”赵贞吉把声音提高了八度,怒吼道:“你手下千户从月港走私五万匹丝绸,你的把柄都落到了海商手里。海商又反过来要挟你,毒杀阮大人,好替他们,还有你自己,遮掩罪行,老夫说得可对?”   好大罪名!   胡宗宪吓得心都快蹦出来了,可是转念一想,嘉靖给赵贞吉旨意的时候,阮鹗还没死呢!这话是赵贞吉要问的,他猛地从地上站起,厉声说道:“赵大人,光凭着红嘴白牙,就想污蔑本官,未免也把人看扁了!” 第437章 惊天之变   “胡宗宪,你敢说老夫诬陷你?那你看看这个是什么!”   赵贞吉说着,从袖子里抽出一卷账册,扔到了胡宗宪的怀里,胡宗宪下意识接住,鼻子头气歪了,好歹他也是东南的霸主,何时被人如此无礼对待过!   可是把账册打开,才看了几眼,汗水顺着鬓角就流了下来。上面清楚记载千户韩东锋从月港先后走私丝绸五万匹,共换得白银七十万两之多。   说起此事,胡宗宪是知道的,这批丝绸是从倭寇手里缴获的,胡宗宪没有归还原主,也没有上缴,而是让手下偷偷卖掉,换来的银子一半用来买通细作刺探倭寇的情报,另一半则是让人带到了京城,去走严世藩的门路。   胡宗宪知道自己坐的位置有多招人恨,要是没有强有力的靠山,他根本就玩不转。   只是这种事情没法对外人说,即便说了,赵贞吉也不会谅解他。   胡宗宪缓缓翻着,脑袋里快速转动,等翻到了最后一页,胡宗宪总算有了主意,唯有死不承认!   “赵大人,这本账你是从哪里来的?”   “自然是查抄月港海盗所得。”   胡宗宪微微一笑,“这么说就是一群贼匪的记录了?”   “那又如何?老夫只问真假!”赵贞吉断然说道。   “好,那我就告诉赵大人,假的,统统都是假的。我手下没有叫韩东锋的千户,也没有五万匹丝绸,更不会走私!”   赵贞吉倒是被气得乐了起来,“胡大人,推得可真干净,那老夫再请教你,田汝成又是怎么回事,他为何要给金玉珽写信,让金玉珽毒死阮鹗?你说手下没有韩东锋这个人,总不能连田汝成也没有吧?”   这下子胡宗宪可被问住了,他总不能睁着眼睛说瞎话。   “这个……自然是有,不过本官不信他会干出如此丧心病狂的事情!”   “你不信,那咱们就看看!”赵贞吉断喝一声:“把田汝成和金玉珽都带上来。”   不多一时就有人把两位都押了上来,当场对质,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田汝成没法抵赖,他咬了咬牙,无论如何都不能把胡宗宪牵涉进来。   “启禀钦差大人,小人本是进士出身,后来就因为阮鹗上本弹劾,才丢官罢职,后来小人听说阮鹗下狱,就想报仇,故此给金玉珽写信,让他帮忙。”   赵贞吉把眉头一皱,冷笑道:“仅仅是私人恩怨,你就敢毒杀一位巡抚,真是好大的狗胆!”   田汝成索性也豁出去了,“没错,小人别的没有就是有胆子,什么都是我做的,还请大人不要牵连无辜。”   说完,田汝成又向着胡宗宪磕头,泪水长流,“胡部堂,小人承蒙大人抬爱,充任幕宾,本想着看到平定倭寇,齐唱凯歌的那一天,不成想一步走错,万劫不复,大人,咱们来世再见!”   说着从靴子里掏出匕首,在喉咙上用力一划,顿时鲜血奔涌而出。唐毅猛地一闭眼,胡宗宪眼珠子都红了,田汝成那是他手下的一支笔,两个人亦师亦友,还没定罪呢,就被逼死了,让胡宗宪怎么和田家人,还有其他的幕僚交代!   “赵贞吉,你到底想干什么?”胡宗宪抱着血淋淋的尸体,如同负伤的野兽,大声咆哮。   赵贞吉也没想到田汝成会如此刚烈,他脸色很不好看,可是却不肯低头。   “胡宗宪,别以为他死了你就没事了,天理昭昭,老夫不会放过一个有罪之人!”   胡宗宪绯红的官服染上了血色,更加狰狞,他缓缓起身,用手指着赵贞吉,“搅吧,搅吧!你就搅吧!搅得将士寒了心,搅得打仗没了粮饷,搅得东南大乱,搅得倭寇夺了大明江山,我胡宗宪大不了就陪着你玩命就是!”   放狠话赵贞吉还没怕过人,老夫子须发皆乍,怒极而笑:“真把自己当个人物了,大明朝就是坏在你们这些蛀虫的手里,还敢跟老夫耻谈为国,你也配!”   胡宗宪脸都青了,“好啊,我是不配,道不同不相与谋!”   说着,胡宗宪抱起田汝成的尸体,就往外面走,门口的士兵攥着刀剑,也不知道该拦着,还是不该拦着。   胡宗宪把眼睛一瞪,“本官乃是钦命总督,都给我滚开!”   不得不说,多年带兵,胡宗宪身上的杀气太强了,吓得这帮人屁股尿流,纷纷躲避,赵贞吉总不能自己去拦着胡宗宪,和他拼命吧,再说了,赵老夫子也未必打得过人家,只能眼睁睁看着胡宗宪离去。   赵贞吉气得把桌案上的东西砸了一个粉碎,大口喘着粗气。   从头到尾,唐毅都没有发一言,他心里明白,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已经不能善了,双方必须分出个胜败雌雄。   唐毅的头越来越大了,案子是从抢劫市舶司而起,是从月港的海盗而起,真正的罪魁祸首只是七大姓海商,可是闹到了现在,已经变成了严党和徐党的大战,严重模糊了焦点。这样下去,只会让剩下的五大姓从容脱身,只会给倭寇乘虚而入的机会。   唐毅真的非常悔恨,早知如此,就不该掀起这一场风波。他从这里也得出了一个重要的教训。   凡事只要牵涉到了党争,就没有是非,没有对错,说什么就事论事,说什么顾全大局,全都是扯淡,眼前的局面就好像几十年后东林党和阉党争斗的预演,双方把精神头都用在互相倾轧攻讦上面,把国事扔在一边,弄得好好的江山丢给了野猪皮的强盗集团!   无论如何,绝不能让悲剧提前上演!   唐毅原本还存着一丝看热闹的心态,此时却再也不敢了,他从大堂下来,立刻先给老爹唐慎写信,让老爹加强戒备,防止倭寇趁乱偷袭。   而后他又给钱德洪和王畿两位前辈写信,让心学门人立刻出面,像赵贞吉施压,同时和五大姓联系,可以放过他们,条件是不许再兴风作浪,要稳住东南。   再有,唐毅还给交通行下令,要发动所有士绅,形成一股舆论,东南大敌当前,必须以国事为重,以苍生为念,不可意气用事。必要的时候,联合东南学子,给朝廷上万言书。   三封信写完,已经是二更天,唐毅怎么也睡不下,他换上了一身便装,从后门出来,溜达到了石公公和霍建功所住的行辕。   东南的乱局只有嘉靖能够阻止了,唐毅把情况和两个人说了,石公公的老脸都缩成了包子。   “都说京城水深,咱家看啊,东南的水更深!唐大人放心吧,咱家立刻给司礼监去信,让老祖宗去劝说陛下。”   “有劳公公了。”   唐毅手段齐出,能做的都做了,剩下的也只有等待了。   又是漫长而煎熬一个月,赵贞吉通过月港的资料,不断挖出和走私有牵连的文武官员,福建的官吏把他拿下了一半,剩下的也都人人自危,无暇公务。   除此之外,赵贞吉还传唤三名副将,五名参将,其中就有卢镗和汤克宽的部下。胡宗宪实在是受不了,要是让赵贞吉这么查下去,东南的军队就崩溃了。你赵贞吉有王命旗牌,我胡宗宪也有,而且我还比你多出一把尚方宝剑呢!   两个人针锋相对,就差对砍了。   他们这么一闹,整个东南兵无战心,百官怠惰,老百姓更是怨声载道,有不少人已经开始骂赵贞吉不懂事了。   唐毅和谭纶,还有更多的人都在奔走呼号,希望结束乱局,只是赵贞吉已经杀红了眼,根本不肯妥协。   这时候一条不起眼的军报,所有人都忽略了。   三月二十一,一队倭寇大约有三四百人,从松江登陆,浙江巡抚唐慎问询率兵杀来,双方接战,大约被消灭了一百五十多人,剩余倭寇逃窜。   按照常理,这伙倭寇就应该退回海上,舔舐伤口去了,可是令人惊讶的是他们非但没有走,反而继续深入内陆,下一次发现他们的时候,已经渡过了太湖,兵犯宜兴。应天巡按御史褒善骤然遭到突袭,手下三百多名士兵战死,他本人也挨了两箭,一天后毙命。   这一伙倭寇得手之后,越发猖狂,一路烧杀抢掠,突入广德、宁国、竟杀入徽州府,攻击胡宗宪的老家绩溪。所幸守军用命,丁壮一千余人一起帮着守城,将倭寇打退,这一伙倭寇并没有消失,而在十几天之后,他们竟然出现在了南京城外!   此时的倭寇只有一百余人,他们已经损失了大半,可是倭寇的凶悍却成倍增加,竟然正面强攻安德门。又有两三百名明军被杀,所幸南京的守军装备了新式火铳,威力巨大,倭寇留下了二三十具尸体之后,再度逃走。   要知道当然南京驻守的人马多达三万多人,扣除空饷,也有两万出头,不但没留下了一百多倭寇,还损失惨重,连倭寇的影子都没有追到!   奇耻大辱!简直奇耻大辱!   京城不断被俺答进犯也就算了,如今连倭寇都杀到了南京城下,偌大的大明朝,还有一块净土吗?   是役倭寇在大明腹地流窜数千里,共杀一御史、一县丞、二指挥、二把总,攻入两个县城,死伤军民百姓四五千,东南震动,大明震动! 第438章 和衷共济   区区三四百名倭寇,从松江登陆,一路烧杀抢掠,转战数千里,如入无人之境,更是杀到了南京城下,陪都险些丢了。   唐毅见到军报只有一个念头,恶魔果实大批发了,这些倭寇都变成了海贼王!   不对,就算海贼王也不成!要知道一个经验丰富的刽子手,一天最多能砍十几个犯人,而且第二天胳膊基本就废了,至于弓箭手,连续射击十几箭,胳膊也软的和面条似的。人就是人,不是机器。   这些倭寇所过之地,都是重兵囤积,防守严密,不只有官军各地的客军,还有乡勇,民团,层层叠叠,严防死守,他们却能行踪诡秘,来去自如,时隐时现,几次神秘消失,又神秘出现。   轮起战斗力,更是让后世的特种兵都自叹弗如。要说这里面没有鬼,唐毅死都不信!   那究竟是谁在捣鬼呢?   唐毅正在思索,杨文钰急匆匆跑进来。   “大人,胡部堂有请。”   “好,我正要去找他。”   唐毅急匆匆赶到了胡宗宪的住处,这些日子胡宗宪一直和赵贞吉在闹腾,胡宗宪是不想耽搁时间,可是架不住赵贞吉纠缠啊!他身为总督,有王命旗牌,有尚方宝剑,没有圣旨,谁也不敢动他,可是下面的人不行啊,那些知府知县,兵备,通判,甚至参将游击,这些人都在赵贞吉的管辖之下,你胡宗宪不盯着,赵贞吉就对他们下手,到时候一个光棍总督,又能干什么!   万般无奈,胡宗宪只能和赵贞吉耗着,等待圣旨,只是没有想到,等来等去,竟然等到了晴天霹雳。   胡宗宪听到消息之后,几乎昏倒。这次倭寇主要侵犯的就是南直隶,也试图进入浙江,不过被唐慎给打退了。   说起来胡宗宪是浙直总督,实际上他和唐慎是两分东南,唐慎可不是当年那个落魄的秀才了,几年带兵打仗,唐慎的威风日盛,他娶了朱氏,勋贵都站在了他这一边,有个宝贝儿子唐毅,士绅也都支持他,再加上乡勇,唐慎比起坐在火山口的胡宗宪,更稳如泰山。   当然了,唐慎还是谨守规矩,军政大事上从来都配合胡宗宪。但两个人终究只是合作关系,而不是从属。   如今唐慎保住了浙江,而他胡宗宪在南直隶的防线成了纸糊的,还好倭寇没有去攻击孝陵,要不然嘉靖都要跑到太庙请罪,真到了那个地步,他胡宗宪就有死无活了!   谭纶黑着脸,大声说道:“部堂,这一次倭寇来的蹊跷,首先,他们装备精良,几乎人人都有精良的倭刀,据我所知,这种倭刀只有一定身份的倭国武士才能佩戴,他们都从属于倭国的幕府和各地的藩阀。只有一些战败流落海外的武士,才拥有倭刀,他们在倭寇当中,往往充当侦查,督战等任务,是倭寇之中的精华,一下子聚集几百名流浪武士,随便拿出来拼命,只怕是王直和徐海也没有这么大的本钱!”   谭纶越说越气,“流浪武士也就算了,往日的倭寇都是以抢掠为主,他们虽然抢掠杀戮,可是看起来他们的抢掠竟是为了能继续作战,是以战养战!最难以置信的是他们仿佛能提前预知危险,几次官军围剿,他们都从缝隙当中逃脱,而且反过头还能攻击到官军的弱点,击溃官军,简直比我们的人还熟悉地形,仿佛他们才是土生土长的。”   “不要说了!”   胡宗宪一拍桌子,怒骂道:“一定是有内鬼,有人给他们通风报信,掩护逃遁,甚至提供军需物资,他们的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打到南京,就是要告诉天下人,我胡宗宪是多么无能,东南的将士是多饭桶!堂堂十几万人马,竟然成了笑话,我胡宗宪愧对东南的百姓,愧对天下苍生啊!”   胡宗宪顿足捶胸,嚎咷痛哭,吱的一声,客厅大门推开,唐毅从外面走了进来,一见胡宗宪老脸通红,攥着拳头,伤痛不已。   唐毅反倒有些意外,忍不住笑道:“胡部堂,你有什么伤心的,这一次出了这么大的事情,就算追究责任,也会落到赵贞吉的头上,一切都推给他,你保证安然无恙,全身而退……”   没等话说话,胡宗宪眼珠子都红了,几步过来,劈手抓住唐毅的胸口,抓得他喘不上气。   “喂,胡默林,你想谋杀啊?”   “哼!唐毅,我告诉你,胡宗宪还没有那么下作!赵贞吉是添了不少乱,可是哪怕是十万头猪,也不至于让倭寇来无影去无踪。自从靖难之役,南京城再也没有遇到过刀兵之祸,我胡宗宪无能啊!”   他说着,蹲在地上,泪水顺着眼角流了下来。   胡宗宪是个何等骄傲的人,他豁出尊严,去依附严党,巴结逢迎,为的是什么?他有自信,唯有他才能平定倭寇,才能立下无上功勋。   可是如今呢,一伙几百名倭寇,给了他狠狠一击,把胡宗宪的骄傲都给打碎了,用最无情的事实告诉胡宗宪,你手下的就是一群猪,一群牛羊,就是饭桶废物!   巴掌打得真疼啊,疼到了骨髓!   胡宗宪猛地抬起头,大声说道:“唐毅,枉我昔日那么看重你,以为你和别人不同,没想到你竟然是如此之人!就算赵贞吉闹得不像话,闹得兵无战心,闹得天下大乱,可是连区区几百名倭寇都挡不住,要都是推给他,我胡宗宪这些年在东南干了什么?我就是天底下最大的饭桶!”   被胡宗宪一顿臭骂,唐毅摸了摸鼻子,往旁边一站,憨笑道:“胡部堂,其实这话你该和赵大人说。”   “赵,什么赵大人?”   这时候突然大门再度开放,赵贞吉站在了门口,一张老脸红到了脖子根儿,两个老冤家见面了,没有往日的针锋相对,竟然全都羞惭地低下了头。   谭纶闹不清楚怎么回事,一个劲儿盯着唐毅,“行之,到底是怎么回事?”   唐毅苦笑道:“子理兄,在来的时候,我去找了赵大人,把他请过来,就是想和默林兄一起商量对策,国难当头,相忍为国,理当和衷共济,咱们不能再乱了。”   唐毅说的痛心疾首,赵贞吉长叹一口气,从外面走了进来,他从胡宗宪身边走过,没有和他对视,只是仰起头,淡淡说道:“老夫只求道义,我没有做错什么。”   你还没错!胡宗宪眉头都立起来,却听赵贞吉又说道:“如今倭寇兵犯南京,无论如何,都是老夫的罪过,道义和苍生,孰轻孰重,老夫也弄不清楚了。”说到这里,赵贞吉仿佛老了十岁,默默摇着头。   “连这点事情都弄不清,老夫还有何脸面留在朝堂之上,老夫愿意上书请罪。胡部堂,老夫一去,你躲过一劫,不过老夫相信,苍天有眼,不会放过任何一个为恶之人!你好生留在东南,整训军队,不要再闹出如此丢人的事情啊!”   赵贞吉同样老泪纵横,作为一个骄傲的士大夫,听说倭寇竟然打到了南京,赵贞吉的心一下子被硬生生揪下去,血淋淋的伤口,让老夫子痛不欲生。他身形一晃,几乎摔倒,谭纶急忙伸手搀扶住了赵贞吉。   “老大人,您可千万保重啊!”   赵贞吉痛苦地摇摇头,好像负伤的野兽,他第一次犹豫了,都说顾全大局,难道老夫真的就错了吗?   胡宗宪长出一口气,他也没想到,赵贞吉竟然能主动承担罪责,要知道嘉靖盛怒之下,极有可能脑袋就没了!这么看来,赵贞吉也不是那么可恶,只是为了东南,为了更多的人,只有牺牲他了。   “赵大人,我……”   没等他说出口,唐毅一伸手,果断拦住了胡宗宪。   “部堂,赵大人,事到如今,你们看清楚了吧!”   两个人都是一愣,唐毅苦笑道:“赵大人嫉恶如仇,眼睛里不揉沙子,默林兄调和阴阳,手段或许不甚光彩。有人就利用你们的性格弱点,做下了今天的局,从阮鹗之死,一直到倭寇入侵,前前后后,都是被人家算计好了。”   胡宗宪和赵贞吉都是聪明过人之辈,一旦跳出了牛犄角儿,都清醒过来,深以为然地点头。   “行之,那现在该如何是好?”   唐毅负手说道:“对方的所作所为,为的就是引发严阁老和徐阁老的拼杀,只要朝廷斗了起来,就无人顾及东南,那些人就能安然脱险。”唐毅对着赵贞吉说道:“赵大人,你请罪晚生一万个佩服,可是严党会只办你一个吗?他们难道会放过徐阁老?”   唐毅又对着胡宗宪说道:“默林兄,你敢保严党没有别的想法?不说远的,光是鄢懋卿,那个东西就能放弃兴风作浪的好机会?”   一个人的见识决定了高度,唐毅的几句话出口,不管是赵贞吉,还是胡宗宪,甚至连谭纶都叹为观止,在如此时候,还能这么清醒,唐毅简直就是个妖孽!   赵贞吉十分感叹,急忙问道:“唐知府,你以为该如何办?”   唐毅顿了顿,说道:“和衷共济吧,回头我给我爹写封信,让他和你们二位一起请罪,赵大人是办案急躁,默林兄是布置错误,我爹就担一个追击不力的罪责。陛下不想东南乱了,就不能把你们三个都拿掉,最多各打五十大板,总而言之一句话,不能再陷入党争的泥潭,不然东南就真的完了!” 第439章 来自严党的橄榄枝   一直以来,赵贞吉不喜欢唐毅的性格,就是这小子太滑太理智,到处都是筹谋算计,不肯吃亏,也不肯承担责任,这样的人如何能成为心学的未来之星?   不过直到此刻,赵贞吉真的动容了。   倭寇的事情唐慎有功无罪,唐毅却让老爹和他们一起请罪,可不仅仅是分担罪责那么简单,搞不好嘉靖一怒之下,唐慎都可能跟着他们丢官罢职。一个年富力强的巡抚老爹,对唐毅有多的帮助,他居然拿出来拼,拿出来赌!   为的是什么,是他赵贞吉的性命吗?是胡宗宪的安危吗?显然都不是,而是整个东南,是千万苍生百姓。   能做到这一点的人,还能说他油滑吗?   赵贞吉突然觉得不论是自己,还是胡宗宪,和唐毅比起来,格局都太小了。   老夫子感叹不已,谭纶也竖起了大拇指。   什么叫顾全大局,唐毅这才是真正的顾全大局,东南离不开胡宗宪,同样也离不开唐家父子,要是这几位一起倒台了,整个东南就没救了。   谭纶想到这里,喉咙扭动,忍不住说道:“行之,光是唐中丞和胡部堂,还有赵大人一起上书,未必能够分量,我提议东南的官吏联名上书,最好再发动士绅学子,这样的声势更大,让陛下看到东南的民心。”   “不行!”   唐毅断然说道:“子理兄,你聪明睿智,可是这个主意却不高明,要是所有人一起上书,那岂不是成了逼宫吗?不但解决不了问题,还会激怒陛下,招来塌天大祸。”唐毅顿了一下,说道:“把我爹的名字加上未必够分量,但却能拖延一点时间。”   胡宗宪忍不住问道:“行之,你是什么意思?”   “当然是揪出致使倭寇攻击南京的罪魁祸首!”唐咬牙切齿说道:“这些丧心病狂的无耻之徒才是真正的罪人,才真正该死!”   “说得好!”   谭纶拍起了巴掌,附和道:“行之高见,照我看这些人也不难猜,能聚集几百名倭国武士,又在东南势力庞大,还有作案动机的,就是剩余的五大姓海商,把他们抄了,证据自然来了。”   不用说,赵贞吉第一个站了起来,“老夫和这帮畜生拼了!”   “别忙。”老夫子到了这时候,脾气依旧火爆,唐毅哭笑不得,连忙说道:“大洲公,上一次阮大人查抄了李家和蔡家,剩余的五大家族都受了震动,他们不会再傻乎乎等着我们查抄。”   胡宗宪点头说道:“行之,既然抄家不行,想要查出什么证据,那可是难上加难,要知道这些倭寇没有一个投降的,只俘虏了三个伤势极重的,问不出什么,就都死了。”   和倭寇打了这么多年的交道,胡宗宪也是第一次碰到如此怪异的倭寇,让人不怀疑都难。   唐毅笑嘻嘻看了看三个人,“没有俘虏就找不出证据吗?我可不信,人过留名雁过留声,更何况是好几百大活人!”   谭纶喜出望外,笑道:“行之,你准是有办法了,快说说吧。”   “我哪有办法,不过……我想有个人应该有看法。”   ……   唐毅说的是谁呢,不是别人,就是戚继光。   轮起练兵打仗,没有比戚继光更熟悉的人了,唐毅把他请过来,将整个过程都和戚继光说了一遍,戚继光将脑袋晃得和拨浪鼓一样,根本不相信,直到唐毅拿出了军情密报,戚继光看了一遍,还是大惑不解。   他提出了两个最重要的疑点,其一倭刀虽然锋利,但也不是完美无缺,经历两三次大战,基本就废了。   这些倭寇几乎天天都在打仗,到了后面,战力丝毫未损,可见倭刀并没有大量坏掉,除非他们每个人背十几把刀登陆,不然根本做不到。   其次呢,戚继光在训练夜不收的时候,发现一个规律,不管是多精锐的士兵,最多连续三天不睡觉,如果超过五天,整个人都不好了,精神失常,不服从命令,还极易暴怒,甚至对同伴下手。   人的生理是有极限的,可是这些倭寇呢,他们突入大明境内,转战几千里,时间超过一个月,几乎天天都在高压之下,到处都是大明的人,倭寇人生地不熟,语言不通,还要不断打仗,其中的难度有多大?   戚继光扪心自问,哪怕是他统帅着最精锐的戚家军,照着倭寇的足迹来一遍,哪怕不用打仗,光是走路到最后能剩下两三成的人都偷着笑了。能走一半下来,就是军中的兵王。   经过戚继光的一番分析,唐毅和胡宗宪,还有谭纶,都露出了思索的神色。   整个事件从一开始,他们就感到不对劲,说倭寇红眉毛绿眼睛,杀人不眨眼,可怕无比,哪根本就是以讹传讹。   他们都和倭寇斗过,倭寇的战斗力的确比大明的军队强,但是这些年明军也在快速提升,尤其是主场作战,不至于如此无能。戚继光的话更是验证了倭寇强大战斗力的荒谬之处。唐毅脑筋快速转动,明明是不可能的事件,偏偏出现了,那又如何解释呢?   想了想去,唐毅突然眼前一亮。   “默林兄,我明白了。”   “怎么回事?”胡宗宪激动地追问道。   “默林兄,其实我们都陷入了误区,为什么一定认为这些倭寇是同一伙人?”唐毅笑道:“他们要是像接力赛一样呢,打完了一段,就藏起来,换成另外一些人,继续作战,反正都是倭寇,各地的官吏和士兵也分不清谁是谁,只要穿着和武器差不多,就当成一样的。”   唐毅的脑洞开的够大的,大家的第一反应都是不信,荒唐透顶,可是慢慢的一推想,别说,还真有点靠谱。   这伙倭寇神出鬼没,往往在一次大战之后,就奇迹般消失,而后又在另一个地方生龙活虎冒出来。经历大战,就算不死,也需要休整恢复,没法立刻参加战斗。   倘若按照唐毅所说,一伙人打完之后,就潜藏起来,换成另外一些人从别处冒出来,这样确乎可以维持战斗力,只要装束不变,武器不变,人员越来越少,就不会引起怀疑。   就好像跑接力赛一样,将明军好好戏耍之后,再派出一伙人攻击南京,从而造成轰动的效果,凸显东南军队的无能。把一次倭寇入侵,硬生生变成了对大明王朝的打脸和挑衅。   戚继光趴在地图上面,仔仔细细研究过,如果按照唐毅所说推演,倭寇至少应该换了两次人,一次是在宜兴附近,第二次是在徽州,中间是否还有补充,就说不准了。   对于戚继光的军事才能,唐毅是一万个相信,胡宗宪也不是白痴,他和谭纶把各地的军情都集中起来,按照上面记录,一共杀死的倭寇有一千五百多人。   本来胡宗宪对此嗤之以鼻,只当是各地虚报战功,保全面子。可换个思路呢,哪怕是虚报战功,扣除一半的水分,不还是有七八百人吗,远远超出了最初登陆的规模。   从一个侧面验证了唐毅所说,的确存在着接力出现倭寇的可能。   有了这个发现,胡宗宪顿时就忍不住狂喜,想要大笑出来。赵贞吉还糊里糊涂,他实在是想不明白一群接力出现的倭寇,和从一而终,有什么差别。   胡宗宪解释道:“大洲公,如果行之怀疑是对的,那就代表着要提前在各地隐藏几百名倭寇,还要给这些人准备粮食,准备武器。总在江边走,哪有不湿鞋。我们大可以沿着倭寇活动的路线,尤其是他们重新冒出来的地方,仔细排查,多半就能找到窝藏倭寇的据点,而后顺藤摸瓜,谁指使倭寇就一目了然了。”   赵贞吉瞪大了眼睛,要不怎么说术业有专攻呢,就算他想破了脑袋,也想不到竟然有如此高明的办法!   商量了一番之后,胡宗宪立刻派遣谭纶为向导,并且让戚继光协助调查,他也立刻赶去苏州,部署调查情况。   只要在嘉靖的处罚下来之前,把幕后黑手找到,就还有挽回的余地。   大家都全力以赴玩命的时候,有一个人却闲不住了,正是那位钦差大人鄢懋卿。由于赵贞吉把金玉珽给抓到,抢占先机,鄢懋卿就被死死压住。可是如今东南大乱,赵贞吉难辞其咎,鄢懋卿简直咸鱼翻身,美出了鼻涕泡。   真是天助我也!   他立刻上书弹劾赵贞吉,不只是他,还发动东南严党的官员一起弹劾。唐毅判断的一点不错,严党根本舍不得放弃这么好的机会。   按照惯例,官员被弹劾,就要主动上表辩驳。赵贞吉也不例外,他老夫子本想承担罪责,可是唐毅告诉他,你要是认了,倒了,严党就会乘胜追击,哪怕为了东南大局,也要撑住。   虽然赵贞吉的钦差职务还在,但是他却没法做什么事情了。   鄢懋卿拿到了主动权,第一件事就是把唐毅叫了过来。见面之后,鄢懋卿格外热情,拉着唐毅坐了下来。   “呵呵,行之,说起来咱们以往有些误会,我这一次南下,发现行之不愧是年青一代的翘楚,懂规矩,会办事,和赵贞吉那个老匹夫,不是一路人。”   鄢懋卿感叹说道:“赵贞吉闯了这么大祸,他能回家抱孙子就算福气,至于徐阶,我看他也脱不了干系。”   见唐毅没有反驳,鄢懋卿越发大胆了,笑道:“行之,朝堂之上,胜负已分,行之是聪明人,不需要本官多废话,你只要靠过来,咱们就是一家人,往常的恩怨一笔勾销,日后有什么好处,还短不了行之的。” 第440章 暴走的唐毅   红果果的利诱,鄢懋卿是哪根弦搭错了吗?   显然不是,鄢懋卿先前被赵贞吉给吃得死死的,总结经验,就是强龙不压地头蛇,东南都是心学的天下,赵贞吉又是徐阶的学生,他一来,明里暗里就有一大帮人捧场。   而鄢懋卿呢,他是严嵩的干儿子,天生和这帮人不是一路货。   最让鄢懋卿愤恨的是胡宗宪!这丫的从巡按超擢巡抚,再到总督,都是严党的功劳,可是他呢,明面上是严党的人,可是和谭纶一班心学门人走的很近,而且遇到了大事,胡宗宪总有自己的主意,并不听从指挥。   就拿这一次来说,拿出了天大的篓子,鄢懋卿已经发动人员攻击赵贞吉了,可是胡宗宪不但不出手,还和赵贞吉密会,简直是可忍孰不可忍!   鄢懋卿恨得牙根痒痒,可是呢,他也清楚,自己孤身一人,没有帮手死不行的,胡宗宪不可靠,那谁能帮他呢!   想来想去,鄢懋卿就想起了唐毅,这小子当初挡了赵贞吉,可见他和徐党还是有冲突的。如果能把他拉过来,就等于把唐慎拉过来,鄢懋卿在东南的处境就完全不一样了,一手握着乡勇,一手握着市舶司,简直倚天屠龙,所向睥睨啊!   至于往日的仇口,在官场上混吗,有什么放不下的!再说了,只要利用这一次弄倒了赵贞吉,顺带把徐阶整垮了,严党就彻底一统朝堂,到时候再去整治唐毅,还不是想怎么来就怎么来!   说起来可笑,唐毅和胡宗宪的处境真有些相似之处,徐党认准了胡宗宪是严党的人,恨不得把他置于死地,而严党又觉得胡宗宪不够贴心,双方别别扭扭。   唐毅呢,他算得起是正牌的心学门人,自然要划到徐党一边,可是徐党又看不上他,弄得鄢懋卿都想趁虚而入。   所以出现这种局面,说穿了就是一个问题,因为两党争斗,非友即敌,朝堂上给中立派的空间越来越小,想要做事变得越发困难。可以想见,随着严党和徐党蓄势待发,决战的时间越来越近,给唐毅左摇右摆,纵横捭阖的空间也越来越少。   唐毅沉思一下,突然略带自嘲地笑道:“鄢大人,下官年纪轻,经验少,入仕以来,就凭着对陛下的一颗忠心做事,有些时候实在是欠考虑,也得罪了一些人,只怕回头不容易啊!”   这话听起来像是服软,可是仔细一咂摸,却也是软中带硬,唐毅是嘉靖看重的人,可不是什么可有可无的小角色。   鄢懋卿微然一笑,“海纳百川,有容乃大。要说起来大家伙都是给陛下做事的,行之你这样的大才谁都会重用的,有我鄢懋卿在,你只管放心就是!”   这位把胸膛拍得啪啪作响,唐毅心里头暗笑,就凭你的小胳膊小腿,也配让唐少爷抱?真是不知好歹!   不过暂时还要把戏演下去,唐毅想要弄清楚,这家伙要怎么出招。唐毅装得诚惶诚恐,起身施了一礼,“多谢鄢大人照付,下官感激不尽了。”   “好说,好说!”   鄢懋卿心里这个乐,小阁老啊,小阁老,看看怎么样,这小子向我低头了!突然鄢懋卿涌起了一股恶趣味,听说土匪强盗入伙,都要交一份投名状。唐毅要加入严党,也要办点事情,可是办什么好呢?   “对了,行之,本官刚到泉州的时候,老匹夫赵贞吉阻挠,本官只拿到了一半的资料,还有一半在赵贞吉的手上,就劳烦行之帮本官取回来。”   唐毅沉吟一下,故作为难地说道:“鄢大人,那些罪证关乎重大,多少人的性命都在里面呢,我怕赵大人不会轻易答应。”   鄢懋卿呵呵一笑,“他不答应又如何,就凭他,还能保住什么人,如今的东南是我鄢懋卿说了算!”   这位大言不惭,顿了一下,提笔写下了一份手谕。   “行之,你拿着本官的手谕去,如果赵贞吉敢不答应,你也不要和他冲突,回头写一份弹劾他阻挠办案的折子就行了。”   鄢懋卿这家伙的确够阴险够毒辣,让唐毅去,赵贞吉答应了,等于向小辈儿低头,面子里子都丢光了,不答应,让唐毅弹劾他,投名状也算坐实了!   鄢懋卿的算盘打得噼里啪啦作响,只是他没有发现,唐毅的眼神之中,流露出一丝非比寻常的决然!   “鄢大人放心,下官一定不辱使命,把东西取来。”   “好,只要拿回来,就送到望海楼,保存起来。”   “遵命!”   从鄢懋卿的行辕出来,唐毅直接来到了赵贞吉的住处,老夫子此时正在挥毫泼墨,唐毅偷眼看去,忍不住竖起了大拇指。   赵贞吉与那位著名的状元杨慎并称“蜀中四大家”,无论诗文造诣,都是当世头一排的人物。书法更是铁画银钩,力透纸背,有人千金求字,只是老夫子清廉自守,从不轻易给人写字。   但是行家一伸手就知有没有,第一笔落下,唐毅就屏住了呼吸,舍不得错过一个细节。   “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形。下则为河岳,上则为日星……三纲实系命,道义为之根……哲人日已远,典刑在夙昔。风檐展书读,古道照颜色。”   老夫子写的是文天祥的《正气歌》,唐毅早就烂熟于心,可是看赵贞吉写来,每一个都仿佛活了过来,张牙舞爪,狂放疯癫,诉说着那一段悲壮的诗篇!   元朝铁蹄踏破,中原山河破碎,百姓流离,愤然竖起义旗兴兵抗元。奈何大厦将倾独木难支,战败被俘,押解进京。   有高官厚禄,有锦绣前程。更有昔日的好友留梦炎前来相劝,换来的只是文天祥的一番痛骂!   “无耻的奸贼,一派胡言,大宋朝锦绣江山三百载,今朝被尔等出卖,奉送给逆元。我文天祥,一心报国无二志,何惜一条性命,要的什么高官!恨不能马革裹尸,战死疆场,恨不能扫荡逆元,恢复河山……”   ……   字如其人,看到这里,唐毅越发理解对于赵贞吉一般的文人,他们追求的精神世界。虽然唐毅不完全赞同,但是却不妨碍他对这些理想主义者的欣赏。   “大洲公,不知道能否将墨宝赐予晚生?”   赵贞吉一愣,话到了嘴边,又摇摇头,“行之,不是老夫不舍得给你,只是这一篇未必适合?老夫这些日子想明白了,我们总想着成仁取义,你和胡宗宪想的是成功,俗话说道不同……”   唐毅打断了赵贞吉,笑道:“大洲公,道不同是不相与谋?还是君子和而不同呢?”   吸!   赵贞吉露出了思索之色,是啊,道不同就一定要做敌人吗?更何况唐毅的路说不定才是对的。   “好,送你了。不过这一篇写的太草了,再重些一幅吧!”   “不,我要的是就是这个狂放的劲头儿。”唐毅急忙忙跑过来,把纸卷了起来,小心收好,还叹道:“有了这篇《正气歌》,我的胆子就更足了。”   赵贞吉忍不住笑骂道:“你什么时候缺过胆子!”   老夫子目送着唐毅离开,坐了一会儿,他又迟疑起来,唐毅无事不登三宝殿,他来看自己,就是为了一幅字吗?   怎么看也不像啊,正在老夫子迟疑的时候,突然有师爷急匆匆跑来。   “大人,不好了,唐毅跑到仓库,把东西都拿走了。”   “什么东西?”   赵贞吉还糊涂着,师爷顿足捶胸,“就是月港的那些账册和书信,都被唐毅带走了!”   “啊!”   赵贞吉豁然站起,怒吼道:“他要带给谁?”   “小的不,不知道。”   “不知道你还敢给他!”赵贞吉眼珠子都红了。   师爷委屈地说道:“他拿着您的书书,说什么替您老办事,小的们不敢不答应!”   “放屁!老夫早就说过,除非我亲自过去,谁也不能拿走!那是多少人的身家性命啊!”赵贞吉可真是气坏了,唐毅这小子也太过分了,你向老夫要书法,就是为了诓骗罪证,老夫和你没完!   赵贞吉也顾不上什么了,当即点齐人马,急匆匆赶到了仓库,一问之下,唐毅顺着望海楼的方向去了,赵贞吉叫苦连天,望海楼是一处著名的藏书阁,四周空旷,戒备森严,正是鄢懋卿藏另一半账册的地方。   唐毅想干什么,莫非他要把东西交给鄢懋卿?要知道之所以月港的资料迟迟没有掀起大狱,是因为赵贞吉和鄢懋卿一人一半,严党和徐党都牵涉其中,谁也不敢轻举妄动,如果都落到了鄢懋卿手里,予取予求,不知道多少人要完蛋呢!   “格老子的,老夫和你没完!”   赵贞吉带着人,一路狂奔离着望海楼还有三四里远,突然感到了面前一片红光,温度也骤然升起,老夫子再一抬头,只见七层的望海楼早已笼罩在火光之中,变成了泉州城最显眼的一根蜡烛。   看到了这一幕,瞬间赵贞吉的泪水就流淌了下来。老头子总算是明白了,唐毅从自己手里拿走罪证,不是为了给鄢懋卿献宝,而是所有罪证一起付之一炬。   从此之后,悬在无数官员士绅头上的太阿宝剑总算是没了,放在以往,赵贞吉对这种公然毁尸灭迹的行为,一定嗤之以鼻。   可是现在他却感到了无比的轻松和解脱,望着火光,赞叹道:“唐行之,真心学传人!老夫不如远矣!” 第441章 二次下狱   从月港查抄出来的种种罪证,足有三十几箱,牵连到几十年间,无数的东南官吏和士绅,最初的时候,唐毅也想着通过这些资料,至少砍掉一部分恶贯满盈的罪人,让东南的大地变得干净起来。   可是经过了这么长时间,唐毅改变了看法,越发觉得这些东西不是斩佞锄奸的神器,更像是一个诱惑十足的至尊魔戒!   拿到了这些资料,你就能像天神一样,居高临下,想让谁完蛋,谁就会完蛋,想弄死谁,就弄死谁,生杀予夺,就在一念之间,那种感觉只怕比嘉靖这个九五之尊还要爽快。   强如赵贞吉一般的道学先生,拿到了东西之后,就变得癫狂起来,更何况利欲熏心的鄢懋卿!   虽然两个人说话不多,可是唐毅也猜得出来,鄢懋卿想利用这些东西一方面干掉徐阶,替严党除掉一大威胁,其次用这些东西威胁东南的士绅,逼着他们臣服于鄢懋卿,任由他予取予求。   同时掌握了这些罪证,就算胡宗宪也要听命于鄢懋卿,到了那时候,鄢懋卿的权势只怕比赵文华还要强大一万倍。   当初一个赵文华就造成了多大的破坏,要是换上了鄢懋卿,只怕东南的百姓就彻底落到后妈的手里,抗倭大业也永远没有成功之时。真的到了那个地步,唐毅觉得无法原谅自己!   事情是自己弄出来的,那就由自己终结!   恰好鄢懋卿让他把赵贞吉手上的罪证取来,索性就假意趋附鄢懋卿,等到把东西拿来,两部分合二为一,唐毅直接让手下戚家军抢占了望海楼,倒了十几桶菜油,亲自举火,把望海楼付之一炬。   红彤彤的火光升起,灼热的温度炙烤着脸庞,望着红彤彤的火焰,唐毅张开了双臂,吓得身旁的亲卫急忙跑过来,生怕大人要跳到火里面。   唐毅当然不是想不开,他只是高兴,从里往外高兴。   罪证毁了,谁也别想再兴风作浪了,倭寇进犯南京,是坏事,也是好事,至少提醒了大明朝上下,抗倭才是眼前最总要的大事。   相信日后胡宗宪的日子会好过许多,而且随着开海之后,走私集团的势力会越来越小,最终消亡。没了这一群人的帮忙,孤悬海上的倭寇也会很快瓦解冰消。   火光不只是照亮了泉州的半边天空,更是照亮了东南,让大家看到了未来的希望!   要说还有什么遗憾,只怕就是自己的仕途了。   唐毅又一次狠狠涮了严党,新仇旧恨,严世藩不会放过自己的。更加要命的是嘉靖还在气头上,以嘉靖的睿智,一定会想到这些倭寇背后有人支持,而自己烧了罪证,就等于放过了这些幕后之人一马。   嘉靖一旦把怨气都撒在自己的头上,会是什么下场,唐毅都觉得头皮发麻。   “要是实在不行,我就弄两艘船出海吧!就去美洲,那还有几千万印第安人呢!据说印第安人是殷商移民的后裔,等老子掌握了北美,就下令屠杀白皮猪,一张头皮换五两银子!贩卖白皮猪,到北美种棉花!”   唐毅越想越高兴,竟然笑了出来。   他高兴,可是有人都要疯了!   “唐毅,你个混蛋!”   鄢懋卿见唐毅去取东西,迟迟不归,也心中起疑,要是唐毅趁机帮着赵贞吉脱罪,那可就不好了。   他急匆匆让人去打听,打听回来,却得到了望海楼失火的消息,一瞬间,鄢懋卿差点昏过去。   疼啊,真疼!   鄢懋卿早就盘算好了,他拿着那些罪证,就去威胁东南的士绅,谁想要活命,就交银子,以东南之富,捞个上千万两一点不成问题。   到了那时候,自己可就比干兄弟严世藩还有钱了,又干掉了徐阶的头号干将赵贞吉,名利双收,到时候干爹还不感谢自己,最起码给个吏部尚书干干,哪怕入阁拜相,也不是不可能……   只是所有的好梦,都在这一刻碎裂了,鄢懋卿的心也碎了!   他发了疯,冲着唐毅吼道:“唐行之,你想找死吗?”   唐毅笑眯眯站起来,擦了一把额头的汗,轻松地笑道:“好死不如赖活着,天干物燥的,着火了也是寻常之事,鄢大人你说是吧?”   “不是!”   鄢懋卿提鼻子一闻,空气中都是菜籽油的味,还敢说不是故意放火,谁也不是三岁小孩子!   鄢懋卿有心再骂唐毅两句,可是突然传来哗啦啦的声响,高大的望海楼柱子被烧断,顶上的三层落在地上,溅起无数火花,吓得人纷纷往后退。   “不要退,给老子叫水车去,赶快灭火!抢救出来一本账,本钦差赏银一千,官升三级!”鄢懋卿疯狂地喊着,真有些差役听到了银子,一个个来了精神,纷纷往外面跑,只是很可惜这笔银子他们注定挣不到了。   望海楼的外面已经被戚家军还有知府衙门的差役给封死了,只许出不许进,外面的人只能眼睁睁看着望海楼被付之一炬。   几百年的藏书,关乎东南命运的罪证,全都消失一空,什么都没有了。   鄢懋卿真疯了,他对着唐毅,咬牙切齿,恨不得把他撕成八瓣,怒骂道:“你小子敢公然毁掉证据,包庇罪犯,看本官不收拾你!”   “来人,把王命旗牌和尚方宝剑请来,本官要亲手斩了这个奸臣!”   还真别说,鄢懋卿身为钦差,手里的王命旗牌正好能管五品以下的官员,很不巧,唐毅就是五品的知府,正在人家的管辖之下。   “我怎么忘了这事!”唐毅可不想死啊,要是鄢懋卿真敢这么干,自己只有逃跑一条路了。   这么大的事业,我可不想放水啊,唐毅急得汗都冒出来了。   突然赵贞吉,石公公,霍建功,三个人一起出现,把唐毅挡在了身后。   鄢懋卿不甘心失败,他红着眼睛,恶狠狠说道:“石公公,三太保,你们也想包庇罪犯吗?唐毅公然销毁证据,阻挠钦案办理,这就是欺君,就是死罪,谁和他一党,都要掉脑袋!”   石公公呵呵一笑,满不在乎,“鄢懋卿,这话吓唬别人成,可是吓唬咱家没用,唐毅他有罪没罪,不是你能说了算的。”   “那谁能说了算?”   “自然是皇爷,唐毅是天子门生,奉命南下开海,他的生死只能操之陛下之手,你鄢懋卿敢越俎代庖,咱家这一关你就过不去!”   霍建功没说话,可是他比说话还吓人,横眉立目,浑身的肌肉紧绷,一只手紧紧握着绣春刀,大有你鄢懋卿敢动手,我就劈了你的架势。   还真别说,石公公代表着内廷总管麦福,霍建功代表着陆炳,都是能和严嵩掰手腕的大人物,鄢懋卿再大胆,也不敢对唐毅下手。   他气得一跺脚,眼睛里满是阴翳的光,看着他,仿佛见到了草原的狼,要择人而噬。突然鄢懋卿哈哈大笑:“本官杀不了唐毅,可是他毁灭证据,总是你们亲眼所见吧,把他关起来,防止串供,你们还有什么说的。”   这下可问住了石公公,他知道唐毅在嘉靖的心中的分量,随便杀了肯定不行。但是谁知道嘉靖会不会一怒之下把唐毅给砍了。太过包庇唐毅,只怕就要倒霉了。   说实话,石公公也不明白,唐毅这家伙脑袋抽了是咋地,竟然把那么多罪证都给烧了,到底是图个什么啊?   石公公或许永远想不明白,但是赵贞吉明白,他真正懂了那一句君子和而不同,唐毅是个真正的君子!心里头有万民苍生的士大夫!   “行之,暂时委屈些日子,老夫就算拼了乌纱帽不要,也要保住你!”赵贞吉可不是说空话,这老头是真能拼命的。   唐毅咧咧嘴,苦笑道:“大洲公,我的事情不算什么,还是赶快结束乱局,东西烧了,天下也就安宁了,一致对外,倭寇算不得什么!”   好一个大公无私的唐行之,赵贞吉别的多感动了。毁灭钦案证据,那可是要掉脑袋的大罪,还能说得如此轻松,置生死于肚外,真是勇者无敌。   想起以往的误解,赵贞吉给唐毅的评分不断攀升,只是实诚的赵老夫子没有听出唐毅的弦外之音。   什么叫天下安宁了,分明是告诉那些人,是老子冒死救了你们,投桃报李,你们也该来救救我,不能眼睁睁看着我倒霉!   只是这话实在是不适合从一位准英雄的嘴里说出来,唐毅也不知道赵贞吉能不能听明白,他只能接受命运的安排。   鄢懋卿没有把唐毅放在大狱里面,不是心疼他,是怕狱卒帮着唐毅串供。把他关在了哪里呢?就是当初阮鹗囚禁他的院子,为了看住唐毅,鄢懋卿特别调了二百个人,里里外外,看得严严实实。   还特别交代,谁敢替唐毅通风报信,斩立决!不光杀一个,还连坐所有同伴。好家伙,唐毅再想弄什么银票传信,是想也别想。   还是那个牢房,还是熟悉的地方,唯有院子里的竹子长得更茂盛,花儿也都开放了,许多蜜蜂在上面飞来飞去,两腿沾满了花粉还在不知疲惫地飞舞着。   “采得百花成蜜后,为谁辛苦为谁甜!”唐毅仰望着天棚,“你们都解脱了,老子倒是进来了。我该做的都做了,就看你们的了。” 第442章 徐阁老变坏了   囚禁唐毅的小院内,有个花圃,上一次有王悦影陪着,两个人花前月下,看月亮数星星,别提多快活了。   刚刚过去的事情,就好像电影在眼前闪过,唐毅一时来了兴趣,兴冲冲跑到了花圃,曾记得上一次就有好几株月季,枝桠很茂盛,如今月季已经开花了,一个个红彤彤的球,装饰在碧绿的叶片上面,一团一簇,煞是好看。   唐毅看得心动,找来了一把小锄头,把花圃里面的杂草都弄干净,然后又是松土,又是捉虫,到了下午,又找来了一把剪刀,给月季修理枝桠。还真别说,唐毅干得像模像样。   可把憋了一肚子坏水的鄢懋卿给气得抓狂,只能哀叹,这小子不是正常材料制作的!   鄢懋卿恨自己怎么就鬼迷心窍,让唐毅去拿证据呢!当然,他更狠唐毅,可是看到唐毅悠然自得的模样,反倒让他迷糊了,这小子是不是关傻了,他真因为自己还能逃吗?   鄢懋卿想了半天,以他对嘉靖的了解,这位皇帝最恨欺君之罪,唐毅烧了证据,那就是欺君,再加上严阁老和小阁老,就算唐毅是九命猫妖,也能砍他十颗脑袋!   “臭小子,你就美吧,要不了多久旨意就下来了,等着身首分离吧!”鄢懋卿啐了一口浓痰,气哼哼离去。   唐毅的案子早在第一时间就送到了京城,鄢懋卿狠狠告了唐毅一桩,说他党护包庇,毁灭证据,欺君罔上,罪不容诛……总而言之,恳请陛下立刻砍了他的脑袋。   鄢懋卿用的是六百里加急,可是还有人比他快,那就是交通行,当唐毅第一时间被带走,王悦影就利用交通行给京城送去了消息。   这些日子以来,唐毅把越来越多的东西交给了王悦影,再度遇到了危险,小妮子不用顶着圣旨去冲撞了,她能做更多的事情。   第一封密信送给了唐顺之,第二封信才送给唐慎,王悦影很明白,唐毅的案子决定权在嘉靖手里,唐顺之的作用比任何人都重要。   比起六百里加急,足足快了半天,唐顺之接到了消息。   当他看到书信的第一刻,唐顺之不是惊讶,反而是欣喜。自己没有看错,在真正的关键时候,徒弟是有担当的,当师父的除了自豪就是自豪。   只是高兴完了,唐顺之却傻眼了,该如何救唐毅呢?   想来想去,唐顺之只有去找徐阶,他带着工部的几份奏疏,假意去请示工程进度,顺利到了徐阶的值房。   “是义修来了。”   徐阶笑眯眯说道:“再等一会儿,还有八句话这篇青词就写完了。”   “等不了,请阁老立刻过目。”唐顺之板着脸,到了徐阶的面前,把书信一放。徐阶也愣了一下,唐顺之从来都是风度翩翩的,还从没有如此失礼霸道,想来东西一定很重要。   徐阶把书信展开,从头看下来,眼珠子都掉了。   “这,这,这……”徐阶想说这太好了,可是一想到人家徒弟被抓了,你说好,还有没有同情心啊!   到了舌尖儿,徐阶改口叹道:“太不可思议了。”   唐顺之努力控制着情绪,可是声音还是变了调,“阁老,行之此举,往小了说,保护了无数的东南士绅,往大了说,是保住了大明的江山社稷啊!”   这话听起来有点大,可是徐阶却以为一点没有夸张。   自从月港被抄,五位钦差南下,徐阶的心里面就一阵阵翻腾,夜不能眠。   要说真把那些资料公开,受损失最大的还是东南的士绅,而这些人又是心学的最大支持者,徐家也包括其中,无论从哪个方面,徐阶都必须保这些人。   为此徐阁老甚至不惜把第一大将赵贞吉派了出去,希望他不负众望,能压制住严党。徐阶千算万算,却算错了一点。   赵贞吉虽然是他的徒弟,可是却不像座师和弟子一般,需要绝对服从。赵贞吉也在宦海沉浮二十几年,论资历不比徐阶差太多,他有自己做事的原则,不会无条件服从徐阶,事实也是如此,赵贞吉到了东南之后,不是保护自己人,而是拼命进攻,直指胡宗宪。   弄到了最后,冒出了南京被倭寇攻击的消息。   自从得到了消息,徐阶一口老血喷出,几乎昏过去。无论如何,赵贞吉完蛋了,而且严党会趁机发动攻势,自己多半都有危险。饶是渡过了这么多风浪,徐阶那一夜失眠了,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老师夏言的音容笑貌不断在眼前闪过,莫非自己也要步老师的后尘,死在奸党手里?   那几天浑浑噩噩,徐阶都不知道怎么过来的。   只是他猜中了开头,却没有猜中接下来的发展,胡宗宪没有发动对赵贞吉的攻击,唐慎又主动帮着分担罪责,使得事情有了转机。   而如今呢,唐毅烧了所有罪证,严党失去了最好的武器,东南的士绅都安全了,同样的,也就撼动不了他徐阁老的地位。   可以说,唐毅用他一个人,换取了整个心学一脉的安全,徐阶获益匪浅。   官场上最怕欠人情,唐毅这么一干,不管有辜的,无辜的,心学上下都欠了唐毅的人情,无论如何,唐毅都要保。   可是呢,唐毅惹得篓子太大了。   嘉靖这些日子正为了南京被攻击而上火呢,光是打死的小太监就有六七个,嘉靖是认定了有人暗中勾结倭寇。而月港的那些资料又指向了东南的大族。   很显然,严党会把唐毅的行为说成是掩护那些大族,唐毅——大族——倭寇,这三者一旦连结到一起,嘉靖就会发飙,就会疯狂,天子一怒,非同小可!   徐阶痛苦地揉着太阳穴,“义修,此事不好办啊!”   唐顺之翻了翻白银,心说我好歹也是一部尚书,要是好办,我还用找你吗?沉吟一下,唐顺之尽量用和缓的语气说道:“阁老,行之落了今天的处境,是为了他自己吗?还不是为了大局,为了大家伙?别人不明白,咱们可应该清楚啊。也不是我嚼舌头根子,当初就不该派赵贞吉南下,赵大洲嫉恶如仇,百折不挠。他一味往前猛冲,结果弄得一点回旋余地都没有,才逼得行之兵行险着……”   唐顺之本想着控制情绪,可越说越气愤,他不由得提高了声调,“徐阁老,赵贞吉是你的弟子,唐毅也是我的弟子,天地君亲师,天覆之,地载之,君上父母师长恩任养育教导之,呵护之!如果行之有了危险,我绝不会坐视不理,到时候我就把工部的烂账都掀出来,大不了同归于尽!”   徐阶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几时唐顺之如此疯癫了!可转念一想,工部的烂账轮起威力,一点不比月港的事情小。毕竟东南闹得再厉害,离着帝国心脏远着呢,要是在京里弄出事情来,他徐阶可就没好果子吃了!   徐阁老连忙摆手,“义修,我是说事情不容易,可没说不管不是,要是连唐行之都不保,老夫哪还有脸面对家乡父老啊!只是该怎么保护,要费一番思量,毕竟陛下再气头上,老夫要是给唐毅求情,只怕陛下会起疑心,当然了,不是老夫怕,而是一点起了疑,我说什么话都不顶用了。”   唐顺之眉头紧皱,的确嘉靖这条怪龙太难捉摸了,一个不好,徒弟的命就没了。他来回走了两圈,突然眼前一亮。   “阁老,我倒是有个主意。”   “快讲。”   “您干脆学严阁老?当初他是怎么把赵文华保下来的,不妨就故技重施!”唐顺之低声说道。   寒天一点水,点点在心头。   徐阶瞬间脑洞就打开了,没错,看了严嵩那么多次表演,化不可能为可能,牛叫三遍都知道吃食了,堂堂一个大活人,连这点本事都学不会吗!   严阁老是卑鄙无耻,可是官场只问成败,再说了,这一次保下唐毅,就能收拾东南的人心,巩固在心学当中的地位,怎么算都是一笔合适的买卖。   对于政客来说,利益永远都是最重要的,徐阶权衡利弊,渐渐有了主意。   ……   靠着年初解送的一批市舶银,玉熙宫总算是修完了,嘉靖坐在昔日的云床上面,脸沉得和黑锅底儿一般。狭长的眸子从严嵩和徐阶的身上不断扫过,锐利如刀,两位阁老都感到冷飕飕的。   一直等到严嵩的双腿都跪麻了,嘉靖才淡淡说道:“起来!”   冰冷的两个字,背后却藏着无穷的怒火,仿佛要把玉熙宫给烧了一般。   又过了好一会儿,嘉靖才幽幽地看着徐阶,冷笑道:“朕猜严阁老今天一定会上奏泉州的事情,朕就先替他问问,徐阁老,你怎么看?那个逆臣该如何处置?”   嚯,直接叫逆臣了!   嘉靖的气还真大啊!徐阶慌忙跪倒,“启奏陛下,臣以为阻挠钦案办理,属于十恶不赦之罪,更何况案情又和犯官有所牵连,更有党护之嫌。公然烧毁罪证,不说亘古未闻,也是极为少见,其人之罪,罪不可恕。”   嘉靖只觉得一阵荒唐,什么时候温吞水一样的徐阶这么干脆了,莫非他想牺牲唐毅,保全自己?   要不说嘉靖怎么难伺候呢,这位的思维方式和正常人永远都不一样。   “徐阶,难道光是一个人的罪孽吗?”嘉靖几乎咆哮问道。   “臣以为或许还有人员牵连,不知道严阁老是否也是如此看?”徐阶满怀期待地看着严嵩。 第443章 官小权大很难办   听到徐阶提自己,老严嵩寿眉一挑,十分惊讶。按照他的判断,徐阶多半会苦苦替唐毅开脱,然后自己只要轻轻推一把,就把徐阶捎带着干掉。   真没想到,徐阶的境界提升这么快,没有逆着嘉靖不说,还反倒把自己牵扯进来。严嵩对唐毅那也是恨之入骨,赵文华是怎么折损的,不就是唐毅弄了一个热气球,惹恼了嘉靖吗!   如今机会就在眼前,岂能放过那个小子?   严嵩脑筋一转,却又想到了嘉靖的怪脾气,这位皇帝是最拧巴的,从来不知道从善如流,如果两位阁老都喊打喊杀,他会不会改变主意?毕竟唐毅那小子的本事还是不差的。严嵩犹豫了一下,突然发现嘉靖犀利的目光正在盯着他。   严嵩急忙说道:“启奏陛下,老臣以为唐状元身为天子门生,亘古未有的六元及第,又受了陛下如此恩遇,想来不会视国法为儿戏,或许……或许……”   “或许什么!”   嘉靖眼睛喷火,好像一座即将喷发的火山,大声咆哮道:“那个逆臣,就是因为朕给他的天恩太过,恃宠而骄,胡作非为,连朕都不放在眼里。敢毁掉钦案的证据,纵容包庇倭寇,哪怕一万颗脑袋也不够砍的!”   嘉靖发起怒来,还真吓人,双眼之中,闪烁着愤怒的火焰,突然他冷笑着问道:“严嵩,你替唐毅说情,是不是受了他什么好处了?”   严嵩这下子可吓坏了,连忙跪倒,老泪横流,说道:“陛下,老臣,老臣绝没有和唐毅有什么勾结,还请陛下明察?”   “哼,你是没有,可是你身边的人呢?朕问你,那个叫金玉璿的可是你的朋友?他的弟弟金玉珽就毒杀了阮鹗!一前一后,都是一样的毁尸灭迹,和唐毅没有什么区别!”   严嵩这下子可傻眼了,明明是烧向徐阶的火,怎么烧到自己了,老夫是做错了什么?毕竟是年纪大了,严嵩第一次在徐阶的面前露出了疲态。   看在徐阶的眼里,他有种说出来的喜悦,盯着严嵩十几年,直到此刻,徐阶敢拍着胸脯说,有朝一日,他一定能战胜严嵩。   虽然还要很遥远的距离,但是胜利的曙光已经出现了。   经过夜以继日的观摩学习,不断的揣测,徐阶总算把嘉靖的脾气摸了个透,同时也把严嵩父子的招数看清楚了。   要想斗倒一个恶人,你就要比恶人想的更多,看得更远。   就拿这一次来说,嘉靖真正的愤怒不是来自于唐毅焚毁证据,如果放在平时,凭着唐毅的地位,想要脱身一点不难。可问题是出现了倭寇攻击南京,事情一下子大条了。   不管别人怎么看,嘉靖自视甚高,甚至把自己当成中兴之主,要不然李默那一句汉武唐宪,他也不会对号入座了。   既然是中兴之主,就应该天下太平,国泰民安,万国来朝,祥瑞不断……虽然除了祥瑞之外,其他三条都是扯淡,但至少还能粉饰太平,可是陪都被倭寇攻击,是可忍孰不可忍!   俺答几乎每年都袭扰京城,可是毕竟明朝和蒙古厮杀了太多年,即便是强如成祖皇帝,也是死在远征蒙古的路上,嘉靖还能自我宽慰,天子守国门吗!   可是南京不同啊,那是帝国的心脏地带,一百多年都没有遭受过战火的摧残。   一两百名倭寇,就敢攻击南京,还杀死了好些明军,奇耻大辱,把嘉靖的自尊撕扯的粉碎,粉饰出来的太平竟是如此不堪!   嘉靖的感觉就好像有人在头顶拉屎,而且还拉稀,要多憋屈有多憋屈。严嵩固然奸猾,可是他没有想到此次事件对嘉靖伤害之深,还是用当初救赵文华的手段,只不过是反过来运用,故意说情,却是明褒实贬,不光要弄死唐毅,最好还要牵扯上徐阶。   可是老家伙千算万算,算漏了嘉靖的怒火不是以往历次可比。   区区一个唐毅,嘉靖根本不在乎,凭着那么一个小东西,还不敢挑战大明朝的尊严,他不过是一个棋子而已,他坚信背后一定有人唆使,而且还势力滔天。   说穿了嘉靖就是需要一个足够大的替罪羊,让人们相信不是我嘉靖太无能,都是敌人太狡猾。   好巧不巧,严嵩替唐毅说情,盛怒之下的嘉靖无暇体会他的阴毒用心,毫不客气把严嵩骂了一个狗血淋头。   话说严阁老这辈子还没吃过这么大的亏呢,他一边战战兢兢流汗,一边咬牙切齿,徐阶把祸水引到自己身上,当真不为人子!   好不容易等到嘉靖骂累了,坐在云床上呼呼喘息,严嵩急忙说道:“启奏陛下,老臣一时糊涂,起了怜才之心,听了陛下的一番话,老臣才明白过来,唐毅所犯之罪,十恶不赦,万死不赎。老臣以为应该彻查到底,绝不姑息,要是牵连到老臣,或者犬子严世藩,都应该重办!当然……”严嵩说话之间,扭头看了看徐阶,淡淡说道:“若是牵连到别人,也是如此,不把通倭的贼人都揪出来,决不罢休!”   不愧是多年的首辅,发起威来,还真有几分威风骇人。   可是徐阶心中暗喜,严嵩已经落入了自己的节奏,难得总算是能战胜他一次了。   徐阶面无表情,跪倒在地,大声说道:“陛下,臣以为东南的事情不是孤立的,朝廷开海,伤损到了走私集团的生路,他们奋起反击,先是劫掠市舶司的货船,不成之后,又派人攻击南京,狼子野心,昭然若揭!期间阮鹗被杀一案,唐毅焚毁证据一案,诚如陛下所说,都是为了掩盖罪行,欲盖弥彰。臣以为必须彻底调查清楚,不把这伙丧心病狂的谋逆之徒揪出来,大明朝就永无宁日!”   见两位大臣都说彻查,嘉靖的心情稍微好了一些。   “说说,都由谁去调查。”   “鄢懋卿!”   严嵩抢先说道:“鄢懋卿是老刑名,又清楚东南的事情,让他查准没错。”   “呸!”嘉靖一口否决,怒骂道:“鄢懋卿那个蠢材,堂堂一个钦差大臣,竟然让唐毅在他眼皮子底下把罪证给烧了,简直酒囊饭袋,无用的废物!等治了唐毅的罪,他也跑不了!”   严嵩讨了一个老大没趣,老家伙也冷静下来,今天的风向怎么不对劲啊,还是少说点话,等回家的时候,和儿子好好商量一番,到底是哪里出错了?   嘉靖见严嵩不说话,就把目光放在了徐阶身上。   “徐阁老,你怎么看?”   徐阶说道:“陛下,臣一时没有合适的人选,不过臣以为此案堪称大明有史以来,头等的大案,必须派遣重臣去调查,资历要比赵贞吉和鄢懋卿都高,如此才能压得住场面。而且呢,涉案人员想来数目惊人,必须公平处置,勿枉勿纵。只有办成无可挑剔的铁案,才能让天下人信服。”   “嗯,你说的有理。”嘉靖颔首说道:“要够资历,还要有本事,又不能和唐毅有牵连,你们都好好想想,看看谁合适。”   这个标准一出,就去选人吧,比赵贞吉他们还高的,只有六部尚书和都察院掌院,吏部吴鹏,礼部吴山。刑部欧阳必进、左都御史周延都是严党的人,由于阮鹗的案子,加上刚刚严嵩的失误,弄得嘉靖都不信任他们。   还剩下三位尚书,唐顺之是唐毅的老师,根本不用考虑,户部方钝和兵部许论一来年纪太大,经不起舟车劳顿,再来他们都是世家出身,论起家族根基,比起徐阶还要深很多,让他们去查案子,估计永远都查不出真相。   外廷不行,那就内廷吧!   黄锦和袁亨一起跪倒了,黄锦哭诉道:“皇爷,奴婢曾经和唐毅共事,不敢领命。”   嘉靖一咬牙,又把目光落在了袁亨身上,“你呢,总没有和唐毅共事过吧?”   “启禀皇爷,奴婢是没有和唐毅共事,但是奴婢上次抓过唐毅,外人都知道我们不和,奴婢也,也不适合!”   袁亨当然不喜欢唐毅,可是他为什么不接呢,这就是内廷大珰的精明。   东南闹成了这个样子,没有金刚不坏之身,谁敢走这一趟!   嘉靖强忍着怒火,司礼监是不行了,还有锦衣卫,一想到这里,嘉靖自己就摇头了,唐毅和陆炳一起在天津开海,要说两个人没有关系,傻瓜都不信。   这回倒好,内廷外廷全都歇菜了。   “朕怎么就养了这么一堆废物呢!”嘉靖气得翻白眼,他的脑中快速转动,京城的人不行,南京的那些人更不行,倭寇都打到了城门,他们没准也和倭寇有勾结。嘉靖的疑心病犯了,看谁都像是有问题的。   说起来也是讽刺,偌大的大明朝,六部九卿,竟然没有合适的人去办唐毅,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其实从另一个层面来看,唐毅这些年的经营总算是开花结果了,从内廷到外廷,都和唐毅有了深不可测的厉害瓜葛,谁也不能轻易动他。典型的官小权大,影响非凡!   一个知府做到这种程度,也算是前无古人了。   嘉靖越想越憋屈,这些人都不行,难道让两位阁老南下,可是他们自己也不信任啊!都他娘的一丘之貉!   就在嘉靖几乎暴走的时候,徐阶突然说道:“启奏陛下,臣保荐兵部尚书三边总督杨博,此人一定能担负起陛下的嘱托,将案情查个明白。” 第444章 轰轰烈烈找祥瑞   杨博字惟约,号虞坡,嘉靖八年的进士,三甲进士出身,看起来不算稀奇,可是翻开此人的履历,就会让人惊叹,甚至叹为观止。   入仕之初,任过地方知县,旋即被调入兵部武库司任主事。这一步高升,足以让无数人惊掉下巴。   大明朝历来是京官贵而外官贱,外官调入京城,哪怕降了一级,都算是高升。比如七品知县,政绩斐然,为官清廉,经过层层考验,有机会调入京城,充当只有从七品的六科给事中。   从一个百里侯,变成了副科长,看起来天差地别,可是多少人盼都盼不来,遇到这种好事,简直祖坟冒青烟,要烧香磕头拜祖宗,感谢祖上积德。   不是他们烧糊涂了,而是京官权重,六科虽然职位很低,但是一本弹劾对了,就能飞黄腾达,从低级官员跃升到中级官员,要不了几年,就能混到按察使,提学使,甚至是小九卿。等于是坐上了升官的高速火箭。   不只是县令,高级官员也是如此,比如布政使是从二品的官职,巡抚有的挂佥都御史,有的挂副都御使,最高三品,可是人家就是名正言顺的一省封疆,能从布政使变成巡抚,哪怕品级降低了,都要偷着乐去。   大明朝的官职就这么邪性,可问题放在杨博身上,就完全不同了,此老从地方官变成京官,不但品级没有下降,还升了!   更吊诡的是还升到了兵部武库司,武库司是干什么的,掌握天下的军械还有武举!光是听听,就知道里面有多少油水可捞!简直是让人眼珠子通红的地方,惹来多少羡慕嫉妒恨的目光。   杨博却姜太公稳坐钓鱼台,步步高升,嘉靖二十五年被提拔为甘肃巡抚,从此之后,入出任兵部侍郎尚书,出则是蓟辽,宣大等处的总督,在九边转了一个圈,军中门生故吏之多,枝繁叶茂,数不胜数。   论起他在军中的地位,几乎能和严嵩在朝堂的地位相比。   就连那么狂妄的严世藩,在青梅煮酒论英雄的时候,也把杨博放在天下三杰之一,和自己相提并论,至于徐阶,还是一边凉快去吧。   杨博能如此妖孽,光靠本身的才能显然不够,他和唐毅一样,背后都站着庞大的利益集团,只是和唐毅这边初出茅庐不同。   人家杨博仰仗的是一百多年积累下来,底蕴雄厚的晋商,就算是强如严党,也要忌惮三分。   东南闹成了这个样子,严党和徐党,甚至内廷都不可靠,想来想去,唯有杨博有这个分量去收拾残局。   不说别人,胡宗宪在宣大当巡按的时候,杨博就是总督,是老上级,德高望重,而且晋商一直经营边贸,和东南的走私扯不上什么关系。   嘉靖盘算了好半晌,徐阶的推荐果然不错。   “杨博确实是不错的人选,立刻给他下旨,即日赶赴江南。”   ……   任命杨博的消息传出,京城的官场就是一阵大乱。   最先骂大街的就是徐渭,这家伙在翰林院清闲得要命,别人是官升脾气涨,他倒好,是膘升脾气涨,看谁都不顺眼。   “徐华亭简直就是坏事,选谁也不能选杨博啊!”   王世贞犹豫了一下,“文长,我看杨博还算不错,至少他不是严党的人。”   “呸,我看你也是糊涂了,他比严党还要糟糕。”徐渭怒道:“当年苏州闹粮荒的时候,可是行之坏了王崇古的好事,还顺带着把晋商四大钱庄赶出了苏州,仇口深着呢,杨博能轻易放过行之吗?”   “哎呦!”   王世贞以手击额,脸跟吃了苦瓜似的。   “我怎么把这茬儿给忘了,这么说杨博南下,行之就危险了?”   “那还用说,无论如何,都要挡住杨博。”   这两位大才子想了半天,愣是找不出办法,人是徐阁老推荐,嘉靖批准的,试问天下谁能有分量把任命给推翻了?   徐渭憋屈的都吃不下去饭,还是找唐顺之吧,兴许他能有主意。急匆匆到了唐顺之的府邸,发现这位手里拖着小碟,正饶有兴趣地逗一只八哥。那个专注的劲头儿,仿佛看到了狗头金,顿时气得徐渭三魂出窍,七魄升天!   唐顺之恍然未闻,还说呢。   “叫,叫啊!”   “叫皇上万岁,叫了给你吃的!”   ……   徐渭差点昏过去。几步到了唐顺之的面前,一把抓住碟子,就往地上一扔,摔了个粉碎!   在心学门里,徐渭和唐顺之是平辈的,故此徐渭并不那么客气。   “我说义修兄,你心也太大了,行之脑袋的都要保不住了,你还有心思逗鸟玩,信不信我把它给掐死了!”   徐渭说着伸手就去抓,可把唐顺之吓坏了,他伸手一掐徐渭的腕子,抬脚踢脚踝,顺势把徐渭摔在了地上,砸出了一个坑。   “徐文长,你要是把鸟给吓跑了,我拧了你的脑袋!”唐顺之怒目而视。   徐渭耿着脖子,不服不忿,急赤白脸道:“你就算杀了我,也管不住我的嘴。徒弟有难,当师父的不闻不问,你对得起良心吗?”   两个人四目相对,噼里啪啦的火星子乱冒,唐顺之先败退,压低声音说道:“徐文长,你长点脑子,行之是死是活,就看这只鸟了。”   徐渭不解,“唐荆川,你是不是那我当三岁小孩子唬弄?”   “唉,你起来吧,我都告诉你!”   把徐渭带进了客厅,唐顺之一屁股坐在太师椅上,顺手抓起茶杯,却是空的,只能气哼哼放在了一边。   “文长,你是不是气恼徐阁老推荐杨博南下?”   “没错!”徐渭毫不客气道:“行之是为了大家伙背黑锅,要是东西不烧,鄢懋卿兴风作浪,没人能过好日子,抗倭大业也会完蛋。说句不客气的,他徐阶就是最大的受益者,他凭什么不替行之说话,还推了杨博,那个老东西南下,他会放过行之吗?要是真出了事情,我就和徐阶撕破脸皮,他们家有那么多田产,好几万亩的桑田,他走私了多少丝绸?有本事就好好查查!”   徐渭上来了混不吝的劲儿,唐顺之还真没有办法。   “文长,不是你想的那样!”   “还能怎么样?”   唐顺之压低了声音,“文长,杨博虽为高官,做事却是晋商的风格,什么事情利字当头,只要好处够了,就能交易,行之这一次救了这么多人。大家伙会一起出力,大不了被杨博宰一刀,也要把他保下来。”   唐顺之感叹说道:“要是行之都保不住,咱们心学一脉干脆散伙算了。”   “原来如此。”徐渭点点头,又瑶瑶头,“案子可是陛下让办的,杨博能为了行之违抗皇命吗?”   唐顺之仰起头,重重叹口气,“这就是事情麻烦的地方,东南的事情一团乱麻,陛下又在盛怒之下,说什么都不管用。不过我相信等陛下冷静下来,他就会明白,行之的选择是对的。”   “那也不成!”   徐渭摇头说道:“咱们陛下最刚愎自用,明知道了错了也不悔改。等他冷静下来,只怕行之命都没了。”   “不会的!”   唐顺之嘻嘻一笑,“文长,徐阁老推荐杨博,此老眼下还在陕西呢,等他到了泉州,少说要一两个月,等他再查案子,再上奏,还不得半年之后。这半年间,只要把陛下哄好了,行之就不会死。”唐顺之指了指廊檐下的那只八哥,笑道:“我正教八哥说皇上万岁呢,你说等到了陛下圣寿,把这只鸟献上去,叫一声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你说会如何?”   徐渭一听,长大了嘴巴,半晌都说不出话来。   乖乖,这还是刚正不阿的唐荆川吗?什么时候也学会了逢君之恶?要不是亲眼相见,都不敢承认是真的。   做师父做到了这个份上,也真让人钦佩。   徐渭突然举得臊得慌,身为唐毅的朋友,只能干叫唤,一点办法都没有,简直妄为人子。对了上次唐毅是怎么救张经的?   不就是拖到了嘉靖回过味来,然后用百花仙酒,玄龟献瑞,勾引的嘉靖大赦天下,张经就保住了命。   这回少不得也要这么干,只要把嘉靖哄好了,他一高兴,唐毅就活了。   “我有主意了!”徐渭突然从座位上跳起,震得客厅一忽闪。   “文长,训练八哥说话可是我的办法,你不准偷走啊!”   “切,我有更好的办法”徐渭笑道:“咱们陛下得意祥瑞,我这就给他找祥瑞去!”说完,徐渭转身就跑,第二天他就给翰林掌院李春芳送了一张请假条,然后飘然而去。   从京城出来,到了通州码头,正准备上船,码头上站着一排人,弄得徐渭都吓了一跳。   为首的是诸大授,接着是陶大临、王世懋、曹子朝,大家都背着行囊,笑嘻嘻等着徐渭。   “我说文长兄,你也太差劲了,我们都等了好半天了。”王世懋抱怨道,陶大临也揶揄他,“就你这个速度,等找到了祥瑞,指不定猴年马月呢!”   徐渭喘着粗气,闹闹后脑手,“你们怎么都知道了?”   大家伙一起翻白眼,“就你一个人关心行之的事情啊,我们都是吃白饭的?走吧,咱们一起找去!”   就在他们起身之前,何心隐,李贽都背起了行囊,也踏上了寻找祥瑞之路。唐毅要是知道,保证感动得痛哭流涕,有这么多人在帮着他,没有理由闯不过火焰山。 第445章 梅花香自苦寒来   被囚禁在小院之中,一日三餐,清汤寡水,还好忍受,最要命的是所有带字儿的都被收走了,连阳黄历都不给唐毅留。   在最初的几天里,唐毅努力控制着情绪,让自己看起来恬然优雅,自信十足,总不能在鄢懋卿那里落了下乘。可接下来的几天,唐毅却变得烦躁起来,整夜整夜的睡不着觉。尤其是一点外面的消息都没有,越发让人心慌意乱,手足无措。   干什么都不对,唐毅知道他自己的状态很糟糕,持续下去,即便是能逃得性命,整个人也废了。   每到天黑的时候,他就强迫自己围着房间一圈又一圈地奔跑,跑得浑身被汗水湿透,跑得两腿仿佛灌了铅一样。一直跑到没有一丝力气,倒在床上就鼾声如雷。   一天,两天,十几天,渐渐的唐毅竟然适应了寂寞和孤独,他重新恢复了从容,生活也变得规律起来。   天不亮就爬起来,在院子里打一趟拳,这还是唐顺之交给他的,自从考中进士之后,唐毅就变得懒散起来,如今又捡了起来。   一遍又一遍,打得浑身热气升腾,才意犹未尽地收手。   这时候会有人送来一碗能够照出人影的白粥,两个巴掌大小的硬面饼子,良心发现的时候,还会有一碟咸菜,也就是水萝卜一类的大路货。   往日连看都不愿意看的唐毅,竟然吃得格外香甜,吃过了早饭,在院子里晒半个时辰的太阳,把今天需要做的事情都想清楚。   接着唐毅会到花圃旁边,那里是青石铺成的地面,撒上一层沙子,拿着木棍照样能在上面写字,还有个好处,不用担心白字黑纸,写完了谁也不知道。   要说起来,唐毅上辈子念书的时候,涉猎的东西不少,进入官场之后,耳濡目染也学了很多。这一辈子跟着唐顺之,魏良辅,徐渭一般的人物学习揣摩,不敢说学问多好,可是也着实有些基础。   一直以来,唐毅都忙忙碌碌,为了功名,为了开海,为了东南大局……从来就没有闲下来,好好将学问融会贯通。   后世有过一个估算,也就是网络时代的人一天接受的资讯相当于普通古人十年的总和。如此悬殊的差别,按理说后世之人应该厉害无数倍才对,可事实上呢,后世人再也写不出《道德经》一般的深刻的体悟。   发达的资讯给了后世人太多的知识,而泛滥的知识又遮蔽了眼耳鼻舌,使得人们无法体悟更高深的智慧。   唐毅向来对各种学说都嗤之以鼻,哪怕是王阳明的心学,也不怎么感冒。   什么学问都顶不上馒头来的实在,他实在理解不了那些读书人如痴如醉地讨论着什么是“心”,什么是“知行”,圣贤之道,天理人心……和你的生活有关系吗,能当饭吃,还是能当水喝?   只是此刻,唐毅的看法却变了很多。   哲学不能解决任何问题,却可以让你的心变得更强大,去勇敢地面对任何挑战。   心学兴起不代表心学多了不起,只是说明理学确实不得人心,用四个字说:人心思变!自己处在一个前所未有的大时代之中。   英勇的海盗开辟出一条条的航路,发现一块块的崭新土地,把世界联系在一起。   地理的限制被打破,人的限制也开始瓦解,西方很快就会开启宗教改革,文艺复兴,思想启蒙……一波又一波的冲击,将旧有的世界送进了垃圾堆。   同样的大明也在开启这种模式,只是新生的力量,相比几千年的传统,太微弱,太渺小,以至于在刚刚崭露头角的时候,就跑偏了,接着更是被一群野蛮的强盗给摧毁殆尽,神州陆沉,陷入永夜之中,一睡就是三百年,直到被人家用拳头狠狠打醒。   一个人活在世上,就要找准自己的定位,唐毅,你不是一个过客,而是一个有血有肉的大活人!   前世的记忆不过是遥远的一场梦,更应该珍惜的是现在,作为一个明朝的士人,去思考,去解决问题。   理学已经露出了疲态,心学方兴未艾。   自己的目标是什么,不仅仅是首辅的宝座,也不仅仅是掌握最高的权力,而是确实去改变明人的思考方式,进行一场彻头彻尾的变革,甩掉旧时代的包袱,抛掉五千年的羁绊,昂首阔步,迎接未来。   清闲下来的唐毅不断思索着如何去改造心学,如何形成自己的一套完整的论述,如何让自己的论述既能够平易近人,又能内涵深刻,无懈可击,吸引更多的人加入其中。历史上的心学的确做到了这一点,只是接下来心学却出了大问题。   光有漂亮的理论还不行,还有“行”,要衍生出完整的治国理念,要制定种种国策,并且推行下去,看到成果,而后不断修正反馈,做到完美。   只有如此,才是真正的知行合一,才是政治领袖,而非一般的过客。   大明的首辅不少,可是能被记住的却寥寥无几。   从步入科场的那一刻开始,自己就瞄准了那个位置。   可这么长时间下来,唐毅发现自己越走越远了,这种距离不是官职的变化,而是心态上的东西。   作为一个成熟的政治人物,最应该学会的就是稳健,哪怕有再大的诱惑,只要实力不够,就绝对不碰。   自己会连着两次身陷囹圄,其实原因都在自己身上,明明没有那个实力,却强行推动,譬如开海,如果是胡宗宪去做,凭着他总督的位置,手下几十万大军,会发生货物被抢劫吗?   再有,既然月港的东西那么重要,自己为何不早早烧毁呢!   想对付七大姓,完全可以从别的地方下手,为什么要弄出这么大的动静,把所有人都牵涉其中呢?   唐毅不断拷问着自己,他不是后悔了,而是在总结宝贵的经验。   要看清自己的实力,知道自己能做什么,不要把不属于自己的担子也压在身上,你就是一个小小的知府,一个市舶司提举,天下大局离你都太远了。没有掌握最高的权力,永远不要想挑战强悍的既得利益集团,哪怕你是穿越者,也没有本钱和人家周旋。   明知其不可为而为之,那是儒家的追求,是文天祥,是赵贞吉的标准。   对于唐毅来说,放在前面的是“能不能”,而后才是“该不该”。   被关押的日子非常无聊,可是唐毅每天都在这种拷问之中渡过,差不多两个月的光景过去,唐毅越发潇洒自如。   他和那些看守的关系也奇迹般变得好了起来,看守甚至会偷偷送给他一坛好酒,唐毅会笑着接受,在回到屋子的时候,他会用自己打造的银针试探,验证毒性之后,才会放心喝下。   实在馋肉了,唐毅还会用酒水浸泡一些谷子,悄悄撒在月季花下,贪吃的鸟儿吞咽着谷粒,渐渐的摇摇晃晃,这时候唐毅就会用筛子把它们都扣住。   也不需要复杂的烹饪,用黄泥密封起来,然后埋在地下,上面架着篝火,把硬面饼子烤热,烤糊,再把泥团取出来,轻轻敲碎。   羽毛都被泥土带走,只留下白嫩嫩的好肉,仔细咀嚼,还能尝到淡淡的酒香。   到了晚上,唐毅也不闲着,厢房的天棚里住着几只鸽子,正好赶上了繁殖季节,唐毅顺着梯子爬上去,突然点燃火把,明亮的火光遮蔽住了鸽子的眼睛,他手疾眼快,把鸽子抓走,顺带着抄了一窝鸟蛋。   第二天的伙食也来了,炒鸽子蛋,烤鸽子肉。   唐毅正美滋滋地吃着,突然院门开放有人走进来。唐毅头也不抬,随口说道:“是送小米的吗?放一边就行了。”   他闷头啃着鸽子的胸脯,整个鸽子也就这里的肉最肥了,心满意足地咽下去,突然发现对方没有动静,唐毅忙回头看去。   一个高大魁梧的老者正笑眯眯看着他,此老身量足有一米八五以上,胸宽肚大,满脸红光,威风凛凛。   “不错,不错,难怪学甫不是你的对手,真是后生可畏,后生可畏啊!”   唐毅眉头一皱,学甫,不是王崇古的字吗?   看老者的模样,仿佛是王崇古的长辈儿,难道他是……   唐毅慌忙站起,擦抹了一把手上的油,忙躬身说道:“晚生唐毅,见过虞坡公。”   “呵呵,真是敏捷啊,老夫和你也算是神交已久,有酒吗,咱们喝几杯。”   唐毅嬉笑道:“要是别人来,我是不敢拿出来的,可是您虞坡公到了,就算掉脑袋,也要把酒言欢。”   说着,捧出了一大坛子上等的凤洲酒,他亲自给杨博倒了一碗。   “清澈甘冽,芳香浓郁,果然是好酒!”   杨博端起了酒碗,喝了一口,伸出了大拇指。   “真是玉露琼浆,没想到江南竟然有这么好的烈酒,难得,难得啊!”   唐毅陪笑道:“虞坡公,您老要是喜欢,晚生回头送一座酿酒的作坊给您,让您老喝个够。”   “好大方的小子。”   杨博又端起了酒碗,几口喝干,脸上泛着红光,唐毅抓起那只可怜的鸽子,撕扯下一条大腿,送到了杨博面前。   “就这点肉了,您老别嫌少。”   杨博接过小的可怜的鸽子腿,突然哈哈大笑起来,“唐毅啊唐毅,你是真能沉得住气,老夫问你,你难道不怕吗?”   唐毅笑道:“别人来了我怕,您老拨冗前来,我就不怕。虞坡公,开门见山吧,您老要什么条件?” 第446章 打开牢笼飞彩凤   三个多月的囚禁下来,人还是那个人,心态却完全不一样了,唐毅越发冷静深沉,超出自己能力范围的事情,哪怕诱惑再大,他都不会去做。   同时他也不寄希望于运气和侥幸,就比如杨博一般的超级大佬,人家绝不会因为好奇就来看自己,也不会特意跑来奚落看笑话。   杨博的出现就代表自己的案子有了转机,脑袋多半是保住了,不过应了那句话,无利不起早,杨博来了,保证有所企图,或者说想要从自己手里拿到一些好处。唐毅直接把话挑明了,弄得杨博也是一愣。   他还想着唐毅会问案子的事情,他好多多往脸上贴金,然后轻飘飘说出自己的要求,唐毅就不得不低头,实在是没有想到,这小子竟然直接跳开了,还真是够厉害的。   “呵呵,唐状元果然名不虚传,老夫有两个条件。”杨博语气坚定,不容置疑。   唐毅不卑不亢,笑道:“您老说说看,晚生未必能办得到。”   “哈哈哈,唐状元,你现在可是身陷囹圄,难道就不想出去?”   “世人从生下来开来,就被各种关系羁绊,一层又一层的套索,看得见的,看不见的,层层叠叠,密不透风。如今我在这里面三个月,看到的是这一圈围墙,无数的士兵看管,可是那些无形的枷锁也都被隔绝了,在里面和外面其实没什么差别。能出去最好,出不去我心坦然,何必被人勒索呢!”   好嘛,老夫成了敲诈犯了!   杨博一阵翻白眼,此老一生阅人无数,见过的妖孽多了,能坦然面对生死的不是没有,可是那些家伙哪个不是四五十岁,经历过繁华落寞,把一颗心都磨平了。   哪像唐毅这样,年纪轻轻就老气横秋,油盐不进,实在是异类当中的异类!杨博不停打量唐毅,现在从这小子身上找出破绽,可是看了许久,杨博颓然长叹,他还真不像是装的。   关,关,关出一个妖孽啊!   鄢懋卿蠢材,严家父子更是无知!   如此人物,要么就一刀毙命,要么就敬而远之,你们非要三番五次招惹,弄来弄去,早晚你们会死在他的手上。   杨博甚至有些暗自庆幸,幸亏自己脑袋清醒,没有随便出手,要不然连自己都要灰头土脸。   杨博倒是不怕唐毅,可是他信奉一条铁律,那就是欺负老别欺负小。他还不到六十岁,而严嵩已经八十了。就算我得罪你又如何,大不了丢官罢职,过个五年十年,爷又爬起来了,那时候你就在盒里了!   可唐毅却不一样,这小子还不到二十岁,就算把自己熬死了,人家还有大把的时间挥霍,总不能给子孙后代找麻烦不是。   想到了这里,杨博的语气和缓下来。   “老夫想提的两个要求,都是和开海有关系的,一个是能让晋商四大钱庄加入官银号,再有要支持我们在东南开设作坊,招募织工,你意下如何?”不知不觉间,杨博换了商量的口吻。   唐毅一听,暗暗点头,果然不愧是晋商领袖,眼光是真准,开海带来最大的两块肥肉就是金融和纺织,晋商都想咬一口。   沉吟了一会儿,唐毅仰起头,呵呵一笑:“虞坡公,晚生斗胆,想要和您探讨一番生意,不知道您老可愿意吗?”   杨博爽朗一笑,赞叹道:“老夫早就听学甫、子维他们说,唐行之点石成金,本事高强,老夫倒是愿意听听你的高见。”   “虞坡公,那晚生就班门弄斧一次,有什么不对的,您老多多赐教。”唐毅说了两句客气话,转而严肃说道:“经商的核心是什么,简言之就是优化配置。譬如农村的粮食多,城里的工匠多,农民就把自己的粮食送到城中,换取锅碗瓢盆等家具。再比如东南的丝绸多,西洋的金银多,他们就拿着金银来购买丝绸。从价格低的地方,贩运到价格高的地方,中间的差价就是利润,虞坡公以为然否?”   杨博点点头,“浅显易懂,说得很好,可貌似这和老夫的要求没关系啊?”   “扬长避短吗,晋商的优势不在纺织,哪怕我竭尽全力帮忙,要是不懂种桑养蚕,缫丝纺线,印染上色这一套工艺,不但赚不到钱,还会被同行挤垮,损失惨重。”   杨博把眉头一皱,“唐毅,你说的或许有些道理,可是你别忘了,凭着我们的势力,只要经营些年月,早晚会弄清楚的。”   “晋商的本事我是清楚的。”唐毅笑道:“只是晚生以为不用这么费力气,有更好赚的钱等着呢。”   杨博根本不信,哂笑道:“试问如今的大明,还有比海贸更好赚的生意吗?”   “当然有,虞坡公,您老想过没有,开海之后,还会有什么举动?”   杨博微微沉吟,突然瞪大了眼睛,“莫非还要开边?”   “没错!”   唐毅断然说道:“虞坡公,说句狂妄的话,读书人多半都有掩耳盗铃的毛病,就比如夏言吧,也算是一代名相,可是见倭国闹出了争贡事件,就草率关闭市舶司,以为关闭了国门,就天下太平,结果换来的是无穷无尽的倭寇。对付蒙古人同样如此,国初的时候,我大明国力雄厚,一手军事,一手贸易,固然能限制住草原诸部。可是自从土木堡一役之后,大明由攻转守,就算限制贸易,人家一样可以通过抢劫拿到想要的东西。时至今日,俺答手下十几万骑兵,来去飘忽,年年入寇,大明的损失何止千万。既然如此,为何不能放开边地,通过正规贸易,消弭战火?以往是因为有祖制的大山压着,如今东南开海已经突破了限制,市舶司带来的收入有目共睹,此时不开放边贸,还等待何时啊?”   唐毅说的义正辞严,振聋发聩,杨博也是一惊,他此前也只是把开海当成了弥补户部空虚的权宜之计。   可是听唐毅说完,杨博猛然惊觉,似乎这是一场关乎大明国策的重要决策。哪怕是太祖爷和成祖爷在位的时候,国力强盛,那时候也仅仅是宣扬天威,让四夷臣服,如此而已。可是如今呢,准许百姓出海经商,倒是有从内敛变成开放的架势。   诚如唐毅所言,开海带来了巨大的收益,在实实在在的好处面前,开边的阻力就会变小。   开边对谁最有好处,那还用问吗?   晋商经营九边多少年,没有开边,他们走私生意都做得有声有色,如果开边之后,贸易成倍增加,收入源源不断,的确比跑到东南,和浙商,闽商,苏商抢夺纺织生意要好得多。   不过老杨博可不是那么天真的人,随便几句话就被唐毅带到沟里去了。   “开边固然好,可是你想过没有,开边之后,俺答借机做大,那又该如何处置?”   “哈哈哈,虞坡公,如果这话是那些酸腐文人说出来,晚生不意外,可您老说出来,这个晚生……”唐毅嘴角抽了抽,没有往下说,那意思就是我真鄙视你!   杨博愣了一下,笑骂道:“小兔崽子,看不起老夫是吗?我是替那些人问的,不成吗?”   “虞坡公,既然如此,那晚生就斗胆说了。就拿宋朝的岁币来说吧,每年给辽国银十万两,绢二十万匹。被宋代读书人视作天大耻辱,每每提起,咬牙切齿,愤恨不已,骂朝廷无能软弱,恨不得提三尺宝剑,征杀疆场,一雪前耻。可是这些人都忽略了澶渊之盟还有一条,那就是双方在边境开放贸易,准许互通有无。北宋朝廷虽然付出了十万两岁币,可是每年从边境贸易之中,拿到了数以百万两的利润,正是因为这笔巨额的利润,才使得无数人痛骂岁币,却一直延续下去。”   唐毅起身,负手而立,从容笑道:“单纯从岁币来看,其实宋朝是占了便宜的,要是不给岁币,边境贸易也就没法维持,可以说宋朝是赚了里子,丢了面子。至于北宋朝廷最大的错误在于没有把赚到的钱财用在刀刃上,试问,如果北宋将边贸所得利润集中起来,训练一支可堪一战的强兵,等到时机成熟,反攻大辽,夺回幽云十六州,那么大宋就能堪比强汉盛唐。”   “我朝要开辟边贸,俺答肯定会得到好处,可是只要我们得到的好处更多,并且把赚来的银子转化为战斗力,十年二十年,终究有一天能荡平草原,建立不世之功!在于边贸开放,还能带来很多好处,当蒙古的贵胄喜欢穿丝绸,不喜欢穿羊皮,喜欢养牛羊,不喜欢养战马,喜欢挖药材,不喜欢纵马抢劫……到了那时候,所谓的成吉思汗的后裔,也会温驯如同绵羊。”   ……   整整一个下午,唐毅都滔滔不断,他们说了什么,没有人知道,只是在其后的十几年里,明朝对待草原的手段越来越灵活,越来越多样。等到大家如梦方醒的时候,青蛙已经被煮熟了。   凶悍的骑兵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牧羊人,是一群群挖掘矿场的工人,几百年的老冤家对头,竟然以如此戏剧化的一幕收场,令后世无数人惊叹不已。   同杨博谈完,唐毅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从囚禁他的监牢出来,第一眼就看到了等在门口的一干人等,唐毅分开了众人,径直冲到了一驾马车的前面,车帘撩开,露出一张清秀可人的小脸,大大的泪滴含在眼眶中,唐毅鼻子头发酸,一把拉住了对方的手,冰凉冰凉的。   “让你受委屈了!” 第447章 料事如神   三个月的时间,不长不短,从春到了夏,对唐毅来说,是一场彻彻底底的炼心之路,其他人又何尝不是如此。   王悦影不会再冒冒失失,为了见唐毅一面,不惜顶着圣旨去冲撞,她学会了用手上的力量,去尽量帮助唐毅,奔走呼号,获取同情,制造庞大的声势,告诉每一个江南的士绅,唐毅之所以被下狱,都是为了保护你们的安全,谁要是坐视不理,就是连做人的良心都不要了。可是说正是强大的舆论,把唐毅推到了东南士绅代言人的位置上,有了这个光环加身,杨博才会屈尊降贵,找唐毅谈判。   除了想尽办法帮助唐毅之外,多少个夜晚,她趴在床头默默哭泣,泪水湿润了枕头,转过天,却又云淡风轻,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把苦水和懦弱留给黑夜,用勇敢迎接阳光,等到朝阳升起的那一刻,王悦影的泪水夺眶而出。   唐毅看在眼里,心好像被重重撕扯一下,小妮子的脸瘦得只有一巴掌,突出的颧骨,大大的眼睛,越发楚楚可怜,让人心都碎了。   “没事了,都过去了。”唐毅淡淡说着,他的心头屠刀高举,谁让我一时不痛快,我就让你一辈子不痛快,等着老子的报复吧!   经过了这番磨砺,唐毅变得更加沉稳,喜怒不形于色,他没有多说什么,脸上也看不出什么喜怒,他谦逊地和迎接的人道了谢。   告诉大家伙,他还是戴罪之身,又思念亲人心切,等到烟消云散之后,再设宴感谢大家的恩情。   众人都通情达理,纷纷散去。   唐毅跳上了马车,轻轻搂着王悦影瘦削的肩头,嗅着似有若无的幽香,整个人都放松了下来。   回到了府衙门前,只见两大排衙役正在躬身等候,在大门中间,还摆着一个大大的火盆,放着红红的火炭。   杨文钰和唐鹤征一左一右,止不住的喜悦,躬身施礼,一起唱和道:“恭喜老爷回府!”后面的衙役也都跟着,大声喊道:“恭迎府尊。”   “又不是结婚了,搞得这么隆重干什么?”唐毅看到了熟悉的部下,露出了发自内心的笑容。   “都起来吧。”   唐毅迈步往里面走,杨文钰急忙伸手拦住,“别啊,大人,您这么进去不吉利的。”唐毅不解,杨文钰忙给唐鹤征使眼色,两个人一左一右,扶着唐毅,从火盆上迈过。这还不算完,又跑来几个衙役,将唐毅的衣服都扒了下去,连同穿的布鞋,一起扔到了火盆里。   “成了,晦气都没了!”   “成你个头,还把把老爷的衣服拿来。”唐毅没好气说道,顺手给了杨文钰一拳头,他连忙赔笑,叫人拿来崭新的儒衫,给唐毅换上,这才潇潇洒洒进入了衙门,从大堂穿过,到了二堂,唐毅一抬头,突然傻住了。   只见一个中年人负手站立,正斜着眼睛,努力保持着镇定。   “爹!”   唐毅脱口而出,几步跑过来,来了个结结实实的熊抱!   这一抱可不得了,唐慎再也装不下去了,泪水像是珍珠一样滚落。自从唐毅赶考,屈指算起来,爷俩也有一年多没见面了。   上一次唐毅路过杭州的时候,偏巧唐慎又不在。过去的这段时间,爷俩的变化都不小。首先说唐毅,个子更高了,单薄的身体也变得强壮许多,嘴唇上出现了黑黑的绒毛,变得更加成熟,更加帅气。   都说居养气,移养体,自从成为一方封疆,唐慎的变化可谓是一日千里,尤其是蓄起了短须,更是不怒自威,那也是杀伐果决的人物。   不过唐慎有个心病,就是他的威风对儿子从来都是没用的,所以唐慎想要给儿子立规矩,他没有去迎接,也没有跑到大门等着,而是像一般父子那样,在二门等着唐毅回来。   唐慎不断告诫自己,三纲五常,父子天伦,自己要是不借着这个机会拿出当爹的威风,只怕再也别想压住这个臭小子了。   想得很不错,只可惜那一声“爹”,叫的唐慎把什么都忘了,什么狗屁三纲,啥都不如儿子平平安安来的重要。   父子俩拥抱了好一会儿,唐慎揉揉通红的眼睛,叹道:“泉州的风真大。”   还真能装,唐毅懒得戳破他,唐慎急忙转移话题,问道:“你小子是不是埋怨你爹,这么长时间都不给你个消息,都不来看看你?”   “我不是三岁小孩子,需要大人哄。”唐毅笑嘻嘻道:“我有预感,能从黑牢跑出来,您老是出了大力气的。”   说着唐毅和老爹勾肩搭背,一边往里面走,一边说道:“给您个机会,好好讲讲怎么惊天逆转,帮着我脱罪的,好让孩儿也崇拜崇拜您!”   唐慎这个气啊,敢情我费了这么大劲儿,就为了和你表功啊,早知道还是这个惫懒的德行,就该再关你几个月!   当然真要是再关几个月,先崩溃的一定是唐慎。   爷俩到了书房,讲起了这些日子的经过……自从唐毅被关起来,最心急的就数唐慎,当听到消息的一刹那,他几乎昏倒,甚至想要带着人马把儿子救出去,直接亡命天涯。   还好唐慎手下有一批极为出众的幕僚,其中最有分量的一个人叫茅坤,此人是嘉靖十七年的进士,曾经出任过兵备佥事,后来因为弹劾被罢官闲居。   茅坤的资历远在唐慎之上,本来他是想去帮助胡宗宪的,不过由于季本出面,和他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再加上茅家同交通行关系密切,茅坤才答应出山,作为唐慎的谋主。   茅坤经历过起落,经验丰富,才思敏捷,帮着唐慎做了不少事情,深得唐慎的敬重。   他告诉唐慎,唐毅做事周密,不会随便烧毁证据,再有他简在帝心,没有皇帝点头,谁也动不了他,暂时唐毅是安全的,关口是怎么帮着他脱罪。   唐慎冷静下来,他第一时间找到了刚刚从泉州回来的胡宗宪,听说唐毅把罪证烧了,沉默了半晌,十指紧紧抠着大腿,仰天长叹。   “行之,你可是救了东南,救了我胡宗宪啊!”   唐慎眼睛喷火,“胡部堂,感谢的话还是等着行之出来再说吧!”   胡宗宪拍着胸膛说道:“放心吧,我一定竭尽全力。”   很快,他们就打听出了朝廷派遣杨博为钦差,而且唐顺之也送来了密信,说明推举杨博的缘由。   看完了密信之后,茅坤顿时冷笑了一声。   “中丞,荆川先生到底是太老实了,他被徐阶耍了。”   “怎么?”唐慎吃惊道:“我没看出来,能拖一时是一时,办法不错啊。”   茅坤连连摇头,“按理说徐阶是您的老师,疏不间亲,我不该多说,可是徐阶这么做,实在是不够地道。”   唐慎沉着脸,怒道:“讲,不要藏着掖着。”   “好,那我就说了。”茅坤冷笑道:“陛下对状元郎是赏识器重的,状元郎烧毁证据,也是顾全大局,这一点陛下是明白的,那他为何还要派人彻查呢?”   “这个……”唐慎犹豫了一下,“请问先生高见。”   “两个字:泄愤!陛下是因为倭寇进犯南京,打碎了中兴英主的美梦,迫切需要人头祭旗,恰逢状元郎烧毁了证据,就把火气都撒在了状元郎的身上,故此大动干戈,不依不饶。”   “嗯,有道理,可是这和徐阁老有什么关系?”   “哎呦,我的中丞啊,这不是明摆着吗,陛下是疑心状元郎和倭寇有染,而倭寇又有海商大姓支持,而那些月港的罪证又牵连到海商大姓。陛下很容易联想到令郎是为了包庇海商大姓而烧毁罪证。”茅坤叹道:“其实这件事情不难解释,如果令郎真是为了包庇海商,干脆在攻下月港的时候,就一烧了之岂不是更好?以徐阁老的才智不难看出来,陛下真正气的是通倭,以他的地位,只要帮着令郎好好解释,未必不能脱罪。而如今呢,他偏要鼓动杨博南下,还摆出一副大义凛然的样子,说白了,就是为了保全他自己,保全徐党!哪怕是拖延成功,令郎也难逃丢官罢职的命运,一旦因为通倭而丢了官职,这一辈子再想起来就难上加难。”   唐慎如梦方醒,顿时气得浑身颤抖,可是他也知道,骂死了徐阶也没用,怎么保住儿子的政治生命才是当务之急。茅坤不愧是智者,他指出解铃还须系铃人,只要把倭寇进犯南京和唐毅焚毁证据拆开,变成两件事情,唐毅不但没有罪,还是一心为国的表率。   可这两件事容易拆开吗?   就在唐慎没有头绪的时候,谭纶发现了重要的线索,他从卖菜的小贩嘴里得知,在两个月前,小贩送菜走错了人家,结果发现院子里有一帮又矮又壮的家伙,手里都拿着明晃晃,造型奇特的刀,正在练功。   有一个管事还给了他五两银子,让他不要随便传出去。   谭纶当即找了一把倭刀给小贩辨认,小贩十分笃定,那帮人手里拿的就是这种刀。谭纶大喜亲自带队,在小贩的指引下,冲到了那个院子。   一查之下,竟然发现了五名伤员,正在养伤,还从菜窖里找出了不少折断损坏的倭刀。看到这一幕,谭纶不由得伸出了大拇指,赞叹道:“行之果然料事如神啊!” 第448章 罪有应得   谭纶把几个伤员带到了军营,严刑逼供,这几个家伙乌拉哇啦,说的都是倭国话,谭纶只得找来了通译,审问之下,他们只说来自日本长州藩,再问是谁带他们来大明,参加了哪一次战斗,因为什么受伤,又为什么躲在这里,是谁安排的……   这几个倭寇就是闭口不言,无论是怎么严刑拷打,哪怕把手指都碾碎了,他们还是一个字不说,真是一副贼骨头。   谭纶越发愤怒,抓到了人,却掏不出口供,没法顺藤摸瓜,又如何揪出背后的黑手。谭纶差点愁白了头,有一次他提审五个人,突然感到了一丝异样,这五个人,有三个高的,两个矮的,站在一起,就好像巴掌一般,三长两短。   “来看倭国人也不都是矮子,一树之果又酸又甜,看来也不能一概而论。”谭纶叹息着,突然眼前一亮,或许还有另外的解释啊……   在拷问的时候,谭纶让人注意那仨高个的,结果发现他们的大母脚趾和其他的脚趾挨得很紧密,不像是经常穿木屐的样子。   谭纶的疑惑更加强烈,想来想去,改变了策略,他把其中一个高个子的带到了单间。也不用刑,就是不断询问,同样的问题,不下几百遍,一直问了整整一夜。   犯人一旦打瞌睡,谭纶就会把他推醒,最会连通译都受不了了,哈气连天,窗户外面,鸡声四起,眼看就亮天了。   谭纶伸了伸懒腰,转身要走,突然他回头,低声说道:“你可以回家了。”   犯人一听,突然眉头上挑,露出喜色,虽然只是一刹那,可是那也足够了。他茫然抬头和谭纶四目相对,从谭纶的眼中看到了戏谑的笑容。   犯人猛地一惊,刚刚那句话可没有通译翻译啊!犯人脸色煞白,谭纶哈哈大笑,“假倭寇,你的戏法变漏了,还不从实招来吗?”   一声断喝,好似雷霆万钧,吓得犯人一哆嗦。   跟着唐毅接触过,谭纶也学会了跳跃性思维,谁说这帮人一定是倭寇?就不可能是假扮的吗?他故意拷问了整整一个晚上,让对方精疲力竭,魂游天外,又在拂晓最迷糊的时候,突然说出放他离开。   犯人完全是下意识的反应,等他喜悦过了,脑袋也凉快了。   辛苦的伪装被彻底撕开,他简直想大哭一场,几天的死扛都成了无用功,千里之堤毁于蚁穴,谭纶打破一点,很快就逼着对方说出了实话。   原来他们不是倭寇,而是七大姓之一的郑家的死士,倭寇登陆进入宜兴之后,就是他们给带队,本来有十几名死士,除了战死的之外,没受伤的都已经离开,只剩下几个伤员在养伤。   从他们的嘴里谭纶得知,沿途有大量的死士接应,帮着倭寇指点方向,突出重围,还给他们补充给养,有了伤员还要留下来养伤。靠着内应,倭寇才能所向睥睨,一路杀到了南京,如入无人之境,制造出了前所未有的惊天丑闻。   面对着匪夷所思的供词,谭纶觉得自己要爆炸了。   “如此丧心病狂,不死,简直天理不容!”   暴怒的谭纶一面向胡宗宪和唐慎报告,一面继续顺藤摸瓜,倭寇活动的沿途,大多数据点都空了,可还有些里面藏着来不及撤退的倭寇,这下子都成了瓮中之鳖。   一口气抓了二十几名俘虏,他们之中有真正的倭国武士,还有更多来自五大姓的死士。   事到如今,情况再明白不过了,就是五大姓在主导攻击南京的行动,其中出力最多的就是郑家和许家。   得到了消息,唐慎二话不说,直接派出三千人马,分头把郑家和许家给包围了。   按理说这两家也是有名的世家,根深蒂固,实力雄厚,和他们有联系的世家不在少数,大家同气连枝,守望互助,一起走过了无数的风波,只是这一次太特殊了,不但没人帮他们说话,甚至有些家族主动提供罪证,不把他们弄死不罢休,简直就成了全民公敌。   正好应了四个字:罪有应得。   以七大姓为代表的海商已经成功惹起了众怒,几乎每一个世家都怒不可遏,远的不说,就拿派遣小股倭寇攻击南京,惹恼嘉靖皇帝,招来雷霆之怒。   如果不是唐毅把月港的罪证都给烧了,朝廷肯定会彻查下去,到时候不知道有多少人要充军发配,甚至掉脑袋,海商是要逼着大家伙一起送死啊!   是可忍孰不可忍!   从张经开始,多少大明最优秀的官员都倒在了东南的任上,这些人倒台的背后,或多或少,都有七大姓的影子。   他们为了一己之私,搅得东南天下大乱,倭寇越来越多,越来越猖狂,所有人的身家性命都受到了威胁,唯有七大姓赚得钵满盆满。   他们掌握了所有人的罪证,大家都敢怒不敢言,任由他们欺负。   好不容易来了一个手段高明的胡宗宪,游刃有余,在各方游走,调和厉害,顶住了倭寇的攻势,俨然大家的保护神!   接着唐状元更是到了东南开海,大局终于变得对大家伙有利了。商品有了正规贸易渠道,再也不用受七大姓的盘剥,只是还没来得及高兴,塌天大祸就落到了大家的头上。   若真是嘉靖被激怒,将胡宗宪撤换,把唐状元下狱,东南还有什么人敢对抗七大姓?以后的督抚到了东南,都要先拜码头,求庇护,才能顺利活下去。真到了这个地步,抗倭大业还有胜利的一天吗?   东南的每一个世家都要对七大姓言听计从,成为他们的孝子贤孙。   如果再不反抗,就永远没有机会了。   唐毅下狱,就是东南士绅积蓄已久的怨气出口,大家惊讶地发现,那些人已经到了丧心病狂,无所不用其极的程度。要是连唐毅这样保护了所有人的官都不救,以后也再也没有替东南士绅着想的官员了。   切肤之痛,残酷的现实,让大家抛弃成见,果断联合起来,聚拢在心学的大旗之下,给唐慎摇旗呐喊,站脚助威。他们亲自提供罪证资料,亲自帮忙指点查抄。   前后一个多月的时间,唐慎几乎不眠不休,终于把两大家族给查抄完毕,同时案情也有了眉目。   经过他的审讯,前因后果也都弄清楚了,赵贞吉秉公办案,一查到底,让剩余的五大姓惶惶不可终日,生怕什么时候火就烧到自己身上,他们为了转移焦点,策划了攻击南京的大戏。   为的就是制造轰动,让朝廷误以为赵贞吉的调查影响了抗倭事业,好将赵贞吉干掉。   而且郑家和许家的人也招认,他们认为东南的士绅都站在了市舶司一边,不再和他们同心同德,他们就要敲打这些人。   月港的资料就成了最好的工具,利用皇帝的怒火,怂恿鄢懋卿去调查,把和他们作对的世家都清理掉,重新扶持更听话的世家,这样他们就能永远掌控东南,永远做地下皇帝……   他们一共两个目的,第一个顺利实现,第二个却因为唐毅的阻挠而失败了,而且还促成了东南士绅的联合,而且强大的联盟又推翻了第一个成果,唐慎找到了他们豢养倭寇,策划实施攻击的铁证。   局面一下子扭转过来,任何辩驳都是无力的,同月港的东西不同,攻击南京是他们一手操控的,和其他人也都没有关系。   通倭,养私兵,攻击陪都,哪一个都是灭九族的大罪,十恶不赦。万死不赎!这回再也不用担心牵连到无辜,唐慎在谭纶的协助之下,用了两个多月,把郑家和许家的主要人员全都关了起来,财产也都扣押起来。在杨博赶到泉州之前,已经办成了铁案,证据确凿,不容抵赖。就算强如杨博,也别想翻案。声势浩大的钦差出动,变成了华而不实的巡游,杨博的郁闷就别提了。 第449章 覆灭   听完老爹的叙述,唐毅才恍然大悟,难怪杨博会那么绵软呢,敢情事情已经成了定局。老东西还跑来敲诈自己,当真是做生意的好手,空手套白狼,不当人子,不当人子!   唐慎见儿子眉目狰狞,煞是吓人,还当他不满意处置,叹道:“行之,为父只抓了许家和郑家,一来是他们直接参与,二来他们在剩余的五大家之中,势力相对弱小。不过为父查抄他们家族的时候,也拿到了不少证据,只是引而不发,如果我儿觉得不解气,大可以把七大姓一网打尽了!”   “当真?”唐毅笑着问道。   “那是自然,为父什么时候骗过你?”唐慎自信笑道,大丈夫不可一日无权,手握生杀予夺,唐慎十分享受这种感觉,更享受儿子崇拜的目光。   唐毅搓了搓手,他真想立刻拍板,直接下令查抄,挨个砍脑袋,把过去受得气都释放出来。   放在以往,唐毅多半会毫不犹豫的,只是经过了这一番磨砺,唐毅的心思越发深沉了,宦海官场,就好像棋局,不要光盯着吃子,还要学会着眼全局,制造大势,只要大势在我,就所向睥睨。   唐毅沉默一会儿,最后摇了摇头,“收拾了七大姓,看起来很诱人,实则却未必对我们有利。生于忧患死于安乐,东南的士绅能联合起来,就是因为七大姓闹得太过,超出了所有人的底限,而我呢,又恰逢其时,被看做是东南士绅的代言人,这个光环还是很不错的!”唐毅笑道:“若是七大姓都被铲除了,威胁消除,东南的世家反而会因为没了敌人,而再度分崩离析,反而会削弱我们的实力。”   这个道理不算高深,后世的某大国就是如此,有敌人要上,没有敌人制造敌人也要上。   七大姓被砍去了四家,而且又声名扫地,被人人唾弃,这时候乘胜追击固然能打一个漂亮的歼灭战,可是保留他们,东南的世家大族就会感到威胁,就会有压力。他们唯有继续围绕着唐毅周围。   杨博能成为晋商的灵魂和领袖,在官场上屹立不摇,唐毅同样要争取东南利益的代言人,东南经济繁荣,读书人众多,而且开海之后,潜力巨大,如果把这股势力纳入自己的麾下,绝对是上位的最大助力。   而且剩余的三大姓也不是傻瓜,他们既然没法和唐毅对抗,就只有选择妥协,归顺到唐毅的手下。   三大姓的海商固然有太多的罪孽,可是他们比起其他的世家大族更有进取心,也更加狠辣果决,更熟悉海洋,日后拓展海外市场,殖民掠夺,这些脏活儿累活儿,都要靠着他们。   如果能对他们网开一面,既能展现宽宏大度给世人看,又能收拾人心,让剩余的三大姓感恩戴德,更加卖力办事,何乐而不为。   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杨博!   此老想要染指东南,立刻引起了唐毅的警觉,他已经把东南视作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哪能轻易让晋商染指。   如果把七大姓都摧毁了,出现了巨大的真空,东南的世家填补不及时,就会被晋商钻空子。   说到底,唐毅对晋商的忌惮还在海商之上,谁不知道八大皇商走私卖国,资助野猪皮把大明江山都搞垮了。眼下的晋商也不遑多让,俺答连年入寇,晋商没有走私给蒙古人粮食军械一类的东西,打死唐毅都不信。   月港的走私不过是几十年,而晋商干这行已经一百多年了。   晋商和他们的盟友徽商做生意是很成功的,可是他们的成功却是建立在官商勾结上面,建立在特权上面,这种成功对整个社会来说,非但没有好处,还有很深的伤害。   唐毅可不想东南刚刚起步,好像一个婴儿呱呱坠地,就沾染了晋商的基因,只会长成歪瓜裂枣。   “儿子变了!”   唐慎由衷地叹道,以往的唐毅也很厉害,可是总该人一种锋芒毕露的感觉。不论是力主开海,还是挑衅严世藩,甚至出手干掉赵文华,乃至于和闽浙大姓较量,他虽然都获得了胜利,可是总有那么一点欠缺。   说白了就是匠气,每一次都要费尽力气,苦心筹谋,压上所有的筹码,固然赢得很爽快,可是其中的代价和危险也不少。   人不可能一直幸运下去,贪多嚼不烂,太过贪功也有吞不下去的那一刻。   如今的唐毅不但学会了攻击对手,更学会了在什么时候收手,学会了在复杂的利益纠葛之中,找到最有利于自己的平衡点。   嘉靖视严党和徐党为黄河长江,不因为清浊好恶而偏废,唐毅同样把世家和海商看做泾河和渭水,海商过分了就狠狠敲一下,反过头来,也不能让世家独大,还需要海商牵制。只有驾驭好这两匹马,才能带领着东南快速向前,唐毅也能在马车上安安稳稳,舒舒服服。   挫折使人成长,唐毅经此一役,不知不觉已经把自己放在了上位者的角度,去平衡手下的势力,虽然还很稚嫩,但却是好的开始。   点一个赞!   “真是高兴啊!”唐慎抓起酒杯,和唐毅重重一碰,“来咱们爷俩一醉方休!”   这边唐家父子开怀畅饮,那一边有一对父子却是相对无言,谁啊,就是杨博和他的长子杨俊民。   杨博抓着晶莹剔透的玻璃杯,一口一口喝着葡萄酒,酒香醇厚,可是老头子越想越气。最后更是啪的一声,把玻璃杯给摔了个粉粉碎。   “爹,您老这是干什么,要好些钱呢!”杨俊民埋怨道。   “哼,你爹我这一辈子,没吃过亏,却让一个胎毛未褪的小兔崽子给骗了,真是无颜见人,无颜见人啊!”   杨博怎么这么生气呢,原来那一天和唐毅谈完之后,老头子兴冲冲回到了行辕,把儿子叫过来,他口述,杨俊民书写。   杨博努力回想,生怕漏掉了唐毅的奇思妙想。一直弄了两三个时辰,写得杨俊民的胳膊都快断了才堪堪弄完。   “好啊,真好,按照这个法子,经营几十年,草原就是我们的囊中之物,予取予求。唐毅说得好啊,要学会利用经济武器,用商品打击蒙古人,这话颇为管子的精髓,说得好,说得太好了。”杨博感叹不已。   杨俊民挠了挠头,“爹,孩儿也认为这个方略十分高明,只是光有方略吗?”   “你还要什么?”杨博迟疑道。   “好处啊,爹,您忘了,咱们不是要进入东南,分享开海的利益吗?”   杨俊民一句话,点醒了杨博。   对啊,怎么把正事给忘了。   这个方略再好,却没法立刻变成银子,而且还需要朝廷国策配合,长期经略,说白了,就是做菜的菜谱,要想吃到美味,还需要购买食材,需要洗菜切块,需要上锅烹炒,细心调味,等到能吃的时候,自己还能不能活着都不好说了。   再说得不客气,就是一张空头支票。   而东南开海则不然,如今已经是摆上桌子的一道菜,拿起筷子就能吃了。   唐毅这小子典型的画饼充饥,用美好的远景把杨博给忽悠住了,轻轻松松就把他放了出来,愣是没付出什么像样的代价。   醒悟过来的杨博能不气吗!   好家伙,一辈子打雁,被雁啄了眼,唐毅你真行!   杨俊民笑道:“爹,我看唐毅倒是挺有趣的,倒不如咱们就做一个顺水人情,和他交个朋友算了。”   “不行!”杨博断然说道:“告诉你一句话,你爹这辈子什么都吃,就是不吃亏!”   杨俊民把手一摊,“那您还能如何,进攻南京的罪名是许家和郑家的,加上之前被查抄的李家和蔡家,七大姓去了一大半,又过了这么长时间,陛下的怒火也消了许多,奈何不了唐毅的。”   杨博沉着脸,没有说话,过了好一会儿,他突然露出了笑容。   “你小子看着吧,你爹有办法让唐毅吃个闷亏,还要感谢你爹手下留情!”杨博伸了伸懒腰,嚣张地笑道:“要是不露一手,还真当老夫是面捏的。”   ……   嘉靖三十六年的上半年,是动荡的,是混乱的,在前后派遣了六位钦差,东南的案子总算是告一段落。   兵部尚书杨博亲自撰写了长达万言的奏疏,详细汇报了东南的情况。首先杨博将主要罪名,抢掠市舶司物资、毒杀巡抚阮鹗、攻击南京城、豢养倭寇等等罪名,都归结到了被抄家的四大姓身上。   嘉靖当即下令,四大姓中,直接涉案的一律斩立决,其他的男丁发配九边充军,女子充为奴婢。   一时间,被砍头的就有七百多人,其中李家的李东升,蔡家的蔡通贵,还有策划攻击南京的郑宏宇,许云埔四个人被处以凌迟之刑。   为了震慑宵小,四个人被分散在杭州,泉州,苏州和南京四地行刑,在同一天,他们被推上了断头台。   刽子手把他们绑在十字架上,享受的是最高等级的千刀万剐之刑,每十刀一歇,一吆喝头一日例该先剐三百五十七刀,如大指甲片,在胸膛左右起,初动刀,则有血流寸许,再动刀则无血矣……整整割了三天,四个人最后只剩下了完好的头颅,还有一身骨架子。   深受倭寇之祸的百姓争相讨要割下来的肉块,拿回去祭奠死去的亲朋,欢呼声,惊叫声,咒骂声,交织在一起,把持东南多年的闽浙大姓就以这种惨烈的方式收场了…… 第450章 尴尬癌   处罚了主犯,其他官员赏罚也不能含糊,打一个巴掌给一个甜枣,历来都是如此。   首先是浙直总督胡宗宪,他之前有失职之过,好在后来能将功赎罪,揪出幕后黑手,功过相抵,嘉靖赏赐了一对如意,荫一子锦衣卫千户,只能算是聊胜于无。   倒是谭纶,由于查案有功,办差得当,嘉靖破格提拨,官升两级,任右佥都御史巡抚浙江,而原来的浙江巡抚唐慎则是升一格,加左佥都御史巡抚福建,接替阮鹗的缺。   至于原来的福建布政使参议杨继盛也提了一级,变成苏松巡抚。   东南三省的封疆大吏全都换了,这一手可是震撼了大明的官场。这三位巡抚当中,除了唐慎是平调之外,谭纶和杨继盛都是擢升,论资历威望,他们远远不够封疆大吏的资格。可是东南处在战场第一线,这时候只看才能,不看资历。   谭纶文武双全,参与抗倭以来,练兵作战,屡立大功,上一次推举浙江巡抚的时候,他就是人选之一。   这一次五位钦差办案,赵贞吉和鄢懋卿都因为急躁偏颇,险些酿成大祸,已经被嘉靖召回京城,各自罚俸半年。   唯独谭纶在办案期间,老成持重,又最先查到藏匿倭寇据点,立功不小,接任浙江巡抚,也是名正言顺,别人说不出太多。   最奇怪的要数杨继盛,他自从嘉靖三十二年南下泉州,无论民政,还是军功,都是一等一,在吏部的政绩考评都是优等,可是他就是升不上去,原因谁都明白,杨继盛弹劾严家父子,把他压在泉州,已经算是格外开恩了。   要不是给唐毅倒地方,他也没机会升任参议,虽然参议比起知府要高一级,实际上他的权力远不及唐毅,说得不好听,就是唐毅的助手。   那为何杨继盛能高升巡抚,执掌一省大权呢?   从圣旨上或许能看出一丝端倪,“……继盛受命以来,夙兴夜寐,竭心尽力,运筹帷幄,颇有功业,发天兵于猝然,破海盗于月港,东南数十年之患,消弭一空……”   杨继盛能升官,原因竟是月港的胜利。要知道这场胜利可是唐毅策划的,杨继盛不过是执行者而已,他都高升巡抚,唐毅该得到什么赏赐呢?   再看看给唐毅的圣旨:“……泉州知府,市舶司提举唐毅,勇于任事,两月之间,恢复市舶,有功于朝廷,然则该员志得意满,行为乖戾,作风浮躁疏漏,以至钦案证物被天火焚毁,有负圣恩,罢去泉州知府一职,贬为晋江县令,着令原晋江县令海瑞,接替泉州知府,市舶司提举一职……”   好家伙,赏赐没捞着不说,还从知府变成了县令,更气人的是原来的部下海瑞竟然爬到了唐毅头上。   两个人要是再见面,该怎么办啊?难道唐毅要管海瑞叫府尊大人吗?   按照常理,就算贬官,也是要外调的,不能一个城里的知府知县上下对调,这不是诚心玩人吗?还能不能愉快地玩耍了?   “陛下怎么这么……”唐慎想说糊涂,话到了舌尖儿,又吞了回去,只是满脸的愤愤不平。   唐毅却摆摆手,气鼓鼓道:“爹,这个损主意多半是杨博弄出来的,此老被我涮了一回,什么实际好处都没捞着,故此心中不平,弄出了这么一手。不过您放心,我在福建待不了多久的。”   “是吗?”和儿子在一起,唐慎的懒癌就发作了,一点不愿意动脑子。   唐毅只好无奈道:“您老调任福建,哪有父子同在一省为官的?”   唐慎尴尬笑笑,“行之,我还是想不明白,这一次朝廷一口气换了三省巡抚,到底是想做什么啊?”   唐毅抓起茶壶,给老爹倒了一杯铁观音,双手奉上,笑道:“东南的事情,就像铁观音,头一泡儿要掉倒,剩下的就是一泡一泡的品。经过了几次的折腾,陛下对东南的情况也看明白了,策略也定下了,掌大局的还是胡宗宪,而下面的人要多用循吏,多做事,少说话,上下一心,才能政通人和,如臂指使。而且我斗胆猜测,陛下或许要加大开海的力度,不满足于泉州一地。”   听完儿子的分析,唐慎琢磨了一下,还真是这么一回事。不论是谭纶,还是杨继盛,都是心学门人,都主张务实的抗倭策略,对开海也都十分热衷,杨继盛更是直接协助唐毅开海的帮手。   他们掌权,开海势不可挡了。   泉州做成了,如果宁波,甚至松江等地都能开海,正规贸易通了,谁还跑去当倭寇啊,此消彼长,虽然不敢说倭寇能快速消灭掉,但已经露出了曙光,额不,是朝阳,成就大功已经不远。   比起大局,自己受点委屈也不算什么,唐毅笑呵呵的,反正知县和知府都是蓝袍子,区别就是胸口的补子,反正一般的老百姓也看不出来,也就无所谓了。   宠辱不惊,要的就是这个气度。   转过天,唐毅刚刚起来,就接到了一封请帖,看上面的名字,正是杨博,邀请他去钦差行辕赴宴。   “师兄,我看老家伙没安好心,摆明了是想羞辱师兄。”   “呵呵,不要瞎说,人家杨老大人是前辈,要尊着他。”   唐鹤征上上下下看了唐毅一遍,以往唐毅在人前是影帝,可面对自己人的时候,还总是真情流露,该笑就笑,该骂就骂,从来不客气,现在倒好,越发深沉了,唐鹤征总结道:“师兄,你越来越虚伪了。”   “哇呀呀!”唐毅真的怒了,“再敢啰嗦,把你送回京城,让你爹收拾你!”   唐鹤征开朗了不少,可是一听老爹,两腿发软,连忙屁颠屁颠去拿官服了。穿戴整齐,从书房出来,迎面王悦影笑着走来,她挎着小篮子,用一块青部包头,足下穿着木屐,襦裙上还沾着露水,活脱一个从田里回来的小家碧玉。   在篮子里,放着几根顶花带刺的嫩黄瓜,还有一把菠菜。王悦影的厨艺越发精湛,不但大鱼大肉做得好,就连素菜也颇有功夫。昨夜发了面,蒸一锅馒头,配上菠菜汤,拍黄瓜,就是一顿清淡可口的早饭。   见唐毅要走,王悦影闪过一丝失落,随即关切地嘱咐道:“哥,酒多了伤身,哪怕有解酒丹顶着也不成,要爱惜身体。”   “真懂事!”唐毅轻轻刮了一下小巧精致的鼻头,随手抓起两根黄瓜,在腋下擦了一把,张口大嚼起来。   “就算咱们一起吃早饭了!”唐毅留下了一句话,就和唐鹤征出了府邸,往钦差行辕赶来。   杨博的行辕本是一位盐商的宅子,只有三进院子,可是里面设计巧妙,看似朴实,实则处处匠心独具,就拿门前的台阶来说,都是一整块汉白玉刻出来的,和晋商一样,典型的包子有肉不在褶上。   站在门口的是一个师爷模样的人,眼睛朝天,操着浓重的山西口音,“额,来滴是谁啊?”   “下官晋江县唐毅,特来拜会钦差大人,这是请帖。”   唐毅躬身把请帖送上去,对方斜着眼睛接了过来,神态之中充满了不屑,区区一个芝麻官,难怪来的这么早。   “你在这等着吧,我进去通禀一声,老爷愿不愿意见你,那可要看老爷的心情。”说完,转身潇洒离开。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唐毅两个在门口站了差不多一刻钟,里面连点动静都没有,唐鹤征气得攥紧拳头,“师兄,杨博欺人太甚,你就这么忍了?”   唐毅呵呵一笑,“我是忍不住,太饿了,你带着零钱吗?”   唐鹤征这个无语啊,没办法,只能摸出了十几个铜子,唐毅拉着他找了一处早点的摊子,买了两碗稀粥,四个包子,一碟咸菜,一碟豆瓣酱,他还剩了一根黄瓜,从中间断开,给了唐鹤征一块大的。   “吃吧。”   说完,唐毅闷着头,没一会儿就把东西吃的干干净净,唐鹤征没办法,也只能跟着,吃完了早餐。   唐毅又回头钦差行辕的门前,毕恭毕敬地站着,此时太阳已经升起,阳光照在身上,颇有些闷热,唐鹤征不停摇头晃脑,频频擦着汗,可唐毅呢,眼观鼻,鼻观口,口问心,一动不动,稳如泰山。   又过了差不多半个时辰,里面才传来骂声,“好奴才,谁给你的胆子,连唐大人都不认识了,还敢让他在外面等着,我看你是不想干了!”   一个三十来岁的华服公子从里面走了出来,见到唐毅,格外热情地跑过来。   “唐大人,我叫杨俊民,我爹正在里面等着呢,快请去客厅吧。”   唐毅和煦一笑,微微颔首。   一边往里走,一边杨俊民就说道:“我爹总算是把差事办完,明天就要回京复命,临行之时,请大家吃顿便饭,也算是缘分一场。”   杨博请客,岂是了得,足足摆了二三十桌,花厅都摆满了,一直摆到了院子里,唐毅被安排在靠近窗户的一桌,外面不远处就是荷塘,花开的正艳,可惜很快唐毅就无暇欣赏了,杨俊民很快由去而复返,带着两个人过来。   “唐大人,我给你介绍一下,这位是新任泉州知府海大人,这位是新任漳州知府,赵闻赵大人,你们都认识吧?”   赵闻和海瑞互相看了眼,再看看唐毅,顿时尴尬癌都犯了,傻愣愣站在了都不知道迈哪条腿了。 第451章 做小辈儿不吃亏   官场上后来居上的情况也不是没有,甚至有老师要指望着学生,可谁也不会像唐毅和海瑞还有赵闻,一夕之间,猪羊变色,府尊变县令,县令变府尊,整个天旋地转,让人无法接受。   再有市舶司都是唐毅留下的基业,他们等于是摘桃子,其中的尴尬不是当事人根本无暇体会。赵闻直接就傻了,不知道怎么办。   还有些提前赶来的士绅也看到了这一幕,一个个瞪大眼睛,捂住嘴巴,险些叫出声来,乖乖,这可是一处好戏啊!   设身处地想想,如果自己是唐毅,辛辛苦苦开创的局面,竟然被下属抢走,还变成了顶头上司,该多羞辱啊,只怕要扭头就走,一刻都待不下去。   正在他们胡思乱想的时候,唐毅竟然率先起身迎上来,要主动施礼。   下一幕让所有人都大吃一惊,一直默默不动的海瑞突然抢步,大礼参拜,唐毅连忙侧过身体,激动地说道:“府尊……”   海瑞断然说道:“大人若是叫海某府尊,海某立刻撞死!”   “可别。”唐毅连忙摆手,苦笑道:“刚峰兄,你这不是为难我吗?官场有官场的规矩,如今你是泉州知府,我是晋江知县,就是你的下属……”   “不!”   海瑞抬起头,大声说道:“大人,虽然在您的麾下时间不长,海瑞却获益匪浅,海瑞性情偏执,只能实心用事,不能执掌全局,今后市舶司的运作海瑞唯有萧规曹随,唯大人马首是瞻,一应规矩,绝不改变分毫,请在场诸位贤达作证,海某绝无虚言!”   说完,海瑞不待唐毅反驳,郑重其事,磕了三个头,而后起身站在唐毅身边,宛如属吏,比起以往更加恭顺三分。   在场众人一见,不由得给海瑞挑起了大拇指。   谁说这家伙是个蛮子,死守着官场规矩不知变通,如今一看,岂止是通情达理,简直是知恩图报。   你海瑞一个举人出身,何德何能骤然升任知府,还接掌了油水十足的市舶司。还不都是唐毅抬举你。   如今唐毅被贬官了,你要是敢和他摆什么上司的架子,官场上的吐沫星子都能淹死你。可海瑞如此表示,却让所有人都无话可说,甚至心中赞叹,唐毅果然有眼光,挑的助手不差。   一旁的赵闻这个气啊,他算是唐毅半个老师,又是漳州知府,不能学海瑞一般磕头,他只能深深一躬,唐毅不敢托大,急忙回礼。   “唐大人,多余的话我也不多说了,虽然您暂时贬官,可是您所作所为,大家伙都看在眼里,以陛下的英明睿智,要不了多久就会提拔唐大人,鹏程万里,展翅高飞,到时候,还请唐大人不要忘了我们这些老部下才是。”   赵闻说的客气,顿时也引来其他的人的符合之声,来的士绅官员,一多半都和市舶司有瓜葛,不是直接参与贸易,就是治下有茶园,有瓷器作坊,都指着市舶司出货。唐毅虽然不再管市舶司了,可是作为创始人,而且唐毅的老爹又是新任的福建巡抚,唐毅说的话比谁都管用。   大家都迫切想要知道,人事变动会不会影响到市舶司的未来,朝廷会不会继续坚持开海。因此见两位大人如此客气,他们也都仗着胆子凑了过来。   “唐大人,您给我们说几句话吧,市舶司以后要怎么办啊?”   “是啊是啊,还请您明示啊!”   ……   看着一张张满是期待的面孔,唐毅心里头也有些激动,看来自己干的很不算差。   “诸位,今天是杨老大人设宴,本来不该喧宾夺主,可是大家伙问了,我也不能不识抬举。市舶司还处在草创阶段,很多规矩亟待完善,贸易份额还会快速扩大,新情况,新问题会层出不穷。方才海大人说萧规曹随,我是不认同的。市舶司的关键是要创新,要解决新问题,要迎接新挑战。”   唐毅说道:“市舶司不是一门心思赚钱的商行,也不是威严雄伟的衙门,这是一个半官半商的特殊机构,不光要盯着商业利益,还要顾及社会安宁,百姓民生。譬如说,今年安溪的茶园就扩大了上百万亩,我听说明年增加更多。茶园增加了,茶叶产出多了,就能多赚钱吗?我看未必,毕竟海外的需求是有限的,出产茶叶的也不只是福建,一旦产生恶性竞争,吃亏的还是老百姓。再有种茶叶多了,粮食就少了,如何弥补缺额,保证粮价稳定?还有,商品外销,粮食调运,这些事情多了,现有的道路能不能承担,要不要多修路,增加马车舟船。”   唐毅耐心总结道:“牵一发而动全身,每一个方面都需要有人去评估计算,拿出全套方案,不能头疼医头脚疼医脚。”   说着,唐毅看了看海瑞,笑道:“海大人在晋江任上,清正廉洁,不知疲倦,一个人就把数以千计的案子处理得条分缕析,让人钦佩。不过市舶司千头万绪,可不是一人能处理的,海大人可不能吝啬金钱啊!”   海瑞老脸一红,郑重道:“大人教诲,我记住了。”   “嗯,至于朝廷方略,我人微言轻,不敢多置喙,但是有一件事很明白,如果市舶司有利无害,朝廷就没有理由反对。说到底还是在大家伙的身上,所有人都要照章纳税,纳税,纳税!”唐毅连说了三遍,笑道:“成了,大家伙要是有兴趣,可以到晋江县衙,咱们开诚布公,谈个三天三夜。”   “好啊!”   众人纷纷拍手,高谈阔论,欢笑之声不断。   其实他们不在乎唐毅说什么,只要他还关心市舶司,没有意志消沉,哪怕他成了白衣之身,说出来的话还是有足够分量的。   唐毅的这番谈话,使大家伙的信心重新燃起来。原本还犹豫的人也都清楚了,哪怕换了提举,市舶司还是姓唐,有什么好担心的。   不管有多高的官职,有多大的财富,凡是前来的官员士绅,都争先恐后凑到唐毅这里,哪怕只是嘘寒问暖,也觉得倍有面子。渐渐的大家竟然把主人杨博给扔在了一边,众星拱月,都围着唐毅去了。   杨博坐在宽大的太师椅上面,杨俊民黑着脸,别提多难看了。   “爹,唐毅那小子非但没丢面子,还成了狗头金了,大家伙都当成了宝儿,咱们反倒白忙活了一场,真是气死人!”   杨博也是哭笑不得,他一没有料到唐毅有那么好的耐性,二没有料到海瑞竟然能主动行礼。你不是号称叫海笔架吗?   往常你是唐毅的下属都不磕头,如今成了他的上司,反而磕头了,你这是玩得什么把戏啊?杨博还是误判了海瑞,他讲究规矩不假,可也更看重人品。唐毅焚烧了罪证,保住了东南大局,还因此贬官,他是在为了所有人受难,要是再摆什么官架子,那种没人味的事情他海瑞做不出来!   “唉,唐毅的大势已成,老夫倒是白白做了恶人,罢了,你去把唐毅叫来,我有话和他说。”   杨俊民点头答应,不多时唐毅走进了书房,规规矩矩,给杨博行礼,而后垂手侍立,站在了一旁。   杨博从头到脚,仔细看了又看,都找不出一丝一毫的不满,阅人无数,竟然头一次遇到如此厉害的年轻人,哪怕为了子孙后代,也不能让他嫉恨自己啊。   “行之,说起来我和令师荆川先生还是同科的好友,今天见面,咱们就是师叔徒侄,你可不要见外,赶快坐下吧。”   不愧是天下三杰,现在想起套交情了,刚刚让我在外面等着,你怎么想不起来了?   唐毅把心思藏起来,恭顺笑道:“多谢大人。”   杨博沉着脸纠正道:“叫世伯。”   “哎,世伯唤小侄前来,想必有事情指点吧?”   “没错,行之贤侄,你是不是觉得贬官是老夫的主意?”   “岂敢,雷霆雨露俱是君恩,小侄身为官吏,理应服从朝廷的命令。”   杨博叹口气,“贤侄,老夫和你挑明了,你烧毁罪证,是为了结束乱局,让大家伙能安心对外,一致抗倭,用心良苦,谁都知道。可是终究烧毁钦案罪证,这种事情好说不好听。老夫查看卷宗,发现你和鄢懋卿对话的时候,提到过是过失致使失火,发现这是个不错的理由,也省得纠缠天理国法人情里面,说也说不清。而且呢大家伙都知道你是为了他们罢官,投桃报李,这些人日后都会报答你的恩情的。你还年轻,太过锋芒毕露不是什么好事,压一压,日后反而能跳的更高。贤侄,你以为然否?”   一番推心置腹的话语,一下子就把处心积虑变成了小心呵护,严世藩自诩天下第一聪明人,比起杨博,还差着一大截。   一个失职造成烧毁钦案证据,也是足够丢官罢职的,唐毅还能当县令,没有从官场上除名,说白了,就是嘉靖想要教训他一下,又不想废了自己的好学生,杨博纯粹是窥见了嘉靖的心思,才顺水推舟。说的好像有多大功劳,真是不害臊!   同样,唐毅演技到了惟妙惟肖的地步,猛地一拍脑门,如梦方醒,羞惭地说道:“小侄没有想到世伯用心良苦,实在是让小侄不知道说什么好了。”感动的眼圈发红。   杨博心说小东西,还是吃的盐少,太容易骗了,他爽朗一笑,“都是一家人,不必客气,以后有什么事情,只管和老夫说就是。”   唐毅擦了擦眼角,感慨说道:“世伯如此说,小侄就斗胆了,还真有事情请您帮忙。”   老杨博一愣,嘴角抽搐了一下,笑容是那么勉强。 第452章 又上当了   杨博本来来两句惠而不费的话,就把唐毅给打发了,也不知道这小子是真被自己感动了,还是打蛇随棍上,竟然提出要求,弄得老杨博不上不下,好不难受。   当然了,此老修炼这么多年,是不会被唐毅给轻易吃死的,他呵呵一笑,“好啊,行之有话只管说,老夫尽力而为就是。”   言下之意,办不办得成,那就两说了。   唐毅心里明白,可表面上还装得十分感动,“世伯,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以小侄观察,东南开海之后,生意会越来越繁荣,如今在东南的海面上有几千艘船只,日后恐怕会超过几万,甚至十几万艘大船,从事出海贸易的人要多达上千万,至于长途运输,奔波经营,那就更是家常便饭。别的不说,海上风高浪急,阴晴不定,船员水手都需要保暖衣物,东南出产的棉花纺织都不够,用来制作衣服被褥缺口很大很大,眼下已经有商人在湖广和江西等地种植棉花,供应东南的缺口,不过棉花怕潮,容易板结,保暖又差,分量也重,东南最缺少的其实是皮毛,尤其是羊毛。”   听唐毅的话,杨博是真的吃了一惊,走一步,能看三步,已经算是高手中的高手。唐毅这小子是提前了多少步啊!   从开海,到商船增加,到保暖御寒,再到棉花种植,又扯到羊毛……仔细想了想,别说,还真有道理,越想越觉得里面有无穷的商机,杨博忍不住感叹,难怪唐毅在几年时间弄出了这么大的基业,见识也没谁了!   “行之,你的意思是让老夫帮你弄羊毛?”   “世伯高见。”唐毅腼腆笑道。   杨博眯缝着眼睛,思量一会儿问道:“你要多少?”   “第一年吗,少要点,二百万两就成。”   “噗!”   杨博一口茶水喷了出来,不敢置信问道:“多少?”   “二百万两,要是再多一点也成。”   乖乖,二百万两银子,能把整个山西的羊都买下来。杨博算是明白了,这小子就是逼着自己和蒙古人走私。他不会是想害我吧?老杨博的心里不停嘀咕,实在是想不明白,唐毅要这么多羊毛干什么?   “行之,老夫虽然知道不多,可是羊毛织出来的毛毡粗劣沉重,价钱不高,也没有多少人喜欢,你弄这么多,只怕是要赔钱吧?俗话说杀头的生意有人做,赔钱的生意没人做,你小子到底打得什么算盘?”   杨博老眼一眯缝,几十年带兵下来,积累的威压,就好像一座泰山,迎面压来。唐毅毫不畏惧,只当成清风拂面,不紧不慢地讲他的生意经。   “世伯,毛毡结实抗风,还能防潮,别的不说,一艘大船一百名水手,一人一张羊毛垫子,成千上万的船只要羊毛?再有,羊毛还能做成被子,比棉花的更轻,更保暖,江南的冬天,阴冷潮湿,羊毛被比棉花更好。再有前些日子,市舶司进口了一大批波斯地毯,还有西洋来的呢绒,小侄看过了,都是羊毛制成的,柔软厚实,作为冬季的衣料再合适不过了。以东南的能工巧匠,没有理由织不出更好的呢绒来。欠缺的就是原料而已,倘若能从西北大量输入羊皮羊毛,假以时日,毛纺的利润绝对在丝绸之上。”   唐毅可不是吹牛皮,丝绸生产工艺繁琐复杂,必须人工完成。适合大规模工业化的,只有毛纺和棉纺,这也是未来的方向。   杨博默默听着唐毅的介绍,表面上平静,可是内心波涛汹涌,滔天的巨浪简直要把他给吞没了。不管他怎么控制,可是小手指依旧激动地颤抖。唐毅的话,给杨博打开了一扇全新的大门。   要说起来,晋商虽然成功,可是他们却面对着一个致命的问题,大明朝三大拳头产品,茶叶、丝绸、瓷器,产地全都在南方,晋商鞭长莫及,他们只能从事贩运赚取利益。   眼下晋商两大来钱的支柱,一个是向蒙古各部走私,一个是两淮的盐。   这两个支柱都有问题,盐利虽然丰厚,可人口数量摆在那里,又要上下打点,花费惊人,可以想见,盐利已经到了极限,很难增加。   至于走私,这玩意毕竟是非法的,且贸易量有限,正因为如此,唐毅提到开边,杨博才会那么动心。   但是,如果真如唐毅所说,毛纺经营起来,晋商手里就握着一块原料产地了,如果再顺利开边,从蒙古人手里弄到低价羊毛,不管是转运江南,还是在山西办纺织作坊,都能大赚特赚一笔。   束缚晋商发展的枷锁就奇迹般消失了,此刻杨博才猛然发觉,唐毅提出的开边主张,并不是忽悠而已。   再配合他那套经济战理论,没准还真能收拾了蒙古人。比如先是高价收购羊毛,让蒙古人以为有利可图,他们就会放弃抢劫的钢刀,转而抄起牧羊的鞭子。等到蒙古各部都开始养羊之后,骤然降低价格,关闭市场,蒙古诸部必然大乱,那个时候出击草原,事半功倍……   杨博突然打了一个冷颤,真想把眼前这个小家伙的脑袋劈开,看看里面装了多少坏水。惊讶过后,杨博开始仔细思索唐毅的提议,不得不说,的确非常有吸引力。一想到几百万的蒙古人帮着他们牧羊剪羊毛,就让人热血沸腾。洁白的羊毛就像是一座座的金山银山,让人垂涎三尺。   杨博激动地就想立刻答应,不过老头子吸取了上一次的教训,唐毅这小子心眼太多,谁知道他有没有别的盘算。   “行之,果然见识高远,老夫很佩服,不过生意上的事情吗,咱们不好多掺和,还是让他们下面的人去谈。”   “好。”唐毅双开答应,可是又面带为难之色,杨博高兴之下,说道:“行之,有什么话直说。”   “是。”唐毅为难说道:“世伯,日后咱们生意上的往来肯定越来越多,东南要采购羊毛,你们也要采购茶叶丝绸,为了方便联系,小侄想要安排几个人跟着您老身边,有什么事情好沟通,不知您老意下如何?”   杨博迟疑了一下,羊毛的生意不算唐毅求他,相反还是给了晋商一个天大的礼包。所谓投桃报李,杨博也不能不表示。至于唐毅塞几个人,还是为了沟通方便,又算得了什么。杨博很爽快地答应了。   “好,明天老夫就要动身离开,你把人送到座船上就行了。”   唐毅急忙点头同意,转过天杨博在一众欢送的队伍之中,登上了大船,离开泉州,起身回京复命。   船只走出来七天,杨俊民突然铁青着脸找到了老爹。   见面第一句话就是“爹,咱们又上当了!”   ……   夏天的夜,又闷又热,青蛙有气无力地叫着,萤火虫晕头转向飞舞。唐毅和王悦影依偎在回廊,仰头看着天上的星星,一眨一眨的。   王悦影痴痴笑道:“哥,你身上汗臭真重,人都是男人是泥做的,果不其然。不像我们女人,香喷喷的。”   说着,还嗅了嗅唐毅的脖颈,一转头,满脸的嫌弃。   唐毅笑道:“悦影,你见过厨房的腊肉没有?”   “见过,怎么了?”   “呵呵,你看啊,腊肉能放几个月,吃的时候,烟熏味道浓郁。你们女人呢,就是如此,从十来岁开始,天天胭脂水粉涂抹着,淹了几年,十几年下来,都淹透了,还能不香吗?当然了,凡事过犹不及,腊肉有坏的时候,女人淹了几十年,变成了黄脸婆,也难免变质坏了味道……”   王悦影刚开始还认真听着,渐渐的唐毅越说越不像话,气得她小脸都红了。   “你才是腊肉,你就是一块淹坏的腊肉!”   小妮子伸手就奔着唐毅的软肋掐了过来,唐毅连忙跳起,两个人在回廊奔跑嘻闹,没多大一会儿,王悦影身上也被汗水湿透,两个人重新依偎在一起,这一回儿再也分不清谁香谁臭了。   王悦影靠着唐毅的胸膛,喘息着说道:“哥,我觉得你过分了,不该把梅君妹妹送给杨博的。”   唐毅愣了一下,叹道:“她不是一直相救他爹吗,我有什么办法!”   “杨博能救沈伯父?”王悦影惊问道。   “就算不能救,也能保沈炼的平安。”唐毅说道:“晋党在九边势力庞大,无人能及,沈炼据说在大同那边,每日痛骂严嵩父子,骂宣大总督杨顺,我有心救人,可鞭长莫及,不如让杨博出头呢?”   “他会出头吗?”王悦影疑惑道。   “当然!”唐毅突然笑道:“我不是给他画了一张大饼吗?每年几百万两的羊毛生意,山西能有多少羊?肯定要从草原走私,宣大总督杨顺是严党的人,杨博会甘心给严党分润吗?为了独霸羊毛生意,杨博肯定会拼了老命去干掉杨顺的,而沈炼就是拿下杨顺的突破口,我把沈姑娘送到了杨博身边,已经是万事俱备,杨博不出手也要出手。”   杨博一旦出手,他就被推到了和严党大战的第一线,想到天下三杰之一,竟然让自己摆了一道,唐毅就别提多舒服了。你杨博敢算计小爷,小爷就让你尝尝我的厉害!   “哥,我还是担心梅君妹妹,她能不能受得了北边的苦?”王悦影忧心忡忡说道。唐毅伸手,把她抱在了怀里,伏在耳边低声说道:“傻丫头,总是替人家想,咱们就要成亲了,放一个灯泡干啥?”   “成亲!”霎时间王悦影的脖子都红了。 第453章 小县令的大婚礼   七月初九,传说中的黄道吉日。   天还没亮,街道上就满是洒扫的衙役,里长站在街头,扯着嗓子大喊,叫醒沉睡中的老街旧邻。   贪睡的年轻人揉了揉眼睛,还舍不得起来,家里的长辈毫不客气就是两巴掌,开玩笑,府尊大人成亲,谁敢怠慢!   对于大多数老百姓来说,唐毅虽然从知府变成了知县,可是在大家伙的心中,他才是真正的知府大老爷。这倒不是说海瑞的官声不好,相反海瑞清正廉洁,断案如神,符合所有青天大老爷的标准,可在大家的心中,那个不怎么升堂,甚至不怎么露面的唐大人,就是比海大人来的亲。   这个问题困惑了泉州的百姓很久,后来年高有德的老人们终于总结出了二者的差别,有了委屈找海大人伸冤,想过好日子,发财娶婆娘,就要听唐大人的。   唐毅主持泉州不到一年时间,泉州就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天南海北的商人云集,各种海外的奇怪商品摆满了街头,人来人往,络绎不绝,到处都在招工,到处都是发财的机会,只要肯干活,就不会饿死。街头的乞丐都消失不见了,周边的百姓都往泉州聚集。   天下第一港的风采已经恢复了三分,百姓们都是最实在的一群人,大家心里都念着知府大人的好,赶上了他的大婚,自然要好好热闹一番。   家家户户起来,洒扫院子,张灯结彩,门前贴上了大红的喜字,笑容堆满了脸。   再往街道上看去,那可就更热闹了,唐毅大婚,光是客人的名单就是长长的好几本。首先是浙直总督胡宗宪,和苏松巡抚杨继盛,至于浙江巡抚谭纶本来也是要来的,胡宗宪说军务紧急,只好把他留在了浙江,以备不时之需,谭纶只好派手下的师爷带着一份厚礼前来。   除了他们之外,福建上下的官员也不能落后,唐毅的老爹是福建巡抚,不管看在谁的面子上都不能缺席。   从布政使、按察使,分巡道,兵备道,知府,知县,来了四五十号之多。   这帮人觉得自己的团够大了,可是一到泉州就被淹没了。   刚刚上任的江南织造太监石公公,还有锦衣卫江南千户周朔带着一大帮中官前来,有监军、河工。才办、税监、矿监等等,平常出来一个都要当成祖宗恭敬着,可是到了唐毅这里,都成了路人甲了。   好些官员一看这么大的阵容,都暗暗咋舌,心说能见到这些人,就不算白来。   日头升起,客人们来的就更多了,卢镗、汤克宽、戚继光、俞大猷这四员悍将率领着东南的武将一起到来,这里面就有徐三,朱山,朱海这些新崛起的武官,大家喜笑颜开,比自己结婚还高兴。   唐毅父子这几年真正扎下根儿的不是文官,而是武将,是兵权!   文官讲究门户,讲究资历,唐毅和老爹毕竟根基尚浅,和他交好的文官也多数是合作关系。这个没有办法,只能熬年头,等到你的部下学生都成长起来,才能成为朝堂上的巨头。   但是武官不讲究这个,谁对他们好他们就听谁的。   唐慎执掌乡勇,大力提拔新人,给他们机会去闯去拼,到了打仗的时候,从来不抢夺武将的功劳,出了差错,还帮他们背着,有时候军饷不够了,就从乡勇那边调用。对他们比亲人还亲,只怕从王阳明之后,就再也没有如此和蔼可亲,让大家伙愿意卖命的文官了。   别看文贵武贱,可是那也分什么时候,如今东南面对着凶悍的倭寇,谁手里有枪杆子,谁就是大爷!   唐家父子平时不显山不露水,在军中竟然有这么大的号召力,简直直追胡宗宪啊!   大家的惊讶还没有结束,更吃惊的一幕又来了,雷七、吴天成、朱老实等人率领着三百多位苏松等地的豪商士绅一起赶来。   这些人身价最少的也有十万两,他们带来的礼物就足足有十大船之多,码头上都是给他们搬运礼物的民夫。   这帮人就够瞧的,接下来有钱德洪,王畿,季本等心学大家带着数百名心学士子,以及浙江的士绅商人来了,组成了豪华的学术商业代表团。三位大师驾临,可不单单贺喜那么简单,唐毅作为下一代心学接班人的角色也就坐实了。   之前唐毅要想弄清楚心学的态度,还要通过谭纶,从此往后,唐毅直接和心学的高层搭上了线,直接沟通,畅通无阻。   如果说这两伙人和唐毅还有交情,他们来了只能算是意料之中,那么接下来的一帮可是让人惊掉了下巴。   为首的正是侯运来,他带领着几十位操着山西口音的商人。   有人就掰着手指头算,浙商、苏商、闽浙、晋商、徽商、最有实力的五大商帮全数到场,而且还有数量不少的山东,四川,广东的商人,几乎把大明朝所有商帮一网打尽。   说句不客气的话,就算嘉靖下圣旨,他们都未必能来得这么齐,人们光知道唐家官做得大,此时才惊觉,人家是三条腿走路。   政、军、商,一个比一个强。   原本还有人以为唐毅被贬官,失去了嘉靖的宠信,就要倒霉了,现在一看,就凭着人家的号召力,没有嘉靖的赏识,照样指日高升。   这些官绅商人加起来,就能坐三四百桌,还有他们的随从下人,以及泉州的士绅名流,更有一大帮西洋来的商人,肤色迥异,奇装异服,还都送上了稀奇古怪的礼物,弄得跟万国来朝似的,别提多热闹了。   所有人员加起来,足足坐了一千五百桌,知府衙门不够用,知县衙门也不成,最后把市舶司,总商会全都征用了,才把客人们都安排下。   人是安排好了,可是怎么协调啊,不用忙,有办法,在泉州的中心,升起了两个硕大无朋的热气球,在每个吊篮里面有三个人,各处管事都盯着热气球,只见上面红旗摆动,大家都绷紧了神经,一时间刀勺乱响。   从昨天就准备食材,泉州城都被卖光了不说,还从漳州和福州调来了一大批。见红旗摆动,就是做菜的信号,各地聘请来的厨师一起动手,煎炒烹炸,霎时间香气四溢,让人垂涎三尺。   差不过一个时辰的时间,又晃动黄旗,就听傧相高声喊道:“奏乐!”   音乐声响起,专捡喜庆的曲子的弹奏,每个宾客都喜笑颜开。眼看着临近中午,热气球上面不但改了绿色的旗号,还扔出两个大号的麻雷子,随即全城都响起了鞭炮声,惊天动地,一下子就把气氛弄到了沸腾。   据说过了几十年,还有不少老人都这场婚礼津津乐道。更有一个西洋人把所见所闻都用夸张的笔触写了出来,据说这本书比起《马可波罗行纪》还受欢迎。这个西洋商人干脆放弃了经商,转而当起了专职的王室登基婚礼的策划人,从此名扬西方。   外人看着风光,可是唐毅却是有苦自知,弄了这么大的排场,人员又这么多,哪一桌照顾不到,都是个麻烦,他还有八只手不成?   从午时把喜宴摆上之后,唐毅就挨桌敬酒,没有十桌下来,他就迷糊了。脸上的肉也僵了,手也抖了,腿也软了,要是再折腾下去,亲事就要改丧事了。   好在有人挺身而出了,徐渭、诸大授、陶大临、王世懋、曹子朝,他们本来是寻找祥瑞的,一路到了江南,唐毅已经脱险了,所幸他们也没急着离开。朋友有难,兄弟挺身而出,徐渭他们换上了新郎的服饰,和唐毅不同的是他们头上戴着粉色的花,代替唐毅,挨桌敬酒道谢,走了不到一百桌,他们也不成了,酒早就换成了白水,喝得徐渭都猫不下腰,一张嘴都成了喷泉。   没办法,最后就连王绍周,沈林,海瑞,唐鹤征,杨文钰,这些人都上场了,自己结婚没喝多,到了唐毅的婚礼上,海瑞海大人竟然是被抬出去的。   不管怎么说,算是应付下来,等到太阳往西转,迎亲的时候到了。   婚礼其实是个错别字,正儿八经的是“昏礼”,就是在黄昏时候举行的礼,有些农家舍不得蜡烛,也会中午的时候迎亲,当然了唐毅可不是花不起蜡烛钱的人。其实也不用他花钱,从知府衙门,一直到新娘子临时居住的府邸,差不多二里远的路程,沿途都被老百姓堵满了,大家伙都拿着灯笼,翘首以盼。   当唐毅骑在高头大马上面,由远而近,不少第一次看到他的少女都几乎昏倒。   “真年轻,真帅气啊!”   继而就有人呼天抢地,别提多伤心了。   世间上竟有这样的俏才郎,只可惜他怎么不是我的!是哪个该死的女人抢走了我的唐郎!   霎时间,王悦影就成了无数人眼中的公敌。   王悦影还不知道,她哭得像是一个泪人一般,握着老娘陈氏的手,舍不得撒开。这是娶亲的规矩,哪怕一万个愿意,也要哭,不哭就是不孝顺。   陈氏通情达理,不愿意让女儿多受委屈。   “行了,跟着人家走吧,娘就在泉州住着,那小子敢对你不好,老娘和他拼了!”   唐毅正好看到了老岳母凶巴巴的目光,吓得他浑身一哆嗦。   赶快吹吹打打,把媳妇接回了府邸,没等下轿,从旁边突然跑出个五大三粗的汉子,一脸凝重地送给唐毅一张弓,三支箭,指着轿子说道:“新郎官,射她三箭!” 第454章 旺夫命   穿越过来的,毕竟比不上土生土长,有些事情唐毅门清,可有些事情,他就是一片空白,比如婚礼该怎么办,他就俩眼一抹黑,从问名,到纳彩纳征,下聘礼,知道娶亲,他都听从别人的摆布,要干啥就干啥。为了把媳妇快点娶回家,啥都忍了。   可是到了如今,他不能忍了,什么意思,给我三支箭,还要把老婆给射死咋地?老子跟谁结婚啊?   唐毅敬酒的时候,虽然都是用水代替的,可胡宗宪这些贵宾不能糊弄啊,肚子里也装了不少酒,脑子有点不清醒。   突然大叫道:“呔!好你个混账,信不信本官先射了你!”   说着唐毅真把弓箭扯开,雕翎箭瞄准了大汉,可把大汉给吓坏了。   “大人,别,别瞄着小的。”   “不瞄着你喵谁?”唐毅怒道。   “那,那边……”大汉又指了指花轿,可唐毅气炸了,你还贼心不死了,看小爷不射死你!   一松手,雕翎箭奔着大汉就来了。   “我的妈啊!”   大汉吓得魂都飞了,就地一滚,一箭射空,唐毅还不罢手,抄起第二支箭。   “再来!”   嗖!   这支箭又急又快,大汉一闭眼睛,心说我怎么这么倒霉啊!这死的多冤啊!   过了好一会儿,没感到疼,他仗着胆子张开了眼睛,发现面前有个高大的将军正挡在他的面前,来人正是戚继光,他一手攥着箭,一边擦着额头的冷汗,差点大喜的日子就染血了,唐大人怎么糊涂了!   戚继光急忙跑过来,低声说道:“大人,您怎么乱射箭啊?”   “没乱射,瞄准呢!”唐毅摇晃着身躯,怒骂道:“哪来的混蛋,让我射夫人三箭,不是谋杀是什么?”   戚继光一头大汗,天底下还有更高分低能的吗?   他急忙拉着唐毅到了一边,贴着耳边说道:“大人,让你射夫人三箭,是射煞气,不是让人射人,瞄准方向,差不多就成了。”   “煞气,什么煞气?”   “哎呦,夫人是外姓人,自然带着煞气,射她三箭,把煞气冲散了,以后就百依百顺,举案齐眉了。”   “当真?”唐毅一脸的不信,“元敬兄,你可别忽悠我?”   “我的大人啊,实不相瞒,末将就是吃了亏,当年娶妻的时候,舍不得射三箭,结果娶进来一头母老虎啊!”戚继光一脸的懊恼,任谁也想不到,这位顶天立地的大英雄竟然是个破老婆的角色。   唐毅想起有关戚继光的传说,顿时大笑着拍了拍他的肩头。   “我说元敬兄,降服老婆靠的是本事,不是靠什么狗屁三支箭。”说着唐毅把弓往地上一扔,傧相看在眼里也不敢多说,生怕唐毅给他来一箭,赶快下面的进程吧。   花轿到了大门口,原本的八个轿夫都退下,换成四个人,把花轿抬到了仪门前面,花样又来了,在轿子前面摆了一个火盆,里面装满了红木炭,这叫旺旺腾腾,红红火火,两个全福人搀着王悦影,迈过火盆。   又往里面走,不出二十步,地上摆着一个马鞍子。新娘要踩在马鞍子上面,手里还要捧着一个苹果,有讲究,叫平平安安。   折腾完了,全福人才把新娘手里的大红绸缎送到了唐毅的手里,往下就是唐毅牵着新娘子了。   “请新人入正堂!”傧相扯着嗓子大喊。   唐毅突然觉得手里的绸缎竟然无比沉重,每往前一步,都是天大的考验。他走的很慢,在心里不断问着自己,能不能给予对方幸福,保护,封建的婚姻是极为不平等的。男人比起女人拥有太大的优势,自己会不会像别人那样,当红颜老去的时候,就移情别恋,会不会把心思都放在公务上面,冷落了妻子……唐毅想了很多,当他走到了正堂的门前,脸上终于露出自信的笑容。   他确信自己,一定不会辜负和自己心手相连之人,他会努力约束自己,做一个好丈夫。   唐毅小心翼翼,牵着王悦影走了进来。在正面坐着唐慎,两旁陪着的有魏良辅和胡宗宪,作为唐毅的师父,魏良辅这些人彻底过上了舒心日子,老头越发精神起来,甚至有返老还童的架势。   见徒弟进来,老头咧着嘴就笑了起来。唐毅冲着老师微微点头,来不及说什么,就听傧相朗声说道:“一拜天地。”   唐毅拉着绸缎,和王悦影双双拜倒,给天地牌位磕头。   “二拜高堂!”   两个人对着唐慎跪了下来,唐慎的泪水不争气地流了下来。   “夫妻对拜!”   满怀着激动,唐毅和王悦影一同跪了下来,十分默契地三叩首,两个人签下了世上最庄严的承诺。   生生世世,永结同心!   “礼成!”   伴随着傧相的一声喊,唐毅牵着王悦影笑嘻嘻出了正厅,往洞房走去。出来的一刹那,西边的天空红彤彤一片,太阳刚刚落下,却留了浓烈的火烧云,就好像新房一样,大红的色彩,浓艳无比。   洞房是特别布置的,每一样家具摆设都费了不少功夫,就拿大床来说,金丝楠木制成,象牙装饰,光是制作,就有了一百名工匠,足足半年时间。   床上的红缎锦被是江南制造局的手艺,家具都是喜庆的小叶紫檀,仔细看去,上面还泛着点点星光,极品满天星的料子,竟拿来做家具,也真是舍得!   地上的毯子是波斯进口的,这一张毯子和银子等价,买的时候,弄一个天平,这边放毯子,那边放银子,什么时候平衡了,就什么价钱。   就这么说吧,一屋子的东西,哪一样都是价值连城。婚礼就这么一次,唐毅可是下了血本。   不过看了看身边的佳人,唐毅顿时就觉得什么都值了。   他小心翼翼,抱起王悦影,把她往床上一扔,就要来个饿虎扑食。   “啊!”   王悦影低呼了一声,唐毅忙关切地问道:“怎么了?”   “没。”王悦影轻声答应着,手伸到了被子下面,摸出了一个硬邦邦的东西,她的盖头儿还在,只能举在面前。   “哥,是什么东西?”   唐毅皱起了眉头,接过来,扔在了地上。   “是个核桃,铺床的也太不小心了,硌疼了吧?”   唐毅关切问道,随手一抹,竟又抓出两个桂圆,这下唐毅可不干了,急忙拉着王悦影起来,仔细搜检被窝。   好家伙,别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里面有核桃,有桂圆,有花生,整个一个干果铺子。   “谁,是谁耍弄我,让我知道了,非撕碎了你!”唐毅跳着脚痛骂,这不是玩人吗?   王悦影偷偷掀开了一道缝,看了看床上烂七八糟的东西,又看看唐毅怒气冲冲的样子,抿着嘴笑了起来。唐毅听到了声音,突然一伸手,拦住她的腰身,把王悦影抱在了怀里,霸道地扯下盖头,怒道:“小妮子,敢嘲笑夫君了,是不是没见识过咱们家的家法?”   说着,唐毅举起了巴掌,作势预打,王悦影花容失色,忙求饶道:“哥,别打,放这些东西,不是捉弄你。”   “那是干什么?谁能在这么一堆玩意上面睡觉?”唐毅怒气未息道。   “哥,这些东西都是有寓意的,核桃是和和美美,桂圆是团团圆圆,花生……”王悦影突然小脸通红,说不下去了。   唐毅眼前一亮,他总算想起来了,忍不住笑道:“我知道了,花生就是花着生,也别光生男孩,也别光生女孩。我说的可对?”   王悦影微微点头,羞得好似一朵花,都说灯下看美女,王悦影竟然比起往日还要俊俏三分,娇艳欲滴,将放未放,精气神十足,怎么看,怎么让人迷醉,唐毅贪婪地嗅着幽香,痴痴说道:“宝贝,咱们研究‘花生’的事吧!”   王悦影挣扎着用力摇头,“哥,不行,还有扁食,长寿面,还要喝合卺酒!”   “真麻烦!”   唐毅感叹了一句,这才注意到,在地上摆着一个小火炉,上面放着紫铜的锅,里面的热水正在翻滚。   桌上放着几个饺子,还有几根面条,忙活一天了,正好填填胃口。唐毅抓起饺子和面条,一股脑都扔到了锅里,刚下去饺子还都沉底儿,王悦影急忙说道:“哥,快捞出来。”   “捞出来,干嘛?”   唐毅不明所以,就听窗户外面有人喊道:“新人,生不生啊?”   屋子里的唐毅差点昏过去,生面就是生孩子啊,要是灵验,跑面铺结婚好不?他沉着嗓子答应了一声,“生,花生!”   “嘻嘻嘻!”外面传来一阵笑声,唐毅偷眼看去,见这帮认走了,急忙把饺子和面条重新扔到了锅里,等到饺子都漂起来,唐毅才拉着王悦影过来。   “娘子,从今往后,就和相公在一个锅里吃饭了,我会努力把你养得胖胖的,笨笨的。”   “嗯,人家永远都是你的笨丫头!”王悦影贴着唐毅,娇羞地说着。   嗅着佳人的芳香,还没喝酒就醉了,赶快拿过了合卺玉杯,所谓合卺酒就是交杯酒,只是不像一般电视剧那样拿两个酒杯糊弄事。最初的合卺酒是用一个葫芦剖开两半,寓意夫妻一体,后来就讲究了。   比如唐毅手里的合卺玉杯,用上好的和田玉雕琢,两个杯子连在一起,在连接处,上面刻着一只鹰,下面则是熊,难道要鼓励人当英雄?   唐毅胡思乱想着,实际上鹰谐音英,代表花的意思,至于熊吗,就是唐毅这头大笨熊。   晶莹的玉杯,清冽的美酒,鼻头相对,喝干了整整一大杯,两个人都醉倒了在了夜色中。   ……   年轻的新人总是欢乐不够,唐毅把什么都推了,一连三天,专心陪着自己的娇妻,两个人就像不知疲倦一般,贪婪地享受着每一刻的时光。   直到第三天,唐毅才不情不愿,陪着娇妻回门,去看望岳母,人家娘俩聊了一个下午,堪堪到了傍晚,唐毅才带着媳妇回家。他正迫不及待往新房跑,唐鹤征激动地跑了过来。   “师兄,胡部堂和中丞正在书房呢,说是找到了天大的祥瑞,要请你过去!” 第455章 女诸葛   一盏灯,一本书,一美人,那意境,那神韵,简直难以用语言形容,唐毅两眼发直,咕嘟咽了口水。   王悦影被惊动了,慌忙放下手里的《圆觉经》,许是感到了异样,小心说道:“备下了莲子羹,吃点吧!”   唐毅嘻嘻一笑,“莲子羹有什么,还是想吃了你比较重要。”   他张开双臂,抱住了娇妻,扑到了宽大的床上,四目相对,唐毅只觉得浑身的血液都沸腾了。   “娘子,我怎么觉得你比洞房那一晚还漂亮了呢?”   “就会花言巧语。”王悦影白了他一眼,“漂亮有什么用,不还是拴不住老爷的心吗?”   小丫头语带幽怨,唐毅轻轻抱住她的肩头,贴在耳边说道:“瞎说什么,我又不是去外面鬼混了,是有正事的。”   “什么正事?”   “两头病鹿,你要是愿意看,明天一起去看。”   王悦影蹙着眉头,不解道:“你们大男人就是没同情心,鹿病了要请兽医啊!”   “嘿嘿,那个病兽医治不好的。”   王悦影可吓到了,道:“是绝症吗,会不会死?”   “没事的,不耽误吃,不耽误喝,活得好着呢!”唐毅嬉笑道:“大千世界无奇不有,有白色的老虎,白色的孔雀,白色的猩猩,白色的海龟,这些动物都是得了白化病,胡宗宪给我看的就是两头白化的鹿,一公一母,十分有趣。”   “白化的鹿,白鹿?”   王悦影突然一惊,尖叫道:“是瑞兽白鹿啊?”小妮子惊得坐了起来,一副惊骇不已的神情,唐毅摸了摸鼻子,尴尬笑道:“貌似是吧,对了,你怎么知道白鹿的?”   王悦影赏了他一个大大的白眼,本姑娘是不学无术的人吗?   “白鹿自古以来就是瑞兽,《国语》有言,‘得四白狼,四白鹿以归’,汉武帝的本纪也有记载:‘其后,天子苑有白鹿,以其皮为币,以发瑞应,造白金焉’,到了嘉靖朝,也发现过白鹿,我记得在嘉靖二十年,河南巡抚吴山得到了一只白鹿,献给陛下,其后大臣争相进献祥瑞,世风日坏,国是日非,朝臣争相逢迎拍马,以至于幸进之臣越来越多,朝廷吏治崩坏,不可收拾。”   王悦影如数家珍地说着,唐毅简直是叹为观止。   “娘子,你这真是忧国忧民的才女啊!”   唐毅激动地抱住王悦影,一双大手上下作怪,王悦影脸涨得通红,连忙讨饶,“都是我大哥说的,他最喜欢这些稀奇古怪的东西。”王悦影突然抬起了头,“哥,你们是要给陛下献祥瑞吗?”   唐毅点了点头,此前为了帮他脱罪,不少人都在找祥瑞,何心隐这家伙手眼通天,本事高强,不知道从哪弄到了两头刚出生不久的小白鹿,还是一公一母。不过送来的时候,唐毅已经被贬官了,何心隐就把白鹿交给了胡宗宪和唐慎处置。   一见到白鹿,胡宗宪顿时大喜过望。   嘉靖喜欢祥瑞人尽皆知,吴山因为献了一头白鹿,就被调入京城,如今更是高居礼部尚书之职。   如果把这两头白鹿送上去,嘉靖一高兴,还不定能给多少赏赐呢!   放在往常,胡宗宪肯定毫不犹豫据为己有,可是眼下却不好意思了。唐毅烧毁了罪证,获益最大的人不是徐党,不是心学士绅,而是他胡宗宪!   那些东西落到鄢懋卿手里,他必然胡作非为,和东南士绅结下了死仇,自己这个披着严党皮的总督肯定没有好下场。唐毅等于是把他从党争的漩涡之中给拉了出来,胡宗宪哪能不投桃报李。   可是唐慎有些不情愿,儿子有本事有能力,可以光明正大地升官,何必靠着下作的手段呢,献祥瑞倒是能快速取得嘉靖的圣眷,可是士林怎么看,会不会被人家看成幸进小人?做官不就是做的名声,要是名声坏了,以后还怎么混。   再说了,唐毅,甚至就连他都年轻,嘉靖喜欢祥瑞,说句不客气的,有一天嘉靖完蛋了,换上新皇帝不喜欢这些,翻出旧账,就是个人生污点。   说到底,唐慎还是没有完全脱去书生的习气,有些清高。   胡宗宪却不这样看,虽然献祥瑞名声不好,可唐毅是因为替大家伙受难,而且他本身的功绩和才能足以独当一面,用些小手段,别人也说不了什么。再有唐毅的处境的确尴尬,在昔日部下的手下,好说不好听,还是尽快摆脱尴尬才是。   双方争执不下,没办法只好把唐毅叫来,让他拿主意。   唐毅这下子也没辙了,两头得了白化病的小鹿愣说是祥瑞,唐毅实在是接受不了。更何况他心里头清楚,严党撑不了几年,到时候风向一变,把旧事搬出来,对自己的名声实在是不好。   可唐毅又实在是不愿意当县令,他纠结来纠结去,一筹莫展。最后唐慎发话了,等到明天,把钱德洪,还有魏良辅这些老前辈都请来,大家伙一同拿个主意。   把经过和王悦影大略说了一遍,王悦影低着头,思索了一会儿,仰着脸问道:“哥,我看这件事也好办。”   唐毅刮了一下精巧的鼻头,笑道:“娘子有什么好主意?”   他语气之中,明显带着一丝轻视,两个封疆大吏都不知道怎么办,她一个小女人有什么主意。偏偏唐毅的轻蔑又激起了王悦影的好胜心。   她抓着衣角,又思索了好一会儿,终于露出了仔细的笑容。   “在十年前,我大哥得到了一对宋代官窑笔洗,十分珍贵,堪称孤品,只可惜其中有一个略带残缺,只能卖到五千两银子,如果完好无缺,少说能卖到一万两银子。”王悦影突然眨眨眼,笑着问道:“你猜我大哥是怎么处置的?”   唐毅愣了一下,说道:“不会是把坏的砸了,留下好的,一对的东西当单个卖,还是完好无缺的。”   王悦影突然抿着嘴咯咯笑起来,唐毅不解,傻傻问道:“难道不砸坏的,还砸好的不成?”   “对,就砸了好的!”   王悦影笑道:“哥,你见过栽在盆里的梅花吧,不要枝繁叶茂,以曲以疏以奇为美,文人画师用尽办法,把好好的梅花折腾的千奇百怪,顿时身价倍增。金石文玩也是一个道理,完满的未必最值钱。”   王悦影见唐毅听得入神,越发得意,背着手在地上踱步,斜着四十五度,仰望天空,一副智珠在握的娇模样。   “就拿那一对笔洗来说,一个好的,一个坏的,残缺明显,谁都看得出来,身价就低了。可是呢,把好的砸了,留下一个略带缺损的,没了好的对比,人们反而会生出怜悯之意,憧憬之心,会思量着如果完好无损,该是多么美妙,连带着身价就涨了上来,大哥后来把那个破损的笔洗卖了三万两银子呢!”   唐毅听得眼前一亮,心说乖乖,这不就是残缺美吗!   没了胳膊的维纳斯,写了一半的红楼梦,不都是典型的代表吗?亏你还自诩聪明,怎么连这点事情都想不明白,还要小妮子提醒,真是丢人透了!   不过,笔洗和白鹿有什么关系?   “娘子,你不会是让我把一头鹿杀了,只留一头献给陛下,然后就身价大涨吧?”唐毅说完,自己也笑了起来。杀了一头留下一头,不是和吴山一样了吗!白鹿是活物,又不是文玩古董,哪能生搬硬套。   王悦影俯身,抱着唐毅的脖子,伏在耳边顽皮地说道:“哥,人家是让你好好想想,怎么能把一对白鹿给利用好,俗话说人要衣装佛要金装,光有白鹿可不行,还要会锦上添花。”   “哎呦,这话怎么琢磨怎么在理。”唐毅笑道:“小妮子,你是不是有主意了?赶快说,不用故意带我。”   王悦影娇笑道:“遵命,大老爷,我看不如把两只白鹿分开。”   “怎么分开?”   “很简单,就是胡宗宪一只,你一只,让胡宗宪先上书,说是在浙江发现了一只白鹿,等到陛下龙颜大悦,你再从泉州上书,也发现了一只白鹿,都送到了京城,凑成一对,陛下又会如何呢?”   还能如何?   高兴地发疯呗!   一对白鹿已经够稀奇的,还是在两省发现,那就更了不得了,偏偏还能凑成一对,不是天意又是什么?   效果简直成指数增加,比起单独进献两只白鹿要好上一万倍。   而且呢,还把胡宗宪推到了前头,加上种种巧合,把负面影响大大缩小,而正面成果却达到了极大化。   真是不能小觑媳妇的智慧啊,也唯有女子的细腻,才能想出这么好的办法。   唐毅激动地抱着王悦影,一边转圈,一边称赞道:“你可真是我的女诸葛,贤内助!”   王悦影贴在唐毅的怀里,脸上写满了甜蜜。   外面夜色浓稠,室内光风霁月,两个人融到了一起……   次日,唐毅将方法一说,胡宗宪高兴的直跳,他二话没有,立刻回到了杭州,没过半个月,胡宗宪就请回家省亲的徐渭徐大才子代为上书,一道《代进白鹿表》。   徐渭的文采不用说,嘉靖接到之后,都兴奋地念了出来:“臣谨按图牒,再纪道诠,乃知麋鹿之群,别有神仙之品,历一千岁始化而苍,又五百年乃更为白,自兹以往,其寿无疆。至于链神伏气之征,应德协期之兆,莫能罄述,诚亦希逢。必有明圣之君,躬修玄默之道,保和性命,契合始初……”   高兴劲头儿没过几天,突然传出泉州又传来了消息,说是也发现了一只白鹿,唐毅特意命人准备船只,送到京城,路过浙江海面之时,徐大才子好奇之下,又登船观看,发现与前番杭州所见白鹿竟然极为类似。   徐大才子惊骇的昏倒,足足躺了三天三夜,醒来之后,立刻索要笔墨,含着泪光,一挥而就《再进白鹿表》。   “窃惟白鹿之出,端为圣寿之征,已于前次进奏之词,概述上代祯祥之验……岂有间岁未周,后先迭至,应时而出,牝牡俱纯……兹盖恭遇皇上,徳函三极,道摄万灵。斋戒以事神明,于穆而孚穹昊……峙仙人冰雪之姿,交息凝神,护圣主灵长之体。”   不得不说,徐渭这家伙真要是一门心思拍起马屁,那是天下无双,嘉靖把两份表文摆在一起,又把两只白鹿放在面前。   一公一母,一般不二,远隔几千里,竟然能先后得到两头白鹿,还能凑成一对,不是上天赐福,又是什么?   “都是朕敬天修德的福报啊!”嘉靖眉开眼笑,乐得眼泪都出来了,连带着对进献白鹿之人也大为欣赏,感叹道:“胡汝贞,唐行之,真忠臣也!” 第456章 官复原职的第一把火   得到了两只白鹿,嘉靖亲自下旨,让百官上贺表,还亲自跑到了太庙,和朱重八,还有朱棣激动地哭诉了一番,告诉老祖宗,他修炼有成,天降祥瑞,大明朝江山永固,万代流传。   从太庙回来,又下令在御花园专门辟出一块土地,派了十名太监,十名宫女悉心照料两只小白鹿。   裕王和景王两个可怜的娃看到了这一幕,都跟掉了醋缸一样,内牛满面,父皇啊父皇,对待你儿子也没有这么上心过啊!   当然也有人看得明白,嘉靖这么干纯粹是为了找补面子。   “年初以来,东南大乱不断,更是爆发出海商大姓勾结倭寇,进攻南京的丑闻。虽然事情告一段落,可是余波荡漾,人心不定。这时候出现了两只白鹿,正恰逢其时,陛下自然要大做文章,告诉天下臣民百姓,老天爷还是庇佑大明的,嘉靖中兴,并非一句空话!”   说话的是一位丰神如玉的中年男子,他的嘴角上扬,显然对用一对白鹿自欺欺人,粉饰太平的裱糊匠作风相当鄙夷。   在他对面,坐着的矮小的老者,不置可否,半晌才说道:“叔大,以后放在心里就是,少说为妙吧。”   “师相,弟子和您还要瞒着吗?”张居正不服气道。   听着如此顺耳的话,徐阶老怀大慰,自己没有选错人。   “叔大,你我师徒自然无话不谈,只是这一次东南的事情,对老夫也颇有损伤,得失之间,真是不好权衡啊!”   徐阶的感叹不是空穴来风,自从海商大姓冒出来之后,朝廷就不断有人谈论东南的大族,究竟谁最有钱,谁势力最大。   弄来弄去,华亭徐家就浮出了水面,几十万亩的良田,半个松江府都在徐家的手里。多少官员如梦方醒,心说徐阶平时恭顺有礼,节俭谦卑,住小院子,坐破马车,一顿不过四菜一汤,和钟鸣鼎食的严家,对比鲜明,可谁知把盖子掀开,这两位竟然是大哥别笑话二哥,光是那些田地,一亩二十两还有价无市,只怕就超过了严家,徐阁老还真是生财有道的大行家!   连带着严党不断拿这些事情攻击徐阶,弄得徐阁老狼狈不堪,灰头土脸。   按理说这是极为失分的一件事,可令人奇怪,嘉靖对徐阶的爱护比以往更胜,召见的频率和严嵩不相上下,又大力提拔徐阶的人,杨继盛和唐慎都是徐阶的弟子,谭纶也是心学门人,这三位要是手拉手,足以和胡宗宪分庭抗礼。   人都说亲贤臣,远小人,怎么到了嘉靖这里反倒变过来了,徐阶挨得骂越多,地位反而越牢固,真是咄咄怪事!   很多人想不明白,可是徐阶心里有本账,嘉靖之所以重用严嵩,不是严嵩多好,而是被文官给弄怕了。   左顺门的事件有一次就够了,嘉靖再也不想孤身一人,大战百官,他只想做一个安静的美男子,躲在西苑修他的长生大道。严嵩名声臭了,不论他有多大的权力,都没法号召百官,和嘉靖对抗,如此而已。   如今严嵩老了,嘉靖要物色一个接替严嵩的人选,他可不想继任者是个浑身带刺,蒸不熟煮不烂的愣头青。   徐阶贪财在嘉靖看来,不但不是缺点,还是值得提拔重用的理由。   说来真是讽刺,失之桑榆,收之东隅。   在清流那里丢了分,可是在嘉靖那里又找了回来。   徐阶无暇体会其中的滋味,他只知道自己该全力以赴,厉兵秣马,向毕生的敌人发起冲击了。   ……   就在徐阶盘算着如何扩充实力的时候,老天爷似乎都在帮他,虽然这么说有些不敬,杨博从泉州归来,由于办差得利,加上许论老迈不堪用,嘉靖就有意让杨博接替兵部尚书。   杨博也是志在必得,可惜,就在廷推的前一天,突然传来噩耗,杨博的母亲突发疾病去世,按照规矩,杨博必须丁忧守制三年。这是官场上谁也更改不了,越是高官就越是担不起不孝的罪名,杨博只能带着遗憾和伤感,回归山西蒲州老家,为母亲守孝。   杨博退出了,可是许论实在是老迈昏庸,加上他和许家又有牵连,大司马的职位是万万坐不下去的。   严党正在搜寻合适的人选之时,嘉靖下了旨意,调工部尚书唐顺之接替兵部尚书。由于是平级调度,并不需要廷推。   而且唐顺之资历威望摆在那里,加上这段时间以来,不论是外城建造,还是京津之间的直道,都颇有成绩,接替兵部也无人敢说什么。   只是这个调度对徐党来说,不亚于天降甘霖,好些人奔走相告,喜大普奔。   原本唐顺之虽然是工部尚书,可实际上工部都操持在严世藩的手里,唐顺之是强龙不压地头蛇,只是个空架子,说穿了就是大号的包工头。   可是兵部不一样,六部之中,仅次于吏部的实权衙门,而且南北都在打仗,兵部的地位更加突出,如果能做好了,对徐党的加分极大,而且手握兵权,也能压制严党,防止狗急跳墙。   一度,甚至有人猜测陛下要扶持徐阁老接替严嵩,不过接下来的任命又打破了大家的迷思。   浙直总督胡宗宪因为进献白鹿有功,加太子太保兵部尚书衔,奉旨总督东南军务。   从浙直总督,变成东南总督,胡宗宪总算是取得了和当年张经一般不二的地位,甚至比张经还要厉害,毕竟他头上没有讨厌的提督赵文华。   升级为东南总督之后,胡宗宪直辖的省份达到了六个之多,除了南直隶、浙江之外,还包括、福建、山东、湖广、江西等处,掌控大军超过三十万,整个东南抗倭的大局都握于一人之手,再也不用担心掣肘。   相比胡宗宪高升,唐毅则显得低调了许多,嘉靖给他特意下了旨意,先是痛骂了一顿,接着又说念在他年幼忠心的份上,官复原职,重新接任泉州知府和市舶司提举。   当然了,原本的兵备道和巡海道却被拿掉了。   唐毅也不意外,原本给他这两个职务,是因为阮鹗不配合开海,而如今福建巡抚是老爹,当儿子的哪能从老爹手里夺权。   不过令人奇怪的是,唐毅官复原职,可海瑞却没有下文。   是外调别的府,还是降格回去?   总不能两个知府,两个提举吧!   传旨的太监嘿嘿一笑,“状元公,您怎么糊涂了,泉州之事自然是状元公为主,可状元公不能总待在泉州啊!”   唐毅眼前一亮,掏出了一张银票,塞到了太监的手里。   “还请公公明示。”   “呵呵,咱家就明说了,陛下是想把宁波和广州的市舶司也都恢复了,又担心门户洞开,会引来倭寇闹事,陛下想让状元公拟一个条陈出来。”太监嬉笑着拿出一封信,“这是黄公公让咱家送来的,您一看就明白了。”   “多谢公公。”唐毅又掏出了一张银票,一共两千两银子,该死的太监才心满意足地告辞去了。   唐毅把黄锦的书信打开,内容和小太监说的大同小异,只是详细了许多。无非是嘉靖还没有拿定主意,尤其是泉州开海,固然受益不少,可是闹出的风波也不小,要是倭寇再攻击南京一次,不用别的,嘉靖直接就能砍了唐毅的脑袋。   “唉,既想吃又怕烫,真是一个难伺候的主儿!”唐毅揉着太阳穴,思索了好一会儿,从桌子里掏出了一份厚厚的文件,放在了面前。   封面上赫然写着:“东南建设纲要”几个朱红的大字。   这是一份在蹲黑牢的时候,就想好的一个方略,只是牵连太大,推动起来难度不小,可是如今胡宗宪当了东南总督,朝廷上关于东南战略的争论也消失了,可谓是上下一心,加上海商大姓覆灭,留下了巨大的真空,可供挥洒,要是不大干一把,唐毅都觉得对不起自己。   十天之后,以东南总督府的名义,明发一篇文章,斗大的标题:要想富,先修路。   作者不用问,就是咱们的唐大状元。   文章之中,唐毅全面阐述了他的大建设,大发展的思路。   针对大修道路,唐毅首先指出大明朝征收实物税收,什么稻、麦、绢、帛,种类繁多,数额巨大。   每到征税的时候,就要长途运输,路上损耗严重,小吏更是趁机盘剥百姓,往往百姓要付出两倍甚至三倍的负担,压得人抬不起头。   这个问题其实很多有识之士都看得明白,只是对于如何解决大家莫衷一是,日后张居正接任首辅,推行了著名的一条鞭法,只是惹来了巨大的争议,难免人亡政息的下场。   到了唐毅这里,他没有直接去针对法令说三道四,而是拿出了另一条全新的思路,也就是用发展的方法解决问题。   火耗巨大除了官吏贪墨,还有客观原因就是道路确实崎岖不平,运输的时间太长,中途遇到了雨水,粮食就会发霉变质,以至于无法完成纳税的任务。   如果大力修建道路,增加牛马船只,提升运力,很多路途中的损耗就降低了,百姓肩上的担子自然轻了。   而且道路通畅之后,各地互通有无,原本烂在地里的粮食,山里没人要的干果,卖不出去的兽皮野味,全都有了销路,百姓的日子也就好过了……   通篇文章,带着浓重的唐氏风格,务实独到,不但不侵犯各方的利益,还给大家伙送来了一张天大的馅饼,唯一的问题就是修路的钱要从哪里来? 第457章 铁公鸡   东南三省,修路两万里,桥五百座,码头一百处,造船三千,养马五十万……   一连串的天文数字,在一个月之间,基本上传遍了整个东南,至少士绅官吏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有人惊讶,有人鄙夷,长城不过一万里,一张口就是两万里路,简直就是放炮,胡说八道!   可是呢,当看到提出这个意见的竟然是唐大状元,原本还骂骂咧咧的都闭嘴了,甚至拭目以待起来,就看看这位还能不能缔造奇迹。   不负所望,唐毅在随后的半个月里,不断刊发文章,把设想不断提出来,各地的官绅看到之后,无不眼前一亮。   唐毅指出大兴土木之所以会劳民伤财,主要是征集民夫,无偿劳动,耽搁农时,以致田地荒芜造成的。   东南修路将不再强征民夫,转而招募闲散劳动力,给予合理报酬,以及使用罪犯俘虏,还有鼓励百姓自愿参与。   修路也不是广撒网,而是选择经济发达,商贸往来频繁的区域推行。以福建为例,主要是拓宽强化连接漳州、泉州、兴化、福州之间的官道,并且修通茶叶主产地安溪和泉州之间的直道。   所有道路分成四类,第一类名为官道,连接主要城市,跨越省份,由总督和巡抚衙门牵头修筑,其中官府负担七成,民间负担三成。   第二类名为大路,主要是连接县城之间,由布政使衙门牵头修建,布政使衙门和地方各自承担一半花费。   第三类是乡道,顾名思义,是连接乡镇和县城之间的道路,这个是有地方乡绅商人出面挑头,官府配合,士绅百姓出资七成,官府出资三成,配合完成。   至于第四类,是重点经济区的直道,比如安溪和泉州之间,这个由市舶司全面出资负责。   每一类的道路都有不同的规范,从宽度,坡度,到路面材料,路基深度,全都有详细数据。   唐毅指出修路的目的在于繁荣商贸往来,便利百姓互通有无,以及传递信息,调动军队等等。   因此要秉持谁得利谁付费的原则,修路的花费要打入过路费之中,凡是使用新修成的道路,都要缴纳费用,期限为三十年,所得收入用来支付修路以及维护费用。   四类道路之中,直道收费归市舶司,官道收费归总督和巡抚衙门,大路收费归布政使和知府,乡道则是知县衙门和士绅按照出资比例分配。   一听说有费用可收,不少人都来了兴趣,他们再仔细一研究,更是血液沸腾,嗷嗷怪叫。   唐毅圈定出来的修路区域,几乎都是人口稠密,经济繁荣,物产丰饶的地方,而且几乎每个地方都存在运输难题。   其实一点也不奇怪,东南的户口即便不算黑户,也比国处多了一倍以上,人口多,出产的商品多,需要的物资也多。而几乎所有道路都是国初留下的,近些年大明财政困难,根本无力整修道路。   地方的乡绅虽然有心,却力有未逮。   真如同唐毅设想的那样,这两万里道路势必会商旅云集,络绎不绝。不是一条道路,而是流动的金河!   过路费有得赚,沿途酒坊茶肆,客栈旅店,又是一笔收入。   人都说唐毅有点石成金的本事,现在一看果然不假,经过他这么分解下来,把本来不可能的任务变得不止可行,还充满了诱惑力。多少人都在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当然了,这么大的工程,不是唐毅写写文章就成的,最关键的还是总督衙门的态度。为了争取胡宗宪的支持,唐毅亲自赶到了杭州。   递上了拜帖,几乎不用等待,唐毅直接到了后花园,一座巨大的湖心亭出现在面前,胡宗宪穿着宽大凉爽的衣服,巍然端坐,在他的身侧站着那位胡公子胡柏奇,真正凉风通过水面吹来,带着荷花的淡雅,水汽的凉爽,吹在身上,别提多舒服了。   “呵呵,默林兄,你是真会选地方啊。”   胡宗宪笑得眯起了眼睛,“行之,快过来,刚杀的西瓜,你尝尝。”   成了东南总督是不一样,切西瓜都不说切,说杀,是够霸气的!   唐毅上了凉亭,抓起一块,脆沙瓤的西瓜,又在井水里拔了,还真凉快,啃了一块西瓜,暑气全消,浑身上下透着舒服。   唐毅随手把西瓜皮放在旁边,笑道:“默林兄,咱们开门见山,我是来化缘的,赏点银子吧。”   “行之,西瓜不错吧,再来一块。”胡宗宪看了看儿子,吩咐道:“回头告诉厨房,给你行之小叔多弄几个好菜,大老远的来了不容易,我要和他一醉方休。”   我缺你一顿酒啊!   唐毅翻了翻白眼,猛地一拍桌子,“胡汝贞,你别和我打马虎眼,五百万两银子,你是出也要出,不出也要出!”   “多少!”   胡宗宪吓得一哆嗦,连忙伸手去捂唐毅的嘴,“我的小祖宗,胡某人要是有这么多银子,你掐死我!”   “哼!”唐毅轻蔑一笑,“默林兄,水贼过河别用狗刨,你有多少家底儿,我一清二楚。别的不说,光是四大姓被干掉,落到了你手里的田产就不下五十万亩,按照市价估算,最少有八百到一千万两,这些钱都是从闽浙百姓,还有东南士绅手里搜刮的,拿出一半儿给我修路,顺理成章。”   来之前,唐毅早就做好了功课,四大姓被干掉,他们的家产流向了何处呢?除了表面上的金银细软,加起来有四五百万都上缴国库,交给嘉靖之外,更为值钱的就是他们积累的船队,店铺,还有多达百万亩的田地。   这些东西不少被其他的世家吞没,杨博也狠捞了一笔。   只是他们都比不上胡宗宪近水楼台,据唐毅所知,有二十几位胡宗宪的同乡徽商,吞了一半以上的家产,数额多达上千万银子。江湖规矩,见面分一半,唐毅觉得自己一点都不过分,简直太有良心了,都能戴红领巾了。   可是胡宗宪脑门的青筋都跳了起来,怒吼道:“唐行之,你怎么不去抢!是有些田产作坊不错,但是要变成银子,还要卖得出去才行,那么多的数量,你让我卖给谁?又让我怎么拿出五百万两?”   胡宗宪的吐沫星子喷了唐毅一脸,唐毅也怒了,“那你说能出多少?”   胡宗宪比划了一下手掌,唐毅脸顿时黑了。   “五十万两够干什么的?”   胡宗宪不吱声,胡柏奇仗着胆子说道:“唐大人,你会意错了,是五万两!”   打发要饭的啊!   唐毅气得昏倒,“胡汝贞,你别太过分了,我修路可不是为了自己,道路通了,调兵就容易了,还能减少各地驻军,剩下军饷。一句话,你到底帮不帮忙?”   胡宗宪叹了口气,“行之,这笔钱我要用来练兵,三年之内,增加十万精兵,两千艘战船,三年厉兵秣马,再和倭寇决一死战,扫荡东南,平定海疆,千古功业,一战成功!”   胡宗宪激动地涨红了脸,略带愧疚地说道:“行之,实在是无能为力,我怕是帮不了你。”   他拿着抗倭大业压人,唐毅被噎得无话可说,又觉得不对劲儿。   “默林兄,你不出钱,那为何又以总督府的名义刊发我的文章,你什么意思?”   胡宗宪憨厚一笑,“没什么意思,就是觉得行之文章写得好,想法也好。”   “想法好,你怎么不出钱?”   “我不是没钱吗!”胡宗宪把两手一摊,要多欠揍有多欠揍了。   唐毅从他得意的笑容中读出了别样的东西。   “好你个胡汝贞!故意刊发我的文章,又不出钱,你这是上房撤梯,你想看我的哈哈笑,你太不地道了!”   这回轮到唐毅给胡宗宪喷了一脸,胡总督不愧是第一封疆,比起唐毅的风度好多了,颇有些唾面自干的味道。   “行之,话说到了,我也不客气,你的修路大计是怎么回事,别以为我不清楚。”   唐毅心里咯噔一下,这家伙看出来了?他嘴上可不承认,凶狠狠道:“为国为民,问心无愧!”   “信你才怪!”胡宗宪一翻白眼,冷笑道:“你当我是傻瓜啊,大规模修路,还地方和衙门一起上,摆明了就是给那些士绅送好处。说句不客气的,我把五百万两都给了你,少说有二百万两要落到各地的衙门和士绅手里。你摆明了就是雨露均沾,买通东南,让大家伙都支持你的开海大计,我说的对还是不对?”   不愧是胡宗宪,一下子戳到了唐毅的痛处。   他冷笑道:“四大姓的家产虽然是不义之财,可是靠着修路的幌子,重新回到世家手里,我第一个不答应。好钢用在刀刃上,放在我手里,用来打倭寇,才是最好的选择。”   还真别说,唐毅被问住了,他不由得低下了头,可是下一秒果断抬了起来。   “我差点被你忽悠了,这些钱你都能用来抗倭吗?有多少要去上下打点,有多少要被层层贪墨,用在抗倭的银子连一半都不到,还不如留给我修路呢!”   这俩人是真不客气,互相揭老底儿,吵得面红耳赤,你拍桌子我跺脚,互不相让,跟两头急眼的公牛。   到了最后,胡宗宪干脆就耍无赖了,抱着胳膊,轻蔑道:“行之兄,反正银子我是不会给的,有本事你就把我从总督位置上赶下来吧!”   饶是唐毅智计百出,可面对胡宗宪这只铁公鸡,是一点辙儿也没有。 第458章 大闹总督府   “瓷公鸡,铁仙猱,玻璃耗子,琉璃猫!”唐毅毫不客气批评着胡宗宪,“你就是一毛不拔,对吗?”   胡宗宪陪笑道:“行之,你这么说就不对了,事有轻重缓急吗!再说了,凭着你点石成金的本事,弄出几百万两银子修路,不是难事。”   “呸!你当我有摇钱树,还是有聚宝盆?再说了,道路,码头,航道,那是朝廷的事情,该收的钱收不上来,该花的钱拿不出来。什么轻徭薄赋,什么与民休息,都是扯淡!眼下东南好些引水渠都是太祖爷和成祖爷那时候修的,用了一百多年,早就淤积堵塞,不堪使用。倭寇为什么屡剿不绝,说穿了就是老百姓活不下去,兴修道路水利,都是解决倭寇的根本之道,我就不信,以你胡汝贞的见识,看不到这一点!”   唐毅越说越气,胡宗宪老脸发红,说实话,唐毅这些天的文章给了胡宗宪极大的震撼。甚至说是颠覆传统的。   顺着修路建桥这些眼前的事情,往下推演,唐毅隐隐提出了一个重要的问题,那就是朝廷的职责是什么!   纵观两千年来,儒家在经济上的建树乏善可陈,总是逃不脱简政放权,轻徭薄赋,与民休息等老生常谈。仿佛朝廷什么都不做,天下就太平了,朝廷大兴土木,就是害老百姓,尤其是秦朝修万里长城,隋朝修大运河,都两代亡国,更是使得这种观点根深蒂固,不可动摇。   可是他们忘了,秦国之所以强盛,是靠着郑国渠,是靠着都江堰,这些大型水利工程,打下了耕战立国的根基。   至于大运河,更是泽被千年,成为南北经济的命脉。   滥用民力,征用上百万民夫,耗光了国库,固然不对,可是什么都不做,更是大错特错,错的离谱。   唐毅在文章中提到,修筑道路要计算经济利益,征召工人要给予合理报酬,而且要鼓励开设砖窑,就近采购建材。   他的这一套方法,已经把大型工程带来了的负面影响降到了最低,而且还能带来就业,促进经济繁荣,鼓励工商业发展,可谓是有百利而无一害。   胡宗宪是个务实的官僚,什么东西好,什么东西坏,他分得很清楚。   只是他心里也有自己的算盘,绝对不会轻易答应的。   “咳咳,该做的事情太多,能做的事情太少。行之,不管你说什么,我胡宗宪都一心抗倭,绝不改变。”   唐毅阴沉着脸,怒道:“默林兄,钱咱们先放一边,人总可以谈谈吧?”胡宗宪伸手,摆了一个请便的姿态。   “修路要各地衙门配合,还要征集民夫,物料,千头万绪,没有你总督府的命令,我是谁也指挥不动。”   胡宗宪面带难色,低声说道:“行之,不是老哥驳你的面子,地方上已经千头万绪了,再给他们添麻烦,只怕影响了正事,我看你还是算了。”   说完之后,也不等唐毅驳斥,胡宗宪大喊道:“三儿,爹还有公务,你陪着小叔聊啊!”这位胡总督一个健步蹿出去,动作比兔子还快,转眼消失在视线里。   凉亭里面就剩下了一个胡柏奇,“咳咳,叔,您还用饭吗?”   “用!怎么不用!”唐毅脸都黑了,“不吃白不吃!胡三儿,我可告诉你,别以为我会轻易放手,你爹要是不答应,我还就不走了!”   “那是您老和我爹的事情,小侄儿可不敢多问。”胡柏奇一副受气包的模样,自从上次挨了胖揍,怕唐毅怕到了骨头里。尤其是老爹走了,连个保护自己的人都没了,胡公子只盼着唐毅能赶快滚蛋。   谁知唐毅竟然较上了劲儿,一顿饭从中午吃到了傍晚,都热了三回,愣是耗上了。   胡柏奇都哭了,“叔,咱们有事明天再说行不?”   “不行!”唐毅冷笑道:“别拿我当三岁小孩子,我要是出了这个门,进来就难了。我非要见到你爹不可,正好我也酒足饭饱,有劲儿折腾了。”   唐毅起身,活动活动胳膊,抬头正好看到了廊檐下挂着的气死风大灯笼,他踩着桌子摘下了一只,把罩子扯下去,露出胳膊粗的牛油蜡烛,火苗子突突窜起。   攥着蜡烛,对准凉亭的帷幔,轻薄的丝绸瞬间就起火了。   “叔!”   胡柏奇的声音都变了,吓得尖叫道:“叔,你可不能放火啊!”   “哼,小意思,我高兴了还杀人呢!”唐毅还不过瘾,把另一面的帷幔也给点着了。胡柏奇想去抢夺蜡烛,可是被唐毅一瞪眼,吓得他连滚带爬。   “快来人啊,走水了,走水了啊!”   霎时间好些家丁院工都跑了过来,拿着水桶水盆,就想去救火,可是唐毅挡住了去路,这些人哪敢冲撞他啊,只能眼睁睁看着凉亭变成了一根大号的蜡烛。   ……   就在人群后面,有两个穿着儒衫的小老头,其中一个抓着山羊胡,摇着头,“我说亮卿兄,这位唐六元也太,太……”   “太野蛮了!”   相对矮小的老头笑道:“伯鲁兄,自古以来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会闹腾也是本事,更何况他是胸有成竹。”   “什么意思?我怎么听不明白。”   “伯鲁兄,你是揣着明白装糊涂啊,多少年了,我还真没见过能把收买人心说得如此光明正大,我都差点信了。”   两人正说着,只听哗啦啦,凉亭被烧得倒了架子,唐毅迈着大步,一边走还一边说道:“烧完了一处,我接着烧第二处,我就不信烧不出胡宗宪来!”   胡柏奇的脸都绿了,一抬头正好看到了两个小老头,扯着嗓子就喊道:“十岳先生,快来救命啊!”   矮小的老头摇摇头,只好迎了上来,挡在了唐毅的面前。   他深深一躬,笑道:“状元公,老朽名叫王寅,草字亮卿,号十岳山人。”   “我不管你哪个山的!”唐毅把眼睛一瞪,怒道:“去把胡宗宪叫来,不然我就烧了这总督府!”   王寅气定神闲,丝毫不以为意,笑道:“状元公,部堂大人已经去巡查诸军了,就算你烧了府邸,也没有用。”   “跑哪去巡查了?”   “这个就不能告诉状元公了,军事机密。”   唐毅冷笑了一声,“好啊,跟我耍滑头,玩金蝉脱壳。对了,你这个什么山人,能说了算吗?”   胡柏奇仗着胆子说道:“叔,这位十岳先生是我爹最倚重的幕宾,还是小侄儿的师父。”   “是吗?”唐毅上下打量,撇着嘴道:“难怪你考不上科举呢,有糊涂徒弟,就有糊涂师父,一丘之貉!”。   此话一出,王寅的脸就沉了下来,别的都好说,唯独科举,是他一辈子的痛。   “哈哈哈,不愧是六首魁元,天上的文曲星下凡,见识就是不一样!”王寅咬着牙说,厉声叱问:“试问满朝诸公,哪个不是两榜进士出身,一个个庸庸碌碌,蝇营狗苟,贪得无厌,利欲熏心。论文采,只知八股文章,不通盛衰兴替,讲武艺,提不起三尺宝剑,任由鞑虏践踏中原。如今国家危难,竟无一可用之人,八股取士,不过牢笼人心,愚昧天下士人,我王亮卿生生世世,以八股为耻!”   嚯,竟是一个老愤青。   唐毅心里都乐开了花,他多坏啊,听到胡柏奇叫十岳先生,就猜到了这位是谁。听老爹提起过,胡宗宪广纳贤才,手下幕僚之强,超乎想象。   最重要的有三个人,沈明臣、郑若曾,还有就是王寅。   这三人各有特点,沈明臣书法一绝,熟悉朝廷典章制度,总督府大半的公文都出自他的手里。   郑若曾学贯中西,天文地理,无一不知。   至于王寅,却是最厉害的一位,他谋略过人,洞察人心,文武双全,堪称胡宗宪的谋主。   不过王寅也有个弱点,就是早年屡试不第,后来一气之下四处游学,增长见闻,此人自视甚高,可惜的是没有施展才华的舞台,只能跟在胡宗宪的身边当一个幕僚。   唐毅对这些一清二楚,他是故意拿科举说事,激怒王寅,这话别人说出来,王寅或许不在乎,可是架不住唐毅是六首啊,王寅只觉得老脸火辣辣的,瞬间就爆发了,好一顿慷慨激昂的痛骂,等说完之后,见唐毅一脸怪异的笑容,他也傻眼了。   剧本不是这么编得,不是唐毅暴怒,老夫过来劝架,然后再挖个坑儿,把唐毅给埋起来。   怎变成了我大发雷霆了?   王亮卿啊王亮卿,你怎么被一个小娃娃给耍了!   这就好比是下棋,不知不觉间就丢了先手,对于以谋略自诩的王寅,绝对是不可饶恕的错误,制怒,制怒啊!   “哈哈哈,王先生高见,在下确实不该以科举论英雄,我先给您赔罪了。”说着唐毅一躬到底,不给王寅扭转局面的机会。   王寅老脸通红,连忙回礼,“是在下狂狷无知,状元公莫怪。”   “不怪不怪,唯大英雄能本色,我佩服得紧……既然是英雄,是不是就该开诚布公啊?”   唐毅掌握了主动权,王寅跟吃了苦瓜一般,只好说道:“状元公,在下的确有些事情要和你谈。”   “是你,还是胡宗宪?”   “这个……都有!”   “哈哈哈,好,我就听听十岳先生有什么高见。”   王寅在前面带路,把唐毅请到了一间密室,屏退左右,王寅低声说道:“状元公,胡部堂的确是有难处,不过在下却有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只要您帮忙,银子胡大人双手奉上。” 第459章 平倭之策   胡宗宪有什么事需要自己帮忙?唐毅皱着眉头,轻笑道:“十岳先生,在下人微言轻,恐怕无能为力。”   王寅脸色发苦,失去了先手,处处受制于人,可是话又不能不说。   “唉,状元公,东南官吏虽多,能承担重任的唯独您一人,您要是推脱,置千万江南百姓于何地啊?状元公心怀天下,忧国忧民……”   “行行行,少给我戴高帽。”唐毅果断拦住了王寅的话头,“十岳先生,放在往日,这些大道理我或许还听几句,可是眼下却是不成了。唐某刚刚成亲,唐家三代单传,传宗接代还指望着在下呢,从今往后,我是绝对不会弄险。您要是觉得事情危险,就免开尊口,省得面子都不好看。”   王寅沉着脸,拳头攥得咯咯响,低声说道:“状元公,您的话太让小老儿失望了!”   “反正家里头不失望就行。”唐毅潇洒一笑,“我也不问什么事情,从今往后,胡宗宪做他的事情,我做我的事情,大路朝天各走半边。银子我自己想办法,咱们回头见。”   唐毅拍拍屁股,起身就走,只给王寅留下了一个华丽的背影。   刚刚他还闹着吵着,要把总督府给点着了,怎么一转头就跑了呢?   其实在王寅出来的一刹那,唐毅就猜出来了,今天的事情多半就是胡宗宪设的一个局,他故意晾着自己,装作不答应,等到自己撑不下去的时候,再让王寅出来,唱一个双簧,“勉为其难”答应自己,不过却要自己帮他做一件大事。   虽然不知道是什么事情,可是能让胡宗宪煞费苦心,绝对不是什么好事情,搞不好还有危险。   修路很关键,却不是非办不可。再说了,他还可以绕过胡宗宪,直接和谭纶,还有杨继盛商量,想来这两位也不能不卖面子。   权衡利弊,唐毅清楚地发现优势在他这一边,是胡宗宪要求自己,不是自己求胡宗宪,干嘛放着大爷不当,去当孙子!   不错,他和胡宗宪是朋友,但是不代表唐毅就要傻乎乎地当他手里的一杆枪。   对不起,小爷不奉陪了。   唐毅潇潇洒洒出了总督府,他手下的亲卫队长名叫谭光,小伙子刚刚二十出头,从军已经有五年的时间,从最初修建盐铁塘的时候,就跟着唐家父子,忠心耿耿,那是一点问题没有。   自从上一次被稀里糊涂绑之后,唐毅身边左右从来都不缺高手,当了官之后,更是光明正大带着卫队。   这里面每个人都要经过三场以上的大战,累计必须杀死五名以上的敌人,可以说个顶个都是好汉子!   唐毅的小命就在他们的手里,对他们哪能不好!   “你们说吧,想去哪里乐呵,本官包了。”   “好啊!”大家伙都笑了起来。   不用说,一帮血气方刚的小伙子,还能往哪里去。谭光挠着头,笑道:“大人,刚刚打听过了,听说杭州有一家新开的琉璃苑,里面的姑娘歌舞一绝,只是价钱有点小贵。”   唐毅轻蔑一笑,“我什么时候差过钱?再说了,没准还有人给咱们掏钱呢!”唐毅回头,意味深长地看了眼总督府,转身招呼着大家,一起杀向了琉璃苑。   ……   胡宗宪的书房,灯火通明,传说中巡查军队的胡宗宪正坐在太师椅上,一左一右,郑若曾和王寅陪伴着。只见王寅低垂着脑袋,满脸羞愧,恨不得把脑袋插进地缝里。   “部堂,都怪我一时糊涂,坏了您的大事。”   胡宗宪摆摆手,“唉,十岳公,你也不要自责,唐行之有多机敏我早就知道,我是偷鸡不成蚀把米啊!”   郑若曾不服气道:“部堂,您说那事非要唐毅去办吗?我就不信,没了唐屠户,咱们就吃带毛猪?”   “不一样!”   胡宗宪摇了摇头,沉吟半晌说道:“对付王直和徐海,我力主招降,王本固等人主张彻底绞杀,如果我去做,肯定会招来非议,不但不会成功,还容易惹出更大的篓子。”   “那唐毅就不会吗?”郑若曾不解道。   这回轮到王寅说话了,“唐毅出身心学,有对东南士绅有恩,而且他隐然是东南的第三方势力,再加上圣眷正隆,又机敏过人,不论是王直和徐海,还是王本固这根搅屎棍子,都不是他的对手。要想招降倭寇,非此人莫属!”   王寅越说越气,都恨不得抽自己两个嘴巴子,好好的一件事,让他给办砸了,真是没脸见人啊!   “部堂,我去求见唐毅,晓之以理动之以情。总会说动他的。”   胡宗宪摇摇头,“十岳公,唐毅那小子是用人情说得动的?他要的是利益,他现在多半在待价而沽,等着狠狠宰我一刀呢!”   “那可怎么办啊?”郑若曾一脸的为难。   胡宗宪背着手,在地上走来走去,足足过了一刻钟,有不甘,有痛苦,有挣扎,最后化成了一声长叹。   “横竖一刀,躲不过的,十岳公,你去告诉唐毅,只要他能帮着招降王直和徐海,我给他二百万两银子修路。”   二百万两啊!   王寅和郑若曾都咬着后槽牙,那个惊讶就不用说了。这几乎就是东南两年的军饷啊,真是好大的手笔。   “部堂,我这就去找唐毅,他要是不答应,我,我就抹脖子,血溅三尺!”王寅决然地说道。   “不至于,不至于!”胡宗宪连忙摆手,“行之还是顾全大局的……最好你还是找个帮手,让何心隐陪着你去就不错。”   王寅用力点头,从总督衙门出来,直奔馆驿,何大侠前番找到了两只白鹿,帮了唐毅和胡宗宪的大忙,为了保证白鹿安全,何心隐一路护送着进京,前些日子才回到了东南,正在杭州休息。   王寅和他都在胡宗宪手下办过事,交情很不错,不用通禀,直接走了进来,只见何心隐正在舞剑。   三尺青锋,在他的手里就宛如一条白蛇,寒光烁烁,上下飞舞,把周身笼罩起来,水泼不进,针扎不透。   罢了,何大侠的功夫又厉害了许多!   王寅等到何心隐收了宝剑,才笑道:“夫山,好功夫,这是有一点可惜啊!功夫再好,不过十步取一人,终究是匹夫之勇。”   何心隐从桌案上抓起小巧的紫砂壶,抿了一口茶,笑道:“十岳兄,有什么话直说,不用绕圈子。”   “夫山兄快人快语,我也就不瞒着了,想必你也清楚倭寇的情况,如今最好的办法就是招降,奈何唐行之不愿意出力,夫山兄,你可要帮我啊。”   何心隐收起了宝剑,把眼睛一眯缝,淡淡说道:“十岳兄,别人都好说,唐大人可是最有主意的,我怕是帮不了你什么。”   “也不要夫山兄为难,只要能让唐大人见我一面就好。”王寅算是见识了唐毅的诡诈,也不敢托大。   何心隐迟疑一下,“好吧,能不能成,我可不保准。”   “能见到人,就多谢老兄了。”   两个人打听了一下,就直接赶到了琉璃苑。   通报之后,过了好一会儿,唐毅才从里面出来,这位披头散发,头上还湿漉漉的,身穿着宽大的袍子,光脚踩着木屐,一副刚刚洗完澡的模样。   一进来就笑道:“是夫山先生啊,这儿的药浴不差,泡一会儿,找几个姑娘搓搓背,别提多舒服了,人都说上有天堂,下有苏杭。我是苏州人不假,也到了杭州好多次,匆匆忙忙,从来都没享受过,甚是遗憾,甚是遗憾啊!”   唐毅感慨着,一屁股坐在了太师椅上,笑道:“夫山兄,你走南闯北多年,保证有些好玩的事情,咱们摆一桌酒,促膝长谈,岂不美哉!”   看着唐毅东拉西扯,王寅只觉得胃疼。   “状元公,打扰您的雅兴是在下不是,还请状元公以国事为重,能听在下说几句话。”   唐毅没有回答,何心隐忍不住说道:“唐大人,十岳兄的确是有要事,你就让他说吧。”   “嗯,先生有话就说,我听着就是。”唐毅沉着脸,看不出一丝笑容。   “多谢状元公。”王寅顿了一下,说道:“这几年下来,东南抗倭的局面已经扭转过来,可是距离彻底消灭倭寇,还有很远的路要走,在下认为倭寇只有招降一途,而能招降倭寇之人,非状元公莫属。”   唐毅嘴角动了一下,冷笑道:“胡部堂不是说要练十万大军,造两千艘战船,扫荡海面,还用得着招抚吗?”   王寅不好打东翁的嘴巴,只能求助似的看向何心隐。何心隐沉着脸,突然站起身,神情凝重地说道:“启禀唐大人,我有几句浅见。”   “讲。”   “所谓倭寇,和一般的山贼土匪并不相同,人员之复杂,难以言说。”何心隐侃侃而谈,“人言王直为倭寇头子,实则他手下直辖的倭寇不过两三万人,还有七八万只是名义上依附于他,至于徐海也是如此。依附他们的倭寇龙蛇混杂,有大明的海商,有经年的海盗,其中多半都和朝廷有血海深仇,化解不开。里面还有倭国武士,西洋海盗,来自波斯等地的大胡子……”何心隐苦笑道:“大人,您说杀了王直和徐海,会有什么后果?”   唐毅仰着头,五官纠结到了一起。   “还能什么后果,杀了他们,再也没有能约束其他人,甚至连个谈判的头目都选不出来。”唐毅突然觉得东南的情况和后世的伊拉克很像,杀掉傻大木容易,可是杀了他,群龙无首,就再也没法收拾残局了…… 第460章 史上最贵的酬劳   倭寇实际的情况比起何心隐说的还要复杂无数倍,大大小小的倭寇,差不多有几百股之多,最强的就是王直和徐海两伙,他们直属的兵力在四五万左右,换句说话,还有十来万的倭寇是毫无组织的墙头草,哪边风硬往哪边倒。   唯一的共同点就是他们都以抢掠为生,且野性难驯,有些人甚至几辈子都是海盗,还有西洋、印度、波斯这些地方的海盗商人混入,对他们除了物理消灭之外,没有任何办法。   王直和徐海的存在,固然是心腹大患,可是他们都是海商出身,热衷贸易。自从泉州市舶司重开之后,他们都欢欣鼓舞,甚至约束手下倭寇,和官府合作,支持开海事业。   假使把他们都干掉,剩下的倭寇更凶残,也更暴虐,他们只喜欢抢掠烧杀,到时候东南的倭患只会成倍增加,危害更甚。   像胡宗宪所说,练出十万大军,聚集无数战船,横扫海上,效果又会如何呢?   先不说朝廷不会允许出现那么庞大的水师,就算有了强兵,成百上千的岛屿,挨个去绞杀倭寇,简直是用大炮打蚊子,得不偿失。   唐毅思索了好半晌,也不得不承认,何心隐和王寅的看法是正确的。   唯有招降徐海和王直,然后以倭寇对付倭寇,以毒攻毒,东南的海面才能平静下来,倭患才能彻底消除。   只是招降真的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吗?   唐毅又陷入了沉思,何心隐性子急,说道:“唐大人,去年的时候,我化装成倭寇,在海上跑了大半年,对倭寇的情况也略有所知,他们之中七八成都是我大明的子民,过不下去了,才跑到海上为盗,他们固然可恶,可是也未必个个都十恶不赦,有不少人都担心客死异乡,盼着能重回家乡,大人若是顺天应人,把他们都招降了,实在是东南的一大幸事。”何心隐说到了激动之处,连脖子都红了。   “夫山先生,我担心的不是倭寇,虽然他们不太好对付,但是总归办法比困难多,难题在朝廷,在那一帮榆木脑壳儿。”   王寅眼前一亮,唐毅的话算是说到了他的心坎上。   “朝中就是有那么一帮糊涂蛋,读书读得脑袋都堵死了,一根筋,又臭又硬,拿他们还没有办法。死抱着圣人教训,抱着祖宗法度不放,说什么汉贼不两立,说什么倭寇野性难驯,不能真心投降。他们的脑袋也不知道转一转,谁也没指望倭寇能真心投降,只要把他们拉过来,到时候决定权就在朝廷手里,想让他们干啥,他们就要干啥。就像水泊梁山的一百零八将,占山为王的时候,所向睥睨,一旦投降了朝廷,南北驱使,打几场仗,就消耗一空了。连小孩子都能想明白的事情,他们怎么就不懂呢!”   唐毅心中暗笑,王寅的见识是真不错,只是他不太明白文官的心思。   这个道理是不懂吗?   未必!   从科举一路考出来的官员,说到底还有文人的习性,文人什么习性呢,好面子,又有些过于理想。   一旦招降倭寇,就要给他们官职,一想到和昔日的贼人同殿称臣,官员们就受不了,他们会千方百计,阻挠这种事情。还别说比较死硬的明朝文人,宋朝又如何?   北宋名将狄青累积战功,一路升到了枢密使,执掌全国兵权,结果却遭到了整个文管体系的排挤攻击,各种泼脏水,无中生有,恶语中伤。其中就不乏欧阳修,韩琦,文彦博等等名臣。   在无休止的攻击之中,软弱的仁宗皇帝选择向文官集团妥协,将一位功勋卓著,忠心耿耿的大将贬到了陈州,一年多之后,狄青就暴病而亡,将星陨落,狄青就是被文官集团给阴死的,死的比岳飞还冤!   相比狄青,王直和徐海不但出身更卑贱,而且他们还反抗朝廷,在海外称孤道寡,弄得大明朝灰头土脸,颜面无存。   千刀万剐了他们还不解气,如何能给他们官职,哪怕是假的,文官们也转不过这个弯儿。   更何况文官之中,又不乏沽名钓誉之徒,他们就是以挑毛病活着的。   真心招降,他们说有辱斯文,如果假招降,他们就说朝廷失信于人,总而言之,道理都在他们那里,可是真让他们去做点事情,保证是一团糟。   很不幸,浙江就有这么一根极品搅屎棍。   此人就是浙江巡按御史王本固,别看他只是个七品官,可是巡按御史和巡抚总督一样,都是钦差的性质,有专折奏事的权利,典型官小权大。胡宗宪当初就是从这个职位一跃升到浙江巡抚的。   王本固是嘉靖二十三年的进士,资历不差,而且官声极好,虽然比不上海瑞那种偏执狂,他也是极为清廉,不贪不占,爱惜民力,处处打着为百姓做主的旗号,能战敢战。   而且他本身没有把柄,浑身是刺,哪怕强如胡宗宪,面对他,也是老虎吃天,没处下嘴。   也不知怎么回事,王本固从哪里听说胡宗宪打算招降倭寇,他上蹿下跳,几次当着胡宗宪质问。   倭寇祸国殃民,人所共知,朝廷每年花费百万两军饷,聚集几十万大军,拿区区倭寇没有办法,竟然要招降,要不要脸?把大明的尊严置于何地?死于倭寇手里的军民百姓会如何看?堂堂大明朝,连倭寇都对付不了,简直愧对祖宗,有负圣恩。   王本固甚至直言,谁提议招降倭寇,就是和倭寇暗中勾结,图谋不轨。为了大明朝的正气,他要誓死力争,绝不和倭寇妥协。   有了这么一个不要命的家伙挡着,胡宗宪是真不敢去招降王直和徐海,可不招降也不成,恰巧这时候,唐毅来了,胡宗宪就把主意打到了他的身上。   王寅低声下气,近乎哀求道:“状元公,胡部堂身为东南总督,却也受到方方面面掣肘,加之朝廷有人把他视作严党,一旦胡部堂招降倭寇,就会有人攻击他图谋不轨,居心叵测。胡部堂心有余而力不足,状元公身为六首魁元,是天下读书人的表率,由您出面招降倭寇,定然能马到成功,倘若东南有天下太平的时候,状元公居功厥伟,千万百姓都会感念状元公大恩啊!”   何心隐频频点头,也说道:“十岳兄乃是肺腑之言,大人,您就答应了吧!”   “哼,我又不是金刚不坏之身,胡宗宪都不敢招降,我哪有那个本事!”唐毅脸色铁青,从座位上站起来,来回踱步。   “夫山先生,十岳先生,我也知道招降是最好的办法,可你们别忘了,舆论不站在我们一边,有多少人等着盼着,要用倭寇做文章。这些人是见了棺材都不落泪的主儿!他们只会把责任推给别人。你们信不信,就算招降成功了,他们没准儿也会偷偷下手,把倭寇头子给砍了,拿着倭寇的人头请功。”   “怎么可以这样,会天下大乱的!”   “人家信奉的是升官之后,拍屁股走人,哪管洪水滔天。”唐毅毫不留情嘲讽道。   放在以往,唐毅或许还会冒险一试,可是现在他可没有那个心思。抗倭的重要程度,甚至都排不到前五名,实在是不值得堵上一切。   何心隐脸色要多难看有多难看,大口喘气,说不出话来。王寅攥着拳头,牙齿咬得咯咯作响,突然道:“二百万两!”   别人或许不懂,可是唐毅却明白了过来,他眼皮挑了挑,沉默了许久,才缓缓道:“三百万两,少一个子我都不干!”   “好!三百万就三百万!只要状元公能招降王直和徐海,银子自然奉上。”   唐毅呵呵一笑,“我不会傻乎乎去招降倭寇的,总之我有办法让倭寇销声匿迹。”唐毅负着手,从容笑道:“只是我这个从来都是先拿钱,让胡汝贞把银子给我,这个烫手的山芋我接了。” 第461章 比倭寇还倭寇   王寅毕竟只是胡宗宪的谋主,不能替主人决定,他和唐毅谈好之后,立刻起身,回总督府报告,屋子里只剩下何心隐和唐毅两个。   何大侠坐在那里,东瞧西望,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夫山先生,有什么疑问,只管说吧。”   何心隐抹了一把络腮胡子,憨笑道:“大人看出来了?”   “哈哈,夫山先生,这点眼力我还是有的。”唐毅叹口气,“不是我爱惜羽毛,害怕承担责任,实在是招安倭酋不是一件小事,哪怕办成了,过了十年八年,也有可能被人翻出来,他胡宗宪把抗倭看成这辈子最大的事业,尚且不敢轻易搀和,我又怎么能冲到第一线?”   或许觉得这话说的太现实,太自私了,唐毅又笑道:“不过我相信总归有办法解决困难的。”   何心隐长叹一声,说道:“大人,实不相瞒,我跑到倭寇那边卧底的时候,见到了徐海,还和他聊过,此人的确有投降朝廷的心思。只是他为人狡诈多疑,又和朝廷打了这么多年,绝不会轻易低头,他常说凭着手下的人马,最少也要当上总兵,还要丹书铁券,保护他徐家世代富贵,才肯投降,您说,这朝廷能答应吗?”   何心隐唉声叹气,可是唐毅却两眼放光,看何心隐的目光都变了,跟财迷看到了文物一般,充满了炽热的光,吓了何大侠一跳。   “大人,我的话可有不当之处?”   “没有,夫山兄说的太好了。”   唐毅真是觉得何心隐这家伙实在是太神奇了,明明一介草莽,却手眼通天,登堂入室,部堂高官对他都客客气气,到了倭寇那边,也是座上宾。   简直和传说中的侠士一般不二,要想解决倭寇的问题,多半还要落在他的身上。   唐毅警惕地向四周看了看,何心隐心领神会,急忙起身转了一圈,把窗户门都关好,甚至用宝剑戳了戳墙,跺了跺地面,确保没有偷听,这才坐了下来。   “大人有什么吩咐,何某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夫山兄言重了。”唐毅笑道:“我索性和夫山兄坦白了,王寅说的没错,倭寇不能光靠着剿杀,可是招安又会带来祸端,思前想后,唯有一个办法,那就是祸水外引。”   何心隐眉头紧皱,“大人的意思是?”   “夫山先生,你见过那些西洋商人没有?”   “见过,怎么没见过!”何心隐大笑道:“说是商人,就是一帮子海盗,他们的商船都带着兵器呢,打不过的就买卖交易,打得过就黑吃黑,我在海上的时候,就抢了两条西洋的商船,上面装着都是金饼子,这么大块哩。”   何心隐举起了醋钵大小的拳头,晃了又晃。他生平第一次看到那么多金子,真是触目惊心,都说傻人有傻福,那帮红毛鬼子的福分真不浅。   “夫山兄,你说的一点不错,西洋人的确亦商亦盗,和王直、徐海这些人,没有什么区别。不同的是他们抢掠是得到了他们国家的支持,国王甚至跟他们一起坐地分红,还奖励海盗头子官职爵位,把他们当成民族英雄。”   “什么?”   何心隐真的震惊了,他实在是无法接受,官和匪,就是冰与火,怎么能混为一谈。要是朝廷支持抢劫,那岂不是全民皆盗?   “大人,西夷官匪一家,何以立国啊?”   “哈哈哈,他们不讲究虚伪的仁义礼智信,也没有什么三纲五常,追求的都是实际利益。只要给的钱足够,他们能出卖祖宗,出卖他们的神。”唐毅苦笑道:“我也知道这未必妥当,可一阴一阳,有红脸的关公,就有白脸的曹操,凭什么只能西洋人大肆抢掠,大发横财,我们就傻乎乎看着?这未免也太傻了吧!”   吸!   何心隐一直有狂生之名,他也觉得自己够离经叛道了,可是和唐毅比起来,他简直就是个标准的道学先生。   你可是唐六元啊!   居然鼓动抢劫,这要是传出去,不知道要吓死多少人?   何心隐惊得张大了嘴巴,说不出话。过了好一会儿,他冷静下来,又开始思索唐毅的话。   “大人,莫非您是想让王直和徐海去抢掠西洋人?”   唐毅呵呵一笑,没有说话,而是一转身,拿过来一个小木箱,展开之后,从里面掏出了一张羊皮地图,铺在了何心隐的面前。   “夫山先生,请看这里,此岛面积差不多是福建的三分之一,三国时期称为夷州,后来被称为流求,我朝以来,名称众多,有鸡笼、北港、大员、台员、东番等等,孤悬海上,土壤肥沃,物产丰饶,岛上居民汉夷混杂,十分落后。倘若能鼓动王直和徐海等人,占据此地,称王海上也好,抢掠西洋商人也好,只要不危害大明,双方和平贸易,我们给予经济帮助,他们保护航道安全,双方相得益彰。长此交流下去,我估计有个二三十年的功夫,汉人数量大增,到时候就顺理成章,将东番划入大明版图,既能解决倭寇之乱,又能开疆拓土。有了东番充当海上屏障,还能防御西夷侵扰,简直一举多得,夫山兄以为如何?”   哎呦!   何心隐真被唐毅的奇思妙想给打败了,围绕着地图,左看看,右看看,越看越觉得有道理。   十几万倭寇盘踞在东南沿海,他们不抢劫大明,根本就没有吃的,招安又麻烦重重。但是把他们弄到东番,岛上的物资充裕,足够他们生存,而且往来商船众多,他们还可以继续抢劫大业。   东南的倭患也就迎刃而解,确实是两全其美的好办法。   “大人,我还有两点疑惑。”   “夫山兄请讲。”   “王直和徐海都是枭雄之姿,让他们盘踞了东番,实力大增,会不会反过头威胁大明?”   唐毅呵呵一笑:“夫山兄,东番虽然是个安身之所,却不足以威胁大明。再说他们要想发展势力,何苦和大明为难呢?”   说着,唐毅把手指往南一划,顿时无数碎玉一般的岛屿出现在面前,好多岛屿比起东番都要大许多。   “这些地方要么被西夷占据,要么就是一群野蛮土著,怎么也比大明好对付,只要他们在东番安身立命,我甚至不介意他们攻击这些地区,占领的越多越好,开疆拓土,难道不好吗?”   “柿子捡软的捏!”何心隐拍着手笑道:“不错,真是不错,可东番是烟瘴之地,野人横行,王直和徐海未必心甘情愿去冒险。”   何心隐总算说到了重点,唐毅微微一笑。   “夫山兄,这就需要我们开动脑筋了,如何把倭寇打疼,打残,打得无法在东南海面立足,然后再给他们一条生路,到了那时候,他们还不乖乖去东番。”   “高,实在是高明!”   何心隐大笑道:“大人深谋远虑,何某实在是五体投地。”   唐毅相信一点,战场上拿不到的东西,谈判桌上也别想拿到,尤其是面对王直和徐海这种狡诈无比的海盗头子,不给他们点颜色看看,就蹬鼻子上脸,不知好歹。   所以在招降纳叛之前,必须给倭寇迎头痛击,让他们知道官府是不可战胜的,只有这样,才能逼着他们乖乖听话。   唐毅又和胡宗宪商讨了三天三夜,最后还把谭纶,卢镗,汤克宽几个人都请了过来,共同商讨了全新的作战方略。   唐毅还煞有其事给这个方针起了个代号,叫“玄武计划”,说白了就是乌龟加毒蛇。   首先要在浙江、南直隶、福建沿海,建立起一整套防卫体系,在近海安排船只巡逻,岸边设置瞭望台,村镇建立高墙,互相驰援,各地安排驻军,一旦遇到倭寇,果断出击援救。   这一套东西没什么稀奇的,一直都在做,只是这一次投入的规模更大,唐毅向胡宗宪讨三百万两酬劳。   就是以加强防御的名义,给花了下去,大造道路,整修港口河道,修建桥梁直道。   大把的银子撒下去,胡宗宪很快就发现了好处。   由于大量的投入,需要征用几十万的工人,东南的闲散劳力一下子有了生计,而且采购砖瓦木料,又让木匠、泥瓦匠、砖窑、钢铁作坊都活络起来。   人活下去的动力就是希望,看着家里的日子越来越好,谁还愿意冒着杀头危险当倭寇啊。   当然这种方式见效还是太慢,唐毅又提议挑选精锐,每一千人组成一队,装备马匹,船只,偏箱车,作为快速打击拳头,遇到小股倭寇,果断吃掉,遇到了大股倭寇,就凭着速度优势,拖延迟滞,疲惫敌人,等待大军到来。   唐毅还有更狠的一手,除了陆地上之外,他把水师也进行了编组,俞大猷的船队如今已经有新式战舰三十多艘,每五艘一组,一改往日防御作战的模式,开始主动攻击,甚至抢掠倭寇!   “倭寇抢走一两银子,水师就抢回二两,掠夺一个人,就抓他们两个,烧一处村庄,就烧他两个岛屿。你打你的,我打我的。计算战功的时候,不拘泥一城一地的胜负,只看倭寇损失的总量,倭寇比我们损失多,就是胜利!”   这一番宣言发出,整个东南的战场为之一变,明军不在疲于奔命应付倭寇的袭扰,反而嗷嗷叫得攻击倭寇,光是三个月之内,俞大猷所部就抢回了三十多万两银子,毙杀倭寇五千多人。   其中损失最大的就是徐海,他都哭了,什么狗屁官兵,简直比倭寇还倭寇! 第462章 “花和尚”虚辰   在一个团伙之中,老二往往是最困难的位置,老大防着你,老三老四,直到老十八,都盯着你,恨不得却而代之。   徐海这家伙很不幸处在这么一个尴尬的位置,上面有海盗之王王直,下面还有一群虎视眈眈的豺狼。唐毅就是看准了这一点,才把突破口选在徐海身上。   俞大猷的反劫掠,有八成都落在了徐海身上,而且俞大猷一改往日硬碰硬的作风,打了就跑,仗着船只精良,训练有素,占尽了便宜。   当然徐海也不是省油的灯,他发动手上所有力量,打探俞大猷的行踪,功夫不负有心人,竟然让他打听到了,俞大猷率领着十艘要去偷袭小磨山岛。徐海立即集中了一百多艘战船,给俞大猷摆下了一座口袋阵。   还真别说,俞大猷真的杀了进来。徐海美得鼻涕泡都出来了,他即刻指挥着船队,把俞大猷的战船给包围了起来。倭寇们眼珠子都红了,好你个俞大猷,我们都吃了多少亏了,有仇的报仇,有冤的报冤,该你老东西倒霉了!   倭寇们蜂拥而上,俞大猷只是轻蔑一笑,不是猛龙不过江,没有充分的准备,俞大猷哪敢随便钻进来。   自从泉州开海之后,水师的地位越来越重要,俞大猷可以动用的银子越来越多,除了打造军舰之外,还建造了一批青铜炮。   没有造出来太多,只有六十门,俞大猷将这些火炮装在了三艘最大的战舰上面,他的座船就是其中之一。   当倭寇靠近的时候,俞大猷的船只横了过来,露出了狰狞的面目,霎时间炮声隆隆,硝烟滚滚,一枚枚铁丸砸向了倭寇的船只。   这一下子可把倭寇都给吓坏了,以往的海战都是接舷战,哪里遇到过这种残暴的打法。   没有多大一会儿,就有十几艘船只相继中弹,不是沉没,就是受伤。俞大猷潇潇洒洒,从包围圈跳了出来。   他还不满足,竟然又调转头,冲着徐海的船队杀了回来。   这一次双方倒是杀在了一起,只是倭寇也讨不到便宜,明军这边装备了数量惊人的手榴弹,一上来就是劈头盖脸的一顿弹雨。   手榴弹还真不算什么稀罕玩意,那位被嘉靖斩首的三边总督曾铣就曾发明了地雷,用来对付鞑子。   最初的地雷,开花弹,手雷,都是差不多的工艺,一个铁壳子,装上药,加一个引信,经过唐毅的提点,明军很快做出了手榴弹,出现了掷弹兵。   徐海很荣幸,成为掷弹兵的第一个猎物。   密集的手榴弹比起炮弹还可怕,因为距离近,扔得更准确,猛烈的爆炸,把船板炸得满天飞,周围的倭寇纷纷受伤,倒在血泊之中。   就连徐海的手臂都被弹片划伤,一场大战以倭寇的惨败告终。   俞大猷以伤两艘战船的代价,干掉了三十多艘倭寇战舰,毙杀倭寇一千五百多人。为水师最漂亮的一场胜仗。   消息传到了杭州,唐毅亲自带领着士绅百姓,杭州的学子,一起在码头,欢迎凯旋归来的将士。   船只刚靠岸,俞大猷就抢先下船,几步到了唐毅面前,大礼参拜。   “末将拜见大人!”   唐毅的巡海道已经被拿下了,算不上俞大猷的上司,可是官场规矩如此,向来以文御武。哪怕只是七品的巡按御史,得到了准许,一样能号令一品总兵。   既然要认一个老大,别人还不如唐毅呢!   这个道理俞大猷懂,唐毅也懂,再说了他也不想自己的田长出别人的庄稼,坦然受了俞大猷的礼,连忙把他搀扶起来。   “俞老哥,我备下了接风宴,咱们一醉方休。”   “哈哈哈,有酒喝就好,再不喂喂肚子里的酒虫,都要造反了!”   俞大猷大笑着,带着手下的参将游击,乃至千总把总,大家伙齐集一堂,吆五喝六,喝得别提多快乐了。   从中午,一直到了傍晚,才纷纷散去。   最后只剩下俞大猷和唐毅两个,俞大猷喝了不少酒,脸色涨红。   “大人,您和末将交个底儿,这次把末将召回来,是不是上面的意思?”俞大猷神色很不好。   这些日子仗打得很爽,可是也惹来了不少非议。   尤其是王本固就几次找到了胡宗宪,大明的军队不去保护子民百姓,反而像是倭寇一样,纵兵抢掠,假以时日,兵和匪还有什么区别?   这位更是扬言,要弹劾败坏朝廷法度的奸贼。在他的眼里,只要是和他不是一个调子,那就是奸臣无疑。   “的确有些压力。”唐毅很坦然地说道。   俞大猷脸色更加阴沉,“大人,若是朝廷要追究罪责,我俞大猷担着就是,绝不牵连别人。”   “俞老哥!”   唐毅把酒杯放下,略带怒意,“我是那么不讲义气的人吗?”   “当然不是。”俞大猷慌忙说道:“大人,末将是觉得武将升官容易,只要您不吃亏,我就吃不了亏,您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俞大猷语重心长,听在唐毅的耳朵里,却觉得十分讽刺,敢情这位功勋卓著的老将,已经背黑锅背习惯了,如此对待武人,难怪世人都以行伍为耻!   唐毅用力拍了拍俞大猷的肩头,健硕的肌肉震得手掌生疼。   “俞老哥,你只管打仗就是,别忘了,我的师父可是兵部尚书,有他老人家压着,咱们都吃不了亏。”   “那可太好了!”   俞大猷来了精神,激动地说道:“大人,让末将再出征吧?要不了几个月,我就能把徐海的脑袋揪下来!”   他信心十足,说话掷地有声,唐毅呵呵一笑,“自然少不了老哥的神勇无敌,只是眼下该换换方法了。”   ……   军事上压制住了徐海,下一步就是如何用最小的代价把他拿下。   唐毅仔细研究了细作送来的报告,徐海是徽州人,算是胡宗宪的老乡,从小也是苦孩子出身,年轻的时候甚至到了杭州虎跑寺当和尚,法号叫普净,人称明山和尚。   后来在叔父的带领下,随着王直出海做生意,渐渐成为一名倭寇首领。   何心隐还向唐毅透露了徐海的一个习惯,或许是僧人出身,徐海格外相信神仙,在他的老巢还有一间神堂,里面供着稀奇古怪,一大堆的神仙。   有弥勒佛、观世音、济公、关羽、龙王爷、土地公,只要能说得上名的,几乎都能找到,尤其重要的是还有一只小耗子。   何心隐不解其意,后来在酒桌上,从徐海的表弟嘴里知道的原因。   徐海小的时候,曾经给地主放羊,结果弄丢了一只,地主把他毒打了一顿,扔到了柴房关起来,也不给吃的,不给喝的。   家里面知道了消息,苦苦哀求,最后只能把爷爷的棺材板给卖了,换了一只羊,才把徐海救出来。已经过去了五天时间,大家都担心徐海已经死了,哪知道救出来的时候,他还欢蹦乱跳。   原来柴房里别的不多,老鼠特别多,而且又肥又大,徐海晚上捕捉老鼠,渴的时候就喝棚上漏下来的雨水。   爷爷当时就给徐海竖起了大拇指,说孙子有出息,是个人物!   把棺材板卖了,值得!   五年之后,爷爷死的时候,只有一张芦席,又过了二十年,徐海果然成了天字二号的海盗之王。   除了小时候靠着老鼠活命,徐海正式出海经商的那一年是庚子年,他一直认为自己是走耗子运起家的,所以对待耗子格外虔诚。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唐毅格外的感兴趣。   “夫山兄,徐海当真十分虔诚?”   何心隐抓着胡须,不屑地说道:“亏心事做多了,害怕下地狱呗!”   “嗯,那你说派遣个僧人去探探路如何?”   何心隐笑道:“大人,这倒是个好办法,只是这个人可不好选啊。”   要远渡大海,去倭寇的巢穴,必须有体力,有胆气,还要有名望,能压得住徐海,最最关键还要会虚与委蛇,随机应变。这样的人就算总督府都不多,哪个僧人能做到呢?   沉默了许久,唐毅突然想到了一个人:了真!   就是天妃宫的那位大师,虽然多年不怎么联系,可是唐毅也听说了真的名头很响亮,天妃宫的香火也极为旺盛。   凭着当年的交情,让了真帮帮忙,应该不难。   说干就干,立刻写了一封信,交给何心隐,大约半个月的时候,何大侠就从太仓赶了回来。   “大人,了真大师病了,都下不来床。”   唐毅顿时一皱眉,何心隐忙说道:“我把他的徒弟带来了。”   说着,从后面的马车上跳出来一个二十出头的小和尚。   “虚辰!”   唐毅交出了名字,几步走了过来,上下打量好半天,小和尚比起小时候清秀了很多,笑嘻嘻,圆滚滚。   “我敢打赌,这些年你保证没守清规戒律,没少吃肉吧?”   “唐施主,莫要胡说!”虚辰连忙否认,可是一低头,顺着袖子就掉出了一个油纸包,赫然是一个狗大腿。   虚辰难得小脸一红,好不意思道:“唐施主,师父说了,这一次是做大功德,只要成功了,就答应小僧一件事。”   “什么事,让你当方丈?”   “不!”虚辰摇着头,说道:“小僧被红尘所迷,难以陪伴青灯古佛,只求来世再入佛门,领悟那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双手合十,无上虔诚。   唐毅这个无语啊,“不就是要还俗吗,装什么大半蒜!” 第463章 奇妙的情   “虚辰小朋友,你要知道,和倭寇打交道不是过家家,他们都杀人不眨眼,吃人不吐骨头。他们最喜欢细皮嫩肉的年轻人,饿上三天三夜,里里外外都洗干净,给手上戴上金戒指,放在一口大鼎里面,架上柴火,大火猛烧。”唐毅鬼气森森地说道:“等到水热了,你在里面就会拼命拍打,金戒指撞击盖子,会发出悦耳的声音,倭寇喝着酒,疯狂地叫着。等到锅里面的声音没了,你也就完蛋了。”   虚辰被唐毅描绘的场景吓坏了,小心肝扑通扑通乱跳,额头上汗水都留了下来。   “怎么样,怕了吧?你还去不去?”   虚辰咬着嘴唇,十分用力,血色都没了,手指在大腿上拼命抓着,浑身抖得好像筛糠。看他这个样,唐毅暗暗叹息,他不是故意吓唬虚辰,实在是面对徐海,需要有足够的胆量,他这个德行去了,只是送菜。   唐毅感叹地说道:“虚辰,杭州的庙不少,什么灵隐寺啊,虎跑寺啊,有空你就去逛逛,玩够了再回太仓,不愿意回去,随便找个庙住下也可以。”   说完唐毅就往外面走,刚到门口,突然听到虚辰大叫了一声。   “唐施主!”虚辰努力站了起来,大声说道:“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小僧不怕!”   “唉。”   唐毅叹口气,又转回了头,发现虚辰紧紧攥着拳头,一副视死如归的慷慨模样,只是眼泪不争气地流了下来,显得十分滑稽。   唐毅走到了虚辰面前,语气和缓地说道:“虚辰,去见倭寇头子徐海,非同小可,要把他的底儿摸清了,还要想办法劝说他归顺朝廷,难度不小,我会再选其他人的。”   “不!”虚辰突然变得神情激动,拉着唐毅的手,哀求道:“唐施主,我一定要去!”   激动之下,他连小僧的称呼都忘了。   唐毅觉得好笑,都怕成了这样,还非要去,作死啊!   “虚辰,你是不是有什么难言之隐,有什么事情说出来,我会帮你的。”   “你帮不了我!”虚辰突然捂着脸,哭得像是一个泪人,唐毅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半晌哭声小了,虚辰抬起头,仰着脸说道:“唐施主,我破戒了。”   唐毅没好气道:“你小子啊,从小就好吃懒做,贪图享受,不破戒才怪呢,吃点喝点没关系的,济公不也是这样吗!”   “我,我破了色……戒。”   这话一出,天雷滚滚,唐毅都惊呆了,“我说虚辰,你不是开玩笑吧?”   “不是,我来的时候孩子都俩月了。”   唐毅张大了嘴巴,能塞进去个鸭蛋,憋了好半天,才说道:“你可真能干!”   虚辰哭丧着脸,“我也没想到啊,桑丫头是个好姑娘,她们家是开种田的,给天妃宫送蔬菜的,去年她就替她爹送菜,一来二去我们就好上了……”   小和尚竹筒倒豆子,把什么都说出来了,他和桑丫头生米煮成熟饭,直到不久之前,桑丫头告诉他,已经怀上了。   虚辰当时都懵了,他一个小和尚,人家一个黄花大闺女,要是传出去,师父的招牌毁了,桑丫头一辈子也都完了。   害得不光是他们两个人啊!   虚辰想了想去,只有找师父哭诉,把事情说了一遍,了真这些年的修行下来,越发高深莫测,他没有急着发怒,而是询问虚辰,是不是真心喜欢桑丫头,小和尚点头。了真就给他出了一个主意,还俗回家,娶了桑丫头为妻,好好过日子。   虚辰万万想不到,师父竟然这么开明,他喜冲冲找到了桑丫头,可是桑丫头却摇头了。说家里面已经定了亲,就算没有,也不会让姑娘嫁给一个和尚的。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虚辰可真就傻眼了,浑浑噩噩,三魂没了七魄,几乎都想投井死了算了。   偏巧这时候何心隐赶来了,他要请了真出面帮忙,了真想起了徒弟,猛然来了主意。   如果让虚辰走一趟,把徐海摆平了,他就是有功之人,出家还俗也是顺理成章,桑丫头家里不过是农民,虚辰立了功,足够配得上桑丫头了。   虚辰断断续续,把事情都说了一遍,唐毅听完之后,给了真竖起了三个大拇指!   大师啊,大师!   你可是真高,高得没边儿!   你怎么就不想想,徐海是穷凶极恶的倭寇,让涉世未深的虚辰去和他打交道,还不把他吃了。   还谈什么婚事,谈丧事吧!   那个桑丫头还没出嫁,丈夫就先死了!   不怪唐毅往坏处想,实在是双方差距太大,无论如何也不能指望着虚辰能对付徐海,国家大事可不是玩笑。   唐毅想了想,说道:“虚辰,你就不要管什么徐海了,我想办法给你在军中补一个百户的位置,官不大,但足够你娶桑丫头了,你要是担心,就去找钱胖子,让他帮忙,保证不会出差错的。”   “不行!”虚辰把脑袋摇的和拨浪鼓一样。   “唐施主,我破了戒,犯了错,佛爷会怪罪我的,只有真正立了大功,才能将功赎罪,才能安安心心过日子,要不然会降罪给桑丫头的。”   这小家伙还挺倔的,无论唐毅怎么说,舌绽莲花,也没有用,最后把唐毅也气到了,总不能因为你一个人的幸福,就把东南的大事给耽搁了吧!   再说了,也多半保不住脑袋。   “虚辰,总而言之,我是不会让你冒险的,好好想想吧。”   唐毅起身,果断往外面走,刚一开门,一个俏丽的身影站在门口,看唐毅出来,连忙飘飘万福。   “师父在上,弟子有礼了。”   不是别人,正是数年之前,唐毅收下的那个女弟子琉莹大家。   说句掏心窝子的话,当年唐毅未尝没有花花肠子,只是当时他年纪还小,拖来拖去,事情一桩接着一桩,他一面读书科举,一面天南地北来回跑,心思也就淡了。   尤其是遇见了王悦影之后,唐毅的心里暂时还装不下别人,几乎都把女徒弟给忘了。   只是这一次到了杭州,住进了琉璃苑,才知道正是琉莹开的买卖。师徒重逢,唐毅已经不是当年的落魄书生,而琉莹呢,也二十三四岁了,在这个时代,就算是成熟女子了。   两个人身份天差地别,判若云泥,没了暧昧的东西,反而放松下来,就像是朋友一般,琉莹厨艺越发出众,做出来的菜肴都让唐毅惊叹不已,这些日子他都胖了一大圈。   此时见琉莹在外面站着,唐毅愣了一下。   “有事?”   琉莹咯咯笑道:“本来就是叫师父去吃饭,不凑巧听了几句,倒是有些兴趣。”   “别闹!”唐毅板着脸,说道:“这人间最难说的就是情,虚辰……也不能责怪他。”   “呵呵。”琉莹娇笑道:“师父对待自己人从来都是那么好,人家就欣赏你护短的性子。”   唐毅老脸通红,摆手说道:“先吃饭吧,我肚子都饿了。”   “别忙啊!”琉莹笑道:“师父,我说不定能帮得上这位小师傅。”   “你?”   唐毅不敢置信地摇摇头,琉莹笑道:“师父,您先进来,容弟子把事情说一遍,大主意您拿。”   唐毅只好又回到了屋子里,琉莹就把事情说了一遍……在一个多月之前,官兵从倭寇手里抢回了几十名女子,有些人被送回了家,还有些人无家可归,琉莹就把她们都收留了。   其中有一个女子就和琉莹说了,她们能逃出来,多亏了一位好心人,听倭寇都叫她“主母”,为人十分和善,临走的时候,还送了一封信给她,拜托她去打听一个叫王翠霞的人,可是她一个女儿身,如何能到处乱跑,只怕会辜负了恩人。   琉莹把信拿到了手里,一看上面的字迹,顿时吓了一跳。   这个字迹她太熟悉了,那还是七八年前的事情,当时琉莹还在悉心学艺,东南第一歌女的名号属于另外一个人,她叫做王翠翘!   不光是歌舞无双,而且精通文墨,多少世家公子为了见她一面,不惜千金。   就在六七年前,王翠翘从南京去杭州,路上突然失踪了,有人说她从良嫁人,有人说她遇到倭寇偷袭,命丧黄泉,至于另外一种说法,则是她被倭寇掠走,成了压寨夫人。   对于满心浪漫情怀的文人来说,实在是不愿意接受最后一种说法。   只是事实就是事实,琉莹曾经向王翠翘学过本事,一见字体,就敢断定,王翠翘果然是落入了倭寇手里。   “师父,我看过了书信,也仔细打听过那几个女子,她们都说王翠翘在徐海那里非常受宠,徐海是真心拿她当妻子对待。而且这封信上,王翠翘还提到说她已经怀孕了,十分思念姐姐。”   “王翠霞!”   唐毅对这个名字可不陌生,当年那个交给他百花仙酒配方的女贼就叫王翠霞,貌似听她提起过,的确有个妹妹。   前后的事情穿起来,唐毅不得不感叹,真是世事弄人啊!   没想到自己早就和徐海扯上了关系,招降他还真非自己莫属了。   “琉莹,你说徐海对王翠翘是真心还是假意?”   “我看是真心的!”琉莹笑道:“要不然王翠翘也不敢随便放人。”   感情这东西还真奇妙,虚辰和桑丫头,徐海和王翠翘,怎么凑到一起的呢!   唐毅感叹着,踢了还蹲在地上抹眼泪的虚辰一脚,“起来吧,多情的种子,没想到徐海和你还真是一路人。” 第464章 神医出马   八月的杭州,格外炎热,连续十几天没有雨水,硕大的日头放出炽热的温度,洒在地上一桶水,不到半个时辰,就蒸发一空。   唐毅住的别墅,每天洒水的次数从三次增加到了五次,可是还是挡不住暑气的侵袭,唐毅无力地躺在椅子上,手里的蒲扇不停摇晃着,却只有热风,气得他把蒲扇摔在了地上,呼呼地喘息。   琉莹端着托盘,正好看到了这一幕,扑哧一笑。   “师父,人都说心静自然凉,我看是您心里燥了。”琉莹笑着走过来,从托盘里取出了一份雪花酪。   和雪糕差不多,有钱人家冬天回储存一些冰块,到了夏天的时候,把冰块捣碎,加上蜜糖,牛奶,还有各式果品,酸甜可口,冰凉解暑。   “来,吃点解解暑吧。”   唐毅沉着脸,把碗端在手里,吃了两口,又放了下来。   “食之无味啊!”   琉莹笑着捡起蒲扇,一边给唐毅扇着,一边笑道:“师父,您可没有当年潇洒自信了,简直就像四十岁的官员。”   “怎么讲?”   “患得患失呗!”琉莹促狭地笑道:“人到四十,经验和历练都不缺了,来一个机遇,就能一飞冲天,要是等不了机遇,就只能一生蹉跎,没了年轻人的锐气,也没有老年官员的成熟稳重,不上不下,总之是最尴尬的时候。”   还真别说,两世为人,年纪加起来可不就四十出头了。   唐毅颓废地靠在椅子上面,不耐烦说道:“虚辰和何大侠走了一个月了,若是失败了,八成都被扔进大海喂鲨鱼了,一时起意,害了朋友啊。”   “师父,您怎么不往好处想啊。”琉莹道:“没准人家都成了徐海的座上宾呢,反正我看那个小和尚是福大命大的人。”   “但愿如此吧!”   唐毅叹口气,他在这白担心也没用,索性捧起了大碗,三口两口,吃光了雪花酪,胃里是凉快了,可是心里头却冷静不下来。   “师父,要不我弹一段曲子吧。”   “也好。”   琉莹命人取来了琵琶,欢快的乐曲从指间流出,时而泉水叮咚,时而珠落玉盘,不知不觉间,唐毅沉浸在了音乐之中,烦恼一下子都抛开了,整个人仿佛飘到了云端,飘飘忽忽,别提多么舒服。   良久,唐毅才叹道:“摔碎瑶琴凤尾寒,子期不在对谁谈。这一首高山流水,让你给弹绝了。”   琉莹轻轻把琵琶放在了一边,笑道:“师父,要论起弹奏此曲,我可比不上王翠翘的万分之一,犹记得她那次弹奏,十几位江南才子一起落泪,那才是真正的高手,只可惜啊,红颜薄命,自古皆然。沦落到倭寇之手,也不知道她会落一个什么下场。”   琉莹偷偷观察了一下唐毅,她真希望师父能生出怜惜之情,至少要保护王翠翘。只是她要失望了,唐毅的脸上没有一丝波动。   “你也累了,去休息吧。”   唐毅淡淡说道,琉莹乖乖起身退出去,她前脚刚走,后脚谭光就跑了进来,手里头攥着一封书信,几步到了唐毅面前。   “大人请看。”   唐毅连忙接过来,展开观看,才看了几眼,脸上就露出了笑容。   信是何心隐写的,他已经在徐海手下站稳了脚跟,还见到了王翠翘,果然是一位才貌双全的奇女子。   她已经怀上了徐海的孩子,虚辰每天都要花两个时辰念经祈福,保佑王翠翘还有没出世的孩子,徐海对他们是极为客气。   何心隐和虚辰兵分两路,何心隐主要是打探倭寇内部情况,寻找徐海的弱点,至于虚辰,借着念经的机会,和王翠翘拉关系,聊家常。   还真别说,虚辰这小东西看起来呆头呆脑的,对付女人还真有两下子,没几天就哄得王翠翘认他做了干兄弟。虚辰也十分卖力气,不断鼓动王翠翘,说什么大人还好说,千不念万不念,要念在孩子的份上。   总不能一降生还不会说话呢,就成了贼。等到孩子懂事了,有什么面目对待他们……王翠翘终归是个即将当母亲的弱女子,被虚辰三说两说,给说的心动了。   她把肚子里的苦水也给倒了出来,当初被徐海抢走,王翠翘知道落到了贼窝子,真想一死了之,可是谁知道徐海这家伙虽然凶狠残暴,对她却是温柔体贴,百依百顺,视若珍宝。   人心都是肉长的,倭寇又如何,只要对自己好,还管什么!   王翠翘见惯了太多的负心汉,无耻文人,还比不上徐海这个大贼头呢!   她对徐海也生出了情愫,只是作为倭寇,外有官军剿杀,内部黑吃黑,斗争不断,每一次出征,王翠翘都提心吊胆,生怕徐海战死,一旦失去了丈夫的庇护,作为倭寇头子的女人,下场如何,不问可知。   尤其是怀孕之后,王翠翘更加惶恐不安,她在常常梦到上天降下惩罚,让她生出一个妖孽,徐海被对头乱刃分尸,她自己沦落到禽兽之手,生不如死。   一夜夜,从梦中惊醒,王翠翘也知道丈夫遇到了难题,不愿意让他分心。   上一次见到了一群被掠来的女子,她出于怜悯,把这些人都给放了,还突发奇想,送出了一封信,想要打听姐姐的下落。这种时候,唯有期望亲人能给她一丝安慰。   何心隐在信中提到,王翠翘忧思成疾,身体很差,徐海请了医生给她诊脉,只是倭寇抢来的医生手段太差,没有能耐救命。何心隐虽然精通医术,可是他擅长的是外科,对于生孩子是一窍不通。   看到何心隐的信,唐毅越发断定,王翠翘就是徐海最大的弱点,狼和狗的区别就是脖子上的锁链而已。   有了妻子羁绊,徐海就是一条虚张声势的狗,不值一提,可如果王翠翘出了事,甚至死了,狼性没准又回到了徐海的身上,重新成为一个大敌。   所以王翠翘不能有危险,她肚子里的孩子不能出事。有了妻儿在,徐海就投降了一半!   想到了这里,唐毅突然来了精神。   “走,陪我去城外一趟。”   谭光带着人保护唐毅,出了杭州,没走出多远,一水环绕,青砖黛瓦,绿树成荫,有几十家房舍,唐毅径直来到了最大的一个院落。   轻轻叩门,有人打开房门,见唐毅一行人,顿时脸色大变,谭光连忙上前。   “不要怕我家大人是你们李先生的朋友。”   小童子将信将疑,急忙转身跑回去,不大一会儿,李时珍从里面走了出来,他蓬头垢面,脑袋上的头发跟乱草似的。   离着好远,就能闻到一股浓重的血腥气,里面还夹杂着一股腐臭的味道。   谭光再熟悉不过了,这是死人的味道,他下意识挡在了唐毅的面前,一脸凝重地盯着李时珍,好像看野兽一般。   李时珍无奈苦笑,“唐行之,你可害苦我了,以后这世上再也没有神医李时珍,只有一个人不人鬼不鬼的怪物。”   李时珍说的凄凉,可是神色之中,却满是激动和感慨。   任何一个名医,都想弄懂人体的奥秘,李时珍也不例外。实际上,在中国历代,出于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可损坏的观念,是极为反对破坏尸体的,剖尸验病是要被处以死刑的。   不过也有特例,那位篡夺西汉,创建新朝的王莽曾经抓捕一名叫王孙庆的人,“使太医、尚方与巧屠共刳剥之,度量五脏,以竹筳导其脉,知所终始,云可以治病。”   这条记录简直可以作为王莽是穿越者的佐证,只是很可惜,如此宝贵的资料竟然遗失了。   到了宋代,出现一位解剖大师名叫杨介,他根据死刑犯人的尸体,绘制出《存真图》,不幸的是也同样遗失在历史的长河。   唐毅遇到李时珍之后,闲谈之时,李时珍就提到他要写一部前所未有的医书,将古往今来,众多的医学用药错误一一改正。唐毅当时就提到,何止药物有错误,对人体的认知也有不少错误,唐毅就提到一点,古人认为肝有7叶,这就是大错特错。   李时珍并不服气,两个甚至争吵起来,后来唐毅让人带着李时珍去了战场,趁着打扫战场的时候,李时珍仗着胆子,划开了一个倭寇的胸膛,面对着血淋淋的事实,他终于确定了,肺叶左二右三,一共五片,古人是错的。   自此之后,李时珍就像着了魔,拼命地查找古书当中的解剖内容,发现凌乱无比,漏洞百出,自相矛盾之处,比比皆是。   不能认清人体,又何以治病!   李时珍看得出来,解剖人体,这种大逆不道的事情,唯有唐毅能帮他。而唐毅也急需一位神医跟在身边,给自己,还有身边的人保驾护航,两个人是一拍即合。   为了吸引住李时珍,唐毅不但给他提供了实验场地,充足的尸体,还让制作千里眼的工匠给李时珍准备放大镜和显微镜。   李时珍一下子走进了全新的殿堂,每天都能发现无数以往无法知道的宝贵知识,简直就像是得到了最好玩具的孩子,十分难得,李时珍对唐毅和颜悦色,笑道:“唐大人没事不会跑到我这闻臭味吧?有什么要求,只管说。”   唐毅开门见山,“正想请先生去龙潭虎穴走一趟。” 第465章 受命危难之际   李时珍答应得很干脆,带着唐毅给他的两名随从,立刻起身前去给王翠翘保胎。连续派出了两拨人,剩下的就是等待,看看徐海这家伙还能撑到什么时候。   唐毅每天在琉璃苑读书听曲儿,小日子过得别提多舒服了,这天他刚午睡醒来,谭光跑到了书房。   “大人,胡部堂有请。”   “他找我干什么?”唐毅语气带着不耐烦。   在外人看来,唐毅和胡宗宪是最好的盟友,唐毅为了保全大局,维护胡宗宪,不惜烧毁无数证据,而胡宗宪呢,投桃报李,把一对白鹿分开,帮着唐毅官复原职,两个人相扶携手,瘸驴破磨,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实际上他们远远没有那么亲密,胡宗宪和唐毅都是聪明绝顶的家伙,两个人对自己的处境有着清晰的认识,而且都极为理智,还有些自私。   谁都想着把对方当枪使,让对方冲在前面,替自己背黑锅。   一听到胡宗宪要请自己过去,唐毅首先就画了一个大问号,胡宗宪究竟打得什么算盘?   心里想着,唐毅换上了官服,急匆匆到了总督府,进入正厅,中间坐的就是胡宗宪,左手边是谭纶,右手边第一个位置空着,在下面坐着知府,知县,巡按王本固,还有好些将领。   见唐毅赶来,胡宗宪笑着迎上来,把他按在了右边的第一位。   “行之,可算是把你盼来了,再不来老哥都要去请你了。”   胡宗宪的热情劲头儿,让唐毅的心里头直发毛。   “部堂,下官眼下还是泉州知府,不是浙江的官,您看是不是不合适……”   “怎么不合适!”胡宗宪断然说道:“行之,我现在就聘请你担任总督府参议,当着这么多人,行之不会不给老哥面子吧?”   胡宗宪直接耍流氓了,那鸭子上架,唐毅气得都快内伤了,这家伙这么热情,一准没有好事情。   没急着答应,唐毅自嘲道:“胡部堂,我小胳膊小腿,当不得重任,你还是说说有什么事情吧?”   “也好!”   胡宗宪收敛了笑容,看了看一旁的谭纶,他急忙站了起来。   “胡部堂,行之,还有诸位大人,据细作密报,倭首徐海正集结重兵,要攻击苏松和浙江,此次倭寇数量远远超出以往历次,各地军民务须做好万全准备,全力迎敌。”   唐毅听着,眉头微微一皱,随后又很快散开,竟然是徐海入寇!难怪胡宗宪要找自己过来了,他多半是认为自己招降不力。   可是账能算在我的头上吗?   徐海也不是三岁孩子,我刚刚接手一两个月,能搭上线已经很不错了,我又没有王八之气,能让徐海纳头便拜,他入寇很正常好不好,你们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就是,何必扯上我呢!   当着众多的文武,唐毅不能胡说八道,只好沉着脸,默默不语。   谭纶继续说道:“这一次倭寇是分成两路大军,北路由辛五郎和门多郎次郎率领,攻击松江一线,南路则是徐海率领,进犯浙江。辛五郎和门多郎次郎都是真倭,手下有一两千倭国武士,战力非常强悍,又凶残暴虐,必须由精兵强将才能抵御。”   胡宗宪接过话头,“这一伙真倭本官早就想会会他们了,卢将军,汤将军,你们随着我进驻松江,迎战倭寇。”   “遵命!”   汤克宽和卢镗一起抱拳拱手。   南路的倭寇就交给了谭纶,并且把俞大猷的水师也划到了谭纶部下,一起对付徐海。   见他们排兵布阵,没有自己什么事,唐毅就准备溜了,哪知道胡宗宪一眼看到了他,唐毅正起身,他忙说道:“行之不要着急,本官自然有要事交给你。”   小爷是要走好不好!   唐毅算是看透了,什么叫官大一级压死人,你胡宗宪等着,小爷把招安的事情弄妥了,保证离你远远的。   胡宗宪心里头也暗笑,你小子落到了我的手里,不榨出骨髓油来,都对不起那三百万两银子!   他笑得格外真诚,道:“行之,我和谭大人领兵在外,杭城不能没人坐镇,你领兵打过仗,又机警过人,留守杭城的事情就交给你了,另外再给你派个助手,巡按王本固王大人德高望重,为人正直,就让他帮着你吧。”   话一出口,两个人的脸色都变了。   王本固气得直哼哼,开什么玩笑,老子考进士的时候,唐毅还穿开裆裤呢!一个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凭什么骑到自己的头上?他看向唐毅的目光就透着不善,只是当着众人的面,不好发作,只能默认了。   唐毅同样心里不爽,从胡宗宪的笑容之中,窥见了一丝端倪。他是烦透了王本固,可是呢又没有办法,故意借着外出领兵的机会,把自己和王本固弄到了一起,冰和火一般的两个人,还能相处好吗!   等到自己和王本固闹起来,胡宗宪就能找借口把王本固弄走,端的是好算计,内外俩敌人,一起都给解决了。   胡宗宪啊,胡宗宪,你这点心眼是都用在我的身上了!   唐毅突然嘿嘿一笑,竟主动起身,到了王本固的面前,深施一礼,十分客气地说道:“家有一老如有一宝。晚生年纪轻轻,见识浅薄,难以担当重任,留守杭州的重任八成还要落在王大人的头上,晚生给您打打下手也就是了。我平时都住在琉璃苑,有事情派人叫我就是了。”   说完之后,唐毅向胡宗宪拱拱手,撒丫子就跑。   胡宗宪也没料到唐毅能这么无耻,就是一条泥鳅,顿时就傻眼了。反倒是王本固一愣,没想到唐毅能对自己这么有礼貌,还是个不错的后生,他心里的不甘就走了八成。   清流好面子,又心胸狭隘,所谓宁得罪君子,不得罪小人,宁得罪小人,不得罪伪君子,唐毅可不想给自己树敌过多,脚上的泡自己走的,还想让我去对付王本固,门都没有!   接下来的日子,胡宗宪和谭纶各自领着大军出击,杭州城戒备森严,每天上午下午各有一个时辰开放城门,其余时间关门落锁。街道上派遣大量的士兵和衙役巡逻,坦白讲,王本固还是很尽职尽责的。   唐毅让谭光暗中观察一番,估计不会有差错,也就放下了心。   这天夜里,又是个闷热的天气,一伸手仿佛就能摸到云层,唐毅在后花园一直走到了半夜,渐渐有了一丝凉风,身上凉爽了不少,他准备回去休息。突然花园的角门被撞开,一个师爷模样的人扑倒在地上,痛哭流涕。   “大人,不好了,倭寇进犯杭州了。”   唐毅一惊,忙问道:“什么时候的消息?”   “启禀大人,就在半个时辰之前,听说好几百艘战船呢,上万的倭寇奔着杭州杀来了,王大人请您过去拿个主意。”   唐毅脑袋嗡了一声,胡宗宪在几天前还信誓旦旦说倭寇是两路进攻,没有杭州,怎么会突然冒了出来?   多半是情报错了,眼下杭州能打的文武都没了,只剩下一帮老百姓,麻烦可大了!   唐毅急匆匆赶到了巡按的衙门,刚一进来,只见王本固正襟危坐,一脸的肃穆,在他面前摆着白绫一根,鹤顶红一瓶,他的手里抓着宝剑。   自杀三件宝,一样不差啊!   没等唐毅说话,王本固就愤然站起,大骂道:“胡宗宪误国,谭纶无能,竟然被倭寇诡计迷惑,如今大军在外,杭城空有老弱残兵,危若累卵。本固身为大明臣子,无能保护百姓,罪有应得。倘若倭寇杀进来,本固自当一死,以谢天下。请倭首徐海看在老夫面子上,能饶过杭城百姓。”   王本固悲壮地说道:“唐大人,本固一死不足惜,可恨者是胡宗宪,辜恩负义,贻害无穷,恳请唐大人能替老夫上这最后一道奏本,弹劾胡宗宪!此奸贼不除,东南永无宁日!”   唐毅没有被王本固的慷慨赴死给感动,反而被他强悍的逻辑给击垮了。   你算个什么玩意!   倭寇来了,不知道想办法御敌,反倒把退路想好了,别以为敢自杀就很勇敢,丢城失地同样是死罪。倒不如死的悲壮一点,顺带着把屎盆子扣到胡宗宪的头上,就算死了,他也是英雄一枚,名声总算是保住了。罪责都是别人的。   真是好算计,你可曾想过杭州的百姓,想过东南的大局?   有官员贪财,可唐毅要说,这种贪名的官员比起贪财的更可恶一万倍!   唐毅是真的怒了,他冷笑道:“王大人,外面水井,屋里有蜡烛,你就在这琢磨怎么死能名扬天下,万古流芳吧!”   唐毅转身就走,丝毫不理会王本固铁青的面孔,到了外面,唐毅长出一口气。   “传我的命令,所有官军立刻上城,严防倭寇攻城。”   “遵命。”   谭光派人去传令,这些年杭州也被攻击不少次了,百姓们也都有了些经验,不少丁壮拿着菜刀锄头都跑了出来。   只是将是兵的胆,城中没有一个可用的将领,未免乱七八糟,唐毅又不是浙江的官,有心无力。   正在焦头烂额的时候,琉莹突然带着两名仆人,坐着马车赶了过来。   唐毅立刻沉下了脸,“你来凑什么热闹?”   “师父,弟子有一个人选推荐给师父,保证能打退倭寇。”   “谁?”   “戚继光的夫人王氏!” 第466章 巾帼不让须眉   唐毅不是个八卦的人,可是零零碎碎,听了不少戚继光怕老婆的故事,也不由得好奇起来。   “戚夫人真的那么厉害?”   “师父觉得呢?”   唐毅挠挠头,“要说性格凶悍,舞刀弄枪,或许有之,可是领兵打仗不是靠勇气就行的,还要懂得韬略,戚夫人能成吗?”   琉莹笑道:“师父,如果戚将军在,您可放心?”   “那是自然!”唐毅笑道:“元敬兄的本事人所共知啊。”   “既然您信戚将军,那就该信戚夫人,论起本事,她可远在戚继光之上。”   唐毅差点惊掉了下吧,戚继光是什么人啊,公认的东南第一猛将,后世家喻户晓的英雄人物,找一个比他更厉害的武将,或许会有,可是说哪个女子比他厉害,唐毅是一万个不相信。   看出了师父的怀疑,琉莹一路上就把她所知的都说了出来……戚继光出身将门,只是他年轻的时候,父亲去世家道中落,而他的夫人王氏却是实打实的将门虎女,父亲高居总兵之职。   王氏过门之后,不光相夫教子,还要拉拔戚继光的弟弟妹妹,拿出嫁妆补贴家用,实打实的贤内助。   当然如果只是如此,戚继光对妻子只有愧疚,只有爱惜,可是偏偏他怕老婆入骨,这就要提到王氏彪悍的本事!   她人高马大,力气不输男人,从小习文练武,功夫一流,兵法一流。戚继光的武术有一半是自己练的,另一半是媳妇打出来的。   有人说在山东老家的时候,每天练武都跟过堂似的,邻居一听到惨叫,就偷着乐,都说戚将军又被媳妇上刑了。   面对如此凶悍的老婆,强如戚继光,也没了脾气只有低头。   “师父,还有件事情,您可要记住了,千万别再王姐姐面前提戚将军?”   唐毅不解,“为什么?他们两口子闹矛盾了?”   “大矛盾!”琉莹压低了声音,说道:“戚将军养了外室,去年的时候,好一顿大闹,戚夫人追着丈夫跑了半个杭城,后来戚将军去了泉州,才算消停了。”   唐毅摸了摸鼻子,心说还是我把戚继光给救了。   马车说话之间,就到了一处宅子前面,琉莹跳下了车,轻轻叩打门环,从里面走出一个年轻的丫鬟。不比别的家,丫鬟也是人高马大,十分健壮。   看到琉莹,顿时笑道:“是大家来了,夫人正念叨您呢。”   琉莹陪笑道:“烦请通报一声,有个朋友前来求见。”   小丫鬟迟疑一下,还是乖乖转身了,不一会儿从里面快步走出一个女子。嚯,论个头儿,竟然比唐毅还高了一点,坦白讲王氏并不丑,是典型的大号美女,放在后世绝对是模特的上好材料。   只不过她和明朝的审美出入很大,她眼神十分锐利,英气逼人,看到了唐毅,脸色就变了。   “琉莹妹妹,姐姐怎么回事,你不清楚吗?”   言下之意,你带个男人过来,好说不好听。   没等琉莹说话,唐毅抢步上前,躬身施礼道:“唐毅拜见嫂夫人。”   “唐毅?”王氏沉吟了一下,突然眼睛一亮,“您就是唐六元,唐大人?”   “貌似没有第二个了。”唐毅笑道:“早就听元敬兄说起,嫂夫人英雄了得,今日一见,果然不同凡响。”   听到唐毅提起戚继光,王氏脸色一变,琉莹拼命给唐毅使眼色,心说你怎么哪壶不开提哪壶啊!   唐毅仿佛没有看见,而是继续说道:“嫂夫人,前些日子元敬兄还找我给小孩起名字,我给拟了几个,有安国、报国、昌国、辅国,元敬兄很高兴,看起来戚家要添人进口了,我提前恭喜嫂夫人!”   “戚元敬!”   王氏瞬间像是凶神附体,咬碎了钢牙,怒斥道:“我杀了你个负心汉!”王氏一回头,真的取出了宝剑,就要拼命去。   唐毅慌忙拦住,焦急地说道:“嫂夫人,千万不能出城啊,外面都是倭寇大军,马上就要杀来了。”   “倭寇?”王氏愣了一下,轻蔑地说道:“区区倭寇算得了什么,谁敢当我,死!”   真够霸气的!   唐毅丝毫不怀疑王氏所说,这位身上的杀气比戚继光强太多了。   “嫂夫人,火烧眉毛先顾眼前。戚继光有什么对不起嫂夫人的事情,我是他的上司,一纸调令,就让他跪在你的面前认错,眼下还是保护杭州要紧。”   琉莹也反应了过来,忙凑到近前,劝道:“姐姐,您是个菩萨心肠,眼看着倭寇要进城了,您就忍心看着黎民涂炭吗?”   王氏已经被唐毅给激起了火气,她只想好好出一口恶气,丈夫在眼前,戚继光多半会被她给剁了,幸运的是戚继光远在福建,那这股火气只能让倭寇承担!   “等我!”   王氏掉头回到了屋子里,不大一会儿,重新出来,头上戴着八瓣盔,身上披着大叶甲,牵着一匹高大的白马,冷眼看去,竟然和戚继光有几分相似之处。   打仗要讲究专业,王氏带队,在四城转了一圈,看得头都大了。各城守卫的官员一听说倭寇要来,都拼命把丁壮往城墙上面赶。   结果弄得城上人满为患,没有战争经验的老百姓战战兢兢,两条腿都软了。   没等倭寇杀来,自己就把自己给吓死累死了。王氏立刻下令,所有人分成三波,只留一队守卫城池,其他两队在下面休息,随时补充。   而后她又下令,将城墙周围一百米的房舍都给拆了,把房梁还有砖瓦都搬上城墙,严阵以待。   听到这个命令,不少老百姓还犹犹豫豫,王氏眼睛都红了,唐毅正好赶来,他把衙役都叫了过来,告诉所有百姓,等打退了倭寇,衙门会赔偿损失,如果谁还敢阻挠,一律按照通倭处置。   “嫂夫人,您只管吩咐,我一定竭尽全力配合。”   王氏脸色铁青,半晌长叹口气,“城里还有那个畜生的旗号甲胄吗?”   “元敬兄啊!”   唐毅脑筋多快啊,一拍大腿,心说眼前的主意怎么都忘了。   一声令下,很快从仓库里找到了三千件戚家军的铠甲装备。这几年的时间,戚家军声名赫赫,倭寇闻风丧胆,正好能吓唬他们。   王氏筹备了一整夜,挑选出三千青壮,穿上了铠甲,拿起了武器,看起来还像模像样,只要不打仗,一旦打仗,保证露馅。唐毅也提心吊胆,只能硬着头皮撑着。   反倒是王氏,她十分有自信。   “大人,倭寇缺少攻城器械,我们只要撑过第一波,老百姓不那么害怕,杭州城高池深,他们打不进来的。”   “全凭嫂夫人定夺。”   东方天色发亮,倭寇从东北方面,快速向着杭州涌来。   黑压压,密匝匝,要说不怕,纯粹是骗人,唐毅努力保持镇定,可是不停颤抖的小指出卖了他的内心。   初生牛犊不怕虎,他现在有家有业有前途,真不愿意玩命。   王氏倒是十分坦然,脸上还挂着笑,仿佛根本不把那么多的倭寇看在眼里。很快倭寇冲到了距离城池还有几百米的地方,纷纷停了下来。   倭寇不是正规军,他们的队形十分凌乱。一群拿着武士刀的真倭站在前面,每次战斗,真倭数量虽然不多,却承担了最难啃的骨头,谁让他们脑子转的慢呢!   在徐海的眼睛里,他们就是炮灰,这一次也不例外。   倭寇摆好了阵势,杭州城头一点动静没有,徐海正在愣神的时候,突然一声炮响,城头上多了无数杆大旗,每一面旗号下面,都站着一位明盔亮甲的戚家军士兵,手里拿着武器,怒目而视。   正中间,有一杆大纛旗,上面清楚地写着戚字!   看到了这里,徐海一晃悠,差点从马背摔下来。   他可是打听过了,戚继光还在泉州呢,他怎么就跑到了杭州?   “假的,一定是假的!”   徐海突然大叫道:“冲,给我杀上去!”   得到命令的倭寇纷纷往城下冲去,徐海也是老江湖,他要先试探一下城中的虚实,只派出了五十几名真倭。   在攻击之前,徐海就告诉他们,上有天堂,下有苏杭,城里面有大把的金子,无数的花姑娘。傻乎乎的倭寇都被煽动的血液沸腾,不顾一切地冲了上来。   离着城墙越来越近,上面还是没有反应,一直到了一百步左右,突然大纛旗下面的一位将军探臂膀,抽弓搭箭,一手三支,带着破空之声,冲在最前面的三个倭寇被应声射中,重重倒在了地上,箭把他们的胸膛都给穿透了。   其他倭寇都吓了一跳,可是他们凶悍成性,还继续往前冲,就在这时,突然从城上探出了一排火铳,响声如同爆豆,由上而下,弹雨笼罩了倭寇。惨叫声络绎不绝,等到硝烟散去,五十多名倭寇,还能站着的只剩下不到十个人。残存的倭寇掉头就跑,这时候那个将军又拉开了弓弦,箭似毒蛇,枪声也跟着响起,就在徐海的面前,所有倭寇全军覆没,速度之快,胜过雷霆万钧,都不给他们思索的时间。   好一会儿,风把血腥气送到了鼻子里,徐海才猛地一激灵,痴痴叹道:“真是戚家军啊!” 第467章 一纸书信退大兵   作为一个倭寇头子,谨慎是最基本的素质,当看到戚家军的大旗之后,徐海第一个印象就是上当了!   经过试探攻击之后,他更是笃定先前得到的情报是假的。   东南各军虽然多,但唯独戚家军以火力著称,他们装备的火铳射程远,犀利狠辣,一旦被击中,有死无活。   刚刚明军只派出了几十人对射,就杀死了五十几名部下,如果数千戚家军火铳手一起攻击,自己这点人马估计都要折损在杭州城下。   还有一点,那位领头的将军无论从身材还是穿戴,看起来都和戚继光一般不二,尤其是一手三箭的绝活,更是戚继光的拿手绝技。   城上的肯定是戚继光无疑,一想到这里,徐海浑身的汗毛孔都吓得打开了,冷汗哗哗直流。   戚继光从泉州跑到了杭州,也就代表着官军提前知道了他的计划,眼下多半就有一个大陷阱在等着他。   自己为得计的突袭,竟然被官军给算计了。   给徐海带来的震撼是不言而喻的,在旁边兄弟徐洪还不服气,攥着刀柄说道:“哥,我带着人攻城。”   “攻你个大头鬼,赶快撤!”   倭寇正好应了那句话,来也匆匆去也匆匆,很快唏哩呼噜地从杭州城下撤光了。透过千里眼,再三确定倭寇走了之后,唐毅长长出了口气。一回头,在大纛旗下面屹立如山的王氏突然身躯一晃,两旁的亲兵急忙扶住了她。   王氏坐在了地上,额头上的冷汗顺着鬓角就流了下来。这时候琉莹带着医生急忙跑了过来。   “姐姐,你没事吧?”   看着琉莹关切地目光,感动一笑,“姐姐没事,就是连续射箭脱了力,两条膀子不顶用了。”   人不是机器,一手三箭,比起射一支箭,力气消耗要五倍以上,她连续射箭三次,完全超出了极限,哪怕是戚继光,最多也就两次而已。   王氏用尽力气,从地上站了起来,琉莹急忙扶住她,一步一跌,走到了唐毅身边。王氏略带歉意说道:“这点本事让大人见笑了。”   唐毅慌忙说道:“嫂夫人神勇无敌,把多少须眉都比下去了,哪怕元敬兄也是敌不过的。”   听到比丈夫强,王氏挑了挑眉头,显然十分受用。可一想到接下来的事情,她眉头又皱了起来。   倭寇会退走,完全是自己吓唬自己,王氏再英勇也只是一个人,刚刚那一顿暴力的火铳,实际上是谭光等人放的。他们作为唐毅的卫队,手上装备的火铳比戚家军还要好。可是再好也不顶用,卫队还不到一百人,如果徐海不是谨慎过度,直接派遣大军冲击,没准一下子就打进了杭州。   攻破省城,造成的影响绝对不比打到南京城下来的差!   就算是唐毅,也难辞其咎。搞不好都要脑袋搬家。   刚刚的时间虽然不长,可是却是唐毅这辈子少有的危险时刻,好在他撑过去。   “大人,倭寇多半会去而复返,下一次再摆空城计,只怕就不管用了,要真刀真枪的拼杀,大人还要做好准备才是。”   唐毅微微一笑,“嫂夫人,城防的事情还要交给您,不过以我估计,徐海下一次未必敢攻击城池了,就瞧好戏吧!”   唐毅说着,潇潇洒洒下了城墙,他把谭光叫了过来,两个人也不知道嘀咕什么,过了一会儿,从杭州城上系下去一个吊篮,唐毅就重新回到了住处。   一直到了傍晚时分,终于传来了消息,说是徐海带领着部下退到了十五里之外的长安镇,正在安营扎寨,看样子是要长期驻扎,没有继续猛攻的架势。   “师父,徐海不是傻瓜,要真是有几千戚家军,还布置了天罗地网,能轻松逃得出去吗?徐海肯定能发现您是虚张声势,一定会反扑的,可为什么他又没有来,实在是让人费解。”琉莹一脸崇拜地问道:“我敢说,一定是师父的诡计,额不,是神机妙算,让徐海上当了,弟子猜的对不对?”   “呵呵,就你聪明,那你还能猜得出来,我是用的什么办法吗?”   琉莹挠了挠头,“这个弟子就不知道了,您老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神鬼莫测,当世诸葛啊!”   这马屁拍的唐毅晕乎乎的,忍不住笑道:“其实就是一封信而已。”   什么信会如此神奇呢?   还要从上一次抢劫市舶司货物说起,唐毅不是担心俞大猷人单势孤,通过胡宗宪的帮忙,和王直联系上了吗!   为了买通老船主,唐毅不惜许诺,利用官银号帮着王直从倭岛进行金银套利。   这招一出,那可不得了。   东南的金银价格在一比十上下,倭国则是一比五,也就是说,拿着五十万两白银去,就能换回来十万两黄金,在大明价值一百万两!   一来一回之间,就是一倍的暴利!   就连见惯了风雨的老船主王直都快哭了,他走私,抢劫,做了一辈子生意,从来没有这么容易的来钱路子。   没别的说的王直立刻把生意给扩大了无数倍,他利用赚来的银子,从泉州市舶司采购货物,运到物资奇缺的倭国,换成黄金,然后利用黄金偿还货款,货物赚一笔,金银差价又捞一笔。   一批二十万两银子的生丝,由于能制造盔甲,在日本就是标准的战略物资,差不多能换十万两黄金,再运回大明,就是一百万两银子!   足足是五倍的暴利!   别说王直,就算是好人都会疯癫的。   王直很明白,要想赚这笔暴利,就要指着唐毅给他提供商品,还要帮着他兑换金子,人家给了你那么大的好处,投桃报李,说的客气话总是应该的。   故此王直就给唐毅写了封亲笔信,在信中王直用十分谦卑地口吻,说他不是倭寇,更不是反叛大明,而是帮着大明守卫疆土,抵御倭寇入侵。他所求只是通商贸易,如今朝廷重开市舶司,他好像久旱逢甘霖,甚是激动,愿意协助朝廷,平定倭寇。   在信里还提到希望唐毅多多提供物资,双方合作愉快云云……   任谁看了这封信,都知道是胡说八道,王直不过是想哄骗唐毅,让他给更多的好处。就这玩意,拿着擦屁股都嫌硬。   可是唐毅偏偏就当成了宝贝,直觉告诉他这玩意说不定能起到奇效。   这一次徐海入寇,唐毅就想起了这封信,他让谭光从监狱里找出了一个倭寇的俘虏,许给他好处,让他携带着这封信出城,装成从海上来杭州送信的模样。   不出意外,徐海的部下把他给抓到了,这位还挺会演的,大声怒叱,说他是老船主的心腹,你们算什么东西,也敢搜他的身。   消息传到了徐海耳朵里,这家伙立刻就警惕起来。   放在平时暗通款曲,没什么了不起的,可是眼下是打仗啊,这一次王直派遣他的干儿子毛海峰亲自带队,三方联军一起作战,其中有一方和敌人暗中联系,只要不是傻瓜,都知道事情大条了。   徐海急忙下令,把信使带过来,他亲自搜身,正好就把这封信搜到了。   趴在油灯下面,仔仔细细看了一遍,徐海只觉得他的世界都崩溃了。脸色惨白,喃喃说道:“他也投降了,他也投降了!”   不怪徐海吃惊,实在是王直在他心中地位太崇高了。   王直是他下海的带路人,是他的导师,也是他要努力超越的目标。   当昔日的偶像都拜倒在大明朝廷面前,对徐海的杀伤力不言而喻。   短暂的惊讶之后,徐海又仔细看了看书信,顿时他嗅到了异样的东西,戚继光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在杭州,莫非是王直故意把消息透露给官府?   徐海越想越觉得有道理,王直那家伙有多阴险,他可是深有体会的,不说别人,徐海的叔叔当年就是被王直给阴死的,老家伙和朝廷勾结一点不意外。   而且上面还提到了开海通商,这不正是王直一直想要的吗。   像徐海这种草莽他理解不了朝廷的错综复杂,在他看来既然开海了,就是向王直示弱,就是满足了王直的要求,下面就是双方把条件商量好了,然后就上演欢欢乐乐的招安大戏了。   再有,王直在信中还说什么帮着消灭倭寇,他都投降了,还要消灭谁啊!   除了天字二号的徐海之外,还有别人吗?   要不说矛盾都来自于误会呢,如果徐海有手机,立刻给王老板挂一个电话,很快误会就澄清了。   很可惜做不到,他就只能继续误会着,而且越误会越深。他甚至都觉得整个出兵就是阴谋,没准王直就是想拿自己的脑袋送给官府,换取他的高官厚禄!   一旦对盟友产生了怀疑,徐海就再也没法一心一意攻城略地了,他对朝廷的忌惮远不如王直,老船主知根知底,一旦决心对他下手,绝对是九死一生。   徐海一想到还在海上老巢的妻子,还有肚子里的孩子,心里头就好像着了火,别提多难受了。   正在他把抓柔肠的时候,突然徐洪跌跌撞撞,跑了进来。   “哥,杭州派人过来了,说是代表市舶司提举唐大人,请你去杭州一会。”说着,徐洪把一份请柬送到了徐海的面前。 第468章 吓死人不偿命   “好大的口气,让我去杭州,他怎么不来长安镇?我徐海就在这里等着!”   送信的士兵轻松一笑,“徐头领,小的只是送信的,去不去随你,你不去还有别人呢。”   “什么?”   徐海把眼珠子一瞪,追问道:“谁,还有谁?”   士兵毫不畏惧,一挺胸膛,大声说道:“天威所至,宵小慑服,想投降朝廷的,多如牛毛,连这个都不清楚,难怪徐头领会落到今天的境地。”   话中有话啊,徐海心里头犯嘀咕,倘若王直那个老东西真和唐毅手拉手,他的确危险了。可是当着官府的人,他不能示弱。   冷笑了一声,“小子,别用大话吓唬人,你家徐爷爷不是吓大的。”   站在旁边的徐洪咬牙切齿,说道:“大哥,别听狗官胡说八道,他们摆明了没安好心,想把大哥骗进城里,到了他们手中,生死就要听他们的,咱们哥们可不上当!”   徐海沉默了好一会儿,突然笑道:“你回去告诉唐毅,他真想谈判,就到我的军营,徐某人说话算数,绝不伤他的性命,要是不敢来,就是没诚意。”   说着,徐海让人给唐毅写了一封请帖,士兵二话没说,带着回去。过了一夜,他又到了徐海的军营。   “徐头领,我家大人同意前来,只是他老人家身为朝廷命官,来你这里要有官府的仪仗,你们迎接也有礼数周全。”   徐海一听,差点气乐了,唐毅脑子抽了,跑到他的军营谈判,还要摆什么官老爷的排场,真是令人可发一笑!   他本想把信使给赶出去,可是转念一想,或许这是个好机会。   城中冒出了那么多的戚家军,又有王直配合,可是官府为什么迟迟没有动静,是不是虚张声势啊,当务之急,还是弄清楚杭州的虚实,免得上当。   思索了一会儿,徐海看了一眼兄弟徐洪,说道:“老二,既然唐大人看重礼数,咱们也不能失礼,你去杭州走一趟,如何?”   徐洪胆子奇大,拍着胸膛说道:“大哥,小弟正想看看人间天堂是什么样呢!”   当即徐洪孤身一人,随着送信的官兵,又赶到了杭州。   到了城下,徐洪就有些吃惊,按理说十里之外,就有一万多敌军,杭州城不说戒备森严,可是也不能松懈到这个程度啊。   城门照常开放,做买做卖的来来往往,似乎一点影响都没有。往城上看去,也没有多少守军,进了城之后,沿街的商铺还有热热闹闹地经营着,天南地北的商人,高谈阔论,丝毫感受不到战争的氛围。   也不知道是他们胸有成竹,还是在故弄玄虚,徐洪是百思不解。   没有直接让他去面见唐毅,而是把他带到了一处馆驿,暂时休息。徐洪警惕性很高,他把院落仔仔细细检查一遍,没发现什么问题,就在要回屋的时候,突然听到隔壁的院子有些哒哒的声音。   徐洪偷偷趴在地上,透过狗洞看过去,吓得他差点叫出来。   只见一个明朝的小吏在前面带路,后面跟着几个穿着和服的倭国人,哒哒的声音就是木屐传出来的。   嚯,没说假话啊!   果然有人争着抢着投降。   徐洪的心一下子就凉了半截,他急匆匆回到屋子,心神不宁。左思右想,越想越觉得怪异,王直和朝廷暗通款曲是没什么,可是那些真倭怎么也和官府勾搭起来,到底是唱得哪一出戏啊!   他想破了脑壳,依旧一团浆糊。   就在此时,那个送信的士兵又来了,也没什么客气,直接把徐洪带到了琉璃苑,到了后院的凉亭。   唐毅穿着宽大的丝质睡袍,手里拿着蒲扇,轻轻摇着,一副智珠在握的模样。徐洪第一眼看去,只有一个念头,真他娘年轻啊!   “坐下吧。”唐毅淡淡说道。   徐洪鬼使神差,竟然深深一躬,比起对他哥哥还要客气。等鞠躬之后,他就后悔了,还没开始谈,就认怂了,真是出师不利。   “你叫徐洪?是明山和尚徐海的弟弟?”   “嗯,想必您就是唐大人,在下可要纠正一点,家兄乃是威震东海荡寇大将军,宁海王,不是什么明山和尚。”   “哈哈哈。”唐毅淡淡一笑,“大将军,还是王!真是好威风啊,要不干脆叫弼马温,齐天大圣多好啊!”   徐洪脸色一红,“那是猴子好不?”   啪!   唐毅一拍桌子,冷笑道:“难道徐海不是沫猴而冠吗?区区一个水匪草寇,还敢跟本官摆谱儿,也不撒泡尿自己照照,他也配吗?”   “你!”   徐洪脸色大变,气冲顶梁,冷笑道:“唐大人,你如此待人,还想谈判吗?”   “你弄错了。”唐毅淡淡一笑,“本官从来没有要和你们谈判。”   “那你给我大哥送信是干什么?”   “呵呵,犯人临砍头还有一顿饱饭呢,本官就算是临终关怀吧。”   “你太狂了!”   徐洪咬着牙,愤怒地吼道:“我大哥还有上万弟兄,几百艘战船,手下健儿勇士,所向睥睨,就凭官府的窝囊废,想要对付我大哥,再练十年吧!”   “好一个凶悍的明山和尚啊!”   唐毅站起身,背对着徐洪,负手而立,笑道:“你说的不错,朝廷对付你们的确力有未逮。可是有些人愿意出手啊!”   “谁?”徐洪低吼道。   “那就太多了,什么王直,毛海峰,门多郎次郎,辛五郎,我都纳闷,你们怎么得罪了这么多人啊?”唐毅一副同情的模样。   徐洪一听,差点趴下,这四位都是这次出兵的盟友,三路大军,要是两路都投降了,他还有什么咒念啊!   徐洪还算谨慎,他突然仰天大笑。   “唐大人,你不要吓唬人了,门多郎次郎和辛五郎都是正儿八经的真倭,谁都能投降,他们不可能,至于王直,他手下兵多将广,实力雄厚,凭什么给官府当孙子!”   “啪啪啪!”   唐毅笑道:“说得好啊,脑子还算不差,只是可惜,你看不清全局。”   “此话怎讲?”   “很简单,门多郎次郎和辛五郎是真倭不假,可是你忘了他们是什么出身?这两人原本都是倭国大名手下的武士,因为主子失败了,才跑到海上讨生活。本官已经向朝廷上书,建议朝廷支持他们复国。”   “什么?”徐洪真的吓傻了,他的脑筋都不够用了。   唐毅继续抛出吓死人的猛料,“倭国眼下一团乱麻,本来大明是不想干预的,可是他们不知好歹,竟然扰乱大明海疆,那就怪不得朝廷心黑手狠。本官准备先支持门多郎次郎复国,而后再卖粮食和物资给他的对头,给倭国内乱再烧一把火,加一捆柴,到时候他们打生打死,大明只管数银子。”唐毅走到了都听傻的徐洪面前,轻轻笑道:“徐洪,你觉得本官这个办法如何?”   说的云淡风轻,可是听到耳朵里,简直天雷滚滚,雷得外焦里嫩!   这个年轻的官员简直不是人,是一个地狱的阎王,人间的恶鬼!   这种人只能做朋友,绝对不能做敌人。   他太狠了!   徐海,哪怕是王直,只是抢劫发财而已,可是和唐毅一比,简直都是戴红领巾的三好学生。   他竟然要去挑起倭国内乱,还多方下注,大发战争财,亏你想得出来!   仁义礼智信,温良恭俭让,都跑哪去了?   徐洪脑筋快速转动,越想越觉得可怕,他努力保持着镇定,不服气道:“你都说了出去,我要是告诉了他们,他们就不会上当!”   “哈哈哈!”   唐毅大笑道:“徐洪,你懂得阳谋和阴谋的区别吗?阴谋就是上不得台面,是见光死的东西,可阳谋不一样,堂堂正正,就算知道又能如何?辛五郎他们接受了大明的资助,还有一搏之力,要是不接受,就只能永远当倭寇,直到战死为止。更何况倭国错综复杂,他们不愿意,还有大把的人愿意!到时候本官就用从倭国赚来的银子,大造船只,把东南的倭寇都给剿灭了,我的办法不错吧?”   徐洪彻底被问住了,嗫嚅了半晌,竟然想不出破解之道,额头上汗水就流了下去,岂止是倭国,倭寇同样山头林立,矛盾重重。要是官府分化瓦解,他们也撑不住。徐洪现在只有一个疑问。   “唐大人,你为什么把这些事情告诉我?”   “问得好啊!”唐毅笑道:“你总算说到点子了,为什么要告诉你,因为我要让徐海知道他的处境。你懂帝王术吗?核心就是两个字:平衡。王直的势力太大了,即便暂时收服了他,日后也会叛变。可是你哥却不一样,他的实力弱,要想生存下去,只有依靠朝廷。我把你叫过来,就是想让你把话带给徐海,他要是聪明,就乖乖投降,本官自然会保他一条性命,如果他宁顽不灵,不用本官动手,有的是人要拿着他的脑袋换银子。”   徐洪还想问问清楚,唐毅不耐烦地挥挥手,“滚吧,十天时间,徐海没有答复,本官可就不客气了。”   两旁的卫兵冲上来,推推搡搡,就把徐洪赶出了花园。   等到他走后,琉莹从旁边的隔间轻移莲步,快步走了出来,小脸惨白。   “师父,您,您真打算支持倭寇复国啊?”   “你说呢?”   琉莹摇摇头,“我不知道,可是我觉得那么干太狠了!” 第469章 内讧   大明朝的士人有很多毛病,最要命的一点就是太老实,作为当世的超级大国,可以用的手段实在是太多了,不费一兵一卒,玩死几个小国,绝不是空话。   “要是我掌权,就会在倭国册封两三个王,大明付出的不过是一纸诏书,几颗金印,就能跳动倭国内乱,让他们彼此狗咬狗,再出售物资,支援他们打仗。赚金银,抢矿产,把他们都榨干了,然后还可以买卖俘虏,把他们运到大明,去修筑道路,建造码头,还不用花钱,用几年就换一批,就像牛马一样,把他们当成两条腿的牲口。”   唐毅淡淡说着,琉莹的小脸彻底垮了,牙齿不停打颤。她实在是想象不到,温文尔雅的师父,竟然会说出如此冷酷无情的话,她不敢相信,拼命摇头,可每一句话都在耳边回荡,清清楚楚,她甚至怨恨记忆力为什么这么好,忘掉了岂不是更好?   她痛苦地抱着头,用力把脑袋埋在胸口,肩头不停耸动。   “人都说倭寇可怕,他们不过是杀人越货而已,那些真正有权的人不会动一刀一剑,可是他们的一道命令就可以决定无数人的生死,妻离子散,家破人亡!大丈夫不可一日无权,要的就是执掌生死的滋味。”   唐毅掸了掸衣角,微微笑道:“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就认定了,入阁拜相,执掌天下,是我这辈子的使命。一入官场,再也没有好人了!哪怕再狠辣十倍百倍,只要值得,我也不会犹豫!”   话是对琉莹说的,更是劝说自己的,唐毅说完之后,头也不回,直接往书房走去。琉莹看着他略显瘦削的背影,眼圈通红,泪水顺着眼角流下来。师父一般的天之骄子,心里只怕也很苦吧!   “师父,你是好人,永远都是!”琉莹着了魔似的,不停念叨着。   ……   唐毅特意给徐海留了十天时间,不是他托大,而是需要足够的时间来发酵。徐洪从杭州跑回去,将唐毅的话一说,徐海也惊得遍体冰凉。尤其是听到唐毅要支持倭寇打回国内,徐海郁闷的都要吐血。   多好的办法啊,他手上有人有钱,何必同大明死磕呢,要是能抢占一块倭国的地盘,当草头王,海外天子,也是不错的事情。   虽然听说倭国贫瘠,但是金银不少,要是占了一块盛产金银的地方,小日子也能过得不错。   其实自从虚辰见过王翠翘之后,王翠翘几乎每天都给徐海吹枕边风,鼓动他为了长远考虑,投降大明。徐海不是没动心,只是他觉得即便是投降,也要用胜利者的姿态,他徐海不能低三下四,去祈求官府饶他一命。他要挺直胸膛,光明正大地投降。   为了这个目标,他才发起了这一次行动,要让官府知道他徐海的厉害。   只是事到如今,他彻底惊呆了。   大明朝不是没有人,如果多两个像唐毅一般的官员,玩死自己就跟捻个臭虫一样啊。   “徐洪,你再辛苦一趟,立刻去松江看看,门多郎次郎他们到底和官府有没有勾结?”   “是,我这就去。”   徐洪不辞劳苦,一路狂奔,赶到了倭寇的大营,刚一进来,就看到到处都是喜气洋洋。不少倭寇来来往往,肩头上都扛着一匹匹的绸缎。有些倭寇更是迫不及待,拿着绸缎往身上比量,憧憬着做成和服会多漂亮,呲着大黄牙,得意地大笑。   不只小兵,就连两位首领门多郎次郎和辛五郎都猖狂无比,往常他们都是跟着徐海王直出战,抢到了战利品,好东西都被拿走了,留给他们的只有汤汤水水。   这一次他们独当一面,情况大不相同,就在昨天,他们突袭南桥,一举抢到了五万多匹丝绸,平均一个士兵能分到八匹。   穷疯的倭寇看到精美绝伦的丝绸,一个个都疯了,门多郎次郎下令全军庆贺,他自己一个人就喝了一坛子酒。见徐洪的时候,双腿还摇晃呢!   “呵呵,恭喜老兄,发了大财啊!”徐洪皮笑肉不笑。   门多郎次郎看着他,怒火中烧,“徐桑,你滴良心不好。”他的意思往日抢掠到好东西都不给我们分,可是他喝的舌头不好使了,后半句怎么也说不出来。   徐洪可不干了,还以为他勾搭上了官府,目中无人呢!   “我的良心坏了,朝廷的良心可是大大滴好!”徐洪冷笑道:“就你们这几块料,还想着和朝廷勾结,等着被人家卖了吧!”   “八嘎!”门多郎次郎仗着酒劲儿,一下子抽出了佩刀,不由分说,就要对徐洪下手,其他人连忙拦住,徐洪慌忙从帐篷出来。刚到了营门,就见到一队明朝打扮的人马赶来,车上装着大小箱子,正往下搬,有一箱子掉了,从里面滚出拳头大小的元宝,煞是耀眼。   “好大的手笔啊!”   徐洪这回彻底笃定了,门多郎次郎的确如同唐毅所说,已经归顺了朝廷,看他那个架势,还说自己良心坏了,莫不是要帮着朝廷对付大哥和自己?   不然朝廷怎么会下那么大的本钱?徐洪越想越觉得有道理,可是他想破头也想不到,这些丝绸是从交通行借出来的,故意送到嘴边,让门多郎次郎他们吃一个肥的。如今拿着银子过来的也不是官府的代表,而是几个商人,他们和门多郎次郎暗中谈妥,愿意出钱买下丝绸。   本来不过是一场寻常的黑色交易,谁让徐洪先入为主,认定了门多郎次郎已经反水。   想到这里,他的面前就不断闪过唐毅那张年轻得不像话的脸。   真是好本事,连真倭都能收服,王直也不在话下,两个盟友都变成了敌人,这日子还怎么活啊!   回到了长安镇,他用哭腔把事情说了一遍,惶恐之下,人都会下意识添油加醋,徐海也被吓得不轻。   他第一印象就是赶快逃命,不过转念一想,唐毅已经准备好了天罗地网,他这么跑了,肯定没有好下场。   徐海思前想后,立刻写了一封书信,用极尽谦卑的语气,向唐毅求饶,告诉唐毅,他愿意投降,愿意替大明效力。眼下要先回海上老巢,把把所有人马都拉上,还要把抢掠来的藏银都带着,一起献给朝廷,请唐大人能宽限时日,好让他准备准备。   写完之后,立刻派人送给唐毅,他自己指挥着人马,悄悄登上船只,准备撤退。   ……   “大人果然有神鬼莫测之机,徐海竟然被大人给吓跑了。”谭光两眼闪烁,激动地脖子通红。   “别拍马屁了。”   唐毅把徐海的书信往谭光怀里一扔,笑道:“赶快送给谭纶,让他把这封信透露给毛海峰,我估计毛海峰一见徐海倒戈,他也会跑的。再让谭纶调俞大猷部,伏击徐海,而后断了门多郎次郎等人的退路,把他们一勺烩了。”   “得令!”   谭光立刻带着几名手下去给谭纶送信,谭纶更是个实干家,听说唐毅把徐海玩得团团转,笑得肚子都疼了,赶快下令办理。王直和朝廷一直很暧昧,这一次徐海作为主力,毛海峰奉命攻击宁波等地,也是出人不出力。   见到了徐海的书信,毛海峰气得都骂娘呢,你鼓动大家伙出兵,结果你这个孙子先投降了,想置我们于何地?   当天毛海峰就带着人跑了,他走的同时,徐海的船队也离开了杭州,刚走出了没多远,迎面撞上了俞大猷的水师。   双方在杭州湾杀了一个天昏地暗,俞大猷的座船抵近倭寇船只,拼了命地射击,其他新式战船仗着块头大,船只坚固,横冲直撞,有三分之一的倭寇船只愣是被撞沉的。   等到收拾战场的时候,渔民都跑了进来,从海水里捞上来一个个奄奄一息的倭寇。   清点战果,徐海手下足足损失了三千多人,战船被打掉了五十多艘。   俞大猷意犹未尽,下令水师即刻前往松江,截杀门多郎次郎和辛五郎。   这俩家伙要面对的是胡宗宪,那可是比唐毅还厉害许多倍的人物。胡宗宪亲自督军,卢镗和汤克宽两员悍将打头阵,在大炮的支援下,轰开了倭寇的军营,倭寇且战且退。   不巧的是俞大猷又赶来摧毁了他们的船只,断了归路。战斗前后持续了三天多,五千多真倭被毙杀三千出头,另外俘虏一千多,门多郎次郎被乱枪打死,辛五郎被俘虏,只有少得可怜的倭寇逃出了天罗地网。   三路大军一起入寇,被灭了一路,重创一路,只有毛海峰全身而退,消息传出之后,整个东南为之欢腾。   徐海灰头土脸,逃回了老巢,刚到家就听说爱妻王翠翘病倒了,再一询问,原来是先撤退的毛海峰认为被耍了,故此带着人马攻击徐海的老巢,幸好留守的人马奋起反击,把毛海峰打退了。   可是王翠翘身体本来就不好,又被吓到了,昨天夜里就病倒了,嘴里不停说胡话,还高烧不退。   那可是怀着孩子的人啊!   徐海拉着妻子的手,泪水横流,“大夫,我妻子没事吧?”   李时珍看了他一眼,冷冷说道:“这一次是死不了,不过要是再有一次,哪怕大的能保住,小的也保不住了!”   一听这话,徐海的心就跟被狗掏了一口似的,他突然咬牙切齿,神色狰狞地痛骂道:“王直老匹夫,我和你没完!” 第470章 投降   胡宗宪在几位将军的簇拥之下,赶回了杭州,离着老远看见高大的城墙,胡宗宪竟然有痛哭一场的冲动。他用兵谨慎,从来都是谋定后动,没想到这一次差点着了徐海的道儿。突袭杭州,出其不意,绝对神来之笔。   要是让徐海得手了,胡宗宪只能黯然收场,实在是老天保佑,有唐毅坐镇杭州,不但保住了城池,还打了一个大胜仗。胡宗宪是既羞惭又惭愧,到了杭州城下,文武官员都出来迎接,他搜索人群,唯独没有发现唐毅。   胡宗宪心里咯噔一下,也顾不上别人了,赶快风风火火跑到了琉璃苑,不等人通禀,就直接往里面闯。   “行之老弟,行之,哥哥给你赔罪了!”   他扯着嗓子大喊,一路跑到了唐毅的院子,抬头一看,顿时哭笑不得,只见唐毅正好一个俏丽的女子并肩站着,面前的架子上摆了好些珠宝玉器,金银首饰,闪闪放光,两个人正有说有笑,在挑选着。   好家伙,你小子好生快乐啊!   “行之老弟,许久不见,真是雄姿英发,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啊!”他故意漏了一句“小乔初嫁了”,分明再说他光顾着美人,忘了大事。   唐毅正看得高兴,猛一回头,见到了胡宗宪,难得老脸一红。   “默林兄,恭喜你凯旋归来,小弟一时疏忽,忘了去迎接。”   “没事!”胡宗宪大方地走到近前,抓着唐毅的肩头,大笑道:“怎么又要办喜事了,老哥和上次一样,再包个大红包。”   琉莹俏脸通红,忙万福说道:“您就是胡部堂,总听师父提起您的大名,只是没想到,见面不如闻名。”   好伶俐的一张嘴!   胡宗宪抓着下巴上的胡子,问道:“何以见得?”   琉莹笑道:“胡部堂指挥千军万马,运筹帷幄,天下无双,可论起四两拨千斤的功夫,比起家师却差着千万。”   胡宗宪吸了口气,一脸怪异地看着唐毅,指了指琉莹,又指了指他。   “行之,这位姑娘是你的弟子?”   “不行吗?”唐毅笑道:“默林兄,给你介绍一下,这位是琉莹大家,琉璃苑的主人。”   “哦!”   胡宗宪这才如梦方醒,弄得好大没趣,敢情是自己弄错了。   “琉莹大家勿怪,稍后我亲自摆酒致歉。”   琉莹淡淡一笑,“胡部堂,琉莹不过微不足道的一女子,哪里能让威震东南的统帅道歉。不过,您倒是该给我师父道歉才是。”   “这又是为什么?”胡宗宪笑道。   “您误会师父了。”琉莹说着,一直面前的胭脂水粉,珠宝玉器,笑道:“胡部堂,这些东西要是用好了,抵得上您的千军万马。”   胡宗宪脸色一沉,摇了摇头,“琉莹大家,不过是些女人用的东西,有什么了不得的?”   “哈哈哈,胡部堂未免太小看女人了,商纣王宠幸妲己,断送了商朝基业,周幽王烽火戏诸侯,只为美人一笑,越王勾践献美女西施,夺下了吴国江山。自古以来,英雄气短,儿女情长,这样的例子还少吗?”   “是不小!”胡宗宪挠了挠头,“我还是听不明白啊?”   唐毅笑道:“默林兄,事情是这样的,徐海前些年抢了一位名叫王翠翘的江南歌女,甚至喜欢,简直就是珍珠长腿,一个活宝贝儿。这些东西是准备送给王翠翘的,让她好好吹吹枕边风,鼓动徐海投降。”   “呦!”   胡宗宪顿时眼前一亮,没想到唐毅还记着呢,他不免感慨地拍着唐毅的肩头,笑得眼睛都没了。   “行之果然是信人,那些银子我可没白花啊!”   唐毅和胡宗宪凑在了一起,立刻商讨起招降徐海的办法。   经过这一战,徐海实力大受损失,而且又成功离间了他和王直的关系,现在徐海的处境非常困难,可以说随时有覆灭的危险。   要是能说动王翠翘,让她继续加把力气,徐海投降的可能性大大增加。   不过要想驯服徐海,光靠着好言相劝是不行的,还要让他感到实实在在的威胁。唐毅建议将俘虏的辛五郎立刻放出来,为了让他们狗咬狗,还给他一个封号,叫做征夷大将军!   胡宗宪还不明所以,可是当把辛五郎找来,告诉这个决定之后,辛五郎激动地浑身乱颤,跪在地上,砰砰磕头,脑门的皮都磕掉了,血淋淋一片,状若疯癫。   唐毅这才向胡宗宪解释,原来倭国为了对付虾夷人,设立了征夷大将军一职,后来将军权力膨胀,渐渐成为武士集团的首领,进而掌控了倭国的最高权力,将倭王给架空了。   如今给了辛五郎征夷大将军,等于是承认他执掌倭国的地位。   虽然只是个名分,但是要看是谁给的,大明封的征夷大将军啊,倭王也要大明朝廷册封承认,从这个角度上说,他这个大将军几乎和倭王平起平坐,辛五郎不过是一个阶下囚,一下子变成了人上人,他哪能不兴奋癫狂。   唐毅笑道:“辛五郎,朝廷听说倭国内乱,诸侯纷争不断,黎民涂炭,且大批武士流落海上,祸及周边,十分忧心。为了解救倭国受困受难的苍生百姓,故此加封你征夷大将军一职,资助你招兵买马,收编流落海上的武士,重返倭国,建立新的幕府,统帅倭国上下,恢复天下太平。”   唐毅的神情简直就像是告诉辛五郎,世界的和平都靠你了。胡宗宪看在眼里,差点笑出来。   还征夷大将军呢,连影都没有,朝廷才不会帮着罪恶滔天的倭寇复国呢?唐毅根本就是胡说八道,可是偏偏就有傻子相信了。   辛五郎还是搞不清楚大明朝是怎么回事,他下意识用倭国的情况类比明朝,倭国幕府将军说了算,胡宗宪这个东南总督就相当于幕府将军,他同意册封,朝廷肯定会同意。   而且倭国人又天生崇拜强者,这一次被胡宗宪打败,就把他当成了天神。还不杀他,更是感激涕零,别说让他打回去,就算告诉他人应该用两只手走路,用脚吃饭,他多半都会相信。   唐毅随便找人给辛五郎刻了一方金印,又给了一道总督府的公文,让他奉命统帅归降义士。   大旗很快就打了出去,还真别说,辛五郎在倭寇之中,尤其是真倭,的确有些号召力,没有半个月的时间,就有二三百人投降,加上之前的俘虏,凑了一千五百人,分成三个营,每天训练。   口号喊得震天响:先擒徐海,再捉王直!   唐毅当然不会指望着辛五郎去平定倭寇,他需要的是制造以夷制夷的氛围,让徐海真正感到害怕。   果不其然,当消息传到倭巢的时候,徐海正在和王翠翘吃饭,一听说辛五郎归顺,并且成为官府的急先锋,手里的饭碗落在了地上,摔得粉碎,饭粒落满了胡须和胸膛,他整个人都不好了。   辛五郎和官军不同,他熟悉海上的情况,认识的人又多,如果真让他充当先锋,没准自己真的就完蛋了。   徐海像是木雕泥塑一般,傻愣愣坐着,足足过了三分钟,却被抽泣声给惊到了。   “翠翘!”徐海手足无措,想要哄哄妻子,却不知道说什么。   王翠翘扬起了头,满脸泪痕,“将军,您还不醒悟吗?”   一句话戳在了徐海的心头,他长叹了一声。   “非是我不想投降,只是这些年我造孽太多,我怕啊!”   王翠翘低头,看着隆起的小腹,同样叹道:“奴家也怕,我怕孩子一出世就成了贼,我怕孩子还没长大,就没了爹,我怕将军会撇下我们而去……”   听着妻子的哭诉,徐海的心都碎了,百爪挠心一般,别提多难受了。沉默了半晌,他说道:“翠翘,我去和徐洪商量一下。”   徐海也是倒霉催的,徐洪已经被唐毅吓得破了胆,哪里还有好主意,兄弟俩对面而坐,徐海先说道:“你说辛五郎投降是真的吗?”   “真的,绝对是真的!”   徐洪笃定说道:“大哥,唐大人和我说了,他要扶持倭国武士,重返倭国,挑起倭国内乱,好报复他们攻击大明的罪孽。”   徐海沉默了许久,叹道:“真是好算计啊,辛五郎是一把锋利的刀,握在了官府的手里,我们又多了一个大敌啊!”   “又?哥,你是担心王直?”   “没错,我前些日子给老船主写了封信,问他为什么攻击咱们,他在回信里竟然大骂我们无能,让我们拿出十万两银子,补偿他劳师远征的损失。”徐海越想越气,王直根本就是趁火打劫,落井下石!   官军、辛五郎、王直,三门摆在门前的大炮,哪一门都要命啊!   怎么看,眼前都是死局,徐海越想越怕,最后竟然眼圈发红。   “兄弟,是哥哥害了你啊!”   “哥,别这么说,这些年咱们大碗酒大口肉,爽快够了,死了又能如何!”   徐海摇摇头,“我死是小事,关键是咱们徐家不能绝后,倘若真的有那么一天,你保护着你嫂子跑了吧!”   这是托孤啊!   徐洪吓得不轻,忙说道:“哥,或许不至于,唐大人说了,在王直和咱们之间,他想招降咱们,要不咱们就投降吧?”徐洪说完之后,忙把脑袋埋在了两腿之间,做好了挨揍的准备。   哪知道徐海没有动手,反倒长叹一声:“我怕投降不成,反倒做了宋公明啊!” 第471章 赢了一半   秋风阵阵,送来了难得的清凉。   摆脱了酷热的夏天,唐毅也精神许多,早晚有空的时候,打打拳,跑跑步,或者坐在葡萄架下面,装一肚子葡萄,总而言之,无比的轻松自在。   他过的潇洒,可是胡宗宪不行啊,总督大人升官好几个月了,憋着一股劲大干一场,结果迟迟没有动静,一个月光是花费的军饷就是天文数字,要是拿不下徐海,他都没法和嘉靖交代了。   这一天,胡宗宪实在是受不了了,他气冲冲跑到了唐毅的住处,见面就铁青着脸说道:“行之,我答应你的三百万两银子都花了下去,道路港口都在修,可是你呢,徐海怎么还不拿下?”   唐毅没搭理他,而是低着头,用木杵捣碎大颗大颗的葡萄,果肉和果皮混合在一起。葡萄的果皮上面有一层白霜,那是天然的酵母。   只要加入一些蜂蜜和白糖,然后放在橡木桶发酵,要不了多久,美味的葡萄酒就横空出世了。   唐毅手脚不停,把捣好的葡萄拌匀,放入木桶,密封起来,又叫着胡宗宪一起,把酒桶搬到了墙角,堆了起来。   “默林兄,今年雨水少,葡萄积累的糖分多,做出了的葡萄酒保证好喝,你信不信,过了十年八年的,这一桶酒就能换二十两银子,顶得上一匹上好的丝绸。”   胡宗宪黑着脸,面对着面,给唐毅来了一个口水风暴,“行之,我没空听你的生意经,我就想知道,徐海什么时候会投降?”   “默林兄,你这是关心则乱啊!”   唐毅擦擦脸,一屁股坐在椅子上,不慌不忙抓起个大号的金梨,吃得汁水横流。   “哼你就不关心吗?”胡宗宪怒道:“陛下可是催着你开宁波的市舶司呢,不把倭寇摆平,我看你怎么和陛下交代。”   “呵呵,解决了一个徐海,也不能消灭倭寇,我着急有什么用。就像酿酒,总要等发酵好,年份够了,拿出来喝才有味,我可不想做一锅夹生饭出来。”   胡宗宪倒吸了一口气,他当然知道真正难缠的对手是王直。   可是任凭他想破脑壳,也找不到对付王直的办法。   用武力,王直手下几万精兵,又和倭国的大名是盟友,随时能叫来几万帮手,加上雄踞海上,凭着俞大猷的水师,还没有和人家对拼的实力。   用文的,王直老奸巨猾,十足的狐狸一条,这些年胡宗宪没少说好话,送礼物,甚至胡宗宪把王直的家人都从监狱里捞出来,给他送了过去,以示诚意。   王直对待官府的糖衣炮弹,从来都是把糖衣吃了,炮弹扔回来,无论如何,就是不上当。   弄得胡宗宪都大呼没辙儿,难道唐毅能有办法?   “行之,你是不是找到了王直的弱点?”   唐毅没有说话,抬手指了指院墙里面的一棵梧桐树,胡宗宪仔细看过去,秋风吹来,梧桐的叶子发黄,随着风飘落,一片,两片……都落在了树下。   “行之,你是说叶落归根?”   “没错,王直年纪不下了,他在海上漂泊这么多年,虽然威风八面,可是思乡之情肯定是少不了的。只是他不相信朝廷,其实……我也不信!”唐毅呵呵一笑,“那些清流肯定不会放过王直的,事情就卡死在这里。不过徐海要是能投降,朝廷再对他好一些,千金买马骨吗!至少能让王直安心一些,他有了一丝幻想,事情就不会做绝,以后东南就能太平不少。”   胡宗宪对唐毅的判断深以为然,如果能一起解决徐海和王直,那固然是好事情,只是现在八字没一撇,连徐海都没投降,还能奢望降服王直?   这不是原地转圈吗!   看出了胡宗宪的怀疑,唐毅笑道:“默林兄,你不要急,我算了一下时间,最多半个月,就能见分晓,重阳节之前,徐海必定投降。”   胡宗宪把脸色一沉,问道:“行之,军中无戏言啊!”   唐毅可不吃这一套,拍了拍屁股,直奔饭堂而去,“默林兄,不投降又能如何,你还敢砍我的脑袋?”   ……   时光飞逝,离着重阳节只有三天,总督府收到了一封密信,徐海派遣兄弟徐洪作为使者,带着投降书信,正式赶到了杭州,向大明请降!   “行之真料事如神啊!”胡宗宪惊叹之余,只剩下满肚子的疑问,唐毅到底是怎么猜到的呢?   这些日子以来,徐海一直在多重煎熬之中,是投降,还是死磕,是继续过痛痛快快的日子,还是老老实实做个顺民,无数双大手不断撕扯着徐海,把他抓向了四面八方,扯得七零八落。   相比种种烦心事,最让徐海牵肠挂肚的还是王翠翘的安全,分娩的日子越来越近了,妻子身体又不好,究竟能不能顺利生产,大人孩子能不能平安,徐海一点底儿也没有。这位杀人如麻的巨匪变得诚惶诚恐起来。   每天拿着香烛,跟在虚辰的身后,不停磕头拜佛祖,恍惚间,竟然回到了当年在虎跑寺的光景。   他就像是一个虔诚的小和尚,稍微有点空闲,就围着李时珍,不停问这问那,等到李时珍实在受不了,把他赶出了药房。他一转头,就去找何心隐聊天,毕竟倭寇都是一群文盲,只有这位才能帮着他解答一些疑惑。   “何兄,你说我投降了朝廷,朝廷会真心对待我吗?”   “不会!”何心隐回答的十分干脆,“将军,说句不客气的,朝廷对谁有过真心啊?这些年,被冤屈的忠良义士还少了?”   “那,那我投降,岂不是死路一条?”   何心隐微微一笑,“将军,要是把你的性命寄托在朝廷的仁慈上,你只怕就要失望了!……不过,要是朝廷觉得将军有用,那么将军倒是能高枕无忧。”   徐海陷入了沉思,如何才能让朝廷觉得我有用呢!他的脑袋一团乱麻,实在是想不出来,只见何心隐沾着茶水,在桌子上写下了一个王字,徐海骤然一惊。   正在这时候,突然有人急匆匆跑来。   “夫人要生产了!”   徐海一跃而起,什么都不顾,直接跑到了产房,就要往里面闯,两个婆子死命拉住了他。   “将军,里面血气冲,您可不能进去啊!”   好说歹说,把徐海拉住了,足足等了一个时辰,徐海就感觉落到了油锅里,一颗心都炸得外焦里嫩了。   终于一声嘹亮的啼哭,徐海再也忍不住了,冲开房门,满屋子的血腥气。   “孩子,孩子呢!”   徐海茫然问着,只见产婆脸上变颜变色,嘴唇哆嗦,徐海大声一叫,吓得她几乎瘫倒。   “孩子,快说啊!”   产婆用手指了指地上,徐海闪目看去,脑袋嗡的一声,直接倒了。   那是什么啊,一个圆滚滚,肉呼呼,血淋淋的东西,四肢又短又小,根本看出了手脚,没有脖子,脑袋尖尖的,倒是两只大眼睛,十分不协调地嵌在姑且称为脸的地方,至于腮边,甚至有几根长长的胡须!   徐海仗着胆子,凑到了近前,用手一摸,还有些温热,肌肉还弹了弹,可把徐海吓坏了,这是个怪物啊!   “老天,你要惩罚就惩罚我一个人好了!为什么要降罪给什么都不懂的孩子啊,老天爷我恨你!”   徐海从来不相信世上有因果报应,他只坚信一句话,神鬼怕恶人!   他就是世上最凶恶的人,没有什么事情能击倒他。   可是当看到孩子变成了怪物之后,徐海彻底崩溃了,他嚎啕大哭,指天骂地,好像一个委屈的孩子。   徐海用力捶打地面,把手指都打出了血。   “为什么,为什么啊?”   “是你作恶太多了!”李时珍从屏风后面转出来,无情地说道:“徐海,这些年你杀了多少人,害得多少家庭妻离子散,又有多少女人被掠到海岛上,被你还有你的手下蹂躏摧残,事到如今,报应落在了你的身上,你还不醒悟吗?”   徐海挣扎着站起来,眼睛充血,抓住李时珍的衣服,破口大骂:“狗屁神医,我妻子生下了怪物,都是你的错,我要杀了你!”   说着,徐海抽出了佩刀,就要砍李时珍,突然一声低低的呼唤,“住手!”   徐海忙回头看去,只见王翠翘勉强撑着疲惫的身躯,半坐起来。   “你身子弱,别动啊!”徐海跑到了妻子身边,用力扶着她,疼惜道:“翠翘,都是我不好,不过你放心,把身体养好了,以后咱们再生孩子,多多得生,只要你没事就好!”   王翠翘脸上带着笑,用力擦了擦徐海额头的冷汗。   “将军,你对我总是那么好,不怪奴家给你生一个妖孽吗?”   “不怪,绝对不怪!”徐海惶恐道:“都是我的错,都是我有罪啊!”   王翠翘堵住了他的嘴巴,用手指了指屏风后面,徐海急忙看过去,只见另一个产婆正在里面,怀里抱着一个皱巴巴的孩子……瞬间,徐海只觉得花都开了,咧着大嘴就笑了起来。   一出狸猫换太子,彻底击垮了徐海所有的心理防线,当他抱着儿子的时候,只觉得一切都不重要了,作为一个父亲,他必须给娇妻爱子一个安全的生存环境。   在儿子洗三的时候,徐海经过慎重考虑,正式下令,全军投降,一代巨寇,正式拜倒在朝廷的面前,抗倭大业,赢了一半。东南的形势,为之骤然一变。 第472章 杭州知府   一场秋雨一场寒,唐毅收到了一件川绸的棉袍,打开一看,差点笑喷了。领边袖口上的干枝梅和柳条似的,齐刷刷,耷拉着脑袋,一点精气神也没有,前后还绣着比翼双飞的鸳鸯,可是怎么看怎么像大肥鸭子。   这还都能忍受,往身上一穿,才注意到,竟然一只袖子长,一只袖子短。   唐毅都哭了,“媳妇,这是给我得了脑血栓准备的啊!”   这袍子唯一值得称道的就是足够厚,足够暖和,披在身上,仿佛能看到王悦影在灯下蹙着眉,瞪着眼,费尽心思的娇模样。   真有点想念小妮子了,想想到杭州也有好几个月了,人都说小别胜新婚,也该把媳妇接来,再体验一把新婚的感觉了。   以往是办差,唐毅不方便带家眷,就在昨天,朝廷终于下了旨意,因为招降徐海有功,唐毅被加封为杭州知府。   注意啊!   杭州作为上等符,知府是高配,也就是说唐毅也进入了红袍官员的行列。   不过这一件大红袍得来的并不容易,嘉靖给唐毅送来圣旨的时候,也定下了一份军令状。   嘉靖要求嘉靖三十六年,市舶司的税银要增加到二百万两,明年更是要增加到四百万两,完成任务,没说的,红袍加身,如果完不成任务,滚回家里头哄孩子。   嘉靖语气之坚决,简直不给唐毅回旋的余地,还想保住前程,就唯有接受不平等条约。   唐毅也搞不明白,嘉靖怎么突然抽风了,要银子不要命了?   一打听,总算是弄明白了情况,原来刚刚盖好的奉天、华盖、谨身三大殿又着火了,给烧成了废墟。   浙江,山东今年遭了灾,朝廷不得不免除两省的赋税,山东还好说,浙江不但负担着天下税负的十分之一,还有两百万石漕粮,以及十几万军队的开销。浙江遭灾,不但税赋没了,还要倒贴,从各省调运粮食军需,填补亏空,里里外外,朝廷岁入少了一百多万两。   再有前些日子唐毅看到邸报,上面写着嘉靖下旨,要求沿海各省,进献珍珠。   不用问,准是那帮道士出的点子,修炼可是烧银子的大事情。   花费多了,岁入少了,嘉靖缺钱缺的厉害。   想来想去,田赋没法增加,商税也收不上来,嘉靖曾经向河南派遣矿监,想要多开点矿,弥补亏空,结果可好,矿监下去之后,当地百姓奋起反击,弄得灰溜溜逃回了京城。   嘉靖几乎被气个半死,可饶是他强悍无比,面对着地方的士绅集团,也是徒呼奈何。想来想去,唯有一个地方,那就是市舶司能捞钱。   一想到市舶司,嘉靖就越发念着唐毅的好了。   从年初开海成功,唐毅除了第一次献上一百万两之后,接着又陆续进献了二十万两的税银。   嘉靖掰着手指头算算,泉州一处一年就能拿到一百多万两,如果再把宁波交给唐毅,岂不是就有两百多万两!   嘉靖也糊涂,市舶司可不是种地,增加一个市舶司,未必能增加一倍的收入,要不然,把沿海城市都设立市舶司,大明岂不是有用不完的钱?   这里面的道理和嘉靖是讲不通的,他只要求一个东西,至于烦恼,那是下面的事情,他老人家就是这么不食人间烟火。   说实话,唐毅是真想拒绝,可是一看到那一身大红的官服,他就觉得血液沸腾,大丈夫不可一日无权!   虽然年纪轻轻,就步入高级官僚的行列,有些扎眼,可扎眼就扎眼,老子总不能因为别人的观感,就委屈了自己。   再说了,同样是知府,杭州知府比起什么宁波和泉州,吸引力实在是太大了。   杭州临海,又是大运河的起点,经济繁荣,加上黑户,人口足有百万,比起苏州还要多。如果能把杭州治理好了,应付内地的省份都没有问题,还能作为日后的大本营,无论如何,都不能放弃天赐良机。   思前想后,嘉靖给的大礼包无论如何都要吞下去。不过唐毅也不是省油的灯,他给嘉靖写了一份万言书。   提出要想让他完成任务可以,必须给他充分的自主权力,不但是杭州,宁波,乃至泉州,广州,还包括松江,统统在内,要改变单打独斗的模式,市舶司一律统一税率,统一规范,统一指挥。   而且唐毅还向嘉靖讨要了七品以下官吏的任免之权,以及随时设立新的机构,聘请更多书吏的权力,还要求市舶司要完全独立运作,不受总督和巡抚节制……   林林总总,不下十多项条件,唐毅没指望嘉靖能完全通过,本来就是漫天要价坐地还钱。   只要能把杭州城完全交给他,唐毅就心满意足了。   他的万言书还没得到嘉靖的首肯,只是有一点是明白无误的,唐毅已经是大明有史以来,最年前的红袍官员,以及最年前的省城知府,他还打破了由老爹保持的升官速度最快记录。   蹿起之快,无数人羡慕嫉妒恨,哪怕是文曲星下凡,也没有这么玩的!   为了躲避众人恶狠狠地目光,唐毅选择了低调,低调,再低调,凡是大型的活动,能推就推,能躲就躲,等到过去风头,大家都习惯了,再冒出来不迟。   就因为他的低调,错过了一场好戏……   就在十月十五,徐海正式投降大明,那一天徐海带领着上万名部下,明盔亮甲,装备精良,提着刀剑就冲到了杭州城下。   徐海更是高声大叫:“我是徐明山,前来请降,速开城门!”   看他的架势,哪里是请降,简直就是要攻城,逼着城中的文武把城门打开。气焰嚣张,简直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   和他形成鲜明对比,城里的文武都吓得变颜变色,尤其是巡按御史王本固,更是不堪。听说徐海带兵前来,吸取了上一次的教训,王本固立刻下令关闭城门,他上城巡视,如临大敌。   不多时,胡宗宪也赶到了,他往城下看去,顿时皱了眉头,徐海的架势,哪里是投降,分明就是向杭州的文武示威。真是好一个宁顽不灵的悍匪,胡宗宪怒火中烧,他心里清楚,招降徐海是上报朝廷的事情,陛下都下了旨意,要是办砸了,丢得可是嘉靖的人。   胡宗宪冷冷一笑,“来人,随本官出城。”   王本固慌忙拦住,“胡大人,徐匪穷凶极恶,可恶非常,您身为东南统帅,哪能轻易以身犯险?倘若有个闪失,谁能负责?”   王本固不是关心胡宗宪,而是担心承担失陷总督的罪名。胡宗宪哈哈一笑,“请王大人放心,一切都在本官的掌握之中。”   只带着两个随从,胡宗宪大开城门,到了外面,顾盼自若,面前的千军万马,就好像是草芥一般。   徐海感受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威势,在此之前,他还从没有怕过谁,包括汪直在内,但此时此刻,在这个人的面前,他彻底屈服了。他站了出来,不由自主地弯下了膝盖,向这个曾与他势不两立的对手恭敬行礼,他认输了,输得心服口服然。   下一秒,胡宗宪做出了一个足以让所有人惊掉下巴的举动,他伸出了手,按在了徐海的头皮上。   更过分的是不停地拍抚,一边拍还一边说道:“你引倭寇入侵,为祸国家多年,今日既然归顺,以后当安分守己,切莫再次为恶。”   那是纵横十几年的倭寇头子,不是什么阿猫阿狗,你如此对待他,不怕他反咬你一口吗?   可是令人想不到的是徐海竟然感激涕零,痛哭流涕道:“罪民所犯之罪,罄竹难书,今归顺朝廷,理应一心一意,绝无二志,大人教诲言语,铭刻肺腑,永世不忘。”   ……   在所有人的惊叹声中,胡宗宪成功收服了徐海,那一刻,他就是万众瞩目的焦点,要是明朝也有摄影机,胡宗宪绝对能被镁光灯晃瞎了眼睛。   “弥天大勇,真是弥天大勇!”   前些日子跑回绍兴看老娘的徐渭赶到了杭州,亲眼目睹了那一幕,跑到了唐毅这里,手舞足蹈说着。   “文长兄,人都说温柔乡是英雄冢,我看家里面也差不多,你的水平下降太快了。徐海明明到了穷途末路,越是礼遇他,他就越觉得自己是个人物,越不甘心。相反呢,你不把他当回事,作践他,踩着他,反而让他觉得你是真心的。”   徐渭张大了嘴巴,迟疑好半晌,才拍着脑袋,追悔不及道:“唉,我这个脑袋啊,是真不管用了!”徐渭在地上焦躁地走来走去,凑到了唐毅面前,涎皮着大脸道:“行之,哥哥决定再给吏部上书,多请三个月的假,哥哥要留在你身边,恢复功力,顺便还能保护你的安全,怎么样?”   “不怎么样!”   唐毅瞄了一眼徐渭无处安放的大肚子,就凭这个身板,谁保护谁还不一定呢!   “文长兄,你不就是想白吃白喝吗?”   徐渭把脖子一梗,索破罐子破摔道:“就是吃你的,不行咋滴?”   “行,当然行了!”唐毅突然笑道:“文长兄,我现在就以杭州知府,兼任市舶司提举的身份,聘请你出任教务总监。这是你的聘书!”   唐毅说着,把一份文件,塞到了徐渭的怀里,徐渭脸色阴沉,道:“你先把题头填了。”   “你看看我写的是谁?”   徐渭一看,赫然写着自己的名字,他用手指着唐毅,手指哆嗦,“你是早就憋着坏呢!”把名字签好,徐渭抱着膀道:“说说吧,你准备怎么当知府?” 第473章 谁都不敢反对的事情   冲动是魔鬼,和魔鬼交易就要付出代价。   徐海因为受降仪式上的冲动,付出了惨痛的代价。他的部下被安排在杭州城外二十里的一处荒芜土山,面前一马平川,无险可守,身后是涛涛杭州湾,俞大猷的水师不停巡视。陆上又有卢镗大军守卫,等于是把他们给囚禁了起来。   朝廷的封赏迟迟不下来,粮草军需也不给提供,看样子根本就是要把他们给活活饿死。   “大人,我不是给徐海求情,他这种罪人哪怕千刀万剐,都死有余辜。只是朝廷招安了他,却又如此对待,别人会如何看?我是怕寒了人心,失了道义啊!”何心隐忧心忡忡。   唐毅不动声色,微微一笑:“夫山兄,我听虚辰说王翠翘生产的时候,你用了一只海狗的幼崽,扒了皮,冒充刚出生的孩子,把徐海吓得够呛。”   何心隐老脸通红,尴尬地说道:“兵行险招,让大人见笑了。”   “呵呵,别管什么招数,管用就是好招。”唐毅感叹道:“真是没想到,徐海这样的人物,竟然如此疼惜自己的妻儿。”   何心隐颇有同感,人的确很难说得清楚,一样米养百样人,一个人也有一百面,还真就不能像戏台上一样,随便贴个标签,就把人给分类了。   “唉,念在徐海尚存一丝良心,你去把他带来,说是本官要见他。”   “这个……”何心隐脸色发苦,不好意思道:“大人,据说徐海现在日日酗酒,醉了就咒骂大人,说大人不讲信誉,无情无义。”   “呸!”   唐毅气得啐骂道:“你就去告诉他,要不是本官压着,早有人砍了他的脑袋。”唐毅在地上转了一圈,随手抽出一封信,塞给了何心隐。   “拿去吧,只要徐海看到了,他就会滚过来的。”   何心隐将信将疑,他又不能拒绝,只好带着信去找徐海,到了黄昏的时候,两匹马一前一后,直接来到了知府衙门,前面走的是何心隐,后面跟着徐海,只不过他戴了一个大大的斗笠,脖子上围着兽皮,只露出一双猩红的眼睛。   两个人一直到了书房,何心隐低声说道:“大人,徐海来了。”   唐毅正在看墙上的画,笑眯眯一回头。   “哈哈哈,没想到明山和尚竟然是藏头露尾之辈,真是可发一笑!”   “哼!”徐海真的气爆了,一抓斗笠,狠狠摔在地上。   “唐大人,你可真是好手段,大名鼎鼎的狂侠何心隐,天下第一神医李时珍,为了引诱我投降,功夫下的不少啊!现在我徐海就在你的面前,有本事就把我砍了!来啊,皱皱眉头,我就不是八尺汉子!”   徐海扯着嗓子嘶吼,颇有些歇斯底里的味道,就凭他的架势,拿个影帝应该不成问题。唐毅没理会他的叫嚷,而是坐在了椅子上,笑眯眯地看着,等他发泄够了,唐毅才微微一笑。   “徐海,你现在的举动,就和当天投降的时候一样,都是那么幼稚!你明明没有退路了,却还要耀武扬威,你是打了东南文武的脸,可是你别忘了,他们手里可攥着杀你的刀!”   唰!   话不用多,一下子就戳中了徐海的痛处,汗水顺着脖子就流了下来,他不是不明白,只是十几年称王称霸,让他轻易低头,实在是心不甘情不愿,转不过弯来。   见他低着头,满脸惶恐。   唐毅又说道:“眼下东南文武都认为你野性难驯,看到我给你的那封书信吗?”   徐海点点头,脸色更白了。   要不是那封信,徐海也不会乖乖跑来,写信的正是辛五郎,他向朝廷揭发徐海的罪状,还主动请令,要替朝廷除了徐海。   眼下之所以留着徐海,最大的羁绊就是朝廷的脸面,不能说话不算数,可如果是辛五郎动手,把徐海给弄死了,那是倭寇的内乱,朝廷可以推得一干二净,到时候,徐海就真是一个死人了。   “徐海,浙江的文官里面,还愿意见你的只有我了,不论是胡部堂,还有谭中丞,他们都巴不得你赶快死了,省得给他们添麻烦。本官好歹算是你的一线生机,你却在本官面前大吵大嚷,大叫大闹,你是嫌自己命长吗?”   扑通!   徐海双膝一软,一下子跪在了地上,他嘴角抽搐了两下,轮起巴掌,噼里啪啦给自己来了八个嘴巴子,血沫子都流了下来。   “唐大人,小的糊涂,小的罪该万死。”他跪怕了半步,磕头作响,“唐大人,徐海罪孽深重,万死莫赎,可怜的是我的那些兄弟,只要能保住他们的性命,哪怕剐了我都认了。”   “行了,别演了!”唐毅不耐烦一摆手,“你要是舍得死,就不会给我下跪了。”   又说道徐海讪讪的,低下了头,唐毅叹道:“徐海,事到如今,咱们开门见山,你要想活命,就要改变形象,获取百姓的好感。”   徐海一脸茫然,他实在是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本官刚刚升任杭州知府,准备大兴文教,要增加官办蒙学数量,杭州府九个县,要增加九十所官办蒙学,另外还有建立三所职业学堂。你还有你的部下暂时当个苦力吧,好好干活,修学堂是积攒功德的事情,真心实意地做,踏踏实实做,老百姓会念着你们的好的!”   ……   徐渭那一天问唐毅,他这个知府要怎么当。毫无疑问,唐毅需要政绩,天大的政绩。   要想得到政绩,差不多有两种办法,一个就像海瑞惯常做的那样,清理陈年累积的案卷,替老百姓伸冤,然后打击豪强,抑制兼并,把巧取豪夺的土地换个老百姓。再狠狠收拾那些鱼肉乡里的官吏。   如果能坚持下来,不出意外,三年考评,得个优异,上面有人,就能平步青云。   只是这样的青天大老爷是唐毅要做的吗?   作为地方官,不能只是除弊,还要兴利!要做事情!   可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不说别的,光是招降徐海,就弄得风风雨雨,还不一定有多少后续麻烦呢!   要想做事,难,太难!   唐毅苦苦思索了许久,他终于找到了一个不会惹起任何争议的突破口,那就是办学!   自古以来,国人都重视教育,远的不说,就算在军阀混战的时代,东北王张作霖还要拿出巨额经费去支持办学,每到教师节,换上长袍马褂,去学校给老师作揖行礼,孩子们交给你们了,未来都靠你们了。其他的军阀也大体如此,当然了教育出一堆文艺小清新,连枪炮都造不了,结果另说。   但是由此可知,办学是谁都不敢挑战的绝对真理!   要玩就玩大的,这是唐毅历来的信条。   光是杭州城就有百万人口,除掉钱塘和仁和两个附郭的县之外,还有七个县,统统算起来,人口几乎两百万。   人多,经济繁荣,读书人也就多。可杭州府学有多少名额呢,不多不少,四十名廪膳生,四十名增广生,一共八十个人,县学各减少十名,也就是六十人。   府学加上县学,统统算起来,六百二十人,杭州的读书识字率要比一般地方高很多,就按照两成计算,两百万人,就有四十万读过书的。能有幸进入县学府学的,几乎是千分之一。其实不只是杭州,苏州,绍兴,徽州这些传统的科举死亡组,都是这个情况。   那有人要问,如果增加府学和县学的生员不就把问题解决了吗。   有这种想法,只能说你图样图森破,大明有十三个省,无数落后的州县,如果东南随便增加生员数量,那么科举榜单就都是东南的了,久而久之,朝廷之上,也只能听到苏松浙江的口音了。   对于科举制来说,这几乎是无解的难题。   可是别忙,自从开海之后,唐毅就有了破解之道。   不是读书人众多,进不了府学县学,没法参加考试,没有出路吗?   市舶司需要人才啊!   每年几千万两,上亿两的货物往来,要多少账房先生,要多少精通估价的报关员?还要多少钱庄柜房的掌柜?   粗略算算,每年人才缺口就有一万人以上。   想要弥补缺口,唯有一个办法,那就是大兴教育,培育自己的人才。   唐毅在接见杭州士绅的时候,把自己的想法阐述了出来。   “学校不能只为了科举存在,也不是所有人都能走科举的道路。东南商业要发展,同样离不开有知识,有能力的人才。各地广建蒙学,让幼童入学,经过三年启蒙教育,成绩好的,参加进士考试,能进入府学和县学深造最好,屡试不第,或者要养家糊口,无意科举的。可以进入专业学堂,顺利毕业之后,就可以到市舶司工作,或者给各个钱庄商行,充当管理人才,也算是一项体面的活计。”   唐毅笑眯眯说道:“眼下要建立三座学堂,首先是财经学院,培养账房先生的;第二座是翻译学院,培养通夷人才;第三是法学院,培养熟悉法律,典章制度的人才。总而言之,要因材施教,人尽其用。不同于八股科举,这些可都是精通实务的干才,是你们日后生意上的最好帮手,诸位要是觉得本官的主意还不错,就请广为宣传,我在这里,先拜托大家了。”   士绅们互相看了看,突然一起拜倒,激动地吼道:“大人仁德,我等代杭州百姓,拜谢大人了!” 第474章 班底   一连跑了十几天,徐渭有了两大收获,第一就是他瘦了二十几斤,肚子小了一大圈,多余出来的皮深深坠下去,十分怪异,弄得他不得不狂做仰卧起坐,争取尽快让皮肤收回去。至于第二条,那就是徐渭不再恨了。   以往他都有那么一股子愤世嫉俗的味道,觉得自己最倒霉了,上天对自己太不公平了。直到遇见唐毅,考上了进士,还得到嘉靖特赐,成为了庶吉士,清贵的翰林,徐渭总算是出了一口气。   就算这样,他的心里头也总是有个疙瘩儿。   这些日子跑下来,徐渭心里的刺儿消失的无影无踪不说,甚至还有些惭愧。   天下读书人何止千百万,老天爷给他一个聪明的头脑,让他能遇到钱德洪,王畿一般的名师,能有机会饱览群书,参加科举,已经算是幸运了。   就拿杭州来说,有多少读书读到头发都白了,连个秀才都考不上,一世的心血倾注在科举上,可是写出来的文章却不堪入目。   参加一次会试,正常花费要超过一百两银子,就算童子试,购买时文,报名,笔墨纸砚,也要几两银子。   徐渭亲眼看到有人因为参加科举,把几代人的积蓄都花光了,一家人落魄无依,挤在可怜的草屋里,孩子连过冬的衣服都没有。   那就放弃科举,另谋生路吧?   谈何容易,读了一辈子书,身体都坏了,肩不能担担手不能提篮,眼睛都花了,只能靠着写写算算过日子。   就连一些大家族,也不能免俗,明明对科举没有兴趣,却偏要逼着走科举的路子,父子闹翻,兄弟倾轧,里面的苦水就不用说了。   归根到底就是一句话,读书人的出路太少了,除了皓首穷经之外,几乎没有别的选择,功名就是他们的一切!   而如今呢,总算有了改变的曙光。   唐毅提出扩大蒙学,筹建三大学堂,一下子就抓住了所有人的心。   那些没钱交束脩的贫苦人家,不用担心了,蒙学不收学费,还提供一顿免费午餐,三年时间,对于天资好的学生来说,足以完成识字的任务。有才情,有能力,就去考科举。没有的话,能考进三大学堂,好好读书,五年时间下来,学好了本事,足以出去找一个体面的工作。   养家糊口,过上小康的生活。   财经、翻译、法律,三大学院,不止针对性强,培养出了的人才立刻能上手,而且招生规模大。   以财经学院为例,第一学期招生就有一千两百多人,除了正规的学制之外,还增设了成人教育,这个主要针对有一些经验的书吏、账房、文案等人员,他们的学制是一至三年,学成之后,能拿到毕业证书,身价大涨。而且凭着学历,还能参加市舶司的吏员选拔聘用考试,有机会成为一名光荣的小官。   这几乎就是在科举金色的大道之外,增加了一条银色的桥梁。经过一番宣传下来,岂止是杭州,就连其他地方都被惊动了。尤其是唐毅的老家苏州,读书人众多的绍兴,不少人写请愿书,联名上书胡宗宪和谭纶,纷纷要求比照杭州办理。   弄得胡宗宪一脑门子官司,唐毅,你的名字就叫麻烦!   走到哪里,都惹出一大堆的争议,到底想干什么,我还要全力对付王直呢,没空给你擦屁股。   胡宗宪把这些请愿书都送到了知府衙门,唐毅也没有料到会造成这么大的影响。   他思前想后,大规模办教育,能产生的效果绝对是惊人的,甚至有朝一日,会挑战一千年的科举制度,这也是长远布局的一环。   只是暂时还不宜弄得风风雨雨,而且大干快上,肯定会出问题,到时候砸了招牌,反而不美。   可是各地的诉求又不能不管,唐毅把徐渭几个找来,仔细商量一番,最终决定,三大学堂七成五的名额留给杭州,另外两成五留给其他各府的学子。   唐毅又亲自撰文解释,支出三大学堂的人才培养是针对市舶司,针对海外贸易的,对这方面不感兴趣的就不要参加,而且任何尝试都有失败的可能,等到杭州实验成功之后,再决定是否推广。   他又提出了很多技术性问题,比如课程设计,师资来源等等摆在眼前的困难。   各地一琢磨,说的也对,还是静观其变,看看唐大状元能折腾出什么来。   当然也有一批胆子大的,他们纷纷打点行囊,跑到了杭州,准备成为三大学堂的第一批成员,这其中就以心学门人居多。   进入十一月以来,杭州街头熙熙攘攘,各地书生云集,简直比乡试还要热闹。   唐毅大办学校,也不是所有人都拍巴掌,就有一帮言官上书,认为这是收买人心,其志不小。学会文武艺,货卖帝王家,天下的读书人都应该以匡扶社稷为己任,如三大学堂,言明为商人服务,简直有辱斯文,败坏圣人之教,唐毅身为文苑清流,不思报国,竟然弄一些歪门邪道,简直罪不容诛……   这些奏疏上去之后,还没等朝廷有什么处置意见,支持唐毅的一派可就不干了。   随着丙辰科的同窗纷纷结束观政,进入六部科道,一十三省,成为大明官僚集团的一份子。唐毅作为他们的班长,榜样,在丙辰科的号召力绝对是惊人的。   没用发话,这些人就纷纷上书。   比如诸大授就指出有教无类,是圣人的主张,夫子光收三千弟子,才有儒家的根基。眼下大明读书人,何止百万,州府县学满足不了需求,多办学校,乃是顺天应人之举。   陶大临紧随其后,他提出杭州三大学堂,乃是针对市舶司培养人才,市舶司承担了为了朝廷增加税赋的重任,不能既让马儿跑,又不给马吃草。以往历代的市舶司,就是因为缺少精通实务的人才,不得不把税收外包给商人处置,造成财税流逝严重,如今唐知府所作所为,乃是谋国之举,用心良苦。   刚刚接任御史的邹应龙也上书了,他的角度和上面两位并不相同。   邹应龙是兰州人,出身贫寒,考了十几年,才勉强考中三甲进士,相比唐毅等人,他的科举之路更加辛酸,比起徐渭也不遑多让。   邹应龙以亲身经历,诉说科举艰难,能走完这条道路,万中无一,多少人在贫病交加之中,抱憾离世。   三大学堂并不影响科举正途,只是给了资质稍差的学子一条谋生之路,有什么不对?至于居心不良,邹应龙直言,自古以来,谁见过依靠一帮账房先生和刀笔小吏造反的……   邹应龙的上书产生的震动很大,他成功勾起了很多朝廷官员的担忧,他们虽然高中进士,可是谁也不能担保自己的亲朋好友,都能考中进士。重要给他们一条活路吧,倘若唐毅大兴学校,真的办成了,日后他们也是获益的人。   仔细思量,虽然唐毅的举动标新立异,可是他都是站在大多数士人的一边,还真不好反对。   这些争论也传到了嘉靖耳朵里,对于道君皇帝来说,这些都不算什么,不就是一个杭州府,三所学堂吗!   折腾再凶,也没什么了不起的,关口是银子,是要把市舶司弄好了!   可是风风雨雨,又不能不管,嘉靖把两边的折子全都留中不发,单独写了四个大字:为国育才。   让人给杭州送了过去,皇帝的态度再明白不过了,所有的议论渐渐平息下去。   钦差把嘉靖的御笔送到了杭州,正好是腊月二十三,在前一天,三大学院的入学考试成绩刚刚公布出来。   一共录取人数达到了惊人的四千六百多人,其中有两千五百是全日制学生。剩下的则是成人班,其中不乏捧唐毅臭脚,想要在市舶司捞个一官半职的,唐毅乐见其成,那些批评他的人至少说对了一点,唐毅就是要收买人心,笼络自己的势力!   等到有一天,从三大学院出来的商界精英掌控了工商命脉,而唐毅就是他们当之无愧的祖师爷,这股力量成长起来,绝对足以颠覆世界。   当然,前途是光明的,道路是曲折的,一切都从头开始,连基本的教师都成了问题。会吟诗作赋的读书人太多,能懂得算学,懂得经济的读书人太少。   唐毅都快愁白了头,直到最后一天,他才把三所学堂的山长配齐了。   其中难度最大的是翻译学院,作为上国的骄傲,大明的人才不屑于学习蛮夷的语言呢!好在凡事都有例外,李贽就是个特例,他精通倭国语言,还和西洋传教士混过,至少交流不成问题。   由李贽领衔,又聘请了几位西洋商人和传教士,另外又找了几位对西学有兴趣的学者,总算把翻译学院撑了起来。   法学院其实是最容易的,远的不说,著名的绍兴师爷,人所共知。唐毅把法学院交给了杨文钰,他从绍兴等地一口气聘请了三十位教师。   至于财经学院,唐毅倒是有不少商人朋友,可是这些人都不足以担当山长一职,再说了,三大学院,总要有一个能拿得出手的大人物镇场子,要不然真就被人看扁了。   正在唐毅发愁的时候,有三位前辈联袂而至,头一位就是唐毅的老师魏良辅,第二位是钱德洪,第三位是王畿。   “宏远,要是不嫌弃为师老朽,财经学院的山长就交给我吧。”魏良辅胸有成竹地说道:“为师当了几十年的地方官,记账算账,还不糊涂,也省得把一身的本事带到棺材里头。”   魏良辅笑眯眯说着,突然一抬头,见唐毅有些犹豫,魏良辅不由得沉下了脸皮。   “你小子是不是不相信为师的本事?”   “弟子可不敢。”唐毅慌忙说道:“恩师能帮着弟子,弟子感激不尽,只是一想到老师年岁大了,还要操劳几千人的教学,实在是心有不忍,万一把老师累到,弟子实在是不孝。”   魏良辅没好气道:“还算你有心,不过为师也不是不知轻重的人,老夫最多也就是张掌舵,至于真正教学的,我给你找到了一个好手,此人叫程大位,算学天赋很了不得。”   唐毅眉头一皱,这个名字似乎上辈子听过,他沉吟了一下,猛然一拍脑门,总算是想了起来。   这个程大位可是个牛人,算盘的用法,和珠算的口诀都是他留下来的,让他教财经学院,绝对没有问题。   就这样,总算把人选都商谈妥当,魏良辅坐镇财经学院,钱德洪执掌法律学院,王畿坐镇翻译学院。   有这三位名满天下的大学问家加持,唐毅彻底放了心,三大学堂算是办起来了,自己的铁杆班底也就有了! 第475章 办学和银子   嘉靖三十六年腊月二十三,小年,连续数日的阴雨结束,太阳从浓密的云层钻了出来,阳光照在身上,暖洋洋的,数万百姓聚集在一起,翘首以盼,见证一个伟大的时刻到来。   距离吉时还有一个多时辰,钱德洪、季本、王畿、王艮、何心隐等等一干心学人物都来到了三大学堂的正门前面,一个个喜气洋洋,脸色涨得通红。用力交谈着,难以抑制地喜悦。   自从王阳明死后,曾经的政敌依旧恐惧他的学说,打压他的门人,下令禁止私人讲学,捣毁书院,逼得王学门人不得不转入地下。   可是相对腐朽僵化的理学,心学就像是一颗闪烁着光芒的钻石,吸引越来越多的士人拜倒在心学门下,成为阳明公的忠实信徒。经过了十几年,二十年的努力,心学无论在朝野,都有强大的力量,每一个阳明公的弟子都摩拳擦掌,要给心学争取应得的地位。   说起来容易,可是做起来难。   毕竟弘扬心学,就要挑动多少人敏感的神经,要冒多大的风险?只是这世上并不缺少勇敢的人。   在十多年前,如今的次辅徐阶,还在江西学政任上他给阳明公立了一座祠堂!   听到何心隐讲起这段故事,唐毅都吓了一跳。   徐阁老何许人也?   公认的甘草国老,温良恭俭让,说话都不敢大声,温和的就是像是个棉花团。这样的一个家伙,竟然能干出如此出格的事情!   十几年前啊,阳明公的政敌还都在世,居然给阳明公立祠堂,简直就是找死!一旦触怒了那些人,徐阶的仕途就彻底完蛋了,他怎么敢做?   自从知道了这个消息,之后的几天唐毅都恍恍惚惚,不断地思索着,他觉得非常有必要,重新审视徐阶这个人,他远比表现出来的要深沉可怕的多。   徐阶曾经触怒张璁,从翰林贬为地方官,又辗转几省,耗费了十几年的功夫,如果不能赶快返回京城,重新进入帝国的权力核心,哪怕继续升官,最多也就像魏良辅一般,做到了按察使布政使,这一辈子也就算结束了。   当时的徐阶处境一定非常艰难吧?   唐毅无法想象,徐阶是如何权衡利弊,如何做出抉择的,但是他赌了,把所有筹码都押上去!为阳明公立祠堂,久被打压的心学门人,一下子看到了希望,他们视徐阶为中兴少主,拼命力挺他。恰好当时的首辅夏言也倾向心学一脉,徐阶完成了华丽的转身,从学政一跃升为国子监祭酒,虽然品级没变,可地位却是天差地远,不可以道理计。   甘草国老不是从一开始就是甘草,他曾经也是猛药,也是敢打敢拼,敢赌敢搏的人物。他不过是收敛的锋芒而已,如果就此认为徐阶是个老实人,那就大错特错,错的离谱了!这位随时会伸出獠牙利爪,把对手撕得粉碎。   苦思冥想了许多天,唐毅终于承认了一点,没有成功是凭空得来的,徐阶的心学盟主地位,也是拿前程赌赢的。   要想争取心学门人的支持,光靠锦上添花根本不够,必须拿出比徐阶更霹雳的手段!   这也是唐毅把钱德洪和王畿等人拉来的目的,心学不是没有公开讲学的基地吗?你们不是没法大肆发展门人吗?   我给你争取三个学堂,我给你们拉来几千读书人。   三个学堂虽然培养出来的人不走科举的路线,但是他们会成为士绅商人的最好帮手,他们会影响整个东南商业。   可以想见,这些人生活改善之后,他们的下一代也会成为读书人,如果他们信奉心学,在十几年,二十几年之后,东南就会涌现出几万,几十万的心学门人,将成为一股何等磅礴的力量!   正是看到了巨大的潜力,钱德洪和王畿等人才会不顾身份,抢山长的位置,甘心替唐毅摇旗呐喊。   让他们主导三大学堂,对唐毅并没有什么影响,他们要的是扩大心学的影响力,而唐毅要的是精通实务的人才。   被心学武装起来的读书人,绝对比理学的榆木疙瘩儿好用,他们没有那么多迂腐的羁绊,接受新东西的意愿也更强。   当然,唐毅也不满足于被心学牵着鼻子走,他还要给心学注入新的东西,让他们渐渐接受自己的理念,成为自己改变世界的思想工具……   总而言之,这是一个各取所需,配合愉快的合作。   在震天响的鞭炮声中,唐毅带领着所有师生学子,向嘉靖的御笔三跪九叩,然后由他,还有谭纶、魏良辅、钱德洪、王畿五个人,一起扯下红布,三大学堂终于开张了。   这一刻掌声雷动,鼓手要敲破大鼓一般,惊天动地。   第一批的幸运儿,一个个攥紧了拳头,激动不已。虽然比不上考进县学府学那么荣耀,可是别忘了,他们只要学成了,就是铁饭碗,不用去挤科举的独木桥。   我们固然比不上那些考上举人进士的牛人,但是普通的秀才也不就是写写算算,帮着主持红白喜事,捞一点外快,维持生计。   要是能成为一个优秀的账房,或者进入衙门做一个掌握实权的吏员,一点不比秀才来的差!   何止是这些学子,就连他们的家人也都欢喜鼓舞,科举成功率太低了,远没有三大学堂来的实在。府尊大人不愧是六首魁元,天上的星宿,简直把大家伙的脉都摸准了!   一片欢笑声中,唐毅亲自带领着大家,进入了校园,一走进来,就能感到不同的味道。建校舍的工作都是徐海带领着他的部下干的。   还真别说,徐海这家伙一旦屈服了,办事能力还是很强,校舍修得又快又好,两三个月的时间,就弄出了大概。   按照唐毅的要求,方方正正,前面是一排排的学堂教室,中间是宽敞的空地,用三合土夯实的地面。一旁还摆着石墩,石锁,给学子锻炼身体用的。   后面则是宿舍和食堂,甚至还有公共浴室。   王畿看了一圈,有些满意,又有些摇头。   “上泉公,怎么觉得缺少了点学堂该有的文气啊!”   魏良辅呵呵笑道:“要那么多文气干什么?我看简单直接更好,别忘了杭州可是一口气盖了九十所蒙学,要都弄得更园林似的,要花多少钱?该有的都有了就好,你们诸位就把这当成龙场吧!总比阳明公当年要好!”   抬出了祖师爷,王畿老脸通红,忙说道:“上泉公说的有理,学校吗,朴实简单一点好。”   魏良辅得意地扫了唐毅一眼,分明在说,为师厉害吧,没有我,谁能压得住王畿这几个老家伙?   老小孩,小小孩,敢情这几位也较劲儿呢!唐毅偷偷给老师竖了大拇指,魏良辅顿时得意洋洋。   年前没有教学的安排,主要是让大家先熟悉情况,领好了被褥、校服、洗漱用具,分派好了宿舍。家里离着近的,二十七可以回家过年,正月初六正式开学。离得远的,可以住在学校,唐毅安排各位老师过年的时候,和学生们一起包饺子,吃年夜饭,沟通感情。   顺便又把《九章算术》,《大明律》这些教材都准备好了,提前给大家发下去。   唐毅也不闲着,每天不是和老师座谈,就是找学生谈心,他着重告诉大家伙,三大学堂和传统的私塾不同。   私塾讲究因材施教,一个班里学生读的东西可以千差万别,老师教的也非常随性。学堂不同,要求的是同一,每个学年学习哪些课程,五年时间,一共要完成的学业,必须要有规范,而且定期考试,毕业有考核。学堂必须保证每一个走出去的学生,都能基本适应需要,快速成为一个可用之才。   一言以蔽之,唐毅要求的就是后世教育的那一套规范。   最初师生们都非常抵触,可是架不住唐毅坚持,谁让他是出钱的人呢!最后也不得不点头同意唐毅的霸王条款。   就这样,三大学堂在磕磕绊绊之中,正式上路了。   除了唐毅之外,最忙的人就要数徐渭了,除了跑前跑后之外,还要负责编写教材,整个人就像是漏气的气球,越来越小,脸上的皮都松了,要不了多久,徐大才子就有成为沙皮狗的危险了。   直到大年三十,徐渭才得了半天休息,躺在床上哼哼唧唧,唐行之,你就是个无良地主,压榨长工!   我徐渭真是倒霉,怎么遇人不淑啊!   哀叹了许久,突然徐渭咧着大嘴笑了起来,正好赶上唐毅走进来,徐渭更是挣扎起来,大叫道:“行之,你聪明一时糊涂啊!”   “怎么讲?”   “这还用问吗?”徐渭一边扣着脚趾头,一边得意说道:“行之,我承认,你的学堂办得挺成功的,可是你被忘了陛下交代的正事。”   唐毅云淡风轻一笑,“什么正事?”   “当然是市舶银了,你在装什么糊涂啊!”徐渭懒洋洋说道:“咱们陛下要的是银子,今年可是定了二百万的标准,作为兄弟我可提醒你,要是交不上去,陛下保准摘了你的乌纱帽!”   唐毅什么没说,从袖口里掏出了一份厚厚的名册,扔到了徐渭面前。   “拿去看看吧。”   徐渭将信将疑,把名册展开,摊在两腿之间,快速浏览下来,等到看完之后,整个人都惊呆了。   “你这是把市舶司,而不,是杭州城,都给卖了啊!”   唐毅呲着牙嘿嘿一笑,“没有那么严重,只是卖了一部分!” 第476章 一盘大棋   一口气建造九十所蒙学,三大学堂,供应几千名学生,住宿,伙食全都免费,还给校服,发洗漱用品……   林林总总,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这都需要银子。   杭州府虽然富庶,可是知府衙门手里能用的钱也不多,再加上往年还留下了上百万两的亏空,按理说继任知府已经是山穷水尽,根本无力大办学校,可是人家偏偏就办了,还办得有声有色。   这里面的奥妙实在是值得好好说说,摆在徐渭面前的名册或许就能说明一些问题。   上面开列着两三百名士绅的名字,他们都是借钱给知府衙门办学的,最好的也有一万多两。   加起来,差不多有三四百万两之多,和嘉靖三十六年的户部岁入差不多,当然是扣除了市舶银。   这么多的钱,换成别人根本不敢借,也借不来。   唐毅偏偏就借来了,其中一百多万两用来办学,还有八十万两上交嘉靖,超额完成今年的任务。还剩下了二百万两,作为流动资金使用。   看起来完美无缺,面面俱到。   可是徐渭仔细一看,吓得脸都青了,手指不受控制地哆嗦,看唐毅的眼神都变了,伸出手就去摸他的脑门。   “行之,你没病吧?”   “去,刚扣完脚趾头,少碰我。”   徐渭怪叫一声,“你还有心思讲究啊,好好看看,最少的利息也有二分利,你懂啥是二分利不?一百两银子,一个月就要二两利息,一年是二十四两啊!”徐渭咬着后槽牙,这个利息已经比得上一般农村的高利贷了。   你唐毅不是面子大吗,不是和士绅关系好吗?难道连利息都不能少一点,你借了这么多钱,这么高的利息,市舶司再赚钱,也还不上啊!   唐毅满不在乎,低声说道:“文长兄,你再看看,其实有不少还是驴打滚儿,利滚利,还款的日期都在半年左右。”   徐渭瞪圆了眼睛,一条条仔细检查,果然如同唐毅所说,他实在是想不明白了。   “行之,这不是摆明了还不起吗?”   “聪明,我也没想还!”   “你打得什么算盘啊?”   徐渭一点都摸不清唐毅的套路,是智商不够用了,还是唐毅这家伙水平提高的太快了。总而言之,徐渭是看不懂唐毅到底怎么打算的。   “文长兄,实话告诉你,我已经琢磨好了,把市舶司,还有商会,官银号,会馆,统统折算成股份,转给这些借款之人,债务也就没了,你说我的办法怎么样?”   “不怎么样!”徐渭把脑袋摇晃的和拨浪鼓一样,谁也不是傻瓜,唐毅在泉州开海之后,商会,官银号,都成了摇钱树。   如果直接以股份抵押,绝对一大把商人争着抢着借钱,为什么要以办学的名义借钱,然后再用股份抵偿?   要知道,用来抵押的股份要打九折的,也就是价值一百两的股份,抵押的时候,只有九十两,而放在市面上,至少值一百二十两,还有价无市。   里外一算,市舶司至少损失了三成还多,唐毅平时不是很精明吗?他怎么会干吃亏的事情,尤其是吃了亏,还得意洋洋,实在是太反常了。   徐渭想破了脑壳,只有一种可能。   他突然一跃而起,连鞋都顾不得穿了,直接冲到了唐毅面前,脸对着脸,徐渭五官狰狞,质问道:“唐毅,你是不是摆明白了让那些借钱的士绅商人占便宜?”   “没错!”唐毅回答的很干脆。   怒火从徐渭的心头升起,直冲脑门,他突然觉得十分失望,甚至到了绝望的境地!他努力控制着情绪,让语气尽量温和,可是到了嘴边,再也客气不起来了!   “唐毅!你个魂淡!我一直以为你是好兄弟,是个正人君子,是好官!你太让我失望了,岂止是我!还有诸大授,陶大临,王世懋,我们这些人都把你当成希望,你这么做对得起大家伙的希望吗?上百万两的银子,轻飘飘就被你送给了士绅,送给了商人!严嵩父子能贪污多少?你比他们还要可恶一万倍!伪君子,真小人!”   徐渭越骂越生气,有些事情就是这样,如果是严世藩捞银子他一点都不奇怪,可唐毅在他的心中,不只是亦师亦友,而且还被他当成了救时之才,当成了未来的宰辅,大明的希望。   徐渭最自豪的就是有这么一个出众的好兄弟,为了唐毅,徐渭捏着鼻子给嘉靖写青词,溜须拍马,为的就是能快速往上爬,能跟得上兄弟的脚步,必要的时候,他可以站出来,替唐毅挡枪子,替他冲锋陷阵,保驾护航。   帮助唐毅上位,几乎就是徐渭在官场混下去的动力。   他投入的感情越深,受到的伤害就越深,骂到了最后,徐渭抱着脑袋,嚎啕痛哭,满腔的委屈都化成了泪水,涌了出来。   哭了好一会儿,徐渭突然抓起衣袖,咬了一个口子,用力一扯,只拉到了一半,一双手抓住了他的胳膊。   “文长兄,容我把话说完如何?”   徐渭真想挥手给唐毅一拳,可最后还是忍住了。   “说不说随你,听不听随我。”   唐毅低着头,神色黯然,“文长兄,谁都知道市舶司是个宝贝,上上下下的人都盯着,我想直接把股份抵押出去,根本做不到,唯有先斩后奏,把钱先借了。等到还款的时候,他们谁也拿不出填窟窿的银子,我再把股份送给士绅商人,谁也无话可说。”   唐毅负手而立,悲凉地叹道:“你或许要问,为什么要把市舶司送给商人和士绅,他们贪得无厌,为富不仁,何德何能,可以拥有市舶司?文长兄,你想过没有,如果不给他们,等到我离开了位置,市舶司会落到谁的手里?”   “这个……”徐渭脑袋稍微凉快了一些,“我估计是严党,要不就是宫里,陛下不会放心让外臣掌管钱袋子的。”   “嗯,那文长兄,严党、陛下、还有士绅,该给谁好?”   好一道难题,把徐大才子也给问住了。   严党作恶多端,贪婪暴虐,垂涎东南财富也不是一天两天,严世藩,还有他的爪牙鄢懋卿、万寀等等众人,无不希望找机会南下,重复当年赵文华的辉煌,捞一个钵满盆满。   如果严党的人接管市舶司,简直就是一场灾难。   至于嘉靖呢,同样不遑多让。   内廷诸珰的贪婪人所共知,而且太监仗着皇帝的宠幸,根本不把规矩放在眼睛里,他们到了外面,那就是太上皇一般,胡作非为,没什么不敢干的。如果唐毅开创的大好局面,落到了他们手里,也多半会以悲剧收场。   想到了这里,徐渭脸上一阵阵发烧,他手忙脚乱抓起名册,仔细看去,渐渐的徐渭似乎理解了唐毅的良苦用心。   名册上面,七成是心学士绅,还有三成,是落到了晋商、徽商等人的手里。   办学,士绅,市舶司……根本就是一盘棋,是唐毅布下的一个局。   通过办学,笼络心学门人,增强心学势力,让出利益大饼,拉拢士绅商人支持,从而结成牢固的利益联盟。   哪怕日后唐毅离开了,谁接掌市舶司,不管他背后有严党撑腰,甚至有嘉靖支持,一样都要按照唐毅的规矩来办事,要不然就是和整个士绅集团作对。   什么大兴文教,根本就是学术搭台,政治唱戏的一场表演。   市舶司,心学,士绅,分别代表着官府、学术、商界,三者紧密联合,除了唐毅之外,怕是再也没有人能驾驭这头怪兽。   徐渭突然恨不得抽自己两个嘴巴子,怎么就鼠目寸光!他一脸羞惭,仰起头:“行之,我……”   “文长兄,两害相权取其轻,为了让开海大业能成功,我也只有豢养出一头食人的怪兽,也不知道是对还是错!”   “你是对的!”徐渭斩钉截铁说道:“行之,你还是那个唐行之,我徐渭信你!” 第477章 结党不营私   左手市舶司,右手士绅商人,再披上心学的外衣,唐毅深知自己弄出了一个何等的怪物,基本上就是财阀和学阀的集合体,再加上最大的托拉斯集团。权力、金钱、舆论,三者合一,假以时日,号令天下,莫敢不从!   虽然他早就知道,要推翻旧有的势力,必须扶持出更强大的新兴力量,只是到了真正播下种子的时候,他还是心惊肉跳,坐立不安。几乎超出了他的承受范围,必须拉一个人来分担。   最佳损友徐渭无疑成了最好的选择,当唐毅将自己的规划吐露出来的时候,徐渭屏息凝神,激动的脑门上的青筋都跳了出来,大手不停拍着唐毅的肩头。   “好兄弟,有魄力,我徐文长服了!”徐渭欣慰道:“行之,我早就看出来了,你小子身体里藏着一个妖怪,一个颠覆世界的妖怪。”   唐毅两手一摊,笑道:“文长兄,既然如此,你怕不怕?”   “当然不怕!”徐渭指着鼻子大笑道:“你没看出来吗?我徐文长也是该妖怪!这个世道太虚伪了,早就该变一变了!”   两个人互相看着,许久过后,一起放声大笑。   无论多么强大的野兽,在幼年的时候,也需要悉心呵护,好好照料。唐毅和徐渭两个就充当起了奶爸的角色。   唐毅主要的任务就是和士绅商人不断沟通,广泛吸取各方的意见,从市舶司的运行规范,到钱庄票号,商会行会,制定出符合各方需要的规范。   用公平合理的规矩,笼络住所有人。   多方协商,开诚布公。唐毅的态度赢得了士绅商人的一致赞许,就连往日对唐毅有利益冲突的人,也不得不承认,唐毅定下来的每一项规范,都是为了大家好,为了长远好。   制定规矩,其实是一项非常了不起的权力。   就拿菜市场卖鸡蛋的来说,有的鸡蛋圆一些,有的鸡蛋长一些,如果定下了规矩,说圆鸡蛋更好,价格就会上去,养鸡的人就会争着抢着,用圆鸡蛋孵小鸡,争取下的蛋是圆的。   而唐毅的种种作为,已经开始出现成效。比如他参与制定的会计记账准则,通过财经学院发布出去。   其中核心一条,提到了“资产=负债+所有者权益”的会计等式。按照会计等式,任何一项经济业务都会引起资产与权益之间至少两个项目发生增减变动,而且增减变动的金额相等。   因此对每一笔经济业务的发生,都可以以相等的金额在两个或两个相关账户中作等额双重记录,这也就是重要的复式记账法。   按照这个办法,就能轻易看出账目变动的关系,识破无良账房的小花招,立刻得到了商人们的热捧,很快就在杭州,苏州,乃至整个江南推动开了。   由于推行复式记账法之后,财经学院名声大噪,好些账房先生都不得不到财经学院拜师学艺,生怕被淘汰掉。   一堂课正式的学生六十人,而前来蹭课听讲的多达一两百人,火爆程度,简直令魏良辅这些老油条都瞠目结舌。   王畿和钱德洪等心学大佬更是激动非常,这么多人,几乎都是识文断字的,每天不断,这要是都接受了心学,岂不是天下无敌?   他们越发看出了三大学堂的价值,立刻动员门下的徒子徒孙,凡是有算学、天文、法律等方面常识的,全都前来助阵,一时间,杭州简直成了心学门人的大本营。   众位大佬是既高兴,又忐忑,喜的是心学繁荣有望,忧的是一旦朝廷发觉不对劲,会不会再次遭到灭顶之灾。   就在这个时候,徐大才子站了出来,他把心学的诸位大佬都请了过来,开始了最为重要的一次谈判。   徐渭指出,心学发展到如今,虽然大家都尊奉阳明公,可是由于理解和体悟的诧异,分化成了众多的支派,大家力量分散不说,甚至还出现了内斗的苗头。   如果连自己人都说服不了,又如何指望心学能吸引天下士人,如何能取代理学,成为显学正宗?   徐渭的质问,掷地有声,不少心学大佬都羞愧地低下了头。   也有人不服气,“你徐大才子一张嘴就把大家都给否定了,那你有什么本事,能说服大家伙,你又怎么知道自己领悟了阳明公的精髓?”   徐渭从来是不畏战的,只是难得,他没有反驳,而是十分谦逊地承认,他语重心长道“我当然不敢说领悟了阳明公的精髓,只怕阳明公在世,也不敢说他自己悟透了天地之间的至理。阳明公讲的是知行合一,心学七派,主张众多,可是哪一项主张能落到实处呢?”   “我们为什么不能求同存异,先团结在心学的大旗之下,容纳各种声音,吸收一切合理的主张,然后去落实,看哪一项主张,真的对百姓有利!历代皆重农抑商,视商业为洪水猛兽,可是自从东南开海以来,商贸日益繁荣,上增加国用,下富裕黎民。由此可见,所谓重农抑商,根本就是偏见,农商皆为本业,就仿佛人的手脚一般,用途虽然不同,却谁都离不开。我心学一门,要想繁荣昌盛,就必须真正注意到百姓的需要,做到务实求真,捐弃成见,形成一个拳头,而不是各自为战,空谈理、气、心、性,把心学置于道家禅宗的荒诞位置,根本就是念错了经,拜错了庙……”   徐渭一口气说了一个多时辰,在场有些人十分不服气,可诸如何心隐、李贽等人,却都是欢欣鼓舞,觉得徐渭说到了他们的心坎上。   好不容易等他说完了,有几位年轻的就冲了出来,要和徐渭辩驳。   王畿一伸手,把大家伙都拦住了。   “文长刚刚说要求同存异,你们急着找他辩论,争一个短长,不是正好坐实了文长所说吗?”   王畿站起了身形,大声说道:“我认为文长说的很有道理,咱们心学要形成一个拳头,不能自己内耗下去!”   说完之后,王畿突然一转头,笑眯眯看着徐渭,“文长,为师在你的话里,怎么听出了别的味道?”   徐渭老脸一红,连忙摆手。   “哪有,那都是我所思所想,绝无虚言。”   钱德洪不屑地一笑,“徐渭,你就开门见山吧,说说,唐毅想让我们干什么?”   到底是老狐狸,一语戳中了要害。   徐渭到底比不上人家的功力,只能提前摊牌:“诸位师长前辈,同侪好友,话说到了这份上,我也就不瞒着大家,行之的意思是咱们要结党。”   什么!   此话一出,顿时所有人都哗然了,结党后来可跟着两个字“营私”,孔老夫子说过君子矜而不争,群而不党。   一句话,就把结党划到了小人行径。在做虽然都是心学门人,有股子叛逆的劲儿头,可是公然结党这种事情,他们还是没那个勇气的。   尤其是如今严党名声狼藉,谁还敢重蹈覆辙。众人对于徐渭的提议,都默不作声。   “哼,都说百无一用是书生!一个个平时喊得比谁都响了,到了关键的时候,全都缩了头,就这点本事,还想给阳明公争名分,真是痴心妄想!”   钱德洪脸上发烧,他沉声道:“文长,历来朋党为祸天下,汉代有后党和阉党之争,唐代有牛李党争,宋代有新旧党争,历来党争误国,人所共知。我们又岂能做那等祸国殃民的奸党?”   其他人都钱德洪的看法也颇为认同,就在这时,突然角门打开,一袭灰袍的唐毅走了进来。   “说得好!”他笑着拱拱手,“奸党误国,朋党误国,可是在座诸公,哪一个是奸邪小人?哪一个又想结党营私?”   唐毅声若洪钟道:“严党把持朝政,为祸天下,人人皆知,那么多的忠良义士,奋起弹劾,为何最后不但没有扳倒严党,还深受其害?理由很简单,就是君子不党,小人结党,单打独斗的君子,如何能斗得过一群奸邪小人!要我说,君子以志同道合结党,以匡扶社稷结党,以富国裕民结党,没有什么不可以的!我们走到一起,不是为了分享权位,不是为了贪图金银,是为了一个崇高的目的。治国平天下,不是一个人的事情,君子不结党,必为小人所乘,难道看着佞党奸贼嚣张猖狂,祸害黎民苍生,抱膝危坐,无所作为,就是君子吗?对得起知行合一四个字吗?君子肩头有责任,手里更要有权力,不要指望着任何人良心发现,而要靠着我们的力量去争取,听从我们支持你,不听从,就干掉你!”   唐毅的这番话,带来的震撼十倍于徐渭。   尽管还有人别别扭扭,可是大多数人都听懂了,没错,唐毅说出了大家隐藏在心头,一直不敢说出来的话。   两千年的儒家教化,使得士大夫习惯于屈膝祈求,盼着有个好皇帝,盼着有个清正廉洁的朝廷,要是不听,就只有上书,一次次的哀求。   可是世上的事情,能靠着请求就解决吗?   人家一意孤行怎么办?   唐毅说的没错,我们需要力量,只有足够的力量,才能落实我们的主张,才能阻止倒行逆施,才能保住我们的果实!   我们结党,可是我们不营私!   钱德洪和王畿,还有在场众人,一起站了起来,唐毅率先伸出了手,徐渭紧跟着抓了上去,其他人纷纷效仿,年轻的,苍老的,手掌紧紧连在了一起…… 第478章 钦差丢了   时间进入了嘉靖三十七年的三月,春风送暖,万物复苏,端的是一个难得的好时候。许是心情好了,看什么都像开了花似的。   唐毅确实有得意的本钱,经过他的努力,心学门人终于迈出了从学术团体走向政治团体的至关重要的一步。   所谓结党主张,被各方采纳,但是为了避免打草惊蛇,弄巧成拙,对外只是用阳明学会的名义,标榜弘扬心学,提携后进,揣摩八股,忠君报国。   王学七派,一共选出十三位学会的执行代表,凡是重大决策,由这十三个人共同决定,除了每一派固定的一位执行代表之外,剩余的六个名额,第一个就是唐毅、接着是徐渭、何心隐、李贽,再加上谭纶和杨继盛。   很显然,固定的七位代表以钱德洪,王襞,聂豹,欧阳德等学术大佬为主,他们都是当代心学的执牛耳者,弟子徒孙众多。剩余的六个则是干活的,每个人各管一摊,唐毅盯着杭州,市舶司,还有广大士绅商人,这也是心学最主要的发展方向。   徐渭则是动身回京,目标放在了翰林院,国子监等在京衙门,吸纳新鲜血液,何心隐是盯着江湖,李贽主要是在三大学堂讲学,至于谭纶和杨继盛,一个人负责一个省。   可以说大家伙各司其职,招兵买马,扩充实力。   唐毅提出了两点意见,第一就是在初期必须严格保密,除了他们的小圈子之外,绝对不准轻易向外泄露,发展人员也是宁缺毋滥,必须又要真本事,还要虚心接受阳明心学,不能贪多求全,造成良莠不齐,一旦出了叛徒,整个大业就功亏一篑了。   第二条,唐毅建议派遣七派的王学门人要沉下心,走遍大江南北,深入城市村镇,了解百姓的生活状况,真正好好的给大明朝把一把脉。   把各种社会问题汇集起来,每一年开一次交流大会,等到下一次开会,把各方意见汇总,经过讨论磋商,形成阳明学会的政治纲领,广为宣传,以理念吸纳更多的人员加入其中。   结党和学派是完全不用的,要更严密的组织,更有吸引力的纲领,唐毅的建议得到了各派的一直拥护。   在大会之后,唐毅主动捐赠给阳明学会二十万两银子,作为第一笔活动经费。   经过这些天的相处下来,几位王学大佬对唐毅是刮目相看,他目光长远,手段非常,而且慷慨大方,绝对是下一代王学的领军人物,中兴少主。之所以只是少主,是因为上面还有一个徐阶。   不过耐人寻味的是阳明学会的成立并没有通知徐阶,甚至还有意隐瞒这位心学盟主,究竟打得是什么算盘,只有当事人清楚。   阳明学会成立,对于唐毅的助力是显而易见的,通过心学的影响力,将开海贸易,农商皆本的观念上升到了学术高度,迅速获得了百姓的支持,从官僚士绅,到贩夫走卒,几乎都一致支持,一切都给开海让道,自然是政通人和,顺利无比。   就在万众的期待中,五月十三,杭州市舶司正式挂牌营业,与此同时,江南官银号,东南总商会,还有多达几十个商行商会,一起挂牌营业。   从这一天开始,东南全面开海的局面形成。   六月,嘉靖下旨,重开宁波和广州两处市舶司,加上已经恢复的泉州,三大市舶司终于全数恢复。   不止如此,八月份嘉靖又批准唐毅的请求,扩建上海县,拟在上海增设一处市舶司,并且将杭州市舶司升为总市舶司。   唐毅也从提举一跃升为提督市舶司,虽然品级依旧,但是权限大大增加,整个开海大权都落在了他的手里。   唐毅也不客气了,他举荐赵闻接掌广州市舶司,张守直接掌宁波市舶司,上海县令落到了方逢时的手里。   海瑞依旧掌管泉州不说,赵闻是唐毅的人马,又随着他一起开海,经验丰富,老实可靠,让他负责广州方向,一点问题没有。   张守直和方逢时两位却值得好好说一说。   首先,张守直是嘉靖二十三年的进士,做过两任嘉定知县,政绩斐然,后调入京中,在吏部为官,由于人事任命和严党发什么冲突,被罢免了官职。   钱德洪向唐毅力荐此人,他为官清廉务实,在任内兴办教育,鼓励生产,开仓放赈,储备防灾,表彰节义,禁止游闲,兴修水利,治理农田,清理盐税……所作所为,和唐毅的风格非常类似。   而且张守直又师从泰州学派的掌门王襞,是心学的嫡系,唐毅仔细研究他的履历之后,欣然同意。   至于方逢时,比起张守直还早了一科,和唐毅的岳父王忬是同窗,两个人交情还很不错,方逢时做过宜兴县令,也当过巡按御史,正好要到一飞冲天的时候,父母接连去世,不得不回乡守制,蹉跎了五年。   两年前被启用为户部主事,原本是准备外放知府的,恰巧王忬进京述职,和方逢时谈过之后,极力推荐他到上海接替知县。   别看只是个县令,等到市舶司弄起来,立刻就是从五品的提举,手握财权,比起一般的知府都要威风多了。   方逢时思索了三天,最后才同意了这一项提议。   他一路风尘仆仆,刚到了上海接过知县大印,检查了一遍衙门的账目,就吓了一大跳,原来在县衙的账上,赫然有着一百万两的巨款!   方逢时都吓傻了,只怕户部的账面也没有这么多钱啊!是不是弄错了?县丞笑嘻嘻给他解释道:“堂尊不要吃惊,这是三天前,唐大人知道您要到了,特意拨过来的。他还给了您一封亲笔信,请堂尊过目。”   方逢时急忙展开书信,仔细浏览了下来,在信中唐毅首先以晚辈之礼问候,而后他提出了自己的看法。   上海处在长江入海口,南北海岸的中心,位置得天独厚,只要开海之后,必然一日千里,寸土寸金,论起前景,远胜杭州和苏州,身为上海县令,肩头担子极重。要想做好县令,一方面要足够柔软,为中外商人提供便利,另一面也严格执法,一视同仁,让各方心服口服……   仔细读着唐毅的每一条建议,方逢时有种豁然开朗的感觉,唐毅年纪轻轻,身居高位,他还有些不服气,现在一看,果然是有真本事的。   既然该走的路都指明了,下面就是甩开膀子干活了。   唐毅选得都是干员,加上阳明学会,各地的士绅商会配合,资金也充裕,顺风顺水。   到了嘉靖三十七年的年末,各处市舶司总计缴纳的税银达到了四百五十三万两,足足比户部多了三十万两。   天下为之侧目,上至嘉靖,下至文武百官,再也没有敢反对开海,相反,越来越多的人,把市舶司视作全天下第一大的肥肉。   据说严世藩天天把他的狐朋狗友招呼过去,琢磨着怎么把市舶司抢到手。只不过嘉靖也不糊涂,道君皇帝信奉治大国烹小鲜。   市舶司刚刚起步,让唐毅做的有声有色,如果交给了别人,把金鸡母给弄死了,那可就不好了。   有了皇帝支持,再加上大把的撒钱,唐毅稳坐钓鱼台。   整个嘉靖三十七年,唐毅都在不断完善市舶司的制度,建立起让各方都信服的规范。除此之外,唐毅的最大任务就是好好照顾媳妇。   王悦影被他接到了杭州,辛勤耕耘了半年多之后,王悦影不负众望,怀上了孩子,唐毅还没怎么样,只是有些心疼媳妇。远在福州的唐慎可激动坏了,唐家总算是有后人了,他没法跑来,只好给朱氏送信,让她离开到杭州照顾王悦影。   另外陈氏也不辞劳苦,一起赶了过来,除了她们两个长辈之外,琉莹,还有王悦影的闺蜜,商业女强人周沁筠,也都跑了过来。   人都说三个女人一台戏,唐毅的后院弄了五个不同年龄,不同身份的,每天都热热闹闹,唯独就哭了唐毅,有后妈和丈母娘在,他一天到晚,除了装君子就是装君子,装得他都快吐了。   偏偏损友徐渭也回京了,身边只剩下唐鹤征和谭光,一对呆头鹅,唐毅就跟含了黄连似的,心里头苦兮兮的。   王悦影看穿了他的心思,“哥,人家知道你忍得苦,其实湘儿和梅儿都不错,你要是……”   “别!”   唐毅连忙堵住了她的嘴,对天发誓:“悦影,我对天发誓,心里只有你一个人,和你比起来,她们都是些庸脂俗粉,我绝对不多看她们一眼!”   白天唐毅说的信誓旦旦,可是到了晚生,这心里面就跟着了火似的,翻来覆去睡不着觉,最后干脆坐了起来。   “妈的,装什么纯洁,世上哪个男人不想三妻四妾,唐毅啊唐毅,你不要自欺欺人了!”   还没等唐毅起身,突然房门被推开了,一个人跌跌撞撞,跑了进来。   真是心想事成啊,竟然有投怀送抱的?   唐毅一愣神,就知道自己想错了,他不耐烦地问道:“什么事?不能白天说?”   “师兄,白天说就晚了!”   唐鹤征急匆匆跑过来,小脸煞白煞白的。   “师兄,大事不好了,钦差丢了。”   “什么?”这下也把唐毅吓坏了,“快说,到底出了什么事情?” 第479章 胜利的曙光   唐毅可没有听说朝廷派了什么钦差,别是谎报军情吧?   见唐毅疑惑,唐鹤征可急了。   “师兄,我没说谎,是真的,钦差大人丢了,还有好些灵芝都丢了?”   “什么乱七八糟的,灵芝和钦差八竿子打不着啊!”   “师兄,你怎么糊涂了,前些日子陛下不是下了旨意,要各地进献灵芝吗?”   一句话点醒梦中人,唐毅总算是想了起来。   大约在半年前,嘉靖就下了旨意,要求地方官进献瑞芝,越大越好,要一尺直径的。说起来嘉靖这两年修道修得越来越疯癫,去年要珍珠,今年要灵芝,给他炼丹能用多少?绝大多数还都落到了那些道士的手里,只是苦了天下的百姓,要攀山越岭,跑到古木狼林之中,冒着葬身深渊的危险,苦苦寻觅。   皇帝的一道旨意,只怕有成百上千人会为之丧命。   要说真能修出什么结果,也算是勉强,可是除了吃一肚子铅汞,什么都落不下,不但不能延年益寿,还会要了老命。   唐毅腹诽着嘉靖的傻帽举动,只是他没心去劝说嘉靖,而且凭着杭州的富庶,也用不着发动老百姓漫山遍野找灵芝。知府衙门批了五万两银子,采购了几片大号的灵芝,给嘉靖献上去了。   当然不是谁都像唐毅这么没心,很多地方官吏都把给嘉靖献宝,当成了升官发财的终南捷径。   广东的按察使熊挺三发动了一千多人,在深山老林里面,苦苦寻觅了三个多月,终于功夫不负有心人,在一处极为隐蔽的老林之中,发现了一株直径超过三尺的灵芝。几位名医一起鉴定,这株灵芝至少在五百年以上,还有人说超过千年,乃是灵芝之王,宝中之宝,积蓄满了天地灵气,只要服下,就能立地飞升,成就仙体……   这帮人把熊挺三忽悠得热血沸腾,都恨不得把灵芝留下自己吃了,只是看了看胸前的补子,他咬咬牙,还是把好东西送给皇帝陛下吧!   嘉靖听说广东出了千年灵芝,喜出望外,陶天师给他炼的丹药只差一味药材了,要是有了千年灵芝,能涨一百年的功力!嘉靖听了哪能不激动,立刻派遣太监南下,护送灵芝进京。   “敢情是这么个钦差啊,丢了就丢了,跟咱们没什么关系。”唐毅懒洋洋说道,他是真没兴趣管什么修炼的事情。   古往今来的皇帝修炼长生的不少,可是实际上一个活过九十的都没有,把有限的生命,放在虚无缥缈的大道上面,唐毅实在是没法接受,也不想接受。   “成了,事情我知道了,赶快回去睡觉吧!”   唐鹤征还有些犹豫,忐忑道:“师兄,钦差大人啊,万一陛下震怒,追查下来……”   “那跟我也没关系。”唐毅不耐烦说道:“天塌下来,有武大郎顶着,怕什么?”   唐鹤征为之气结,“那不就活了他一个人吗?”   “所以你要赶快睡觉,趴在地上最安全。”   “我又不是阿猫阿狗!”   唐鹤征被唐毅推出了卧室,还挨了一脚,把人打发走了,唐毅的心思也被搅合了,干脆一个人赶快睡觉算了。   在夜里,唐毅梦到了一个硕大无朋的毒蘑菇被送到了京城,道士们用了七七四十九天,炼出了一颗拳头大小的药丸子,嘉靖激动地浑身颤抖,把药丸子硬生生吞了下去,结果有一半儿卡在了喉咙里,嘉靖——驾崩!   早上的时候,唐毅是笑醒的,弑君的感觉真不错,哪怕是在梦里也一样,嘉靖虽然对他是真的不错,可是唐毅就提不起一点感恩戴德的念头,甚至暗中诅咒,盼着他早点挂了。他这种皇帝,实在是让人生不出一点好感。   唐毅吃过了早晚,就去大堂办公,一脸过了三天,再也没有听到有关钦差的消息,还当这事完了呢!   谁知,就在第四天上午,突然传来了消息,说是钦差大人又全须全尾的回来了,总督大人亲自把他接进了府邸,好生安抚款待,据说那株千年灵芝也安然无恙。   一个美好的完璧归赵的故事,漫天的云彩都散了,唐毅没心没肺想到,处理了一天的公务,他没急着回去,而是跑到了街上,买了一大包五香花生,准备当做下酒菜。   这些年越来越多的新鲜作物被引了进来,除了辣椒之外,花生,玉米,红薯等等,作为开放的前沿,杭州出现新鲜的食物,不足为奇。   唐毅哼着小曲,潇潇洒洒回到了院子,抬头一看,就在他的书房门口,有八个彪形大汉,立在了两边,十分威严雄壮。这是谁啊,好大的胆子,敢跑到自己的地盘撒野!   还没等唐毅发作呢,胡宗宪从书房里面推门,跑了出来。   “哎呦,行之老弟,你可算是回来了!老哥都想死你了!”   一见胡宗宪如此热情,唐毅的头皮都麻酥酥的。   这些年他算是看透了胡宗宪,这家伙典型的用人朝前,不用人朝后。没事的时候,摆出一副大帅的架子,出了事折节下交,别提多客气了。   看今天的架势,不用问,他一定是又要求自己什么事情。   “默林兄,身体有些不舒服,实在是抱歉。”   转身唐毅就要跑,“站住!”胡宗宪断喝一声,“行之老弟,我就那么不受你待见吗?”   唐毅扭过头,呲着牙一笑,“岂敢岂敢,默林兄日理万机,我不能耽误你的事。”   “哈哈哈,你不用哄骗我,我又不是傻子。不过,行之,这一次你的确错了,我不是来求你帮忙的,而是要告诉你一件好事情。”   唐毅一副不敢置信的模样,胡宗宪伸手拉住了他,两个人到了书房,对面落座,外面有八个壮汉守着,谁也不许靠前。   胡宗宪搓着手,在地上走来走去,那个神色很熟悉,有点像唐毅成亲的那一天。他心里咯噔一下,不是胡宗宪要讨小老婆吧?以这家伙的贪婪,红包肯定少不了。   肉疼啊,他胡思乱想,胡宗宪没空搭理唐毅想什么,低下了头,凑到了唐毅面前,未曾开口,先笑了起来,格外的自信畅快。   “抗倭的大局定了!”   “哦?当真?”唐毅也吓了一跳。   “没错!”胡宗宪笃定地说道:“行之,你知道这一次是谁劫走了钦差大人吗?”   唐毅眼珠转了转,低声道:“不会是王直吧?”   “聪明,就是这位老船主!”   胡宗宪眉开眼笑,向唐毅介绍了情况,原来这一次钦差为了尽快赶回京城,也担心马车颠簸,损坏了灵芝,就走了海路。   一路顺畅,谁知到了浙江海面,突然被劫走,钦差大人被带到了一座岛上,扔到黑屋里,关了两天,差点没把他饿死。   到了第三天,突然有一个老者出现了。   见到钦差,格外的客气,把手下人痛骂一顿,给钦差松绑,又是让郎中检查身体,又是摆酒压惊。   太监没见过什么世面,被感动坏了,老者顺势就跪在了地上,诉说自己是被逼无奈,不过觅利商海,卖货浙、福,与人同利,为国捍边,绝无勾引党贼侵扰事情,此天地神人所共知者,断然不敢为也……   这个老者正是海盗头子王直,他亲自率领不下,护送着钦差回到了杭州,分手之前,王直还献上黄金三千两,外带着一封亲笔信。希望钦差能帮着他上达天听,让陛下知道他的苦心。   太监都是见钱眼开的,拿黄金的时候眼睛都被蒙了,可是回到了杭州,脑袋凉快了,嘉靖是何许人也,敢替倭寇头子传话?活得不耐烦了,他只能把书信交给了胡宗宪。   “呵呵,这个王直啊,他竟然想绕过本官,直接向陛下投降,真是痴心妄想!”胡宗宪得意洋洋道:“不管怎么说,他愿意投降,东南总算是太平了!” 第480章 勇者无畏   斗了多年的老冤家,突然要投降了,怎能不让胡宗宪兴奋,甚至疯癫!抗倭大业总算露出了曙光,只要解决了老船主王直,为祸东南几十年的倭寇就会销声匿迹,天下就能重新恢复太平!   千秋功业,在此一举,胡宗宪一下子觉得自己年轻了二十岁,整个人都要飞起来了。   相比胡宗宪,唐毅就没有那么潇洒了,王直会投降他并不意外,只是这么快就放弃抵抗了,实在是让人措手不及。   “默林兄,你不觉得事情有些蹊跷吗?王直手下几万倭寇战力未损,船只过千,在倭国还有庞大的势力,无论如何,也看不出走到山穷水尽的架势,不会是有诈吧?”   胡宗宪摆摆手,自信满满说道:“行之,你当我这几年都是吃白饭的吗?王直早就在我的掌控之中了!”   话语之中,透着强烈的自信,甚至有那么一些傲娇。别以为天底下就你一个人能!对付了徐海,有什么了不起的?我才是执掌几十万大军的天下第一封疆。   胡宗宪满怀得意,向唐毅诉说了他对付王直的办法……   王直是徽州人,胡宗宪也是,所以他了解王直,说到底王直虽然手握数万大军,实力雄厚,可是他依旧摆脱不了商人的性格。   什么是商人的性格,就是斤斤计较,凡事算计太多,决断太少,优柔寡断,没有成大事的决绝!   胡宗宪执掌东南以来,苦练大军,在沿海修筑堡垒,严防死守,又向百姓广为宣传,把倭寇说的和红眉毛绿眼睛,和地狱来的小鬼似的,吃人不吐骨头。   经过几年的努力,东南的百姓对倭寇再也没有好感,随着七大姓海商成为过去,倭寇没了内应,再也无法像以前那样,神出鬼没,如入无人之境。每次抢掠只能硬碰硬,东南的百姓又同仇敌忾,加上新编练出来的乡勇,还有大量的精锐客军,即便倭寇能够得手,也损失惨重。   尤其是明军还不时偷袭各个小岛,弄得倭寇不胜其烦。   整个嘉靖三十七年,王直掰着手指头算了算,他手下的士兵不但没有增加,还要减少的趋势。   不光如此,官府收服了徐海和辛五郎之后,这两个人掉转头,都成了对付王直的急先锋。他们甚至不用出兵打仗,只要把旗号立在那里,就有小股的倭寇主动归降。这些倭寇多数是海商出身,受海禁政策影响,才不得不下海为盗,如今全面开海,再加上有徐海辛五郎做表率,他们还当倭寇干什么?   说句不客气的,哪一天战死了,连祖坟都回不去。   一年时间,原本依附王直的力量就走了三分之一。   作为一个精明的商人,王直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危机,如果未来还想作战,就必须拿出自己的心腹精锐去拼。   比起势力庞大的官军,根本就没有丝毫的胜算。   要是换成普通的草莽,多半会想脑袋掉了碗大的疤,老子就拼个鱼死网破!   王直却不会这么想,有徐海作为前车之鉴,让他投降也未尝不可。   事实上呢,胡宗宪早就把握了王直的心态,他前番送了几个王直的家人过去,只是有一个人没有送,那就是王直的老母亲。   老太太七八十岁了,身体倍儿棒,一直被胡宗宪奉为上宾,好好照顾不说,还把不少军情报告送给老太太看。   这一看可不得了,今天倭寇杀了五百人,明天抢了几万两银子,几乎天天都是这种消息,老太太哪里能受得住,她含着泪给儿子写信,让王直不要再作孽了,老天爷会降罪的!   别人说话不听,可王直是个大孝子,见到了老娘的亲笔信,跪在地上冲着大明的方向,嚎咷痛哭,拿脑袋砰砰碰地,几次昏厥。   走到了这一步,胡宗宪还不满足,他派遣使者,跑到了日本,给那些支持王直的强藩大名送信。   告诉他们,王直是大明叛逆,谁要是支持王直,大明不会放过他,相反,要是能主动隔绝王直,上国将准许其自由贸易!   倭国战乱频繁,物资奇缺,唯独不少的就是金银,听到了这个消息,自然欢呼雀跃。他们和王直合作,不过是因为大明实行海禁,他们弄不到物资而已。如今大明开放了海贸,何必再经过王直的手呢!   倭国的大名纷纷派遣使者,和胡宗宪联系,而胡宗宪呢,也学着唐毅,把这些书信送到了王直的手里。   这一招釜底抽薪,实在是太毒辣了。   王直和倭国之间,是鱼帮着水,水帮着鱼,如今胡宗宪开闸放水,王直手下的几万条鱼很快就要曝露在太阳光的下面,等着被晒成鱼干。   老娘殷殷期盼,后院又着了火,王直除了投降,几乎没有路可以走。   但是老船主毕竟是老船主,他在海上纵横二十年,什么阴谋诡计没有看过。胡宗宪不可靠,唐毅那小子更是诡诈无比。   向他们投降,只怕连骨头都剩不下。   而且王直也多少懂得大明朝廷的规矩,说了算的是京城,是皇帝陛下和内阁,没有皇帝的同意,投降了也是死路一条。   恰巧在这时候,听说有运送灵芝的钦差船只驶过,王直和干儿子毛海峰一商量,就演了一出捉放曹。   先把钦差扣了,然后再放了出来,重金贿赂,希望钦差能在皇帝的面前说点好话,说明他的苦心……等等,这个套路怎么好像在哪看过?   没错,就是《水浒传》!   宋江招安就是走的宿太尉宿元景的路子,王直也想效法。   只是王直忘了一点,宿元景根本就是个虚构的人物,这种方法只有在小说里行得通,放在现实里,就像如今这样,太监根本不敢把书信送到嘉靖面前,他也没有这个本事!   对王直的计策,唐毅只有一句话的评价:你还是玩海盗吧,政治离你太远了!   京城的决策者来说,面子永远比实际利益来得重要,王直称王海上,已经严重挑衅了帝国的尊严,对于他,上至嘉靖,下至内阁六部,态度都相当一致,就是一个字:杀!   唯有比较清醒的唐毅和胡宗宪这些人,才明白王直杀不得,杀了他倭寇就会失去控制,东南就要大乱。   只是事不临头,那些大老爷是不会相信的,即便是真正发生了,他们也只会责备地方官吏办事不利,总而言之,他们永远都是对的。   王直不去劫走钦差还好,他这么干了,只会增加朝廷对他的恶感,根本就是在作死。   他死不死唐毅不在乎,可关口是那几万倭寇,一旦没了人控制,就会天下大乱,全面开海大业就会受到冲击。   而且唐毅还有一个私心,他不希望王直这么快投降,有倭寇的压力,嘉靖才会对东南放权,他就可以躲在抗倭的大旗后面,大肆培植自己的势力。   比如交通行就已经把持了东南各省的金融,阳明学会的成员正在飞速增加,而东南的地方官又信奉心学的居多。   如此一来,在童子试之中,这些人就会放水,让阳明学会的人通过科举,制造一种,要想考秀才,就必须信奉阳明公的既定印象。   掌控了秀才,就掌控了举人,进一步就掌握了会试。   只要经过一段时间的积累,唐毅手上的力量就无人能及。   如果王直投降了,朝廷接纳他,倭患平息,对唐毅不利,不接纳,弄死他,天下大乱,对唐毅还是不利!   他是左思右想,也找不出一丝高兴的理由。   “默林兄,你的脑筋不会坏了吧?”   胡宗宪身在东南,他自然能猜得出唐毅的一些心思,只是他同样也有自己的算盘,而且和唐毅的利益并不冲突,两个人正好合作愉快。   “行之,我也不瞒你了,无论如何,都要把王直招降,身为东南总督,我必须做到这。”   “默林兄,恐怕不这么简单吧?我看王直第一个就不相信你!”唐毅毫不留情地说道。   “可是他信圣旨!”胡宗宪沉声说道。   “陛下不会下旨意的!”唐毅断然说道,胡宗宪默不作声,只是意味深长地一笑,唐毅突然变得惴惴不安起来。   “默林兄,你不会是要假传圣旨吧?”   胡宗宪没有否认,唐毅惊得站了起来,瞳孔缩成了一道精芒,他猛然想起了胡宗宪最后的下场。   不正是严家倒台,查抄严世藩家宅的时候,翻出了胡宗宪拟的圣旨,坐实了假拟圣旨的罪名,再也没人能救得了他!   宝剑埋冤狱,忠魂绕白云!   何其悲凉,一代名臣,抗倭第一统帅,就此殒命,以至于后世提起抗倭,只知戚继光,只知俞大猷,而不知还有胡宗宪!   唐毅突然觉得胸口里有一团火焰在膨胀,在燃烧,弄得他好像要爆炸了一般。   “默林兄,我决不允许你干这种找死的事情,绝不!”   唐毅红赤着眼睛,低声怒吼,胡宗宪从他的神色里,看到了真诚,看到了关切,眼圈也红了。   “行之,我没有看错人,你是胡某一辈子的好兄弟!”胡宗宪用大手拍了拍唐毅的肩头,“行之,身为抗倭统帅,我无可选择,若是……日后有什么不测……”   胡宗宪突然打住了话头,感叹说道:“以后的事谁能说得准呢!知我罪我其惟春秋!我此来是想求行之帮我演一出戏,一举把王直给我拿下了!” 第481章 唐胡的双簧   嘉靖三十八年正月,东南总督胡宗宪下令东南诸省,厉兵秣马,准备对倭寇发起反击。这一道命令下去,那可不得了。   整个东南都跟着动了起来,最先行动的就是俞大猷的水师,经过了一年多的积累,新式战船增加到了七十艘,外加其余辅助船只,水师战船超过了三百,人员到了一万八,尤其是其中十五艘最大的军舰都装上了火炮,可谓是兵强马壮,气势汹汹。   与此同时,福建巡抚唐慎征调泉州五十膄商船作为准备,调集乡勇两万,粮食二十万石,民夫五万名,摆出了一副大战在即的模样,其余苏松巡抚杨继盛,浙江巡抚谭纶,还包括山东和广东的兵,全数动员起来,俨然大战一触即发。   胡宗宪更是离开杭州,亲自前往宁波督战,在出发之前,胡宗宪更是率众对天盟誓,此一战必破舟山,生擒王直,荡平倭患。   文武众将,一起痛饮烈酒,在瑟瑟寒风之中,雄赳赳,气昂昂,奔赴了第一线。   官府这边动静这么大,王直也不是傻瓜,他一面下令手下最好迎战的准备,一面也心里纳闷,他可是通过钦差送了书信,表明了心迹,难道一点作用都没有嘛?   朝廷怎么还是要打要杀的?   王直百思不解,他也看得出来,这一次明军气势汹汹,水陆人马加起来,怕是有一二十万之多,凭着他的力量,想要硬抗还是很困难的,打不过就跑,这是王直一贯的作风。   大炮一响黄金万两。那么多的人马,就看朝廷能撑多久,撑不住退兵了,大海还是他王直的。   正在这位老船主盘算着下一步该如何的时候,突然有人到了岑港来拜见王直。一见面,这个人就开门见山。   “老船主,在下叫何心隐,或许你听说过。”   王直顿时眼睛缩成了精芒,脱口而出道:“堂堂何大侠,天下谁人不知,徐明山不就是被你劝说得投降了朝廷,成为了鹰犬走狗吗?你还敢到老夫这里来,不怕我砍了你的脑袋!”   这话一出,两旁的人都抽出了刀子,他们都被徐海得罪苦了,过去的一年多,他们几乎都在徐海手里倒了霉。   那家伙熟悉倭寇作战方法,手段又狠辣,几次偷袭,死在他手上的倭寇足有三四千人,其中还以王直的嫡系居多,仇人见面分外眼红。   不用王直下令,毛海峰就带着一帮人,把何心隐给包围了,要给他来个乱刃分尸。   何心隐睥睨地看了他们一眼,没好气道,“破铜烂铁,能吓唬谁?既然敢来,就不怕死,我不过是想和老船主说几句掏心窝子的话,说完之后,任凭你们处置。”   王直眼珠转了转,笑骂道:“没听到何大侠的话吗?都他娘的收起来。”   “是!”   众人兵器入鞘,气氛缓和了不少,何心隐摇着头,重重叹息了一声。   “老船主,你在不久之前,托钦差大人给陛下送了一封信吧?”   瞬间王直的脸色大变,“你怎么知道?”   “哈哈哈,老船主,你真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何心隐大声说道:“区区阉竖,哪有胆子替你送信啊,实话告诉你,那封信直接落到了胡宗宪的手上。”   王直努力保持着镇定,可是手指不停的颤抖抽搐,出卖了他内心的惶恐,他努力定了定神,装作云淡风轻地笑道:“那又如何,不过是一封信而已!老夫早就没那个心思了。”   “当真?”何心隐追问了一句。   “自然!”王直笃定地回答。   何心隐把两手一摊,苦笑道:“既然如此,就怪我多事了,老船主只管杀了何某泄愤就是。”   说完,眼睛紧闭,仰起头,露出脆弱的咽喉,一副引颈就戮的模样。王直被说的一头雾水,他凑到了何心隐的面前,深深一躬。   “何大侠,老夫久闻你的大名,怎么会伤害你的性命!你此来到底是为了何事,还请赐教一二,直感激不尽。”   见王直诚恳,何心隐喝了口茶,说出了一句,差点没有把王直给高兴死。   “圣上下了旨意,准许你投降,还赏了总兵之职。”   什么?   想什么来什么,王直嘴角咧了咧,笑了一半,又收了回去。   “何大侠,你刚刚还说书信落到了胡宗宪的手里,怎么转头就说下了旨意,未免拿老夫开玩笑了吧!”   何心隐轻松道:“我哪敢欺骗老船主,太监的路的确走不通,可是你别忘了,不是还有唐大人吗?”   “你说唐毅?”   “没错!”何心隐坦白道:“唐大人虽然年纪轻轻,但是熟悉海上状况,又管着是市舶司,那可是朝廷的钱袋子!”   何心隐负着手,侃侃而谈,“唐大人早跟我们说过,海上的商人,亦商亦盗,船上装着一半银子,一半刀枪,白天是人,晚上是鬼,抢掠杀戮,无恶不作,就是一群人渣!”   “你!”   毛海峰这些脾气不好的,都把手按到了刀柄上面,王直一扫他们,这些人又都老实了。   “看吧,就像这个大厅一模一样,唐大人说过,不好的规矩,也比没有规矩好。王直若是真心归降,依靠他笼络住各方倭寇,东南海面就能太平,若是王直不降,或者战死了,还会有无数个‘小船主’冒出来,那时候东南就永无宁日了。”   王直眼睛眯缝着,枯瘦的大手不停在腿上摸索着。唐毅的话说到了他的心坎里,王直一直有一个自信,只要朝廷明白了我的价值,就一定会选择招降,一想到这里,他又变得烦躁起来。   “何大侠,照你这么说,唐毅帮着老夫疏通,陛下已经下旨,那为何胡宗宪还要兴起大军,准备攻打老夫?”   “哎呦,老船主,这道理你还想不明白吗?你手下几万弟兄,可都听你的命令?”   王直没有吱声,很显然,倭寇内部也不是上下一心。何心隐一拍手,叹道:“偌大的朝廷,千头万绪,每个人的想法都不一样。就拿东南的那些文武来说,他们就靠着打仗升官发财,要是您投降了,岂不是砸了他们的摇钱树和聚宝盆!”   王直终究只是个草莽英雄,一提到官府,就只是威严的大衙门,凶神恶煞一般的官吏,从来没有想过,原来朝廷竟然也是那么复杂。   一旁的毛海峰冷冷笑道:“就凭着官府的废物点心,还想靠着我们升官,老子把他们抓起来,挨个揪脑袋!”   王直把脸一沉,“怎么说话呢?”   毛海峰吓得一哆嗦,忙说道:“孩儿昏了头,请父亲息怒!”王直没搭理他,而是转头,对着何心隐说道:“何大侠,照你这么说,朝廷究竟是谁说了算?是京城的朱皇帝,还是东南的这班人?”   何心隐眉头拧成一个疙瘩儿,“老船主,不妨和你明说了,胡宗宪要的是解决倭患,无论是文的,还是武的,都是盖世奇功!他现在之所以倾向于动武,一来是下面的人求战心切,二来……是你的那封信,让他误以为你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可以一战胜之,故此……”   话不用再说了,王直恨不得给自己一个嘴巴子,这不是弄巧成拙吗?   早知道何必自作聪明,写什么信啊,只是到了如今,王直也不能缩头,要战那就来吧!他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对劲儿,要是无法挽回,何心隐跑来给自己送信,他吃饱了撑的?   “何大侠,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你是替谁来的?”   何心隐轻轻一笑,“老船主聪明绝顶,又何必明知故问。”   “你把话说清楚了,是不是唐毅?”   “没错!”何心隐干脆道:“唐大人并不认为光靠着武力就能打赢老船主,他力主招安,可是胡宗宪却一直拖延,圣旨虽然下来了,他推说你们没有诚意,朝廷又不清楚东南的状况,就这么耽搁了下来。唐大人忧心如焚,开海大业刚刚全面推开,唐大人忧心开海大业,毁于一旦,夜不能寐,故此差遣我前来送信,无论老船主如何选择,都请你念在天下苍生的份上,高抬贵手,不要赶尽杀绝。”   毛海峰冲冲大怒,骂道:“赶尽杀绝的是狗官,是朝廷,和我们有什么关系?”   其他倭寇头目也都跟着附和,一时间血战到底的声音震慑云霄,只不过总给人一种色厉内荏,虚张声势的味道。   王直眯缝着老眼,意味深长说道:“何大侠,听你的话,老夫还有别的路可走?”   “实不相瞒,只要老船主愿意投降,唐大人愿意帮忙。”   “怎么帮忙?”   “你亲自前往海宁卫,唐大人会取出圣旨,完成招降仪式,把生米煮成熟饭,到时候胡宗宪自然就没法反悔。唐大人再顺势把招降的功劳分给他,胡宗宪不敢败坏陛下的圣明,唯有同意招安。有了圣旨在,老船主也就可以高枕无忧了。”   圣旨又不是丹书铁劵,哪有那么大的威力?   真正能保住自己老命的还是手上的实力,王直一清二楚,只是他年纪大了,想要叶落归根,不愿意再折腾了,要真是能招安,比什么都好。   “何大侠,老夫就有一个疑问,唐大人为什么愿意冒风险帮老夫,要是说不清楚,老夫可不敢随便相信他啊!”   何心隐微微一笑:“老船主,唐大人远见卓识,岂是我能窥见的?如果老船主有兴趣,不妨派遣心腹去亲口问问唐大人,看他怎么说?” 第482章 入瓮   “老船主,在下奉命带话,话带到了,在下就不多留了!”   何心隐转身就走,王直忙说道:“何大侠,老夫送你。”   当头的都送了,其他人都跟着出来了,到了码头,何心隐抱拳拱手,“老船主,事到如今,朝廷局势波诡云谲,唐大人也难以掌控,该何去何从,全看老船主你的了。”   交代完毕,何心隐就跳上了船,飞也似离开,王直站在码头上,望着远去的船只,张了好几次嘴,想留下何心隐,却不知道说什么,直到这位何大侠消失的无影无踪,王直傻愣愣看了许久,最后摇着头,从海边回到了住处,把门一关,独自闷坐,整整一天,不吃也不喝。   王直承认,他错估了朝廷的局势。摆在他面前的有两条路,一个是集中兵力,同胡宗宪来一场决战。   权衡双方战力,官军占着优势,本来他们熟悉地形海况,能和官军周旋,可如果加上徐海和辛五郎,优势就荡然无存。王直有把握保住性命,可是日后再也别想和官军恢复关系了,剩下不多的生命,只有在海上颠沛流离,吃尽苦头。   想到这里,王直的脑袋都要炸了,他已经不年轻了,还能承受几年的风雨,只怕要不了多久,他就会被层出不穷的后辈取代,死在某处不知名的海域,尸体成为鲨鱼的粮食……   王直努力甩甩头,不敢再想下去。   不想拼命,就只有投降,要想投降,就只有去求唐毅。想来想去,王直把毛海峰叫了过来,又从仓库里挑出了一箱子宝贝,让他献给唐毅。   等到箱子送到了杭州,唐鹤征展开一看,眼睛都直了。   乖乖,白的没有,黄的没有,清一色的红货,龙眼大小的珍珠三挂,每一挂都是一百零八颗,硕大的猫儿眼,光华四射,玛瑙、钻石、翡翠、白玉……每一样都价值连城,不光东西之前,就连箱子都是沉香木的,透着甜腻的香味。   “擦擦哈喇子!”唐毅没好气道。   唐鹤征尴尬一笑,贼眉鼠眼感叹道:“师兄,王直真有钱啊!”   “哼,这些东西也不是好来的,多半都是赃物,算了,收起来吧。”   唐鹤征点头,亲自抱着小木箱,临走的时候,提醒道:“师兄,那个毛海峰还等着你呢!”   “果然是钱通神路啊!”   唐毅笑骂道:“急着给他说好话了?让他再等三天吧!”   一句话,毛海峰同学又倒霉了三天,馆驿里面啥也没有,每天只有糙米粥,水疙瘩儿,吃得他脸都绿了。偏偏心火又大,吃得这么清淡,嘴角还都起了水泡,嗓子也坏了,好不容易,盼到了唐毅召见。   毛海峰被折磨的没了心气,一见面就跪在了地上。   “唐大人,义父他老人家一心念着朝廷,绝无二志,恳请唐大人开天地大恩,准许义父投降,息兵罢战,对咱们都有好处啊!”毛海峰砰砰磕头。   看着他的狼狈样,唐毅差点笑出来。   有句话叫牵着不走打着倒退,用在王直身上正合适。本来他是占据优势的,广阔的大海,胡宗宪拿他也没有办法,只能求着,哄着,让他投降。   可是胡宗宪多坏啊,在加上唐毅,他们俩的坏水倒出来够装满一个游泳池了。   胡宗宪扮黑脸的,举大兵攻击,制造声势。唐毅就唱红脸的,给王直一点希望,不知不觉间,双方的强弱位置互换,变成了王直有求于唐毅,这其中的差别可就太大了,唐毅简直感觉有一头大肥猪在拱门!   “矜持,矜持,一定要矜持!”   唐毅不断告诫自己,平复了心绪,用略带遗憾的声音叹道:“起来吧,老船主的事情,本官爱莫能助啊!”   “别啊!”毛海峰真的急了,一把扯住了唐毅的衣服,“唐大人,咱们可是有交情的,这几年光是金银套利,你就赚了……”   “别说了!”   唐毅突然伸出手,捂住了毛海峰的嘴,气急败坏地说道:“本官都让何心隐给你们送信了,还想怎么样?想拉着本官一起完蛋吗?”   “唐大人,小的不敢!”毛海峰慌忙松开了唐毅的腿,道歉说道:“小的一时情急,请大人赎罪。”   “嗯,你起来吧,咱们有话好说。”   毛海峰战战兢兢,从地上爬起来,唐毅让他坐在了对面,还倒了一杯茶,弄得他受宠若惊。   “看在以往交情的份上,本官就说实话了。”唐毅看了看四周,压低声音道:“老船主不能投降。”   此话一出,毛海峰都吓了一跳,心说这位不是脑子出毛病了吧?   “朝廷的局势波诡云谲,有好些人都想用老船主的脑袋换乌纱帽,冒然投降,只会送死,你明白吗?”   毛海峰当然清楚,只是他不明白,唐毅为什么会替王直考虑。   “本官知道,你怀疑我的态度,其实设身处地想想,你就明白了。”唐毅叹道:“朝廷一直存在开海和锁国的争论,本官是不折不扣的开海派,眼下手里还握着市舶司。对我来说,扩大海外贸易,开通航路,建立海上据点,补给线,派遣得力人手,前往波斯和西方,这都是必须要做的事情。”唐毅一转身,盯着毛海峰,坦诚地说道:“我能指望着朝廷那帮榆木脑袋,还有那些废柴水师吗?他们都不成,唯有你们能帮我,咱们都是实打实的开海派!”   根据两世经验,唐毅总结了忽悠大法,第一条就是让对方相信,你和他是一伙的,你是替他考虑的。毛海峰不知不觉,已经进入了圈套。   “唐大人,既然咱们是一头儿的,你该帮帮我们啊!”   “我不是不想帮,实在是这事情牵连太大。”唐毅道:“胡宗宪那里好说,他无非是要平定东南,武的说起来好听,可是风险也大,这里面的滋味他能咂摸出来。我去找他聊聊,不会有多大的问题,麻烦的是老船主一旦投降之后,那些嫉恨他入骨的文武会不会暗中下手?一旦有人害了老船主的性命,我岂不是对不住朋友吗?”   就唐毅的这份表演功力,少说值两个影帝,就仿佛他和王直是多少年的至交好友一般,处处都是替王直着想。   经过了前面的铺垫,毛海峰已经相信了七七八八。他感动得泪水涌动,“唐大人,您的为人真是没说的,海峰服了!”   毛海峰勉强平静了一下心情,不死心道:“大人,照你这么说,就再也没有转回的余地。”   “也不一定。”   唐毅犹豫了再三,终于抛出了方法,“老船主要想保住安全,就不能交出兵权,他可以带着三五千兵马来投降,至于大部队,还要放在海上,有了人马做后盾,老船主的性命就无碍了。你们还可以不时派遣小股倭寇侵扰沿海,然后让老船主出面摆平,一来二去,凸显老船主的价值,如此一来,朝廷越发不敢动老船主。”   “妙哉!”   毛海峰立刻拍了巴掌,拥兵自重,不算什么新鲜,可是一个朝廷命官给倭寇头子出这种办法,那可就太稀奇了。人性从来都是趋吉避凶的,毛海峰丝毫不怀疑唐毅有什么私心杂念,完全是为了义父考虑。   “大人的办法固然好,可义父一旦投降了,总有一帮人盯着他,俗话说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   毛海峰突然闭了嘴,因为他发现自己才是贼,而自己嘴里的“贼”是和唐毅一般的官员,这不是当着秃子骂和尚吗?   唐毅不以为意,笑道:“这个担忧是对的,不过也是多余的,以本官估计,随着全面开海,要不了多久,就会组织船队远航,南洋有太多的岛屿还没有人烟。等过了风头,我想办法让老船主出航,把几个岛屿划入大明,就算是开疆拓土,谁也不敢说老船主什么,到时候你们就是官军,就是合法的商人,往来海上,自由出入大明,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太好了!”   面对着唐毅,毛海峰实在是不是对手,双方谈了两个多时辰,回到了岑港,毛海峰就成了唐毅的粉丝。   夸唐大人义薄云天,目光长远,古道热肠,是当世的秦叔宝。   他把唐毅的设想告诉了王直,王直仔细推敲了一番,也没有发现什么破绽。   “嗯,既然如此,就按照唐大人的主意办!”王直总算点了头。   经过紧张的磋商,在嘉靖三十八年的三月三,王直率领着二十艘战船,来到了海宁卫,正式向大明投降。   一手促成王直投降的唐毅并没有出现,负责招安的是胡宗宪。   这位总督大人拿着明晃晃的圣旨,当着王直和他的手下宣读,还把王直的老母亲带来,母子相见,亲人团圆,抱头痛哭。   胡宗宪好言安抚,经过商量,王直暂时被安排在乍浦。整个招降仪式,只有胡宗宪一名正式官员,其余的都是他的幕府随从,胡宗宪亲自安排卢镗率领着两千人马,名为保护,实则是监督,等人到了乍浦之后,王直才惊觉这里还有大将刘显的五千人马,在海上,有俞大猷的部将,率领着三十艘大船封锁了海面。   王直掉入了一个精心打造的陷阱之中,传说中朝廷加官晋爵的旨意也没有下来。纵横大半辈子的老船主,终于明白了,自己上当了。   只是一切都晚了,胡宗宪已经打着王直的旗号,到处招降纳叛,庞大的倭寇陷入了四分五裂之中。 第483章 清官无敌   王直归降,带来的影响超出了所有人的想象,最直接的就是漫长的倭患终于看到了结束的希望。   从上到下,都沉浸在了喜悦之中,只是这个喜悦总是欠缺了一点味道。   大家苦思冥想,终于有人发觉了,那就是来的太容易了,太虎头蛇尾了!   几十万的大军,数百万的军饷,竟然只靠着收服一个王直,漫天的云彩就散了,那之前的付出是什么?大明朝廷岂不是成了一个笑话!   因此朝廷上下,迅速刮起了一股狂风,纷纷上书,要求斩杀王直,永绝后患。   其中最积极的就是那位浙江巡按王本固,他在奏疏写道:“直始以射利之心,违明禁而下海,继忘中华之义,入番国以为奸。勾引倭夷,比年攻劫,海宇震动,东南绎骚……上有干乎国策,下遗毒于生灵。恶贯滔天,神人共怒!”   千言万语一句话,就是要求朝廷明正典刑,将王直斩首示众,威慑人心,给死去的军民出气。这一套主张很符合非黑即白的文人是非观。不少科道言官也跟着上书,王直背弃大明,雄踞海上,称孤道寡,作恶多端,罄竹难书,如此罪人又岂能容他。   面对汹涌而来的攻势,胡宗宪也慌了,他急忙上书朝廷,说王直虽然归顺,海上还有几万倭寇,一旦杀了他,朝廷失去信义,就再也没法收服其余倭寇,反而会兵连祸结,贻害无穷。   在奏疏里,胡宗宪把道理掰开了,揉碎了,反复言明。   只是很可惜,已经没有多少人愿意去看了,他们认为王直尚且能投降,其他人不过是疥癣之疾,算不得什么。   双方反复辩论,渐渐的,事情开始变味了。   有人就上书质疑,说是胡宗宪一再袒护王直,是暗中勾结,养寇自重,居心不良。这一道奏疏上去,立刻引来无数的符合。一时间弹劾胡宗宪的奏疏如同雪片一般,飞到了嘉靖的面前,虽然嘉靖留中不发,可是也没有处罚那些言官,如此一来,更是鼓励了弹劾的热情。每天少则三五本,多则十几本,全都是攻击胡宗宪的,弄得这位总督大人芒刺在背,坐立不安。   ……   “师父,您尝尝这个。”   唐毅捏开了山竹的外皮,露出了白净的果肉,魏良辅眼前一亮,接到手里,尝了一瓣,温润香甜,带着一丝清凉,十分可口,老头眉开眼笑,“还是你小子有孝心,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唐明皇为了弄一点荔枝,就跑死了不少马匹。这东西比荔枝还要遥远吧,花钱一定不少?”   “瞧您老说的,孝敬师长,哪能用钱衡量呢!”唐毅笑眯眯道:“不过要说起来,还真费了不少功夫,这玩意是从暹罗那边弄过来的,就算是最快的船,也要小一个月才能运回来。”   “这么长时间啊?”魏良辅好奇道:“吃起来还挺新鲜的,你是怎么弄的?”   唐毅笑嘻嘻说道:“在当地采果子的时候,选不到五成熟的,连同枝干一起砍下来,放在船舱里,每天洒水,维持十来天之后,就有七成熟了,这时候把果子采下来,放进特制的两层木箱,里面放果子,外面一层放上硝石,倒入清水,硝石溶于水的时候,就会吸收热量,放在里面的果子如同放在了冰窖里,就不会腐烂了。不过即便如此,十箱之中,能有一半完好,已经算是幸运了。”   说着,唐毅还拿来了一个小箱子,让魏良辅观看。   老头看完之后,还要了一点硝石,放在碗里溶解了,见碗边上出现一层薄薄的冰晶,欢喜的和孩子一般,拍手大笑。   “妙哉,老夫活了这么大年纪,还是第一次见到。世间万类,千奇百怪,活到老学到老啊!”   魏良辅突发奇想道:“为师准备专门开一个学堂,教授天文历法,医卜星象,还,还有……”指着结冰的水碗,不知道怎么形容了。   唐毅笑道:“自然科学!”   魏良辅仔细琢磨着,过了好一会儿,才意味深长道:“自然而然,分科而学,不错,不错!就叫这个名字了。你小子为了吃点果子,就大费周章,办学可是大事情,你该慷慨解囊吧?”   老头早就看出唐毅的口袋深不可测,毫不犹豫伸出了手。   “您老发话弟子当然要尊崇,只是弟子还有些担心。”唐毅道:“其实自然科学在西夷那边已经渐渐兴起,探索日出日落,雨雪风霜,金银铜铁,植物动物,山河湖泊……学问不只是孔孟之道,也并非理气就能囊括,儒教一家独大,其他学问都成了杂学,成了隐学,致使读书人千人一面,思维方式完全一样,缺少革新和思辨,又如何面对纷繁复杂的全新局面?”   唐毅和老师无话不谈,感叹了几句,话锋一转,又说道:“只是有一大群保守势力,连开海通商,招降王直这种事情,都争论一大堆。要是推动科学,更会被当成异端邪说,惹来无数非议。暂时力量还不够的时候,最好不要挑起争端,倒是可以通过三大学堂,潜移默化,一点点宣扬新知识,等到普遍接受了,再大力推行。”   魏良辅也是老油条,深表赞同。弟子思虑周全,谋定而后动,越发有大家风范,老头子心里自然高兴。   只是听唐毅提到了王直,魏良辅不免有些头疼。   “宏远,你说胡宗宪能不能扛得住压力?”   唐毅愣了一下,摇摇头:“师父,这事情难说。文长刚刚给我写了一封信,询问该不该帮着胡宗宪辩护,让我给制止了。”   魏良辅眯缝着老眼道:“你做得对,眼下会有这么多人攻击胡宗宪,并不只是因为王直的事情,胡宗宪的位置太高,权力太大,有太多人眼红,做起事来,动辄得咎。这时候要是一大帮人替他说话,反而容易被打成一党,更加重上头的猜忌,得不偿失啊!”   混了这么久,唐毅早就领悟出了嘉靖朝的生存秘笈,只有两个字:“圣眷!”   无论做什么事情,都要考虑嘉靖的态度,要是引起了皇帝的恶感和猜忌,无论多大功劳都是屁用没有。胡宗宪和张经不一样,张经为了正确的事情,哪怕冒犯了嘉靖,也不知道回头。   而胡宗宪呢,他把功名权位放在了最前面,这也无可厚非,没有了权力,就没法实现自己的理想,从本质上,唐毅和胡宗宪是一路人。   正因为如此,唐毅才更加了解胡宗宪,他甚至都有一种怀疑,没准胡宗宪希望看到王直被弄死。   虽然王直死了,东南会大乱,可越是大乱,就越需要胡宗宪这位天下奇才,他的位置也就越稳。   养寇自重,不是只有唐毅会做的。   政治从来都是一群超高智商者的游戏,就好像在刀尖上,不知要长袖善舞,更要时刻根据局势的变化,做出调整。   能跟得上节奏,就能浑水摸鱼,如果根本上,对不起,只有摔得粉身碎骨。自从王直上岸之后,整个大局已经变了,就算倭寇闹腾起来,最终获胜的也是大明朝,这是不容怀疑的事情!   只是对于唐毅来说,王直和徐海代表的海洋力量,是他必须倚重的,重要性几乎和大兴学堂,开启民智是一般不二的。   王直绝对不能死,至少暂时不能死!   唐毅在地上走来走去,拳头不由得攥了起来。魏良辅闭着眼睛,好像睡熟了,可是不时动弹的眼皮却在显示着大脑的高速转动。师徒两个都陷入了沉思当中,许久,魏良辅先开口了。   “宏远,胡宗宪之所以落到进退维谷的地步,都怪他功利心太强,和严党搅在了一起。道德上站不住脚,做事胆气就不壮,你可千万要吸取教训啊!”   不愧是老油条,真是一阵见血。   当然魏良辅说的道德不是是非对错,不是仁义礼智信……他说的是官场道德,严党名声臭,倭寇的名声更臭,唐毅绝对不能明面替王直说话,尤其是他掌管着市舶司,随便一句话,就会被说成和倭寇有勾结,到时候那可是百口莫辩。   知道了老师的担心,唐毅自信十足的一笑,“请师父放心,弟子知道该如何做。”   从魏良辅那里回来,唐毅依旧照常处理公务,只是他的耳目全都动了起来。   半个月左右过去,唐鹤征突然从外面慌里慌张赶了过来。   “师兄,大事不好了。”   唐毅缓缓把毛笔放下,淡淡说道:“胡宗宪撑不住了?”   唐鹤征咽了下口水,“师兄,你怎么知道?”   “要是连这点小事我都猜不到,也就别想在东南混下去了,说说吧,他是怎么处置的?”   “昨天胡宗宪派人护送着王直,从乍浦往杭州来,说是王本固要召见王直。”   坏了!   王本固什么德行,在上一次杭州大战的时候,他就一清二楚,唐毅不是没想过,要把他干掉。只是王本固和胡宗宪矛盾人所共知,而外人又把自己看成和胡宗宪是一伙的,自己出手收拾王本固,多有不便,就拖延了下来。   事实证明,搅屎棍子永远都是搅屎棍子!   王本固这家伙又要出来坏事了,王直到了他手里绝对是有死无活,不知道有多少老百姓,要因为王本固的愚蠢和偏激,而付出生命的代价!   “绝对不能让他得逞!”唐毅用力一锤桌子,震得笔砚乱响。 第484章 都跑了   能让唐毅感到束手无策的人不多,王本固就算一个,如今的东南,基本上算是唐毅的天下,到处都是他的耳目,哪个世家都要买他的账,锦衣卫和宦官也都和他交好。说逆死顺生都差不多。唐毅动员了各种力量,调查王本固,想要把他给扳倒。   结果一番调查下来,倒是让唐毅刮目相看。   首先王本固清廉,为官十多年,始终在七品晃荡,不贪不占,清廉自守,也不巴结上官,待人有礼,做事情雷厉风行,虽然比不上海瑞那个半疯,也几乎差不多少。   结果报到唐毅那里,他大发雷霆,这年头装蒜的人太多了,我就不信他是真正清廉!就算他没有问题,他的亲人、学生、朋友,总会有问题的。   又扩大了调查的范围,等到结果送到唐毅的手上,他更傻眼了。   王本固考中进士之后,对亲人要求极为严格,从不接受投献,也不经商,只靠着祖传的一百多亩田地过日子,这十多年间,田地一点没有增加,两个儿子都在家中耕田读书,连个功名都没有。   查到了这里,唐毅也是一阵头疼,难怪胡宗宪拿他没有办法呢!   想必那位胡大总督已经调查了不知道多少遍,要是有把柄,他早就发动攻势了。王本固身为巡按御史,官职虽然小,可是有专折奏事的权力,能上达天听。   尤其是胡宗宪权力滔天,他的存在摆明了就是制衡胡宗宪,正因为如此,这家伙才有恃无恐,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你胡宗宪敢动我,你也就废了,一个总督和巡按同归于尽,就算死了都值!   说穿了这玩意就像是碰瓷儿的,首先王本固是个大清官,就像那些七老八十颤颤巍巍的大爷大妈,你碰不到,碰了就倒霉;其次王本固有上奏的权力,就相当于有了媒体曝光度,有了舆论光环。   你动了他,就压不下去,等于是捅了马蜂窝,立刻招来满朝的攻击。   “什么狗屁清官,就是个道德流氓!”   唐毅啐骂着,用手臂抱住了脑袋,换个舒服的姿势,靠在了椅子上。如果倒退两年,他还敢和王本固硬碰硬,可如今呢,他握着市舶司,手上权势滔天,比起胡宗宪也不遑多让。   世人都偏向弱者,要是和王本固冲突,实在是胜负难料。   “师兄,你准备怎么办啊?”唐鹤征试探着问道。   “愁啊!”唐毅叹口气,“你有什么看法?”   唐鹤征挠挠头,“我脑子那么笨,哪有主意?我就是担心兔死狗烹,王直落到了王本固手里,有死无活,其他的倭寇头子觉得朝廷失去了信义,永远都不会投降了,即便是投降,也是假的,早晚还会反叛。”   “能看到这些就很不错了,王本固当了十几年的官,竟然还没有你有见识。”唐毅叹息着,突然眼前一亮,甚至不自觉哼了出来。   “飞鸟尽,良弓藏。城池破,谋臣亡……哈哈哈,我有办法了!”唐毅仰天大笑,激动地拍着唐鹤征的肩头,开怀道:“你可给我出了一个好主意啊!”   唐鹤征一头雾水,不明所以,唐毅也没空和他解释,急匆匆离开了府邸,穿着便服,带着两名护卫,一路到了何心隐的住处。两个人商量了一晚上,第二天的早上,就有一大帮士子和老百姓,跑到了巡按衙门前面,托着万言书,嚎咷痛哭。   王本固被惊动了,他亲自出来接见大家伙。   “你们有什么冤屈,只管说出来,本官为你们做主!”   “启禀青天大老爷,俺们都是乡下的老百姓,三年前,倭寇头子徐海领着人杀到了俺们村,男女老少,一百多口子,就剩下十来个人了,那个惨啊!”   为首的老汉哭得和泪人似的,“大老爷,就在前些天,徐海带着人又到了俺们村子,还圈地盖军营,俺们就是想不明白,倭寇头子怎么就成了官军了!”   他这么一哭,后面的年轻士人也都跟着大喊。   “没错,朝廷无人了吗?非要用一个倭寇头子?”   也有人说得更难听,“官匪一家,官匪一家,总算是见识了!”   ……   王本固老脸铁青,提到了徐海,他就想起了那一场战斗,想起了唐毅对自己的冷嘲热讽,活了大半辈子,他还从没有那么丢过人。虽然外人都不清楚,可是王本固却视作奇耻大辱,每每想起来,都汗透衣裳,夜不能寐。   偏偏唐毅又那么受宠,他也无可奈何,王本固看着在场的众人,勉强说道:“徐海已经改邪归正了,你们不要揪住不放。”   他这话一出口,百姓们更加不干了,大家纷纷痛骂,更有人冷笑道:“徐海抢了那么多,投降就完事了,可真是便宜!”   “是啊,没准你就拿了徐海的银子,狗官,看家伙!”   也不知道从哪里冒出一颗臭鸡蛋,正好打中了王本固的眼睛,腥臭刺鼻,差点昏过去。老百姓一见此情此景,吓得一窝蜂似的跑了。   王本固回到了书房,清洗之后,是越想越生气!   竟然替徐海挨了打,还有这么荒谬的事情吗?说本官包庇徐海,我恨不得要了他的命!王本固在地上转了两圈,他突然眼前一亮。   胡宗宪尚且乖乖交出了王直,唐毅还敢罩着徐海吗?   王直没了,什么驱虎吞狼也成了屁话,徐海没有了存在价值,你唐毅要还是保他,就代表你收了他的银子。让本官抓到了把柄,我一本接着一本,不把你弄倒了,我就不姓王!   坐了一个多时辰,王本固终于拿定了主意。他大喇喇以巡按御史的名义,给知府衙门发去公文,要求徐海配合查案。   王本固故意装作轻描淡写,只是派了一个小吏过去。   他巴不得唐毅生气,最好你不把人交出来,我就能上书弹劾你!   王本固憋了一肚子坏,令他意想不到的是公文送去了,唐毅竟然欣然同意,还给王本固写了亲笔信。   告诉他只管放手去做,徐海和王直都恶贯满盈,如今王直被抓了,徐海也罪有应得,把二寇一起处决,大快人心,东南的百姓都会拍手的,王大人要是不愿意,那我也要动手……   看完了唐毅的信,王本固倒是有些着急了,这要是让唐毅抢了先,功劳算是谁的?这小子入仕几年,比起自己混了十几年的位置都高,还让他立功,只怕这辈子也别想出气了。   王本固立刻急吼吼点起了人马,到城外军营。   徐海自从投降之后,不是协助官军作战,就是在地方修桥补路,做了不少的好事情。眼下正是春耕,徐海的手下正帮着老百姓修引水渠。   倭寇谁都恨,可是经过了一年多相处,大家的恨意也小了不少,要不是官逼民反,走投无路,谁愿意下海做贼啊!   渐渐的双方竟然越发融洽了,王本固带着人前来,气势汹汹,要把徐海带走。干活的老百姓可不干了,总要给个说法才是。   王本固受到上一伙老百姓请愿的影响,误以为徐海怙恶不悛,这些所谓的百姓都被倭寇给收买了。他一怒之下,就让手下人强行带人,百姓们纷纷挡在徐海的前面,你带人可以,把理由拿出来,随便派些人手,帮我们把水渠修了。   老百姓的无理要求激怒了王本固,他立刻下令,连老百姓都抓,这回可热闹了,徐海见事不妙,立刻招呼着手下逃命,王本固只带了三百多人,而徐海身边的部下就有八百多,而且个个身经百战,壮得和牛犊子似的。   他们逃入了临近的山林,迅速就没影了,王本固一介文官,哪里斗得过徐海,他愤怒无比,立刻赶回杭州,准备逼着胡宗宪调兵抓人。   可是刚刚到了杭州,一个晴天霹雳就落到了头上。   押解王直的人马刚到了北城,就被一伙突然出现的匪徒给抢走了。   老船主丢了!   王本固坐在了马上,摇三摇晃三晃,一头摔了下去。徐海跑了,王直丢了,这不是坑人吗!   王本固挣扎着爬起来,他两眼通红,首先想到了唐毅,好啊,准是这小子给徐海通风报信,我和你没完!   王本固一溜烟,来到了知府衙门,让人进去通报,唐毅正一脸怒火地等在大堂上。   “唐大人!”   “王大人!”   这两位就像是斗鸡,一下子进入了战斗状态,王本固手指着唐毅,骂道:“你给徐海通风报信,放走了倭寇头子,罪不容诛!”   唐毅冷冷一笑,“王本固,本官的亲笔信你看到了,你抓徐海,我是同意的,谁知道你没有本事,怨得了别人吗?”   “你胡说,要不是你给徐海通风报信,他怎么会提前跑了?”   “哼,王大人,你长得脑子是喘气的吗?你那么大张旗鼓抓人,徐海能不跑吗?他横行海上多少年,那是一条龙,不是虫!拜托你动点脑子好不?”   论起吵架,王本固还真不是唐毅的对手,尤其是徐海和王直一起跑了,搞不好几年的苦战,都要付诸东风流水,王本固真的是害怕了。   就在此时,突然外面有人急匆匆跑来,此人正是胡宗宪的幕僚,名叫沈明臣,很有文采的一位。   见到两个人,立刻说道:“二位大人,大帅请你们过去呢!据保,徐海带着部下,已经退到了长安镇,随时会扬帆出海。” 第485章 坑爹的嘉靖   随着沈明臣,来到了总督府,刚一进来,两边的文武站得满满当当,胡宗宪铁青着脸,站在了中间,一副吃人的表情。   唐毅急忙躬身施礼,退到了一旁,轮到了王本固,他铁青着脸,凑到了近前,说道:“总督大人,下官要状告杭州知府唐毅通倭。”   “闭嘴!”   王本固一愣,心说耳朵是不是坏了,竟然敢让我闭嘴,陛下都不敢压制言路呢,你胡宗宪算什么!   “总督大人,莫非你要包庇唐毅不成?”王本固不甘示弱道!   唰!   胡宗宪抽出了佩剑,压在了王本固的脖子上。一股杀气,笼罩住了王本固,数年带兵,积累下来的威压,岂是小可,王本固的脑门见汗了。   他梗着脖子,怒道:“除非你杀了本官,不然本官就要告状,连你在内,一起告!”   胡宗宪气得笑了起来,把剑柄一转,塞到了王本固的手里。   “王大人,你要告御状,哪怕到了皇帝陛下那里我都陪着!不过眼下请你闭嘴!”胡宗宪红着眼睛,环顾四周,厉声说道:“这是什么时候?两大倭寇头领一起跑了,要是让王直和徐海回到了海上,号召旧部,数年抗倭之功,毁于一旦!如此罪责在场谁能担得起?”   胡宗宪的话掷地有声,文武官员被说的脸色涨红,胡宗宪用力深吸了一口气,对着王本固说道:“王大人,你要是有本事把王直和徐海都抓回来,就一剑砍了我胡宗宪,由你来做这个总督!你要是没本事,就闭嘴!别以为找到了替罪羊,你就能脱身,告诉你,王直是你要的,徐海是你抓的,眼下人都没了,你难辞其咎!你不是会上书吗,咱们就看看朝廷怎么断这个官司!”   胡宗宪越说越气,逼得王本固连连后退,一屁股坐在了地上,两旁的文武对他都投以鄙夷的目光,也别怪大家伙如此,实在是他太不懂轻重了。   两个贼头在他手上跑了,他一不知道请罪,二不知道想办法挽回,就知道把罪责推给别人,都是别人的错,你永远都是对的吗?   王本固完美诠释了清流眼高手低的特性,他们只在乎自己的名声,半点大局观都没有。让他们骂人,比谁都厉害,让他们做事,根本就指望不了。   实际上唐毅早就把王本固看透了,只是这一次他的丑陋和无能,完全展现在了所有人的面前。   可以想见,不管这一次事情如何收场,王本固都逃脱不了干系。   胡宗宪把王本固逼到了墙角,看着他狼狈的样子,难得松了口气,仰头喘息了半晌,才说道:“汤克宽,立刻率领五千人马,包围长安镇,谭纶,你安排人员,去联络徐海,无论如何,都要把他稳住,绝对不能让他跑了。再有,传令水师,封锁海面,不得有误!”   命令传达下去,各方立刻行动。   众人都下去安排,大厅之中,还剩下唐毅、王本固,还有一干文武。胡宗宪沉默了一会儿,看了眼唐毅。   “行之,王大人说你勾结倭寇,这是怎么回事?”   唐毅斜着眼睛,看了眼王本固,冷冷道:“我也会参奏王大人通倭的!”   “你胡说!”   王本固跳了起来,破口大骂:“我怎么会通倭?都是你,是你告诉了徐海,让他跑了,是你和王直暗通款曲,是你,都是你!”   啪!   崭新的紫砂茶杯,被唐毅摔了一个粉粉碎,他走到了王本固面前,看了半晌,只留下两个字:“疯狗!”   说完之后,唐毅转身就走。   忍无可忍,就无需再忍!   小爷看你不爽很久了,王本固别以为你不贪墨,就拿你没办法,小爷有一万种办法把你弄死!   出了总督府,唐毅长长吸了口气,上了马车,直接回到了府邸。   转过天来,从长安镇就传来了消息,谭纶他们晚了一步,赶到的时候,徐海和王直,还有主力都上了船,扬帆而去。只剩下了少数家眷,还有不少金银财宝,绸缎细软。   谭纶气得直跺脚,“完了,全完了!快追啊!”   他急令手下找寻船只,追击王直,只是明军的战船集中在了乍浦那边,长安镇只有一些打渔的船,根本追之不及。谭纶面对着涛涛海水,也只能徒呼奈何。他立刻审讯了被俘虏的家眷。   在一群人当中,他发现了一个四十来岁的中年人,细皮嫩肉,和倭寇全然不同。让人把他带出来,一顿鞭子,这家伙终于招供了。   他叫王小山,是一名师爷,一年之前,认识了一名歌女,情投意合,他想用六百两银子替她赎身,就向东翁王本固借钱,哪知道得到的是王本固的一顿臭骂。   后来王小山极度沮丧,甚至想一走了之。   此时,突然有人把歌女送了过来,一文钱没要,从此公主和王子过上了……的生活。   显然天上不会掉馅饼,出钱替王小山买下歌女的正是徐海,事后徐海还不断送礼物给王小山,渐渐的这位王师爷就成了徐海安插在王本固身边的内线。   这一次王本固对突然对徐海下手,就是王小山提前跑到了徐海那里,去通风报信。徐海痛恨官府背信弃义,一怒之下,不光自己逃走,还把王直给拐走了。   事到如今,什么都清楚了,徐海得到消息,是通过王本固身边的人,和唐毅一点关系都没有。尤其可恶的是这家伙乌鸦落到猪身上,光看到别人黑,不知道低头看看自己!   做事鲁莽少智,手下出了叛徒竟然一无所知。   简直就是脓包饭桶,一无是处!   这一回不用唐毅做什么,弹劾王本固误国的奏折雪片一般飞到了京城。而就在徐海和王直逃到海上的第十天,有五伙超过一千人的倭寇,攻击了苏松和浙江,幸好明军严阵以待,没有太大的损失,但是对于江南的士绅来说,却感到了切肤之痛。   好不容易平定下去的倭患再度兴起,这一切都源于一个人的疏忽,他非要对王直赶尽杀绝,对付一个王直还不罢休,竟然想把已经归降的徐海给弄死。   手法拙劣,毫无章法,不但没杀了两个倭寇头子,还弄得他们亡命海上,拼死反扑。   王本固,你看不得大家过上好日子,非要闹腾是不?   一时间,士绅们上万言书,东南的学子官僚一起制造舆论,严惩王本固的呼声一浪高过一浪。   就连京城都承受不住压力,嘉靖亲自下令,派遣锦衣卫,将王本固锁拿进京,交由三法司严惩。   “哈哈哈,高兴,真是太高兴了!”   胡宗宪仰天大笑,“王本固这根搅屎棍子,总算是得到了报应,他不是天天弹劾别人吗?这回也让他尝尝被弹劾的滋味。锦衣卫诏狱啊,啧啧,那可是人间地狱,就看看王本固有多少道行,能不能撑得过来!”   唐毅同样举起酒杯,笑道:“默林兄,王本固已经是过眼烟云,该操心的是眼下的东南,徐海和王直是两头蛟龙,他们逃到了海上,日后的麻烦可就大了。”   喝干了杯中的酒,胡宗宪突然神秘兮兮靠近了唐毅,低声说道:“行之,我一点都不担心,你知道为什么吗?”   “我又不是你肚子里的蛔虫,我怎么知道。”   “哈哈哈,行之,你少装蒜了!”胡宗宪冷笑道:“别以为我不清楚,徐海逃跑是不是你帮的忙?”   唐毅急忙驳斥,胡宗宪一摆手,“你说什么我都不想听,我只知道,你唐行之做事滴水不漏,绝对有办法。”   说完之后,胡宗宪晃晃悠悠,哼着小曲儿,就离开乐府邸。   唐毅摸了摸鼻子,“娘的,真是条狐狸,什么都瞒不过他。”   在招降徐海之前,唐毅就猜到了会有今天的结果,他把注意力放在了东番岛,这两年的时间,唐毅先是派遣赵旭去探听情况,接着又把徐洪派了过去。   前前后后,向东番移民三千多,加上当地的汉人,凑了两万多人的聚居区,开垦了十万亩农田,还收降了三个土著部落,初步站稳了脚跟。   徐海为什么会对唐毅言听计从,原因就在这里。   听说王本固要对王直下手,如果除掉了王直,下一个必然是徐海,唐毅立刻给徐海下令,让他反戈一击,把王直一起救走。   他们这一逃跑,把所有罪责都推到了王本固的身上,唐毅曾经招降徐海的事情,再也不会有人提起。   此次王直和徐海都保住了,也就保住了两位日后开拓海洋的急先锋,唐毅也多了两支可以利用的人马,实在是赚大了。   有人要问,他们逃到海上,还会老实听从唐毅的话吗?难道就不会继续作恶?   唐毅当然想到了这一点,他把徐海安置在了东番,守着一座大岛,徐海根本不用刀头舔血,只要好好开发,他就能坐享无数利益,而开发岛屿,就必须得到唐毅的帮助。   而王直呢,经过乐这一次投降,锐气全消,在倭寇之中声望大跌,已经废掉了一半的武功,再加上徐海从旁牵制,根本就不用担心他会香气风浪。   如今的东南,比起唐毅设想的还要完美!   外面安静了,搅屎棍子走了,内部整合也差不多了,该过舒心日子了。唐毅就掰着手指头,算着还有多少天当爹。   就在他以为大势已定的时候,朝廷派来押运王本固的人也到了,而与此同时,一道圣旨送到了唐毅的面前。   “……特命杭州知府唐毅担任祭海钦差,前往南京祭奠海神,不得有误,钦此!” 第486章 秘密任务   浙江文风鼎盛,能人辈出。唐毅担任杭州知府以来,也是大力招揽贤才,组成了自己的幕府,虽然比不上胡宗宪一般,人才济济,可也是非比寻常。   除了李贽、何心隐、唐鹤征之外,还有四个比较重要的人物,第一位名叫朱先,是武举出身,功夫一等一,他曾经率领家丁手刃倭寇数十名,很有韬略,堪称文武双全。   第二个名叫金丹,初为县学生,后来弃文习武,多次跟随戚继光出征,帮着处置军需粮草,非常有一套。   剩下的两个是同窗,一个叫蒋洲,一个叫孙可愿,同为杭州府学的生员,不但成绩突出,又热心政事,几次出使徐海和王直,他们都有份,而且又是唐毅的学生,深得信任。   这四个人总体来说,文武各半,且年富力强,又都是心学门人,对唐毅忠心耿耿,没有话说。   唯一的缺陷就是他们普遍年轻,经验不足,还需要历练。不过三个臭皮匠赛过诸葛亮,大家凑在一起,对唐毅还是很有帮助的。   蒋洲率先说道:“什么劳什子祭海钦差,根本就是要把老师从市舶司的位置上调走,我猜多半是严党干的,他们居心不良。”   金丹还不相信,挠挠头,说道:“不至于吧,不是没有另外安排提举吗?估计祭海结束之后,就会回来,大人是嘉靖三十六年接的杭州知府,三年考满才能升迁,要到嘉靖三十九年呢!”   孙可愿微微一笑,“这些年严党当道,朝廷官吏变动频繁,哪有什么考满才能升迁,师父一个人就给朝廷增加了四五百万两的岁入,比户部还能干。这么大的一块肥肉谁不眼馋,我估计啊,严党成天到晚,想从师父手里抢下市舶司。”   其他几个互相看了看,也都认同了这种看法。   市舶司的确是太诱人了,上海、宁波、泉州、广州,遍及四省,全是大明朝最富庶的地方,每年上亿的货物往来,几百万两的税收。东南有这么一句话,叫“胡总督掌兵,唐提举管钱”,把唐毅和胡宗宪相提并论,甚至压过了其他几位巡抚。   而实际上呢,唐毅掌握的财力已经超过了户部尚书,又天高皇帝远,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小日子别提多舒服了。   朱先沉吟许久,试探着说道:“大人,市舶司虽然不是草创,但各种规矩都在建立之中,要是您走了,只怕继任者没有您的本事,大好的局面就要毁于一旦啊!”   “是啊,朱先生说得对,师父,东南离不开您!”蒋洲关切地说道。   唐毅一直听着大家的议论,说句实话,他当然不愿意走,在东南做他的草头王多舒服啊,只是有些事情不是他能决定的。更何况,他有更高远的志向,东南的经历只是他积蓄力量的一个环节,真正的战场并不在这里。   从座位上起身,面向着北方,唐毅叹了口气。   “严党不可怕,事实上如今能动得了我的,只有陛下,从前陛下对我是有一些不同的。只是上一次泉州我烧毁了罪证,虽然是顾全大局,可是在陛下看来,我还是站在了官绅的一边,不再是那个纯臣。这几年,陆太保,蓝道长,还有麦公公,黄公公,都帮着我说话,可是陛下的心思谁能猜透啊!”   唐毅苦笑道:“这一道圣旨,未尝不是对我的试探,如果我不服从命令,陛下的猜忌只会越来越重,一旦起了疑心,严党必定会趁机动手,到时候才真的麻烦呢!”   听完了,唐毅的话,众人都默默低下了头,说穿了,唐毅和胡宗宪都是一样,位置越高,就越是束手束脚,越要捧着卵子过河,丝毫大意不得。   见大家士气低落,唐毅笑了起来,“你们也不用担心,我这几年已经把东南经营的差不多了,市舶司从上到下,哪怕是普通的书吏会计,都是从三大学院深造出来的,不管派谁接替了我,空有一个提举的名头,是掀不起大的风浪。”   朱先闷声道:“大人有自信固然好,可是凡事最怕日积月累,要是继任者胡乱折腾,有个三五年,就会把您开创的局面弄得七零八落。”   “不会的!”唐毅断然说道。   “为什么?”大家一起惊问道。   唐毅突然对着唐鹤征一笑,“我前天让你准备什么了?”   “寿礼!”唐鹤征毫不犹豫说道:“是送给严阁老八十大寿的礼物,足足一百零八颗大珍珠,拼成的一个寿字,少说值五十万两。师兄,我觉得你过了,那么巴结严嵩干什么?”   唐毅的脸一下子黑了,他和严党不和不假,但是表面的礼数不能缺,严嵩身为首辅,百官之师,八十寿诞,是多少人一辈子都盼不来的。就连嘉靖都给严嵩送去了亲笔御书,唐毅又怎么能怠慢。   不过这不是重点!重点是严嵩八十了!   朱先首先反应过来,一拍大腿,脱口而出:“大人,您的意思是严党要完蛋了?”   “哪有那么快啊!”唐毅笑道:“朝堂沉寂了这么久,两边离着开战也不远了。我要是不回京城,在东南逍遥自在,等到朝堂胜负已分,人家一统天下,到时候还不是一道令子,就把我赶下去。与其如此,不如我先去好好布局,抢占先手。失之桑榆,收之东隅。咱们要培养在京城的势力了,那才是帝国的心脏啊!”   商量了一番,还是那句话,上命难违。   好在是去南京办差,唐毅还能拖延时间,观察朝局,尽快完成布局,确保金汤固若,铜帮铁底。   接到圣旨的第三天,唐毅就辞别了王悦影,小妮子离着生产的日子越来越近,此时的医疗技术和后世根本没法相比,生孩子对女人来说,都是鬼门关,尤其是第一胎,加上王悦影身体弱,实在是让唐毅忧心忡忡。   反倒是王悦影,一脸的笑容,“哥,你放心去吧,等回来的时候,就能抱上儿子了!”   “你总是替我着想!”唐毅宠溺地理了理妻子额头的秀发,笑道:“不管是男孩,还是女孩,只要是咱们的孩子,就好!对了,我已经拜托了李时珍先生,他照顾过王翠翘,你的底儿子比她好多了,不会有事的。”   “嗯!”王悦影用力点头。   好一个勇敢的姑娘!   带着不舍,唐毅依依惜别,带着金丹和孙可愿,还有谭光,三百名护卫,即刻启程,一路疾驰,差不多十天,赶到了南京城下。   上次到南京,还是乡试的时候,匆匆数年光景过去,摸了摸下巴上的胡茬,自己也不是当年的青葱少年了。   宦海挣扎,一颗心老的太快了,唐毅感叹着,和别的地方不同,南京作为陪都,有一套完整的行政机构,除了内阁之外,六部、都察院、大理寺、六科廊,统统都有。唯一和京城的区别就是,六部之中,京城有两位侍郎,南京只有一位右侍郎。   虽然这帮人权力不大,但是品级极高,还有好些资历吓人的老怪物,就算严阁老和徐阁老面对他们,都要客客气气。   唐毅虽然顶着钦差的名头,可是论起来还不如人家的徒子徒孙大呢,趁早别摆钦差的谱儿,省得自讨没趣。   鸿胪寺的官员负责把他接到了馆驿,专门的院子,干干净净,十分宽敞,唐毅刚刚坐下,还没来得及喝口水,外面就脚步声音响起,一抬头,正是那位石公公,见到唐毅,脸上的皱纹都笑开了。   急忙跑过来,拉住了唐毅的手。   “哎呦,盼星星盼月亮,总算是把唐大人给盼来了。”   这位的热情让唐毅吓了一跳,别是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吧?   唐毅不动声色,把手抽了出来,笑道:“石公公,见你红光满面,想必日子过得十分舒坦,对了,什么时候去祭奠海神娘娘,有什么规矩礼数,还要麻烦公公给我说说。”   石公公一愣神,“唐大人,你不知道此来是干什么啊?”   一句话,把唐毅给吓了一跳,乖乖,果然不是好事!   “石公公,你可别吓唬我,我这人胆子小。”   石公公摇了摇头,总算是把底细向唐毅说了一遍……   所谓祭祀海神,根本就是幌子,实则是有御史密奏朝廷,说是南兵部尚书张鏊豢养私兵,谎报军饷,结交大将,居心叵测。   南兵部尚书,有参赞机务之权,为南六部之首,又逢战时,权柄大得惊人,如果真要造反,危害的确很大,只是唐毅并不相信,大明朝一百多年,别的不敢说,谁轻易造反,立刻就会被贴上不忠不孝,乱臣贼子的标签,要不了多久就会完蛋,只要不是脑袋抽了,就不会造反。   看出了唐毅的疑惑,石公公叹了口气,“小孩没娘,说起来话长。唐大人,你不是外人,咱家都跟你说了,这事都出在守备太监何缓的身上。”   当初黄锦是一人挂两个衔,南京守备太监兼江南织造,他走了之后,其他的太监比不得黄锦,就分开了,即便如此,守备太监代表着皇帝,也是权力滔天。   何缓十分贪婪,仗着权势,到处霸占土地,甚至设卡收税,弄得民怨沸腾,而兵部尚书张鏊资历很老,是江西人,早年也师从心学前辈,算起来他和严阁老和徐阁老都能扯上关系,因此并不怕何缓,相反还狠狠处置了何缓的几个爪牙,双方就此结怨。   “苍蝇不叮无缝蛋的,张大人也有地方逾越了……”石公公叹道。 第487章 拦轿喊冤   事情还要从上次倭寇进犯南京说起,虽然有海商大姓暗中帮助,但是军备松弛,不堪一击,也是不争的事实。   南兵部尚书张鏊奏请征召健儿,训练精兵,抵御倭寇,盛怒之下的嘉靖自然同意,张鏊奉命征召一万三千多人,命名为振武营,由于训练得法,着实打了好几个胜仗,给张鏊露了很大的脸。   振武营能打胜仗,主要得益于两点,第一是张鏊为官清廉,从不克扣军饷,下面的士兵得到的供应充足。   再有张鏊敢于用人,他请来大将刘显帮着他训练人马,刘显在东南也是仅次于戚继光和俞大猷的名将,他武功好,练兵狠,振武营很快出了成果,张鏊老怀大慰,激动之下,他竟然做了一件出乎所有人预料的事情。   张鏊和刘显定了一个娃娃亲,他庶出的女儿,许配给了刘显两岁的儿子刘綎。   文贵武贱,双方根本不是一个圈子,唐毅和武将称兄道弟,在文官看来,那是很丢面子的事情,所幸他年纪太轻,谦逊一些,别人说不出什么。   诸如张鏊一般,资历雄厚,执掌一部,几乎做到了文官的顶点,却和武夫结亲,简直就是匪夷所思,说不客气的,叫自甘堕落,不知自爱。   这世上从来不缺少善于联想的人,他们认定了张鏊和刘显结亲,是另有所图。再加上张鏊对待官兵,宽厚有余,严厉不足,而刘显呢,是出了名的不重视军纪,他一直认为当兵的就该横冲直撞,老实巴交的,还能有什么战斗力。   有这么两位长官,振武营的德行可想而知。他们仗着打赢了几次战斗,越发癫狂,打架斗殴,欺行霸市,敲诈勒索,总而言之,大毛病没有,但是小错一堆。   有心人就把事情联系起来,说张鏊视振武营为私兵,飞扬跋扈,不可一世。又说他和刘显结亲,是为了拉拢武夫,充当马前卒,他本人心怀叵测,要阴谋造反……   唐毅听完了讲述,他越发觉得不可能,东南的兵权还都是在胡宗宪的手里,一个振武营,恐怕连苏松巡抚杨继盛都打不过,还谈什么造反。   只是天下人不都像唐毅一般深明大义,而且,文武结交,历来都是朝廷的大忌。   别人不说,当年的首辅夏言,还有三边总督曾铣,血淋淋的两颗人头,前车之鉴不远,就算了解内情的,也不敢随便替张鏊说话。   唐毅突然有种骂娘的冲动,嘉靖这家伙太不是个东西了!   老子拼死拼活,替你开海,赚得银子有一多半都给你修炼长生了,你个皇帝佬不感激我也就算了,把我调走,我也认了,可是你不能把我推到火坑里啊!   这不是坑爹吗!   “石公公,张鏊可是资历深厚的部堂高官,我小胳膊小腿,承蒙错爱,实在是有心无力,我还是赶快祭奠了海神,回杭州才是真的。”   “别啊!”   石公公可急眼了,一把拉住了唐毅的袖子。   “唐大人,你可不能走啊,看在咱们以前的交情上,无论如何,你都要帮帮奴婢啊!”   我和你没有交情,只有欠情,你欠了我的银子!   唐毅腹诽着,“石公公,我就想不明白,张鏊是死是活,和你有什么关系?”   “哎呦,我的唐大人,南京城中,说了算的就三个人,兵部尚书张鏊,守备徐鹏举,还有镇守太监何缓。这一次张鏊被秘密弹劾,罪状就是何缓提供的。”   见唐毅还一脸茫然,石公公跺了跺脚,“奴婢就明说了,何缓的干爹是袁亨袁公公,和咱家不是一路的。让他赶走了张鏊,下一步就是咱家的织造局,无论如何,都不能让何缓得手……这也是黄公公的意思!”   明白了,总算是明白了!   唐毅更想骂娘了,这回还是连黄锦一起骂。   唐毅这一两年,除了干正事之外,就混了一个善财童子的美名。   世上的事情,没有什么是一张银票解决不了的,如果有,就两张!   除了那些死对头之外,唐毅都广撒银子,哪怕严嵩和严世藩,该给的冰敬和炭敬也从来不缺,而且还是所有地方官吏中,数量最多的。   至于宫里面,唐毅一面抓住麦福和黄锦,另一面也积极修复和袁亨之间的矛盾,政通人和,唐毅是谁都不得罪。可如今倒好,稀里糊涂地被推到了一个漩涡之中,那个后悔就别提了。   “石公公,我有点头晕,我好像要昏过去了!”   “别啊!”石公公都哭了,亏师兄黄锦还说唐毅古道热肠,智计无双,只要把他弄到了南京,保证万事亨通。   现在他算是看明白了,唐毅就是个老油条,活泥鳅,滑不留手。   “唐大人,无论如何,你都要帮忙,要不,要不咱家给你跪下了……”说着石公公双膝一软,就往地下跪。   真不愧是黄锦的师弟,都是这个套路!   唐毅别提多无语了,太监心眼都小,要是驳了他的面子,这家伙以后不一定怎么败坏自己呢!   “石公公,你先起来。”唐毅把他拉了起来,“我说石公公,我还什么情况都不知道,你就让我帮我,我该怎么办啊?”   “瞧奴婢这个糊涂劲儿!”石公公从袖口拿出了一封密旨,送到了唐毅的面前。   “这是皇爷给奴婢下的密旨,让奴婢调查振武营的情况,奴婢哪懂军务啊,这不只能靠唐大人了。”   唐毅接过了密旨,仔细看了一遍,不觉惊出了一身冷汗!   “……朕数十年躬行简约,爱惜民力,视天下黎庶为子民,视文武臣僚为股肱,奈何大臣朋比为奸,肆行贪墨,辜负圣恩,不杀不足以告慰苍天,不杀不足以安抚民心……”   什么叫字字如刀,从圣旨当中,唐毅读到了扑面而来的恨意。这种情况,就像当年处置张经一样,嘉靖已经给张鏊判了死刑。   只是经过了这些年,嘉靖的手段越发高明了,他没有直接派人捉拿张鏊,怕的就是真的激起兵变,弄得人心惶惶,给倭寇可乘之机。   他派自己过来,多半是为了安安静静,平平稳稳,把张鏊拿下。   要说唐毅有没有这个本事,嘉靖并不怀疑,一个能碾碎海商大姓,把倭寇玩弄于股掌之中的妖孽,想要对付一个张鏊还不成问题。如果事情办不好,那就说明唐毅这小子心思不存,哼哼,看朕怎么收拾你!   唐毅突然背后冷飕飕的,有种误入匪巢的感觉,头上的神仙太多,而且心思各异,捧在自己手上的就是一颗不知道什么时候炸开的炸弹。   绝对不是坑爹两个字就能形容!   唐毅闭上了眼睛,默默思考了一会儿,谁的话都不能听,自己必须先弄清楚状况,再做决断。   “石公公,你的意思我明白了,请你放心,该怎么做,我心里有数。”   石公公还想说两句,唐毅已经端起了茶碗,他只好退了出去,见石公公走远了,唐毅背着手,来回转了几圈,把金丹和孙可愿给叫了过来。   “你们立刻去交通行的分号,给我调二十名最好的账房,立刻清点振武营历年的开支明细。”   弹劾张鏊的罪名不少,可是别的都是捕风捉影,欲加之罪,唯一能查得就是是否有贪墨军饷的问题。   不得不说,这些年唐毅手下是积累了相当多的人才,一声令下,就有一大帮会计投入了清查之中。   他们工作效率十分惊人,不到十天,就理清了大半。振武营的军士有妻室者月给粮饷一石,无妻室者六斗。仲春、仲秋二月,每石米折银5钱,军饷不算丰厚,可是也比大多数地方士兵要强。   仔细算下来,竟然有八成的粮饷都落到了军士手里,这个比例在东南诸军当中,恐怕除了乡勇系统之外,都算是最高的,张鏊比起大多数官员都要清廉太多了。   只是你贪不贪不重要,重要的是嘉靖怎么看!   唐毅早就过了被热血主动行为的年纪,在没有看清楚局面之前,他绝对不会轻易动手,慢悠悠的查着吧!   这一天唐毅从夫子庙赶回馆驿,走到了半道,突然从旁边的街口冲出来一个人,头上顶着血书,扑倒唐毅的轿子前面。   “冤枉,冤枉啊!”   此人嗓门极大,震得唐毅耳朵生疼,两旁的护卫立刻冲了上来,拦住了他。   喊冤之人有四五十岁的样子,像是个做小买卖的,浑身上下,还沾着血迹。“大人啊,钦差大人啊,求求您,给小老儿做主啊,我闺女死得冤啊!”   拦轿喊冤,这可是历来戏台上少不了的一出戏,周围的老百姓立刻都来了兴趣,全都涌了上来,垫脚尖,伸长了脖子巴望着。   众目睽睽之下,就算唐毅不想接,也要做做样子,总不能让人家骂他是不管百姓死活的奸臣吧!   “让他过来吧!”   有两个亲卫把他押了过来,唐毅撩起了轿帘,柔声问道:“你有什么冤屈,只管说吧。”   “多谢青天大老爷!”他砰砰磕了两个头,脑门都红肿起来。   “启禀大老爷,小女被人给抢走了,逼着成亲。就,就是昨天,小女在洞房里自杀了,这些血迹都是小女的啊!”   小老头放声痛哭,以头杵地,唐毅皱起了眉头,“是谁抢了你的女儿?”   “大老爷,是牛二虎,他是守备太监何缓的干儿子,没人敢动他啊!” 第488章 一条好汉子   额头一颗月牙,身边四大官差,王朝马汉,张龙赵虎,左边公孙策,右边展昭,堂口三口铡刀,铁面无私,不徇私情!   斩得了负心汉陈世美,杀得了亲侄子包勉,在草桥还断了真假两太后……就在那一瞬间,唐毅觉得自己被包公附体了,正义感不断涌现,恨不得找一个黑暗的恶势力,同归于尽。   他真想立刻下令,把那个作恶多端的牛二虎给抓起来,明正典刑,话到了嘴边,却变了味道。   “老丈,兼听则明偏信则暗,本官不能听你的一面之词,去大堂上,把始末原由说个清楚吧。”   唐毅说完,钻进了轿子,脚尖一点,八个轿夫抬起木杠,轿子飞快。老汉从地上爬起来,激动地眼泪都下来了,钦差大人没有打自己,也没有赶自己,真是天大的清官啊!   敢情在他的眼里,能和和气气就算好官了。   小老头一边抹着泪,一边快步跟上。   原本那些看热闹的一见戏台上才有的情况出现了,纷纷跟了上去。有些人还好奇,四处打听,“哪冒出来的钦差,看样子那么年轻,也没有听说啊!”   世上永远不缺少消息灵通的人士,“没听说过啊,那是你孤陋寡闻,这位钦差大人可了不得,人家是开天辟地第一位,正儿八经的文曲星下凡!”   见周围的人还不明白,这位把嘴都撇到了腮帮子,标准的四十五度斜视,一脸崇拜地说道:“他老人家就是我朝第一位六元魁首,唐毅唐大人!”   “是唐六首啊!”   这下子可点燃了大家伙的热情,对于大明的百姓来说,最大的娱乐项目就是科举,哪的才子考上了好名次,哪个才子又落榜了,好的坏的,足够聊三年了。   唐毅这几年干了不少大事,朝堂上一提到他,想起的就是开海,就是招降徐海等等,而这些普通百姓,最深的影响还是千年科举的第一幸运儿,据说有些学子考前都不拜孔夫子,转而拜唐夫子了。   传说中的人物出现在了面前,还要断案伸冤。   一切吸引人的八卦都齐全了,就像是瘟疫,越来越多的人都往馆驿跑,而且不少年轻的姑娘,还有刚出嫁的媳妇,全都跑来了,一个个伸长了脖子,想要看看天下第一的大才子,究竟是何等风采。   她们眼睛发亮,不停叽叽喳喳,呼朋引伴,翘首张望,那神态,和脑残粉接机有得一拼。   当唐毅换上了一身整齐的官服,击鼓升堂的一瞬间,全场响起了惊呼声!   霎时间,无数道炽热的目光都投向了唐毅,万众瞩目的热情,差点把唐毅给吓趴下。他真想把孙可愿抓过来,痛打一顿,打得他眼珠子都缝针!   真是瞎眼了,弄了这么多人观看,老爷我敢放水吗?   唐毅一肚子怨气,可又不能怂了,只好长长吸口气。   “堂下所跪何人,有什么冤屈,只管说出来。”   老头跪爬了半步,哭道:“小老儿叫葛韬,有个女儿叫二丫头,前些日子被牛二虎抢走了,他逼着俺们把二丫头嫁给他,俺们没办法,答应了他,结果,结果……”老头又大哭起来,“俺的二丫头,是个性子刚烈的人啊,就在洞房里头自杀了,把手脖子划开了,血流的满屋子都是啊,大人要给小老儿做主啊!”   他放声大哭,下面的老百姓顿时交头接耳起来,的确有些人听说了,娶新娘娶了一个死鬼,没想到竟然是这个老头的姑娘!   看热闹的不嫌事大,顿时就有人大喊起来。   “抓拿凶手,给葛老头伸冤啊!”   “没错,牛二虎算什么东西,砍了他的狗头!”   ……   听着老百姓的喊声,唐毅头皮都发麻,连案子是怎么回事都没弄清楚,老百姓就给未审先判了,要说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唐毅第一个不相信。   事到如今,不传牛二虎也不行了,唐毅把谭光叫了过来。   “你去,把牛二虎带过来,就说本官有些事情要询问一下。”   谭光转身要走,唐毅又低声嘱咐道:“不要胡来,这可是天底下官第二多的地方,惹出了篓子,可别指望有人救你!”   谭光当然知道这是大人的玩笑,可是他也不敢放肆,急忙带着二十名护卫,一路打听着,找到了牛二虎的家。   敲了半天的门,一点声音都没有,谭光将信将疑,一推门,虚掩着,他带着大家伙顺势走了进来,一进院子,一股浓浓的血腥气,直刺鼻孔。   “不好!”   谭光几步到了正房,推开了房门,顿时腥臭气味刺鼻,在脚下一层鲜血,还没有完全凝固,泛着黑色,臭气直刺鼻孔。   往屋里看去,正面的大床之上,一具尸体横躺着,两个眼睛瞪得老大,充满了惊恐,两个手腕都被刀割开了口子,横七竖八,无数刀口,显然是一处凝固,又隔开了一处,愣是让他血流干而死,满屋子的鲜血都是从这两个伤口流出去的。   哪怕是见惯了生死的谭光,看到了这一幕,也吓得魂不附体,这是多大的仇恨啊!   再一抬头,墙上写着四个斗大的血字,歪歪扭扭,谭光轻轻念了出来:“夺妻之恨!”他无暇多想,急忙找来了邻居,让大家辨认,很快就确定了死者就是牛二虎。   谭光只能急匆匆返回了大堂,把事情都告诉了唐毅。   一个案子就够烦心的,又闹出了案外案,唐毅那个郁闷啊!   他郁闷,可是下面的老百姓却眼睛瞪得老大,竖着耳朵,听着唐毅如何断案。   “葛老汉,杀死牛二虎之人,在墙上留下了夺妻之恨,四个字,本官问你,你的女儿二丫头,可曾许配给别人啊?”   葛韬明显一慌,随即连忙摇头,“没有,绝对没有。”   “葛老汉,你让本官给你做主,那就要说实话,不然,本官可帮不了你。”   “这个……”   老头一脸为难,正在这时候,突然人群外面出现一个大个子,他身强体壮,两个胳膊伸开,推倒了两排人,迈着大步,走到了堂口,扑通跪倒。   “小人窦峪,拜见钦差大老爷。”   唐毅扫了他一眼,顿时一愣。   气质是最难造假的东西,这个时代,大多数人一辈子都耕种同一块地,最远没离开家里五十里,不识字,甚至连钱都算不清,从他们的身上,能清楚感到卑微怯懦,善良和狡黠。至于那些在城里混生活的人,则是倨傲和市侩更多一些。   眼前的家伙,却让唐毅感到了一股子从里往外的自信,十分难得!   “你是什么人?”   “启奏大老爷,小人是振武营的一个百户,牛二虎是小的杀的。我亲手抓住他,就在洞房里,二丫头死的地方,我割开了他的腕子,让他流干净一身的脏血,给二丫头偿命!”   吸!   唐毅瞳孔缩成了精芒,厉声问道:“为什么,你为什么要杀人?”   窦峪挺直了胸膛,扫了眼葛老汉,冷笑了一身:“大人,实不相瞒,在一年前,小人和二丫头定了亲事,都是这个人!”   用手一指葛老头,“他管我讨要十根金条,说什么别人养闺女赔钱,他养闺女要赚钱,不给金子,就别想成亲。”   此话一出,在场众人都是一愣,他们都当老头是可怜兮兮的受害者,真没想到,他竟然如此贪婪,十根金条啊,都按最小的算,也要二三百两银子,寻常人家哪里出得起。   唐毅不动声色,示意窦峪继续说下去。   “小人在军中是个穷鬼,拿不出金子,可是小人和他约定了,两年的时间,小人就会杀倭寇赚银子,把十根金条都挣出来!”   唐毅微微摇头,“杀倭寇可不是说说就行的,你有那个本事吗?”   撕啦!   窦峪猛地扯开胸前的衣服,露出厚厚的腱子肉,还有横七竖八,一道道的伤口,好像是一条条的蜈蚣,爬满了前胸。   “小人自从投军以来,杀倭寇一十三人,受伤十一处,全都在胸前,如果有半句假话,小人甘愿一死!”   “好汉子!”谭光脱口而出,唐毅狠狠瞪了他一眼,吓得他连忙闭嘴。   唐毅淡淡说道:“即便如你所说,可是为什么又会杀了牛二虎,这又作何解释?”   “启禀大人,数月之前,姓牛的看上了二丫头,就托人说媒,还答应给十根金条,这个老财迷就答应了。”   窦峪突然咬牙切齿,一副吃人的模样,“他不管二丫头喜不喜欢,就逼着二丫头出嫁。在洞房的时候,二丫头用一把裁纸刀割开了手腕!”窦峪突然像是疯了一样,用手指着葛韬,狂笑道:“老财迷,你还有脸告状吗?如果牛二虎给你的是真的金条,二丫头死不死你还会在乎吗?可惜啊,他给你的是假的,不过是铁条上面涂了一层金粉。你为了金子,逼死了自己的女儿,闹了个人财两空,你的婆娘又羞又臊,疯了,你受不了,拦轿子告状,我说得对不对?”   窦峪近乎癫狂地,把事实无情讲述了出来,听得在场的百姓都惊呆了。   真是想不到啊,竟然是亲生父亲把自己的女儿逼上了绝路。   二丫头真是个刚烈的女子,窦峪杀了牛二虎报仇,又跑到大堂,坦承罪过,倒真是一条好汉子!   也只有这样的人,才能在杀那么多的倭寇,好样的!   “求大人法外开恩,饶过窦峪吧!”   “是啊,大人,我们愿意上保书,留他一条性命,让他好好报国杀敌啊!” 第489章 国法无外人情   十几个大灯笼,把屋子照得明晃晃的,宛如白昼,唐毅和孙可愿、金丹三个围坐在一起,面前堆着厚厚的三大摞文件,都是关于牛二虎一案的。   自从牛二虎被窦峪杀死的消息传出,无数百姓欢声雷动,争相跑到监狱,送吃的,送喝的,送穿的用的,还有一些富户拿着银子往狱卒手里塞,他们虽然帮不了什么忙,不能让窦爷在里面委屈。更有一帮士绅学子串联起来,上请愿书,要求宽大处理。   一时间,窦峪竟然从一个小小的百户,变成了人人敬仰的大英雄,大豪杰,弄得唐毅哭笑不得。   只是他仔细研究了一下子牛二虎的档案,却明白了其中的原因。   牛二虎是个青皮无赖出身,十几岁就在街上靠着打人勒索过日子,这家伙几年前就常常吹嘘,说是要拉起一伙人,到下关那边抢劫过往船只,先发家致富,然后等着朝廷诏安,再光宗耀祖。他还说他也是人生父母养的,知道缺德不好,可是缺德是他的饭碗子,不缺不成!   就这么一个玩意,十足的人渣一个。也不知道怎么回事,稀里糊涂巴结上了何缓,有了镇守太监作干爹,牛二虎更加肆无忌惮,手下聚集了好几百帮闲懒汉,除了到处要钱之外,还设立税卡,盘剥过往客商,心黑手狠,光是在他手里,逼死的商贾就有十几位。   南京的官员慑于何缓的势力,对牛二虎只能听之任之,这家伙越来越猖獗,几乎成了南京城的一霸,人人提起来,都是咬牙切齿。   唐毅对这些并不意外,历来各地的镇守太监都是如此,豢养一大帮打手,到处敛财,仗着有皇帝撑腰,地方官吏也不敢把他们怎么样!   而且所敛之财,大半都要送到宫里,孝敬各位珰头,甚至是嘉靖皇帝,根本就是官场公开的秘密。   很显然,牛二虎就是何缓手下的一条疯狗,只是这条狗遇到了狠茬子,窦峪这家伙猎户出身,功夫好,为人仗义,作战勇敢,在振武营中,地位虽然不高,但是却有十几个好兄弟。   唐毅也打听清楚了,那个葛老头的确是个财迷,他有两个女儿,大女儿嫁给了一个五十多的地主,当了填房。   二女儿,也就是那个二丫头,比起姐姐还漂亮,只有十七岁,平时在杂货铺里帮忙干活,正巧和窦峪碰到了,两个人一来二去,很快就到了谈婚论嫁的时候,双方就卡在彩礼上面,葛老头死活要金子,不给就不答应。   结果呢,牛二虎的手下注意到了二丫头,就假意和葛老头提亲,还许诺答应,只要女孩送过去,立刻给他十根金条的彩礼,葛老头见钱眼开,也没问清楚对方是什么底细,一口就答应了。   二丫头哭闹了三天,不吃不喝,葛老头根本不听,逼着女儿出嫁,等到把彩轿抬到了牛家,他这才清楚,自己的姑爷竟然是大名鼎鼎的牛二虎。   老头也没多想,以为只要给钱就好,人家也的确给黄金了,他屁颠屁颠,跑回了家,打开小箱子,抓出一根金条,用力咬了一口,顿时崩掉了一颗门牙,流的满嘴是血,金条竟然是假的!   葛老头和老婆子顿时就不干了,拿铁疙瘩儿就想骗走我们的女儿,简直欺人太甚,他们一口气冲到了牛家,想要找牛二虎理论。   结果却发现牛家一片狼藉,宾客都跑得无影无踪,一直来到了洞房,直接把葛老头给吓昏过去了。他的女儿靠着花梨木的大床,手腕被割开,地上,床上都是鲜血,已经死了。   清醒过来一打听,他才弄清楚,原来送亲过来的时候,被窦峪的一个兄弟撞见,回头急忙告诉了窦峪。窦峪气炸了肺,找来弟兄,冲到了牛家,大打出手,只可惜来晚了,二丫头已经自杀了。   牛二虎也发现了二丫头死了,愤怒无比,他仗着人多势众,把窦峪给打跑了,不过却不敢杀进振武营,就想着等天亮了,找干爹出面,把窦峪给抓了。   谁知后半夜窦峪又摸了回来,到了洞房,见到了二丫头的尸体,他彻底动了杀心,悄悄找到了牛二虎住的房间。喜事变丧事,牛二虎借酒消愁,喝了大半坛子,迷迷糊糊的,天旋地转,窦峪冲了进来,把他打倒在地,卸了下巴,然后背到洞房,就在二丫头自杀的位置,把牛二虎的两个腕子都割开了,愣是流光了鲜血。   看着牛二虎死去,他才带着二丫头的尸体,出城安葬,陪了她小半天,而后回城自首……   案情不复杂,经过多方调查,很快就弄清楚了,这一桩悲剧的确源于牛二虎骗婚,葛老头见钱眼开,也是把女儿推上绝路的重要原因。   单纯从案子来看,牛二虎罪不至死,窦峪杀人手法残酷,理应重判,哪怕是斩立决,也不为过。   只是问题要这么简单就好了,窦峪牵连到了振武营,牵连到了张鏊和刘显,尤其是他的举动得到了广大士绅的支持,被视作义士。   光是给窦峪请愿的万言书,就堆得厚厚一摞,杀了他只会犯众怒。   牛二虎虽然在这个案子之中,罪孽不大,可是纵观他的所作所为,别说是杀了他,就算是剐了,也是罪有应得。   偏偏他背后又牵连到了镇守太监何缓,这几天何缓频频派人过来,询问案情,那意思再明白不过了,就是要狠狠处置窦峪,不止他一个,那一天陪着窦峪一起去牛家的振武营军士,一个也不能跑,通通都要死。   小小的一个命案,竟然成了双方角力的关键。   偏偏唐毅由于密旨在身,要去调查,扳倒张鏊。最容易的就是拿这个案子做突破口,狠狠处置窦峪这些人,并且给张鏊扣上帽子,把他从兵部尚书拿下来,然后再说别的。   只是一旦这么干了,在别人看来,就等于站在了何缓一边,搞不好就会得罪了南京的士绅官僚,到时候一顶阉党的帽子就会扣在头上。   唐毅刚刚二十出头,就算按照明朝官僚的平均寿命,他还有四十年的宦海生涯。   一旦被打成阉党,那接下来的酸爽就可想而知了,人家严阁老好歹也是从六十多岁才开始变坏的,之前人家还是品行高洁的清流一枚呢!难不成要背一辈子的骂名?   “大人,无论如何,这个窦峪都不能死。”金丹大声说道:“这样的一条汉子要是被杀了,良心过不去啊!”   “没错!”孙可愿也说道:“师父,朝廷对张部堂,还有振武营有所猜忌,如果冒然处死窦峪,激起士兵的不满,再有人兴风作浪,我怕……”他没有说下去,可是意思很明白了。   唐毅沉吟许久,“你怕,我也怕,这官当得真没意思,越是高就越是怕!”   唐毅感慨了两句,又把卷宗拿了过来,揉了揉酸胀的眼睛,继续看下去。从心里讲,谁都是敬重好汉的,窦峪埋葬了二丫头之后,大可以逃跑,凭着他的功夫,想要逃走不会费太多的事。   他能回来认罪,就很了不起了。   我就不信,找不到一点破绽……   唐毅的牛脾气上来了,反反复复,一直看到了东方拂晓,他突然眼前一亮,站起身,心满意足地伸了伸懒腰。   “呵呵,这回窦峪算是活了,只是死罪可免,活罪难逃,我还要重重处罚他才是。”   唐毅发现了什么呢?   原来牛二虎把窦峪打跑之后,就发现了新娘子已经死了,这家伙也的确野蛮成性,对新娘子一点感情也没有,只是当成了玩物,死就死了,甚至没有装殓尸体,直接扔在了洞房。他想着把葛老头找来,让他们把女儿的尸体带走,牛爷根本懒得搭理。   思前想后,这块正好可以拿来做文章。   唐毅在卷宗里加了几句:二丫头重伤未死,悠悠转醒,二虎谓之曰:活者为我妻,半死不活是拖累。怒而杀人,恰遇窦峪归来,见此暴行,义愤填膺,手刃二虎。   这段话加完,孙可望和金丹看了一遍,纷纷伸出了大拇指!   高,真是太高了!   首先,几句话,把蓄意杀人,变成了因为救人才出手误杀,恶劣的程度一下子下降了好几个档次,从死罪,变成了活罪。   其次呢,这一段改动,涉及到的三个人,其中两个都死了,窦峪不会给自己找麻烦,也就是说,死无对证,谁也说不出什么!   大明的法律条文虽然比起同时代的西方要严谨多了,但是漏洞同样一大堆,想要钻,还是有办法的。   误杀最多就是充军,打棍子,唐毅参考历年先例,挑了一个最重的,仗责一百二十,充军五千里,一口气贬到了海南,天涯海角。   判决一出来,士绅百姓是欢声雷动,人人拍手称快,大赞钦差大人执法公正,还有人送万民伞。   唐毅也不给何缓反应的时间,立刻执行。所谓一百二十棍子,如果狠狠往死里打,三四十就能要命,唐毅有心放水,加上一大堆士绅出钱,行刑的衙役兜里都装满了银子,只是虚应故事,打破了一层皮,歇个三五天就完事了,唐毅特意派遣八名亲卫护送着,走水路去海南。出了南京城,就是胡宗宪的治下,就算何缓不甘心,也没有办法。   唐毅盘算得很不错,只是他低估了死太监的愚蠢,一场天大的麻烦正在等着他。 第490章 草包徐鹏举   处置了窦峪,唐毅照常调查张鏊的问题,说句实话,他是不想背上陷害忠良的名声,又怕触怒了嘉靖,犹豫不决。   这一天,他刚刚午睡醒来,孙可愿就急匆匆跑来,一脑门汗珠。   “师父,出事了。”   见面第一句就是这个,唐毅的脸都黑了。   “出事,出事,能出多大的事?耳朵都出茧子了!”唐毅坐了起来,沉默好一会儿,道:“讲吧,我倒要看看,还能出多大的事情?”   孙可愿咽了口吐沫,道:“师父,户部尚书马坤,还有督储侍郎黄懋官前后上书了。”   “他们要干什么?”   “马坤奏请将振武营,春秋两个月的折银减半,黄懋官则是上书请求将军饷一律降为六斗每月。”   “胡闹!”   唐毅气得一跃而起,振武营的军士不少都是农家子弟,每年夏秋两季要纳税,农村多数男耕女织,空有粮食和布匹,没有银子,如果这时候急着兑换白银交税,会被奸商趁机盘剥。   因此招收振武营军士的时候,就规定仲春和仲秋两个月军粮折成银子发放,每石粮食六钱银子。   说实话,这六钱银子已经大大低于市价,军士是吃亏的,可是总比低价卖粮,或者向地主借钱要划算,大家也就接受了。   可马坤居然要一石粮食只折三钱银子,这就欺人太甚了。   要说只是一项还能忍一忍,可是黄懋官也跟着凑趣,原本振武营有妻室的每月得军粮一石,没有妻室的,六斗。黄懋官上书,都改成了六斗,有妻室的和没有的一个样。   “吃粮当兵,要朝廷真是准了,振武营的军士只怕连饭都吃不饱了,他们这是在逼着军士闹事!”   唐毅铁青着脸说道:“你查过没有,马坤和黄懋官为什么在这时候上书?”   “师父,据弟子打探,马坤曾经要和张鏊结亲,只是张鏊将他的女儿许给了刘显的儿子。马坤怀恨在心,说什么张鏊看不起他,连武夫都比不上,他早晚要给张鏊好看。至于黄懋官,他是管粮饷的,此人十分贪婪,克扣过振武营的军饷,张鏊曾经和他大吵一架,逼他如数交出军粮,这两个人都和张鏊有过节,而且,他们又和镇守太监何缓关系不错。”   “明白了,这是给我上眼药啊!”   唐毅保下了窦峪,何缓肯定不高兴,他嫉恨唐毅包庇振武营,可是又找不到对付唐毅的办法,就把气撒在了振武营上面,革去他们的军饷,敲山震虎,找回面子。   办法不错,可是你也不想想,这是什么时候!   天可怜见,唐毅保下了窦峪,除了敬重好汉之外,更多的是稳住大局。开玩笑,振武营有一万多人,里面有百分之一窦峪这样的,那就是个马蜂窝。   不安抚住他们,就动弹不了张鏊,要不然激起兵变,后果不堪设想。   唐毅还想着利用窦峪一案,树立起正面形象,拉近和振武营士兵的距离,想办法把他们和张鏊分开,不动声色,把嘉靖交代的事情给解决了。   正好应了那句话,不怕神一样的对手,就怕猪一样的队友,何缓,马坤,还有黄懋官,这三位正好充当了猪队友的角色。   你们不想活了,去捅马蜂窝,老子不拦着,可是你们不能拖大家伙一起下水啊!   “现在振武营的情况如何,消息传没传开?”   孙可愿忙说道:“师父,应该还没有。”   “那好,你赶快拿着我的名帖,去拜见魏国公徐鹏举,让他无论如何,要调集一批银子,尽快给振武营发下去。”   “是。”孙可愿答应道:“师父,那您呢?”   “解铃还须系铃人,我去拜见张鏊,有些事情该摊牌了。”   唐毅换上了崭新的官服,在二十名护卫的簇拥之下,一路来到了兵部衙门。当年唐顺之就在这里办公,唐毅十分熟悉,只是物是人非,有些感叹。   看门的一听说是钦差大人到了,赶快进去通禀,过了好一会儿,张鏊才从里面走了出来,他有五十出头的模样,神色之中,带着一丝疲惫,只是见到了唐毅,还挺直了腰杆,山羊胡倔强的翘起。   “唐大人,老夫有礼了。”   “岂敢岂敢,您是老前辈,晚生多有叨扰,还请您不要见怪。”   唐毅的客气出乎预料,张鏊的脸色缓和了一些,把唐毅请到了签押房,两个人对面而坐,张鏊不说话,唐毅也不开口,只是望着墙上唐伯虎的美人图,不停点头感慨。   足足过了一刻钟,张鏊实在是憋不住了。   “唐大人,你有什么话,就直说吧?”   唐毅转过头,露出一丝感叹。   “唐伯虎丹青妙笔,数十年下来,美人依旧,风华绝代,倘若画上的女子还活着,此时也是白发苍苍,红颜老去,老大人,您以为我说的可对?”   “嗯,人生世上,不过百年光阴,能永世流传的不过是德、言、功三样,只要有这三者在,纵使死了,又有何妨!”张鏊不服输道。   他们两个打什么哑谜呢?   唐毅告诉他,谁都有老的时候,人事有代谢,你老人家到了这时候,就别硬撑着了。张鏊呢,他说老夫要立德、立言、立功,做个三不朽的圣人,区区生命不算什么,这位摆明了是不想退。   真轴啊!   唐毅深深吸口气,“老大人,打开天窗说亮话吧,陛下对您很不满,想让你把位置让出来。”   “哼,小子,少拿陛下压老夫,要真是陛下有旨意,明发天下就是,何必躲躲藏藏!”张鏊冷笑道:“老夫一生行得正,走得端。几个阉宦宵小,就想让老夫退位,那是痴心妄想!”   张鏊扫了眼唐毅,不屑道:“唐大人,老夫看你断窦峪一案,还以为你是一位不畏强权的好官,今日听你的言谈,实在是让老夫失望透顶。大丈夫生有处死有地!老夫不贪恋权位,只是不想以屈辱的方式收场,想罢免老夫,直接下旨意,认为老夫有罪,交由三法司审讯,明正典刑,就算丢了这颗人头,老夫认了!如果不敢开大门走大路,老夫绝不妥协!”   人都说姜桂之性,老而弥坚,张鏊当得起这四个字。   其实从本心来讲,唐毅真想给老头拍拍巴掌,人家好歹是兵部尚书,二品大员。   要想拿下他,有真凭实据,无话可说,仅仅处于嘉靖的猜忌,就逼得人家丢官罢职,实在是难以启齿,把士大夫的脸都丢尽了。   偏偏唐毅又担着嘉靖的旨意,不能不办,他把心一横。   “张老大人,既然你打定了主意,多说无益。”唐毅站起身,走到了大门口,突然一回头,道:“晚生不会再留手了,老大人好自为之。”   撂下了一句话,唐毅转身离开兵部衙门。   最后那一句,看似威胁的话,张鏊却从里面读出了智珠在握的味道,莫非唐毅真的抓到了他的把柄?   张鏊还真猜对了,唐毅清查了振武营刀枪盔甲的来源,其中劣质品多达三成。   这个数字吸引了唐毅,因为在唐顺之的经营之下,武器制作的合格率高达九成五,为何到了张鏊的手里,就下降了这么多。   他暗中调查,发现问题都出现在钢铁上面,外购的钢铁严重不合格,而这些不合格的钢铁来自一个叫陈嘉的商人,偏巧,他又是张鏊兄弟的亲家。   伪劣军需,图利亲人。   这个罪名不算太大,可是却足以拿下张鏊,更为重要的是确有其事,别人也说不出什么。   唐毅从兵部回来,就下令手下人,把陈嘉拿下,把罪证坐实,立刻上书弹劾张鏊。唐毅越发觉得南京像是个火坑,他必须尽快脱身。   他这边动作飞快,那边孙可愿也从魏国公府赶了回来,他愁眉苦脸,满肚子怨气。   “师父,徐鹏举不愿意出钱,他还说了……”孙可愿张张嘴,不敢说下去。   唐毅脸一沉,“说!”   “是,他说和您相比,他就是个穷鬼,要出钱也是您出。”   “呸!”   唐毅顿时气得大骂,军饷岂是小事,他一个文官,自己掏钱,给振武营发饷。要是被人知道了,弹劾一个收买军心,还想不想活了!   他也明白,徐鹏举还嫉恨当年的事情,他的确狠狠算计了徐邦阳,可是后来他也给了魏国公府不少好处,多少年的陈芝麻烂谷子,还拿出来说事,徐鹏举,你的心眼儿就跟针鼻儿似的。   孙可愿怒气冲冲,“师父,徐鹏举别提多猖狂了,弄得好像咱们求他,要是振武营真的乱了起来,第一个倒霉的就是他。”   “他死活我不管,真正到头来倒霉的还是老百姓。”唐毅起身,苦笑道:“我亲自去一趟,但愿徐鹏举能聪明一点!”   手下人急忙去备轿子,唐毅刚要往外面走,突然谭光急匆匆跑进来。   “大人振武营的士兵哗变了!街上到处都是乱兵,您可不能出去!”   “啊!”   唐毅一听,身形摇晃,差点摔倒,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此时顺着城门,越来越多人涌进来,一大群乱兵冲向了魏国公的府邸,徐鹏举得到消息,仓皇带领着家丁出来,迎面正好撞上。   “快看,那就是徐鹏举,杀了他!”   有个乱兵发足狂奔,奔着徐鹏举就跑了过来,这位魏国公,一没有迎战,二没有喊话吓阻,竟然变颜变色,扔了手里的大刀,撒腿就跑。国公爷都跑了,家丁就更别说了,那些乱兵一愣,随即哄然大笑。   “徐鹏举,大草包!” 第491章 唐大人是个好官   徐鹏举的出生还有一点传奇,据说他的父亲做了一个梦,梦到了南宋的名将岳飞,对他说我上辈子受了冤屈,被奸贼害死,这一世我要在你们家享享福。   醒来之后,夫人分娩,果然诞下了麟儿,就用岳飞的字,取名为徐鹏举。   还有一件有趣的事情,徐鹏举在承袭了国公位置之后,扩建后花园,发现了一处土堆,风水先生都说这是一座坟墓,不能碰。   一贯性子绵软的徐鹏举竟然大发雷霆,亲自动手,拿着镐头把土堆刨开了,打开一看,果然是一个坟墓,而且还不是一般人的坟,竟然是大奸贼秦桧的坟,徐鹏举把尸体挖出来,挫骨扬灰,世人都说岳武穆报仇了。   传说荒诞不经,但是有一点是真的,徐鹏举出身将门,威严沉稳,一直被视作名将。   只是纸糊的老虎终究有戳穿的一天,面对着汹涌而来的乱军,徐鹏举吓得连滚带爬,丑态百出,在一群家丁的保护之下,仓皇逃回了府邸。   进门第一道命令就是把府门紧闭,调动所有家丁,严防死守。   这座魏国公府是徐达留下的,建造的极为结实,地基用的都是条石垒成,院墙更是有一丈多高,仅次于皇宫,端的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乱军绕着国公府转了一圈,见没有破绽,就直扑户部。   冤有头债有主,户部尚书马坤,还有侍郎黄懋官才是上书,要削减大家伙军饷的人。他们直接冲向了户部衙门。   马坤今天正好去何缓那里,黄懋官在户部办公,听说出现了哗变,立刻下令兵卒把户部保护起来。   只是他低估了叛军的决心,这些人愣是拖来了两门青铜炮,对准了户部的大门,轰轰两声。   一炮打偏了,另一炮正中大门,两扇木制大门被打飞,里面的士兵死了一大片,乱军冲了进去。   黄懋官仓皇逃跑,可是户部四周都是乱军,他无路可逃,只能跑到了厕所里,被搜索的乱兵找到,他们吧黄懋官揪到了大厅之上。   “你们干什么,我是朝廷命官,你们不能杀我!”黄懋官扯着嗓子大吼,他忘了,乱兵一旦被鼓动起来,就失去了理智,见他还摆臭架子,几个年轻的小伙子就用绳索勒住了黄懋官的脖子,这帮家伙也是太冒失了,激动之下,竟然忘了松开,没一会儿黄懋官脸憋得通红,愣是被勒死了。   这下子可大条了,连乱军都傻眼了。   他们只想着讨要军饷,顺带着出口怨气,哪知道竟然杀死了黄懋官,户部侍郎啊,正三品的朝廷命官!   何其严重,大家伙只觉得脖子上冷飕飕的,胆小的更是蹲在地上,呜呜哭泣。   “丢人现眼的玩意!”   有个凶悍的乱兵大叫道:“做了不悔悔了不做,杀一个是杀,杀两个也是杀,趁着朝廷报复之前,咱们吃个饱!”   这家伙说着,提起黄懋官的尸体,把他挂在了户部大堂的横梁上面。让每一个士兵都戳黄懋官一刀,作为投名状。   霎时间,黄懋官就被砍了几百刀,成了一堆模糊的肉馅。   乱军又从户部冲出来,向着别的衙门冲了过去,他们就像是一场瘟疫,迅速蔓延全城……   钦差行辕,谭光站在梯子上面,向外面眺望。只听得到处都是喊杀声,不时能看到火光冲天,浓烟滚滚。   “造孽啊,真是造孽!”   谭光从梯子上跳下来,几步到了唐毅面前。   “大人,城里彻底乱了,我看要麻烦了。”   孙可愿和金丹都站在了唐毅身后,眉头紧锁,不怪他们发愁,哗变就像是一堆柴火,最好的解决之道就是刚冒出一点火苗,就立刻处理。   比如孙可愿去找徐鹏举的时候,他要是能立刻调一笔银子过去,说不定就没事了。很可惜长时间的养尊处优,让徐鹏举失去了警惕,反而误以为唐毅是害他。   像眼下这样,失去了先机,士兵大面积哗变,等于是柴火都烧了起来,救无可救,除非是柴火烧光了,才会停止。   而且地方上青皮无赖,流氓混混,也会跟着趁火打劫,大捞好处。   一想到这里,唐毅浑身发冷,好像掉到了冰窟窿。   嘉靖的旨意,已经被他扔在了脑后,但是作为一个官员,一个有担当的男人,眼看着生灵涂炭,还能无动于衷,那他就不是一个人!   唐毅抢过了梯子,爬上了院墙,向外面眺望,从街口突然跑过来一名女子,后面不到十步,跟着五六个乱军,张牙舞爪,狂笑着扑过来。   女子脚下一滑,摔在了地上,她下意识用力抱住了膨起的腹部,她是一名母亲了,肚子里还有着孩子。   她不过是出来买菜,竟然撞到了乱兵,被追到了这里,女子脸上惨白惨白的,她可以去死,可是肚子里的孩子,连大千世界都没有看上一眼,就要死去吗?   女子拼命向后挣扎退去,乱兵却越来越近,其中一个小瘦猴儿猛地扯开了破旧的战袄,猛扑上来。   千钧一发,突然一声清脆的枪响,瘦猴儿的胸前绽放出一团血花,他惊讶地张开嘴巴,却一个字都吐不出来,身体后仰,重重摔在了地上。   “啊,是谁?”   乱兵下意识举起弓箭和火铳,向着声音来源的方向射击。弹丸和弓箭都贴着墙头射过去,里面的人却都安然无恙。   开枪的不是别人,正是唐毅。   当看到妇女被围堵的时候,唐毅想到了自己的妻子,她的肚子里也有孩子。世上的罪恶有很多种,但是没有什么比剥夺一个孩子见识新世界的权利、剥夺一个女人做母亲的幸福、剥夺一个家族血脉延续的希望,更加残酷,更加罪恶的!   唐毅热血上涌,掏出了怀里的短火铳,这玩意还是西洋人送给他的,唐毅看也没看,一枪打出去,竟然真的打中了。   只是枪支的后坐力很大,唐毅站立不稳,就从梯子上摔了下去。   万幸他摔倒了,正好躲开了弹丸和弓箭,摔在地上的唐毅,摸了摸脑门,都是冷汗,生死一瞬啊!   冷静下来的唐毅彻底怒了,暴喝道:“杀,把那几个贼子都杀了!”   “早就等大人一句话呢!”   谭光招呼着弟兄们,一共二十几个,冲出去大门,外面的乱兵还没明白怎么回事,就被他们给包圆了。   “这帮人也太菜了。”有人感叹着,谭光咧着嘴苦笑:“不用着急了,人来了。”   护卫们向两旁看去,顿时心都凉了半截。只见黑压压,密匝匝,成百上千的叛军从两旁涌了进来。   周围的房舍府邸都紧闭大门,唯有他们开着门,还杀了好几个叛军,顿时就成了焦点,所有人都往这边涌。   “杀了狗官,杀了狗官!”   叛军喊声惊天动地,谭光心中一寒,他们虽然精锐,可是面对着人多势众的叛军,也未必讨得便宜。他冷静地让手下兄弟扶起那个妇人,往院子里退去,他们断后。   就在扶起妇人的一刹那,突然从叛军里面冲出一个年轻人,大声嘶吼。   “翠儿!”   妇人惊讶地抬头看去,泪水瞬间就流淌下来。   “当家的,没有军爷,咱们就见不到面了!”   此话一出,那个叛军如遭雷击,看了看地上的尸体,他顿时明白了过来,扑通跪倒,“小的叩谢大人,救了俺的婆娘和孩子啊!”   本来气势汹汹的叛军见到了这一幕,都泄了气,没想到官府里面还有好人,竟然是他们之中出了败类,有人就问道:“你们是哪个衙门的?”   谭光知道敌众我寡,能不打最好,回答道:“我们是唐毅唐大人的部下。”   “唐大人,就是那位救了窦大哥的唐大人?”   又有几个士兵竟然激动地跪倒,磕头作响,“唐大人可是个好官啊,小的们冒犯大人,给大人赔罪了!” 第492章 平乱进行时   唐毅是个很要面子的人,说白了就是死鸭子嘴硬。比如外面叛军鼓噪,他心里很害怕,但是敌强我弱,还要指着身边的弟兄们保命,要是他退缩了,露怯了,又怎么指挥大家伙。冻死迎风站,饿死腆肚行,死活不能丢面子。在“中二”的病毒支持下,唐大人勇敢地挺直了腰杆,带领着护卫们严阵以待。   他觉得自己够疯狂了,可是那些叛军的举动,更是让唐毅跌破了眼镜。   竟然给自己跪下了,说明什么?   说明自己的名头还不错,说明了这帮人还没有铁了心造反!   唐毅突然觉得这是一个很好的机会,无论如何都要把握住。下一秒他甩开了护卫,大步走出了正门,谭光用眼角的余光一扫,差点趴下。   我的祖宗啊,您跑出来干嘛,谁知道会不会从旁边突然射出一冷箭?   谭光急得脑门冒汗,拼命给唐毅使眼色。可是不知道唐毅脑袋怎么想的,不往后退不说,还大步走到了人群前面,要不是几个护卫用手臂死死挡着,他都能直接到叛军前面。   似乎有些不满护卫的举动,唐毅眉头微蹙,不过他还是停了下来,清了清嗓子,对着跪下的叛军说道:“你们都平身吧。”   在场数以百计的叛军都把目光落在了唐毅身上,从叛乱开始,六部都把衙门关的死死的,武军都督府,各大勋贵武臣,都不知道躲到哪里去了。唐毅算是第一个敢站出来面对大家伙的高官。   尤其是刚刚过去的窦峪案,让这些叛军对唐毅心存感激,一个个竟然手足无措,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唐毅的目光扫过,有些叛军不自觉低下了头,说不清什么原因,就是心虚得慌。   “你们都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吗?”   一句问话,所有的叛军都是一愣。   不等他们反应过来,唐毅就抢先说道:“军队哗变,攻击官署,就是死罪,南京是什么地方?大明的六都,仅次于京师的所在,在这里闹事,罪加一等,你们不怕被万剐凌迟吗?”先用大话把所有人压住,唐毅马上又改变了语气,叹道:“你们振武营多数都是应天的百姓子弟,家族亲人都在附近,你们闹事一时爽快,可是朝廷追究下来,又该怎么办?振武营有多少人马,东南总督胡宗宪手下有三四十万百战精锐,一声令下,数万大军就能赶到南京,你们能抵挡得住吗?”   这还用问吗,更多的叛军低下了头。可是有几个胆子大的,冷笑道:“唐大人,小的们知道你还算是个好官,就暂时放过你!你也别得寸进尺,大军来了能怎么样?脑袋掉了碗大的疤,朝廷不给我们活路,我们就拼了!”   “对,拼了!”   “我们都拼了!”   ……   “胡说!”   唐毅舌战春雷,暴喝道:“你们哪个不是人生父母养的,一把屎一把尿,把你们拉扯这么大,就是为了脖子上挨一刀吗?就图自己一时痛快,你们真的痛快了吗?”猛然,唐毅一指那个年轻的叛军。   “你自己说说,到处烧杀抢掠,你的同伴却在欺负你的妻子?你痛快了吗?”   扑通!   那个叛军又跪在了地上,手里的刀扔在了地上,嚎咷痛哭,好似负伤的野兽,发出的惨嚎,其他叛军听来,也不寒而栗。   谁也不知道,就在他们到处抢掠的时候,自己的家人亲朋,会不会正遭受着涂炭。   一想到这里,每个人的心头就跟着了火似的,又是焦急,又是难受。除了少数死硬分子,大多数的士兵都后悔了。想抽自己两个嘴巴子,为什么脑袋一热,就这么糊涂!一时冲动,铸成了大错,可怎么收场啊!   骑虎难下,说的就是他们,见叛军脸上露出了纠结之色。唐毅知道他们已经动摇了,要赶快乘胜追击。   “弟兄们,本官知道你们是听说要降低军饷,才一怒之下,不管不顾。吃粮当兵,你们拼死命的杀敌,拿着脑袋换那么一点粮饷,是真不容易。本官一清二楚,我向你们保证,粮饷绝对不会少,大家伙的日子还会越过越好。”   此话一出,在场的叛军都露出了欣喜的神色,他们也没想真的怎么样,如果能保住粮饷,他们也就知足了。   有一个满脸络腮胡子,三十出头的家伙跳了出来,不屑道:“狗官,不要花言巧语,欺骗我们了!实话告诉你,那个叫黄懋官的狗贼已经被我们杀了,杀官如同造反,早就没有回头路了!”   啊!   唐毅大惊,军队闹饷哗变,时有发生,只要不闹大,多半都有回旋的余地,可是有一种情况,那可是万万不能忍受的,就是杀官,尤其是高级文官,等于是对整个官僚体系发起挑战。   纵观九边的几次哗变,只要死了高官,事情就压不住,无论如何,朝廷都要严惩不贷。叛军跑不了,相关的官吏也要跟着倒霉。   兵部尚书张鏊,守备徐鹏举,甚至连死太监何缓,这三巨头都要有麻烦,至于自己这个钦差,没准也会挨板子。   那个络腮胡子的见唐毅沉默不语,他得意地狂笑道:“弟兄们,反正都死路一条,大家还怕什么,跟着我杀!”   眼看着叛军又要失控,唐毅是真的急眼了。这帮人一旦失去了理智,造成的破坏简直难以想象,就是一场浩劫。   “大家听我说!”唐毅用尽力气吼道:“弟兄们,本官是钦差,代表皇帝陛下,本官可以赦免大家伙的罪过!”   别的都没用了,这时候只能扯上嘉靖这张皮了。   还真别说,对皇帝的恐惧和崇拜几乎深入了骨髓,一听说能赦免他们,叛军重新安静下来,看向唐毅的眼神都变了,里面充满了希冀的光芒。   唐毅定了定神,让人把圣旨拿了出来,他托在手里,高高举过头顶,这一刹那,他就仿佛神灵附体,有了无上的权威,身体周围光环四射,好些叛军竟然不自觉跪了下去。   一个,又一个,到了最后,只剩下那个络腮胡子,他只觉得一股强大无比的压力涌向自己,身边的同伴都跪了,再也没人帮他分担,到了最后,冷汗湿透了他的后背,也只能双膝一软,重重跪在了地上。   唐毅同样长长出了口气,说穿了,他也是虚张声势,圣旨是没错,可是却是让他祭奠海神的圣旨,和叛乱没有一毛钱关系,这些叛军到底是读书太少,被唐毅给哄骗了。   “大家伙听着,你们身为军士,保家卫国乃是天生的使命,你们反而聚众叛乱,烧杀抢掠,罪不容诛。然则,事出有因,上天有好生之德,本官可以法外开恩,给你们一个将功赎罪的机会。”   唐毅顿了顿,又提高了八度,说道:“你们立刻调转矛头,替本官平息城中的乱局,凡是能说服一个叛军改邪归正,本官赦免一个人的罪过;如果遇到杀戮百姓,抢劫财物,作恶多端者,杀之,等同杀倭,给予赏银三十两!”   嚯!   在场的叛军全都眼前一亮,人就是这么奇怪,唐毅要是直接说赦免他们,肯定不信,但是这么一说,却让大家伙看到了希望。   唐毅急忙把谭光叫过来,“你带着一百人马,领着他们去城中平乱,凡是路过任何衙门,还有大户,都告诉他们,谁敢不出力,本官就会上书弹劾,说他们和叛军勾结!”   吩咐之后,又把孙可愿叫了过来。   “你再去魏国公府,让徐鹏举拿出二十万两银子,你就告诉他,少一文钱,本官就让他丢官罢职!”   唐毅还不知道徐鹏举的丑态,只是出了这么大乱子,用脚趾头想,徐鹏举都别想置身事外,不出血是不可能了。   孙可愿急忙点头,带着二十名护卫向魏国公府赶去。   这一边,谭光打头阵,唐毅也不放心,亲自压着后队,他的亲卫分散开,穿插在刚刚投降的叛军中间,防止他们再变卦。   走出不远就遇到了一小股叛军,“快喊,让他们投降。”   投降的叛军扯着嗓子,参差不齐喊道:“弟兄们,快投降吧,别犯傻了,钦差大人是说了,只要投降,就有活路啊……”   别说,他们一喊,效果还真好,也是那几十个叛军看他们人多势众,稀里糊涂加入了进来。   没走出一里地,就有三伙叛军投降,唐毅手上的人马超过了一千人。   此时唐毅的胆气也壮了,正好走过上元县的县衙,同京城一样,南京也分成两个县,分别是上元和江宁。经过的时候,县衙大门紧闭,唐毅站在门前,破口大骂:“里面的狗才听着,本官是钦差大人唐毅,城中出现乱军,身为地方官吏,不知道保境安民,龟缩在衙门里,要是再不出来,本官立刻就请王命旗牌,从知县到书吏,挨个都砍了!”   县衙里面可不是没人,就在大门后面,就有一大帮衙役战战兢兢戒备着。   一见钦差大人来了,吓得他们屁滚尿流,立刻跑到了后面,把知县杨宁才给叫了出来,顺着门缝一看。   “哎呦,还真是唐六元啊!”   杨宁才老脸都涨得紫了,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自己的命还能有人家唐毅金贵吗?   “还愣着什么啊,出衙门,跟着大人平乱去!”胖大的杨宁才第一个跑了出来。   一路走,一路喊,唐毅手下的人马就像是滚雪球,越滚越大,等到了叛军最多的户部,已经超过了五千人,端的是声势浩大! 第493章 疑似穿越的徐公子   面对着突如其来的叛乱,整个留都的文武,表现比起上次倭寇来了,还要丢人现眼。堂堂魏国公屁滚尿流跑了,其余的文武都闭门不出,当起了缩头乌龟。   别说朝廷会如何,光是南京的士绅百姓就看不起他们,这时候,突然有一个人挺身而出,并且招降纳叛,气势如虹,大家伙简直就像是抓到了救命稻草。一打听,这个人还是钦差大臣唐毅,他们就更激动了。   不愧是天上的文曲星下凡,就是比那些饭桶有本事,各个士绅大户,致仕的官员,豪商巨贾,大家伙都行动起来,召集手下家丁,从四面八方聚集过来,唐毅手上的人马越来越多,而乱军的士气为之一挫。   谭光的嘴都撇到了天上,谁有本事?什么国公尚书,都比不上我们家大人。谭光只觉得热血奔涌,面前的叛军再多,都不是他的对手。   “大人,杀吧!”他激动地请战。   “杀你个头!”   唐毅狠狠瞪了他一眼,“笨蛋,你看看这些人,哪个是能打的?”   一句话,提醒了谭光,他茫然向四周看去,人员虽然多,可是成分太复杂了。里面有刚刚投降的叛军,有官府的差役,有各府的家丁,还有大户的护院家奴,甚至还有一帮看热闹的百姓。   说是乌合之众,都抬举了他们。   真正有战斗力的就是唐毅手下的护卫,至于那些叛军,打起来他们不倒戈一击,就算不错了。   谭光刚刚涌起了的心气全都没了,额头冒出了一层冷汗,偷偷凑到了唐毅的耳边,低声说道:“大人,咱们还是跑吧!我们死了没事,您可不能出事!”   “别说那个不吉利的,咱们谁也不会有事。”唐毅眼珠转了转,吩咐道:“你去传令,告诉所有军民,距离户部衙门一百丈,设立包围圈,不要靠前,也不要远了。”   “遵命。”   谭光乖乖下去安排,唐毅又把上元知县杨宁才给叫了过来。   “你去挑选一些声音洪亮的衙役,对着里面的叛军喊话,让每个人都听清楚。”   “卑职明白!”杨宁才咬牙切齿道:“卑职会让他们赶快投降,不投降,死路一条!”   唐毅翻了翻白眼,“杨大人,你要是活得不耐烦了,就这么喊。”杨宁才愣住了,挠挠头,一副懵逼的德行。唐毅把他拉到了一边,“杨大人,知道鱼死网破吧?你难道想和里面的叛军拼个你死我活?”   汗水顺着鬓角就流了下来,他脸色煞白,连忙摇头。   “不要说什么降不降的,告诉里面的人,本钦差愿意和他们谈判,请他们派出代表,提出要求,只要是合情合理,一定答应他们。”   杨宁才也不笨,心领神会道:“是要安抚住他们?”   “差不多,尽量拖延时间,总而言之,要软化他们的斗志,分化瓦解,拖得时间越久,对我们越有利。”   “大人高明!”   杨宁才亲自带着一群衙役,到了户部的前面,扯着嗓子大喊。   “里面的弟兄们,大家伙不要激动,钦差唐大人已经说了,你们都是抗倭的真英雄,好汉子,朝廷不会亏待你们的,不要听信别人的挑唆。唐大人可是六首状元,天子门生,钦差大人,他处事公道,明察秋毫,你们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   杨宁才拼命打出唐毅的招牌,还真别说,的确有效果。一来唐毅处置窦峪案,积累的好形象;二来六首状元,天上的文魁星,普通士兵对他多少有些敬畏;三来这帮叛军心里头有委屈,对南京的官员不信任,可是对遥远的朱皇帝有那么一丝美好的念想。   很快,里面的人就讨论起来,要派遣谁当代表,要提什么条件。   他们在里面争论着,唐毅在外面观察,暗暗松了口气。他最怕的就是这些乱兵不顾一切,大打出手,就算自己有多大的本事,全都没有用。   相反,只要他们愿意谈判,不管谈成什么样子,自己都是赢家。   唐毅判断的没错,就在乱军还没找出代表的时候,什么江宁知县,应天知府,巡城御史,兵部的主事,武军都督府,大大小小的官吏,别说人,就连狗都跑来了。   要是再不来,他们的脑袋可都要搬家了。   这时候也别管官职大小,一律服从唐毅的安排。唐毅也不客气,他分派官员,从四面包围叛军,严阵以待,围而不攻。   唐毅清楚知道,自己手上的兵力,贸然作战,搞不好会阴沟翻船。因此他选择了相对稳妥的以势压人,他坚信时间在自己一边。   里面的叛军丝毫没有察觉到唐毅的计谋,他们果然挑选出了代表,唐毅也派出人手,和他们谈了起来。你来我往,到了掌灯时分。唐毅十分体贴,让人给里面的叛军送来了稀粥,还蒸了上万个大肉包子,让大家先吃饱了再谈。   到了半夜的时候,又送来了宵夜,小米稀粥,白面馒头,叛军们瞪着眼睛,往肚子里塞。   吃完之后,又有几十位叛军的家人,他们站在外面,扯着嗓子,告诉里面的人,一切都好,朝廷没有为难他们,要听从青天大老爷的,不要铸成大错。   听到了此起彼伏的哭喊声,里面的叛军百转柔肠,泪水滴滴答答,湿透了衣襟。他们别提多后悔了,要真是把性命都丢了,家里人还有什么指望啊!   连番的怀柔攻势下来,军心彻底动摇瓦解,有些叛军竟然趁着夜色,偷偷溜了出来,唐毅得到报告,大喜过望。   “总算是撑不住了。”唐毅兴奋地一拍大腿,嘱咐道:“传令下去,凡是弃暗投明的军士,不要为难,一律赏五两银子,粮食三石。”   谭光没有动弹,为难道:“大人,钱和粮食从哪弄啊?咱们手上都没有?”   “还没有?”唐毅的声音提高了八度,气冲冲道:“徐鹏举呢,他是铁了心舍命不舍财,是吧?”   唐毅真的被气到了,事到如今,徐鹏举还不舍不得拿钱,简直就是铁公鸡。   “来人,随着本官一起去魏国公府!”   刚要动身,突然有一支车队出现,由远而近,领头的是两个人,一个是孙可愿,另一个人年岁不大,很是英武,穿着明亮的盔甲,透过火把的光,唐毅就是一惊:怎么是他!   此人从马上跳下来,几步到了唐毅面前,恭顺地单膝点地。   “末将徐邦阳拜见钦差大人。”   “是徐公子啊!”唐毅皮笑肉不笑道:“你怎么来了,令尊呢?”   “启禀大人,家父还在筹措粮饷,一时没法赶过来,特命卑职携带白银八万两,粮食五千石,前来应急,若是不够,还会陆续调来。”   徐邦阳谦恭沉稳,和当初的飞扬跋扈,完全是两个人,在一瞬间,唐毅都怀疑他是不是也穿越了?   从里到外,仔细看去,并没有什么异样,唐毅才勉强点头,说道:“有劳徐公子了,立刻把银子和粮食交给杨大人。”   “是!”徐邦阳转身告辞,带着车队到了杨宁才的面前,接下来的一幕让唐毅差点惊掉了下巴,徐邦阳竟然伸手抓起了一包粮食,从车上背了下来,和民夫一样,搬到了旁边堆了起来。   开什么玩笑,这小子不是有洁癖吗?不是国公爷最疼爱的少爷羔子吗?他竟然干起了体力活,太阳不是从西边出来了,而是从南边,从北边冒了出来!   前后判若两人,能屈能伸,吃苦耐劳,这是典型的穿越症状啊!   莫非说自己在不经意之间,竟然竖了一个大敌?这一刻,唐毅都有掏出火铳,崩了徐邦阳的冲动。   站在旁边的孙可愿看出了师父的惊讶,他不知道这二位的过去,只是单纯感叹道:“师父,这个徐公子不简单。我去找徐鹏举的时候,他竟然善财难舍,说什么都不答应。是徐公子站了出来,他劝说魏国公,徐鹏举才答应给了五万两银子,只有剩下的三万两,还有五千石粮食,是徐公子从自己名下拿出来的。父子之间,行事差别如此之大,真是少见啊!”   唐毅越发感到不妙了,“你打听过没有,这位徐公子遇到了什么事情,比如突然落水啊,昏迷啊,或者被悔婚了?他有没有说什么胡话?总而言之,有什么不正常的地方?”   孙可愿满脸黑线,心说师父啊,人家得罪你了吗,怎么不想点好事啊?   “弟子打听过了,徐公子倒是没有什么异样,只是在五年多前,孤身一人投军了,在兵备副使刘景韶的部下,听说作战勇敢,智谋百出,已经升任千总了,刚刚在庙湾打破倭寇,立功不小。”孙可愿十分钦佩地说道:“一个世家子弟,能甘心从小兵做起,亲冒矢石,上阵杀敌,真是不容易。”   唐毅眯缝起了眼睛,五年多啊,这不正是自己和徐邦阳最后一次冲突之后吗?   都说挫折使人进步,难不成是自己的刺激,让这家伙来了一个天翻地覆的变化?看来有机会,真应该好好谈谈。   一夜的时间,忙碌而又紧张,前后有三百多名叛军投降,而散落在其他地方的叛军也陆续投降。城中的混乱总算是结束了,此时的乱军,除了户部,就是振武营大营,都集中在两处,唐毅的心总算是放了下来。 第494章 巡江参将   一个人对待食物的态度,多半就是这个人对待人生的态度。   忙了一夜之后,唐毅特意将大家伙都叫了过来。没什么好吃的,就是昨天给叛军送进去的包子和馒头,还剩了不少,小米稀粥,外加一些腌萝卜。   在江南当官,那位不是吃了一肚子山珍海味,谁能吃得下去?偏偏又是钦差大人给的,谁也不好拒绝,就跟吃药似的,闭着眼睛啃了两口,喝了点粥,纷纷打着忙公务的幌子,一个个都跑了。   最后就剩下了徐邦阳一个,唐毅是越发看不明白了,这位吃得慢条斯理,小心翼翼,手里拿的不是冰凉梆硬的馒头,而是珍馐美味,连啃了五个大馒头,喝了两大碗粥,别说米粒了,就连咸萝卜都吃得一干二净。   谁也不是一成不变的,但是前后判若两人,实在是太稀奇了。唐毅的好奇心比什么时候都强烈,他冲着徐邦阳招招手,徐大公子乖乖站起来,跑到他的面前,老实地一躬到地。   “卑职拜见钦差大人。”   “呵呵,徐公子,说起来咱们也是老朋友了,不用那么客气。”   徐邦阳难得脸色一变,似乎想起了曾经的往事,随即用力摇摇头,“大人,卑职往日多有得罪,请您念在少不更事的份上,高抬贵手,卑职感激不尽。”   还真是没有一点纨绔脾气了,唐毅道:“不用客气,我也不是找麻烦的人,徐公子,眼下的事情,我想听听你的看法?”   徐邦阳一愣,忙说道:“卑职不过是一个千总,哪里懂得什么军国大事,该如何处置,都听大人,听朝廷的,有什么吩咐,卑职一定竭尽全力。”   “哈哈哈,徐公子,你是和以前不一样了,可是这军国大事,四个字用的妙啊!”唐毅负着手,得意道:“令尊在这次叛乱之中,做了哪些事情,你比我清楚,凭着他的表现,还能当得起南京守备吗?没了职位,他还能当得起留都勋贵的领袖吗?到时候徐家在东南一落千丈,正所谓皮之不存毛将焉附。身为徐家的子弟,你不害怕吗?”   徐邦阳努力保持着镇定,可是他的喉结不停上下动弹,拳头也都攥紧了。徐鹏举的懦弱和昏聩,让他非常失望,而且魏国公府接下来会如何,他也是提心吊胆,坐立不安。可是徐邦阳经过了这些年下来,他已经修炼出一颗强大的心脏,哪怕再艰难的事情,也能坦然面对。   “唐大人,邦阳不过是一个小人物,不敢妄议朝政,也不敢对父亲说三道四,还请大人见谅。若是没事,卑职就先告退了。”   徐邦阳转身要离开,突然唐毅淡淡说道:“魏国公的爵位,你不想争了么?”   一句话如同雷霆一般,徐邦阳身躯一晃,他的眼睛缩成了精芒。   是啊,世袭罔替的国公爷!   多大的诱惑啊!   从小的时候,他就是徐鹏举最喜欢的儿子,曾经他也想过,要夺取国公的位置,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何等荣耀!天底下除了朱皇帝,就是他们徐家了。   要是抢到了爵位,日后自己的子子孙孙,都会荣华富贵,享受不尽……徐邦阳陷入了天人交战,不过很快,他就果断摇头。   “唐大人,多谢您的美意,我既不是长子,又非嫡子,没有资格继承爵位。”   唐毅没有放过他,继续追问道:“是不想,还是不敢?”   “不想!”徐邦阳毫不犹豫说道。   “给我个理由。”唐毅笑眯眯的,可是他的语气却无比坚定。徐邦阳的变化,让唐毅感到了困惑,甚至是一丝丝的威胁,如果没有一个合理的解释,唐毅绝对不会放过对徐家落井下石的机会,他要把任何威胁都灭杀在摇篮之中。   许是感受到了唐毅的杀机,徐邦阳面色凝重,太阳穴的青筋崩起。   半晌,又无奈苦笑道:“人人都以为贵为国公,权势滔天,富贵荣华,尊贵无比。可到头来又如何?说句不客气的,家父的官帽子就捏在您的手里,想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家父除了送礼讲情,还有别的办法吗?这样的国公,当得有什么意思?”   自从土木堡之变以来,勋贵武将的地位一落千丈,而且是丝毫没有恢复的迹象,尤其是到了嘉靖朝,夏言和严嵩两位首辅,更是借着嘉靖避居西苑的天赐良机,总揽大权。   如今别说是武将勋贵,就算是藩王宗室都要受到文官的节制。俸禄要看户部的脸色,继承爵位要看兵部内阁的脸色,弄得勋贵武臣空担着一个尊贵的名声,一点权力也没有。   就拿徐鹏举来说,最初偏爱徐邦阳,可是和唐毅几次冲突,甚至牵涉到了白莲教,弄得徐鹏举对徐邦阳也失望了,转而希望徐邦宁接任他的位置。可是礼部的官员不买账,严词训斥,反对废长立幼,坚决支持长子徐邦瑞。   徐鹏举也是鬼迷心窍,他不惜重金疏通,给小妾郑氏弄到了魏国公夫人的位置,又把儿子徐邦宁送到了严世藩身边,美其名曰去兵部学习兵法韬略,实则是跟着严世藩鬼混,拉关系,想要借助严家父子的势力,实现废长立幼的如意算盘。   家里面的夺位大战,手足相争,父子反目,弄得热火朝天……徐邦阳先是跟着卢镗军中训练,后来又到了刘景韶的部下,躲开了家中的纷争。   置身事外,回头看去,突然觉得辉煌威严的国公府,不过如此,再加上这一次的事情,他突然变得十分心酸,连乱兵都怕,要是让徐达知道了,只会会气得活过来!   徐邦阳渐渐领悟了一个深刻的道理。   不是亲手挣来的,终究不是你的。   就像唐毅,他一手创立了交通行,不管他坐在什么位置,都有无数人惟命是从,为了他赴汤蹈火,竭心尽力,扶持他走上更高的位置。   徐邦阳不敢和唐毅比,可是这几年在军营里面摸爬滚打,他也笼络了不少好兄弟,这帮人是真心帮着他。   徐鹏举带着家丁出战,被乱兵吓得人仰马翻,狼狈不堪。而徐邦阳呢,他身边只有几十个人,可大家伙心往一处想,劲往一处使。遇到了乱兵,他一声令下,连个皱眉头的都没有,嗷嗷往上冲。   原本高大上的父亲,就像是一只纸老虎,不堪一击。   徐邦阳的心中,一座山倒塌了。   “唐大人,君子之泽,五世而斩。家父是中山王的七世孙,我们已经是第八代。要是还沉浸在祖先的荣耀之中,指望着一个魏国公的爵位能给我们带来尊严和荣耀,那是做梦!唯有自立自强,自己有本事,才能真正得到尊重。邦阳还记得上一次大人的话,我们的确不配代表武将,倭乱以来,东南的世兵糜烂不堪,一触即溃。武将勋贵,人人饭桶,个个怂包。如今东南,人人皆知戚家军,知道俞家军,知道乡勇,我们又被放在了哪里?人必自辱而后人辱之。勋贵将门落到今天的地步,都是因为自己不长进。祖先出生入死,远征大漠,鏖战安南,九死一生,满身伤病,才换来了世袭罔替的爵位。后辈子孙呢?声色犬马,耽于享乐,不思进取,还想得到别人的尊重,简直痴心妄想!”   徐邦阳侃侃而谈,唐毅听得频频点头,自强不息的人总是能得到尊重的。徐邦阳不是被后世的灵魂附体,而是真正痛定思痛,成熟了起来。   家族的荣耀靠不住,唯一能靠得住的就是自己!   唐毅沉默了好一会儿,突然自嘲地一笑:“徐邦阳,真是没想到,你会有这么大的变化。我本想着……算了,咱们也算是不打不相识,过些日子,有个好位置给你,好好干吧。”   徐邦阳将信将疑,只当唐毅是拿他逗闷子。在振武营兵变之后的第三天,兵部右侍郎李遂率领着两万多人马紧赶慢赶,到了南京,叛军都被控制住了。   城中重新恢复了安宁,魏国公府却变得风雨凄凄,徐鹏举唉声叹气,他已经听到了风声,原本和他不错的兵部尚书张鏊是铁定完蛋了,能逃过牢狱之灾就算是幸运。   户部尚书马坤又上书朝廷,要求严惩乱军,追究罪责,徐鹏举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压力。他不得不为了自己的地位,到处拜求高抬贵手,甚至要低声下气,去拜求镇守太监何缓!   一个世袭罔替的国公,一个身体不全的太监。   高大的徐鹏举在何缓面前,拱肩缩背,宛如奴仆。   想到这些画面,徐邦阳突然觉得心脏好像要被撕碎了一般,疼!真的疼!   他再也不想多留,搬出了家门,在城外的一处庄园,带着手下的几十个人每天疯狂训练,练得汗透衣衫,练得筋疲力尽,倒在训练场上,就能呼呼大睡。   什么屈辱,什么愤懑,都抛到了一边,就像牲畜那样过日子。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突然魏国公府派来了人,说是有旨意,让他接旨。   徐邦阳不明所以,急忙洗了个澡,匆匆回到了国公府,大堂之上,中间正坐着织造太监石公公,见到了徐邦阳,他微微颔首。   “呵呵,早就听唐大人说过,你有祖上遗风,今日一见,果然不同凡响,徐邦阳听封。”   徐邦阳跪在地上,石公公抑扬顿挫念道:“奉天承运,皇帝敕曰:徐邦阳富贵不骄,忠心国事……特加封巡江参将之职,钦此!” 第495章 惺惺相惜   郑氏刚刚三十出头,年轻貌美不说,又给徐鹏举生了一个儿子徐邦宁,眼下正在京城,和小阁老混得风生水起,只要把小阁老伺候好了,承袭了国公的位置,自己就是国公的娘!谁还敢说自己出身微贱,还敢说自己光是有一张脸蛋,老娘是美貌智慧两把抓。   前途是美好的,但是过程是曲折的,要防着任何异常情况出现,除了呆头呆脑的老大徐邦瑞之外,最后威胁的就是徐邦阳!   这个小兔崽子没死在军营里头,竟然又爬了回来,还一副鼻孔朝天,看不起人臭德行!你算个什么东西,脸晒得跟锅底灰似的,从里到外都是一股子丘八大爷的恶心气,就凭那个蒜罐子脑袋,也想抢我儿子的位置,简直做梦!   嘴上骂着徐邦阳,可是暗地里她可不敢怠慢,派出人手,悄悄盯着,有什么事情就立刻报告。   “夫人,朝廷下旨意了。”   “啊,老爷怎么样了?”郑氏惊问,她听徐鹏举感叹,南京守备可能丢了,她也跟着提心吊胆。   婆子忙说道:“夫人放心,老爷没事,只是罚了半年的俸禄。”   “哦,那就好。”郑氏点点头,朝廷的那点可怜兮兮的俸禄,根本就没看上眼窝子,懒洋洋摆手,“没事你就下去吧。”   “遵命。”婆子一转身,又说道:“对了夫人,那,那位被加封参将了。”   “什么?”郑氏惊得大呼起来,“你是说徐邦阳那个兔崽子当了参将?”   婆子点点头,郑氏怒气冲冲,骂道:“他有什么资格?凭什么不是我儿子?”婆子也不敢多话,只能低下了头。   郑氏眼珠转了转,心有不甘问道:“参将是几品官?”   “奴婢听前面说,没有品级。”   “哦,这就好!”郑氏顿时又欢喜了起来,看来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位置,就当是给要饭的一个碗吧!   郑氏满心不屑,可是她哪里知道,这个巡江参将看起来没品没级,要论起实权,犹在徐鹏举那个南京守备之上!   明朝为了管理长江航运,防守留都,设立提督操江一职,一般都是有德高望重的勋贵重臣执掌,地位和南京守备不相上下,而且上面没有那么多婆婆,再加上能插手长江航运,实在是肥的流油的好位置。   如今提督操江一职暂时空缺,而巡江参将作为提督大人的副手,就顺理成章作为管理留都上下航运的第一人!   想到这里,徐邦阳的脸都涨得通红,一颗心再也平静不下来了。   天上不会掉馅饼,尤其是真正掌权的肥缺,没有贵人是不行的,徐邦阳的眼前闪过了唐毅笑吟吟的模样,咕嘟,徐邦阳艰难地咽了口水,唐毅说要给自己一个好位置,不会对象这么快吧?   对了,传旨的时候,石公公就提到过唐大人,没错就是唐毅了!   徐邦阳一跃而起,撒腿就往唐毅的行辕跑,把徐鹏举都给晾在了一边。气喘吁吁,到了行辕,一打听,看门的士兵客客气气告诉他,中丞大人正在和两位部堂商讨要事,请他等一等。   中丞?   徐邦阳晕菜了,他掏出了一锭银子,塞到了士兵的手里。   “兄弟,中丞是哪位啊?”   士兵倒是笑了起来,“你不是要见唐大人吗?中丞大人自然是他了!”   “啊!”   徐邦阳身体摇晃了两下,差点一屁股坐下。   震撼来的太强烈了,他的脑袋都死机了,只剩下一句话不断跑过: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御史中丞本是御史台的二把手,唐宋以来,御史大夫的位置虽然还在,但是长长空缺,御史中丞就是御史台的实际长官。到了明朝,废除御史台,转而设立都察院,中丞就成了对副职的尊称。   只有副都御使和佥都御史能当得起,他们都是京官,执掌朝廷风宪,权柄大得吓人。而外官之中,能被尊为中丞的只有一类人,那就是巡抚!   因为巡抚本身和参将一样,都没有品级,他们的享受的待遇和挂的职务有关系,一般都是挂副都御使,或者佥都御史,正是有了言官的身份,才能顺理成章,监察一省的文武官吏。   说到这里,就再明白不过了。   唐毅已经是巡抚大人了,二十出头的一省之长啊!   光是想想,就让人头晕眼花,天旋地转,徐邦阳突然觉得自己这二十几年,都活到狗身上去了,泪流满面,心里头别提多苦了。   晕晕乎乎,等了好一会儿,才有人过来,把他带到了唐毅的书房。   见徐邦阳进来,唐毅面带微笑,“徐公子,请坐吧。”   徐邦阳可不敢托大,连忙跑到了唐毅面前,大礼参拜。   “卑职叩见中丞大人,恭贺大人高升!”   唐毅淡淡一笑,“什么高升,不过是平级调动而已,还不一定是福是祸呢!”   “装,真会装!”徐邦阳暗暗鄙夷,杭州知府虽然是高配的四品官,可再怎么高,也只是地方官吏,摆不上台面。   佥都御史虽然也是四品,却执掌一省,权力大了何止十倍。   而且对于翰林官来说,最难的不是入阁拜相,而是如何从“蓝月亮”变成“大红袍”。哪怕那些名扬天下的前辈,什么商辂啊、李东阳啊、杨廷和啊,包括严嵩在内,都是坐了好长一段时间的冷板凳,十年算是少的,二三十年都有。   无数翰林前辈就是在漫长的煎熬之中,被慢慢淘汰掉了,抱憾终生。   相反,一旦成为光禄寺卿、苑马寺卿、国子监祭酒一类的小九卿,或者是佥都御史,穿上了红袍,那么恭喜你,苦尽甘来,从此进入了升官的快车道,五六年时间,升任部堂,执掌一部,一点难度没有。   还有更妖孽的,比如历史上的张居正,仗着徐阶的提拔,一年的时间,从翰林学士火速入阁,简直比火箭还火箭……   无论张居正怎么妖孽,只怕他都无法超越唐毅了,在担任杭州知府两年之后,一步升任应天巡抚,从此步入封疆大吏一级,速度之快,年纪之轻,官位之高,都是不可想象的!   在决策的时候,听说内阁都吵翻了天,司礼监也不敢批红,吵来吵去,最后还是嘉靖亲自拍板,把唐毅送上了应天巡抚的宝座。   嘉靖是气迷心了?还是觉得把唐毅推到了火坑,良心发现,突然要弥补他的损失了?   你要是这么想,显然是把嘉靖想得太美好了,这位道君皇帝把唐毅又推到了另一个更大的火坑,饿不,根本就是火山!   先说说应天巡抚吧,南直隶差不多相当于后世的安徽加上江苏,面积非常大,事情也多,就会根据不同的使命,设置不同的巡抚,比如为了对付倭寇,就设立了苏松巡抚,为了平定农民起义,设立了凤阳巡抚,从名称就可以看得出来,同为巡抚,但是管辖的侧重区域完全不同。   那唐毅这个巡抚管什么呢?   简言之就是南京,就是留都,就是应天府!   再说明白点,就是管理南京多如牛毛的军队!   “徐公子,喝茶。”唐毅倒了一杯。   徐邦阳慌忙双手捧起来,“多谢大人,您只管叫我邦阳就是。”唐毅没说话,而是示意他把茶水喝下去。   徐邦阳仰脖,把茶水倒了进去。   呕!   一股难以形容的苦涩从嘴里蔓延开,徐邦阳差点都吐了,他强忍着把茶水咽了下去。难道唐毅还要戏耍自己?   下一秒,他也傻了,只见唐毅给自己倒了一杯,也喝了下去。   “喝得了苦茶水,才能干得了大事情。”唐毅叹道:“朝廷让我裁军。”   “不会吧?”   徐邦阳真的吓坏了,开什么玩笑,光是减少一点俸禄,就弄得振武营兵变,死了一位侍郎,要是大刀阔斧地裁军,那不知道要死多少人呢?   “唉,振武营兵变,陛下极为震怒,不只要严惩叛乱士兵,还要彻底清查,将无用之兵悉数革去,减轻朝廷负担。”   唐毅淡淡说着,针对振武营兵变,南京兵部侍郎李遂主张安抚士兵,许复旧制月粮及折银,并密捕为首25人入狱,杀3人,其余戍边卫。   胡萝卜加大棒,这也是历来哗变的惯用手段,这一次还死了一个侍郎,不杀人是交代不过去的。   只是朝廷态度非常耐人寻味,以往得过且过的内阁对这个处置非常不满意,认为乱兵烧杀抢掠,残忍分尸朝廷命官,已经形同匪徒,不可能效忠大明朝廷,必须全部解散。   同时,还有其他募兵,世兵,也积弊重重,必须加以清查整顿,重新核定员额,发放粮饷。   内阁如此态度,嘉靖又处在盛怒之下,自然准了内阁所请,在挑选办事人员的时候,平叛之中,表现出众,沉着冷静,才华横溢,有大将之风的唐状元,唐钦差,就成了不二人选。   要不是内阁热情推荐,唐毅无论如何也当不上应天巡抚的。   只是破格提拨不是出于什么好心,而是严党想要把唐毅放在火上烤!看着略显瘦削孤单的唐毅,徐邦阳突然生出一丝同情,他曾经痛恨过唐毅,恨不得他粉身碎骨。可是这些年下来,徐邦阳越发敬佩唐毅的手段,羡慕他的好运气。只是到了如今,他才窥见了唐毅的另一面。   从出道至今,唐毅一直充当背黑锅,干脏活,当牛做马的悲催角色,所做之事,都危险重重,换一个人,只怕早就粉身碎骨了。   “唐大人,卑职,卑职才疏学浅,要是能帮得上大人,只管吩咐就是,绝不含糊!”徐邦阳坚定地说道。 第496章 裁军   裁军,绝对是最难的事情,可越是艰难,就越能显示出本事。徐邦阳清楚,他的出身不但不是助力,相反会成为包袱。别人可以靠着努力,升到总兵,自己是万万不可能的,最好的结果就是承袭爵位,道路艰难不说,他还有些看不上。   唯一能改变命运的机会就在眼前,不管多么艰难,都要拼一把!   “你真的想好了?”唐毅道:“你要是反悔了,巡江参将可以交给别人,你还是继续当国公少爷,不用提心吊胆,担惊受怕。”   “不!卑职愿意相信大人!”   徐邦阳下定了决心,就不再迟疑了。唐毅的手段他领教过了,别人干不成的事情,他没准就有出人意料的办法。   “嗯,咱们也算是一根绳上的蚂蚱,我可要你的帮忙。”   徐邦阳痛快道:“大人只管吩咐就是!”   “痛快,是个爽利的人!”唐毅赞道。   其实如何处理东南庞大的军队,唐毅早就想过,倒不是他未卜先知,而是形势所迫。王直和徐海虽然降而复叛,但是倭患越发减轻,是不争的事实。   东南上上下下,几十万的大军,百姓苦不堪言,裁军是必然的,可也是危险的。哪怕是后世,打了几年仗下来,也和普通人的习惯不一样了,很难融入社会,也找不到合适的工作。   大明朝的财政出了名的艰难,地方官吏又贪墨无度,到时候很有可能给一点钱,甚至不给钱,就地解散。经过战火考验的士兵,没了生活来源,落草为寇,上山为盗,都是再正常不过了。   唐毅却不想这样,一来朝廷如此对待有功之人,会寒了天下人的心,二来也会给地方留下祸患。   放在别的时候也就算了,大航海时代,到处都是等待开发的土地,经过军事训练的士兵正是开疆拓土的急先锋,随便解散了,根本就是浪费资源,是犯罪!   “军士们不是恋着那件鸳鸯战袄,而是离开了军队,就没了生活来源。东南人多地少,他们没有可耕织田,也不会经商做生意,搞不好就要饿肚子。如果我们能解决军士的生活问题,让他们离开之后,活得更好,更潇洒,自然就迎刃而解。”唐毅道:“徐公子,你有什么看法,开诚布公,只管说出来。”   “遵命。”徐邦阳思索了一下,道:“大人,道理虽然如此,只怕行不通。”   “原因?”   “数万大军,遣散他们要多少钱?少了他们不干,多了朝廷拿不出,而且就算银子给够了,军中的家伙都是不懂得算计的,拿了银子,到赌场转了一圈,就什么都不剩了。回过头,他们还是会闹事的。”徐邦阳把两手一摊。   唐毅微微一笑,“说得好啊,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光给银子是不行的。”   “那还能怎么做?给土地吗?”徐邦阳惊问道,银子虽然难,还能张罗,土地却是有价无市,让谁吐出一亩半亩的,都难度不小,他可不认为唐毅有那个本事。   感到了对方的怀疑,唐毅索性把自己的打算和徐邦阳说了……要给几万人找到体面的工作,绝不是一件小事,尤其是军士除了年轻力壮,就没有什么技能了。   想了想去,唐毅想到了一个绝佳的职业,那就是运输物流!用人多,技能也不复杂,收入还相当可观,简直就是为了军士们量身打造的。   唐毅把徐邦阳叫过来,两个人围着地图,又聊开了生意经。曾经的记忆又唤了回来,徐邦阳眼睛瞪得老大,最初还是倾听,到了后来,直接和唐毅大声嚷嚷,越聊越热乎。整整一个下午过去了,他们还意犹未尽,转过天,两个人又跑到了江边,对着往来的船只,不停指指点点。   在他们的面前,已经不是一条涛涛的江水,而是无穷无尽的财富,金山银山,滚滚而来啊!   东南开海之后,丝绸茶叶畅销,江南越来越多的土地被改成了桑田,棉田,茶叶园,粮食产量下降,越发依赖外省调运,最近的就是江西和湖广,两地相对地广人稀,土壤肥沃,如果走长江航道,运到东南一石粮食不会超过十二钱,很有赚头。   要不了多久,长江就会变成一条“金江”!   上下游商业繁荣,人员物资往来频繁,就需要有发达的物流系统。原本的小打小闹肯定不行,尤其是沿途还有不少水贼强盗,威胁着客商的安全。   振武营的士兵多数和倭寇打过仗,对付区区水贼,不在话下。如果把他们组织起来,建立航运公司,往来长江之上,运输物资,传递消息,再连带着经营客栈酒馆,每年少说也有上百万入账。   光是这笔钱,就足够养活数万名的士兵了。   徐邦阳越想,越觉得唐毅高明,最后更是捧腹大笑起来。   “有什么好笑的,莫非本官的办法不好?”   “不,不是!”徐邦阳道:“大人,您要做的不就是在长江上成立一个漕帮吗?这些年过去了,您还记仇呢?”   唐毅也笑骂起来:“凡是得罪了本官的,我就要让他一辈子都不舒服!”唐毅霸气地宣布着,其实他对徐邦阳还有所保留,光是航运显然满足不了唐毅的胃口。   交通行下辖不少棉纺的作坊,由于推行新式的机器,织布效率大增,可问题也随之而来。   松江的土地一多半都种上了棉花,临近的州县也都差不多。   显然,必须要开拓新的棉花产区,才能满足对原料的旺盛需求。想来想去,就把目光放在了湖广。   江汉平原在后世也是棉花的主产区之一,加上靠近长江水道,运输便利,地价也相对便宜。完全可以在湖广大量种植棉花,供应江南近乎无底洞般的需要。   唐毅进行的完全是产业布局,这种超前的目光,可不是任何人都有的。   有了方向,下面就是忽悠更多的人加入其中。   选择徐邦阳,是唐毅反复思索的结果。   经过了朱元璋和朱棣,两代人的杀戮,勋贵功臣剩下的太有限了。南边能数得着的,就是魏国公一家。徐邦阳是徐鹏举的儿子,身份很有优势。军中关系错综复杂,外人是弄不清的,而徐家是一百多年的地头蛇,犄角旮旯都看得清清楚楚。   “徐公子,我给你三成航运公司的股份,你去拉拢那些军中的将领,凡是愿意交出兵权,解甲归田的,都可分到股份,不止他们衣食无忧,还能传给后人。再有,你告诉他们,只是暂时交权,只要进入了航运公司的体系,以后有好机会,一定全力支持他们东山再起。”   “明白!”   徐邦阳点头,“大人,股份要怎么分配才好,是按照官职高低,还是从军长短……”   “这是你的事情。”唐毅毫不客气打断,说道:“我只管把事情交代下去,你要是办不好,我就换人。”   友谊的小船,说翻就翻。唐毅收起了商讨时的开诚布公,到了分配任务的时候,他就像是霸道的地主,拼命压着手下的长工,一点不留情。   徐邦阳咧了咧嘴,几天之前,他看到嘉靖逼着唐毅,冒着天大的风险裁军,他还有些同情,可是到了如今,他是一点心思都没有了。   丫的,唐毅和嘉靖是一路货色,对待手下人,用起来一点不客气,活该有个嘉靖使唤你,要不然我这心里怎么平衡?   徐邦阳一肚子气,可是办起事,却不敢迟疑。他积极在军中奔走,说服大家,同意唐毅的计划。   ……   孙凡的家里十分贫寒,要不然也不会跑到振武营从军,他靠着战功,升到了总旗。他参加了一场叛乱,孙凡以为自己一辈子都完蛋了,可是正所谓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他迎来了生命中最重大的转折。   巡抚大人到了他的家中,还带来了礼物,两匹柔韧的棉布,正好给小孩子做衣服穿。孙凡激动地落下了泪,他就是被唐毅救下的那个妇女的丈夫。   由于被乱军惊动,妻子受到了惊吓,提前一个月生产,在临盆的当天,孙凡都吓得半死,连接生婆都告诉他这种状况很容易出人命。   孙凡跪在地上,嘴里头不停念着文曲星,别人都以为他疯了,又不是考科举,你拜文曲星干什么?   孙凡心说你们懂得什么,要不是唐大人,媳妇早就死了,唐大人就是天上的文曲星,有他保佑着,保证能逢凶化吉。   还真别说,也不知道是不是神仙显灵了,母子平安,孙凡总算是有了儿子。   小孩子今天百岁,请来了不少军中的兄弟,一起开怀畅饮,只是大家都想不到,唐毅竟然会来了,孙凡激动地脸都紫了,什么也说不出来,只剩下趴在地上,砰砰磕头,脑袋都青了。   “不要拘束,本官其实早就想来看看,只是公务繁忙,好不容易才有了空闲。”   有会说话的军士忙陪笑道:“大人日理万机,还能记着我们,小的们真是感激不尽。”   “是啊,是啊!”孙凡感动的又要磕头,唐毅连忙拉住了他,“再磕就成磕头虫了。”   唐毅站起身,笑道:“本官这次过来,一来是道喜,二来嘛,想要和大家伙商量一件事情。”   “大人请讲。”   “你们还愿意留在军中吗?或者说,朝廷要裁撤振武营,你们作何感想?” 第497章 榜样的力量   果然来了!   在场的几十个当兵的全都脸色煞白,自从哗变之后,朝廷处置了几十个伙伴,虽然粮饷还照样发,但是大家全都忧心忡忡,生怕朝廷会秋后算账。   怕什么来什么,没想到朝廷竟然要裁撤振武营。   当年为了抗倭,把大家伙召集起来,出生入死,打了这么多仗,轻飘飘一句话,就要把裁了,把我们当成了什么!擦屁股纸吗,用过就扔,真是欺人太甚!   换一个官员说,只怕当场士兵就要哗变,可是面对着唐毅,大家都没了底气,一个个低下了头。   孙凡的岳父叫胡老成,是一个百户,听到消息脸色凄苦,可是大喜的日子,他生怕出事,女婿是个闷葫芦,不会说话,只有他出面了。   “唐大人,您是顶好顶好的官,兄弟们心里头都清楚,上面的意思,您也不能违抗,总而言之,兄弟们不会让大人难做的,裁就裁了,有手有脚的,总归饿不着。大家伙说说,是不是?”   军士们一个个低下了头,默不作声,有几个干脆端起酒碗,大口喝着酸涩的浊酒,心里面就跟有一股火似的,到处乱窜。   当兵虽然不好,可一个月有一石粮食,还能填饱肚子。大家伙也不年轻了,十几岁能去当学徒,都二三十岁,除了种田,真是不知道能干什么。可是家里头有田可耕,谁又会提着脑袋投军啊?   一想到要失去了饭碗,谁的心情也不好受,甚至有人眼圈发红,强忍着泪水。胡老成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说什么。   破旧的院落,气压低得让人窒息。   孙凡仗着胆子,打破了沉默,道:“大人,俺还想当兵。”   “为什么。”   “俺要养活儿子。”   “一石粮食够吗?”   孙凡愣了一下,痛苦地摇摇头,“不够,有比没有强!”   “哈哈哈!”唐毅笑了起来,“其实也不是没有回旋的余地。”   此话一出,大家伙都来了精神,聚精会神听着。   “本官可以帮忙,把你们打散,分配到其他的军中,继续吃粮当兵。”   孙凡和胡老成激动地就要下跪,唐毅一摆手,拦住他们,叹道:“什么地方都有欺生的毛病,你们去了什么脏活累活都要干,粮饷还会更少,再有每逢打仗,要冲在最前面,吃苦在前,享乐在后。说句实话,会比现在过得更难。”   唐毅说的坦诚,大家心里也都有数,可除了这个办法,还有别的选择吗?生活已经不允许他们做更多的奢望了,只要能活下去,就是幸运了。   人活着最大的动力就是希望,明天比今天好,儿子比自己好,当知道未来只会更暗淡的时候,再坚强的汉子也会承受不住。   有人捂着脸,怕别人看到自己的懦弱,却没有注意到,对面的人泪水也流了下来。   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唐毅要的就是这种效果,只有把他们逼上了绝路,这帮人才会服从自己的安排。   “其实,还有一条路,不知道大家愿不愿?”   唰,所有目光都落在了唐毅身上,一双双眼睛的深处,燃烧起强烈的光芒。没有人说话,全都注视着唐毅,仿佛在聆听天神的旨意般虔诚。   “弟兄们,抗倭大局已定,朝廷大举裁军,是必然的,这一次振武营兵变,不过是把一切提前了。本官身为朝廷命官,也是无可奈何,只是大家为了朝廷效力多年,年纪也不小了,离开了军营,就没了生活来源,本官于心不忍,朝廷更不能寒了人心。经过这些日子的思索,本官决定成立一个长江航运公司,专门经营船只货运。把四川,湖广的粮食运到东南,再把东南的丝绸家具,卖到湖广四川。往来之间,需要大量的人手,押送搬运,你们的生计就都有着落了。”   唐毅说完之后,并没有得到预想中的热烈回应,反而是难以掩饰的失望,低落。士兵们纷纷摇头叹息,颇不以为然。胡老成瞪了大家伙一眼,气得骂道:“兔崽子,唐大人为了大家伙着想,让你们搬东西挣钱,还有什么不知足的?勤快点,还能饿死吗?”   他这么一骂,总算是有个年轻的士兵,仗着胆子道:“扛活儿多累啊,从早到晚,得不了几个铜子,还天天挨打,俺可不愿意。”   “俺愿意!”孙凡站了出来,大声说道:“唐大人让干啥,俺就干啥,唐大人不会坑咱们的。”   还算有个上道的,唐毅勉强笑道:“回头去振武营开一个退伍的文书,拿着文书去航运公司的账房,他们会给你一张股票,以后根据这个分红。”   什么公司啊,什么股票啊,孙凡是不明白的,可是分红两个字他可听懂了。   吞了一下口水,傻傻问道:“多少钱?”   “这个不好说!”唐毅道:“航运公司的股本暂时是一百万两,其中三成给了勋贵军官,毕竟要靠着他们打通关系,下面干活办事的也是三成,至于剩下的四成,要留给上下游的客商,有了股份,他们才愿意用咱们的航运公司吗!三成是三十万两,折算成股票,一张是五两银子,如果说航运公司一年净赚一百万两,一张股票就能分到五两银子。当然了,生意有好有坏,分红有多有少,比较稳当的还是工钱。”   “还有工钱!”孙凡嘴巴张得老大。   真是个傻小子,唐毅笑道:“干活还能没有工钱?暂定的最低工钱是六钱银子,干得多挣得多,还有奖金啊,津贴啊,能比你们当兵多一些。”   “多多少?”孙凡难得机敏起来,立刻追问道。   “这个很难说,不过你们可以参考一下盐铁塘,最早的一批工人,一年下来,工钱加上分红,最少也有五十两银子,分到土地的,赚得就更多了。”   吸!   所有人都发出了惊骇的声音,一年五十两,银子啊!   他们当兵又多少钱,一个月一石粮食,折银子才六钱,比起来,简直就是天差地远,判若云泥。所有人的脑袋都傻掉了,根本不敢相信,全都认为唐毅在骗他们,世上哪有这种好事情。   很多军士都认为去航运公司干活,就是给人家当奴仆,做苦力,他们坚决不信能够发家致富,甚至改变命运。   人一旦上了犟劲,还真不好说,一个个虎着脸,低着头,油盐不进,十足的榆木疙瘩儿。   到了后来,唐毅干脆不费吐沫了,他给太仓那边下了一道命令,调来了二百多名工人,让他们现身说法,给士兵们讲讲,这几年在他们身上发生了什么!   当昔日的难民,一个个衣冠楚楚,站在了士兵的面前之后,他们完全傻眼了。   凡是参加开凿盐铁塘的,多数都拿到了运河票号的股份,虽然之后很微弱的一点点,但是架不住运河票号发展成了交通行,成为了东南的金融霸主,他们都算得上原始股东,手里的那点股票,都翻了百倍之多,每年光是分红,就有一大笔钱。   在几年前,他们都成为了小康之家。   如今更是了不得,有人购置了田产,做起来小地主,还有人开了店铺,建了作坊,头脑灵活一些,都赚了大钱,日子过得红红火火。   至于那些稍微老实笨一些的,留在交通行里面,也有大把的工作可以做,领着工钱,拿着分红,潇潇洒洒,一年到头,几十两的收入,足够送家里的孩子进学堂了。   如今的太仓,几乎每个孩子都能读书上学,哪怕以重视教育,师爷遍地的绍兴都比不了。   尤其是杭州建立三大学堂之后,太仓立刻跟进,不用官府出钱,交通行下面的士绅工人就把银子凑够了。   不惜重金,聘请名师,教各种课程。这几年的时间,太仓出来的学生几乎年年在苏州拔得头筹。整个南直隶,苏州教育是当之无愧的第一名,在嘉靖三十七年的乡试,苏州府一口气拿了七十六名举人,更是囊括了五魁,其中有二十五名来自太仓。   以往苏州是很强不错,可是也没有强到如此离谱的程度,一个府就占据了南直隶的一大半,其余徽州,扬州,应天,全都被无情碾压了,联起手尚且比不上苏州一地。   除了科举上面的辉煌之外,苏州的学子更多的投入到了工商金融领域,如今的东南,绍兴师爷和苏州账房并驾齐驱,难分伯仲。   而苏州商帮也快速崛起,领袖南直隶,甚至有人断言,三十年之内,苏商能超过晋商,成为大明朝最强大的商业力量。   振武营的士兵们,从二百多位工人身上,看到的是自信,听到的是希望。   他们不光自己经营有成,下一代也表现亮眼,有的孩子才十几岁,就考上了秀才,有的经营作坊,比起村里的土财主还有钱……   看看人家,再看看自己,都自惭形秽。几年之前,他们比自己还惨,都是一群难民,凭什么能混成今天的样子,不就是搭上了“唐毅号”顺风车。   一个盐铁塘运河就造就了这么多人,一条长江会如何?   只要不是傻子,就会算这笔账。   事实证明,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   瞬间,一股旋风刮了起来,振武营的士兵争相退伍,加入了航运公司,握着股票的一刹那,全都泪流满面,后半辈子就指着这张纸了! 第498章 心学少主   短短五天时间,振武营一万多全数同意退伍,没有任何抱怨,也没有任何骚乱,每个人都欢天喜地,好像中了大奖一般。   他们也确实该高兴,每个人手上都有一张价值五两银子的股票,毫不客气说,这就是下金蛋的鸡。刚刚拿到手的时候,就有人跑来,要用十两,甚至二十两买走!   所有军士真真切切明白了,手里头不是一张纸片,而是一张银票,一张金票。回到了家里,每个人都小心翼翼收藏起来,谁也不让碰,生怕跑掉了。   唐毅的花样显然不会这么一点,他从盐铁塘和市舶司调来了一整套人马,有负责航运船只的,有码头组织的,有账目计算的,有采购物资的……总而言之,方方面面的人才进驻振武营。   拿惯了刀枪的丘八大爷们,不得不拿起了纸笔,听着各种艰涩的知识。军营一下子变成了学堂,弄得好些老百姓都去看热闹。   好高的大个子,被先生打手板、罚站、还有绕着校场跑圈的,振武营的军士一时间成了百姓的笑谈。   都说三十不学艺,现在读书,还想考个状元不成?   早上买菜时,有几个妇人碰到了孙凡的媳妇,互相问好,就有人忍不住嚼舌头根子,“孙小娘子,你当家的被罚得可惨哩,手都肿得和馒头似的。”   “哦。”孙凡的媳妇默默点头,没有作声。   另一个上了年岁的妇人插嘴道:“唉,都遭了什么孽啊,要受这个罪!不就是不当兵了吗,干点什么不成。不说别的,我们家的老二就给国公府帮闲,一个月下来,有吃有喝不说,还能拿回家一两八钱的银子,比起当兵的都舒服。”   “哎呦,国公府啊,是魏国公家吗?”其他几个妇人都来了精神,眼中满是激动羡慕的神色。   “可不,咱南京还有第二家国公府吗?当然是魏国公徐老爷家!”老妇人的声音提高了八度,神情谄媚,非如此就不足以表示对国公爷的崇敬之情。   “告诉你们啊,人家国公府,打醋的瓶子都是玛瑙的,金银没脚面,在里面待些日子,人就沾了贵气,看看我们家老二,多少媒婆都踏破了门槛,我可是定下了规矩,人长得不好看不要,身子骨弱的不要,不是黄花闺女不要……”   一路上老妇人都在不停吹嘘着自己的儿子,如何如何了不起,其他人不时附和,露出夸张的表情配合,孙凡的媳妇只是低着头,默默不语,过一条街道,就回家了。   冲对面来了一驾马车,车帘挑起,孙凡从里面跳了出来,紧跟着从里面探出一张年轻的面孔,不是别人,正是徐邦阳。   “孙凡,这两天好好准备一下,马上你们就动身去南昌,到了之后,会有人接应你们的。”   “大人放心,小的一定好好做。”   “嗯,我相信中丞大人的眼光不会错,提前祝你一路顺风。”徐邦阳放下了车帘,马车从妇人们的身边呼啸而过,后面还有几个小厮,跟着马车跑得四脖子汗流。   老妇人眼尖儿,有个脸上带着一颗黑痣的小厮,不正是自己引以为傲的二小子吗?还冲着自己点头呢!   儿子跟着马车跑,孙凡那家伙怎么有资格坐在马车上,对比也太强烈了吧!老妇人只觉得脸上火辣辣的,就连其他人的目光都透着怪异,似乎在询问自己,吹得牛皮怎么这么快就破了?   她不甘心,气急败坏到了孙凡的面前,讥诮地说道:“怎么?攀上了高枝儿,连国公府的人都认识了?方才那位是哪一位管事啊?”   “三婶啊。”孙凡道:“不是管家,是魏国公的公子。”   “啊!”   老妇人顿时瞪大了眼睛,笑得前仰后合,眼泪都出来了,孙凡被弄得不明所以,老妇人突然叉着腰,毫不留情道:“没看出了,别的本事没涨,倒是学会撒谎了?人家国公爷的公子,就是天下的星星,你有啥福气,能跟人家坐在一辆车上,真是往自己脸上贴金!”   孙凡摸了摸鼻子,徐邦阳貌似算不得什么星星吧,人家唐大人才是正牌的文曲星呢!   这些日子他也没白学,除了识字之外,就是察言观色,学习经商谈判,和客人打交道的技巧。看得出来,这位三婶是不相信自己交上好运了,还拿着老眼光看人。   看就看吧,反正要不了多久,就会让你们惊掉下巴!   孙凡没有多话,只是微微一笑,随口说道:“过两天我就要去南昌办差了,家里头的事还麻烦老街旧邻照应着,我先谢谢大伙了。”   说完之后,拉起媳妇,直接回到了家里。留下了一帮傻愣愣的妇人,往常一脚踹不出个响屁的孙凡,什么时候这么会说话了,他们到底是学了什么玩意,真让人好生好奇啊……   “大人,第一批的培训初步完成了,一共挑选了一千七百多人,主要派到安庆、六安、九江、南昌、武昌、襄阳、东川等地,每处暂时派遣一两百人,其余人手在当地征召。”   “嗯,要多用当地人,强龙不压地头蛇,咱们不能干吃干抹净的事,抓大放小,要舍得给好处,汤汤水水,雨露均沾,人家才愿意给咱们干活!”   “大人英明!”金丹送了一记马屁。   正在这时候,徐邦阳赶来了。   一段时间相处下来,也不像最初那么拘谨。他见礼之后,一屁股坐在了唐毅的对面,抓起茶壶,先咕嘟咕嘟喝了个水饱。   “唉,这些天啊,把这辈子的话都说完了。”徐邦阳感叹道:“总算没白费功夫,沿线的河港都摆平了,人也派好了,立刻就能运转起来。”   语气轻松之中,带着得意,要搞航运公司,就不能没有落脚之地,而长江沿线的各个港口,早被各种势力盘踞,寻常人面对一团乱麻,根本无从下手。   可是他不一样,出身魏国公府,是南方勋贵的领袖不说,早年又和漕帮多有往来,徐邦阳对杂七杂八的事情门清。   他直接找到了盘踞各个码头的势力,愿意配合,咱们大家伙一起赚钱,不愿意也不勉强,反正老子是巡江参将,征用港口,停靠战船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你们不给,我自己拿!   软硬兼施之下,花了三个多月的时间,长江沿线,竟然被他给解决的差不多。   港口确定好,后面无数的士绅商人都跟进了,他们挥舞着大把的银票,疯狂采购,简直就像是蝗虫过境,寸草不留。   大肆圈占土地,建立货仓,客栈,钱庄,柜房……囤积货物,招兵买马。   那个热闹的劲头儿,简直超过了当初的开海。   开海毕竟只是针对西洋,大明最大的市场还在内部。只是往日没人注意到,加上男耕女织的传统,东南各省之间的商业往来,甚至不如和西洋来的猛烈。   可是伴随着长江航运公司的提出,建立东南统一大市场的概念就被提了出去,而且还得到了空前的响应。   唐毅有些意料之外,可仔细一想,又在情理之中。   随着东南开海,对西洋的贸易一日多过一日,东南已经出现了巨大的原料缺口和粮食缺口。与此同时,又积累了几千万两的白银货币,困扰大明的通缩问题不但解决了,还有向通膨发展的趋势,物价越来越高,和周边省份差价越来越大。   从外省调入粮食,采购原料就变得有利可图,而且还是暴利,东南的商人听说唐毅要建立航运公司,正合了他们的心愿,一个个带着大把的银子,就加入到了紧张的卡位战之中。   东南的商人如此,江西、湖广、四川呢,他们同样盯着开海的暴利,一个个垂涎三尺,他们也不是没有好东西。   江西的瓷器,湖广的矿产粮食,四川的川绸,猪鬃,桐油,都价值不菲,以往受限于交通不便,信息不通,所以贸易量不大。   可是伴随着航运公司的成立,把各地的好东西通过水运,直接送到东南,放在市舶司交易,再把东南的特产运回来,往来之间,虽然没有海贸那么暴利,但是胜在安全稳妥,好似一块巨大的磁铁,牢牢吸引住了各方的目光。   不用说别人,就连一门心思做学问的几位心学大佬都被惊动了,王畿,季本,王襞,聂豹,四位联袂而来。   一见面,王畿就笑道:“不鸣则已一鸣惊人,行之你又干了一件大事啊!”   季本眼睛都笑没了,赞叹道:“后生可畏,后生可畏啊!”   唐毅忙谦逊地说道:“几位前辈过誉了,我弄这个航运公司,也是被逼无奈,几万军队要裁撤,不给他们找点事情做,就要天下大乱了。我也没想到,弄得这么大,还惊动了您老几位,真是该死,该死!”   四个老头互相看了眼,露出了强烈的鄙夷,心说你小子根本就是处心积虑,少和我们耍花腔,装无辜。   把四老请到了客厅,都是老前辈,唐毅坐在末座陪着,小心伺候着,出乎预料,最先开口的竟然是聂豹。   “咳咳,行之,江西的瓷器天下闻名,你可要多多帮忙才行。”   唐毅笑道:“请老前辈放心,晚生一定尽力协调。”   “不是尽力,是必须,一年要增加这个数!”聂豹晃了晃两根手指,二百万两的采购量,可真是狮子大开口啊!   见唐毅默然,老头微微一笑:“事情办成了,江右心学一脉,全力支持你。行之,你知道意味着什么吗?”   不等唐毅说话,聂豹笑眯眯道:“你就是心学少主,未来阳明学会的领袖,怎么样,老夫够意思吧?” 第499章 严徐大战   江右学派,浙中王门,南中王门、楚中王门、闽粤王门、北方王门、泰州学派,并称王学七派。   论起门徒之多,影响之大,首推泰州学派,这和泰州学派平易近人的主张有关,三教九流,到处都有泰州学派的人。   紧随其后,就是浙中王门和南中王门,这两派都以江南作为基础,唐顺之就是出身其中,在师承上,唐毅是南中王门的亲传弟子。   随着唐毅组建交通行,推行开海,力主组党,这三派获利最大,毫无疑问,都站在了唐毅的背后,成为他的铁杆支持者。   不过要想领袖心学,光靠这三派的支持还不够,其中最大的障碍就是江右学派。   无论从思想主张,还是传播范围,学术影响力,江右学派都比不上那三家,只不过他们有一个谁也比不了的优势,那就是当朝次辅,徐阶徐阁老是聂豹的学生。   有了徐阶的加持,江右学派一下子成为了心学的正统,风头正盛,其他各派都要退避三舍。   但是表面的风光,却遮盖不住内里的衰败。   江右学派的根基在江西,明初的时候,甚至有“翰林多吉水,朝士半江西”的说法,到了嘉靖朝,江西先后出了夏言和严嵩两位首辅,达到了一个顶峰。   月盈则亏,近些年来,东南海贸越来越繁荣,经济发达,促使江南无论从文人的数量,还是质量,都开始大步甩开江西。   还有一个难言之隐,严嵩是江西分宜人,他大量任用江西同乡,可是作为心学一脉,是极力反对严党的。如果严党倒台了,势必会牵连大量的江西官僚,到时候江西的地位更会一落千丈。   故此,在倒严的问题上,江右学派一直有所摇摆,举棋不定。   只是情况的变化远远超出他们的预计,随着心学结党,倒严成了主要的政治主张,逼迫着江右学派不得不表态。   另外唐毅几次出手,也震撼了江西的士绅,先是开海,接着又是长江航运公司,眼看着东南的商业大饼都被被人吃光了,他们怎么能不着急。   主宰人们举动的不是崇高的道德,而是实实在在的利润。徐阶是地位尊崇,可是他能给大家带来多少好处?   唐毅虽然年轻,官职也不够大,可是人家够意思,随随便便,就是几百万的白银撒出去,这种本事放眼整个大明,都没有第二位。跟着唐状元有肉吃,成了大家伙的共识,心学的基础就是这些士绅商人,实际上穷苦百姓也玩不起高大上的东西。   作为士绅的代表,聂豹也没法违背大家的意思。   这一次聂豹不辞辛苦,跑到南京,就是要和唐毅交换筹码,心学未来领袖的位置,我们给你,投桃报李,江右学派也要参与到整个东南经济大整合。   王畿还生怕唐毅不明白其中的关键,提醒道:“行之,咱们心学虽然结党,可是内部错综复杂,主张千差万别,我们有心统合王门,只可惜心有余而力不足,唯有摇旗呐喊,站脚助威。行之,日后弘扬心学的重任还要落在你的身上,双江公慧眼识人,你可不要错过机会啊!”   唐毅点头,突然压低了声音,问道:“此事少湖公知道吗?”少湖是徐阶的号,聂豹愣了一下,“这是我们江右学派的意思。”   明白了!   唐毅露出了一丝意味深长的笑容,显然徐阶是另有属意的人选,唐毅的眼前不由得浮现出张居正长须飘飘,潇洒自如的模样。多半徐阶是想让张居正继承他的衣钵,有个好老师真是幸福,什么都不用做,就能吃现成的。   像自己这样的,就要一点点打拼,不过也好,什么都是自己的。   聂豹的表态非常明白了,无论徐阶如何,江右王学都会支持自己,有了四大派力挺,唐毅的地位再也无可撼动!   想到这里,唐毅意气风发,大笑道:“双江公,晚生多谢您老的错爱,请放心,三天之内,采购团就会出发去江西。”   “好,行之果然有魄力!”老头赞叹,“是有财力吧!”唐毅暗自腹诽,怎么看自己这个少主都像是买来的,既然是一桩生意,就要有赚头才行。总说心学门人遍天下,可心学到底有多少力量?   “都说知己知彼,咱们心学有多少家当,是不是也该透露一二?”唐毅开门见山。   王襞笑道:“那是自然,我们几个老家伙过来,就是要和你交代一番,几十年来,王学门人没有一刻懈怠,如今王学已经是兵强马壮,门人弟子遍天下……”   四个老头不断讲着,唐毅仔细听着,听来听去,也吓得不轻。   首先说官场上,东南的地方官吏之中,七成是心学弟子,上至布政使、按察使,下至县丞、主簿、教谕,都尊阳明公为祖师爷。   天下的督抚有将近一半,也是王学门人,东南的士绅,更是有八成以上,都倾向于心学。   就连心学力量最弱的京城,弟子一样多如牛毛,除了徐阶之外,三品以上的官吏还有唐顺之、赵贞吉、郑晓、刘焘、冯天驭、严讷等等十余人,至于底层官员就更多了。   尤其主要的是都察院和六科廊,科道言官之中,七成都是心学弟子。历年以来,科道都是对抗严党的第一线,严嵩尚且不能铲除他们,可见实力之强。   唐毅掰着手指头算了算,扣除中立派官员之外,心学和理学几乎一人一半,分割了整个朝堂,在民间的力量上,心学还在理学之上。   尤其是心学比理学更有组织,战斗力也更强。   有着诸多的优势,是不是说心学取代理学,就顺理成章了呢?   显然是大错特错,心学无论有多少实力,都改变不了一个残酷的现实。   儒家成为显学,是因为儒家迎合了大一统的需要,把汉武帝所推崇,历代绵延,越发强大。   心学强调自我,强调平等,几乎是君权神授的天敌,只要是皇帝,就不会站在心学一边。   不摆平皇帝,心学就别想取代理学,还真是路漫漫其修远兮啊!   唐毅哀叹了一声,不管怎么说,知道了心学的底蕴,还是非常满意的。对了,按照规矩,身为心学少主,是不是该有点信物什么的。比如巨子令,铁指环什么的。   当唐毅讨要的时候,几个人一脸的怪异。   “行之,咱们是心学门人,不是江湖帮派,哪有那么多稀奇古怪的东西?”   “那,那我怎么号令他们啊?”   “咳咳!”   王襞的脸黑了,“身为王学未来的领袖,要想着保护自己人,壮大王学,怎么能光想着使唤别人呢?”   “保护?咱们王学会有危险?”   王畿叹道:“不是会,而是已经有了!”   几个老头露出了失落的神色,唐毅心里就是一动,貌似这个心学少主并不像想象的那么光鲜亮丽,而是另有隐情啊!季本最老实不过,他向唐毅和盘托出,把最近朝廷上的事情说了一遍。   数月之前,刑科给事中吴时来,刑部主事董传策,张翀,三人一起上书,弹劾严嵩。这些年弹劾严党的人如过江之鲫,不可胜数,唯独这三个人,掀起了滔天巨浪,只要是因为他的身份太特殊了。   吴时来和张翀都是嘉靖三十二年癸丑科的进士,徐阶的学生,而且吴时来又在松江府做过推官,和徐阶过从甚密,至于董传策,他是松江人,徐阶的同乡。   三人一起上书,稍微有点脑子的都会联想到徐阶。   莫非这位次辅大人不愿意忍耐了吗?要出手和严党生死相搏吗?   霎时间,万众期待,大家都想看看这一出好戏。严嵩虽然老迈,可出手依旧狠辣,三个不知好歹的小子被他给扔到了大狱。   只是接下来的事情就有些匪夷所思了,迟迟没有发落三个人,一关就是几个月,徐阶这边也不上书救援,严嵩那边也不发落,就好像没有这回事一般。   好些人都暗自摇头,包括心学内部,也颇为不满。就连聂豹都感叹道:“华亭的老毛病又犯了,先是老师夏贵溪,接着是杨继盛,如今又是吴时来,他怎么就不能替大家伙出头啊!”   徐阶一再的退让,懦弱无能,惹来了心学门人的不满,这也是促成大家把希望寄托在唐毅身上的原因。   “徐华亭五十七岁,严分宜已经八十了,只要能坐稳位置,熬也能把严嵩熬死。华亭再做几年首辅,行之就准备接替,中兴心学,全都看你了。”王襞把他们的构想说了出来,在他们看来,徐阶就是一个过渡人物。   唯有唐毅不这么看,那个小个子的身体里藏着一股无与伦比的力量,绝对是咬人的狗儿不露齿,等他露出狰狞一面的时候,保证碎了一地眼镜。   唐毅没必要替徐阶吹嘘什么,所以他乖乖选择闭嘴,不停思量着吴时来三个,世上没有那么凑巧的事情,他们上书,背后的唆使者一定是徐阶。   徐阶的动机又是什么呢?   或许从三个人处置结果能看出一丝端倪,吴时来被贬官到横州,董传策贬到了南宁,张翀则是贬官贵州都匀。   全都是贬官,没有一个人掉脑袋,严党的气势大不如前,徐阶这是在试探虚实啊!   好一个徐阁老,一出手就配上了两个学生,一个同乡!唐毅差点爆粗口了,严党和徐党的大战还真是精彩! 第500章 父子   唐毅早就仔仔细细,把徐阶剖析了一个遍,此老看起来温良恭俭让,实则却是狠茬子,敢打敢拼的主儿。   吴时来三个弹劾严党,看起来很冒失,却不失为一招精妙的拖刀计。   首先说时机就很玄妙,严嵩刚刚过完了八十大寿,三个人就上书弹劾,严嵩哪能不抓狂,人家拜寿,你们哭丧,老夫岂能饶过你们几个兔崽子,不光里面,连徐阶都别想跑。严阁老张牙舞爪,把三个人扔进了监狱,看起来赢了一招。   但是严嵩忽略了嘉靖的态度,你老已经八十了,眼花耳聋,老迈昏庸,朕念着往日的情分,让你自然淘汰,偏偏你还不知道好歹,想要把徐阶除掉,难不成想让严世藩接你的位置!那样的话,朱家的江山就真的变成严家的了。   嘉靖心态的变化,直接造成了吴时来三个的轻判。   别看把他们贬到了西南的穷乡僻壤,对于言官来说,因为弹劾而遭贬,简直就是为了跳得更高,而蹲下身体,蓄势而已。   天下人苦严党久矣,只要严家一倒,这几位就会火箭般升官,成为官场新贵。   总体来说,徐阶的试探是成功的,嘉靖的心思徐阶摸透了,唐毅也看透了,至于王畿这些人,虽然身为大儒,才智绝伦,可是对官场的争斗还是有些外行,看不出其中的门道,徐阶也不能把自己的盘算告诉他们,造成的如今的误会。唐毅更是乐得如此。   “行之,心学发展到今天,付出了太多的辛苦,如今朝局动荡,严党依旧把持六部,势力滔天,要想击败严党,还不知道要折损多少忠良义士,这都是我心学的骨干啊!”季本老眼通红,握紧了拳头。   王襞沉声道:“行之,我们几个老家伙希望你能把担子挑起来,尽量保护我心学门下,保住朝廷一口正气。”   “这个……”唐毅面露难色,“不是晚生不愿意帮忙,严党势力太大,杀敌一千自损八百,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再有我眼下不过是区区应天巡抚,鞭长莫及,能做的事情太少了。”   “很快就不是了!”聂豹突然冒出了一句,唐毅就是一愣,莫非说又要把自己调走?   唐毅这个气啊,他这些年辛辛苦苦,天津开海刚弄好,就把自己赶到了泉州,在泉州打开了局面,竟然被贬为知县,好不容易爬到了杭州知府,又被派到了南京,如今裁军,组建航运公司,刚刚大事抵挡,又要把自己调走,不带这么坑人的,就不能给老子享受成果的机会吗?非要像工蜂一样,天天忙碌,为谁辛苦为谁甜?   许是感到了唐毅的愤怒,聂豹叹了口气,“行之,据老夫所知,严党已经怂恿手下,说你身为苏州人,担任应天巡抚,多有不当,且朝廷已经安排了苏松巡抚,避免冲突,所以要调你进京。”   老头越说声音越小,这事一而再,再而三地发生,换成谁也不会高兴。就算使唤傻小子也没有这么干的,朝廷太不地道了。   唐毅眯缝起眼睛,严党用计把自己从杭州赶走,又故技重施,如果没有徐阶的默许,绝对不会如愿的。   很显然,自己推动心学组党,整合各派力量,已经刨了徐阁老的墙角。如果再把自己放在东南,要不了多久,徐阁老就成了没毛的鸡了。玩政治的,从来都是绝对的冷血动物,当他感到了有威胁之时,下手绝对不容情。聂豹说是严党动手,他老对严党的情报,还能胜过自己?   没准就是徐阶暗中动的手,聂豹不好说徒弟什么,索性把屎盆子扣在严阁老的头上……   官场险恶,真是险恶啊!   唐毅盘算了一下,趁着自己年轻,官位还不是那么高,赶快回京也不错,要不然一旦如同王阳明,乃至胡宗宪那样,成为名满天下的重臣,京里的那帮人就会忌惮,就会打压。要是被按在了地方,一辈子东征西讨,也就是干辛苦活儿的命,永远成不了决策者。   只是东南这么一大摊,他走了,该交给谁,谁能延续他的政策?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我离开了,有合适的接替人选吗?”   几个老头互相看了看,都无奈地摇摇头。东南的事情太多太杂,除了唐毅之外,别人还真摆不平错综复杂的势力。   “行之,为今之计,只有萧规曹随,安排几个听话的人员,你在京城遥控。”王畿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恐怕不成。”唐毅摇摇头,“能真心执行我的方略的,无非就是同科的那几个人,他们资历尚且,接知府,提举,还没有问题。可若是没有一个独当一面的重臣坐镇,只怕扛不住严党的压力。”   四个老头一下子沉默了,东南发展到了如今,关系到大家伙的切身利益,他们想让唐毅进京,也是为了能有一个代理人,帮着照顾东南。   可唐毅一走,东南乱起来,更不是他们愿意看到的,左也不是右也不是,一下子就僵住了。差不多半个时辰,大厅之上针落可闻,静得吓人。   突然王畿一拍大腿,“哈哈哈,老夫有办法了!”   “快说!”其他几个目光都落在了王畿身上。   “呵呵,有一个人分量足够,而且还会坚决按照行之的方略走下去。”   “谁?”大家异口同声问道。   “王忬!”   两个字一出,所有人都眼前一亮。   王忬自从接任蓟辽总督以来,屡立战功,且清正廉明,士林中赞誉有加,地位几乎和胡宗宪不相上下,名声又远在胡宗宪之上。   再加上王忬是唐毅的岳父,延续女婿的政策,是再正常不过了。只是有一点,王忬眼下手握重权,要是调到南方,等于放弃了奋斗来的成果,人家能不能甘心情愿?   唐毅也犯了难,他思索了再三,写了一封长信,派人用八百里加急的速度送到了蓟镇,不到一个月的时间,王忬的回信就到了,在信中王忬欣然同意,还催促着唐毅尽快运作。   虽然不知道老岳父打得什么主意,唐毅欣然同意。   很快紧张的运作就开始了,嘉靖三十八年的十一月,蓟辽总督王忬被任命为南京兵部尚书,即日南下,接替王忬的是服丧结束的晋党领袖杨博。   随同王忬南下,还有四位翰林官一起外放,江一麟接任宁波知府,庞远接任泉州知府,诸大授接任苏州知府,陶大临接任松江知府。   原宁波知府张守直调任应天知府,泉州知府海瑞调任安庆知府,上海知县方逢时升任松江同知……   这一连串的人事调度,可谓是眼花缭乱,但万变不离其宗,那就是唐毅一派,始终把持着几个关键的开放城市,牢牢握有东南的经济命脉。   上面有王忬坐镇,下面有一帮心腹帮衬,哪怕唐毅走到了天涯海角,东南的大局依旧牢牢抓在手里。   除了明面上的人物之外,更大的功夫放在了背后。   唐毅再度扩大交通行的股本,每一省设立分行,吸纳当地的士绅官僚加入。而且通过纷繁复杂的交叉持股,把东南的商会,行号,钱庄全都纳入了交通行的系统。   伴随着交通行的扩张,阳明学会也顺势而为,把势力推进到了湖广,四川,两广等地。长江沿线,干支流,只要商船所到之处,就有交通行的据点,就有阳明学会的成员。   数以万计的官僚士绅被卷入其中,这股势力就像滚雪球一般,越来越大,扎根越来越深。   按照唐毅的估计,十年之内,自己播下的种子就会长成参天大树,整个大明朝也将被这股势力左右。   ……   短短数月之间,连续高强度的工作,唐毅也吃不消,总算在嘉靖三十九年到来之前,把一切都处理好了。   腊月二十七,唐毅动身离开了南京,这一天道路两旁,出现了无数的百姓,他们默默注视着唐毅的马车,从面前走过,也不知道谁喊了一句,“大人一路顺风!”   “大人可不要忘了我们啊!”   “大人走好。”   ……   百姓们此起彼伏的喊声,让唐毅心里头暖呼呼的,冬日的寒冷都不翼而飞了。说实话,唐毅在南京没有做得太多,但是百姓们深深记住了这位年轻的巡抚,平定叛乱,裁撤大军,开办航运公司……肩头的负担请来,工作机会多了,生活不再紧巴巴的,对于老百姓来说,这已经足够了。   从南京出来到了下关码头,唐毅登上了官船,顺流而下,在镇江西津渡停下了船只,在这里还有两艘船等着他,一艘从南边来的,一艘从北边来的。   王悦影一袭淡蓝的衣衫,在寒风中,更显清秀可人,怀里抱着一个不满一岁的婴儿,裹在厚厚的襁褓之中,头上还带着虎头帽,正在酣睡,嘴角带着晶莹口水泡泡。只看了一眼,唐毅的眼圈就不争气地红了。   儿子啊,你可知道爹爹多想亲眼看着你出生,看着你哭,看着你笑……唐毅小心翼翼接过儿子,粉嫩的小脸蛋,红嘟嘟的,惹得人好想啃一口。唐毅终究没舍得,而是交给了婆子,赶快抱回了船舱里。   他紧走两步,用力抱住了王悦影,两个人紧紧相拥,再也不愿分开……另一艘船头,王忬摸了摸鼻子,摇头大叹:“有了丈夫忘了爹!” 第501章 生祠   “怎么样?”   “挺好的,壮实,能吃,哭得可有劲儿了!”唐毅得意道。   王忬气得一瞪眼睛,“我问你是东南的事!不是你儿子!”   唐毅闹了一个大红脸,忙咳嗽了两声,说道:“东南的事情其实没有什么了不起的,看起来千头万绪,只要四个字,就能办妥。”   “哪四个字?”   “依法纳税。”   “啊?”王忬露出了迟疑的神色,“就这么简单?”   “说简单也简单,说复杂也复杂。”唐毅对老岳父,自然是和盘托出,“大明朝看似百病丛生,其实说穿了就是财政出了问题,土地兼并,官绅不纳粮,该收的收不上来,支出却越来越多,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不出问题才怪呢!我在东南秉承的一个理念,就是打通市场,市舶司是对外的市场,航运公司是对内的市场,大举投资道路,兴办教育,是为了城乡市场。朝廷要想收的到工商税收,不是设个关要钱就行了,还要替商人办事,做他们不能做的事情,替他们开拓市场,寻找原料,总而言之,就是大家一起发财。只有如此,他们才会甘心情愿,把税交上来。而手上掌握了银子,就有了权力,自然政通人和……”   唐毅离开之后,有两个职务不再设置了,一个是应天巡抚,一个是提督市舶司,也就是说东南再也没人能财权一把抓,显然这也是朝廷出于制衡的打算,不让南方再冒出一个户部来。   官员的权力分散了,官银号,总商会,交通行,航运公司等等,力量就大了起来,而这些又都揣在唐毅的口袋里,说穿了,东南还是紧紧握在唐毅的手里。而且随着航运公司深入长江的支流,内陆的省份在可以预见的将来,都会落到唐毅的掌握之中。   他虽然离开了,依旧有无数人,会坚定地沿着唐毅的道路推行下去,而不用担心人走茶凉的风险,唐毅已经扶持出了一个强悍的利益集团,这就是他和前辈改革家的不同。   王忬所要做的就是替女婿呵护这个集团,用手上的权力,去掉重重地方保护,大兴基础建设,鼓励工商,打击水寇山贼,营造良好的经商环境……   这些东西对于王忬来说,都是小菜一碟,听唐毅讲了一番,王忬露出了轻松的神色,靠在椅子上,笑道:“看来老夫能歇几年,享享福了。”   他把腿伸了出来,用力敲了敲,而后叹道:“行之,九边苦寒,这几年下来,每到冬天,腿就肿胀麻木,钻心透骨,难熬啊!能回江南,含饴弄孙,就算是幸运了,要不然啊,再过几年,说不定就折在任所了。”   唐毅仔细看去,果然王忬的一条腿已经有些变形了,看在眼里,真是有些心疼,“回头我给李时珍先生写封信,让他帮您老看看,李太医这几年的医术飞涨,手段十分高明。您老只管在东南养身体,盼着您老硬硬朗朗,活个一百岁,才是我们的福气。”   王忬感动地拍了拍唐毅的肩头,都说女婿顶半个儿子,逢年过节,唐毅总是有礼物送到,嘘寒问暖,比起两个儿子还要贴心。   “哎,行之啊,还有个事我要告诉你,这次南下也是恰逢其时,严党恐怕对我不利。”   唐毅骤然瞪大了眼睛,“到底是怎么回事?”   “半年多之前,我进京述职,严世藩就把我请了过来,在酒席宴上,他和我提到了《清明上河图》,让我把画送给他。”   “是,是真的,吗?”   唐毅吓了一跳,嘴都结巴了,上一辈子他为了瞻仰这幅国宝,从黄牛手里买了高价票,跟着长龙一般的人群,只看了几眼,就被推走了。等出来之后,才知道那玩意还不一定是真是假,那个郁闷劲儿啊!   “当然是真的,这幅画在我们家也有十几年了,元美可花了不少心血。”王忬怒道:“也不知道严世藩的鼻子怎么那么灵,竟然闻到了味儿,真是晦气!”   宝贝虽好,可是还要有命享用,唐毅很快冷静下来。   “您老打算怎么处置?”   “物是死的,人是活的。为了一幅画,得罪严党,有些不值得。”   “您老高明!”   王忬苦笑了一声,“我高明个屁!从宴会回来,就匆匆回了蓟镇,只是告诉了元美,让他把画给严家送去……哪知道……哎!”   老岳父唉声叹气,唐毅也吓了一跳,“大哥不会没给吧?”   “给了,不过是个假的!”王忬气呼呼说道。   原来王世贞喜欢《清明上河图》成痴,哪里愿意轻易让给别人,尤其还是严家,那不是焚琴煮鹤,糟蹋东西吗!   他想来想去,花了十天的功夫,临摹了一副假画,给严世藩送去了。   凭着王世贞的功力,严世藩自然看不出来真假,欣然收下,还说什么要多亲多近。王世贞也十分得意,可是过了没多久之后,就传出来消息,说是严世藩知道了那幅画是假的,痛骂王忬和王世贞,扬言让他们父子好看!   严世藩那家伙多狂妄阴险,得罪了他,还有好果子吃吗!尤其是俺答年年入寇,随便找个借口,就够你喝一壶的。王忬心力交瘁,恰巧接到女婿的书信,接任南兵部也没有什么不好,休息几年,和妻子团圆,过点舒心日子。有机会呢,就东山再起,没有机会,就在东南养老,也是挺不错的。   听完了讲述,唐毅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王世贞啊,真是个糊涂蛋!   自己这个大舅哥,论起文才没得说,可是大事情上太意气用事,太平庸了!   所谓宝物有灵,似《清明上河图》一般的重宝,不是什么人都能拥有的。哪怕不想给严世藩,也不能用假的骗他,这不等于打脸两次吗!凭着严世藩睚眦必报的性格,哪里会善罢甘休。   唐毅倒是不怎么怕严党,可也不代表他能保护着所有人,毕竟连徐阶都做不到这一点。   “元美和敬美两个,以后就要托付你了!”王忬无奈说道,知子莫若父,他也不好怪王世贞什么。   “您老放心,咱们是一家人。”   “那就好!”王忬又问道:“对了,你此番进京,会接什么职位?”   唐毅挠挠头,“旨意上只是说我裁军差事办得好,回京另有任用。”圣旨惜墨如金,如果是“重用”,恭喜你,就要高升了,“任用”却非常微妙,可能往上走,也可能原地踏步,甚至搞不好明升暗降,坐冷板凳,这都有可能。   王忬反倒不那么关心,笑道:“你还不到二十五,别人在这个年纪,连进士都没考上,你却南北的官都做了一遍,不知道多少人羡慕你呢!沉淀些日子,把根基扎牢了,等你的那些同窗好友都起来了,大家扶持着,抱成一个团,才能立于不败之地。”   “孩儿明白!”   翁婿谈了一夜的话,王忬才动身前往南京,临别的时候,抱着外孙,拉着女儿的手,王忬感慨万千。   “爹,孩子还没乳名呢!您老赏一个吧!”   王忬思量一下,“平安是福,就叫平安吧。”   “借您的吉言。”唐毅两口子拜别了王忬,船只顺流而下,出了长江口,一路北上,花了半个多月的时间,赶到了天津港口。   上了岸之后,唐毅就是一愣,这还是当初的天津卫吗?   码头上船只成片,一眼望不到头,虽然天寒地冻,可是南北商人云集,熙熙攘攘,什么好东西都有。   江南的丝绸,辽东的貂皮,高丽人参,蒙古的骡马,陕西的池盐……凡是能想到的东西,全都应有尽有,繁华程度,比起苏杭也不遑多让。   王悦影兴趣盎然,撩开车帘,向外面看去。   “真热闹啊!”王悦影突然发现一处庙宇,红墙绿瓦,光彩夺目,不算大,可是往来的百姓络绎不绝,香火缭绕。   “哥,去看看!”   两个人下了马车,兴冲冲赶了过来。站在密匝匝的人群外面,举目一看,唐毅的脸上就露出了一丝疑惑。   王悦影抢先念了出来,“唐公祠,哥,这个唐公是哪位神仙啊?”唐毅挠了挠头,“我也没听说过,进去看看。”朝廷对银祀一贯不手软的,更何况放在闹市区呢。   两个人随着人群,进入了庙宇,往正堂上看去,只见一座高大的铜像,刷着一层厚厚的金粉,身上披着大红的官服,往脸上看去,五官清秀,眉目舒朗,没有胡须,年纪不大的样子。   供桌上摆着铜香炉,插满了香,要不了半个时辰,就要倒一遍香灰。   好一座兴旺的唐公祠。   王悦影看着神像,半晌呆呆道:“怎么看着有点眼熟啊?”回过头,却发现唐毅的脸已经黑了,看看神像,看看唐毅,王悦影惊得捂住了嘴巴。   “哥!”   “出去再说!”   唐毅拉着王悦影,从人群挤出来,二话没说,直接让人拿着他的名帖,去把知府唐汝楫给找了过来。   “小渔兄,以往未见。”   “是啊是啊,我也甚是想念行之兄。”富态了许多的唐汝楫大笑道。   “呸,你是想我不死!”唐毅怒气冲冲,“我问你,那个唐公祠是怎么回事?”   唐汝楫的脸色也变了,“行之,百姓们感念你开海之恩,建生祠祭奠,我也不好拦着。这也说明你政绩卓著,深得民心啊!”   “你就害我吧!在京城的门口建生祠,你怎么不建到午朝门外?”唐毅怒吼道:“拆了,马上给我拆了!不然我和你没完!” 第502章 长命锁   天津开海已经到了第四个年头,去年的时候,城墙修筑完毕,通向京城的直道也修通了,天津的户口一下子超过了三十万,商贾云集,遍地黄金,北方第一大港,当之无愧。唐汝楫这个知府当得舒舒服服,前些年虽然被唐毅给坑得挺惨,这几年全都补回来了,还有赚头。   光是客厅的摆设,就让人眼前一亮。   小叶紫檀的家具,茶壶茶碗都是前朝官窑的,墙上挂着名人字画,随便一幅都价值连城。   唐毅背着手,不停点头,发出啧啧称赞之声,唐汝楫在后面跟着,脸跟吃了苦瓜似的,他绷不住了,近乎哀求道:“行之兄,真不是我干的,大家伙念着你的好处,随便出了点银子,建个庙,纪念一下,也不算什么出格的事情,又不是没有先例,我看没什么大不了的。”   唐毅摇摇头,意味深长道:“小渔兄,要是咱们兑换一下身份,你该作何感想?”   一句话,唐汝楫陷入了沉默当中。   说实话,唐毅太年轻,又太锋芒毕露,支持他的,和痛恨他的,同样多如牛毛。一举一动,都有人拿着放大镜盯着,稍有不慎,就会招来铺天盖地的非议。   想到这里,唐汝楫额头也冒汗了。   “行之兄,都怪我一时糊涂,你放心,生祠已经安排人去拆了,明天保证什么都没有了。”   唐毅坐了下来,唐汝楫还站在那里,不停擦汗,唐毅摆手让他坐下,两个人需要好好谈谈了,离京这么久,唐毅虽然一直盯着京城的动静,可毕竟是隔靴搔痒,所知有限。唐汝楫这家伙是出了名的万事通,和各方都不错,没什么不知道的。   见唐毅有兴趣,唐汝楫仿佛讨好一般,滔滔不绝,什么都说了出来。   首先是嘉靖皇帝,和几年前一样,还是一门心思修道,喜怒无常,以玩弄大臣为乐。尤其是这几年天津和东南开海,大把的银子运到了京城,其中多一半儿都被宫里头挥霍了。修筑宫观,每年花费数百万两,玉熙宫、万寿宫、圣寿宫,弄得金碧辉煌,整个是金子堆起来的。   还派出不少太监,到处采购稀奇古怪的东西,什么灵芝、东珠、人参、羊脂玉……每一样都价值不菲。   除此之外,嘉靖还征召各地的道士,遍求道书秘笈,西苑整日香烟缭绕,不曾稍有停歇。   唐汝楫一边说着,一边察言观色,见唐毅略带怒色,他低声道:“行之兄,你是不是很生气?”   “我生气什么?”唐毅突然笑道:“当差办事,只管完成上头的命令,至于银子怎么花,那是陛下的事情。”   “没错!”唐汝楫一拍大腿,“行之兄这么想,我就放心了,咱们可不能干糊涂事。”   “是啊,多谢小渔兄提醒。”   嘴上说着,可是拳头却攥了起来,辛辛苦苦,不是为了你嘉靖的享受,而是想让天下百姓能少受点盘剥,让财政能宽裕一些,多一点银子用到正地方。眼下看起来,是有些奢望了。   说不愤怒那是扯淡,谁看到自己的心血被糟蹋,都不会好受。   可是又不能和嘉靖翻脸,唐毅只能把怒火深深藏在心里。   说完了宫里,又提到了严徐两党,这回轮到唐汝楫为难了。   “往常多年不变的六部九卿,自从去年开始,变动频频,先是户部尚书方钝年纪大了,致仕回家,他退了倒是寻常,只是围绕着户部尚书又是一阵好杀。”   户部管着钱粮,一来油水丰厚,二来严党历年大肆侵吞户部府库,如果能掌控户部,就能找出严党的把柄。   为此徐阶推出了南户部尚书马坤,严党毫不示弱,针锋相对推出刑部尚书贾应春。双方争夺之际,恰巧爆发振武营兵变,马坤失分严重,败下阵来,严党如愿以偿,贾应春拿下了户部,可是他一走,刑部又空了出来。   徐阶推举郑晓出马,严党又派出了闵煦,一番明争暗斗,严党成功保住了刑部。   虽然看起来严党依旧占据优势,可是徐阶经过多年的准备,也足以和严党大战三百合,双方你来我往,互不相让。别看没有正式死磕,山雨欲来风满楼,敏感如唐汝楫,已经感到了一丝寒意。   “行之兄,外人都说严阁老依旧宝刀不老,实力强悍,这话不假。可是徐阁老是光脚的不怕穿鞋,抢到了就算便宜,抢不到也没什么吃亏的,反倒是严阁老,一个不留神,就会着了道,吃大亏啊。”   唐毅很是钦佩,唐汝楫的眼光不错,在这场严徐大战之中,徐阁老属于攻击的一方,他的党羽普遍年轻,长江后浪推前浪,前浪死在沙滩上。新陈代谢,乃是顺天而为。反观严党,全都老迈不堪,哪怕经验再丰富,本事再高强,也斗不过老天爷。   只是任何胜利都是残酷的,尤其是抢班夺权,想不付出代价,是绝对不成的。   “行之兄,我也不瞒你,人都说我是严党,是靠着走后门才当上了状元,我是掉到了黄河里,洗也洗不清。我经常是一宿一宿的睡不着觉,生怕有人突然过来,把我给抓走了。”   唐毅摆摆手,“小渔兄言重了,严阁老把持内阁二十年,党羽众多,爪牙锐利,徐阁老想要赢,没有那么容易。再说了,我不是让你好好走动裕王的门路吗?溜须好了未来的储君,你还有什么好怕的。”   “哎呦!我的行之兄啊!”   不提还好,一提起来唐汝楫差点都哭了,这些年身为裕王的讲官之一,唐汝楫没少给裕王送好处,包括高拱、陈以勤在内,都卖力讨好。人心都是软乎的,更何况是一个战壕的兄弟,渐渐的大家伙对唐汝楫的印象都好了不少。   唐汝楫也暗自欢呼雀跃,可是谁知道,这两年裕王的声势不但没起来,反而越发危险。嘉靖信奉二龙不相见的谶语,不见两个儿子,也不册封太子。裕王和景王两个人没有表现的机会,就剩下一个办法,那就是生儿子。   如果观察各个朝代的历史,就会发现个有趣的想象,开头的几位君主都是能生养的,动不动就是十几个,几十个孩子,不但人多,还相斗相杀,上演一出出的夺嫡大戏。   而到了后期,国势衰落,连带着生育的皇子也少了,甚至后继无人。因此能生儿子,就成了继承皇位的最有利武器。   裕王鞠躬尽瘁,前后生养了两个儿子,却都夭折了,另一边呢,景王的妃子却怀上了,听说临盆在即,如果生出了儿子,强弱逆转,搞不好景王就要成为太子。   跟着裕王的这帮人,就有可能抱错大腿。   唐汝楫这家伙有近乎野兽的敏锐,感到了前途暗淡,迫切想要抱一条新的大腿。   “小渔兄,照我看,太子乃是国本,陛下不会轻易决定的,你也别着急,就算有那么一天,有我在,你只管放心!”   “行之兄,我就等你这句话呢!”   唐汝楫激动地要跪在地上,唐毅连忙搀扶。   “小渔兄,你我之间,用不着这么客气。”   “那是那是!”唐汝楫突然咬咬牙,把拳头举了起来,“我唐汝楫对天发誓,从此之后,坚决听从行之兄的吩咐,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如有违背,天打五雷轰。”   “行了行了,老天爷忙着呢,没空劈你!”唐毅不相信什么狗屁誓言,唐汝楫会倒向自己,无非就是两样东西,一个是力,一个是利!   作为天子宠臣,朝廷新贵,唐毅有庇护唐汝楫的能力,而且唐汝楫手上也握着不少天津商号的干股,两个人利益相连,荣辱与共。   捅破了窗户纸之后,唐汝楫变得更加积极,十足的狗头军师。   他们仔细分析了朝局,严党和徐党,裕王和景王,都到了争夺的关键时刻,小小的朝堂,四方厮杀,光是想想,就让人头皮发麻,稍微不留神,被卷入进去,就是万劫不复。   要如何在复杂的局面中,游刃有余,实在是考验人的本事,难度不亚于刀尖上跳舞。   谈了大半夜,唐毅渐渐有了定见,告辞回到了卧房。   “平安呢?”   “早就睡了。”王悦影自豪地说道:“儿子今天说话了。”   “神马?”唐毅惊得跳起来,“臭小子会叫爹了?不愧是我儿子,就是伶俐!”   王悦影白了他一眼,“哪有那么快,就是啊啊的乱叫。”   “嘿嘿,好的开始就是成功的一半,要不了多久,就会叫人了,我得给儿子准备个礼物,好好奖励他才行!”   唐毅说着,就要往外面跑,被王悦影给拉住了。   “大半夜的,撒什么癔症,赶快休息吧,明天还要动身进京呢!”   唐毅无奈,只好讪讪回到了床上,转过天,日上三竿,唐毅带着妻儿,辞别了唐汝楫,向京城而来。   没走出多远,唐毅从怀里掏出了一个金灿灿,黄澄澄的长命锁,在儿子面前得意地晃了晃。   “孩儿他娘,你猜这是用什么做的?”   “金子呗!难道是铁的镀铜?”王悦影没好气道。   “金子是没错,只是这金子有些不同,是在那座神像上刮下来的。”唐毅把长命锁戴在了儿子的脖子上,笑嘻嘻道:“平安,你爹可是个好官啊,百姓都给我建了生祠,有这么优秀的爹,你骄傲不?”   王悦影这个无语啊,明明就是欢喜得紧,还装成深恶痛绝的模样,立刻拆掉,她只有两个字送给丈夫:虚伪! 第503章 嘉靖的赏赐   宽阔的八车道,结实的三合土路面,两边有深深的排水沟,用砖石修成的护坡,外面还有成排的树木花草,如果把路面换成沥青的,和后世的高速公路没太多的差别。   尤其是每隔二十里,就有一处休息站,有客栈,饭馆,茶楼,甚至还有戏台子,穿着花花绿绿戏服的艺人咿咿呀呀唱着。歇脚的客人看得高兴,就会扔几个铜钱,一天下来,竟然比一般的庙会赚得还多。   临近的百姓也跑到道路两旁摆摊,买点水果、茶叶蛋一类的东西,好的一天下来,甚至有三五百个铜子的收入。受惠于直道的百姓,何止千万。   一路走来,唐毅不停点头赞叹,“师父的心思就是比我细腻,好多想不到的他都想到了。几年不见,还真有点思念。”   王悦影抱着儿子,也露出了一丝感慨,“和大哥差不多十年没见了,二哥也有五年了。平安啊,咱们就要见到舅舅了,高兴不?”   小平安只是扁扁嘴,吹出一个可爱的小泡泡,继续睡了。   “真是个小懒猪。”王悦影没好气道。   ……   行走在平稳的道路上,马车走得又平稳又快速,差不多两天的时间,一家人到了朝阳门外,离着老远,眺望高大的城墙,唐毅生出无限感慨。   进入这个门,就要和曾经告别,他不再是那个呼风唤雨,应者如云的唐行之,京城别的不多,就是各路神仙多,排在自己前面的高官,资历惊人的老前辈,一抓一大把。对自己来说,几乎是从头开始,打掉重练。   宦海沉浮,炼的就是一颗心!   享受得了繁华,忍受得了寂寞,宠辱不惊,风雨不动,没有什么能难倒我!   唐毅攥了攥拳头,让手下人驱赶着马车,向城里走去,还没进城门,一大帮人就在那里等着。   站在最前面的是一个人顶得上两个宽的大胖子徐渭,旁边还有王世懋、曹子朝等一干在京的同科好友,就连曹大章、张四维等人都来了,二十几个年轻官吏,一大半都是清贵的翰林,唐毅的号召力可见一斑。   “哈哈哈,行之兄来了!”   大家伙迈着大步走了上来,热情打过招呼,曹大章就说道:“行之兄,泉州、杭州、金陵,啧啧,都是好地方,这些年你可享受了,却留下我们这些老兄弟在京城吃沙子,没别的说,你要是不拿出点好东西,我们可不答应啊!”   唐毅呵呵一笑:“好啊,一呈兄,我就知道你不是善类,拿去吧,保证你喜欢。”   说着,将一个紫檀的盒子塞到了曹大章的手里,沉甸甸的,他顿时眼前一亮,还真有好东西啊!   大家都跟着起哄,“快打开吧!”   “好嘞!”曹大章把盒子打开,只见里面有一只碧绿的萝卜,有胳膊粗细,叶子齐全,惟妙惟肖。   “乖乖,这是翡翠的,还是玉的啊!真是价值连城的好东西啊!”张四维这么一说,其他人都来了兴趣,纷纷靠上来,争相观看,可是越看大家伙越觉得不对劲儿,雕塑的也太像了,怎么连叶子上的枯黄都那么真实。   突然徐渭劈手把萝卜抢了过来,吭哧一口,嘎嘣脆!   “脆嫩多汁,味道甘甜,是沙窝的萝卜,好吃,好吃!”徐渭含混不清道,大家伙看他的脸色都跟萝卜一样了。   唐毅呵呵一笑,从马车上拿下来一个麻袋,里面装着几十个萝卜。   “都是路上买的,萝卜赛梨,好吃不辣,大家伙都尝尝!别客气啊!”   曹大章气得翻了白眼,“行之,你可真是千里送鹅毛啊?”   “不用夸我!”唐毅转了一圈,每个人手里都多了一根萝卜。   张四维笑道:“我算是明白了,敢情要当大官,得先练脸皮!”   “没错,什么时候能修成大萝卜脸,就能牧守一方了!”曹大章摸了摸自己的脸,滑稽地说道:“我这辈子,怕是没有希望了。”   弄得大家哄然大笑,前仰后合。   说说笑笑间,簇拥着唐毅进了城,大家伙都纷纷告辞,最后只剩下徐渭和王世懋两个,徐胖子在前面领路,七拐八拐,到了一处不起眼的胡同里面。   这个胡同很有趣,胡同口很小,经过都未必注意到,往里面走,却有个大肚囊,就像是葫芦一般。   事实上这个胡同就叫做葫芦胡同,从后面出去,穿过一条街道,就是棋盘天街,去各个衙门都很方便,很符合低调做人的宗旨。   来到了最里面的一家,高大的青砖门楼,气派十足,门上贴着一副对联,“庭有余香谢草郑兰晏桂树,家无别况唐诗晋字汉文章”,横批四个字:文光射斗。唐毅念了一遍,顿时汗得老脸通红。   “过了,太过了!”   徐渭笑道:“行之,你可是堂堂六元,要是担不起这副对联,谁还能担得起?”   “就是!”王世懋道:“我可告诉你,这副对联是荆川先生题的,长者赐不敢辞,你敢拒绝吗?”   “我哪有那个胆子。”   一副对联也算不了什么,唐毅迈步走了进来,绕过影壁墙,一座宽敞的庭院,赫然出现在面前,高大的古槐直冲天际,园中密密匝匝,满是各种树木,由于是冬天,上面罩着一层瑞雪,想来到了春暖花开的时候,一定是草木繁茂,香气宜人,堪比人间仙境。   行走在超手游廊,脚下是一池溪水环绕,徐渭得意笑道:“行之,水有灵气,对主人最好,你可知道,这燕京不比江南,为了找一个有活水的院子,我可是费了多大的功夫。等都开化了,架上鱼竿,多逍遥自在,给个姜子牙都不换!”   “是姜子牙不换!”   唐毅笑骂道,多半是徐胖子想吃活鱼,才选了这么个地方。一路到了正房,门前又是一副对联,“雨过琴书韵,风来翰墨香。”横批是:广览多读。   “这还差不多。”   迈步走了进来,早有家人奉上香茶,大家说了几句,王世懋就说到:“行之,旅途疲惫,你早点歇着,回头陛下还要召见,我们就不多打扰了。”   徐渭虽然一肚子话,也只有起身告辞。   “等等,敬美,你大哥跑哪去了?”   王世懋脸色凄苦,“这个,大哥去了潭柘寺,听说要修修心。”   唐毅冷笑了一声,“拿笔来!”   抄起大笔,写了两个龙飞凤舞的大字,“舍得!”   “去给你大哥送去,让他悟透了再来找我。”   “哦。”王世懋吹干了墨迹,和徐渭两个匆匆离开。   送走了他们,唐毅也的确累得够呛,伸了伸懒腰,起身往后院走去,准备填一填肚子,迈步过了垂花门。有一簇松柏,不到一人高,上面顶着大大的雪帽子,甚是有趣。树下一个娇羞的女子,正伸手抓起洁白的积雪,攥成一个个的雪球。   冰冷的雪把小手冻得发红,女孩不时把手指放在嘴边,哈着热气,又迫不及待去抓雪玩了。   “哎,真是个调皮的姑娘啊!”   唐毅伸出大手,把王悦影的玉手抓在了怀里。一见是丈夫,王悦影低下了头,小脸涨红,“江南没有这么大的雪哩!”   “嗯,那也不能冻坏了。”唐毅宠溺道:“先去吃饭,回头咱们俩堆个大大的雪人!”   “真的?”   “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王悦影露出了甜甜的笑容,草草吃了一顿饭,这两口子真的穿上了厚厚的皮袄,武装整齐,只露出巴掌大的小脸,唐毅扛着铁锹,把雪堆积到一起。王悦影小心翼翼地修饰着,眼睛,鼻子,嘴巴,很快一个庞大的雪人就在夫妻联手之下,新鲜出炉了。   两个人又在旁边塑了一个稍小的雪人,紧紧依偎在一起,就像两个人一般。   “哥,这就是咱们的新家了,永远都不要分开!”   唐毅没有说话,只是用力抱住了妻子,彼此感受着对方的存在,轻松坦然……   到了京城已经三天了,按照正常情况,嘉靖总该召见自己了吧?   好歹唐毅也以宠臣自诩,就这么晾了起来,不是打脸吗?虽然唐毅表面平静,可是心里头都在打鼓,别是嘉靖知道了自己暗中的动作,把自己诓骗进京,给软禁起来,找个机会砍脑袋吧!   想到这里,唐毅都有带着老婆孩子逃跑的冲动了。   直到第四天,黄锦到了他的家中,老朋友见面,唐毅单刀直入,“我说黄公公,陛下这些日子干什么呢?”   黄锦无奈一笑,“唐大人,你这是着急了?”   “我能不着急吗?不上不下的,甚是难受啊!”   黄锦笑道:“唐大人,你放心吧,这天底下办事最让皇爷放心的就是你,年前的时候,皇爷就和奴婢叨念,说要给你安排一个好位置。”   “那为何迟迟不召见我啊?”   “不光是你唐大人,就连严阁老和徐阁老也见不到皇爷。往年皇爷闭关到正月十五,今年加了半个月,一直到二月二龙抬头,皇爷才出关呢!这不,刚出关就让奴婢过来,给唐大人送一瓶神水,啧啧,这份恩宠,只有陆太保有,两位阁老都比不上。”   说着,黄锦把一个小坛子放在了唐毅面前,揭开了封皮。唐毅的心就咯噔一下,对嘉靖的爱好他是敬谢不敏的,那些铅汞练成的丹药不能让人上天,只能让人上西天,这个所谓神水,也多半是扯淡的玩意。   “黄公公,这是从哪里来的?”唐毅警惕地问道。 第504章 君臣和师徒   “唐大人,你相信这世上有没有神仙?”黄锦神秘兮兮问道。   唐毅愣了一下,淡淡道:“这种事情谁能说得准,敬鬼神而远之吧。”   “按理说呢,咱家也是不信鬼神,可是这一次咱家却是不得不信了。”黄锦叹道:“去年的时候,宣大总督杨顺上书,说是他在巡视治下的时候,发现一处道观,道观之中有一个姓王的道人,此人法术高强,本想推荐他进京,伺候陛下。可是王老道却百般不愿意。杨顺一再相求,王老道才吐露真相,说是他的庙宇之中,得天地灵气,有一眼神泉,能涌出清冽甘甜的神水,延年益寿,天天饮用,身轻如燕,久之能飞升天界,他距离成道只有三年之功,故此不愿离开。”   杨顺!   唐毅听到这个名字,就皱起了眉头,当年他把沈梅君送给了老杨博,就是希望杨博出手,能把杨顺给干掉。只可惜杨博丁忧回家,事情就搁置下来,经过了几年,都是没有听说沈炼被害的消息,可是杨顺依旧做着宣大总督。   这家伙和当年的仇鸾一个德行,打仗不成,溜须拍马却是一等一的,什么狗屁道士,狗屁神泉,唐毅压根就不信。   “黄公公,他这么说,陛下就信了?”   “当然不信了。”黄锦笑道:“陛下英明睿智,岂会轻易相信?不过陛下倒是派遣咱家去了一趟道观,亲眼看到了。”   “你看到了什么?”唐毅追问道。   黄锦酝酿了一下,突然站起,手舞足蹈,诉说道:“在王道长的后山,有一处山崖,高不过三丈,宽有五仗,别看地方不大,可是神奇无比。王道长拿着宝剑做法,燃了三炷香,从石壁上竟然流出了水,不长不短,正好流了一刻钟,神水就消失了。王道长用竹筒给咱家接了一杯,水清凉甘甜,喝到肚子里,过了半个时辰,就有一股子热气在丹田游走,浑身轻飘飘的,那么舒坦。汗毛孔都打开了。”   黄锦一脸的迷醉,说道:“当时咱家就向王道长苦苦哀求,要拿一些进献给皇爷,王道长说了,神泉不是随便就有的,必须斋戒沐浴,施法祈求。到了第二天,他又带着咱家去了,仗剑做法之后,果然泉水流出,咱家装了两个坛子,给陛下送去,陛下喝过之后,也是赞叹不已。”   凑到了近前,黄锦低声道:“唐大人,跟你说啊,当天晚上,陛下就招了两个宫女服侍,当真是枯木逢春,雄风无敌啊!后来陛下还说,我们这些人都是残疾之身,无法体会到神泉的妙用……”   唐毅眨了眨眼,如果说刚刚他只是有百分之九十九怀疑,如今他可是百分之一万确定,什么狗屁神水,绝对有问题。   大明朝没有那么多仪器去检验药效,全靠着自我感觉,偏偏病人的感觉又最不靠谱。   比如李时珍就和唐毅抱怨过,很多老百姓奉为神明的神医,就只有一个方子,只能治头疼脑热,结果头疼脑热又是百姓最常见的病,一剂药下去,立竿见影。可是真正得了疑难杂症的时候,求助这些神医,多半是要赔上性命的。   这种现象在后世一些医疗落后的国家,还屡见不鲜。   话说回来,很多炼丹师都会在丹药里面增加一些燥热滋补的药物,以求达到提升能力的目的。   只是是药三分毒,吃多了就不管用,比如在数年之前,唐毅为了救张经,就弄出了百花仙酒的方子,嘉靖刚服用的时候,效果显著,可是过了两三年,也就不成了。   很明显这个所谓是神水,都是一路货色。一样的手法,屡见不鲜,可为什么聪明如嘉靖,还不停上当呢。   一言以蔽之,就是祈求长生到了病态的地步,根本听不进去一分一毫的怀疑。   嘉靖胆子大,愿意当小白鼠,唐毅多惜命啊,乱七八糟的东西他才不会喝呢!   “黄公公,麻烦你回去告诉陛下,就说我感恩戴德,拜谢天恩。”   黄锦嘬了嘬牙花,“唐大人,这玩意真有问题啊?”   唐毅淡淡一笑:“这么多年了,那帮道士给陛下吃了什么,你心里还没数吗?”   “可是,那神泉是咱家亲眼所见,假不了的!”   “泉可不能是真的,但却未必是什么神泉,黄公公,你听我一句,想要多活几年,少碰这些玩意。”   黄锦纠结了一下,用力点头:“成了,唐兄弟,咱家这就复命去了,你准备准备,明天皇爷要单独召见。”   送走了黄锦,转回了客厅,捧起了坛子,想要倒掉,可转念一想,又把谭光叫了过来,让他带着几个兄弟,把院子里的水池遭开,捞出几尾活鱼,分别放在了两个木桶里。   唐毅把一坛子神水倒了其中一个,起初的时候,没什么差别,可过了一会儿,倒入神水的鱼明显更加活跃,你追我赶,不时跳出水面。弄得唐毅心惊肉跳,果然有问题,他让手下看着。   一夜无话,到了第二天早起,谭光就来报告,说是放了神水的那一桶,鱼都翻肚皮了,另外一桶,反倒好模好样。   看着两桶鱼,唐毅暗暗摇摇头,心里头也真是觉得好笑,堂堂九五之尊,一朝天子,竟然被这种低级的手法骗得团团转!   都说无欲则刚,反过来说,只要有了念头,越是强烈,就越容易被小人算计。   唐毅让手下人把两桶鱼都送到了花园,给深埋起来。处理之后,他深深吸了一口,晃晃悠悠,向着西苑走去。   嘉靖闭关了一个月,朝中大事小情,堆了一大堆,都急需处理,足足忙活了一个上午,才算倒出功夫,有太监宣旨,唐毅随着进入了西苑,没有直接去玉熙宫,而是七拐八拐,到了一处香烟缭绕的所在。   抬头看去,三个大字:“昭和殿。”   这不是那帮牛鼻子老道的地方吗,唐毅愣了一下,迈步走了进来,就见到一个其貌不扬的老道,身穿着大红的八卦袍子,手里拿着拂尘,围着一个青铜炉子来回转动。   见唐毅进来,他停下了脚步,仰着脸,语带不屑地说道:“这位是谁啊?”   “启禀神仙老爷,他是唐毅唐大人,陛下要召见他。”   这个老道眉头皱了皱,绕着唐毅走了好几圈,把手指抬起,装模做势,掐算了半天,把脑袋摇晃的和拨浪鼓一般。   “不成不成啊,这个人从海上来,带着煞呢,冲撞了陛下,影响了修行,这个罪责谁能担当得起啊?”   “神仙老爷,皇爷下了旨意,总不能抗旨不尊吧?”小太监仗着胆子说道。   这个老道顿时气得一抬腿,给了他一脚。   “你懂得什么,陛下修炼大道,容不得一点影响,区区凡尘俗务,见与不见,能有什么差别?这位大人,你还是回去吧!”   唐毅的瞳孔一缩,嘉靖虽然宠幸道士,可不论是邵元节,还是陶仲文,两位天师都是与人为善,只管修道,绝不干涉政事。   这个老道好生狂妄,竟然敢阻挠自己面见嘉靖,实在是猖狂过了!看样子多半就是黄锦所说的那位王道士,唐毅沉默一下,突然笑道:“这位仙长,下官不过是俗人一个,能带来多大的煞,有仙长坐镇,还用得着担心吗?您施展惊天手段,帮着下官化解了,让下官能面见天颜,下官感激不尽。”   “呵呵呵,这张小嘴还挺会说话的!只是这随便施法,可要有损修为,贫道是轻易不会动手的。”   看他的神态,说穿了就是一个字:钱!   唐毅强忍着怒气,满脸堆笑,“那是自然,那是自然,一点心思,不成敬意。”   一张银票,悄然送到了王道士的手里。   十万两,见票即兑。   王道士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心说这小子真有钱啊,比起六部九卿还大方,日后可要好好敲敲竹杠!   他把银票收好,手里拿着拂尘,在唐毅身边来回转动,嘴里念念有词,最后又拿出一张黄纸给烧了,仪式总算是完了,小太监才带着唐毅前往玉熙宫。   一路上,唐毅的怒火不断升腾,本来王道士怎么忽悠嘉靖,唐毅并不在乎,甚至隐隐地期盼着,嘉靖早点死了更好。   可竟敢把主意打到了自己身上,唐毅就忍不了。   你的鬼把戏能骗得过别人,可是骗不过我,什么狗屁神水,多半就是间歇喷发的泉水,让你跟我装大,大爷早晚让你现形!   暗暗思索着,到了玉熙宫,唐毅老老实实跪在了云床的前面,过了好半晌,突然觉得肩头一沉,一只枯瘦的大手按在了他的肩头。   “咱们师徒好些年不见了。”   一句话,唐毅的泪水就流淌下来,拜倒在地。   “陛下,臣当年不知道深浅,竟然随意拜君父为师,实在是乱了纲常,罪该万死。”唐毅这几年演技是一点没落下,跪在地上,肩头都跟着动弹。   嘉靖看了看他,突然叹道:“真没想到,就连你也不敢和朕亲近了,孤家寡人,莫过于此啊!滚起来吧,让朕看看你。”   语气之中,难掩萧索,唐毅不知道嘉靖为什么会如此,可还是乖乖爬起,擦了擦眼角的泪,可怜兮兮道:“没人的时候,弟子还叫您师父,成不?”   嘉靖被他给弄笑了,没好气骂道:“好你个小兔崽子,给朕当徒弟是很丢人的事吗?至于弄得跟做贼似的?” 第505章 极品闲差   笑是有着神秘的魔力,一笑泯恩仇。嘉靖这一笑,仿佛又回到了几年前,君臣之间的隔阂一下子消失不见了。   嘉靖没好气道:“怎么,知道收敛,知道小心翼翼了?”   “嗯!”唐毅低着头,默默颔首,“师父,弟子在东南胡作非为,闯了不少的祸,也做了好些出格的事情,要不是师父庇护,弟子,弟子……”唐毅匍匐在地上,嚎啕痛哭,他这话半真半假,的确弹劾唐毅的人不少,也的确是嘉靖罩着他,只不过嘉靖也需要唐毅给他捞银子,两个人是互惠互利。   当然你和皇帝讨价还价,纯粹找死。   唐毅的乖觉让嘉靖又放松了不少,他一转身,选个舒服的角度,靠在云床上面。   “唉,朕也知道,你孤身一人到了东南,做的都是前人没做过的事情,有多少难,吃了多少苦,朕都看在眼里。做了点不妥的事情,朕都能明白。可是你万万不该把那么重要的罪证都给烧了,那帮蛀虫居然和倭寇勾结,败坏朕的江山,表面上道貌岸然,一肚子男盗女娼,不堪闻问,都是一帮硕鼠,窃贼,下三滥……”   许是吃药多了,嘉靖一愤怒起来,就控制不住,骂了一个狗血淋头。   唐毅趴在地上,默不作声,想想也是后怕,都过去了好几年,嘉靖还耿耿于怀,幸亏这一次骂了出来,要不然这颗刺儿永远都存在着,不一定什么时候就爆发出来。   等到嘉靖骂累了,唐毅抬起头,憨笑道:“师父,弟子有件事要告诉你,其实那些东西……还在呢!”   瞬间,嘉靖的瞳孔紧缩,变成了一道精芒,刺得人生疼。   “你当时没有烧?”   “不敢隐瞒师父,当时所有罪证分成两部分,一部分在赵部堂手里,弟子从他手上诓骗出来,在运输的路上,弟子给掉包了,换成了白纸,实际上烧毁的只有一半。后来陆续招降了徐海和王直,弟子又弄到了一批往来书信和账目。互相对比,弟子还真找到了不少东西。”   “当真?”嘉靖充满惊骇地问道。   “没错,只要师父下一道旨意,立刻就可以把那些人都给抓起来。”唐毅用力点头。   嘉靖喜得坐起了身体,小小倭寇就是吐到脸上的一口痰,打碎了中兴的迷梦,嘉靖对他们是恨之入骨,连带着,凡是和倭寇有联系的,都恨不得去死。   兴奋之下,嘉靖一跃而起,不断搓着手,走来走去,突然他到了唐毅面前,俯下身体,脸对着脸问道:“你跟朕说实话,人是不是很多?”   “嗯!”唐毅点头,“不光是七大姓海商,也不光是东南的士绅,还有,还有……”   “还有织造局和藩王。”唐毅用微不可察的声音说道,随即五体投地,拜伏在地上。   嘉靖一下子僵住了,过去了好几年,嘉靖也清楚唐毅当时的处境,要真是掀起大狱,把有关的人员都给抓起来,东南势必大乱,唐毅的做法是最好的选择。   但是,嘉靖的心里始终有一根刺儿。他之前都把唐毅当成了纯臣,当成了心腹,唐毅的作为却是庇护了那些士绅官僚。   在嘉靖的眼里,唐毅一下子就和寻常的官员没什么区别,嘴上说着君父如天,实则关心的都是自己的乡党师生,亲朋故旧。   听到了唐毅的话,嘉靖终于猛然惊醒,原来通倭的不止那些人,竟然还有自己身边的人,还有朱家的人!   查?怎么查啊!   “真是一帮不争气的狗才!”嘉靖犹豫了半晌,他真想下旨彻查,可到了最后,他犹豫了,真的要查下去,还不一定弄成什么样子,小车不倒往前推吧!嘉靖无力道:“过去就过去吧,朕既往不咎。”   “遵旨。”   唐毅偷偷擦了一把汗水,他这也是兵行险招,赌的就是嘉靖没有查下去的勇气,果然年纪越大,嘉靖就越发得过且过。   “师父,那些东西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你不是都烧了一半吗,剩下的都化为尘土吧!”   “是。”唐毅欣然点头,当年留下的祸根总算是拔除了,他的心里头一阵轻松。   嘉靖看向唐毅的眼神也柔和了许多,甚至还有那么一丝丝的愧疚。如果不是他,任凭鄢懋卿和赵贞吉折腾下去,把织造局和藩王都弄出来,到时候搞不好嘉靖都要退位谢罪了。   小家伙是为了维护自己的名声,才烧毁了罪证,偏偏自己把他贬为县令。虽然后来又升了他的官,终究有些对不起人。   “这些年朝廷难啊,西北有鞑靼闹,东北有土蛮,西南土司,东南还有倭寇,中原又不时水旱灾害,偌大的天下,竟然无一处净土。户部年年亏空,宫里用度捉襟见肘,朕也是万般为难。所幸你开海成功,每年光是市舶银就有四五百万两之巨,填补亏空,使得朕能够减免税赋,救济灾民,练兵作战,挽回颓势。你的功劳之大,无人能及。有功赏,有过罚。朕绝对不会含糊,户部的摊子就给你了。”   “啊?”唐毅惊得大叫道:“臣哪有资格做户部尚书啊?”   嘉靖气得一哼,“想什么呢!朕就算给你,你能坐得稳吗?”   唐毅挠挠头,“弟子不明白师父的意思。”   “朕想让你先接户部侍郎,理财正是你的专长,做个几年,朕就让你接户部,替朕管好钱袋子,你怎么看啊?”嘉靖笑眯眯看着。   正三品的侍郎,还是管钱的,多少人一辈子都混不到的好位置,唐毅差点就点头了,如果没有最后一句……   从嘉靖的语气之中,似乎有着一点不情愿。唐毅立了这么大的功,不赏谁还给你老朱家卖命。但是现在就赏了侍郎,那以后怎么办?   难不成大明朝还要出一个二十多的尚书,不到三十的大学士吗?   真的有了那么一天,新君能控制得住唐毅吗?   随着嘉靖身体越来越差,他总是不自觉想一些别的事情,这就是老了吧!   嘉靖并不是心甘情愿,唐毅就真的愿意干嘛?替嘉靖管着钱袋子,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   就凭这位的修道热情,哪怕给他一座金山银山,都能给花光了。就算有点石成金的本事,也怕是不成。   再说了,唐毅掰着手指头算算,河运转海运,重建市舶司,开发长江……基本上,最容易赚钱的路子都差不多了,虽然还有办法,但几乎都是伤筋动骨,牵连众多,指望着嘉靖鼎力支持,大刀阔斧地改革,根本不现实。   与其当一个左支右绌,难以为继的户部侍郎,还不如静待机会呢!   “师父,弟子当然愿意接户部,只是弟子是苏州人?”   “苏州人怎么了?就是大明的子民吗?”嘉靖提高了八度。   唐毅战战兢兢道:“当年太祖爷留下了规矩,苏州人是不能在户部任职的。”   “少给朕耍花腔。”嘉靖冷笑道:“你当年说过的话不记得了吗?太祖爷定下的规矩都是为了子孙后代好,现在朕就觉得你适合去户部,不准推辞!”   一句话,堵死了反驳的空间。   什么叫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唐毅算是彻底领教了,嘉靖用他的话,堵他的嘴,任凭巧舌如簧,也没有半点用处。   难不成要真的去当户部侍郎?   唐毅越发觉得这是一个天大的坑,这么多年下来,严家父子留下了多少亏空,又有多少是牵涉到宫里的,简直不敢想象。   接了这么大的一个烂摊子,偏偏又年纪轻轻,骤然升到高位,会有多少人羡慕嫉妒恨。每天被无数双眼睛盯着,没有问题也会找出问题,保证会被那些讨厌的东西活活盯到死!   无论如何,也不能随便答应。   偏偏又不能公然抗旨,唐毅眼珠转了转,道:“师父厚爱弟子,弟子感激不尽,只是户部侍郎乃是正三品的官员,必须经过廷推,有百官认可,方可杜悠悠众口。不然物议沸腾,弟子实在是不愿意让师父为难!”   “廷推?”嘉靖骂道,“就凭你,能通得过廷推吗?”   是啊,廷推不光要看本事,还要看资历,看人脉,唐毅虽然做了那么多事情,可到底是官场的小辈儿,而且在京城除了那些同年之外,其他高官根本没有接触。指望着他们能投唐毅一票,就是白日做梦。   唐毅顽固道:“户部执掌天下钱粮赋税,关系重大,若是各方接受不了弟子,就算弟子勉强做了侍郎,也怕辜负了师父的圣恩。要不给臣一点时间,让臣多和大人们疏通感情,说不定过些日子,他们就同意了。”   “要多少日子?”嘉靖看着唐毅惫懒的模样,气不打一出来,“你小子就是和朕耍滑头?朝廷的官职都是一个萝卜一个坑,哪能专门给你留着的道理?”   唐毅低着头,也不吱声,嘉靖骂了一会儿,才无奈道:“强扭的瓜不甜,朕就暂时任命你为詹事府少詹事。”   詹事府是干什么的呢?   简言之四个字,训导太子。   听起来很威风吧,朱元璋很重视对太子的教育,尝言辅导太子,必择端重之士。规定凡东宫官缺,则命廷臣推举孝义笃行之京官兼任。   可是后来历任明朝皇帝年纪都不大,太子刚刚长起来,老皇帝就死了。詹事府渐渐成为翰林官迁转之阶,而太子出阁的讲读之事都由其他官员充任,严重名不副实,而本朝更是可怜,连个太子都没立。   少詹事能辅佐谁呢?完全就是个极品闲差! 第506章 赛驴   翰林官虽然清贵,但是品级偏低,试想一个七八品的官员,骤然升到郎中,主事一级,成为拥有实权的五六品官员,谁都会觉得十分突兀。故此在升官之前,会先调入詹事府,出任左右中允,左右赞善等官,先把品级提上来,就顺理成章多了。   等到从低级官员往中级发展的时候,会再提拔到左右庶子,左右谕德,由于这些官职都隶属于左右春坊,故此也称为“开坊”。   通常在进入部堂一级之前,也会提拔为詹事或者少詹事,理由同上。还有一种情况,就是本身是部堂一级,被任命为翰林学士,那么恭喜你,这就是入阁拜相的前兆,快的半年不到,慢的也就一两年,只要不出问题,就能被别人尊一声“阁老”了。   “所以……恭喜行之,开坊之后,就要受到陛下重用了!”王世懋笑嘻嘻道,可是环顾四周,没一个应和的,他挠了挠头,“我说错了吗?”   徐渭没好气道:“当然是错了,还是大错特错,行之已经是正四品的右佥都御史,而且还是立了大功的,如果升任正三品的詹事,而后转任侍郎或者副都御使,还算合理,可是只给了区区四品少詹事,品级不变,可是权力变成了零,这算哪门子重用啊!根本是不升反降。”   “原来如此。”王世懋深表同情,自言自语道:“怪不得呢!”   唐毅沉着脸道:“怪不得什么?表哥,你以为我是因为这事生气吗?”   “还有别的事?”王世懋傻傻问道。   唐毅轻轻一笑,“眼下我还真没在乎升不升官,两头已经开杀了,现在台面上的尚书侍郎,过个一两年,不知道要换几遍呢!那么多空位置,我还抢不到一个?”   这话说的霸气,可也是实话,二十出头的四品官,就算熬资历,只要不犯错,也能把前面的人熬死。   话又说回来,极品的闲差,想犯错误都难。   徐渭深以为然,笑道:“行之想通了就好,其实之前你的确爬得太高了,缓一缓正好,少詹事虽然不算好,但是进可攻退可守,轻松自如,还是很不错的。”   王世懋翻了白眼,怒道:“徐文长,正反的话都让你说了,难怪你的脸皮越来越厚了!”   “王敬美你皮子紧了,想尝尝拳头了吧?”徐渭作势欲打,曹子朝连忙拉住了他,低声道:“文长兄,行之还没说遇到了什么生气的事呢?”   他这话提醒了大家伙,都凑了过来。   “唉,别提了,那个死牛鼻子竟敢敲诈我,真把我当成面捏的!”   ……   时间回到了昨天,唐毅从玉熙宫出来,就碰到了两个小道士,把他给叫到了昭和殿,王道士一脸堆笑,和刚刚的倨傲完全不同。   他把唐毅拉着坐到了对面,还奉上了一杯大红袍。唐毅也不想得罪小人,就说了几句场面话,本以为应付过去就算了,哪知道王道士竟然狮子大开口。   他说市舶司管的钱够大半个朝廷花的,唐大人想必手头丰厚,他们辅佐陛下修行,劳心费力,甚至有损道基,一辈子也无法飞升。身为陛下的臣子,是不是该表示一下?   也不多,他向唐毅讨要白银五十万两,然后呢,还说神泉在他的道观之中,每天要个陛下运送,十分不方便,让唐毅帮忙修一条通往房山县的直道……   “岂有此理!”   曹子朝一拍桌子,豁然站起,“妖道实在猖狂!他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算是个什么东西,也敢大言不惭。”   徐渭闷着头,低声道:“狗尿苔长在了金銮殿,人家占了一个好位置,你生气没用。”   “那陛下就会听他摆布?”曹子朝不服气道。   “没准。”王世懋说道:“隋炀帝为了看琼花,就修了大运河,咱们的陛下,为了神水,修一条直道不算什么。”   此话一出,突然发现三个人都用怪异的眼神看着他。   “你们干什么,我说的不对吗?”   徐渭摇头晃脑道:“敬美,我是真不知道该恭喜你智商上来了,还是该提醒你嘴上要有个把门的,别什么话都说。”   “不都是自己人嘛!”王世懋嘟囔了一句,吓得把脑袋低了下来。   花钱打点的事,唐毅没少干,可是王道士这样的,还是头一次遇到,给了十万两,已经是高价了,还恬不知耻,加码到了五十万两,下一回说不定就是一百万两,二百万两……就算有钱,也不能填这个无底洞!   至于修直道,那就更混蛋了。房山在京城的西北,山地丘陵遍布,河谷纵横,放在后世或许不是问题,可是放在了大明朝,修一条直道下来,没有一百万两银子想都别想。   唐毅也总算是明白过来,为什么嘉靖总是觉得国用不够,好家伙,银子都是这么花掉的,真心疼啊!   一百万两,十万大军一年的俸禄都够了,就为了狗屁神水,就给花掉了。唐毅的心都在流血,他突然有种怒不可遏,想要杀人的冲动!   老子辛辛苦苦,玩了命的打拼,增加了几百万两的岁入,结果就被轻飘飘给浪费掉了,真是崽卖爷田不心疼,可恶,可恶透顶!   区区一个王老道,仗着有陛下宠幸,就敢这么欺负自己,要是不给他点厉害,以后不是随便阿猫阿狗,都敢跑到自己的头上拉屎撒尿了。   是可忍,孰不可忍!   唐毅越想越气,浑身上下都笼罩着一团火,身边的三位都清楚地感到了他的杀气。徐渭吓得一缩身体,忙说道:“行之,你可别冲动啊,王道士有陛下宠信,为了他惹恼了陛下,可不值得。”   “哈哈哈!”唐毅突然一笑:“文长兄,王道士算什么宠信,不过是仗着‘神水’罢了,聪明如文长兄,你还真的相信了吗?”   三个人都愣了,徐渭挠了挠头,“行之,我的确不信有神水,只是此事的确蹊跷,我还偷偷去看过,的确每天有人作法,石壁上就会流出泉水,四周都是重山叠嶂,也不可能造假……莫非你知道神水的来历?”   “不敢说知道,可是也有些推测。”唐毅起身,带着他们到了藏书阁。   虽然唐毅刚刚搬到了京城,但是动身之前,已经送了好几批书籍过来,唐毅找来找去,找到了一箱子从泉州任上带过来的书籍。   展开箱盖,翻了半天,找出一本发黄的古籍,扔在了徐渭的面前。   曹子朝和王世懋都挤了过来,仔细看去。翻到了中间的位置,徐渭突然一拍大腿,“顺昌县境,平台山中有玉龙吐水,声若洪钟,每时一次,声若雷鸣,泉如洪流,须臾间,泉水不见,世人皆谓之奇……”   这是一段游记,写的就是顺昌县的间歇泉,每个时辰会喷发一次,每次喷发的时间大约是两刻钟,明人不明所以,认为是玉龙吐水。   当地百姓最初也以为是神水,甚至有人亲口品尝,只是泉水有浓重的刺鼻味道,难以下咽,而且在泉口待得时间久了,还会头晕眼花,呕吐,甚至昏迷的症状,百姓们都说是龙王爷不喜欢生人,放出来的毒气,以后也就没人敢随便去了。   看到这一段记载的时候,唐毅差点笑出来,那根本不是龙王爷的毒气,而是硫磺气体。   所谓的“玉龙吐水”,就是一个间歇泉,在火山活跃的区域,地下的岩浆就像是火炉一般,如果在岩浆上面的地层存在着充满地下水的空室,岩浆就会把地下水加热,直到沸腾,顺着岩石的缝隙涌到地面上,形成喷泉。   等到地下水喷光了之后,四周的冷水又会流入地下,进行重新的加热,再喷出。说穿了就像是一个天然的锅,不停烧着一锅一锅的水。   而烧水的时间,就是喷泉的间歇期。   由于是火山岩浆活动,喷发的时候,带有大量的硫磺气体,也就不足为奇。   唐毅用了差不多一个时辰的时间,才勉强给他们讲解了间歇泉的成因,徐渭都听得傻了。   “乖乖,行之,你还真是学究天人啊,连这个都知道!”   王世懋也是满眼的小星星,崇拜到了极点。唯有曹子朝脑筋还算冷静,“行之兄,你说那个泉水有硫磺的味道,难以下咽。为何王道士发现的却清冽甘甜,这说不通啊?”   唐毅也点点头,“世界之大,无奇不有,不过我敢说,那一定不是什么神水,只是凑巧了而已。”   几个人的科学精神爆棚,纷纷嚷嚷着要去看个究竟。   转过天,唐毅换上了一身半新不旧的棉袍,骑着小毛驴,潇潇洒洒从家里出来,和几个兄弟汇合之后,直奔房山而去。   出了京城,小毛驴就撒了欢,一群毛驴里面,个头最小,但是跑得最快。要说最惨的就是驮着徐渭的那头,大胖子一个顶两个,把毛驴的腰都压弯了,苦兮兮地悲鸣,把大家笑得差点断了气。   这时候,突然从后面跑过来一头大小差不多的花驴,和小毛驴擦身而过,突然张口,吭哧,咬了小毛驴的耳朵一下,回头又看了一眼,连唐毅都感到了挑衅意味,小毛驴这下子可不干了。   驴脾气上来,撒腿就追,唐毅也叫不住它,只能抱着脖子,任凭它追了下去,霎时间,两头驴,两个骑驴的人,就变成了大路上的两个黑点,消失在了视线里…… 第507章 见证奇迹的时刻   王世懋,曹子朝还有徐渭三个紧赶慢追,追出来十几里路,还看不到唐毅的影子,驴子浑身都是汗水,尤其是徐渭那一头,只剩下喘气了,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倒了。王世懋这个急啊,突然冒出一个骑驴的,谁知道他是什么心思,万一唐毅出了点事情,可怎么交代啊!   “文长兄啊,你怎么就不知道减肥啊!”   徐渭苦着脸道:“你当我不愿意啊,你有本事从自己身上割肉试试?”   “行了,你们两个别吵了,敬美你留下照应点文长兄,我去追行之,省得中了人家的调虎离山计。”   说完之后,曹子朝催动驴子,飞快地追了下去,他骑的是大走驴速度不比马差多少,又追出来差不多十里,前面有一大片杨树林,密密匝匝的,在树林边正好有两个黑影在来回奔跑,凑近了一看,正是唐毅的毛驴,另一个是那头花驴。   小毛驴绕着人家来回跑,一脸的谄媚贱样儿,口水都流的老长,又是摇头,又是鸣叫。奈何对方根本不搭理,追得急了,就给它一脚,小毛驴灵巧避开,然后又厚着脸皮凑了上来,整个一块狗皮膏药,甩也甩不掉。   曹子朝差点笑喷了,往树林里看去,只见一张方桌,有两个人对面而坐,其中一个正是唐毅,看样子谈笑风生,聊得十分热乎。曹子朝大摇其头,看来是白担心一场。   “你的同伴来了。”声音有些慌乱。   唐毅微微一笑,“你连本官都戏耍了,还怕见几个俗人吗?”   “不一样的,你这个君子虽然是伪君子,但还不至于倚强凌弱,至于和你相交的,没准就是一帮真小人,让他们编排败坏我的名声,本姑娘岂不是亏死了。”   到底是夸奖啊,还是讽刺!   唐毅为之气结,“沈姑娘,想不到才三年不到的时光,你竟然练成了一副铁齿铜牙,真是刮目相看!”   “你唐大人倒是没什么变化,依旧那么小心眼!”   沈梅君针锋相对道,比起三年前,她的身量高挑了很多,只是依旧清瘦,小脸蛋只有一巴掌,看起来瘦瘦弱弱,楚楚可怜,不过眼角却多了一丝精明和狡黠之气,就像是那些山西的柜房先生一般,处处不肯吃亏。   说实话,唐毅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半路上跑出来和自己赛驴的人,竟然会是沈梅君。当他追上的时候,差点吓得从驴背上摔下来,倒是沈梅君落落大方,把他请到了树林之中。一开口,就让唐毅吓了一跳。   沈梅君告诉唐毅,她知道“神水”是怎么一回事,唐毅表示严重不信,哪知道沈梅君竟然滔滔不断讲了出来……那个王道士只是房山乡下的一个破老道,平时喜欢装神弄鬼,欺骗一些愚夫蠢妇,可乡下人都十分贫穷,骗来的银钱有限,王老道不得不上山砍柴,换些铜子度日。   总在山里面晃,王老道就发现了一处小水潭,清澈甘甜,口渴的时候,就在这里喝水。有一天他在山里面追兔子,回来晚了,路过水潭的时候,发现了让他吃惊的一幕。   从水潭边上的岩壁流出了一股清泉,汩汩流淌,汇入了下面水潭,老道想要接一些泉水,好不容易涉水到了石壁下面,泉流竟然消失了。   他可从来没有见过如此奇怪的泉水,百思不解,此后每天经过,都要仔细看看。天长日久,老道发现了规律,每隔十一个时辰左右,泉水都会涌出,每次涌出一刻钟,连着观察了一年,几乎不差分毫。   如果平常人看了,只当是一个奇观,老道装神弄鬼惯了,他突然发现这处泉水是个发财的路子。   他就谎称能引来神水,包治百病,还真别说,着实骗了一些有钱人,王老道有了钱之后,翻修道观,顺带着把后山也买了下来,舒舒服服过他的活神仙的日子。   去岁的时候,沈梅君从这里路过,她听说之后,派人到了道观后山,偷偷观察神泉,足有半个月的时间,把王老道的手法看了一个透。所谓神水,一点也不神,只是比普通的泉水好喝一些。   唯有来的神奇,大家也就被迷惑了。所谓治病,则是老道所用的盛水竹筒,会用一些药物浸泡,多多少少有些治疗作用。   沈梅君弄清楚了这些之后,她就想出了一个办法,把这个所谓神泉,还有王老道,送给了宣大总督杨顺,杨顺也觉得神奇无比,立刻据为己有,献给了嘉靖,果然获得无数赏赐。   听完了经过,唐毅完全呆住了,闹了半天,把满朝文武弄得神经兮兮的神水,竟然是这个黄毛丫头搞出来的名堂,简直荒唐透顶,却又不得不信。   “沈姑娘,你告诉我这些干什么?”   “咯咯,凭着唐大人的智慧,就算我不告诉你,你也能看得出来。那个王老道得志猖狂,连你都敢惹,纯粹是找死。”   唐毅又倒吸了口冷气,“沈姑娘,你连朝廷的事情都知道,真是让人意外啊!”   “没什么意外的,还要感谢唐大人,让小女子追随着师父三年,涨了不少本事。”   “师父?是杨博?”   “嗯!”沈梅君点头,突然又俏皮地一笑,不无得意道:“唐大人,你的势力的确不小,可是比起晋党,还是差着太多了,尤其是京城,从里到外,犄角旮旯,都有晋党的人。”   想起当年唐毅好不负责地把她送给了杨博,沈梅君就恨得牙痒痒,不停打击唐毅。当然了,唐毅不会把她的话放在心上。   而是默默思索着,就在前两天,他听徐渭说,沈炼去年的时候,就被杨顺给下狱了,说他是白莲教匪,勾决的名单都送到了刑部,哪里知道,竟然稀里糊涂消失不见,沈炼逃过了一劫。   好多人都说老天有眼,现在看起来,多半就是这位沈姑娘,还有背后的晋党运作的结果。   “既然沈姑娘布下了这么大的局,为何又透露给我呢?”   “很简单,小女子想请唐大人帮忙拆穿神泉,从而搞垮杨顺,救出我爹。”   唐毅微微摇头,“沈姑娘,杨顺身为宣大总督,背后有严党的势力,不容小觑啊。”   “那就不是你的事情了,只要把神水的事情戳破,我自有办法让杨顺滚蛋。”沈梅君信心十足地说道。   “明白了!”   看样子是晋党想要一统九边,铲除杨顺,拔掉严党的一颗钉子,对于晋党来说,的确是一步好棋。而且山西人也看透了自己和严党的矛盾,反过头来利用自己,火中取栗。   想到这里,唐毅有种荒谬的感觉,当年自己把沈梅君交给杨博,满指望此老能替自己出手,干掉杨顺。   哪知道三年之后,峰回路转,竟然是晋党利用自己,去铲除杨顺,地位完全翻转,唯一相同的就是杨顺始终是那个倒霉蛋!   “沈姑娘,令尊青霞先生是我心学的前辈,当年唐某手上的力量不够,如今情况大不相同,杨顺我会解决掉,至于你……最好不要和杨博他们走得太近,交浅言深,你自己思量吧。”   十分难得,沈梅君没有反驳,而是低下了头,手指不自觉地抓着衣角,好一会儿,她扬起脸庞,微微一笑,“唐大人,小女子多谢指点。”   说完之后,沈梅君从树林里走出来,刚一走出,脸就绿了,唐毅的那头小毛驴正抬起两条前腿,试图向着她的那头花驴压过去。   “无耻的主人,无耻的畜生!”   沈梅君情急之下,随手从腰间抓出了一样东西,扔向了小毛驴,小毛驴正想着美事呢,眼看就要得手了,突然恶风不善,它急忙甩头躲开,沈梅君立刻吹了口哨,花驴慌忙跑到了主人面前,低着脑袋,一副犯了错误的模样。沈梅君狠狠一瞪眼,骑上毛驴,飞也似离开,走出没多远,从道路两旁跑出来好几个黑衣骑士,随着她一起消失了。   这时候徐渭和王世懋也气喘吁吁赶来,唐毅和曹子朝迎了上来,还没来得及说话,小毛驴叼着一个东西,得意洋洋绕着唐毅绕圈,好像在炫耀战果一般。   “傻驴一头,你当人家是给你定情信物啊,真是自作多情!”唐毅笑骂着,从小毛驴的嘴里,把东西抢了过来。   这是一个黄铜的牌子,正面写着“合盛元”三个篆字,背面则是算盘和秤杆子组成的一个图案。   徐渭凑了过来,惊叹道:“哎呦,这个合盛元可是近两年,风头最盛的晋商票号,我可听说了,人家喊出了口号,要超过交通行啊!行之,你的压力了不小啊!”   唐毅抓着令牌,看了看,沈梅君的变化固然让他惊叹,可是杨博为何会如此抬举沈梅君呢?只怕其中也有算计啊!   “不管了。”唐毅笑道:“神水的事情我已经知道了大半,剩下的就是弄清楚泉水的成因了,咱们还要走一趟。”   接下来的三天,唐毅带着几个人,走遍了大半个房山,钻山沟,喝泉水,睡山洞,等到出来的时候,全都胡子拉碴,徐渭更是瘦了足足五斤。   “行之,你要是说不出来泉水的来源,我和你没完!”徐渭大声威胁着,可听起来怎么都有点有气无力。   唐毅微微一笑,什么都没说,而是一摆手,亲卫抬着两个大水桶走了进来,一个放在了桌子上,一个放在地上,唐毅手里拿着一根竹管,笑道:“见证奇迹的时刻到了!”说着,就把竹管插进了水桶里…… 第508章 借力打力   桌子上的木桶装满了水,地上的木桶是空的,一根竹管连接上,水就哗啦啦从高处流向了低处,没有多大一会儿,一桶水都流干了。   预想之中的掌声并没有出现,唐毅气得鼻子都歪了,“多神奇啊,你们出点声能死啊?”   徐渭都懒得搭理唐毅,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摆出一副等大爷身体恢复了,非要掐死你的架势,曹子朝也不停摇头,失望透顶,就连王世懋都撇嘴了。   “行之,你这算什么啊,给鱼缸换水,不都是这么干的吗?”   唐毅翻了翻白眼,“你们还有脸说啊,那个狗屁神水,不就是这么来的!”   “啊,什么意思?”三个人异口同声道。   “咱们这几天住在哪里?”   “山洞啊?”   “有什么奇怪的没有?”   三个人互相看了看,徐渭说道:“洞很大,石头的形状千奇百怪,有石盾、石旗、石珍珠,还有玉兔、玉竹、长城烽火……对了,要不是有正事干,我真想好好探查一番,没想到在房山还有如此奇景,真是夺天地造化,钟灵毓秀,人间的福地。”   曹子朝也说道:“造化神奇,我还看到了一个晶莹剔透的莲花,好像宝座似的,对了,行之,咱们看到的是不是仙人洞府啊?”   王世懋惊呼道:“有仙人洞,就有神水,完了完了,咱们冒犯神仙了,我还在里面撒尿了,这可怎么办啊!”急得王二公子团团转。   我怎么就遇到了三个笨蛋啊!   唐毅实在是无语了,你们有点科学素质成不,不就是溶洞吗,和神仙有个屁的关系!   “咱们去的地方,在山脚有好些采石场,还有煅烧石灰的作坊。”   三个人被唐毅提醒了,一起点头。   “石灰岩被水长期侵蚀,就会出现千奇百怪的地貌,你们听说过桂林山水吧?”   “嗯!”   “那就是流水和山石千万年作用的结果,咱们探查的区域正是一片石灰岩地貌,山洞是流水侵蚀的,里面千奇百怪的东西,也是流水一点点沉积出来的。”   “原来如此啊!”徐渭叹道:“对了,洞里总是能听到流水声,还有河流,没想到小小的水流,竟然能造出如此奇观,不可思议,太不可思议了!”   王世懋道:“表弟,莫非那个神泉也和流水有关?”   “嗯。”唐毅像他们解释了起来……原来在石灰岩遍布的山区,流水侵蚀之下,由于质地不尽相同,山体里面就会出现千奇百怪的形状,有能够看到的山洞,而山体内部也会生成了许多溶洞、溶沟,它们的形态千变万化,无奇不有。   在一种特殊的情况之下,山体里存在储水的溶洞,并且有溶沟链接外面,地下水流入溶洞,当水面上升到溶沟弯曲处的顶端时,溶沟开始向外吸水,直到将洞内存有的水吸干为止;然后溶洞又继续进水……如此循环不已。   这就是十分罕见的“虹吸泉”。   由于地下水流入的速度均匀,且溶洞大小一定,每次喷发的时间间隔都一样,喷发的水量也差不多。王老道掌握了规律,他就可以提前跑到泉水下面,大作法术,说成是他弄出来的神水。   所谓的神奇,都是一层窗户纸,就跟匠户戏法一样,根本不值钱。   听唐毅说完之后,他们别提多丧气了,京城多少饱学之士,就被一个山野出身的破老道给哄骗了,脸打得真疼啊!   这三位还不甘心,他们围着水桶转了好几圈,按照唐毅所说,拿着一个根弯曲的管子,一头插进上面的水桶里,一头放在下面的水桶里。   他们先向上面的水桶注水,水位越来越高,渐渐把管子里的空气排出,这时候由于上面水桶位置高,压强大,推着水不断流向下面的水桶,直到水位下降,露出管子口,空气重新进来为止。这时候再开始新一轮的注水,等水面上来之后,新一轮的喷发又开始了。   足足折腾了大半夜,三位才子熬得眼珠子通红,两条胳膊软的和面条一样,总算是接受了唐毅的说法。   徐渭摊在地上,只是咧着嘴笑,“可怜,真是可怜啊!”   大家都知道他说的是嘉靖,都说聪明莫过帝王,嘉靖被多少大臣都玩弄在股掌之中,任凭你饱读诗书,学富五车,就是没法摸透皇帝的心思,反而被整得死去活来,狼狈不堪。   可是呢,权术无敌的嘉靖,竟然因为希图长生,被一帮道士欺骗得团团转,整天吃一些稀奇古怪的东西,不但没法长生不老,还把身体搞垮了。   这真叫天理循环,报应不爽!   该,真该!   这么一想,就连王道士都不是那么面目可憎了,他是替天下人教训嘉靖呢。   弄清楚了神泉神水的来了,曹子朝就说道:“行之,咱们上书吧。”   “上书,说什么?”徐渭随口道。   “当然是将神水的来历说清楚,戳穿那个妖道啊!”   “你说得清楚吗?”徐渭没好气道:“陛下要是能听得进去劝诫,至于闹到今天的地步吗?装睡的人,你是叫不醒的!”   很难得,王世懋赞同徐渭的看法,“光靠着行之一张嘴,咱们信了,别人未必相信。”   商量来,商量去。突然徐渭一拍大腿,“我有主意了。”   “什么办法?”   “恶人自有恶人磨,王老道装神弄鬼,咱们来个以毒攻毒,你们说如何?”   唐毅眼前一亮,笑道:“这是个好办法,不过不是我们,有人比咱们更恨王老道!”   那个人是谁呢?   正是老天师陶仲文,自从邵元节仙去之后,天师的职位就落到了陶仲文身上,此老陪伴嘉靖二十多年,论起资历,还在严嵩之上。   作为靠着方术获得嘉靖信任的天师,陶仲文做事谨小慎微,除了给嘉靖配置补气养元,帮助生育的药物之外,别的一概不问,朝廷上下,对这位陶天师看法都不错,甚至有些达官显贵还向老道讨要秘方,相处十分融洽。   只是岁月不饶人,陶仲文八十多了,比起严嵩还大了四岁,今日脱下鞋和袜,不知明天穿不穿。   老天师几次想要辞官回山养老,奈何门下弟子都不成气候,而且不断冒出厉害的竞争者,所谓同行是冤家,为了显示他们的本事,一定会狠踩陶老道,把他说得一钱不值。为了包保住身后名,保住性命安全,陶仲文必须消除隐患,让自己的弟子继续掌控嘉靖,他才能安心。   王道士风头正劲,又狂妄自大,绝对是陶仲文的眼中钉。   晋党捏了一大把证据,为什么还让唐毅放炮?这就是他们厉害的地方,在官场上,不能处处都显着你能,光你厉害,别人怎么办?   再说了,斗倒王老道,就牵连到了杨顺,进而严嵩父子也跟着倒霉,谁愿意直面严党的报复啊!   山西人聪明,唐毅也不傻,我也找一把刀。   从房山回来,四个人都默不作声,唐毅继续当他的闲差,好死不死,王老道连续两次派弟子过来,询问直道的事情,还催要银子。   不作死就不死,你非要找死,我就成全你!   当天晚上,一封密信送到了天师府邸,须发皆白的老天师陶仲文看了许久,将信烧毁,一张老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又是十来天的时间过去,正好快到清明节,祭祀祖先,慎终追远的日子。徐渭等翰林官都要夜以继日地撰写青词,满足嘉靖无底洞一般的胃口。   这天晚上,嘉靖正在打坐,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偏殿突然起了火,烈焰飞腾,浓烟滚滚,惊得嘉靖浑身冷汗。   几年的时间,玉熙宫是烧了重建,建了再烧,弄得嘉靖欲仙欲死,苦不堪言。也怪不得别人,谁让他总是炼丹拜醮,弄得到处都乌烟瘴气,偏巧宫殿又都是用大木建造的,还刷了厚厚的油漆,这玩意沾上火星就着,一点办法都没有。   难不成又要把宫殿给烧了?   正在叫苦不迭的时候,突然传来喊声,有人嚷嚷道:“老天师来了!”   嘉靖站在玉熙宫的大门口,正好看到陶仲文飘然而至,火光恍惚,他也没看清楚,就见陶仲文比划了几下,就有好几道水柱喷出,落在了火焰上面,没多大一会儿,火势就被压了下来。小太监都高兴地欢呼起来,黄锦赶紧跑了进来,脸上被熏得黑一道白一道的,趴在嘉靖面前,喜极而泣。   “皇爷,老天师招来了水龙,把火龙王给赶走哩!玉熙宫保住了!”   嘉靖也惊喜非常,急忙命人将陶仲文请过来,好奇道“天师,您的修为可是又提高了,竟然能招来水龙?”   “呵呵,陛下过誉了,贫道还没有那个本事,只是在前几日修炼之时,心烦意乱,算到了玉熙宫会有一场火,故此做了一些准备。”   “请问天师有何妙法?”   “陛下请随贫道一观。”陶仲文带着嘉靖,来到了偏殿旁边,高大的木架上面,放着一排硕大的木桶,足够十余个,每个木桶的下面都连着竹管,平时将管口封起来,一旦发生火灾,就把管口打开,对准火场,水在压力之下喷出,最多能喷十丈开外。   刚刚就是这几个木桶立了大功,嘉靖围着转了好几圈,不由得啧啧称奇,“天师真是神机妙算,智虑深远,朕服了!”   嘉靖突然眉头一皱,对着黄锦说道:“老天师都来了,王道长哪去了?他怎么没来?” 第509章 倒霉的景王   差点把玉熙宫烧了,嘉靖的心情很不好,见王道士迟迟不来,就更生气了。急忙让黄锦去传唤,没有多大一会儿,王道士慌里慌张,跑了过来,急忙扑倒在地上。   “叩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嘉靖上下打量王老道,见他慌里慌张,不由得凑近了两步,这一看可不打紧,只见王老道的脸上和脖子都有红印子格外刺眼。   “好啊!”   怒火一下子就蹿了起来,道家对待婚配不像和尚那么严格,但是侍奉皇帝身边,随时作法请神,必须清静淡然,连酒肉都不能吃。就拿陶仲文来说,他是半路出家,有子女儿孙,可为了侍奉嘉靖,一年到头,也不见亲人一面,更是从来不沾酒肉,严于律己。   王道士刚刚跟了嘉靖没几天,就在外面购买宅子,还讨要二十名宫女伺候,整个一个爆发户的做派。如今宫中失火,他竟然一味欢乐,简直是可忍孰不可忍!   要不是念在他能弄来“神水”的份上,肯定要好好处罚他……不对啊,嘉靖突然瞪圆了眼睛,怒吼道:“朕记得你昨天说过今日取神水的时间是酉时?你怎么敢坏了朕的大事!”   此话一出,王道士的脸彻底绿了。   他和嘉靖说过,取神水必须由他作法才行,且向嘉靖炫耀他的法术多么灵验,嘉靖也实验过几次,果然王道士在宫中作法的时候,房山那边就有神水流出,嘉靖不疑有他,只当王道士功力惊人,隔着一百来里,还能有此神威。   数月下来,嘉靖也总结出一点经验,每天取水的时间不尽相同,但是间隔都差不多是十一个时辰左右。   今天正好是酉时,偏偏看王道长的模样,只顾着自己快乐,哪里想到了君王!   “王神仙,你今天没有作法,朕的神水该如何?”   王道士一愣,“神水自然……”话说到了一半,他就说不下去了,他要说神水还会流出来,岂不是自打嘴巴,可要说神水不会流出来,万一负责送水的人把水送来了,戏法不就戳穿了嘛!   无论如何也不能露出破绽,王道士也算有急智,忙惶恐地跪下,狠狠抽打自己两个嘴巴子。   “启禀陛下,臣罪该万死,一时糊涂,今天的神水怕是没了,等到明天一定准时送来,臣,臣愿意受罚!”   他想好了,这些日子,负责送水的锦衣卫都被买通了,只要能把今天的水拦下来,他还是王神仙,嘉靖还是一样要重用他,最多挨几句臭骂,算不了什么。   王道士匍匐在地,磕头好像捣蒜,没一会儿脑门就红肿起来。不把皇帝摆在心里,光顾着自己乐呵,真想砍了他的狗头,可奈何只有他能弄到神水,一想到神水,嘉靖浑身就是一阵燥热。   “哼,回去好好思过,要是再有一点差错,朕绝不姑息!”   “是是是。”磕得晕头转向的王道士慌忙爬起,抱头鼠窜。   看着他远去的背影,陶仲文突然笑道:“启奏陛下,贫道刚刚也施了一点法术,神水保证如期送到。”   “什么?”   嘉靖的瞳孔猛缩,陶仲文从来不是乱说话的人,可明明神水只有王道士能够弄来,陶仲文有什么本事……“天师,你可不要欺骗朕啊?”   “陛下放心。”   “那好,朕就等着!”嘉靖将信将疑,一肚子问号。   ……   一般从房山取了神水之后,会装在坛子之中,由快马送到京城。哪怕城门关闭,也会用绳索将水系上去,保证嘉靖第一时间喝到。   今天是酉时取水,快马三个时辰就能送到。   刚过子时,黄锦带着两个小太监,捧着一坛子神水就走了进来。   “启禀皇爷,神水送到了!”   接过神水,捧在手里,和往常一样,还带着寒凉清冽的气息,嘉靖却没有迫不及待饮用,而是放在了一边。   “天师,您如何能施法得到神水,还请赐教。”   你给朕一个解释吧!   陶仲文微微一笑,“陛下,贫道并不懂取水的法术,可贫道却知道出水的时间,今天是酉时,明天就是申时,后天是未时……至于什么原因吗,还是请王仙长来说吧。”   就算傻瓜都听出了问题,嘉靖眉头一皱,黑着脸道:“王道士呢?”   黄锦忙跪怕了半步,“启奏皇爷,今天送水的人到了昭和殿,王道士把人拦下,要把神水掉到,奴婢不才,把他拦下了,还请了几位道长把他带来,请皇爷发落!”   “好啊,敢欺君了!把他带进来。”   王道士被人架着,推到了嘉靖的面前。   这家伙到底是草莽出身,哪里懂得宫里险恶,以为有了嘉靖宠幸,就可以为所欲为。早就得罪了一大帮道士太监,见他出了纰漏,没人愿意帮忙遮掩。   嘉靖含怒,“王道长,你说只有你施法才有神水,为何今天没有施法,神水却送来了,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这……”王道士磕巴了两声,忙说道:“启奏陛下,是,是臣跟在陛下身边,沾了陛下的光,道行上涨,原本要每天施法,如今一次施法能顶得上两天,臣,臣突破了。”   王道士真有点佩服自己,哪知道下一秒就哭了,只见陶仲文云淡风轻,说道“恭喜王道友了,既然你突破了,说不定一次施法能顶三五天呢。贫道以为你也不用辛劳了,且看明天还有没有神水送来就是。”   嘉靖尚在疑惑中,听到陶仲文的话,欣然点头,“天师所言甚是,黄锦,你就陪着王神仙吧,不用他费心作法,朕倒要看看,神水能不能送到。”   嗡!王道士的脑袋大了三圈,身体都软了,被人给拖了出去。   一连三天下来,每天准时都有神水送来,这回也不用谁施法了,就连黄锦都能把时间说得清清楚楚。   嘉靖的脸上火辣辣的,眼前都是金星,巴掌抽得真狠啊!他立刻下令锦衣卫彻查,陆炳毫不含糊,派出得力人手,把王道士还有他留在道观的小徒弟都抓了起来,言行拷问,王道士有几个贼骨头,硬扛着不说,可小徒弟不行,很快竹筒倒豆子,什么都招了。   所谓神水根本不神,只是在固定的时间就会喷发,至于服用之后,会有精力充沛,身轻如燕的错觉,是因为每次在运送神水的时候,里面都会添加一些药粉。   陆炳急忙让人把药粉找到,送到太医院检验,很快就查清了,药粉都是一些滋补强身的,有山药、杜仲、枸杞,还有鹿茸、海狗肾等等,由于这些都是补药,哪怕有小太监给嘉靖当白老鼠,也试不出来。   可有些药性太猛,十足的虎狼药,长时间服用,不但不能延年益寿,还会伤损龙体,影响寿元……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真相大白。   嘉靖被狠狠耍弄了,不光是被欺瞒那么简单,嘉靖多么希望能长生不老啊,年纪大了,身体差了,他的恐惧和希望都同样强烈,王道士给他带来了神水,嘉靖毫不犹豫相信了,他甚至觉得是老天都在帮他成道。   他是天子,有百灵眷顾。   希望有多大,失望就有多大。把戏拆穿,嘉靖把满肚子的愤怒、失落、屈辱、怨恨、疯狂……一股脑都撒到了王道士的头上。   他和他的徒弟被扔到了锦衣卫诏狱,享受最残酷的刑罚……当然,只是一个王道士还不够,嘉靖立刻下旨意,将推荐王道士的宣大总督杨顺给捉拿进京。   这道旨意一出,不亚于一道雷霆,落到了大明的官场上,把多少人都雷得外焦里嫩。   杨顺可是严党的爱将之一,大家一下子都把目光放在了严嵩父子身上,谁都知道杨顺每年都整车整车地送礼物,在外臣当中,绝对是前三名。这么一条忠心耿耿的狗,要是不保,实在是伤人心,丢面子。   可令大家奇怪的是严党竟然默不作声,连一个帮忙说话的没有。   很快大家就明白过来,实在是杨顺这个没法救了。都察院御史邹应龙上书,弹劾杨顺欺君罔上,谎报军功,贿赂蒙古俺答……共计八条罪名,哪一条都触目惊心。杨顺在宣大多年,别无长处,胆小懦弱,俺答骑兵杀来,花费巨资,买通蒙古人,退兵之后,他又杀戮大明的百姓,编起头发,冒充军功,向朝廷报捷……   他还利用总督的便利,大肆向蒙古各部走私茶叶,铁器,数额多达上百万两,严党的确不敢多说,哪一次都是他们拿了大头儿,要真是调查起来,后果不堪设想,严世藩所能做的只是尽量保住杨顺的家人而已。   事实上大明朝已经不再株连九族,杨顺被判了一个斩立决,接替他的是唐毅的半个老师,晋党的干将王崇古,由此也可以看得出来,谁才是幕后真正的黑手。   不过在这个案子之中,还有一个插曲,那就是在搜索王道士宅子的时候,发现了几封信件,写信的人正是景王的侍讲姜金和。   在信中姜金和用近乎肉麻的语气恭维王道士,说什么景王十分钦佩道长的神通法力,还向王道士祈求神丹妙药,滋补身体,能帮着景王生儿子……   虽然没有什么过分的地方,可是藩王结交近侍之臣,就是忌讳,而且王道士还给嘉靖使用虎狼之药,危害龙体,实在是让人浮想联翩…… 第510章 我要招揽你   骗局被戳穿了,可是定时涌出的泉水却成了一大奇闻,嘉靖招来内阁,翰林院,国子监,钦天监等等近臣,谁也说不清楚泉水到底是怎么回事,最后黄锦提议,说是陶天师识破了戏法,他老人家一定清楚。   嘉靖将陶仲文请了过来,不负众望,陶仲文当众讲解了一番虹吸泉的成因,还用玉熙宫外救火的水桶为例,给嘉靖和群臣说明了其中的道理。   嘉靖惊叹之余,也有些失落,他下旨重赏陶仲文,可是老天师却拒绝了,并且告诉嘉靖,他近日每每打坐,都会神游天外,自觉最后关口要到了,请求回山潜修。陶仲文还把多年来嘉靖赏赐的宝物全数奉还,并且要求自己的儿子辞了赠官,孑然一身。   虽然有百般不舍,嘉靖还是答应了陶仲文的请求,阳春三月,陶仲文在儿孙弟子的陪伴之下,返回了龙虎山。   “急流勇退,身影漂亮,有朝一日清算前朝,陶仲文也能保住他一家的安康啊!”徐渭感叹道:“陶天师的道行不知道深浅,可是当官的本事却不差!”   唐毅点点头,陶仲文在这时候退了,的确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只是对于朝廷来说,却未必是福。陶仲文德高望重,且能够约束手下道士,他这一走,嘉靖又求长生心切,可以想见,像王道士一般,希图幸进的小人如过江之鲫,还不知道会闹出多大的祸患……唉,反正和自己没关系,唐毅闷着头,吃过了早饭,徐渭还要去翰林院,唐毅琢磨了一下,自己这个少詹事还没去衙门点卯呢,实在是有些不像话。   他跑到后院,和王悦影辞别,又狠狠亲了儿子一顿,弄得小平安哇哇大叫,唐毅才心满意足,换上了官服,安步当车,向着詹事府而来。   处于对子孙的爱护,朱元璋在设计詹事府的时候,规模还是很大的,一名詹事,两名少詹事,下面设左右春坊,还有负责藏书的司经局,占了好大一片地方。只是怎么看起来都有些破败不堪,门口都长了杂草,两个老兵懒洋洋地看着门。   见到了唐毅过来,也爱理不理的。   “你们管事的呢?”   “这位大人,你想找,我们还想找呢!”   唐毅脸色一沉,低声道:“你们如此当差,就不怕有人惩治吗?”   “哎呦,我说这位大人,您是刚来京城吧?”   唐毅下意识点头,看门的士卒大笑道:“我们巴不得不干呢?实不相瞒,朝廷都欠了三个月的粮饷了,老婆孩子都要喝西北风了。”   另一个也说道:“就是,惩罚我们?反正没犯死罪,大不了辞退了,那更好,恢复了自由身,想干什么都成!”   看着他们吊儿郎当的德行,唐毅才猛然想起,原来大明的差役很多是世袭的,父死子继,和九边的世兵一样。   如果能分到监狱啊,仓库啊,有油水的地方还好,要是分到了清水衙门,就比如詹事府,一点好处也捞不着,死守着俸禄,还真是活受罪。   唐毅对他们竟然有些同情了,也不用通报,直接迈步进去,转了一圈下来,哪都没人,又绕到了东院,一间不起眼的房舍里面传出了大呼小叫的声音,唐毅凑到了近前,顺着门缝看去,几个小吏正在打马吊呢。   一个个眼珠子通红,顺脖子流汗,扯着嗓子大喊,跟打仗似的。   桌上也没有几个钱,都是铜子,连碎银子都没有,刚打完一把牌,为了几个铜子,两个人大吵了起来,露出枯瘦的胳膊,一副拼命的模样,其他人都敲桌子起哄。   看到这里,唐毅整个人都不好了,他连多待一秒钟的心思都没有,拔腿掩面就走,匆忙之间,在门口撞上了一个人,唐毅退了好几步,对方坐了一个屁股蹲儿。   唐毅一看对方,和自己一样,都是大红的官服,他顿时惊到了。在京城中,能混上大红袍的,自己绝对是最年轻的一个,冲撞了前辈,落一个骄横无礼的名声,那可不好了。他急忙跑过来,搀扶对方,嘴里不停道歉。   对方上下打量他半天,突然哈哈大笑起来,“唐行之,老夫没认错吧?”   唐毅仔细看去,此人身材高大雄壮,宽肩大肚,留着络腮胡子,相貌瑰奇,威风十足。尤其是额头和颧骨突出,显得眼睛深入,目光炯炯,被他盯一眼,都要下意识低头。   “在下是唐毅,却不知道您……”   此人拉着唐毅的胳膊,笑道:“老夫叫高拱,字肃卿,和你一样,都是少詹事。”   他就是高拱!   未来隆庆皇帝的老师,和张居正相爱相杀的好基友?   唐毅早就见过徐阶,见过张居正,可高拱依旧给他强大的压力,这就是传说中的气场吧!   迟楞一下,忙躬身施礼,“原来是中玄公,多有冲撞,还请先生原谅。”   唐毅客客气气,执晚生之礼,让高拱也大感意外,他眼下是国子监祭酒,兼少詹事,论品级,和唐毅一般不二。不过此前高拱一直在裕王府教导裕王,而唐毅早就干出了轰轰烈烈的事业,当过一省封疆,又是天子宠臣。   虽然品级相同,可高拱面对着唐毅,没有多少可以夸耀的资本。   偏偏唐毅如此谦恭,让高拱颇有好感。   “呵呵,唐大人,看你狼狈出来,怕是詹事府的恶状你也看到了?”   唐毅点点头,苦笑道:“的确有些出人意表。”   高拱道:“唐大人是个厚道人,要我说,这里面的官吏都烂透了,根本就是一帮流氓地痞,癞皮狗都比他们有出息!老夫这些日子都在国子监忙活,等我腾出手来,非要好好整顿不可!”   嚯,不愧是高胡子,这魄力让唐毅都汗颜。   反正你愿意冲你冲,我只管看戏就好。   高拱说完,也觉得有些过分了,他不过是少詹事,还不是詹事,总有些越权的嫌疑,忙把话拉了回来。   “唐大人,咱们不撞不相识,暂时放过他们,我请你吃一顿饭,可愿意赏脸啊?”   嘴上这么说着,可手里却拉着唐毅迈步就走,根本不给他反驳的机会。   还真是强势啊!   唐毅暗自腹诽着,可他知道高拱的面子万万不能驳,未来的隆庆皇帝对他的感情比嘉靖那个亲爹还要深一万倍,唐毅可不想得罪未来的皇帝。   另外无事献殷勤,可不是高拱的作风,对他这种人来说,能如此热情,只能说明一个问题,他有求于自己,看穿了这一点,唐毅也放松了,甚至有些雀跃,未来帝师,中兴首辅,有什么了不起,不还是要指望我吗!   两个人走街串巷,来到了一处不大的门脸前面,高拱停住了脚步。   “唐大人,这是家豫菜馆,手艺不错,对了……你吃得惯豫菜吗?”   唐毅这个无语啊,有这么请客的吗?你都选好了,还问我干吗?唐毅笑道:“南北大菜,只要好吃,我就喜欢。”   “好。”高拱抚掌笑道:“不会让你失望的。”   迈步进了饭馆,老板和高拱十分熟悉,笑着迎上来,高拱带着唐毅到了雅间,一口气点了十几道菜,有黄河鲤鱼,牡丹燕菜,白扒广肚,炸紫酥肉,锅贴豆腐、翡翠鱼丝,卤煮黄香管、东坡肉,决明兜子、芙蓉海参……全都是河南菜的代表之作。   河南居九州之中,一直秉承着中与和的烹饪传统,不东、不西、不南、不北,不偏甜、不偏咸、不偏辣、不偏酸,而于甜咸酸辣之间求其中、求其平、求其淡。溶东西南北为一体,为一统,溶甜咸酸辣为一鼎而求一味,而求一和——和众家之长,兼具南北特色。   唐毅尝了一口鲤鱼,立刻伸出了大拇指,赞不绝口。   “真是好!”   “能得唐大人一声赞赏,老夫与有荣焉。”   高拱笑眯眯地,频频给唐毅夹菜,倒酒,没有一会儿,唐毅就把筷子放下,笑道:“不能再吃了,再吃肚皮就要撑破了。中玄公,您不会白请一顿饭吧?”   迟疑一下,高拱把筷子也放下,笑道:“唐大人好眼力,那老夫就直说了,我想招揽你!”   噗!   唐毅差点喷了,心说这家伙还真直接啊,咱们不能含蓄一点吗?   高拱微微笑道:“唐大人聪明睿智,什么看不明白。老夫和你耍心眼没必要。索性就当面罗对面鼓,把事情说明白了。”   “爽快!”唐毅笑道:“中玄公,愿闻高论!”   “裕王居长,宅心仁厚,乃是储君的不二人选,唐大人年轻有为,干练非常。数年之前,唐大人仗义执言,裕王殿下感怀肺腑,如是唐大人能进入裕王府,教授殿下学业,有朝一日,必然有飞黄腾达的机会……”   高拱真是不客气,滔滔不绝,讲了差不多一刻钟,嘴角冒沫,最后才意犹未尽,问道:“唐大人,你以为如何?”   唐毅突然一笑,“高大人,你可是准备弹劾景王了?”   一句话,把刚刚的慷慨激昂都给打碎了,高拱有种吐血的冲动,唐毅这家伙还真是犀利啊!   “没错,景王的师父勾结妖道,伤害龙体,居心不良,如此之人,如何能做太子?裕王殿下乃是天命所归,当仁不让!”高拱斩钉截铁。   只是他还忽悠不住唐毅,你真有把握,就不会拉拢我了。唐毅端起了酒杯,喝了一口,“酒喝了一杯少了,喝两杯多了,喝三杯又觉得少了……中玄公,你知道其中的缘由吗?” 第511章 大乱斗之序曲   高拱做人和吃饭一样,不拘小节,一顿饭下来,胡子,前襟都沾上了汁水油污,也浑不在意。如果这样就觉得他是个马虎的人,那你可就大错特错了,就在吃饭的时间,高拱把唐毅从头到尾,都看了一个遍。   当然了,唐毅同样没放过高拱,看着看着,唐毅觉得高拱很像一个人,就是北宋的那位改革家王安石,传说中王安石也不拘小节,一年到头都懒得洗澡,吃饭的时候,只吃离自己最近的,但求饱腹,绝不贪图口腹之欲。   高拱的做派和王安石何其相似,都是直指核心,以拙破巧,花招虚招在他的面前无所遁形。   摆明了车马炮,就是要招揽你,根本不给你躲藏的机会。   高拱是吃定了唐毅不会公开拒绝,反正只要你不摇头,老子就软磨硬泡,不管你愿不愿意,反正把生米煮成熟饭。敢情高拱早就憋着一肚子坏水,卯足了劲儿,要拉唐毅下水呢!   可高拱还是低估了唐毅的智慧,他轻飘飘的一句话,就把高拱的势头给破了。反而让高拱陷入了沉思。   “唐大人,你的意思是酒不能多喝?”   “呵呵,中玄公英明,凡事过犹不及,王道士的案子已经拿下了一个宣大总督,要是还想继续做文章,把矛头指向景王,就过了,就会醉酒,耍酒疯可是要出事的!”   高拱为什么要拉拢唐毅,他仔细观察过,这个年轻人做事的本事虽然一流,可那是裕王登基之后,才能用到的。真正让高拱看重的就是他对嘉靖的把握,好多次唐毅都处于十分危险之中,结果却总是安然无恙,这份本领裕王实在是太需要了。   “唐大人,你不会帮景王说话吧?”   “中玄公,你以为我会吗?”   “不会!”高拱断然说道:“你是聪明人,老夫对裕王充满信心。”   唐毅深表赞同,点头道:“裕王仁孝宽宏,的确是最好的储君之选,只是不宜操之过急。”   高拱虎着脸,不说话。   “中玄公,我想问你,是谁一心要扳倒杨顺呢?”   “这个……还不是那帮山西人!”高拱是河南新郑人,他和晋商接触非常早,还在求学的时候,家乡就有两所晋商资助的学堂。   年幼的高拱只当热心教育,还非常感动,后来进入官场,高拱渐渐明白了,人家晋商是在培植自己的势力。这些年高拱通过暗中观察,了解了不少晋党的内幕。   杨顺在宣大仗着严党的势力,盘剥商旅,大肆走私,已经挡了晋商的路,从王崇古接替杨顺,也看得出来苗头。   “既然是被暗算了,严党为何不敢反击呢?”   高拱抓着胡须,瞳孔紧缩,脑筋快速转动,“严党忌惮晋商的力量,尤其是他们正和徐阶争斗,若是晋商倒向了徐阶,严党处境就危险了,为了一个杨顺,不值得树一个强敌。”   “还有吗?”   高拱也被问住了,陷入了沉思,唐毅也不着急,端着酒杯,慢条斯理地喝着,过了好一会儿,高拱吐出了两个字:“陛下!”   事实上,真正让严党忌惮的只有嘉靖的态度。   北有杨顺,南有胡宗宪,加上六部九卿,严党的势力太大了,大到嘉靖不安了,遇到了机会,嘉靖就会毫不犹豫剪除严党的羽翼。   严嵩服侍了嘉靖二十年,早把他的花招看得一清二楚。这种时候越是拼命保护,就越会引起嘉靖的猜忌,到时候不但杨顺保不住,还会把其他人陷进去。   倒不如表现出逆来顺受的模样,打消嘉靖的顾忌,徐图良机。   “中玄公,我再请教一个问题,徐阶为何不乘胜追击呢?”   这回高拱不用太多的思考,迅速说道:“还是陛下。”   “没错!”唐毅道:“徐阶看得明白,他要是贸然出手,逼得严党不得不反击,那时候在陛下面前,失分的就是他了。什么利益也比不过圣眷。”   和唐毅交谈下来,高拱真正冒汗了,这家伙就像是个冷静理智的机器,把朝廷上下的势力,看了一个透。   越是厉害,高拱就越想把他拉到麾下。   “唐大人,你以为裕王该如何选择?”高拱字斟句酌地问道。   “中玄公心中有数了,眼前的局,是严党、徐党和陛下的一个平衡,若是出手攻击景王,必然会被严徐两党利用,卷入他们的争斗,就算是王爷,也难以保全自身啊!”   吸!   高拱的脸色终于变了,以他的才智,不是看不到,只是身为裕王的师父,高拱肩头的担子太重了,他太想击败对手了。以至于失去了理智,误以为眼前是出手的良机。经过唐毅的提醒,他终于清醒过来,严党和徐党都蓄势待发,相比这两头怪物,他和裕王就像是可怜的爬虫,根本不是一个数量级上的。   可他又十分不甘心,天赐良机,就要放弃吗?   “中玄公,历来夺嫡之争,都不是三天两头能结束的。此事已经在陛下的心中留下了一根刺,日积月累,等到足够击败对手的时候,再一股脑抛出来,又何必急于一时呢!”   高拱低着头,紧握的拳头缓缓松开,还是那句话,道理不难懂,只是心里头总是不安。高拱咧着嘴苦笑了两声,“唐大人,老夫就是这个急脾气,你要是能到殿下这边,替老夫分担重任,一起辅佐殿下,是再合适不过的。”   这位还真是执着,唐毅微微一笑:“中玄公,裕王殿下是陛下的长子,继承皇位,理所应当。我自然是殿下这边的人,只是……”唐毅笑道:“让我现在就过去,真的好吗?”   这话又让高拱犹豫了,他和唐毅都是少詹事,辅佐太子的官员,要是两个人都跑到裕王手下,岂不是等于宣布裕王就是太子吗?   换成别的皇帝或许没事,可嘉靖疑心病太重,引起了他的猜忌,事情就不好办了。   “中玄公,我暂时不宜到殿下的身边,还请您和殿下说明一二,不过中玄公放心,要不了多久,我会帮殿下一个大忙。”唐毅低低声音说道,语气十分坦诚。   高拱眉头深锁,好奇追问道:“多大?”   “一锤定音!”唐毅笃定道。   屋中又陷入了沉默当中,高拱算是领教了唐毅的厉害,他绝对是顶级的权谋高手,唐毅精通的东西,正是高拱欠缺的,如果有了他的帮忙,裕王等于多了一只翅膀,当然,另一只是高拱自己,这位高大人始终这么自信。   只是光凭着几句话,高拱还是很难确定唐毅的态度,不过良好的开端,等于成功的一半,高拱有信心,早晚要把唐毅拉过来。   “唐大人,你点醒了老夫,此恩此德,老夫没齿不忘,唐大人有什么吩咐,只管说,老夫一定帮忙。”   高拱最讨厌这种人情交易,可是为了笼络住唐毅,也顾不得什么原则了。唐毅愣了一下,笑道:“还真有一事要请中玄公帮忙。”   “请讲。”   “我想从江南调一些精兵北上。”   高拱一下子愣了,谁不知道兵部尚书是你的老师,还用得着我吗?   许是感到了高拱的疑惑,唐毅叹道:“东南的抗倭已经到了后半段,几十万大军,要么就地解散,要么分散到其他地方。这些年下来,九边积弊丛生,先是仇鸾,接着是杨顺,严党任用一大帮无能的饭桶,边防废弛,俺答年年南下。增加九边防务,已经成为当务之急。南兵北调是最好的办法,奈何我在东南着墨太多,随便上书会引起猜忌,反而不美。”   高拱略微寻思,也明白了唐毅的想法,早就有人攻击东南是拥兵自重,提前把兵力分散到北方,能舒缓压力,减轻猜忌。   而且早点北上,还能抢占好位置。   别人只看到东南的威风,唐毅却已经为了繁荣过后的落寞铺垫了,当得起“机深智远,狡诈如狐”这八个字。   “唐大人放心,老夫自会安排,只是不知道你想调哪些人马北上?”   “戚继光一部,外加五营乡勇,还有在登莱建立一支水师。”   “明白。”   高拱爽快答应,他果然是个雷厉风行的主儿,过了五天,就有一名裕王阵营的御史,上书请求南兵北调,此事嘉靖非常支持,很快就落实下去。   自此之后,高拱在处置了国子监的事务之后,不管多忙,都要到詹事府坐一坐,不为别的,就要和唐毅聊聊天,哪管扯闲篇也甘之如饴。   这一天高拱风风火火跑来,满头的大汗,唐毅笑眯眯把茶水倒上,高拱也不客气,连喝了三杯,才抹了抹嘴说道:“行之,要出大事了!”相处下来,两个人明显亲密了很多。   唐毅笑道:“有什么事情,值得高大人如此焦急啊?”   “行之,告诉你啊,内阁要补充阁员了。”   “当真?”唐毅一下子不淡定了。   高拱擦着汗,说道:“严阁老年纪大了,内阁就两位大学士,也的确少了,前两天严阁老亲自上书,要求递补阁员,陛下也准许了,严党这边要推礼部尚书吴山,徐党么……”高拱故意拖长了声音,笑道:“本来是要推兵部尚书唐荆川的,只是前些日子杨顺的案子,荆川先生也背了弹劾,没法参加廷推,除了他之外,怕是没有人的资历能胜过吴山,徐阁老怕是有难题了。” 第512章 智者不惑   内阁大学士作为皇帝的顾问,一般是两到三人,如今内阁只有两位大学士,递补一人,合乎常理,却也牵动各方的神经。   几年前就传出运作赵文华入阁的事情,当时就弄得风波滔天,唐毅也搀和了一脚,还把赵文华给阴死了。   如今再度增加阁员,显然两派都比以前要慎重许多,如果严党能顺利拿下这个名额,就有了下一代的共主,也能打破徐阶的唯一副职的局面,到时候把徐阶赶出内阁,一统朝堂,就有了希望。   相反,徐阶拿到了名额之后,内阁就会变成二比一,而且有了两位年富力强的阁员,严世藩就没法以服侍老父的名义,赖在内阁。   只要把严世藩赶走,只剩下一个老迈昏庸的严嵩,还不是想怎么收拾就怎么收拾。对严党和徐党来说,这个名额关乎生死。   难怪之前杨顺没有引起波澜呢,敢情两方都把宝押在了下一位阁员上面。   “行之,你觉得谁的胜算更大?”高拱道,说句实话,以高拱的特殊位置,他并不在乎谁上位。   别看严世藩和景王一派关系密切,可实际上严嵩却谨守本分,不敢越雷池一步。高拱能顺利升任国子监祭酒,和严嵩徐阶的共同提拔有着莫大的关系。只要干掉景王,不管是严嵩,还是徐阶,谁赢了都要反过头巴结高拱。   他之所以问,更多的是想衡量唐毅的分量,他到底能神到什么程度?   “中玄公,从表面上看,严党人多势众,而且吴山做了六年多的礼部尚书,两次考评优等,是当朝储相,众望所归,可是以我来看,徐阁老怕是另有高招。”   “哦,这么说你是看好徐党了?”   “不。”唐毅断然摇头,“徐阶厉害,严家父子也不是吃素的,如果我猜的不错,这是大乱斗的开始,两方怕是都要损兵折将。”   说到这里,唐毅抱着脑袋,哀叹道:“真羡慕中玄公,可以站在城头观山景,哪管城外乱纷纷啊!”   高拱被他的荒腔野板弄笑了,“行之,你不也是置身事外吗?”   “不一样的。”唐毅摇摇头,“中玄公,我还有点事,告辞了。”   高拱善意一笑,唐毅从詹事府回来,走了一段,又折回了家中,把媳妇和孩子都叫上,一家三口坐上马车,穿街过巷,直奔唐顺之的府邸而去。   “平安,要见到师公了,高兴不?”   平安黑黑的眼睛泛着光,小嘴流着口水,大声叫着:“吃,吃……”   王悦影一脸的黑线,死孩子说话倒是比别人早,可除了爹妈之外,就知道吃,整个一个小吃货!   “师公不能吃的。”   一听这话,小平安顿时意兴阑珊,靠在唐毅的怀里,在他的小脑袋里,不能吃的还有什么用。   唐毅抱着儿子,笑道:“平安啊,师公是不能吃,可是他能给你买吃的啊,记住了,见到师公,就喊红包,来跟着爹学,红……”   平安扬起小脸,张大了嘴巴:“哄……”   “红!”   “哄……”   “包!”   “宝……”   “红包!”   “哄宝……”   ……   一路上王悦影都被这爷俩给折磨着,到了唐顺之的府邸门前,竟随口说道:“红包到了,下车吧!”   见唐毅哈哈大笑,王悦影愣了一下,脸上通红,狠狠瞪了唐毅一眼,你等着,晚上有你的好瞧!   唐毅一脸无辜,是你弄错了,和我有什么关系。   他抱着儿子,不用通禀,直接进入了府邸。   有一点唐毅是永远比不上唐顺之的,那就是品味。唐顺之的宅子不大,只是个普通的三进院子,可是让唐顺之拾掇得情趣盎然,草木繁盛,鸟语花香,凉亭假山,书斋草庐,无一不美。   王悦影面带惊讶,“咱们的宅子比起师父的差多了,钱都白花了,徐文长不是名不副实吧?”   唐毅摇头感叹:“文长兄的才华是不弱于师父的,只是可惜啊,他有李白一样的审美……”   “那不是挺好吗?”   “猪一样的品味!”   王悦影笑得前仰后合,伸出粉拳,狠狠给了唐毅一下,“哪有你这么损人的!”   小两口说说笑笑,来到了客厅,唐顺之一袭儒衫,没有任何装饰,风度翩翩,嘴角挂着和煦的笑容。唐毅强忍着激动,抢步上前,就要行礼,哪知道唐顺之一摆手,把小平安从唐毅的怀里抱了过来。   “嗯,这孩子好啊,看眉眼将来比你还要帅!”   “那是,也不看看是谁的儿子。”唐毅一边笑着,一边张大了嘴巴,做出“红包”的口型,小平安或许见到了陌生人,有些害怕,瞪大了眼睛,嘟着小嘴不说话。   唐顺之仿佛变戏法一般,从怀里掏出了两个元宝,送到了平安的嘴边。小平安下意识抓起一个金色的,放在了嘴里,没滋没味,不好吃,嫌弃地扔开,又抓起另一个,用舌头一舔,甜滋滋的,小家伙立刻笑了起来。   他是高兴了,唐毅都快哭了。   “师父,哪有用糖块做元宝的,这不是坑人吗?”   唐顺之满不在乎,“又不是给你的,孩子喜欢哪个就是哪个,就冲他视金钱如粪土的劲儿,就比你有出息!”   是这么解释吗?   唐毅内心是崩溃的,看来想占师父的便宜,是绝对不可能了。垂头丧气带着媳妇儿子,给唐顺之见礼之后,就到了客厅落座。   唐鹤征奉上了茶水点心,还带着好些木制的玩具,哄得平安笑声不断。王悦影很识趣,主动提议道:“师父,我去厨房帮忙,回头给您做几个小菜。”   “好。”唐顺之笑着点头,“行之,你可娶了一个贤惠的媳妇啊!”   王悦影告辞,唐鹤征也没多留,招呼着婆子,把平安抱到了后面玩耍去了,客厅只剩下师徒两个。   唐毅顿了顿,把脑袋低下,“师父,对不起了。”   唐顺之眉头一皱,过了一会儿,又舒展开,笑骂道:“果然是你小子干的。”   “师父你怎么知道的?”唐毅吓了一跳,心说老师能一眼看穿,别人会不会也看穿了啊?吓得他脸色都变了。   “知道害怕了?”唐顺之笑道:“自从陶仲文那个牛鼻子讲什么流水侵蚀,讲什么虹吸效应,那不正是你小子在东南宣扬的什么自然科学吗?一个老道不装神弄鬼了,反而说科学了,除了你在背后怂恿,还有别的可能吗?”   唐毅惊讶地张大了嘴巴,没想到他自以为天衣无缝,竟然被老师三言两语就给戳穿了,实在是太可怕了!别人哪怕有老师一半的功力,自己也要倒霉啊?京城太不好混了,还是散货回高老庄吧……   看到了唐毅变颜变色,唐顺之得意笑道:“傻小子,我能猜到,是因为我了解你,你的一举一动,也不瞒着师父,别人还没这个本事。”   唐毅长长出了一口气,“您可不能总吓唬徒弟啊!”   “不用在我这耍宝了,你小子是不是为了递补阁员的事情来的?”   “瞧您说的,弟子进京两个多月了,偏偏您老去巡视军营了,弟子带着孩子来拜访,还不应该?”唐毅信誓旦旦说道:“当然了,您要是想指点指点弟子,弟子也是感激不尽啊!不过只是一丢丢儿而已!”   唐顺之才不相信徒弟的花言巧语呢,他起身背着手,在地上走了几圈,而后叹道:“行之,就算没有杨顺的事情,华亭也不会推举我入阁的。”   “果然!”   唐毅一阵黯然,“师父,是弟子拖累了您。”   自从心学结党之后,势力快速膨胀,只是越来越超出了徐阶的掌控,徐阶是有苦难言,一来他也不清楚心学内部到底经历了什么,二来他还需要心学的力量帮助。只能眼睁睁看着主导权被抢走。   徐阶的心胸并不宽宏,如果推唐顺之入阁,凭着唐顺之和唐毅的关系,加上他的名声地位,唐顺之就会成为心学的当代领袖,唐毅就是未来的少主,徐阶师徒就要被扔到九霄云外了。   唐毅向老师道歉,不是他暗中扳倒杨顺,惹得老师被弹劾,而是他的举动让徐阶忌惮,断送了老师入阁的可能。   哪个当官的不想被尊一声“阁老”,唐毅觉得实在是对不起老师。   唐顺之伸出大手,拍了拍弟子的肩头。   “傻孩子,自责什么!”唐顺之爽朗笑道:“大丈夫做了不悔悔了不做,你干得很好,为师很高兴!再说了此时入阁也未必是好事,而且我怀疑两边都要竹篮打水空一场。”   唐毅一惊,没想到老师和自己的看法竟然是一样的。   “师父,你说徐阁老会有杀招?”   “不只是徐阁老,严世藩也不可小觑。虽然他号称天下第一聪明人,名不副实,这屋里就有两个比他聪明的——但是,论起阴谋诡计,严世藩信手捏来,他虽然被徐华亭误导了,以为徐党要推我出来,所以卯足了劲头攻击我,但是等到他醒悟过来,一定会有凌厉的反击,等着看吧!”   唐顺之又压低了声音,说道:“华亭这几年没少下功夫,六部尚书之中,严党居多,可是在侍郎这一块,已经平分秋色,甚至华亭的人马还占了一些优势,等着看吧,好戏来了!”   唐顺之和唐毅,两个都是顶尖的智者,他们都清楚,在接下来的风暴之中,保持清醒的头脑太重要了。   这不,在唐毅辞别老师的三天之后,徐阶就出招了…… 第513章 真虚伪   事情要从一场火灾说起,在二月十八,陕西巷一处名叫富贵苑的所在被人一把大火给烧了,东家被活活烧死,少东家披麻戴孝,到处鸣冤,从大兴县,宛平闲,到顺天府,大理寺,刑部,督察院,就差告御状了。   这些衙门无一例外,全都不受理,好的把人赶出去,差一点的直接上板子。少东家的两条腿都被打烂了,只能在地上爬,和乞丐沦落到了一起。   如果不出意外,要不了多久不是被打死,就是被饿死。   只是天无绝人之路,这一天他爬着回住的破庙,正巧有一乘轿子路过,由于他饿的没有力气,爬也爬不快,管家愤怒之下,就拿着鞭子抽他。   惨叫声惊动了轿子里的人,急忙落轿,从里面走出一个三十出头的中年官吏,个头不高,也不帅气,不过是七品官而已,从外面看不出一丝了不起,一捞一大把。   他把少东家叫了起来,耐心询问,少东家见他好歹是个官员,死马当活马医。哭诉了冤情。此人听完之后,什么都没说,收了状纸,让管家找个修养的地方,又请来了医生诊治。对少东家保证一定帮他伸冤。   这家伙是真有底气,还是吹牛皮呢?   如果你知道此人的名字,就不会这么想了,他叫耿定向,字在伦,湖广黄安人,嘉靖三十五年的进士,算起来是唐毅的同科,他却是丙辰科中,少数不买唐毅账的人。   不过人家有这个资本,在考中科举之前,耿定向就是有名的学者,和弟弟耿定理一起办学收徒,博采众长,被人尊为天台先生,在士林中威望极高。就连张居正那样心高气傲的人,都不惜折节下士,虚心请教。   耿定向如今又是御史,他仔细调查,案情很快弄明白了,烧了富贵苑的不是别人,而是顺天府的通判,名叫吴绍。   一个区区的六品官,在天子脚下行凶,竟然无人敢管,简直岂有此理!   耿定向察觉背后肯定不简单,继续追查下去,这个吴绍的父亲竟然是当朝的礼部尚书吴鹏。   这下子耿定向更有兴趣了,他深挖吴绍的情况,发现的东西越来越多,也让他越发震惊不已。   吴绍是嘉靖三十八年的进士,入仕不过两年,就从行人升到了顺天府通判,速度不可谓不快。   在通判任上,这家伙胡作非为,也不点卯,到处饮酒作乐,弄了一帮狐朋狗友,横行京城,仗着有一个天官老爹,就为所欲为,活脱一个恶少作风。   耿定向看到这里,就更加怀疑了,凭着吴绍的德行,如何能考中进士呢?   还要查!   很快他就找到了原因,嘉靖三十八年的主考是礼部尚书吴山,而副主考是当时的国子监祭酒,此人名叫董份。   董份又是何许人呢,他是吴鹏的女婿,吴绍的姐夫!   事情到了这里,耿定向终于长出了一口气。   一桩欺压百姓的小案,一桩科举营私舞弊的大案,吴鹏、董份、吴山、你们等着我的!   就在廷推阁员的前两天,耿定向写成了一篇洋洋洒洒的万言书,送到了内阁。   在奏疏中,耿定向一口咬定吴绍是靠着裙带关系考上进士的,父亲吴鹏就是罪魁祸首,而姐夫董份是实际执行的,而礼部尚书吴山有庇护之罪……   一口气弹劾了三位部堂高官,火力之猛,超乎想象。   严党一下子就傻眼了,往常应付这种事情,惯用的手段不少,比如蒙蔽圣听啊,比如倒打一耙啊,比如诬陷构害啊……   可是到了耿定向这里,全都不管用了。   首先这是廷推的关键时刻,根本瞒不了嘉靖,其次攻击的对象是吴鹏等人,并非严嵩父子。嘉靖会庇护严家父子,可不会庇护严党的狗。再有耿定向本身是大儒,对他下手,就会激起士林的反弹。   而嘉靖三十八年这一科,正是严党用来补血的一科,的确问题重重,经不起检验,一旦牵扯出科举大案,那可就人头滚滚,后果不堪设想了……   严世藩把手下的呼朋狗友都找了过来,尤其是吴鹏和董份,更是骂了一个狗血喷头。   可是骂完了,问题总要解决吧!严世藩琢磨了半天,不能硬干,只有使一个拖字诀,先交给三法司调查,而刑部、大理寺、督察院又都是他们的人,拖过了这一段风头再说……   行家一出手,就知有没有。   徐阁老隐忍了多年,一身功力总算是达到了圆满,出手之狠辣、精妙,让人赞叹不已。   徐渭对着众位兄弟,侃侃而谈:“耿定向在这个时候上书弹劾,纵然拿不下吴鹏和吴山等人,但是满朝之士,也不能推举一个涉嫌科举弊案的人进入内阁,成为百官之师,因此吴山是无论如何,也赶不上廷推。”   曹子朝也跟着啧啧赞道:“吴山没戏了,严党能推的人可就不多了,反而徐阁老手上的棋子都浮了上来,猪样变色,一夕之间啊!”   唐毅知道,曹子朝说的正是赵贞吉。   东南的案子对赵老夫子损伤很大,全靠着徐阶周旋,他才保住了官位,不过也从户部右侍郎调任礼部当了右侍郎。   户部掌管天下钱粮,礼部是出了名的清贵衙门,不在科举年,礼部尚书都可有可无,更遑论侍郎了。   大家都以为赵贞吉是被发配了,只是接下来的事情就好玩了,先是左侍郎董份从礼部调到了吏部,景王的师父袁炜接任右侍郎,赵贞吉往前挪了一步,成为了左侍郎。   不过这点变化没有什么,因为上面还有一个尚书吴山压着呢!   可事到如今,图穷匕见,情况就大不相同。   大明以礼法治国,因此入阁的大学士除了必须是翰林出身之外,入阁前的职务多为礼部尚书,吏部尚书紧随其后,其余户部和兵部也有机会,至于刑部和工部,都离着清贵太远,根本凑不上去。   如今吴山被弹劾,没法参加廷推,礼部的二把手赵贞吉一下子就冒了出来。   入阁个标准是三品以上,除了尚书之外,侍郎也是可以的,不过这个侍郎一般仅限于礼部。也就是说,赵贞吉一下子成为了入阁的大热门。   半废的一子,突然变成了过河的小卒,成大车了。   唐毅暗自咀嚼徐阶的高明,也是赞叹不已。赵贞吉是姜桂之性,老而弥坚。他要是入阁,绝对没有严嵩的好果子吃,而且他和徐阶师徒联手,所向睥睨。   看起来徐阶布这个局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没准他早就知道科举的弊案,故意引而不发,等到这时候抛出来,真是致命一击。   两个尚书,加上一个侍郎,严党这边还剩下谁能和赵贞吉争,而且时间紧迫,怕是推出了人选,也没法获得中立派官员的认可。   算来算去,徐阶的赢面都非常大,如果赵老夫子顺利入阁,或许严党的末日真的就要到了。   唐毅左思右想,总是不大相信。   三天的时间,飞速而过,唐毅早早起来,王悦影服侍着他,穿戴好了官服,又端来了小小的一碗参汤。   说起来参加廷议也不是什么好事,在皇帝的面前,恭恭敬敬站着,不能喧哗,不能吃东西,不能上厕所,否则就有慢君之罪。   年轻的官员还好说,像唐毅一般,喝点参茶,就能顶得过去,那些年老的大臣,甚至从昨天晚上开始,就不敢喝水,生怕在金殿上漏尿,成为千古笑柄。   拾掇完毕,唐毅捏了捏媳妇的鼻子,“你家男人就要去投下庄严的一票,没准我这一票,就能决定一位阁老的命运,骄傲不?”   “嗯。”王悦影红着脸,凑近了唐毅的耳边,低声说道:“哥,你是最棒的!”   唐毅心满意足一笑,上了轿子,早早赶到了西苑禁门之外。他刚一下轿,就看到三三两两的大臣都在议论纷纷,一眼看到了唐顺之,老师不是被弹劾了吗,怎么也来了,唐毅急忙小跑着到了面前。   “弟子见过师父。”   唐顺之微微点头,难掩自豪,徒弟都能参加廷推了,真是了不起。其他人也都投来了羡慕的目光。   这时候高胡子也凑了过来,笑道:“荆川先生,名师高徒,真是让人钦佩啊!”   唐顺之也笑道:“高大人,听说你整顿国子监,颇有成效,要不了几年,也是桃李满天下啊!”   高供满谦逊地说道:“那帮兔崽子和唐大人如何相提并论?能考中几个,我就心满意足了。”   嘴上这么说着,可是高供的得意谁都看得出来,显然他信心十足。   谈了两句,各自就退到了一旁,等待着今天的主角到来。就在转身的时候,唐顺之低声说道:“徐华庭昨天派人让我来的,他是志在必得啊!”   唐毅默默点头,他不由得盘算起来,他和老师就是两票,如果杀得激烈,他们没准就是关键的少数,能扭转乾坤,这种感觉还真他娘爽快!   正在他思索的时候,三顶轿子脚前脚后,到了禁门,从最后一顶轿子走出来一个大白胖子,只有一只独眼,正是严世藩,当他经过第二顶轿子的时候,里面的人也快步走了出来,和严世藩一起到了第一顶轿子,亲手撩开了轿帘,将老态龙钟的严嵩搀扶出来。   “呵呵,阁老龙马精神,刚过了八十一大寿,明年怕是要再过一次八十了。”徐阶一脸的诚恳,就仿佛盼着严嵩长命百岁一样。   玩政治的,真够虚伪的! 第514章 首辅的优势   严嵩和徐阶都到了,好戏也就开场了,司礼监的太监领着众位大人往玉熙宫大殿而来。   唐毅作为资历最浅的一个,自然落在了最后,刚走出几步,就觉得前面有人挡住了去路,一抬头,一张熟悉的老脸,正是赵贞吉。这位赵大人故意放慢了脚步,等着唐毅。   “行之,几年未见,当年的事,老夫……心中有愧啊!”赵贞吉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说道。   唐毅一愣,眼看就要入阁拜相了,赵贞吉说这话干啥?难不成为了拉票?   “赵大人,往事都过去了,您又何必介怀呢?”唐毅道。   “哎!”赵贞吉叹口气:“行之,年纪轻轻,身居高位,朝廷未来还要看你们,你能以大局为重,很好!记住了,莫忘初心!”   说完之后,赵贞吉加快脚步,把唐毅甩在了后面。   一直到了玉熙宫,给嘉靖行了大礼之后,唐毅的脑子里还回荡着赵贞吉的话,从老夫子的语气之中,听不出意气风发,相反却有几分萧索,甚至临行嘱托的味道。   莫非赵贞吉预感到自己无法通过廷推,还是赵贞吉觉得阁老不好做,随时可能滚蛋,才主动说了两句?   满心的疑惑不解,唐毅偷眼观察着大殿之上的一举一动。嘉靖依旧坐在云床上面,用厚厚的帘子遮挡起来,只能看到一个朦胧的黑影。   老总管麦福拖着长音喊道:“有本早奏,无本退朝。”   话音刚落,吏部右侍郎冯天驭就站了出来,其实轮不到他说话,奈何尚书吴鹏,左侍郎董份都被弹劾了,在家里闭门思过呢。   冯天驭大声说道:“数日之前,内阁晓瑜六部九卿,召集在京四品以上官员,共同推举新阁员,今日正是推选阁员的日子。”   此话一出,所有人都屏息凝视,提到了注意力,早就听说双方要开战如今总算是来了,就看看第一阵究竟是严阁老能赢,还是徐阁老更高明!   最紧张的人只怕要数徐阶了,他虽然表面上古井不波,可是内心却是巨浪滔天,多少年的隐忍,就是为了今朝。   来吧,我已经准备好了,为国锄奸,就在今朝!   徐阶微不可察地点头,得到授意的右都御史郑晓就要站出来,推举人选。   正在严嵩突然咳嗽了两声,大家的目光都落在了他的身上。   “首辅大人,您有什么要说的?”麦福问道,实际上他是替嘉靖问话。   严嵩仰起头,一双老眼,从每个人脸上扫过,呵呵一笑。所有人不知道严嵩打什么算盘,全都仔细听着。   “诸位大人,去岁户部加上市舶司,共人九百七十万两有余,其中二百万两用来偿还历年亏空,再有九边和东南耗费了三百多万两军费,工部用了四百万两,百官俸禄又是一百五十多万两。算来算去,不但没有结余,还亏空了一百多万两。今年呢……东南抗倭已经到了决战之时,胡宗宪几次上书,要增加战船一百艘,兵部已经答应了。再有工部今年还要修建朝天观和玄都观,大料都要从南洋海运,开销吧也不小。中原几省去年大旱,今年春天迟迟没有下雨,只怕又要拿出一大笔钱,救济灾民,不易啊……”   严嵩拉拉杂杂,像是念经一样,把开销又都说了一遍,唐毅听在耳朵里,气在心头。   他辛辛苦苦,帮着朝廷增加了一倍的收入,到头来还是不够用,只能说这帮东西太败家了!   只见严嵩把话锋一转,对儿子说道:“严世藩,你怎么看?”   “我以为必须要节约开支,不然市舶司就算能赚出一座金山,也会被掏空。”严世藩干脆说道。   “那你可有办法?”   严世藩笑道:“方才所列各项开支当中,支出最多的就是兵部和工部,我已经下令工部,要仔细计算,把一个铜板掰成两半花,争取把宫观都修好了,再节约出八十万两。”严世藩咬牙切齿,煞有介事,仿佛他真有这个本事一样。   严嵩含笑点头,“有这个决心就好,那兵部那边呢?”   唐顺之无奈站了出来,“启禀首辅,兵部的开支有三大块,一个是东南,此一项万万不能减少,再有就是各地的世兵军户,如果再削减,我怕地方就会乱起来了。”   没等说完,严世藩就插嘴道:“这么说只有九边能打主意了?”   唐顺之点点头,“的确如此,严部堂若是有高招,只管指点就是。”唐顺之的话里带着软刺儿,严世藩不以为意,环视所有人,大声说道:“东南年年大战,连战连捷,可是九边呢,花费的军饷不在少数,可总是打败仗,我大明的子民在俺答的铁蹄之下,担惊受怕,朝不保夕,一想到这里,我这心里就跟油烹似的难受。”   说着,严世藩竟然挤出了两滴伤心泪,不少严党的人纷纷站出来,称赞严世藩忧国忧民,赞美之词,姑苏肉麻,唐毅差点把刚刚喝下去的参汤给吐了。   一旁的吏部右侍郎冯天驭站了出来,“严部堂关心边务,我十分佩服,俺答的确猖獗可恶,眼下正应该选出一位德高望重的阁员,协助两位阁老,振作起来,痛击俺答才是。”   徐党的人也出来附和,严世藩却把脑袋摇晃的和拨浪鼓一样。   “枉你们还是读书人,怎么连轻重缓急都不知道,俺答刚刚退出长城,此时正是整军经武,提升军力的好时候。难不成要等到明年俺答再度杀来,才讨论如何防范吗?”   严世藩这家伙的确厉害,拿出了对抗俺答的大帽子,谁敢反对他,就是不顾大局,是会被所有人鄙视的。   见徐党的人不敢说话,严世藩志得意满,对着严嵩道:“我以为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当下应该派遣一名德高望重的专员,前往蓟辽,保定等处,督饷练兵,一来是节约花费,二来是提升军力,狠狠教训北虏!”   严嵩装模作样道:“严世藩,你说的轻巧,蓟辽已经有了总督,再派人过去,能有作用吗?”   “有。”严世藩笃定说道:“原有总督重在统兵,新的总督重在练兵和粮饷,双方配合,相得益彰。譬如东南,作战之责落在各省巡抚上面,总督胡宗宪则是督饷练兵,统筹规划,这不是把倭寇给压下来了!”   严嵩欣然点头,“说的没错,一主外,一主内,是个好办法。只是朝中文武,谁是合适的人选啊?”   严世藩笑道:“此人必须精通钱粮事务,又年富力强,还要勇于任事,不畏强敌,只有如此,才能痛击俺答,扬我大明天威……”   严嵩父子一唱一和,唐毅看在眼里,什么都明白了。   情况很明显,严党知道此时廷推大学士,他们丝毫没有胜算,就打算另辟战场。   严嵩抛出了财政不足的问题,严世藩跟进,谈什么节约军费,督饷练兵,根本就是在挖坑,要埋的人正是赵贞吉!   赵贞吉做过户部侍郎,熟悉粮饷他挨得上边,又曾经单骑出城,抚慰褚军,对抗俺答,有勇气,有魄力,而且刚刚五十出头,也算得上年富力强。严世藩的标准简直就是给赵贞吉量身定做的。   那赵贞吉能反驳吗?   唐毅只觉得难,十分困难,俺答连年入侵,被嘉靖视作奇耻大辱。明朝士人更是咬牙切齿,痛恨不已。   谁敢不去,就是害怕俺答,就是涨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就是畏首畏尾,这个骂名赵贞吉担不起,任何人也担不起。   哪怕赵贞吉戳穿了严党的卑劣心思,也没有用,外人哪怕同情他,也不会帮着他说话,生怕惹来畏敌如虎的骂名。   这就是严党的反击吗?真够卑劣,也真够犀利!   唐毅突然打了一个寒颤,廷议之前,徐阁老还信誓旦旦,胜券在握,为何到了廷议的时候,情况骤变,优势又到了严党手里呢?   关口就是严嵩身为首辅,能够掌控廷议内容,引导方向。   用个不恰当的比喻,严嵩就好像商家,对活动有最终的解释权。徐阁老辛辛苦苦,拿到了中奖的号码,兴冲冲要去兑奖,结果人家告诉你,对不起,活动作废了。徐阶的郁闷可想而知。   这就是副手和正职的差别。   徐阶阴了吴山,严党也不客气,把矛头放在了赵贞吉的身上。可以相见,接了督饷练兵的职务,赵贞吉就等于被架空了,别忘了现在的蓟辽总督是什么人?   那可是杨博啊!   赵老夫子又怎么是人家的对手!   唐毅用同情的目光看去,却发现赵贞吉须发皆张,气喘如牛,一副拼命的样子。暗叫不好,如果赵贞吉认了,还有个空位置,有了位置,还能东山再起。如果不认,奋起反击,搞不好就是丢官罢职。按照老夫子以往的作风,可能性极大,别忘了他可是被贬为过典吏的。   正在这时候,严世藩已经得意洋洋地转向了赵贞吉,笑道:“我推荐的人选就是……”   话音还没出口,突然在殿门口传来一声埋怨,“严部堂,下官刚刚进京,怎么就不让人歇着啊!”   这一声中,充满了抱怨和委屈,在场所有官员都扭头看去,享受着万众瞩目的唐毅,一脸委屈地说道:“诸位大人看我干什么?严部堂推举的督饷练兵之人,不是下官吗?” 第515章 挡枪   严世藩非常后悔,后悔到了极点,他想抽自己两个嘴巴子,干嘛非要铺垫那么多,不知道反派都死于话多吗!   赶快把赵贞吉赶走就大功告成了,眼下半路杀出个程咬金,换成别人还无所谓,偏偏是唐毅,就让他一个头两个大。严世藩几次在唐毅的手里倒霉,却拿他没有办法,眼看着唐毅一天天做大,如今都有资格参加廷推了。在严世藩的字典里,徐阶是头号强敌,唐毅呢,至少也能排进前三。干掉了徐阶,差不多就轮到了唐毅。   只是严世藩想不明白,唐毅为什么主动替赵贞吉挡枪,是这小子脑袋坏了,还是徐阶授意的,唐毅真的这么听徐阶的话……聪明如严世藩,也是一肚子问号,不知如何发招。   反倒是户部尚书贾应春面带不悦,低沉着声音说道:“小唐大人,督饷练兵,何等重要之事,岂是什么人都可以的?你何必自作多情呢?”   他的话相当不客气,尤其是那一个“小唐大人”让唐毅相当不爽,拍什么老腔,是老是小,爷都是堂堂正正的汉子,用不着你这么一条狗来讽刺!   唐毅微微一笑,“这位大人,请问你是哪一年进京的?”   贾应春不明所以,但是他自负资历远胜唐毅,傲然笑道:“本官是嘉靖二年进士,曾任三边总督,宣大总督,南京户部尚书,在嘉靖三十七年调入京城,任刑部尚书,如今是户部尚书。”贾应春话语中充满了不屑,简直再说我出将入相的时候,你爹还没考上进士呢,和老子比资历,你差得太远了。   唐毅丝毫不以为意,笑道:“怪不得。”   “怪不得什么?”贾应春提高了嗓门。   “怪不得大人所知有限啊!”唐毅朗声说道:“在嘉靖三十五年,下官上书陛下,在天津开海,漕运力所不及之处,转为海运,如今算起来,已经到了第五个年头,这几年间天津蒸蒸日上,人所共见。然而运河却日渐衰败,大量漕运船只转走海运,商人逐利,贪图海运速度快,运量大,且运费低廉,更是抛弃运河,当年定下的运河运量不减的目标,其实是失败了。”   唐毅说完,双膝跪倒,“臣计算有误,请陛下降罪!”   竟然主动请罪,这下子大家伙更糊涂了,尤其是贾应春,唐毅在京城的时候,他在南京,等唐毅在东南折腾,他又调回了京城,对于唐毅根本没什么印象,只知道是个骤然崛起的后辈,贾应春辛苦了一辈子,才爬到了尚书的高位,一个中进士几年的小东西,竟然也能参加廷议,和自己一样,谈论国事,真是岂有此理!   “知道有罪就好,还不退到一边。”   铛!   一声清脆的钟声,嘉靖面前的帷幔无风自动,露出了嘉靖那一张清瘦的面庞,只见嘉靖脸色阴沉,大臣们纷纷低下了头。   “唐毅,近前来!”   “是。”唐毅连忙小跑着到了嘉靖的面前。   嘉靖看了看,突然嘴角露出了一丝笑容,宛如春风化雨,“你有什么罪,天津开海,每年给朝廷增加一百多万岁入,京城粮食供应充足,百姓安居乐业,朕觉得挺好。有罪的是那些奸商,贪图小利,弃运河不用,依朕看,倒不如就把运河给废了,都走海运,岂不是更好!也省了每年上百万两的河工花费。”   “陛下圣明,只是臣以为运河不光是南粮北调,还有更重要的价值。”   “哦,朕倒要听听你的见解。”   “启禀陛下,运河南北两千多里,纵惯四省,沿途百姓何止千万,一百多年,船只南北往来,带来巨大的商机,沿途百姓或是充当民夫,或是设立客栈店铺,经营度日。朝廷若只是要四百万石的漕粮,走海运没什么差别,可若是在乎这千百万子民的生计,就必须好好权衡利弊,不能贸然行事。”   这一番话说完,不只是嘉靖,就连在场的众多官员,都倒吸口气。有些人忍不住想起当年,唐毅还刚刚中进士,就曾激辨过开海事宜,几年不见,唐毅的水平又高了许多。   运河不只是运送物资而已,更是一个经济走廊,从河运转为海运,关系到经济重心的调整,甚至会影响到帝国的根基。   论起重要程度,远胜过推举一个新阁老。   嘉靖思索着,缓缓说道:“唐毅,按你的意思,要维持河运了?”   “陛下睿智。”唐毅叹道:“河运比起海运,劣势明显,且年年疏通运河,浪费巨资,实在是得不偿失,臣方才听到严部堂说是要增派督饷练兵的要员,臣以为不妨就干得彻底一点,把运河的问题给解决了,也好替朝廷省下更多的银子。”唐毅仰起头,笑嘻嘻看着严世藩,“严部堂,下官猜测您也是这个意思吧?”   是你个大头鬼!   严世藩真想骂娘了,他才不想管什么河运海运呢,他只想把赵贞吉干掉,免得坏了他们爷们的好事,可眼看要被唐毅弄得偏题了,严世藩这个着急啊。   “启奏陛下,臣以为运河牵连甚大,不是一天两天能说清楚的,而俺答是年年入寇,耽误不得啊!”   嘉靖沉吟了一下,似乎也有道理,正在这时候,徐阶毅然站了出来。此时的徐阁老一肚子苦水,费尽心力筹划的局面,竟然被严嵩用耍无赖的方式给搅合了。   要不是唐毅挺身而出,他不但拿不到阁员的名额,还会损失掉一员大将,是可忍孰不可忍。他要是还不说话,只怕下面的人心都散了。   “严部堂,既然要督饷练兵,就离不开河运和海运,我以为唐大人所言甚是,将漕运处置好了,才能集中力气,对付北虏。”   嘉靖点点头,“唐毅,你有什么方法,不妨说出来吧?”   “启奏陛下,臣听闻百姓常说杀头的生意有人做,赔本的生意没人做。商民们放弃河运,转向海运,乃是利之所向,难以扭转。纵使朝廷下令,不许削减运河的运量,商人们大不了不做生意就是,总不能逼他们赔本吧?”   “有理。”嘉靖赞许道。   唐毅得到了鼓励,胆子更大了,笑道:“臣以为运河相对海运,还是有些优势的,例如运河比较安全,而且运河沿途所过的山东,两淮,都是物产丰富的地区,也离不开河运。只是呢,如今运河长江以南的河段,由于水量充足,有万料大船行驶,江北多为千料船只,最多能到三千料。以臣来看,千料以上的大船,在运河行驶就有搁浅的风险,而且为了维持大船的通行能力,每年疏浚河道,耗资巨大。倘若能规定五百料以上的船只必须走海运,而五百料以下的以河运优先,河海分离,如此既能维持运河的物流和金流,使沿岸百姓能继续经营生存,又能充分发挥海运优势,再有每年可以节约八成的河工费用。节约出来的银子,臣以为可以分成两部分,一半用来增加蓟辽的军饷,这也是严部堂的提议吗!”唐毅时刻不忘把严世藩拉进来说事,气的他直翻白眼,却又无可奈何。   唐毅继续道:“再有一半用来修筑直道,天津和京城之间的直道已经证明了修路并非只是劳民伤财,只要运作得当,就能增加税收,繁荣地方,使百姓获利。倘若用十年之功,修一条和运河并行的直道,商旅在半月之内,能从京城到达江南。我大明南北一体,万众一心,江山安稳,社稷永固啊!”   最后一句,几乎是用吼出来的,嘉靖也被他说得脸涨得通红,倘若真如唐毅描绘的那样,他朱厚熜的功业绝不在成祖朱棣之下!   还真是诱人啊!   不过要是倒退十年,嘉靖还有这个心思,但是现在吗,他更想安安稳稳过日子,修两百里的直道,和修两千里,绝对不是一个概念,唐毅还忽悠不了他。但其他的主张嘉靖都很满意。   “唐毅,就按照你所言,限制运河船只,节约河工费用,只是结余的银两都用来对付俺答吧!朕要让那个老酋尝尝朕的厉害!”   果然,嘉靖还是没有大规模建设的雄心,也不能指望他什么。   不过就算如此,唐毅都偷着乐了。   像一般的部堂高官,被赶去督饷练兵,那是发配,可对于唐毅来说,却是掌握实权,正儿八经的高升。   再有别人不敢触动运河这一摊,可唐毅不怕,他手上的筹码太多了,无论是海运,还是长江运输公司,多半都捏在唐毅的手里,再借着整顿运河的机会,实现海运河运连动,这里面有多少利益,连唐毅都不敢想象。   而且唐毅还记得北上之前,几位心学前辈的交代,让他庇护心学门人。赵贞吉是正儿八经的心学弟子,帮他一把,心学上下都会感激自己,地位也就更巩固。   赵贞吉还是徐阶的爱徒,他们亦师亦友,情分不比唐毅和唐顺之差多少,保了赵贞吉,徐阶无论对唐毅有多少的猜忌和意见,都必须关键时刻拉他一把,否则就是无情无义,会被所有人鄙视的。   在廷议之前,唐毅还想着坐山观虎斗,可是看着严徐双方搏杀,唐毅突然想到了一种可怕的情况,老大和老二竞争,往往倒霉的却是老三。   君不见杨博都甘心在蓟辽吃沙子,也不跑到京城蹚浑水,那个老东西知道躲开,自己干嘛还留在京城啊!   替赵贞吉挡枪,正是脱身的好机会,就看嘉靖会不会同意了。 第516章 君子之交   唐毅满以为话说到了这份上,嘉靖应该点头了,只是出乎预料,嘉靖反倒犹豫了,他也不敢多话,只能等着。不愧是一个怪物,嘉靖的思维和正常人就是不一样。   这一次唐毅跳出来,明眼人都知道是帮着赵贞吉挡枪,他为什么要帮着赵贞吉呢,嘉靖的目光不由得在徐阶身上逡巡。徐阶似乎感到了,头低得更深,一语不发。   徐阶为了保住自己的好徒弟,就把朕的徒弟给牺牲了,嘉靖竟然有些同情唐毅,还有些小嫉妒,你徐阶护犊子,我嘉靖也是护犊子的人,越发舍不得唐毅去受苦了。   再说了,这几年什么大事都指着唐毅,大明朝就没有人能替朕分忧吗?   嘉靖越想越气愤,大殿的氛围骤然压抑起来。严世藩独眼乱转,别管唐毅说的花团锦簇,想要干出点成果,可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干脆,还是推举赵贞吉,先过了眼前这一关。   严世藩刚要站出来,突然有人抢先出班跪倒,“启奏陛下,臣愿意担负督饷练兵之责,请陛下恩准!”   唰!   目光都落在了此人身上。   不是别人,正是赵贞吉!   其他人可都愣了,心说赵老夫子脑袋是不是坏掉了!放着唾手可得的阁老不干,跑去督饷,脑子是不是抽了?   徐党这边的大惑不解,严党那边的却是欢呼雀跃,没想到绕了一圈,又回到了原点。   严世藩这回可不装大尾巴狼了,生怕再有人横插一杠子,坏了好事,他急忙说道:“赵大人清廉果决,熟悉政务,德高望重,正是不二人选。”   嘉靖点点头,目光落到了严嵩身上。   严嵩忙说道:“赵大人的确合适。”   就剩下徐阶了,还能说什么,他很了解赵贞吉,有恩必报,如果没有唐毅出头,赵贞吉是无论如何,也不会接受严党的安排。可是唐毅跳了出来,赵老夫子同样不能看着一个晚生后辈替自己背黑锅!   即便是能当上大学士,也脸面无光,问心有愧,他万万不能接受。事到如今,徐阶也无话可说,只能尽力把赵贞吉争取一些好处。   “启奏陛下,赵大人勇于任事,堪称臣等表率。运河上下,盘根错节,非大勇力不能作为,还请陛下圣断。”给点权力吧。   “嗯!”嘉靖思索一下,说道:“的确漕运事关重大,特晋赵贞吉为兵部右侍郎兼右都御史,总督漕运提督军务兼理粮饷,至于驻地吗,就放在天津。”   “臣,领旨谢恩!”   赵贞吉磕头,算是把漕运总督的差事给接了下来。唐毅讪讪地摸了摸鼻子。   想得到的得不到,不想得到的偏偏又得到了,真是没处说理啊。   嘉靖反倒是对赵贞吉刮目相看,至少他是个正人君子,有情有义,嘉靖笑道:“赵贞吉,唐毅首倡此事,很有经验,有什么难题,不妨和他多聊聊,学无先后,不耻下问吗?”   “请陛下放心,臣一直钦佩唐大人的才智,一定虚心请教,把差事办好。”赵贞吉恭敬地说道。   “嗯,这就好。”嘉靖顿了顿,又说道:“严阁老,徐阁老,你们还有事情吗?”   严嵩愣了一下,不好意思道:“启奏陛下,原定今日要推举阁员,是不是现在就进行?”   “推举阁员啊?”嘉靖突然促狭一笑,“严阁老,你的身体不好吗?”   “好,好着呢!”严嵩哪能在百官面前说自己不成啊,那不是找死吗!   嘉靖笑道:“这就对了,你和徐阶挑着内阁的担子,朕很放心。大学士吗,不光要年富力强,还要老实持重。上天将九州万方交给了朕,朕又把九州万方交给了你们,当何等临渊履薄,小心谨慎。不能律己,焉能秉国?”嘉靖的语气冷飕飕的,“增补阁员一事暂时放在一边,朕累了,都退下吧!”   百官带着满肚子的思量,低着头往外面走,一边走,一边盘点今天的得失,有人说严阁老改变议程,不但挡住了赵贞吉入阁,还把他赶出京城,实在是大获全胜。   也有人嗤之以鼻,你算了吧,赵贞吉从礼部侍郎变成了实权的漕运总督,还能兼管蓟辽的粮饷,肥的流油。而且陛下最后那八个字什么意思?   不能律己,焉能治国!   分明说的是吴山和吴鹏等人,陛下对他们已经有了看法,还能继续留在位置上面吗?   徐党走了一个赵贞吉,严党两个尚书岌岌可危,谁是吃亏的,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大家争来争去,莫衷一是。   可有人已经把事情的本质看透了,“陛下之所以敲打严党,是因为严嵩破坏了廷议的规矩,凭着首辅的权威,阻挠推举阁员。而把赵贞吉赶出京城,看意思多半是陛下暂时不想增加阁员,行之,你说这是为什么?”唐顺之笑着问道。   “陛下无非是想让严党自然凋零而已,增加阁员,不管是站在哪一边,都会徒增变数,还不如让严阁老发挥最后余热,实现相位平稳过渡,少一些麻烦。”   唐顺之欣然点头,“行之,看来你是悟透了其中的关键,为师也就不用担心了。”   师徒两个低声说着,刚刚出了西苑,前面就有一个人等着。   “荆川兄,行之小友,不知可否到寒舍一叙?”   唐毅笑道:“大洲公,我早就听说川菜好吃,只是京城缺少正经的川味,不知道在您那有没有啊?”   赵贞吉眉开眼笑,“放心,我们家的老婆子没别的本事,就是菜做的好吃,保管让你乐不思蜀!”   唐顺之也笑道:“孟静兄盛情相邀,哪能不去!”   三个人说说笑笑,一起来到了赵贞吉的家,赵老夫子的宅子只有两进,比起一般的富户都不如。和徐阶家大业大在京城装蒜不同,赵贞吉是真的两袖清风。   家里面都是寻常的家具,只有一个车夫一个老妈子。赵贞吉到了家中,立刻嚷嚷着,把老妻叫了过来,特意给了她五两银子,让她去买好酒好菜,款待嘉宾。   打发走了媳妇,赵贞吉亲手给唐顺之和唐毅倒满了茶水,深深一躬。   “行之贵手相助,赵某感激不尽!”   唐毅慌忙站起,摆手说道:“大洲公,严党陷害忠良,有目共睹。再说了,我也不算帮忙,要是能争来一个漕运总督,哪怕什么事都不管,我都要笑醒了。”   “是啊,孟静兄,你可是抢了我徒弟的好差事啊!”   赵贞吉知道唐毅和唐顺之是故意给自己宽心,他也装作懊悔,一拍脑门,两手一摊道:“瞧我这个糊涂劲儿,奈何我把位置都抢了,如之奈何啊?”   “大洲公,要不这样,您补偿我一点损失吧!”唐毅笑道。   “没说的,只要说出来,我一定答应。”   唐毅好奇道:“我就想知道,要是当时我不多话,您老会说什么?”   “这个吗……”赵贞吉沉默了一会儿,酝酿一番感情,突然声色俱厉,厉声吼道:“督饷者,督京运乎,民运乎?若二运已有职掌,添官徒增扰耳。况兵之不练,其过宜不在是,即十侍郎出,何益练兵?”   老夫子声若洪钟,端的是掷地有声,震得天棚不停落灰。声色俱厉之处,仿佛斩妖除魔的天师钟馗!   罢了!   这才是真正的赵贞吉,百折不回,当今猛士!   能帮这样的人物一把,唐毅觉得抛开一切的算计,都值得。   赵贞吉说完之后,口干舌燥,喝了一口茶水,又嚷嚷道:“行之,你说老夫抢了你的位置,你也抢了老夫表现一把的机会,咱们算不算是扯平了?”   唐毅哈哈大笑:“岂止扯平了,我还坏了大洲公名留青史的机会,晚生罪莫大焉啊!”   “好一个牙尖嘴利的唐行之,老夫甘拜下风。”   两个人相视一笑,曾经的恩怨都化为今日的友谊,差了一半还多的两个人,成了忘年之交。   在酒桌上,他们推心置腹,把肚子里的话都说了出来。   赵贞吉执意接下漕运总督的职位,一来是不忍唐毅替自己受苦。别看漕运总督权力很大,但毕竟是外臣。   而且赵贞吉还对唐毅耳提面命,告诉他,你唐行之立的功劳已经够大了,如果继续在外面打拼,权力越大,就越容易引起猜疑和嫉妒。   当年阳明公就是吃了亏,被政敌压制,一生无法入阁。   对于唐毅来说,眼下不是抓什么权力,而是死死钉在京城,哪怕什么都不做,熬资历也能熬进内阁。   不入阁,终究无法施展胸中的抱负!   唐毅接受了老夫子的建议,也笑着问道:“您老就不想入阁拜相吗?”   “想,怎么不想!”赵贞吉两杯酒下肚,十分干脆道:“我这个脾气,留在京城,哪怕入了阁,严党想要对付我,也易如反掌,还不如让行之留在京城,更能对付他们。再说了,我也到了知天命的时候,一生碌碌无为,愧对所学啊!行之提议的整顿漕运,我非常赞赏,倘若真能有所作为,也对得起朝廷的俸禄,百姓的供养,否则,这官当得有愧啊!”   赵贞吉说到了激动之处,眼中含泪。唐毅倒是看出了老夫子的可贵之处,不由得伸出了大拇指!   赵贞吉,真君子也!   “大洲公,晚生有一篇治理漕运的构想,若是您老不弃,行之愿意双手奉上。”   赵贞吉欣喜若狂,激动道:“行之,老夫真是迫不及待,想要知道你的高招了。” 第517章 日食   很多事情都是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从河运改成更经济廉价的海运,看起来是顺理成章,可是运河上下,几百万口子,要是运河废了,沿途的城市都会衰败,工人失去了生活来源,几十万组织严密的壮丁,光是想想就让人头皮发麻。   李自成不过是驿站的兵卒下岗,就灭亡了大明,几十万运河工人失业,还不把天下都翻过来?   唐毅提出整顿漕运,也不全是为了算计,而是真正着眼大局,提前防范。   眼下赵贞吉能接下漕运总督,唐毅还是非常欣慰的,老先生行政能力强大,又为官清廉,是不二之选。当然了,赵贞吉太讲究原则是非,也会带来麻烦。   唐毅不厌其烦,和老夫子讲解,一定要和光同尘,若是激起民变,一切都完了。   交代了这些,才把他的计划抛了出来……核心也就是引导疏散运河的工人,有一技之长,又愿意离开家园的,把他们送到临近的海港,或者是转移到天津等地,就近安置。   剩余的工人要鼓励他们从事别的行业,比如养殖啊,设立作坊,唐毅许诺,交通行会拿出三百万两,打造一条运河经济带出来。   经过外迁和转业之后,十年之内,削减七成运河工人,同时将每年的修河费用降低到十五万两……   大体的方案如此,当然要细化项目,那就多如牛毛,几万字也写不完。   赵贞吉仔仔细细啃下来,对唐毅只剩下惊叹,和由衷的钦佩,果然谁的成功都不是偶然。   计划详细周全,面面俱到,又重点突出,可行性极强。大明很多法令之所以流于空谈,就是太过笼统,下面人无所适从,唐毅的东西就不一样。   比如唐毅在规定工人外迁的时候,就规定必须要在安置的城市建好房舍,安排好工作,才会迁移,绝不允许将工人随随便便赶走,在离开之前,工人会得到属于他们的房契。   不过唐毅还留了一手,为了防止工人拿了好处不搬家,他还规定,只有到达目的地之后,才能拿到地契,真正安家落户,不然只有一样,就是废纸一张,诸如此类细致的规定,多如牛毛。   除此之外,唐毅还着重提到了一点就是漕帮,疏散工人,首先触犯的就是他们利益,因此要对这些人软硬兼施,软的一面,就是鼓励他们建立作坊,开办商行,建立镖局等等,至于硬的一面,那就是要大棒高悬,谁敢出来反对,就严惩不贷。   赵贞吉当然同意,只是他光杆司令一个,想强硬也不成啊。唐毅笑嘻嘻告诉他一件事,赵贞吉立刻来了精神。   原来前不久,唐毅和高供谈论要把南方的士兵向北调,已经批准了下来。   很快戚继光带领着三千士兵就会北上。   戚家军啊!   东南最能打仗的一支劲旅,有戚继光保驾护航,收拾小小的漕帮,绝对不在话下。   赵贞吉也算是看明白了,唐毅不是一时心血来潮,而是处心积虑许久的决定。   有军队,有交通行的资金,再加上朝廷的支持,绝对是万事俱备,赵贞吉已经跃跃欲试,只等着戚继光的人马到了,立刻就大干一场。   ……   忙活了差不多半个月,唐毅才总算有了休息时间,盘算了一下,来京城好些日子,还没带着媳妇逛逛京城的,唐毅就想去四处逛逛,王悦影当然有心思,却不得不摇头拒绝。   “哥,梅君妹妹到了京城了?”   唐毅嘟囔着嘴:“她来干什么?”   “瞧你说的,人家还不行来了?”王悦影看着丈夫吃醋的模样,娇羞道:“梅君妹妹也不容易,杨顺伏法,青霞先生总算是脱离魔掌,趴了半个多月,才保住了一条命。梅君妹妹在信里面说青霞先生在狱中落下了病根,必须回到暖和的南方去调养。她一个女孩子家家,要送全家南下,没想到刚走到京城,娘又病了。明天我还要过去看看,能帮就帮吧!想要逛京城,什么时候不行!”   唐毅摸了摸媳妇的头,笑道:“你说什么都成,全都听你的,不过……你也别太善良了,沈梅君拜了杨博为师,她还是晋商票号的管事,不至于要靠咱们接济。”   “什么?”王悦影完全没有听进去唐毅的警告,反而兴奋异常。   “好一个梅君妹妹,真是女中豪杰,当世的缇萦!给我们女人争了一口气!看某些人还敢小瞧我们吗?”王悦影得意地扬起了小脸,分外的诱人。   惹得唐毅心动,凑了上去,要好好品尝一番,吓得王悦影连忙逃走,唐毅紧追不放,两个人追逐打闹,王悦影终究是体力不支,被唐毅得意洋洋抱在了怀里,夫妻两个,一起融入了漫漫夜色里。   转过天,王悦影懒洋洋从唐毅身边爬起来,枉外面一看,顿时花容失色。   “死了,死了,你怎么不知道早点叫我起来?”   唐毅无奈道:“谁让你不甘心早点睡的,我有什么办法。”王悦影啥时间俏脸通红,娇艳欲滴。赶快梳妆打扮,折腾了半个多时辰,才打扮得美美的,准备出去。   梦一回头,唐毅趴在床上,傻傻的看着她,眼中满是浓浓的爱意。王悦影最受不了唐毅的温柔攻势,走到了丈夫的面前,低声说道:“哥,早点起来吧,去看看平安。再有我会小心梅君妹妹的。”   丈夫的话,她从来都是铭刻肺腑的,多听话的媳妇!眼看着妻子飘然离开,唐毅才从床上挣扎着爬了起来。   随随便便洗漱之后,他正要去看儿子,突然有人大声嚷嚷:“行之,行之呢,在家没啊?”   唐毅走了出来,迎面来了两个人,大呼小叫的正是王世懋,后面跟着他的哥哥王世贞。这位王大才子,文坛盟主,此时闲的扭扭捏捏,头低得很深很深,都能埋进胸口了。   “敢情是两位表哥来了,请进吧。”   唐毅把他们让进了客厅,分宾主落座,王世贞依旧默默无语,仿佛做错了事情的小学生,有些羞愧,也有些不服气。   “表哥,咱们都是一家人,小弟直言不讳,还请兄长海涵。”   王世贞总算是抬起了头,一脸肉痛道:“行之,我不是不明白,而是一想到宝物落到严世藩的手里,就过不去心里的坎儿。”   说实话,唐毅很理解他的心情。   《清明上河图》啊!   最顶级的国宝!   拱手让人,别说王世贞,爱画成痴的人,就算唐毅也舍不得。所以唐毅笑道:“表哥,我决定了,东西不给严世藩了。”   “啊!”   这回轮到王世贞吃惊了,他反而不好意思道:“妥当吗?万一严党报复怎么办?”   唐毅翻了翻白眼,你要是怕报复,早点给严党多好啊,何必拿个假画骗人。   反正已经得罪了严党,也没有什么好怕的。   没有赵贞吉这档子事,唐毅还想着两头讨好,左右逢源。可是出了之后,唐毅就改变了思路。   不但要介入冲突,还要把自己打扮成徐党的核心,逼着徐阶不得不保护自己。   凭着徐阶的力量,加上自己的手段,要是还不能保证安全,不如找一块豆腐撞死算了。   “表哥,别的不说了,你把《清明上河图》放在我这,挂三个月,就说是我想要,我让你用假画骗严世藩的。”   “那怎么行!”   王世贞把脑袋摇晃的和拨浪鼓一样,“我一人做事一人当,是我干的,就是我干的,严世藩想要报复,找我就是了!”   “唉,表哥,严世藩就算对你下手,也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反正我是虱子多了不咬,债多了不愁。我就不信,严党还能一直只手遮天!”   王世懋一拍大腿,“说得好,严党没什么可怕的,老天爷不会看着他们永远猖狂的,老天爷……”王世懋下意识往外面看去,脸色骤变,惊得大叫道:“老天怎么了?”   唐毅急忙抬头,只见外面天昏地暗,狂风大作,太阳的一角竟然被遮挡住了。   “是日食啊!” 第518章 超级马屁精   一阵天昏地暗,风沙大作,高悬空中的日头被遮住了一角。   百姓们惶恐不已,拿着锣鼓,甚至铜盆,跑到街上,大敲大喊,驱赶那一只讨厌的天狗。   把太阳还给我们!   百姓悲愤的呐喊似乎有了作用,整个日食持续了一分钟出头,阴影就消失了,天地重归清明,百姓们欢欣鼓舞,他们的行动终于吓走了可怕的天狗,想一想,要是没了太阳,以后还怎么活啊!   有人干脆打了二两小酒,美滋滋喝了起来。   一场短暂的日偏食过去了,可是朝堂上的地震才真真正开始……自从董仲舒提出天人三策之后,天象变化,就和朝廷政产生了紧密的联系。   天子那上天之子,老天爷谁也看不到,因此阴晴雨雪,水旱蝗灾,就成了老天爷表达情感的手段。天降灾祸,就代表人间帝王失德,严重的甚至要下诏罪己。   在诸多天变之中,日食又是最严重的,太阳乃是上天的代表,太阳被遮住了,就是天道失常,就是老天爷在示警,告诉他的儿子,你要注意了,小心老爹打你的屁屁。   当然了饱受科学洗礼的唐毅不会相信这一套东西,事实上,历代的读书人,对所谓的天人感应,也多有质疑,也就人根据历法,推测出日食发生,证明不过是自然现象而已。   但是天人感应之说,却长盛不衰,其中还有着另一层深刻的原因。在君权神授的条件下,皇帝是九五至尊,口含天宪,金口玉言,说一不二。大臣们该如何限制皇帝胡作非为呢,道理讲不通,天象就是最好的工具,借助老天的力量,去吓唬天子。   同时皇帝也需要证明自己权力的合法性,必要时候给自己一个台阶。总而言之,天人感应就是君臣之间各取所需的一个平衡。   但是凡事都有例外。   嘉靖是个多拧巴,又多刚愎自用的皇帝,发生了日食,就代表他的江山出了问题,需要下诏救护,甚至罪己。他能答应么?   用脚趾头想也知道会怎么样,可嘉靖又是个一心修道,想要飞升九天,对天变格外在乎。   既重视,又碍于面子不愿意承认,如此矛盾扭曲的心态,会产生什么结果?唐毅突然觉得有热闹看了。   “成了,表哥,你也不用担心了,我估计严党一时间怕是没心思管你了,回头把《清明上河图》送来就成了。”   王世贞不好意思道:“那就麻烦行之。”   说完之后,王世贞急匆匆告辞,他在潭柘寺住了好些天,嘴里淡出了鸟,一想到国宝落到严世蕃的手里,宝物蒙尘,就吃不下,睡不着,别提多难受了。好在有唐毅接了过去,对妹夫的本事,他还是一万个信任的。   不用说,赶快回去,买两个天福号的酱肘子,美美吃一顿才是真的。   送走了王世贞和王世懋,唐毅哼着小曲,跑到了后院,把小平安抱了出来。   也不管他懂还是不懂,就滔滔不断地讲起来天文知识,什么我们生活在一个巨大的球上面,我们绕着一个大火球转,大火球就是太阳,还有一个小球绕着我们转,那就是月亮。三个球转到了特殊的位置,互相遮挡,就出现了日食和月食,这都是自然现象,和老天爷发怒没有一毛钱关系……   小平安起初还听的津津有味,咿咿呀呀盯着老爸,后来就低下了小脑袋,酣然入梦,嘴边还挂着晶莹的口水,在老爸的怀里睡得格外香甜……   看着儿子可爱的睡相,唐毅不由得摇摇头,“这些话也就能和孩子说说,等到明天啊,还要粉墨登场难啊!”   ……   事实上,根本用不到明天,下午时候,徐渭就急匆匆跑来,气喘吁吁对唐毅说到,礼部召集所有翰林院,詹事府,鸿胪寺,国子监的官员前去。   唐毅只好把儿子交给了乳娘,换上了官服,和徐渭匆匆赶到了礼部。   在门口正好碰到了高拱,这位高大人也是满脸汗水,敢情发生了日食,把裕王给吓坏了,赶快找来了如师如父的高拱,询问该如何应付。   高拱十分豪气,“天变不足惧,祖宗不足法。区区一瞬的事情,不耽误吃喝,不耽误生意,只要心中没鬼,就没什么好怕的。”   禀性懦弱的裕王在高拱地安慰之下,很快恢复了镇定。高拱安慰好了弟子,又匆匆赶到了礼部。   到了礼部高胡子可没有那么霸气十足了,反而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和唐毅等几个熟人打过招呼,就往大堂上一坐,一言不发。   唐毅也不想凑热闹,而且大堂之上已经十分热闹,几十号饱学鸿儒,旁征博引,争得面红耳赤。   仔细听了一会儿,唐毅才弄明白,大臣分成了两派,其中以严讷,李春芳等人为代表,坚决主张要天狗食日,非同小可,进行救护之礼。   严讷痛心疾首说道:“仆谨案春秋之中,视前世已行之事,以观天人相与之际,甚可畏也。国家将有失道之败,而天乃先出灾害以谴告之,不知自省,又出怪异以警惧之,尚不知变,而伤败乃至。以此见天心之仁爱人君而欲止其乱也……及至后世,淫佚衰微,不能统理群生,诸侯背畔,残贼良民以争壤土,废德教而任刑罚。刑罚不中,则生邪气;邪气积于下,怨恶畜于上。上下不和,则阴阳缪盭而妖孽生矣。此灾异所缘而起也。”   一言以蔽之,严大人认为这是上天示警,必须采取行动,反躬自省,改正错误,不然更大的灾难就会接踵而至。   他的观点得到了在场大多数官员的认可,附和者甚多。   其实大家未必真的相信老天爷发出了警告,只是这几年朝廷实在是太不像话了。   没钱的时候,发不出俸禄,市舶司赚了那么多钱,还是发不出俸禄,银子都哪去了,还不是被祸国殃民的巨贪给侵吞了。   别的油水丰厚的衙门不指着俸禄过日子,也就算了。他们可都是做学问的清水衙门,一个个苦兮兮,穷哈哈,怨气冲天。   好不容易来了一个机会,他们哪能不尽情发泄。   纷纷高谈阔论,大讲上天示警,朝廷必须有所行动,不然获罪于天,后果不堪设想。   甚至还有人映射说是朝中出了奸佞,才出现乱国之相……   这些话都听在了礼部尚书吴山的耳朵里。   说起来她也够倒霉的,本来入阁有望,马上就要被尊为吴阁老,想想那几天,吴山做梦都是张着嘴的。   可突然杀出一个耿定向,搅黄了入阁不说,还弄得嘉靖心中不快,皇帝的几句话,就弄得吴山狼狈不堪。好些言官看准了机会,纷纷上书弹劾,弄得他满头包。   幸好严家父子还没有放弃他,严嵩多方回护,让吴山稍微放了一点心。   可哪里知道,老天爷都跟他过不去,竟然出现了日食,如果放在往常,吴山还不至于这么为难。可眼下呢,群情激奋,如果自己违背百官的意思,保证明天弹章就能把自己给淹没了。   为了挽救名声,为了坐稳储相的位置,吴山觉得有必要上书,建议嘉靖采取救护之礼。   坦白讲,吴山的决定对朝局是有好处的,至少要对这几年的乱象有个反思自省。   哪知道礼部之中,却出来了强烈的反弹之声,赵贞吉担任漕运总督之后,袁炜递补为左侍郎,距离吴山只有一步之遥。   说起袁炜,也相当不简单,早年有神童之名,在强手如云的浙江乡试夺取了第二名,会试中了第一名,等到殿试的时候,一度被推为状元,不过由于文章犀利,锋芒毕露,才委委屈屈,当了一名探花。   如果袁炜幸运一些,他有希望成为继商辂之后,又一位三元及第。   不过接下来的事情就好玩了,或许是吃了殿试的亏,袁炜从此之后,一反常态。他收敛起锋芒,开始专心专意写青词,拍马屁,一肚子的才华都变成了马屁文章。   十几年如一日,把嘉靖拍得舒舒服服,销魂透骨。西苑永寿宫有一只狮猫死了。嘉靖十分痛惜,为猫制金棺葬于万寿山之麓。又命在值诸儒臣撰词超度。大家都窘然无措,不知如何落笔。惟有袁炜挥笔成章,文中有“化狮作龙”等语,最合圣意,嘉靖龙颜大悦。   从翰林官做起,一路超擢,竟然也位列部堂之列,真是让唐毅这种拼死拼活的苦孩子有买块豆腐撞死的冲动。   马屁精之所以为马屁精,那是时时刻刻,都有过人之处。   在一片支持救护的声音之中,唯独袁炜不以为然。   “陛下以父事天,以兄事日,群阴退伏,万象辉华。是以太阳晶明,氛薐销烁,食止一分,与不食同。乃是陛下敬天修德的结果,尔等以为当行救护之礼,置陛下数十年如一日的苦修于何地?”   好家伙,一出手,就压得所有人无话可说,可是他的流氓逻辑终究不能获得百官认可。   吵来吵去,吴山最后还是采纳多数人意见,主张应当救护。这下子可惹恼了袁炜。他愤而上书,满纸都是肉麻的嘉许,嘉靖果然采纳了他的话,加上之前耿定向的弹劾,嘉靖对吴山更加不喜,竟然勒令致仕回家,严党的一员大将,就此折损,百官都目瞪口呆…… 第519章 下属   一架马车,两个老仆,几箱子随身换洗的衣物,宦海沉浮二十多年,曾经距离内阁只有一步之遥的吴山,黯然离开了京城。   想起数年之前,他丁忧返京,被启用为礼部尚书,欢迎他的何止千万,严嵩更是把亲儿子和干儿子都派了过来,那个热情劲儿啊,想想就让人感动。   可如今呢,连一个送的都没有,不止没有,吴山还总觉得周围的百姓,都用鄙夷的目光在看着他,在背后指指点点,看看这就是严党的下场。   吴山根本不敢往外面看,不停催促车夫快一点,离开伤心地。   不是严党的人无情,而是人情味比起官位差得太多了。   吴山一走,礼部尚书就空了下来,这可是未来的储相,谁抢到了礼部尚书,就等于拿到了进入内阁的门票。   严党和徐党都把吃奶的劲头儿用上了,严党力推刑部左侍郎潘恩,而徐阶则是推举翰林词臣出身的严讷,双方互不相让,只能廷推决定。   不过就在廷推之前,嘉靖突然下旨,命令左侍郎袁炜暂时代行尚书事。   这下子可就好玩了,出现了三个人选。   严嵩和徐阶都召集亲信,商讨对策。同样的,唐毅的小圈子也都聚集了过来,虽然他们还没有资格参与如此高端的游戏,却不妨碍大家伙指点江山,激扬文字,大约政治和军事,就是男人天生的两大爱好,哪怕你开着出租车,依旧替国家操着心。   徐渭率先说道:“看样子很明白了,鹬蚌相争渔翁得利,陛下属意的人选是袁炜,马屁精要当大宗伯了,真是讽刺啊!”国之大事在祀与戎。   礼部尚书执掌祭祀,地位尊崇,袁炜为官以来,无甚功劳,只是写青词,溜须拍马,竟然越居大位,多少官员看着愤愤不平,却又无可奈何。   曹子朝比徐渭沉稳很多,看得也很远,“袁炜是景王的老师,在大局未明之前,不管是严嵩和徐阶,都不敢得罪,文长说鹬蚌相争渔翁得利,这是对的,袁炜接替礼部尚书,已经成了定局。不过袁炜资历太浅,想要如阁拜相,还差着火候。也就是说,至少在严党和徐党分出胜负之前,内阁不会再增加人选了。”   角度虽然不同,可得出的结论和唐毅非常相似。王世懋摇头叹息,一副伤心难过的模样。   “敬美,你是心疼《清明上河图》咋地,叹气什么?”徐渭问道。   王世懋摇摇头,一脸的鄙夷。   “文长兄,你以为我那么浅薄啊!再说了,画放在行之手里,和我们家有什么差别,我是感慨裕王殿下啊!”   徐渭和曹子朝一愣,也都深以为然,用力点头。   每个人读书人心里都有一套骨子里就有的礼法准则。废长立幼,乃是取乱之道。   裕王虽然未必好,但是听说宽仁和善,身边又多是清流。他能继承皇位,对于饱受嘉靖戏耍玩弄的百官来说,绝对是求之不得的福音。   可是袁炜掌权,对景王的加分极大,而且前不久裕王死了一个儿子,景王的妃子听说马上就要临盆,如果给景王添一个儿子,没准太子大位就落到了景王手里……   “不会的!”唐毅微微一笑,“你们把心放到胃里,陛下马上就要提拔高拱了。”   ……   真别说,唐毅的嘴巴还真灵,就在袁炜接替礼部尚书的第三天,高拱就升了一步,从少詹事提拔为正三品的太子宾客。   当然了,所谓太子宾客,和太子太师这些官职一样,都是虚衔,但至少品级提上去了。而且还兼管国子监,只要干出了成绩,还能再爬升一步。可以说是紧紧咬着袁炜的尾巴,寸步不让,这也是嘉靖的平衡术。   高拱这个少詹事走了,原来的詹事是严讷兼着,他从鸿胪寺卿转任礼部左侍郎,把詹事的位置就空了下来。   令人意外的是并没有人填补,也就是说,唐毅这个少詹事成了詹事府的一把手。   一个和尚挑水吃,两个和尚抬水吃,三个和尚没水吃……现在正好掉了过来,只剩下一个和尚了,唐毅是不想管也要管,不愿意干,也得干。   晚饭的时候,他伸手把儿子抱在怀里,是亲了又亲,啃了又啃,弄得平安哇哇大哭,小模样要多委屈就多委屈了。   王悦影狠狠瞪了他一眼,“没事欺负孩子干什么?”   “我乃是欺负他了!”唐毅大声争辩道:“我是怕往后要天天去衙门坐班,想要听平安的声音都听不到了!”   王悦影气得直摇头,“哥,你不能这么宠着他,现在平安都一岁多了,能说不少话了,再过一年半载的,就要教他读书识字,人都说慈母多败儿,我看你是慈父多败儿,玉不琢不成器的!”   唐毅不以为然,盯着儿子,笑道:“平安,你想不想读书?想不想天天有人拿竹板打你?打得小手和馒头似的?”   平安虽然不懂别的,但是“打”字还是明白的,吓得小脸变色,慌忙摇头,“不,不,不要……”   唐毅把手一摊,“你看吧,儿子不愿意,当娘的怎么忍心让那么小的孩子受苦!”   “唐行之!”王悦影真的怒了,“你别装好人,什么都听小孩子的,要爹妈师长干什么!我告诉你,明天你趁早去衙门坐班,我在家里教他,一天一首唐诗,背不下来,背不下来……”   唐毅夹起一筷子鱼肉,扔在了嘴里,含混不清道:“你还能怎么样,我就不信,你舍得打孩子。”   “我是舍不得打孩子,可我舍得打你!”王悦影冷笑道:“你就祈祷吧,平安背不下来,你就别进我屋子睡觉。”   “这哪跟哪啊?”唐毅一下子就傻眼了,王悦影毫不客气,把平安从唐毅手里夺过来。   “你看着吧,我说到做到!”   望着媳妇的背影,唐毅愁的只抓头发。   “儿子啊,要争气啊,爹的幸福全在你身上了!”   转过天,唐毅带着一肚子不放心,来到了詹事府,这回和上一次不同,衙门口站满了人员,足有三四十号。   在他们的面前,还放着锣鼓,挑出两挂鞭炮,见唐毅出现,有人一摆手,顿时锣鼓齐鸣,鞭炮噼里啪啦地响起。   不过有点可惜,鼓是破的,敲出来的声音和西瓜落在地上一样,闷声闷气,鞭炮也可怜,只有一百头,还有不少是不响。   好在人非常热情,纷纷跪倒,弄得唐毅一头雾水,不停往四周看去,以为有什么大官人来了呢!   为首的一个官吏仗着胆子说道:“唐大人,下官们就是欢迎您呢!”   “我?”   唐毅不解道:“你们这是何意?本官不是第一次来,又不是高升,弄得这么隆重,我可担当不起!”   “哎呦,我的大人啊,您要是担不起,就没人能担得起了,以往下官们糊涂,不知道您老的大名,怠慢了大人,今天,大家伙凑份子,给您老赔罪了!”   “是啊是啊,大家伙有眼不识金镶玉,您老大人不记小人过,宰相肚子能撑船……”   好话就跟不要钱似的,劈头盖脸就送了过来。   唐毅一个人又能如何,被他们半推半架,请到了大堂之上。还真别说,一张五成新的八仙桌子,上面摆着八道菜。   有东坡肉、白斩鸡、糖醋鲤鱼、火爆腰花、溜肥肠……外加一坛子汾酒。   唐毅看了看,眉头就皱了起来。   唐毅是个地地道道的吃货,虽然不像徐渭那般的老饕,但是对待菜色十分讲究,一道寻常的菜,也要精选原料,仔细烹饪,味道稍微差点,唐毅就不会动一筷子。   比如寻常的白斩鸡来说,必须选用当年的三黄鸡,这样做出来才能皮黄肉白,美味多汁,而且还要沾着虾子酱油吃,才滋味鲜美,久吃不厌。   眼前的白斩鸡明显老了,火候也过了,上面还一层油,看得唐毅暗暗摇头,其他几个菜色也都是如此。   看了一圈,竟然不知道如何下筷子,一抬头,却发现其他人都瞪大了眼睛盯着桌上的菜,狂咽口水。   唐毅转了转眼珠,笑道:“既然大家伙都是同僚,就是在一个锅里吃饭,不用客气,都请坐吧。”   他这话一出,在场其他人互相看了看,有几个穿着蓝袍和绿袍的,看样子是有品级的官员,纷纷坐了下来,剩下有些资历的书吏也都跟着,坐了满满一桌子。   一个个就跟百米赛跑的运动员似的,就等着发令枪响呢!当唐毅把举杯,和大家伙共同干了一杯之后,他们就开跑了。   只见筷子横飞,一个个专捡肉肥的来。   你夹了一根鸡腿,我就照着鱼肚子来一筷子,还有人一下夹走三大块东坡肉……到了狗市了,争抢的别提多凶狠了。   唐毅心说,你们是请我吃法,还是自己过瘾啊,干脆,他把筷子放下,看戏算了。   正在他看着的时候,有一个人夹了一个狮子头,放在了唐毅的碗里。还指了指,示意筷子没有人用过。   唐毅微微一笑:“来的时候已经吃过了,而且我这些日子肠胃不舒服,吃不得油腻的东西。”   “大人,能不能借一步说话。”   唐毅跟着他到了一旁的房间,此人脸色涨得通红,“下官名叫韩德旺,是主簿,假假的也是从七品的官儿,照理说不至于这么寒碜,只是下官们实在是没有法子了,朝廷拖欠俸禄,京里挑费又高,眼看着家里头揭不开锅了,您给想个办法吧!” 第520章 盐税   唐毅上下打量了韩德旺,只见他瘦小枯干,弯着背,胸膛内陷,满脸的菜色,整个营养不良,下巴上几根黄色的胡须撅着,身上的官服都带着补丁。惨兮兮的德行,连稍微富裕点的老百姓都不如。   “韩德旺,你好歹也是朝廷命官,至于混成这个德行吗?不是向本官哭穷吧?”   扑通!   韩德旺跪在了地上,抓着唐毅的大腿,指天发誓,悲愤道:“大人,下官要是有一句话假的,就让雷劈碎了我!大家伙的日子实在是太难了,从前些年开始,经常拖欠俸禄,即便是发了,也经常折成宝钞,那玩意擦屁股都嫌硬。跟您说句实话,小的家里两年除夕都吃的素饺子,三个孩子一年到头见不到荤腥。一个个瘦的皮包骨,我这心里头就跟被狗掏得似的……”   韩德旺说着话,其他人也陆续凑了过来,眼圈通红,纷纷向唐毅诉苦。   詹事府的官分成两类,一类就像唐毅这样,只是挂个名,作为迁转之阶,包括,詹事、少詹事、左庶子右庶子,左谕德右谕德,左中允右中允等等。   这些官职全是翰林官兼任,多数都有自己的衙门,到詹事府也不过点个卯而已。   至于剩下的,主簿厅主簿,录事通事,铰书,正字,还有为数不少没有职位的书吏,他们则是常设官,没处可去,只能在詹事府苦熬着。   他们职位低,权力小,人微言轻,说话还不如放屁,每当有什么倒霉事,他们先遭难,有了好事,他们抢不到。正应了那句话,临财勿苟得,临难勿苟免。整个一帮后娘养的,谁都一肚子苦水。   那些没有正式职位的还好说,能写会算,哪管跑到外面摆摊,也能赚点生活费,最麻烦的就是有官职的,从七品,八品,九品,这一类人说起来也是官,即便他们能放下架子,也没人敢用。   日子过得不如韩德旺的大有人在,抹着眼泪道:“要是朝廷再不给发俸禄,我们也顾不得什么脸面不脸面,哪怕打把势卖艺,上戏台上唱戏,谁给银子就给谁干活,不当这个劳什子官了!”   “对,我们也不干了,反正朝廷都不要脸,我们还怕什么!”   ……   大家伙群情激愤,唐毅眉头紧皱,他对詹事府的这帮人没什么好看法,可毕竟是自己的部下,再说了他们这副无赖的嘴脸,也是朝廷逼出来的。   看来自己也该出头,可偏偏吏部归吴鹏管,因为赵贞吉的事情,得罪了严党,不知道人家能不能卖面子给自己。要是吴鹏不上道,和他撕破脸皮,能不能战而胜之?   吴山滚蛋之后,就有人上书,说是吴鹏乃是科举弊案的罪魁祸首,吴山身为主考已经致仕了,吴鹏还有什么脸面留在天官的位置上,应该立刻滚蛋!   这些言官玩了一手漂亮的偷换概念,吴山是因为日食的事情滚蛋,而非科举弊案。但是他走了就没人帮他说话了,什么脏水都泼到他身上就是了。   只是嘉靖这一次没有从善如流,而是将所有奏折留中不发。   唐毅也打听过了,严嵩对吴鹏百般回护,苦苦哀求嘉靖,或许砍了一个吴山,要是再砍吴鹏,也太偏心了,嘉靖犹豫不决。   如果这时候,借着俸禄的时候,折腾吴鹏一下,把他搞掉?看嘉靖的态度,应该有戏。   可是如此一来,就等于直接同严党开战,上一次保护赵贞吉,那是路见不平,和主动出击完全是两个概念。   而且嘉靖态度未明,到底合不合适,唐毅一下子陷入了为难……   韩德旺偷眼看看唐毅,见大人变颜变色,心中不解,他可是打听过了,这位唐大人是天子宠臣,有名的金童子,点石成金的大能人,若非如此,他们也不至于下了血本,请唐毅吃饭。   “大人,您和户部的人不熟吗?”韩德旺低声问道。   唐毅一愣,“什么户部,俸禄不是吏部发吗?”   他这么一问,在场的人都差点哭出来。看这位的样子,哪像是做了几年官的人,恐怕都没领过俸禄?   他们还真猜对了。唐毅当地方官的时候,俸禄有人直接送来,做京官,就扔给了管家,到期了就去领,有多少算多少。反正唐家也不在乎那点钱。   韩德旺解释道:“启禀大人,我们的俸禄是在吏部领了条子,然后去户部下面的仓库支取,若是能找到户部的帮忙,就可以了。”   “哦,原来如此,不过户部好像也不方便,贾应春似乎对本官有些看法。”   “哎呦,我的大人啊,哪用得着尚书大人啊,能找到郎中、员外郎,哪怕是个主事也行……”韩德旺见唐毅脸色变了变,吓了一跳,心说完了完了,白花钱了,这家伙名气那么大,谁知道竟是银样镴枪头,中看不中用啊!   韩德旺哪里知晓,唐毅是觉得好笑,明明很简单,很小的事情,却被唐毅自己想复杂了。几十个芝麻绿豆大的官吏,他们的俸禄值几个钱!   还不就是一句话。只是以往没有人愿意为他们出头而已。   “朝廷欠了你们多少?”   韩德旺忙说道:“启禀大人,差不多有半年之久,也不用都要来,哪怕给三个月,我们也就知足……”   “不用说了,都回家去准备马车,到广积库等着吧。”   唐毅说的轻描淡写,在场的众人都傻愣愣不动弹。   “你们不想要俸禄了?”唐毅提高了八度。   这帮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想,一万个想!   只是他们求爷爷告奶奶,如论如何也要不来,唐毅一句话就能办到?再说了,现在也不是发俸禄的时候,给他们发了,别的衙门又会如何?   唐毅看着一个个犹犹豫豫的家伙,真想给他们几个嘴巴子。瞧你们的德行,当我是吃素的?   没好气道:“你们不是不放心吗,让韩德旺跟着我,去户部走一趟,让他亲眼看着,亲耳听着,总不会有错吧!”   说完,唐毅大步流星往外面走,其他人连忙推了推韩德旺,别愣着了,跟着去吧。   韩德旺连滚带爬,跟在了唐毅的后面。   到了外面,上了马车,直接到了户部衙门,唐毅让人把名帖递上去,没有多大一会儿,从里面跑出一个蓝袍的官员,胸前绣着白鹇,五品官。   一见唐毅,连忙走了过来:“行之,你有什么事情只管一个纸条就是,还用得着亲自来吗?”   来人正是殷士儋,张居正那一科的进士,在翰林院熬了十年的资历,被擢升为户部郎中。对于翰林官来说,殷士儋算是熬出了头,一任郎中做下来,机会来了,甚至能直接跳升侍郎,大多数情况,也会升任小九卿,成为实权人物。   当年唐慎参加科举的时候,殷士儋就帮忙辅导过,双方结下了缘分。   后来唐毅的交通行在山东扩展声音,就找到了殷家。这些年下来,殷家靠着交通行的支持,发了大财。除了生意上的往来,殷士儋也是心学门人,在一年多之前,正式加入阳明学会。   总而言之,这俩人既是伙伴,又是同志,还是朋友。殷士儋也想不到,当年的少年,在七八年之后,能走到今天的位置,已经是正四品,比自己还要高!   殷士儋丝毫不嫉妒,反而十分高兴。   “衙门里面乱哄哄的,咱们找个饭馆,边吃边谈。”   唐毅笑着点头,殷士儋带路,找了一家鲁菜馆,殷士儋点了十几样的菜,每一道都是色香味俱全,可怜的韩德旺是一道也没见过。唐毅和殷士儋都只是微微吃了两口,就放下了筷子。   韩德旺意犹未尽,也要跟着放下筷子,唐毅笑道:“你随意,不管我们。”   “啊?好,好啊!”   韩德旺乐不得低下了头,没一会儿腮帮子就鼓起来了,和仓鼠似的,别提多滑稽了。   “老哥,户部忙吗?”唐毅笑道。   “忙,别提多忙了!”殷士儋说道:“这些天一波接着一波要钱的,来头儿还都不小。”   韩德旺听在耳朵了,就吓了一跳,莫非要坏事?这种托词他可是听得多了,不会要敷衍吧!   不过就算敷衍,能白吃一顿,也算是赚到了。   唐毅不解道:“户部有银子?”   “嗯,这不两淮两浙的盐银到了,足足一百三十多万两哩!”   “嚯,盐税啊!”唐毅顿时来了精神,众所周知,食盐历代以来,都是暴利行业。   在大明立国之初,一年的盐税就有一千多万两,朱元璋和朱棣能大刀阔斧,靠的就是充足的税收支持。   只是往后盐税历年削减,到了嘉靖三十六年,甚至不到二百万两,嘉靖三十七年,更是跌到了可怜的一百五十万两。   是可忍孰不可忍,嘉靖更是大发雷霆,把严嵩骂了一个狗血喷头。严嵩立刻派遣了人手南下,一年多的时间,前后送到了户部两批银子,第一批有一百五十万两,第二批等于是增加的,一口气多了一百三十多万两。   “当真是好本事啊!不知道究竟是谁敛了这么多钱?”唐毅好奇问道。   “还能是谁,鄢懋卿呗,严嵩把两淮、两浙、长芦、河东都给了鄢懋卿,总揽盐务,前所未有啊!”殷士儋把声音压低,在唐毅耳边说道:“行之,据我所知,大头儿被鄢懋卿他们给贪了,朝廷看到的只是小头儿。” 第四卷 第521章 小戚   鄢懋卿虽然在唐毅手里栽了一个跟头,但本事才能毋庸置疑。严嵩和严世藩依旧仰仗他。会户部以两浙、两淮、长芦、河东盐政不举,请遣大臣一人总理,严嵩推荐了鄢懋卿。旧制,大臣理盐政,无总四运司者。至是鄢懋卿尽握全国利柄,倚严氏父子,所至市权纳贿,监司郡邑吏膝行蒲伏,无不战栗。   即便是身在京城,殷士儋也得到了消息,鄢懋卿的猖獗简直到了没边儿的地步。   “我听人说,鄢懋卿到了地方上以文锦被厕床,白黄黄金饰品品溺器,常与妻同行,制五彩舆,令十二女子抬着,路途倾骇。如此嚣张狂妄,我看他是长久不了。”突然殷士儋微微一笑:“行之,不想运作一番?”   唐毅愣了一下,笑道:“老哥,我能有什么办法,你未免也太高抬我了。”   殷士儋一脸不屑,心说你小子少在我面前装蒜,咱们都是一个山上的狐狸,两淮盐利有多肥,谁不知道!   这几年,交通行不断在南直隶和山东等地经营,什么粮食啊,布匹啊,家具啊,甚至锅碗瓢盆,都包下了。   唯独一样东西插手不了,那就是最为暴利的盐税。盐商不但财富惊人,而且背后站着强大的晋商,谁也不敢招惹他们。可是如今鄢懋卿南下巡盐,机会就来了。   要是搞掉了鄢懋卿,按插上心学的人,逼着盐商吐出一些利益,想想就激动。   不得不说,资本的天性就是逐利,在交通行这个体系之下,无数官绅商人都在努力扩展自己的力量,一刻也没有停歇。   唐毅对这种情况是既高兴,又担忧,要知道有多大的肚量,吃多少东西,暂时,或者说很长时间,都没有力量去动食盐这一块。   而且从本心讲,唐毅还挺赞赏鄢懋卿的举动。   说句不客气的话,盐商对大明的危害,胜过十个严党!都说严党害人,他们杀了多少,说他们贪污,又贪了多少!   而那些盐商呢,盐税从一千多万两,变成一百多万两,弄得财政困难,这还只是他们罪恶的冰山一角。   由于盐商把持,造成盐价虚高,偏偏食盐又是老百姓离不开的东西,一年到头,穷苦人家仅有的一点积蓄都用来买食盐了。其他的商品消费不起,严重制约了国内的市场。   长远来看,交通行要做的不是取代盐商,而是摧毁盐商,释放国内的需求,要知道大明占据了世界人口的三分之一,只要调动起来,产生的利益十倍于市舶司。让鄢懋卿去冲击盐商集团,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唐毅是乐观其成。   当然了,经济账不是三句话两句话能说得清楚的,唐毅也不愿意多向殷士儋透露。   “有句话叫做一俊遮百丑,老哥在户部,朝廷财政缺口多大,你心知肚明。鄢懋卿替陛下敛财,弄了一百多万两银子,解了燃眉之急,陛下不会轻易处罚这个干才的。”唐毅抬出了嘉靖,这个理由谁也否认不了。   殷士儋也就是那么一说,他们家资产飞速膨胀,看什么都想试试,听唐毅一说,也就打消了念头。   “哎,那就让他嚣张些日子吧。”殷士儋起身抱歉道:“行之,户部事情太多,我还要回去,就不多陪了。”   “慢走!”   唐毅抱拳拱手,送走了殷士儋,一回头,韩德旺还在那里瞪着眼睛往嘴里塞东西,佝偻的脊背都撑得挺直了,肚子鼓起,好像有了身孕一般,却还舍不得放下筷子,唐毅都怕他撑死了。   “别吃了,让他们打包吧,带回家里慢慢吃。”   韩德旺激动地手舞足蹈,赶快叫来了伙计,连汤汤水水,一点都没剩下。   唐毅从怀里又掏出了一锭银子,扔到了他的手里。   “回头给其他人都送几个菜过去,就当是我答谢大家伙了。”   攥着银子,韩德旺连忙拜谢,一弯腰,肚子里的东西往上涌,使劲打了一个饱嗝,那个尴尬啊。   随着唐毅出了饭馆,走出了几步,唐毅就准备回家,韩德旺才猛然惊醒,自己来是干什么的?   不是为了一顿饭啊,是为了俸禄!   “大人,大人留步啊!”   韩德旺跑到了马车前面,额头都冒出了汗水,激动地问道:“俸禄,俸禄怎么办啊?”   “去仓库领就是了,别说你不知道仓库在哪?”   领俸禄的地方,闭着眼睛都能找到!   可人家能给吗?   唐毅轻笑了一声,“没什么好忧心的,要是他们不给,我给总行了吧!”   说完,唐毅放下了车帘,扬长而去。韩德旺一手攥着银子,一手抓着食盒,看着远去的马车,愣了半天,狠狠跺了跺脚,姑且相信一回。   回到了家中,急匆匆赶着雇来的马车,跑到了广积库,离着挺远,就看到有人笑眯眯迎了上来。   “是韩大人吧?小的恭候多时了。”   韩……大人?!   好几年了,连他都忘了自己还是个当官的。   韩德旺努力挺直了胸膛,想要摆出一点官威,无奈早就折磨没了,强咽了口吐沫,低声问道:“这,这位兄弟,我是来领俸禄的。”   对方连忙躬身,“大人可不要折煞小的,粮食都准备好了,您这边请。”   从七品的俸禄一年八十四石,要支持一大家子人生活,尤其是在京城,难度不小。   韩德旺记得,自从当官以来,从没有全额发放过,以前是折八成,七成,这几年更是变成了五成,还经常弄一些宝钞、花椒、香料一类的东西折价,弄得大家伙怨声载道,苦不堪言。   可这一次不同,半年四十二石粮食,一点不缺,打开米袋子一看,全都是上好的粳米,管库的差役还陪着笑脸,亲手帮着他搬上了马车。   “韩大人,粮放在市面上,至少能卖一两二钱银子,小的们折银,最多只能给到八钱。回头您找个可靠的粮商,一两银子一石,保证能让他乐开花。还有啊,您往后领粮食,不要跟他们排队,直接找小的,这么大的大明朝,无论如何,几十石粮食还拿得出来。只是您老千万别说出去,不然小的们难做。”   韩德旺小鸡啄米一般点头,小吏送他从后门离开了广积库。后头看了一眼,心里五味杂陈。   这就是走后门吧!   户部虽然拖欠百官俸禄成性,可有些人是拖欠不起的,比如皇族勋贵,还有宫里的太监。故此他们是有自己的小金库的,只是寻常人根本不够级别,达不到那个层次。   尤其是那些小吏,一双眼睛,都是火眼金睛。   他们自有一套权衡的标准,所谓的品级不一定管用。   哪怕你贵为阁老部堂,老子就秉公办事,你们也不敢以大欺小。可有些人呢,别看他们官职不大,看起来权力也不惊人。但是谁都要买他的账,不然他一句话,就能折磨得你死去活来。   显然,唐毅就是若干活阎王之中,最难对付的那一个。   不只是韩德旺,其他詹事府的官员,甚至连看门的兵卒都拿到了俸禄,一时间詹事府从人人唾弃,变成了人人向往的好地方。没有几个月的时间,曾经的空额奇迹般地补全了。   韩德旺这些人对唐毅瞬间就忠心耿耿,就差顶礼膜拜了。   当然了,对唐毅来说,不过是小事一桩。   回到了家中,更大的喜事等着他。   媳妇正板着脸,念道:“鹅,鹅……”   “饿。”平安奶声奶气道。   “曲项向天……”   “歌。”   “白毛浮绿……”   “水。”   “红掌拨清……”   “波!”   ……   “哎呦!”唐毅一把手抱起了儿子,高兴坏了,行啊,像你爹,学得真快!这下子幸福可有保证了。   他得意地说道:“怎么样,儿子争气吧?”   “张狂什么!”王悦影沉着脸说道:“论起聪明啊,有比你儿子厉害的。”   唐毅坐在了王悦影身边,好奇问道:“谁啊?”   “小戚,戚安国。”   “元敬兄的儿子?”   “嗯!”王悦影点头,“人家比平安不过大了一岁多,都会背三字经,还能打一趟拳了,下午的时候,王姐姐把孩子带来,你儿子可别人家比下去了!”   两个奶娃娃有什么好争的,让唐毅感兴趣的是老部下的家里怎么样了。   王悦影不无羡慕说道:“小家伙虎头虎脑的,不到三岁,竟然和四五岁的孩子一般高,不愧是将门虎子,听王姐姐说,戚将军喜欢得紧!”   唐毅也不由得想起了当年的事情,他用激将法,请王氏出面,帮着退了徐海的大兵。   后来戚继光率部来援,王氏一听说丈夫来了,直接冲到了军中,要和戚继光拼命,追得戚大将军满世界乱跑。   唐毅不得不出面调解,他先把戚继光叫到了面前,当面就问他,是媳妇重要,还是传宗接代重要?   戚继光唯唯诺诺,不敢说话。身为将门之子,传宗接代,延续香火,当然是首要的使命,可夫人待自己情深义重,又怎么能背着她养外室?   情感和责任,把一个多谋善断的戚继光弄得快要疯了。只能祈求唐毅帮忙拿个主意。唐毅给了他三个办法,上上之策两全其美,请李时珍帮忙调理夫人身体,让她能够生育。   中策就是夫妻相守,从兄弟那边过继一个孩子。   下策才是冒着和夫人闹翻的危险,纳妾生子……   说句实话,戚继光曾经是唐毅上辈子的偶像之一,他当然不希望戚继光的形象有任何不圆满。一直以来,唐毅都有意无意,帮着戚继光遮风挡雨,让他能专心自己的事业。   唯独家庭这一块,必须要靠着他自己才行,在唐毅看来,王氏是一个奇女子,辜负了她,绝对会成为戚继光一辈子最后悔的事情。一想到历史上,王氏从戚继光的小妾手里过继了一个儿子,只是后来这个儿子夭折。垂垂老矣的王氏拖着满身伤病,带着一颗破碎的心,离开了辉煌的戚家大门。   那一刻,戚继光永远成为了负心汉。   承袭家业,还有别的方法,可是白首偕老的人,一辈子怕是只有一个。   唐毅不惜摆出官威,逼着戚继光同意,为此还特意给了戚继光半年的假期。   让他抛开一切,好好陪伴夫人,又请来李时珍帮忙,王氏并非不能生育,只是前两次孩子早夭,伤了身体,加上心气郁积,以致无法怀孕。   半年间,戚继光放下军务,小心伺候,夫妻两个隔阂消失了,感情更盛往昔。   他们一起游山玩水,一起欣赏日出日落……戚继光也想通了,哪怕没有孩子,或许也不打紧。   就在半年的时间过去,王氏娇羞地告诉丈夫,她怀上了。   皆大欢喜,这一次戚继光被调到了京城,王氏特意带着孩子,一起来感谢恩人。 第522章 地狱无门自来投   轻轻扣响扳机,一枚铅丸准确从枪口喷出,击中十丈之外的木耙,花梨木被打得木屑乱飞,凑近一看,露出了拳头大小的窟窿,别说打在人的身上,即便是熊挨了一枪,也是死路一条啊。   威力自不必说,最让人吃惊的是这支火铳没有火绳引燃,直接射击。无论是速度,还是隐蔽性,都大大超出以往的火绳枪。   唐毅摩挲着火铳光洁的枪把,频频赞叹,眼中露出喜悦的光。   “好,真是好东西,元敬兄,眼下东南能造这种枪吗?”   戚继光摇摇头,“大人,这把枪是西洋工匠做出来的,卑职花了一千两银子,从他手里购买的,他也只有这一支。”   “哦。”唐毅有些遗憾。   戚继光突然笑道:“不过卑职已经把他给抓起来了,言行拷问,造火铳的关键已经逼问出来。”   戚大将军丝毫没有制造了一起国际绑架案的觉悟,反而得意洋洋,“那个西洋工匠招认了,火铳的关键就是打火装置,他是从用钟表的带发条钢轮,在击锤的钳口上夹了一块燧石,还在传火孔边设有一击砧,射击时,就扣引扳机,在弹簧的作用下,将燧石重重地打在火门边上,冒出火星,引燃火药,就能击发。”   简单介绍了原理,戚继光也不由得感叹,他和明朝的士人一样,以为上国无所不有,其他的都是四方蛮夷,没什么了不起的。可是见到了这支燧发枪之后,戚继光的看法就彻底扭转了。   或许大明比起那些国家还要富强,可是他们也绝不是一无是处。   就拿打火的弹簧来说,大明就很难制造出合格的钢铁,为了仿制火铳,戚继光买了好几十个钟表,总算是造出了五支火铳。   “大人,要想大批量的制作,必须解决钢铁和弹簧的问题,卑职准备抓几个西洋的钟表工匠,再弄几个铁匠,无论如何,也要撬开他们的嘴巴!”   戚继光杀气腾腾,为了他的火器大业,是不惜一切。唐毅倒是很欣赏他的干劲,哪怕直到后世,针对出色科学家的绑架暗杀,还层出不穷。   更何况在这个弱肉强食的时代,优秀的西洋工匠,何止戚继光垂涎,就连唐毅也同样感兴趣。   “元敬兄,其实不用那么麻烦。”唐毅微微一笑:“西方眼下还处在教廷的掌控之下,就是耶稣会的那帮洋和尚的上级,他们用宗教掌控百姓,凡是质疑挑战权威的,都要被烧死,比如有人说我们脚下是一个巨大的球体,不是太阳绕着我们转,而是我们绕着太阳转,然后就被烧死了。还有人说血液是从心脏流出,经由肺部,回到心脏,结果就烧了两个多时辰,活活折磨死了。”   听唐毅的话,戚继光惊骇地张大了嘴巴。   他的惊讶来自两个方面,一个是那些新奇的天文解剖知识颠覆了他的观念,另外就是西夷的野蛮。   刚刚对西夷有些好感,认为他们也是文明人。可听了唐毅的话,又很快不翼而飞了。   大明朝不是没有死刑,可是并没有因为一些异样的学说就把人残酷弄死。相反大明对待各种观点是相当宽容的,甚至是充满好奇的,不少西夷传教士在东南混得风生水起,他们的奇谈怪论,大明的士人最多扭头笑笑,不以为然就算了,从没有想过用残酷的手段摧毁对方。   戚继光听完唐毅的话,来了精神,大喜道:“大人,您的意思是西夷的工匠人才过得日子并不好,我们可以把他们招揽过来。”   “不是我们!”唐毅笑道:“回头我和市舶司书院那边说一声,让他们出面,向西夷商人悬赏,凡是送来有真本事的学者工匠,我们安排更好的工作环境,还给予商人优待,送来的人才越多,得到的优惠就越多,不愁他们不来!”   戚继光忍不住拍起了巴掌,不得不说,术业有专攻,他这个领兵打仗的,只能想到抓人拷打,人家唐毅却能诱之以利,显然收到的效果会更好,不愁不来。   一把小小的火铳,提醒了唐毅,开海不光是赚钱,还要交流吸收,趁着西方教廷还在张牙舞爪,不停用火刑迫害科学人才,把这些人赶快吸引到大明。   他山之石可以攻玉,有了西洋学者的参与,东西思想激荡,正好能弥补东方对待科学的空白。   有了科学,有了严谨的逻辑,大明读书人的思想必定会产生天翻地覆的变化。   而且科学的引进,又能推进技术往前发展,使得大明赶快从农业社会走向工业,只要能抢在西夷之前,哪怕是并驾齐驱,凭着大明的体量优势,也是世界当之无愧的霸主。   可以说,这是一项长远的工作,眼下开始布局正合适。唐毅准备尽快给市舶司,还有老师魏良辅去信,让他们行动起来。   戚继光也看出了唐毅的焦急,起身就要告辞,刚走出几步,一拍脑门。   “瞧我的记性,差点把大事忘了,这是南京都察院御史林润林大人的一封信,请大人过目。”   唐毅就是一愣,林润算起来是同科当中,非常能干的人物。   他是福建人,字若雨,三甲进士出身,初授江西临川知县,任上大刀阔斧,清理冤狱,扫平多年匪患,又清理土地,兴办学校,三年比过去三十年干得都多。老百姓人人交口称赞,呼为林青天。   只是他忽略了,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你这么能干,把别人置于何地!   一帮官员就想尽办法,排挤林润。   所幸林润背后也有一大帮丙辰科同年帮衬着,尤其是唐毅,他虽然不言不语,可是交通行所到之处,无不尽心竭力,给同年们提供帮助和庇护。   唐毅想办法,把林润运作到了南京,担任御史。本想让他先稳一稳,哪知道林润是如鱼得水。   当县官发挥不出他的本事,干言官才是他的长处,到任第一本,就弹劾了南京国子监祭酒沈坤。   由于罪证确凿,一本绝杀,沈坤被关到大狱,不久丧命。   初试身手,解决了一个国子监祭酒,别人都为之侧目,唯独林润,丝毫不满足,这才只是小试牛刀。   他的下一个目标就放在了鄢懋卿身上。   经过搜集调查,林润整理出鄢懋卿的五大罪状,其一要索属吏,馈遗巨万;其二滥受民讼,勒有钱人贿;其三置酒高会,日费千金;其四虐杀不辜;其五怨咨载路,苛敛淮商,几至激变。   写好之后,林润反复斟酌,按照道理来讲,这五条罪名,拿下鄢懋卿已经足够了。   只是林润也不傻,这些年弹劾严党之人,如过江之鲫,可鲜有成功的。别说严嵩父子,就算是他们的爪牙,也很难对付。林润觉得光有道理,似乎还欠缺一个关键的东西。   思前想后,他就想到了大班长唐毅,要说起来,林润对唐毅充满了敬佩之情,这位当初可是弹劾过严世藩的,而且还大获全胜。光是这份骄人的战绩,就值得顶礼膜拜。   正巧这时候戚继光接到调令,要往北方去,林润就拜托戚继光带着密信,前往京城面交唐毅。   将过往的经过说完,戚继光就主动告辞了,他的任务算是完成了。   唐毅拿着这封信,心里面七上八下。   前面弹劾吴山的人是耿定向,接着林润又要弹劾鄢懋卿,全都是丙辰科的同年。如果说巧合也或许是巧合,如果说不是巧合……很显然,历史正在重演。   丙辰科的菜鸟,除了自己,还有诸大受、陶大临、徐渭等少数人之外,多数都刚刚做过一任知县,政绩突出的,被调入了六科和十三道。   还有很多在京观政的,陆续进入各部,他们虽然不是小菜鸟,可是根基浅薄,很难明白朝堂上的刀光剑影,搞不好就会被当成枪使,还不自知。   严党要斗,但是决不能站在第一线,给徐阶当炮灰。   唐毅心里渐渐有了盘算,他立刻给林润回了一封信,告诉他不要轻易出手。同时,唐毅又急忙给阳明学会的几位老前辈通风报信,让他们想办法约束心学门下,老实做事,尽量少掺和争斗。   光是这些还不够,唐毅正好职务清闲,他把徐渭和王世贞找来,三个人凑在一起,假假的也算是三大才子,虽然唐毅有点充数的嫌疑,但是凭着六元的光环,吸引力比起徐渭和王世贞还大。   正巧,当年唐毅也召集过同年一起商讨开海的事宜,有过前例,也不至于引起猜忌。唐毅把聚会定为以文会友,交流八股,提携后进。   纯粹学术性了,更加不引起注意。神不知鬼不觉,唐毅把自己的想法和同科们交流之后,大家伙心里都有了数。   几乎所有人都感激不已,唐毅已经是四品大员,他还能想着大家伙,有一个贴心的大班长指点,绝对是求之不得的好事。   丙辰科一下子有了主心骨,而且没有小卒子冲锋陷阵,后面的大佬也不好轻易动弹,徐阶也舍不得拿心腹去拼。   朝堂竟然出现了短暂的平静。   只是平静注定是短暂的,就在六月间,鄢懋卿上书,请求重划盐区,厘清盐税,给沉默的官场投下了一颗震撼弹。   唐毅听到消息之后,都惊得摇头大叹,鄢懋卿啊鄢懋卿,我放了你一马,你怎么自己还送进来啊! 第523章 大事   食盐作为一项绵延几千年的暴利行业,发展到了明朝,有着完备的产、供、销体系。   国初的时候,施行开中法,把食盐和边防紧密联系起来,商人们向九边运输粮食,换取盐引,拿着盐引到盐场换取食盐,然后再运到指定的区域销售。   成化、弘治之后,开中法被破坏,商人们转而向户部缴纳税银,换取盐引。在市舶司开放之前,朝廷的岁入四百万两出头,有将近二百万两来自食盐,利润之丰厚,可见一斑。   “开中法原本破坏了一半,鄢懋卿这家伙上书重划盐区,是要把另一半也给废了,真是好大的手笔,好大胆量!”   徐渭赞叹说道。   食盐的销售区域,是严格划定的,比如梧州盐只能销售到田州、龙州、柳州、南宁、浔州、庆远、思恩、太平。   广西盐卖到长沙、宝庆、衡水、永州、全州、道州、桂林。   两淮食盐在南直隶,能贩卖的区域是应天、宁国、太平,扬州、凤阳、安庆、池州、淮安、泸州。   其他的盐场也都如此,有着详细的规定,想要调整,必须经过朝廷核准。   而且凡是越境夹带食盐,超过三千斤,就要判处充军的刑罚。   鄢懋卿的奏疏里,他建议放弃以州为单位的区分办法,转而用省来划分。   十三个布政使司,每个布政使司设立一个巡盐道,专门负责销售食盐,征收税负。鄢懋卿夸口,只要按照他的办法,盐税可以恢复到五百万两,超过市舶银,成为朝廷首屈一指的财源。   唐毅没有像其他人那样,对鄢懋卿的设想嗤之以鼻,反而自己研究,唐毅觉得他的想法很有可取之处。   大明的盐税收不上来,很大程度就是执行力度不够,如果食盐的销售区域,和布政使衙门管理的区域重合。   地方衙门为了政绩,也会出工出力,帮着征收税款。要说达到五百万两每年,唐毅并不怀疑。   太祖和成祖的时候,都能超过一千万两,如今大明的人口至少增加了三倍,按照国初的时候,应该是三千万两,结果只收去去五百万两,多吗?   一点都不多!   但是能做到吗?   唐毅一点都不看好,同样的,徐渭他们也相当不看好。   “鄢懋卿的做法实际上是减少了食盐销售区域的数量,而有实力囊括一省的盐商并不在多数。换句话说,鄢懋卿只顾着顶尖大盐商的利益,把其他中小盐商给牺牲掉。”曹子朝精辟地分析道:“行之,你觉得鄢懋卿会不会成功?”   “唉,我倒是希望他成功!”唐毅长长叹口气,“盐啊,说穿了就是海里面的,俯拾皆是,挖个坑,引入海水,晒干了之后,就是大把大把的食盐。偏偏自从汉武帝将盐铁收归国有之后,历代在盐政上面不断动心思,结果确实越弄越乱,盐价飞涨。多少穷苦人家,一年到头,剩下的一点钱都花费在食盐上。”   唐毅叹道:“都说横征暴敛可怕,可是我大明的田赋有多少?一亩地一斗而已。能值多少银子?一斤食盐却要七八分银子,一个壮丁一年要吃十斤盐,妇人也要七八斤盐。算来算去,盐商对老百姓的盘剥,十倍与朝廷。道德经有云,不贵难得之货,使民不为盗。可眼下呢,食盐不算难得,却被弄上天价,根本就是伤天害理!”   很少见到唐毅这么大的怒火,几个兄弟低着头,仔细琢磨着,不得不承认,唐毅说的话太有道理呢!   他们平时注意到的是官吏横征暴敛,欺压百姓,注意到地主催租,把人逼上绝路。却从来没有想过,不起眼的食盐,竟然是祸害百姓的罪魁祸首。   原本大家处于党派之见,都希望鄢懋卿倒霉。   可是现在一想,却有了更高远的见识,王世懋就说道:“行之,这么说鄢懋卿弄得事情,正好是大盐商和小盐商争斗,他们狗咬狗一嘴毛,岂不是更好?”   “我看不像!”徐渭摇头,“敬美,你把事情想简单了,我估计是鄢懋卿自作多情。”   “怎么说?”王世懋追问道。   “很简单,鄢懋卿想用这一招分化盐商,但是盐商未必会上他的道,要是这么容易对付,盐商也不会长盛不衰了。对吧,行之?”   大家把目光落在了唐毅身上,唐毅突然笑道:“你们都看我干什么,我又不是他们肚子里的蛔虫,哪知道他们的算盘。”   “行之,那你说说,鄢懋卿会不会成功?”三个人异口同声问道。   唐毅仰起头,长长叹息道:“如果鄢懋卿能秉持一颗公心,少一点杂念,或许有戏,否则,他只会捅一个大马蜂窝,非要把他蛰死不可!天堂有路他不走,地狱无门自来投,想不明白,想不明白啊!”   唐毅摇头晃脑,往后宅走去,把烦心事抛到天上先。   一个多月之前,戚继光随着赵贞吉去天津赴任,临走的时候,把儿子戚安国死活塞给了唐毅。   弄得唐毅无可奈何,人家两口子好不容易耕耘的成果,掌上明珠一般,放在自己这里算什么事!   唐毅想要一口回绝,可是平安这个小混蛋拉着戚安国的手,不停叫着哥哥,小模样别提多可怜了。王悦影也是动心,戚安国比平安大一岁多,很稳重聪慧,两个孩子凑在一起,也是个伴,还能激励平安好好上进,没什么不好的。   这娘俩叛变了,唐毅一下子就成了孤家寡人。   戚继光和王氏也没口子拜托,让戚安国跟着唐毅。俗话说双拳打不过四手,只能把孩子留在了身边。   不过唐毅可不敢掉以轻心,一个刚断奶的娃娃,身体很脆弱的,唐毅聘请了专门的大夫,盯着两个娃的身体,还派了专门的人手,明里暗里照顾。   更有甚者,唐毅要求王悦影,要好好照顾两个孩子,尤其是要一视同仁。如果戚安国有什么异常,要赶快通知王氏和戚继光,总而言之,一句话,不能让人家的孩子出一点差错。   戚继光不知道一个小孩子,竟然让唐毅如临大敌。   其实作为当爹的,戚继光深深爱着自己的宝贝儿子,可越是喜爱,就越要考虑长远。跟在他的身边,最多就变成一个武夫,弄好了,能继承家业,就算不错了。   这些年,戚继光算是看明白了,一个武将想要混得下去,不在于你有多强的本事,而在于有谁罩着你。   他能进入唐慎手下,接着被唐毅看重,才能一路顺风顺水,要想让儿子能少走弯路,就要提前下注。唐毅年纪轻轻,身居高位,只要不出意外,几十年间,他都会说一不二。把儿子放在唐家,能得到最好的教育,还能攀上唐毅这棵大树,怎么算都是赚到了。   儿子,别嫌爹心肠狠。   爹都是为了你好!   ……   戚继光当了甩手掌柜,唐毅无可奈何,只能挑起了当爹的担子,一手一个娃,给他们讲故事,每到这时候,两个孩子的性格就看得出来了。   戚安国老老实实,听得格外认真。倒是平安手舞足蹈,语出惊人。   比如唐毅告诉他太阳是个大火球,他就问能烤肉吗?唐毅告诉他人是用脑子想的,不是用心,他就嚷嚷着把脑袋扒开,看看里面有什么……   换成别人,早把小混蛋给胖揍一顿了,唐毅反倒满不在乎,每隔一些日子,唐家就会收到一起稀奇古怪的东西,比如懒洋洋的树袋熊,比如臭臭的榴莲,还有各种西洋玩具。   每一次见到新鲜的玩意,两个小娃娃都会口水长流,听唐毅讲课也会格外的认真。   这一天,有两只身躯臃肿的大鸟被送到了唐家。   自从唐毅和赵旭达成了协议之后,赵旭经过一番细心筹划,他开始了向西航行。   这两只怪鸟,就是在路经一座岛屿的时候,捕获到的。这种鸟翅膀退化,不能飞翔,性格温顺而笨拙,栖息于林地中,发出的叫声类似“嘟嘟”的声音。   刚开始见到的时候,赵旭都吓了一跳,他见大鸟的翅膀小的可怜,只当它们像小鸡小鸭一样,翅膀还没长出来,是雏鸟呢!想想吧,一个小鸟就有四五十斤,成年的鸟该多大啊!   没准就是传说中的凤凰和大鹏吧?   赵旭误以为冒犯了神鸟,吓得连滚带爬,退出了岛屿,足足过了一天,见没什么反应,他才再度回去,当发现了鸟巢,看到了里面的蛋,赵旭终于确定了,原来世界上真有不会飞的鸟。   他拜托往来联系的船只,将抓到的两只怪鸟送给了唐毅。   “你们两个觉得这种鸟叫什么?”   平安小眼睛闪亮,抢先道:“嘟嘟!”   “安国呢?”   “听弟弟的。”小戚脆生生答道。   就这样,“嘟嘟”鸟,新鲜出炉了。   唐毅愉快地当着奶爸,直到黄锦急匆匆跑到了他的家中。一见面,黄锦就说道:“哎呦唐大人,皇爷宣你进宫呢!快跟咱家走吧。”   唐毅连忙把孩子交给了媳妇,一面换上官服,一面问道:“黄公公,出了什么事了?”   “唉,一言难尽啊!两淮的盐场出事了,灶户都不干活了,上千万口子要没盐吃了!”黄锦急得冒了汗,“都怪鄢懋卿这个畜生,他可真该死啊!” 第524章 报应不爽   上了马车,一路上黄锦就絮絮叨叨,把事情和唐毅从头到尾说了一遍。   原来鄢懋卿上奏要重划盐区之后,就仿效唐毅在市舶司干得那一套,采取招标,针对现有的两淮盐商,谁出价高,就能获得一省的销售权力。   他这个方案一抛出,就惹出来无数风雨,两淮盐商虽说人数不多,但大大小小也有几百家。这帮人同气连枝,守望互助,形成了强大的盐商集团。   按照鄢懋卿的法子,两京加上十三个布政使司,最多就是十五家大盐商得到销售权力,其他的都被排除在外。   谁上谁下,关乎家族生死,谁能不红眼,不拼命!   鄢懋卿的算盘打得很好,他把方略拿出来,就会有大盐商争相巴结逢迎,抢着往他手里送银子,接下来就是数钱数到手抽筋,做梦做到自然醒的好日子。   可是鄢懋卿犯了异想天开的致命错误,那些盐商谁也不是吃素的,互相一通气,与其咱们拼死拼活,还不如让鄢懋卿滚蛋呢!   他们就把消息散布出去,说是朝廷要改变盐法,煮盐的灶户都要裁撤,大家往后就没有生活来源了。   虽然灶户和世兵一样,要父死子继,且饱受盘剥,收获极小,但是好歹是一份营生,外加上能弄点私盐,好歹能维持糊口。要是改了盐法,他们能干什么?   种地没有,做工不会,这不是往绝路上逼人吗?   因此两淮等地的灶户都被惊动了,大家索性一起罢工,抵制盐法。他们不干了不打紧,商人们立刻宣布存盐不足,盐价几天之间,就翻了一倍多。   地方官吏,还有锦衣卫的人一看这还了得,盐可是老百姓生活的必须,可以不喝茶,不吃油,唯独不能没有盐!   再涨下去,就不是灶户闹事,而是百姓要起义了,他们为了乌纱帽,也不顾得罪严党,纷纷上书,弹劾鄢懋卿。   嘉靖接到了锦衣卫的密报,更是怒气冲冲,几乎抓狂。给朕惹出了这么大的麻烦,他就想立刻下令,把鄢懋卿给抓起来。   不过话到了嘴边,嘉靖又咽了回去。   他的怪脾气再度发作了,鄢懋卿南下巡盐,不管他干了什么,替宫里多捞了一百多万两银子,让嘉靖得以周济天下,这就是大功。   而且盐政是个人都知道问题重重,鄢懋卿的做法至少是勇于任事,忠心耿耿。   下面越是闹,就说明鄢懋卿的方法触动了他们的利益。   朱纨事件给嘉靖的教训太大了,他决不能因为地方上反弹,就随便处罚自己的大臣……   嘉靖对鄢懋卿竟然生出了同情,可是两淮大乱,又是不争的事实,上千万人面临着缺盐的困境,一旦激起民变,那可是要天下大乱的。   该如何处理,嘉靖是一脑门官司。有心要严嵩商量,严嵩一定庇护鄢懋卿,而找徐阶呢,他又会趁机落井下石,致鄢懋卿于死地。   这两派争斗,到了刺刀见红的时候,根本没有朝廷大局,江山社稷。   嘉靖越想越气,恨不得骂娘!   朝廷养了一大帮的官员,到了关键时候,没一个能分忧解难的,光想着自己的利益,就不知道想想大明的天下?   其实嘉靖也不想想,自从大礼议以来,他心里何尝不是只有自己,至于严徐党争,那也是他怂恿鼓励出来的。这就叫脚上的泡自己走的,两个字:活该!   嘉靖沉着脸看了一眼伺候在身边的麦福。   “朝堂之上,有本事,又不是严党和徐党的,还有谁?”   麦福慌忙说道:“皇爷,奴婢哪敢随便评断大臣啊!”   “那朕非让你说呢!”   麦福顿了一下,露出为难的神色,思忖了一会儿,才吐出两个字:“唐毅。”   嘉靖摇摇头,“以前的唐毅还算不错,可如今吗,整个一个徐党,还是人家的马前卒,傻狗不知臭的东西,被徐阶卖了还帮着他数钱……”   敢情唐毅替赵贞吉挡枪,在嘉靖这里就落下了这么一个评价!   麦福仗着胆子说道:“皇爷,老奴倒是不这么看。”   “那你就说说。”   “遵命,那天廷议,老奴也听了,唐大人从头到尾,都是老诚谋国,他说要整理漕运,也是有理有据。这些年来,不管做什么事情,唐大人始终把陛下放在第一位,和那些人不一样的。”   麦福说完,连忙把头低了下来。嘉靖是个何等怪物,要不是麦福得了太多唐毅的好处,才不会冒险出头呢!   好在嘉靖对唐毅的印象的确不错,尤其是涉及到经济的问题,天底下还没人能超过唐毅。   他思前想后,还是下旨把唐毅叫到了西苑,君臣相见,行礼之后。   嘉靖直接开门见山,指了指桌案上的一摞奏疏,怒气冲冲道:“这些都是弹劾鄢懋卿的奏疏,罪大恶极,触目惊心,你说吧,朕该怎么处置?”   唐毅真想脱口而出,你杀了他算了,不过却忍住了,一路上唐毅思量再三,尤其是听到嘉靖的话,他就更加确定了。嘉靖是何等强悍的人,他要处置谁,还会征求别人的意见,别说鄢懋卿,就算比他官职大得多的,也照抓不误,张经、李默、赵文华……这样的例子不胜枚举。   现在征求自己的意见,多半就是试探,我才不上当呢!   “启奏陛下,臣对此事一无所知,不敢妄言。”   “那好,就让你知道,那边都是折子,自己看!”嘉靖冷冷道。   这是逼着自己表态啊,唐毅将奏疏拿起来,一本一本仔细地看着。其实唐毅有过目不忘的本事,而且这些奏疏都大同小异,不用费什么事。   可唐毅愣是看了半个时辰,弄得嘉靖都不耐烦了。   唐毅才缓缓放下折子,到了嘉靖面前。   “臣以为这里面有蹊跷。”   “你说。”   “是,臣以为灶户收入微薄,生活艰难,他们要是反对盐法,应该聚众去衙门闹事,奏疏之中,没有提到衙门受到冲击,反而是停止煮盐。灶户不煮盐,就没有生活来源,他们能承受得起吗?再有各地盐商都有存货,以臣在福建和浙江等地的经验,至少会有两三个月的存货,岂有这边灶户一停,那边就涨价的?”   唐毅道破了天机,嘉靖也感到了问题,只是他高高在上惯了,容易忽略细节。   可听唐毅一说,顿时豁然开朗,他面带思索之色,手指有规律地敲击着大腿。   “鄢懋卿是被陷害的了?”   “也是也不是!”唐毅低声说道:“臣以为鄢大人改革盐政,用心是好的,只是方法过于急躁粗糙,也低估了反弹力道,才弄出了乱子。”   “嗯,那你说该如何处置鄢懋卿呢?”   “这个……”唐毅额头真的冒汗了,他刚告诉自己的同科,不要陷入严徐党争,结果他就被逼着表态,可真是报应不爽啊!   “陛下,臣以为当下讨论如何处置鄢大人,还为时过早,当务之急就要稳住两淮,稳住漕运,然后再追究责任不迟。”   唐毅这话,本质还是推脱,嘉靖虽然不喜,可是也无可奈何,尤其是他说的的确有道理。   一个鄢懋卿不足惜,真的弄出了民变,那才是人头滚滚呢!   嘉靖思索半晌,说道:“唐毅,朕任命你为钦差,去淮安走一趟,把盐解决了,两条,第一地方不能乱,第二,盐税不能少!”顿了顿,嘉靖又补充道:“只要办成了,回来朕有重用!”   显然,嘉靖算是看清楚了,凡是涉及到收税,严党贪婪无能,而徐党呢,又自私自利,和士绅站在一起。唯有唐毅办事最贴心,把银子给他送来,还能皆大欢喜。   俗话说有了对比才有差距,鄢懋卿闹出了这么大的问题,嘉靖越发感念唐毅的好处。   人家好歹也是当过巡抚的人,调进京来,接了少詹事的极品闲差,天天在家哄孩子,这算什么事啊!   嘉靖是打定了主意,只要唐毅把两淮的事情弄好了,就给他个实权的职位,不管谁反对都没有用。   可算是等到了这话了,唐毅差点哭了,虽然他也知道自己要稳一稳,忍一忍,可俗话说得好,大丈夫不可一日无权,坐冷板凳的滋味,那是谁做谁知道。   哪怕为了自己的前程,也必须把两淮的事情办好了。   唐毅接了旨意之后,轻车简从,出了京城,直奔淮安。这一路上,唐毅可谓是意气风发,得意非常。   按照他的盘算,想要介入两淮的盐务,是个非常困难的事情,因此当殷士儋提出来的时候,他毫不犹豫拒绝了。   可意想不到的是鄢懋卿竟然替自己出手了,他的动作等于是打开了一个口子,虽然不算很大,可唐毅是什么人啊!只要有一星半点的机会,他就能狠狠咬一口。   除了丰厚的盐利,更让唐毅兴奋,甚至想要高歌一曲的是鄢懋卿总算是落到了自己手里!   想想吧,当初在泉州,这个家伙是钦差,而自己是知府,被他逼得只能烧了账本,差点断送了仕途。   如今情况变了,老子是钦差,轮到你鄢懋卿上砧板了,在嘉靖面前,我不会傻乎乎弹劾你,可是到了地方上,大爷有的是办法报仇雪恨。   天理循环,报应不爽,鄢懋卿你等着吧!   紧跟着唐毅的谭光偷眼看了一下大人的神色,吓得差点从马上摔下去,完了,某人要倒霉了。 第525章 地下的王者   唐毅花了差不多十天时间,赶到了淮安,不过他没有急着进城去面见官员,或是找老冤家鄢懋卿的晦气,而是等着几个伙伴的到来。   几匹快马飞驰,转眼到了唐毅的面前,一个高大的中年人从马上跳下来,兴奋走到了唐毅的面前。   “小的拜见大人。”   “朱老哥,你寒碜我是不?”唐毅佯怒道,来人挠了挠头,嘿嘿一笑,没有多话,自觉站在了唐毅的右边。   另外两个疾步过来,大礼参拜,“学生蒋洲(陈可愿),拜见师父。”   “快快起来。”唐毅同样欣喜,把他们拉了起来。   这三位正是唐毅在南方时候的幕僚班底,由于他猜到进京是当闲差,就没有那么招摇,正好南方还有一堆事情,就把朱先他们留在了南方,帮着处理事情。   这一次南下处理盐务,要面对严党,更要面对错综复杂的两淮盐商,唐毅知道绝不轻松,俗话说,三个臭皮匠赛过诸葛亮,他在动身之前,就派人给朱先他们送信,立刻北上汇合。   终于在进入淮安之前,三个人都到了,等到大家寒暄之后,唐毅才猛然注意,后面还有一位,正笑吟吟地看着,唐毅也认识他。   “鹿门先生,晚生有礼。”   此人正是茅坤,他和胡宗宪是同一科的进士,后来被罢官闲居,唐慎练乡勇的时候,茅坤给老爹当过幕僚,后来茅坤也帮过唐毅出谋划策。   唐慎对待茅坤都是执晚辈之礼,唐毅更是如此,他坚信里子比面子重要。   就像茅坤这样的智者,仕途断绝之后,内心其实是脆弱敏感的,稍微不慎,就可能戳到他们的痛处,原本亲密的关系就崩解了。同样的,给他们足够的尊重,让他们发挥才智,士为知己者死,他们也是真正能拼命效力的。   很显然,唐毅诚恳的态度让茅坤很感动,自己不过是丢官罢职的白丁,人家唐毅却是炙手可热的四品大员,前途无量。   能如此客气,实在是难得。   其实随着抗倭大局抵定,留在东南也没有什么作为了,茅坤需要更大的舞台。   他虽然不能粉墨登场,去台上唱主角,但是并不妨碍他在幕后捧一个名角出来!   对于文人来说,当皇帝不是最高的荣誉,成为帝师才是真正有本事。遍观满朝大员,值得辅佐,又能搭得上关系的并不多,唐毅就是其中最好的一个。   罢了,既然想给人家当手下,就要拿出点真本事。   茅坤微微一笑,“唐大人,你可是为了两淮的事情发愁?”   唐毅急忙点头,“实不相瞒,一团乱麻,没有一个准谱儿,我也不敢进淮安,总不能学鄢懋卿吧!”   “哈哈哈,那就让老夫给大人一个定心丸吧!”   茅坤自信十足,唐毅知道他不是吹牛的人,里忙把四个人都请到了下榻的书房,亲自倒上了茶水,茅坤开始滔滔不绝地讲了起来……   一切的源头还在于朱元璋定下的开中法,在明代之前,食盐的专卖制度是这样的,官府组织百姓煮盐,然后收购食盐,付给工钱,高价卖给商人,商人转运到各行盐地区,进行销售,而官府拿到了食盐的收入,再进行分配。   简单明了。   不过在苦孩子出身的朱元璋看来,这一套还是很麻烦,他想出了更好的办法。   也就是让商人向九边运送粮食,换取盐引,再到各处盐运司支取食盐,进行销售。   开中法的好处显而易见,就是弥补了边防粮饷不足,朝廷也少了卖盐分配的麻烦。   只是仔细推想,所谓开中法,就和朱元璋大多数的经济政策一样,都是省了小钱,花了大钱,捡了芝麻,丢了西瓜。是典型的小农思维,光想着省事,却给后人埋下了祸根儿。   因为按照开中法的设计,使得官府从食盐贸易的直接参与者,变成了一个负责供货的生产者。从而失去了对庞大食盐销售收入的操控能力,将金流拱手让人。   朱元璋这个态度,和对待财政差不多,他认为把财政集中到户部,在分配给各地,是脱裤子放屁,各地都把需要的银子留足,剩余上缴朝廷。   在国初百业萧条的时候,自然问题不大,后来支出日益庞大。财政捉襟见肘,这就是忽视宏观调解的弊病。   盐政问题上,明廷一样存在放弃宏观调解的错误,将戍边和盐政强行连结,产生了一系列严重的后果。   首先来说,食盐生产是个稳定而持续的过程,有多少灶户,每天开工多少,生产多少食盐,都是基本确定的。   可是九边的粮饷却是一个严重波动的东西,有了大战,需要的粮饷骤然增加,九边就会开出大量的盐引,换取粮食。但商人的运输能力有限,为了刺激商人的积极性,就要压低盐引的价格,最初一引盐要纳凉一石,距离近的地方,甚至要五六石,到了永乐年间,每逢急需的时候,就变成了只需数斗就可以换取一引。   盐引大幅度缩水,造成的结果是盐引滥发,有些商人拿到了盐引,再到盐场去支取食盐的时候,根本就没有食盐。甚至要等待几年之久。   到了弘治以后,朝廷不得不将每年开中的盐引限制在一定数量。   由于边关作战是偶然性的,不连续的,战时粮食需求大增,造成盐引滥发,平常时候,粮草需要减少,盐引又下降,对于盐商和灶户都是巨大的影响。   为了维持食盐市场,朝廷不得不采取改纳粮为纳银的策略,相比沉重的粮食,银子显然高效方便多了。问题也随之产生,由于纳银代粮,九边粮食供给不足,原有的军户制度维持不下去,朝廷每年支出的军费暴增。   偏偏由于摄于祖制的威力,没人敢推公然推翻开中法,只能当一个裱糊匠,缝缝补补,维持着表面的运行。   很不幸,开中法不但影响到了九边的安稳,对于灶户也产生了糟糕的影响,由于食盐需求的波动,使得灶户收入并不稳定。   以往历代朝廷出售食盐,是要发给百姓工钱。   本朝的开中法,造成盐运司无钱可发,国初的时候还好,由专门人员,给灶户发放宝钞,那时候宝钞还值钱,灶户能维系生活。   可是随着宝钞变成了废纸一张,朝廷又舍不得给灶户银子,越来越多的灶户破产,逃亡。情况就和九边的军户逃亡差不多……   可不同于边境,生产食盐还是有暴利可图的,在这个时候,另一群人就崛起了。   就是所谓富裕灶户,他们生产的食盐越来越多,数额越来越大。   成为操控食盐生产的真正王者!   盐运司掌控的官营灶户越来越少,无法供应商人的需要,可也不能不给食盐,因此,朝廷不得不准许盐商向富裕灶户,采购多余的食盐。   这就是所谓的“买补余盐”,说穿了,就是朝廷变相妥协,承认私盐的存在。   恶例一开,本就千疮百孔的盐政,更加难以维系,每年的盐税收入越来越少,也就不足为奇……   足足喝光了三壶茶水,茅坤才把多年研究的心得讲完,唐毅顿觉受益匪浅。   以往提到盐政,他也单纯认为是盐商贪得无厌,把本该属于朝廷的税收给贪墨了。   直到此刻他才清醒,收不上税的根子还是在祖制,还是在朝廷。   商人逐利,无可厚非,总不能指望着他们赔钱做生意吧!   茅坤微微一笑:“大人,您现在明白了鄢懋卿得罪了谁吧?”   唐毅用力点头,“鹿门先生一番高论,让我拨云见日啊!盐商分成两大块,一部分是腰缠十万贯,垄断食盐销售的巨贾。还有一部分,是多数人都忽略的,或者说不愿意正视的,就是那些原本煮盐为生,经过几代人的发展,成为富裕灶户的商人。”   “大人一针见血!”茅坤感叹道:“鄢懋卿要调整食盐销售区域,价高者得,实际上是把整个煮盐、运输、销售,统统交给了巨贾。而那些富裕灶户必然受到冲击,他们怂恿手下的灶户闹事,也就不足为奇了。”   唐毅深以为然,富裕灶户的势力并不差,光是从大明人口增加,官盐产量快速下滑,而市面上不缺食盐,就能看得出来。   简单的数学估算,这些富裕灶户,还有和他们有关的盐商,差不多掌控着八九成的食盐实际产量。   偏偏他们的身份又十分尴尬,属于灰色人,严格意义上,他们都是卖私盐的。   “对了,鹿门先生,光是他们闹事,不会这么快就出现食盐短缺,物价飞涨吧?”   “大人英明,除了他们之外,还有许多中小盐商,不甘心利益被抢走,奋起反击,另外,还有一伙人……”茅坤沉吟起来。   唐毅急忙追问:“请先生明示。”   “还有就是交通行!”   茅坤意味深长笑道:“大人,您的手下可不乏浑水摸鱼的高手啊!”   “啊!”   唐毅脸色骤然一变,当初殷士儋和自己提起,唐毅还只当是他一个人的想法。   没想到,竟然有交通行的人卷入其中,实在是出乎唐毅的预料,不过仔细一想,也没有什么奇怪的。   家大业大,就好像严党的人做事,严嵩未必都知道一样,自己终究是官场的人,下面商人的筹谋,怎么会全都告诉自己!   不过你们瞒着我,就别想我背黑锅!   唐毅气呼呼想到,正在这时候,唐鹤征急匆匆跑了进来,“师兄,吴天成求见。” 第526章 师徒定计   烛火突突冒着烟,摇动的火光照得人影乱晃,好好的客厅鬼气森森。吴天成跪在地上,心里头一阵阵发毛,这么多年,还头一次碰到师父如此生气。唐毅连一句话都不愿意说,沉默压抑,好像有一块乌云照在了头顶,让人窒息抓狂。   横竖就是一死,又能怎么样!吴天成跪爬了几步。   “师父,弟子不是有心瞒着师父,只是……只是……”吴天成也找不出理由,只能趴在地上,“请师父责罚!”   唐毅看了他一眼,突然轻笑了一声,“吴天成,咱们认识也有十年了吧?当初我一时玩笑,收了你当徒弟,这些年过去,你的地位也越来越高,继续给我当徒弟,未免有些不合适,你看是不是……”   吴天成偷偷抬起头,看到的是唐毅犀利的目光,他的额头冒出了一层汗珠,浑身都颤抖了。   这是要废除师徒名分啊!吴天成趴在地上,用力磕头,痛哭流涕:“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弟子能有今天,全靠着师父栽培,若是师父想要赶走弟子,弟子,弟子只有以死明志!”   说着他竟然从袖口里抽出了一把匕首,亮了出来,奔着脖子就去了!   你还来真的!   唐毅吓了一跳,差点爆了粗口。   忙伸出脚,猛踢吴天成的腕子,一脚把匕首踢飞。只是动作还是慢了,匕首在脖子上划出一道一寸多长的口子,鲜血瞬间就流淌下来。   唐毅气得脸都青了,“逆徒,越活越回去了,还学会寻短见了,一哭二闹三上吊,你媳妇教的吧,真是翻了天!”唐毅气得在地上转了几圈,墙角正好有一个鸡毛掸子,他抓过来,气势汹汹就要动手。   看着唐毅发疯,吴天成突然咧着嘴笑了起来,牵动了脖子上的伤口,疼得他龇牙咧嘴。   “你还敢嘲笑师父,是不是以为我不敢打?”   吴天成连忙说道:“弟子可不敢嘲笑师父,弟子是高兴,师父您还认弟子,还心疼弟子,弟子这心里头热乎乎的!哪怕打死了都值得!”   吴天成憨憨的笑着,唐毅高扬起来的手,怎么也落不下去了。人心都是肉长的。   这些年他考科举,在南北当官,地位越来越高,权势也越来越大。而吴天成呢,一直都留在交通行,一心一意,替自己盯着,付出了多少辛劳,熬干了多少心血。   不到四十的人,鬓边已经有了白发,能没有感情吗!   看着他这样,唐毅心里也不好受,眉头挑了挑,伸手掏出了药瓶,扔给了吴天成。   “把伤口洗干净了,抹点药。”   “唉!”吴天成连忙点头,实际上伤口不深,血已经不流了,他草草擦了一下,涂上了药膏,感觉一阵清凉,舒服了不少。   唐毅这时候走到了墙边,拾起了那把匕首,看了看,似乎有些眼熟。   “这好像是当年我在倭寇手里缴获的吧?”   “没错!”吴天成连忙说道:“沙洲大捷的时候,师父亲手挑的,弟子这些年都带在身边哩!”   唐毅掂了掂匕首,突然怒火窜了起来,“你是什么意思,拿着我给你的匕首,跑到我面前自杀,你想演给谁看?”   吴天成一阵语塞,说实话,他也不知道自己刚刚为什么会发疯般掏出匕首。如果不是唐毅一脚,说不定就真的插到了脖子上,即便不死,也要受伤。   自己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冲动了,师父是个多和善的人,他提携了自己,给了自己荣华富贵,自己对待师父也忠心耿耿,何至于弄到要死要活的地步?   吴天成突然觉得自己很莫名其妙,想要抽两个嘴巴子!   他傻愣愣站着,五官都缩成了包子,就是想不明白。反倒是唐毅,猛然惊醒了。   不知不觉间,自己已经是四品命官,天子宠臣,而吴天成呢,还不过是交通行的管事,在别人面前,他有骄傲,有自负。可是在自己面前,他一无所有。   自己给他摆脸色,不过是想敲打他一下,可在他看来,那就是天塌地陷,日月无光,除了一死之外,就没有别的选择。   想到这里,唐毅也想抽自己两个嘴巴,以自己的身份,做什么事情都要斟酌,天子一怒,流血百万。自己生气,哪怕是假的,也有人承受不住。   “天成,咱们名为师徒,实际上就是朋友,哪怕我的位置再高,也不会改变,永远都不会。”唐毅说着坐在了吴天成的旁边。   泪水唰的一下,从吴天成的眼角流了下来。   “师父,弟子给你惹了麻烦,对不起您的栽培。”   “胡子一把了,还哭什么!”唐毅轻笑道:“我又没怪你。”   “那……”吴天成大惑不解,整个蒙了,不怪我,那干嘛摆脸色啊?   莫非拿我练习演技?   师父,咱不带这么整人的!吴天成整个人都不好了。   “我没责怪你,不代表你就做对了!”唐毅终于把脸色沉下来,“你跟我说实话,两淮的盐你掺和了多少?有一个字假的,我立刻把你逐出师门!”   “弟子不敢!”   吴天成慌忙向唐毅坦白,听完之后,唐毅眉毛都竖了起来,二话不说直接抄起了鸡毛掸子,追着吴天成满屋子打,弄得满地鸡毛。   唐毅最初只是以为交通行跟着煽风点火,哄抬盐价。可是一问才知道,吴天成干得比自己想得多得多。   比如鄢懋卿刚刚南下的时候,就有人去给他出谋划策,帮着敛财。那个人是吴天成安排的。   随后上书,重划盐区,也是那个人出的主意。   鼓动盐商和富裕灶户闹事,又是吴天成干的。   哄抬物价,制造恐慌,还是吴天成!   ……   听完之后,唐毅都几乎昏倒了。   “逆徒啊,我非要把你逐出师门不可!留着你,早晚把我搭进去!”   吴天成额头挨了一下,又红又肿,狼狈不堪,大口喘息着解释道:“师父,您不用担心,弟子做事小心,保证不会被抓到把柄。”   “呸,你就做梦去吧!”   唐毅气得把鸡毛掸子一扔,颓然坐在了椅子上,呼呼大喘。   “蠢才,你给我过来。”   吴天成战战兢兢,到了唐毅面前。   “站一边去,看到你的脸,我就想杀人!”   怎么都不对,吴天成差点哭了,“师父,弟子到底是哪做错了,您老明示啊?”   “哪错了?从头到尾,你就没对过!”唐毅气冲冲,提高了八度道:“是谁让你暗算鄢懋卿的?是谁让你给他下套的?”   吴天成被问的瞠目结舌,低下了头,他当然不是吃饱了撑的,当年鄢懋卿南下和唐毅结怨,吴天成都看在眼里。   身为弟子,哪能不替老师出气。   年前的时候,鄢懋卿奉旨南下巡盐,吴天成一想,正好给他挖个坑,把鄢懋卿置于死地。一来给师父报仇雪恨,二来趁机插手两淮。因为要替唐毅报仇,他就瞒了下来,想等着办成了,再和老师报功,哪知道唐毅竟然会气成这个样子,吴天成手足无措,坐立不安。   “罢了,我也就让你明白明白!”   唐毅让吴天成坐到了对面,叹道:“阴谋之所以成为阴谋,就是见不得光。你以为挑起鄢懋卿和大盐商的冲突,他们就会乖乖听你的话,杀得天昏地暗,你死我活?任凭你火中取栗。”   “天真,幼稚,无知,愚蠢!”唐毅毫不客气地给他四个评价,“把眼光放得长远一点,多用你的大脑瓜子想想!鄢懋卿是想革新盐政的人吗?他要的是银子。那些大盐商和富裕灶户是针锋相对,势如水火吗?”   唐毅连续发问,吴天成不知所措。   “你就偷着乐吧,这一回是我南下当钦差,要是换成别人,天就塌下来了!”唐毅道:“你是不是不服气,假使钦差把领头闹事的灶户抓起来,逼着剩余的灶户复工,强力压制盐价,后果会如何?那些富裕灶户能扛得住压力吗?”   “再或者,钦差改弦更张,奏请维持旧有的盐法,鄢懋卿会不会死扛?那些巨贾又会不会坚持?”   吴天成也不笨,事实上,他能横行商场,脑筋绝对是顶尖儿的。很快他们就明白了唐毅的意思。   两淮的乱局,实际上参与进去的各方,都不是意志坚定的人。首先鄢懋卿就不用说了,其次大盐商和富裕的灶户,他们都家大业大,在拼过之后,最有可能的就是妥协退让。   一旦他们松了劲儿,互相和解,潮水一退,穿没穿裤子,一目了然,阴谋也就无所遁形了。   “到了那时候,交通行就是搅乱盐政的罪魁祸首,别说你们,就连我都未必能全身而退。你知道吗?”   吴天成终于害怕了,比起唐毅要逐出师门,更加惶恐。难道说自己的如意算盘都是错的?   双手抱着脑袋,恨不得把头插到两腿之间,埋到地缝儿里,哀叹道:“完了,完了,弟子铸成了大错!”   “不用鬼叫了,有为师在呢。”唐毅露出信心十足的笑容,“你布的局虽然不算好,可还算有些用处,放心吧,我不会给他们妥协的机会,我会逼着他们往死里斗,到时候咱们就好浑水摸鱼,捞一条大的!”   吴天成如释重负,兴奋道:“我就知道师父最有本事了,对了,咱们现在要做什么?”   “先把你摘出来,只有立于不败之地,才能杀敌取胜,用最快速度把盐价降下来,一定不能出现民变。”唐毅思索着说道。 第527章 严党的命   唐毅是个彻头彻尾的行动派,最让他抓狂甚至绝望的就是明朝的官僚体系,僵化,保守,令人窒息的低效,如果指望着他们去平抑盐价,把权力交给他们,哪怕是最小的官吏,都会利用手上的权力,去换取利益。   只有当他的腰包装满了,他才会用仅有的一点余力,去履行自己的使命,即便是如此,已经算是良吏了。   故此,平抑盐价绝对不能指望着他们。唐毅进入淮安之后,首先就把当地的锦衣卫请过来。自从天津开海之后,唐毅就和陆炳绑在了一起。   唐毅也吃透了陆炳的脾气,这位大都督看似强大,却缺少一股决然,他依赖嘉靖的圣眷,更重视陆家千百年的荣华富贵。在把握了陆炳的弱点之后,唐毅毫不客气展开了银弹攻势,他把交通行在湖广的生意分给了陆家三成,而后又在天津大肆开办商号,经营各种生意。   别看锦衣卫外表光鲜,权力很大,但是他们内部更加残酷,都说一朝天子一朝臣,而他们每换一任指挥使,就要大肆清洗一遍,从头到尾,都换上自己的人。   至于那些落败者,就会被踢出,尤其是大多数锦衣卫都花钱如流水,没有理财的概念,等到被赶走,就会变得一无所有,穷困潦倒,甚至被曾经的仇人欺凌。   唐毅摸准了锦衣卫的脉,借助陆家的力量,将大把的干股扔出来,从上到下,银子虽然不多,但胜在持久,安稳。   收入都会存入交通行的指定账户,除了他们本人之外,谁也动不了。等于是给了锦衣卫们一条可靠的后路。   锦衣卫上下都是感恩戴德,遇到了事情,格外卖力气。   唐毅把情况交待之后,立刻就动作起来,锦衣卫分头押着食盐,前往各个州县。   锦衣卫出面,一路上谁也不敢收税,畅通无阻,不出五天,两淮各府的市面上就充满了质优价廉的食盐,一场食盐危机快速消弭,仿佛从来就没有出现过……   有人要问,唐毅能指挥锦衣卫,可是他又从哪里来那么多的食盐呢?   很简单,就是那些富裕的灶户,唐毅请来了其中的领头人王文显,第一次见面,把唐毅也吓了一跳。   听吴天成介绍,王文显手上有五六千号灶户,曾经出现过缺盐的情况,他一口气拿出了三十万引,一引是三百斤。数量之大,简直让唐毅都咋舌。   在唐毅的印象里,王文显就该和那些扬州盐商一样,脑满肠肥,花钱如流水,浑身上下都是金子堆出来的。   可真正的王文显满不是这么一回事,他穿着短打,带着斗笠,还挽着裤腿,一副刚从地里回来的模样。   往脸上看去,黝黑发亮,沟壑纵横,和老农夫一般,额头还有一层水锈,显然经常在海边干活。唐毅又偷眼观察他的手脚,食指关节粗大肿胀,小腿上的肌肉十分发达,这些细节都显示他是亲身参加劳动的。   试想一下,一个有几十亿身价的富豪,跑到生产线上当力工,是不是非常荒唐?可偏偏就出现在了眼前。   王文显看出了唐毅的惊讶,微微一笑:“钦差大人是不是觉得不可思议?”   “是有那么一点出人意料。”唐毅很快恢复了正常。   王文显憨厚笑道:“实不相瞒,家父当年是举人出身,当过一任教谕。”   “原来王先生还是书香门第?”   王文显慌忙摆手,“可不敢这么说,当着唐大人的面,天底下还有几个读书人啊!”王文显嘴上客气,可语气不卑不亢,丝毫没有被唐毅吓死人的背景雷到,反而侃侃而谈。   “家父为官清廉,不幸得罪了上级,被罢免了官职,又被充为灶户,那一年小人才十五岁。没有法子啊,为了活下去,只有卖命干活,头一个月,小人就累吐血了,差点没丢了这条命……”   说起当年的惨相,王文显十分坦然,也十分自豪,他没有被困难打到,咬着牙齿撑下来。   靠着肯干和聪明才智,一点点积攒家业,到了三十岁的时候,他手下就有一百多名灶户,日子也彻底好了起来。他还不知足,挖空心思,用尽一切手段,黑的白的,滚雪球一般,扩张他的事业。   到了五十岁,王文显终于成为了两淮有名的灶户之一。   不同于那些手握窝本的盐商,王文显的银子都是用汗水换来的,只要空闲,他就和灶户一样,砍柴,烧火,煮盐,几十年如一日,从不间断。   唐毅听完之后,都不由得露出钦佩的神色。   “王先生苦心经验,能有如今的家业,不知让多少人汗颜,本官实在是佩服之至。”   王文显凝重道:“唐大人,小人说这些,是想讨一个说法。”   “讲。”   王文显的面色凝重起来,眉头微微颤抖,显得十分激动。   “小人就想不明白一件事,我们挣的都是辛苦钱,一颗汗珠摔八瓣,而那些人呢?他们守着祖上传下来的窝本,就能轻轻松松吃香的喝辣的。我们的盐就是私盐,只能低价卖给那些盐商,到了他们手里,盖上大印,他们就是官盐,就能轻轻松松捞大钱!”王文显的拳头攥得紧紧的,骨头发出脆响。   “大人,您是天上的文魁星,小人就想请大人给我解惑!”王文显紧紧盯着唐毅,一脸的悲愤和不平。   唐毅沉吟了一下,突然放声大笑,“王先生,以你的才智,还用得着我给你解惑吗?不过你要问我,那我就说,大明朝的事情,都躲不开祖制两个字。你垂涎销售食盐的暴利,想要分一杯羹,我非常理解,也支持你们。只是想硬来,只怕是不能成功。”   不知不觉间,唐毅已经把操控罢工,操控盐价的责任推了出去。王文显自然听得出来,只是他更关心唐毅所说的理解和支持,到底是什么意思。   “王先生,打开天窗说亮话,你帮着我平抑盐价,我帮着你拿到食盐的销售权力,咱们合作共赢,各取所需。”   王文显的瞳孔瞬间缩小,轻笑道:“唐大人,你刚刚还说祖制不可违,现在又说帮我,小人实在是无所适从啊!”   “哈哈哈,祖制的确大如天,可是你别忘了,本官就是曾经打败过祖制的人!单是这一条,就值得你相信本官!”   唐毅说得霸气十足,可是他就有这个本钱,谁都知道海禁是朱元璋的祖训,可唐毅愣是绕开了老朱同学的规矩,从天津到广州,把市舶司开了一溜儿。   外人体会不到其中的奥妙,只是知道唐毅手段非常,对他敬若神明。来之前王文显已经把唐毅的底细儿调查清楚了。   他知道唐毅精明非常,买通,拉拢,凡是对付其他人的手段,放在唐毅这儿统统不管用。他才摆出了最真实的态度,开诚布公,和唐毅谈判。   说实话,王文显只想着倒一倒苦水,摆出一副哀兵的姿态。而且他也知道唐毅和严党的矛盾,正好利用他们的冲突,让唐毅出手,把鄢懋卿赶走,就皆大欢喜了。   他怎么也想不到,还能更进一步。   王文显眯缝着老眼,不时闪过一丝光彩,精明透顶,和老农的形象差之天地。   “唐大人,您不会哄骗小人吧?”   “王先生,我也说句不客气的,我身为钦差,大可以一道命令,抓几十个人,砍几颗脑袋,我就不信,你们还敢继续闹下去。而且……本官进城首先就找到了你们,如果我先找那些盐商巨贾呢?他们手上不是没有力量,而是他们吃独食,激起了众怒,才暂时忍着。他们可没安好心,你们闹得出格了,朝廷震怒,他们正好借着朝廷的刀,把你们都砍,好独霸盐利!”   唐毅老气横秋地说道,话不多,可每一句都击在了王文显的软肋上。   相比起经营几代人,盘根错节的大盐商,他们严重缺乏高端战力,换句话说,影响不了朝廷的决策。他们的任何抗争,在朝廷大军面前,都显得脆弱不堪,更何况他们也没有那份拼死一搏的勇气。   冷汗顺着王文显的鬓角流了下来,好像一条条顽皮的蚯蚓。他嘴角抽搐了两下,突然跪在唐毅面前。   “大人,小的愿意听从大人安排,还请大人言而有信,说到做到!”   唐毅笑道:“本官还从来没有说过假话呢!你放心去吧,只要听从我的安排,保管万事大吉,心想事成!”   送走了王文显,吴天成慌忙从屏风后面转了出来,给唐毅举起两个大拇指。   “师父,您可真厉害,三言两语,就把这个又臭又硬的老东西摆平了,弟子五体投地!”吴天成嬉笑着凑到了唐毅近前,问道:“师父,弟子还想不明白,您把盐价平抑下来,不是帮了鄢懋卿的大忙吗?貌似以德报怨不是您的风格啊?”   “哈哈哈!”唐毅怼了吴天成一拳,“敢编排师父,真是狗胆包天!你的那点眼光还要好好修炼。我越是往回拉,鄢懋卿就越要往前冲,懂吗?”   “不懂!”吴天成老老实实摇头。   “不懂就好好学着,好好看着,等本事够了,再出来搅凤搅雨。”唐毅教训着徒弟,得意洋洋道:“鄢懋卿要是没有我做得好,他还有价值吗?严党的存在就是替陛下敛财,这就是他们的命,改变不了的!” 第528章 食盐大倾销   鄢懋卿从严世藩那里早就知道了唐毅南下的消息,他就感到了末日来临。不说往日的恩怨,眼下他们各为其主,自己闹出了纰漏,哪有不乘胜追击往死里整的!   二十几年,宦海沉浮,就落这么一个下场,鄢懋卿沮丧异常。他这个人以聪明自诩,有手段,能搂钱,自视甚高,偏偏就在唐毅手里倒了霉。   独霸江南的美梦碎了,回京之后,皇帝不待见自己,就连干爹和干兄弟也对自己不那么热乎。好在还给了自己机会,总理四大盐运司,手握天下盐利,权倾一时。   爬起来的快,摔下去的也快,鄢懋卿意兴阑珊,他知道就算能逃得性命,也多半要丢官罢职。好在来淮安不久,他手段非常,除了孝敬严嵩的,自己手上还有五十万两银子。   加上这些年积攒的家底儿,足够舒舒服服过日子了。   权没了,钱还在。   鄢懋卿不停安慰自己,一天天数馒头,混日子。等来等去,唐毅总算是到了,只是就像没有注意到他一样,唐毅只是平抑盐价,拜会盐商,把他就给扔到了一边。   难道唐毅糊涂了?还是他善心大发?   这两种可能几乎都是零,唐毅有多狡诈狠辣,鄢懋卿心知肚明,可他为什么不对自己下手呢?   整整三天,鄢懋卿吃不下,喝不下,把自己关在书房里,走来走去,好像拉磨的驴,一圈又一圈,那滋味和等着砍头的犯人没啥区别。   足足过了三天,唐毅也没有任何动静,手下人传来消息,盐价开始快速下降,鄢懋卿脑子转了起来,他终于明白了唐毅的用心。   唐毅是坐以待对手毙啊!   嘉靖派自己南下巡盐,将四大盐运司都给了自己,目的非常明白,就是敛财。可自己刚刚弄了二百多万两,小有成绩,还没来得及大刀阔斧施展拳脚,就闹出了大问题,还要靠着唐毅擦屁股。   还用得着唐毅动手吗,谁有本事,谁没本事,一目了然。恐怕嘉靖心里早就把自己恨透了,不过,为何嘉靖没有派人,把自己抓起来呢?   鄢懋卿扪心自问,他可不信是自己人品爆发,鄢懋卿猜测,多半有两条原因,第一个是干爹和干兄弟帮忙说情,再有就是嘉靖碍于面子,他派自己南下,结果下面一闹,就让自己回去,不是说皇帝陛下向下面的人投降吗?   是可忍孰不可忍,嘉靖可丢不起那个人。   但是话又说回来,一个失去了圣眷的大臣,还能干多久啊?   想到这,鄢懋卿不由得点头赞叹。唐毅这小子真他娘的毒辣啊!   只怕他早就把自己当成了死人,反正早晚都会滚蛋,还冒着得罪严嵩父子的危险,和自己闹什么。   再说了,就算把自己赶走了,得利的也是徐阶的亲信,鄢懋卿也知道,唐毅和徐阶之间,并不是那么亲密无间。   想明白之后,鄢懋卿没有豁然开朗,反而是怒火中烧,他用力撕扯开衣服,站在了窗口,任由冷风吹着自己的胸口。鄢懋卿仰起头,深深吸了口气。   曾经的他,也是神通一名,步入官场之后,更是平步青云,花了二十年时间,做到了部堂一级。   他还不到五十岁,身体健康,吃嘛嘛香,这要是失去了权力,屈辱地回到家中,剩下的岁月可怎么过啊!   大丈夫不可一日无权,唐毅如此想,鄢懋卿更是如此。   一想到唐毅,他又气不大一处来。   好你个唐行之,以为我一定完蛋,连看都不看一眼,你也太小觑天下英雄了!   世上最大的羞辱,就是无视。   唐毅华丽的无视,让鄢懋卿怒火三千丈,他不想失去权力,他要让天下人知道,鄢懋卿不是废物。   赌上尊严和一切,鄢懋卿要来一个绝地反击,重新挽回圣眷,保住权位。   鄢懋卿再三思索之后,他立刻叫来了家人,重新梳洗,换上一身干净的官服,对着镜子,仔细端详,确保处在最佳的状态。   一切准备妥当之后,鄢懋卿叫来了马车,立刻起身,直奔大盐商王履太的家。   鄢懋卿不知道,他刚刚离开府邸,就被人盯上了,一个悄悄跟着,另一个急忙前去报信儿……   “师父,您可真神了,鄢懋卿动作了!”吴天成跟在唐毅的身边,看着老师如何举重若轻,从容布局,吴天成只有一个字:服!   和他那种费劲九牛二虎之力,四处挑唆的风格完全不同。唐毅介入不深,只是在关键的地方,轻轻用一点力,就把对手推上了作死之路。   把阴谋愣是玩出了阳谋的味道,驾轻就熟,一点烟火气都没有。传说中飞花摘叶,即可伤人,说的就是老师一般的绝顶高手。   吴天成压着激动的心小声道:“鄢懋卿去了王履太的家。”   “王履太?”唐毅思索一下,笑道:“就是王崇古的那个本家?”   “没错!”吴天成说道:“王履太可是两淮首屈一指的大盐商,他本是山西人,在四十年前到了淮安,落地扎根,手上的生意越来越大,以弟子估算,光是王家的家产,光是流动资金,就有一千万两以上。”   唐毅点点头,这个数字至少不多,眼下晋商之中,最有钱的就是王家,张家,当然还有杨家。   作为晋商在两淮的代表,王履太的势力不容置疑。   “师父,鄢懋卿去王家,他们会不会有什么阴谋?”吴天成好奇道。   “阴谋是一定的,只是阴谋能不能管用,就两说了。”唐毅从座位上起来,用力一拍桌子!   “传令下去,立刻在两淮之地,倾销食盐,越多越好,价钱越低越好!”   吴天成犹豫了一下:“师父,是不是急了一点,要不要等着鄢懋卿出招……”   “不!”唐毅果断说道:“先发制人,后发制于人!鄢懋卿能有什么手段,我已经猜到了七七八八,你只管去做就是了!”   “遵命!”   吴天成不敢有任何的怀疑,急急忙忙,离开了书房,下去传令去了。   唐毅独自坐着,缓缓斟了一杯茶,慢慢品着,外人要是看到,只会觉得大人举重若轻,真是大将之风。   可实际上,唐毅的手心都是冷汗,茶水喝到嘴里,也一点味道没有。   哪怕他准备再充分,直接和盐商较量,也要打起十二分的小心,丝毫不能出现差错。   唐毅对鄢懋卿,是欲擒故纵,唐毅深知,鄢懋卿一般的人物,都非常自负,当权力失去的时候,他们会不顾一切的反扑,就像是赌徒,越是输了,越要疯狂下本。   吴天成弄出来的乱子,到了最后,只会杀敌一千自损八百。如果唐毅实力雄厚,足够以力服人的时候,也算是不错。可眼下他只能以巧取胜。   鄢懋卿想要保住地位,必须挽回圣眷,挽回圣眷的办法就是弄到更多的银子。来钱最容易的办法就是在盐务上面动脑筋。   唐毅仔细研究过鄢懋卿的履历,他聪明狡诈不假,可是此人一直在京城混,染上了京官的习气。   什么是京官的习气,就是高高在上,羚羊挂角,他们喜欢从顶层下手,以为抓住了几个关键人物,一切都迎刃而解。   他去找王履太,不断谈多少,谈什么,千言万语,汇成一句话,就是让利大盐商,挤压中小盐商。   唐毅用脚趾头都能想到,他正好对症下药,团结大多数的力量,去孤立少数顶尖儿盐商,扶持诸如王文显一般的人物,去打破既有的格局,实现盐业的大洗牌。   可以说,唐毅当得起所谋者大,这四个字,可越是如此,就越要谨慎小心,不能介入太深,留人把柄。   仰望着窗外的星空,一张巨大的棋盘,每一个星辰都是灿烂的棋子,唐毅突然有一种神游物外的舒爽,整个人都升华了……   “驾,驾,驾!”   长长的马车队,足有二百多架马车,上面装得满满的食盐,迅速进入了扬州城。   守城士兵急忙拦了过来,询问道:“车上都是什么?”   “盐。”   “噢?”守门的士兵声音提了起来,“这么多盐,可有盐引啊?”   “没有!”   “那就是私盐了,来人,把他们都抓起来!”士兵得意叫嚣。   “慢着!”管事的掏出了一封公文,高高举起,冲着看门的士兵晃了晃。   “看到没有,钦差大人的命令,为了平抑盐价,特准我们运输食盐,谁敢拦着,就是违抗钦差大人的命令!”   嚯!好大的罪名。   看门的把总跑了过来,把公文接过来一看,真有钦差的大印,他也傻了眼,只能惺惺说道:“弟兄们,还愣着干什么,放行吧!”   守门的卫兵闪开,车队进城,领头的管事微微一笑,从袖子里掏出了一大锭细丝官银,送到了把总的手里。   “军爷,您和弟兄们买包茶叶喝,回头小的赚了钱,还有一份心意!”   刚刚还横眉立目的士兵见到了银子,顿时眉开眼笑,拍着胸膛保证,以后大家就是好朋友,一定大开方便之门。   类似的情景不断在两淮大地上演,无数的食盐被运到了州城府县,转过天,早起的妇人正往菜市场买菜,却发现不少油盐店早早开张。   门口挂出来醒目的木牌,明晃晃写着:盐,一分银!   她们揉了揉眼睛,前些日子盐价还到了五分呢,怎么转眼就一分银了,全都傻眼了。 第529章 价格战   百姓开门七件事,柴米油盐酱醋茶。   盐排在了第四位,而实际上,很多百姓只能吃得起水煮菜,油是用不起的,盐却少不得,不吃盐就没有力气,就没法干活,就不能养家糊口。   当看到盐价下降的时候,不少百姓都动心了,也不买菜了,赶快买点盐。   前些日子被盐价弄怕的百姓掀起了抢购食盐的风潮,大家伙争先恐后,买的人越来越多,队伍排出去老长。   看到来了如此多的百姓,官吏都吓了一跳,心说别是盐又涨价了吧!   赶快凑到了店面一看,可把他们都吓坏了,白花花的食盐,到处都是,一分银子一斤,不但没有因为抢购而涨价,反而挂出了牌子,买十斤送一斤。   嚯!   真是好大的便宜啊,就连这些官差都掏银子,加入了抢购的行列。   整个两淮的盐价就像是做过山车,从原本的高点一路狂泻,普遍降到了一二分银子,离着海比较近的城市,甚至出现二分银子三斤盐的超低价格。   百姓们都乐开了花,以往一半的钱,就能买够一年的食盐,剩下的钱还能给孩子扯一块花布,做一件衣裳,或是给家里添一把锄头……   盐商豪门,他们从来不会因为食盐的问题担心,可是生意变化他们十分清楚啊。   王履太的面前就摆着这个月的收入账目,前半月,由于先前盐价暴涨,收入足足多了五成。折算成银子,足有七八十万两进胀。   铸成一百两一个的元宝,也有七八千,能堆满好几间屋子,银灿灿的宝贝,苦命的力巴一辈子也赚不到一个元宝啊!   钱来的真是容易!   王履太盘算着拿出二十万两,捐到庙里,铸成金身菩萨。老方丈私底下许诺,菩萨的五官按照王履太的模样铸造。一想到自己端坐在神龛之上,下面有无数的信徒顶礼膜拜,王履太的虚荣心就得到了极大的满足。   没错!   他就是神明,点石成金的神!化腐朽为神奇的神!   天上地下,哪管沧海桑田,只要握着食盐,他就是当之无愧的王者!   暗爽了好久,王履太才收拾心情,往下看去,后半个月少了一些,只赚了二十万两,王履太有些皱眉头。或许前面弄得猛了,看到盐价下来,那帮泥腿子又在观望了。没关系的,只要再过些日子,又会涨回来。   而且鄢懋卿已经许诺了,要不了多久,王家的产业就会继续扩大,不只是南直隶,他甚至要掌控河南,湖广,江西等地的盐。这几年东南风头最劲儿的就是交通行,在王履太的眼睛里,交通行挣得不过是辛苦钱,哪有他过得舒服。   听曲看戏,觥筹交错,随随便便,坐在家里数银子,还有比盐商更有钱途的行业吗!   王履太合上了账本,就要去看看新纳的十七房小妾,起身的一刹那,他突然愣住了,眼珠子差点掉了出来。   他看见了,在二十万两前面有一个“负”字!   开什么玩笑,卖盐的竟然会赔钱!   只怕是从管仲以来,都没有出现过吧?   肯定是账本记错了,王履太从头仔细翻看,越翻越快,额头的汗水也就越多。   到了最后,他甚至把账本狠狠一摔,冲冲大怒。   前半月是正常的,后半月,他名下的食盐铺子销量锐减了七成,尤其是后十天,更是有铺子一斤盐都没卖得出去。   盐卖不出去,雇佣的伙计账房要花钱,租用的仓库要花钱,手下的车队要养着,还要给衙门孝敬……不赔钱才怪呢!   可是盐为什么就卖不出去了?   难道那些泥腿子都不吃盐了!王履太可不信,他亲眼见过,穷鬼为了省一点菜,往锅里大把大把的撒盐。手下的挑夫每天干活,衣服上的汗水一层接着一层,干了之后,都留下了白色的印子,那都是汗水里面的食盐凝结的。   不吃盐,就要了这些人的命!   王履太越想越不对,莫非手下人在欺骗我,他急匆匆下令,把手下负责销售食盐的管事都找来。   实际上不用找,这帮人看到了惨淡的业绩,全都吓傻了,急匆匆跑来请罪。   王履太大手一挥,他不想听没用的废话,只想知道,盐为什么卖不出去了!   “启禀老爷,这些日子,多了不少卖盐的铺子,他们把盐价都压倒了一分银子,还搞什么买十送一,人们都去他们的铺子了,咱们的铺子就没人了。”   “什么?”王履太提高了声音,怒吼道:“胡说,没有窝本,凭什么经营食盐?你敢哄骗老爷?”   管事吓得连忙跪倒,战战兢兢道:“老爷,他们是没有窝本,可是他们有钦差手谕。”   “钦差?”   “没错,钦差大人说了,当务之急是压下盐价,故此只要在盐运司纳税的盐,全都算作官盐,可以随意销售!”   管事的声音越来越小,王履太的脸都绿了!   “好你个唐毅,竟敢砸老子的饭碗,我和你没完!”王履太在地上走了两圈,怒冲冲道:“备车,我要去见唐毅!”   ……   “下官拜见钦差大人。”王履太向唐毅深深一躬,并没有跪倒磕头。   唐毅淡淡一笑,“王先生不是商人出身吗?何时成了官员了?”   “啊,回禀大人,下官在嘉靖二十年,因为开边有功,捐了知印,有五品冠带,吏部两次考满,具是优等,下官已经可以外放一府了。”王履太的语气之中透着得意,明朝虽然不像大清,可以随便买官卖官,不过一样给有钱人开了口子。   只要花钱可以卖到吏员的身份,经过吏部考核之后,就具备了充当官员的资格,可以出任县丞、主簿一类的官职。   注意,仅仅是可以,差不多和买彩票中奖一样,数量少的可怜,但还是有人趋之若鹜,毕竟有了一身官服,做事就容易许多,至少不用给唐毅磕头了。   “呵呵,这么说咱们也是同殿称臣了?”唐毅云淡风轻道。   “不敢不敢!”王履太连忙摆手,陪笑道:“下官不过是商贾出身,哪敢和状元公相提并论。”   “不必客气,王大人有什么事情只管说就是。”唐毅在“大人”两个字上面加重了语气,一个捐官也敢在自己面前充大半蒜,这些盐商真是当大爷当惯了,目中无人!   王履太也感到了唐毅的不满,慌忙躬身说道:“启禀钦差大人,下官听闻市面上有不少店铺,打着大人的旗号,出售私盐,下官唯恐损及大人的名声,特地前来禀报大人。”   “私盐?”唐毅惊得站了起来,“岂有此理,谁敢卖私盐,那可是掉脑袋的罪过,还打着本官的旗号!王大人,你不是谎报军情吧?”   “岂敢岂敢!”王履太连忙说道:“大人前番平抑盐价,如今市面上盐价已经降下来,可还有奸猾之徒,继续售盐,扰乱市面,实在是罪不容诛,还请大人严惩不贷。”   “原来是这么回事!”唐毅微微一笑,“王大人,你这话就不对了,杀头的生意有人做,赔本的生意没人做。他们既然大卖食盐,就代表有利可图。就表明盐价有问题!本官奉命平抑盐价,决不能见到一点成效,就贸然收手,万一下一次再有人拿盐价做文章,朝廷追究下来,本官该如何交代?”   别看唐毅年轻,可是发起火,还真吓人。   王履太额头冒汗,“大人只管放心,不会有下一次的。”   “不会?”唐毅忍不住大笑道:“王大人,你凭什么给本官保证?莫非前不久的盐价是你弄出来的?好啊!本官一直查不出居心叵测的歹人,没想到竟然自动送上门了。”   王履太都哭了,这位也太能顺杆爬了,屎盆子怎么扣到了我的头上。他也装不起来了,吓得慌忙跪倒。   “大人,下官对天发誓,绝对没有操控盐价啊?”王履太赌咒发誓,唐毅思量了许久,叹口气,“王大人,本官姑且相信你一次,不过售盐的命令,本官不会收回,不让盐价真正降下来,本官决不罢休!你退下吧!”   ……   被唐毅的手下推推搡搡,赶出了行辕,王履太这个气啊,他何曾受过这个待遇,简直欺人太甚!   别以为你仗着钦差的威风,就能欺负老子,强龙不压地头蛇,这些年来,老子干掉的官员也不是一个两个,不差一个唐状元。   王履太回去之后,仔细一琢磨。关口还是渡过眼前的危机,盐卖不出去,就没有进项,没了银子,什么都玩不转。   你们能卖,我也能!   王履太立刻联络了和他同病相怜的几家大盐商,一同降价售盐。   “师父,王履太动了!”吴天成兴匆匆说道。   唐毅露出了欣喜的笑容,王履太,还有和他站在一起的大盐商,只要一动,就落入了自己的圈套。   “王先生,你们准备得怎么样?”   王文显脸膛通红,亢奋地说道:“大人放心,我们为了这一天准备了几十年,别的没有,盐要多少有多少,人要多少有多少!只要能打垮王履太这些人,我这条老命就算累死了都值得!”   “呵呵,不必如此。”唐毅笑道:“你告诉大家伙,不要急,稳扎稳打,越是关键的时候,越不能出现差错。”   “请大人放心,小的这就去安排。”   王文显大步流星,离开了行辕,一场价格大战拉开了序幕…… 第530章 嘉靖的肯定   价格战从来都是最残酷的,各大盐商投入之后,盐价迅速跌破一分银子,淮安,扬州,泰州,徐州等地相继出现了用铜钱结算的食盐,只有八文钱一斤。至于偏远一些的凤阳等地,也只有一分二。   盐价已经跌破了多年的最低价格,但是势头丝毫没有收敛,道路上突然冒出了无数的马车,装得全都是食盐。   市面上也不知道从哪里冒出了这么多的盐,以往老百姓都有排队购买,现在不用了,可以挑挑拣拣,谁家给得分量足,谁家的盐白,才能吸引来客人。   每一天的盐价,还有市面的反应,都会送到唐毅手上,作为这场战役的真正操纵者,唐毅十分满意。   就在前一天,淮安的盐价又跌破了六文钱一斤,按照唐毅的判断,这个数字差不多到了极限。   生产要成本,还要交税,运费也是一个大头儿,再有打点官府同样要花钱,因此一斤盐的成本应该在四到五文,再往下压,就要赔钱。   唐毅觉得有必要和王文显沟通一下,短兵相接,刺刀见红,他们究竟能不能撑得住?   “请大人放心!”   王文显带领着二十几个富裕的灶户,一起拍着胸膛。   “大人,以往我们没法自己卖盐,有多少都要卖给大盐商,由他们往外面卖,算下来一斤盐我们也就赚两文钱,和现在差不了多少。”   其他人也纷纷说道:“大人,只要您能罩得住,我们就能撑得住!”   “好!”   唐毅露出了欣慰的笑容,“狭路相逢勇者胜,逆水行舟不进则退,就让我们联手,打一场漂亮的反击战!”   唐毅的热情感染了每一个人,没有谁是天生的奴隶,压迫的越久反抗的就越激烈。这些穷苦灶户出身的家伙,都带着一股子拼命的劲儿头。   按照唐毅的部署,下一阶段不再是压低价格,而是抢占市场,要把大盐商彻底赶出去。   除了拼价格,还有拼质量,还要拼服务!   唐毅告诉大家伙,暂时吃点苦,受点累,只要把大盐商击垮,整个天下的盐利就是大家伙的!   你们生产食盐,你们辛辛苦苦,凭什么盐利的大头儿要给别人?你们愿意生生世世,都给大盐商干活效力吗?你们就不想想自己的子孙后代吗?   吴天成在旁边听着,都觉得热血沸腾。恍惚间,仿佛看到唐毅当年面对着一群难民精彩绝伦的鼓动,当年就鼓动出来一个交通行,如今又会如何,真是令人期待啊!   ……   残酷的价格战进行了一个月,王履太等人再度盘点账目,全哭了。   比起上一个月,销量又缩减了一半!照这个势头,不用年底,他们就彻底从食盐市场上滚蛋了。   王履太郁闷吐血,又百思不解,明明都把价钱降下来了,怎么还是卖不出去?   他让手下人立刻调查原因,等到结果送上来。   以往大盐商垄断经营,食盐的质量很差,一斤盐有半斤沙,还混着泥土,草末,肮脏无比,老百姓没得选择,只能忍痛买下质次价高的盐。   而他们的对手呢,不但价格低,还都是干净洁白的食盐,没有任何杂质。同样的价格,谁还会买他们的。   王履太气得一跺脚,“我们上当了!”   作为食物链的顶端,这些大盐商是不屑于经营盐场的,他们只要从灶户手里收盐,拿去贩卖就足够了。   可是眼下呢,一部分灶户起来造反了,另一部分灶户虽然没有一起跟随,但是他们在出售食盐的时候,也有了倾向。   给大盐商的还是以往的食盐,混着泥土沙子,而真正优质的食盐,都落到了王文显这些人的手里。   当然,想要好的食盐可以,加价就是了。   可一旦加了价钱,盐价又要涨上去?   让你左右为难,吃不下吐不出,如鲠在喉,别提多难受了。   正是典型的唐氏作风。   王文显曾经提议,联合所有灶户,一起停止供应食盐。被唐毅给禁止了,一来灶户太多,没法形成一个拳头,二来也不能一下子就把大盐商给逼上绝路,鱼死网破。   唐毅采取了掺沙子的做法,没有跳出来的灶户也有自己的算盘。他们不想和大盐商撕破脸皮,但是同伴们要真是打赢了,他们也能跟着喝汤。   因此这些人顺理成章,把好的食盐给了同伴,充当起了提供弹药的后勤角色。   真是处心积虑啊!   王履太总算是领教了唐毅的厉害,难怪王崇古他们都对这小子忌惮无比,他下手可真黑啊!   不过你也别太小看了我们,王履太思索了再三,叫手下人,给他备了马车,直接去找鄢懋卿。   他们足足谈了一整夜,从第二天开始,两淮盐运司下属的官方灶户,开足马力,全力生产食盐,供应大盐商。   盐运司加入,使得大盐商手里多了一张好牌。   至少他们掌握了直接的食盐供应,但是官方灶户效率低下,生产出来的食盐质量不高,和对手竞争起来,还处在劣势。   无奈,王履太只能从口袋里掏出大把的银子,补贴官方灶户。同时鄢懋卿也不顾一切,强征民户,充当灶户,补充产量。   整个八月份,大盐商总算是勉强稳住了针脚。   还没等他们喘口气,对方又发招了。   这一次唐毅推出了送货上门的活动,凡是购买五十斤以上者,都可以送货上门。   另外唐毅还抛出了另一个杀手锏,那就是农村市场。   对于很多穷苦的农村来说,连个杂货铺子都没有,缺少什么,都要到城里去买,一家人,几十斤,上百斤的盐,背着走几十里,一点也不轻松。   王文显等人的手下,别的不多,一个是盐多,再有就是人多!好些灶户家里都有年轻力壮的汉子,无所事事。这回好了,全都负责送盐吧!   他们每个人都穿着整齐的蓝布马甲,走街串巷,给酒店饭馆送盐上门,还有人赶着马车,到乡下送盐。   什么叫打蛇七寸,这一招可打到了盐商的要害,他们能怎么办?不跟进,就没人要你的盐。跟进了,上哪找这么多人手啊?   而且过去的两个月,王文显这伙人在唐毅的指挥之下,越战越勇,气势越来越足。   原本中立观望的灶户也都跟了过去,还有数量惊人的中小盐商都倒戈了。   这些中小盐商多数都是依附大盐商,他们没有独立采购食盐的能力,只有依靠大盐商,从他们手里买些食盐,然后贩卖。   价格高的时候还好说,人家吃肉,他们喝汤。   可现在价钱低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他们也无利可图,甚至要赔本经营。   怎么办?   有人向他们抛出了橄榄枝,只要加入我们,食盐一律按照最低价格给你们,经营困难,还有钱庄贷款,帮着你们渡过难关。   中小盐商追求的不过是活下去而已,他们哪有本钱拒绝。   多米诺骨牌,倒下去一个,后面就是一大串。   战到了八月下旬,整个两淮盐市,九成都落到了唐毅的掌控之中,他明着推王文显等人冲锋陷阵,暗中利用交通行,拉拢中小盐商,分化瓦解。   其中的纵横捭阖,羚羊挂角,天外飞仙……种种招数,让吴天成看得眼花缭乱,直接给师父跪下了。他先前的那点手段,和唐毅比起,就是幼儿园和博士后的差别。   打到了最后,大盐商已经颓然地发现,他们根本没有正面打赢对手的希望。   唯有剑走偏锋,他们鼓动地方官吏,还有御史言官,上书弹劾唐毅,只要把他赶走,就天下太平了。   王履太还有几个大盐商,焦急等待着唐毅被调回的圣旨,左等右等,等来的却是加唐毅为大理寺少卿的旨意,无疑,这是朝廷对唐毅平抑盐价成果的大力肯定。   一下子把盐商都给弄蒙了,怎么屡试不爽的招数怎么就失效了呢?   原来唐毅的同年已经成长起来,再加上心学门人,而且盐商独吞天下大利,上至嘉靖,下至那些吃着昂贵食盐的小吏,都对盐商不满,正应了那句话:天下人苦盐久矣!   尤其是唐毅,一口气把食盐压倒了六文钱,周边的盐价都跟着下跌了不少。   往常一动盐法,盐价暴涨,民怨沸腾,言官们拿着百姓说事,谁也不敢反驳。   可这回不同,唐毅动盐法,结果是盐价大降。怎么你敢说盐价降不好,要升才好?   一句与民争利,就能把你问得哑口无言。   而且盐价断崖式下跌,真正让天下人看清了食盐究竟有多少暴利,哪怕严党中人,看在眼里,都羡慕嫉妒恨。   严嵩在嘉靖面前,都只能说要狠狠杀一杀威风。   再有唐毅比起以往更加成熟,他在行动之前,给嘉靖上了书,他向嘉靖提出盐价波动危及社稷,不让操控盐价之人受到惩罚,乱局还会接连不断,稍有不慎,就会激起民变。   最后唐毅更是大声疾呼:“百姓苦盐久矣,盐价昂贵,罪不在朝廷,不能再替宵小之徒背黑锅!”   就是这句话,触动了嘉靖敏感的神经,是啊,盐商赚大钱,让朕挨骂,朕才不是傻瓜呢!   嘉靖毫不犹豫接受了唐毅的建议,同意他维持半年低价食盐的主张,并且加封大理寺少卿之职,将刑名大权交给了唐毅。狗头铡在手,天下我有! 第531章 螃蟹宴   秋高气爽正是河蟹肥的时候,钦差大人说是要吃大闸蟹,厨房一口气蒸了上百个,又备下锤、镦、钳、铲、匙、叉、刮、针等吃蟹八件宝。   螃蟹虽美,但性寒凉,用温补的黄酒能够保护肠胃,一大坛子花雕正是最好的选择。   良辰美景,美酒佳肴,要是妻儿环绕,哪怕给个神仙都不换。奈何媳妇还有儿子都不在身边,一出来就是好几个月,小平安八成都能满地跑了。也不知道回京之后,小家伙还认不认得自己了。   唐毅还有点落寞,很快他就恢复了状态,外面说笑声不绝于耳,茅坤、朱先、孙可愿、蒋洲、还有吴天成、唐鹤征鱼贯而入,看到了满桌子的大闸蟹,他们都愣了。   尤其是吴天成张大了嘴巴,唐鹤征一脸怪异,捂着嘴想笑不敢笑,强憋着脸都红了。   “你们怎么回事,嫌螃蟹不好吃吗?”唐毅摇头晃脑道:“鼎司费万钱,玉食常罗珍。吾评扬州贡,此物真绝伦——说的就是这扬州的大闸蟹,可是我特意让人快马送来的,你们要是不吃,我可就自己吃了。”   “哪能啊!”茅坤急忙坐了下来,一伸手挑了一个大个儿的,熟练地拿着工具,把螃蟹拆成了十八般模样,闷着头大吃起来。   朱先也凑了上来,一口螃蟹,一口美酒,连吃带喝,酣畅淋漓。孙可愿和蒋洲互相看了看,别愣着了,都开吃吧!   最后剩下吴天成和唐鹤征,两个人觉得站着有些尴尬,也入了席,螃蟹的香气直刺鼻孔,唐鹤征停顿了一下,也加入了老饕的大军。唯独吴天成闷坐在位置上,面前的美味好像根本没有看到般,整个人都神游物外。   唐毅啃干净了一个螃蟹,打着饱嗝儿,一抬头正好看到了吴天成,顿时唐毅就皱起了眉头。   “要是不喜欢吃螃蟹就说,厨房有包好的饺子,给你煮二斤。”   “多谢师父关心。”吴天成张了张嘴,抓起一个螃蟹,瞪了好半天,气呼呼把螃蟹放在盘子里。   “师父,我一肚子话,吃不下去。”   “有话就说呗,谁拦着你了。”唐毅随口说道。   没等吴天成说话,唐鹤征抢着说道:“师兄,刚刚我和师侄打赌来的。”   “打什么赌?”唐毅好奇问道。   唐鹤征得意一笑,说起了经过……唐毅把任命为大理寺少卿,最兴奋的人莫过于吴天成,奋斗了这么长时间,总算到了收获的时候。   接下来只等着唐毅大手一挥,把那些大盐商挨个干掉,两淮的盐利就落到了他们的手上。   为此吴天成还发表了一段精彩的两分天下论!   “今晋商以历百年,占天时而号令天下,此诚不可与争锋。交通行据有江东,已历十载。秉开海之利,蒸蒸日上。夫天下大势,晋商与东南,二分天下,江南、闽浙、湖广、江西、两广、四川诸省无不唯交通行之命是从。山东、山西、河南、北直隶、陕甘九边,悉数在晋商之手,铁板一块,密不透风。两淮盐商,居二者之间,把持天下盐利,最是丰厚。夺下两淮,北上击败晋商,一统天下,非交通行莫属……”   吴天成滔滔不断,大有一战而定江山的架势,说起来他描绘的前景还真够诱人的。   从目前来看,态势也地区如此,晋商根基深厚,东南势头迅猛,论起财力,二者应该是四六比,东南稍微占优势。   但是晋商有两淮盐商作为盟友,足以弥补劣势,双方势均力敌,如果拿下了两淮,夺了盐利,就等于卸了晋商的一条臂膀,然后在乘胜追击,打败晋商,还真有些眉目。   就在吴天成眉飞色舞,说得起劲儿的时候,唐鹤征突然冒出了一句,“师兄才不会急着动手。”   “怎么不会?”吴天成不服气道:“师父说是请我们吃螃蟹,什么意思,螃蟹八只爪,正好是王履太他们八家盐商,师父这就要下手!”   八个爪就是八大盐商啊!   你想的够多的!   “我怎么觉得就是普通的酒宴。”   “不可能!”吴天成斩钉截铁道:“要不咱们打赌如何?”   “好啊!”唐鹤征少年心性,立刻同意。唐鹤征押了一把老爹的宝剑,吴天成押了一串沉香手串,足足值五千两银子,茅坤和朱先他们就是见证人……   唐鹤征说完之后,把手伸到了吴天成的面前,晃了晃。   “怎么样,师侄,愿赌服输,快把东西交出来吧!”   吴天成把手串摘了下来,突然又犹豫了。   “我声明在先,不是舍不得一个手串,我就是想不明白,为什么大好的机会,不赶快动手啊!”   吴天成一脸疑问,看着唐毅,朱先和孙可愿也有些迷糊。倒是茅坤老神在在,微笑道:“朝廷若真是想大人处置盐商,应该给刑部侍郎,或者都御史,这样才名正言顺,而不是给一个大理寺少卿,老夫看这个职位,更像是给大人回京之后准备的。”   “鹿门先生一语中的啊!”唐毅感叹点头,看了眼吴天成,微微摇头,“你这些年,总是在地方打拼,地方上的规矩,和朝廷不一样。回头你把手里的事务都交给下面人,去国子监捐一个监生,好好在京里看看学学,多多用心琢磨体会!”   师父惩罚了自己啊!   吴天成吓得脸色狂变,慌忙站起身,低头侍立,浑身不安地颤抖着。   作为一个团队的领袖,不光要任恩,也要任怨,简单说就是赏罚分明。吴天成私自行动,唐毅看在往日的情分上,可以原谅他,但是不给一点处罚,就坏了规矩,下面的人会接二连三暴走,给唐毅招来无数的麻烦。   从一个大权在握的交通行管事,变成一个学生,这就是唐毅早就想好的处理办法,不过是借着今天的机会,说了出来。   见到吴天成战战兢兢,惶惶不安的模样,唐毅有些不忍,可脸上还是冷冷的,不假辞色。   “天成,你管我叫了好多年的师父,实际上我只是教了你几天记账的本事,至于别的……说起来也是我这个当师父的失职,也罢,今天就让我给你上一课吧!”   “做事要讲究分寸二字,盐商弄得天怒人怨,这一次盐价波动,险些酿成民变大祸,让朝廷,让陛下意识到,食盐是民生物资,被操控在一群人手里,会有多么大的危险。故此我打压盐价,哪怕严党都不敢说什么。陛下给我大理寺少卿,就是对我的嘉奖,却不是让我大开杀戒的信号。道理和前面一样,陛下不愿意看到大盐商把持盐价,能愿意一个臣子掌控食盐吗?”   吸!   冷汗顺着吴天成的鬓角就流了下来,他总算明白了自己和师父的差距。   他就像是水里的小鱼,只看到了饵,没有看到后面的钩。只看到了一片形势大好,却忽视了后面的隐藏的危险!   唐毅站起身,负着手叹道:“眼下朝局微妙,绝非外人能够看透。严徐双方固然到了决一死战的关头,可是双方纠葛十几年,徐阁老和严格老还是儿女亲家,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朝臣更是如此,不说别的吧,景王的老师袁炜曾经是徐阁老的学生,他却和严世藩交好,人们都说景王一党依附严党。可是前不久,正是袁炜出手,把严党干将之一的吴山赶走,并且取而代之。”   唐毅说的云淡风轻,可是在场众人,除了经验丰富的茅坤之外,其他人都听得心惊肉跳,不寒而栗!   朋友的朋友未必是朋友,敌人的敌人,还是敌人,乱糟糟,一团麻,哪怕是局中人,也未必清楚自己扮演的是什么角色。   唐毅为什么敢对盐商下手,他难道不怕盐商背后的晋党吗?更令人奇怪的是晋党为什么没有站出来帮忙呢?   说穿了,就是杨顺一案的后遗症。晋党设计干掉了杨顺,占据了九边。严党害怕晋党倒向徐阶,故此认了倒霉。   可是他们就甘心吃亏吗?   这不,唐毅一出手,他们也乐得看晋商倒霉,至于徐阶,他也想看着唐毅和晋商闹起来,然后逼得唐毅不得不彻底倒向徐阶,寻求庇护。先前徐阶吃的亏就能找补回来。   听完了唐毅的解说,大家伙全都一身冷汗,我的天啊!   这水有多深,简直让人不寒而栗。   吴天成脸彻底垮下来,抡起巴掌,就给自己左右开弓四个嘴巴子。双膝一软,心服口服跪在了地上,“弟子险些给师父招惹了大祸,弟子该死!”   “起来吧。”唐毅长长叹息道:“我现在就是在刀尖上跳舞,稍有不慎,就会千疮百孔,死无葬身之地。”   吴天成羞愧难当,“师父,您老赶快抽身撤退吧,反正盐价也下来了,弟子这心里头害怕啊!您要是有一点闪失,天就塌了,我们这些人可怎么办啊!”   茅坤突然睁开了眼睛,冷笑道:“总算知道害怕了,大人就是太仁慈了!”他点到为止,一转头,对唐毅说道:“大人,以老夫之见,陛下已经赏官了,您也能功成身退了。”   唐毅迟疑了一下,笑道:“鹿门先生,我可不是虎头蛇尾的人,大家伙也都放心,主动权还在咱们手里,再说了那几只螃蟹已经八成熟了,不吃到嘴里,我是不会收手的!” 第532章 傲娇的盐商   鄢懋卿穿着白沙中单,在地上烦躁地走来走去。过了好一会儿,一个师爷打扮的家伙跑了进来,额头上满是汗水。   “小华,怎么样了?”   “爷,容小的喝口水啊,嗓子都哑了。”来人抓起茶碗,灌了两口,鄢懋卿急不可耐,“别喝了,先说正事要紧儿。”   “是了。”此人稳了稳,说道:“唐毅带着他的手下正满大街买土产呢。大包小包的,看起来好像要回京。”   “回京?”   鄢懋卿愣住了,迟疑半晌,好好的钦差大人不当,急着回京干什么?   莫非他闻到了什么风声?鄢懋卿沉吟了许久,摇了摇头,“唉,别的不说,唐毅这小子的鼻子是真灵啊!我老鄢不服不行啊!”   对面的人不解,问道:“爷,你抬举他干什么啊?”   “哼!”鄢懋卿用鼻子哼了一声,没好气道:“不抬举他,还抬举你啊?唐毅八成是看出来了,两淮的事情到了这一步,不能再往下闹了,要适可而止。”   三天之前,鄢懋卿接到了严世藩的书信,告诉他不要轻举妄动,唐毅想要干什么,都帮着他,愿意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把天捅破了才好。   鄢懋卿当时还不明白,后来他渐渐领悟了,那些大盐商和当初的闽浙大姓何其相似,都是激起了众怒,但又都是实力惊人,牵连甚广,继续下去,就会引出背后的那些神仙。   只要他们不惜一切代价,唐毅就会完蛋,至少也是两败俱伤。到时候,他鄢懋卿就能跳出来收拾残局了。   当年唐毅坏了自己的好事,如今总算能报仇雪恨了。   鄢懋卿派遣人手,仔细盯着唐毅的一举一动。他眼巴眼望看着,谁知道竟然盼来了唐毅准备回京的消息。一拳打在了棉花包上,浑身的力气没地方用,差点闪得肩膀脱臼。   别的不说,唐毅趋吉避凶的本事天下无双。大权在握的关口,竟然收手了,果然是厉害人物。   唐毅这一走,可留下了一地鸡毛。   两淮的盐税怎么办,被打到地板的盐价怎么办,还有他和王履太的约定怎么办……   一连串的难题,要是都解决不了,他就没有办法向嘉靖交代,到时丢官罢职,简直没处说理去。   鄢懋卿越想越怕,他担心嘉靖,又担心唐毅故布疑阵,欺骗自己,他撒下人手,仔细调查,不放过一切细节。   足足过了七天时间,鄢懋卿终于确定,唐毅是要收手。   最显著的表现就是盐价,从六文钱恢复到了八文,并且有继续回升的势头。   而且唐毅已经下令,减少平抑价格的食盐数量,换句话说,紧急情况要结束了,市场正在恢复正常。   可对于某些人来说,恰恰是噩梦的开始。   经过了一场食盐大战,大盐商损失的不只是银子,而是要命的市场份额!   当硝烟散去的时候,他们才惊讶地发现原本垄断市场七成的大盐商,此时只剩了不到一成。哪怕盐价回暖,也填不满窟窿,相反,由于客人太少,入不敷出,还在继续亏损。   这是多少年,都没有出现过的,对人的折磨简直难以想象。就好像钝刀子割肉,留下一个血淋淋的伤口,早晚会流血而亡。   老百姓都不买他们的食盐,那老百姓怎么活着呢?   这一次王履太学乖了,他直接上了街,自己寻找原因。   随着唐毅的命令,曾经遍布街头的临时店铺都取消了,没了他们掺和,怎么还卖不出去?   带着一肚子的疑问,一连走了十几家的铺子,他终于找到了原因。而这个原因,更让他吐血三升,几乎昏倒。   众所周知,食盐专卖,没有窝本就经营不了食盐生意,因此整个食盐经营销售都落在不到一百家的豪商手里,资本非常集中,其中最富裕的,身价多达三五千万两。   唐毅的手谕,能顶得了一时,却顶不了一世。等到唐毅走了,一且就恢复到了原点。   想得很不错,可是王履太悲凉地发现了一件事,就在他们混战的时候,越来越多的中小盐商联合了起来。   他们以往进货销售,都要仰仗着大盐商帮忙,如今却不用了。几家凑在一起,直接到富裕的灶户那里,拿到最优质的食盐,由于质优价廉,百姓们趋之若鹜,依旧牢牢占据着市场份额。   不知不觉间,王履太的对手已经从那些富裕灶户变成了中小盐商。   富裕的灶户经营食盐,那是靠着唐毅的手谕临时买卖,可是中小盐商不同,他们拥有销售食盐的“窝本”,可以合法经营。   只是由于实力弱小,不得不依附别人。而事实上,王履太在初期也是如此,后来由于善于经验,加上有家族资金支持,才一点点成为了最强大的盐商。   如今有人将一盘散沙的中小盐商给整合起来,让他们直接和灶户搭上线。   双方交叉持股,连成一体,攻守同盟,共同进退。   即便是没有唐毅的指挥,他们也足以和大盐商周旋。这伙人是吃了秤砣铁了心,要拿到属于自己的肥肉。   实际上,食盐大战还在继续之中,这是王履太最悲哀的发现。   回到了府府邸,他左思右想,越想越怕。   三个月以来,不但没有赚钱,还搭进去三百多万两,照这个速度下去,等到明年这个时候,家产就要消耗一空,从富甲天下,变成一无所有。   都说创业难,守业尤难,如今总算是领教了。   难,都难到一起了。   该怎么办啊?难到就认输吗?   ……   都说挫折使人进步,吴天成的进步虽然没看出来,但确实老成了许多,不在风风火火,迫不及待,遇到了事情,总要反复思量斟酌,说的少了,想的多了。   他一直负责盯着王履太和鄢懋卿的举动,等来等去,终于有了消息,他们再度密会,足足谈了两个时辰。   过了三天,盐运司突然派出兵丁,一口气抓了七个富裕灶户,把他们都扔到了大牢里面!   人被抓走,转过天,王文显就急匆匆来到了钦差行辕。在过去的几个月,他手下的灶户一口气扩充到了两万人。通过股份互换,他握有一百多家盐铺的股份,拥有了梦寐以求的销售体系。   胜利的喜悦是如此甜蜜,让人都要醉了。   可转眼之间,风向突变,王文显也顾不得什么了。   “唐大人,您可一定要帮忙救人啊,小的求您了。”说着,王文显就跪在地上磕头。   唐毅连忙给唐鹤征使眼色,让他把老头搀起来。   “王先生,不是我不愿意帮忙,实在是他们自己露出了马脚。”   “什么马脚?”王文显迟疑地问道。   “方才鄢懋卿派人给我送信了。”唐毅解释道:“在前些日子,他们利用两淮盐价低的优势,偷偷向外省运输食盐,多达上百万斤,违反了大明律法。”   王文显一听,格外的悲愤,大明的盐法早就漏洞不断,各地调运食盐,根本不算是大罪,用得着抄家灭门吗?   摆明了就是打击报复!   “大人,您不能袖手不管啊!”   “我自然会想办法周全,不让他们在牢里受罪,至于该如何收场,容我再想想。”   王文显苦苦哀求,唐毅都没有松口,他只能带着遗憾,告辞离去。   反攻倒算的第一步,鄢懋卿和王履太小赢一场,大受鼓舞,接着盐运司又查扣了几批食盐,都冠以私盐的罪名,唐毅还是没有动作。   两次试探,鄢懋卿终于确定,唐毅是真的不想掺和了,胆子瞬间就大了起来。对于盐商来说,当务之急是夺回市场,提高盐价,把损失弥补回来……   另一面,唐毅一直再等,王履太没有找他,反而传出了盐价突然反弹的消息,唐毅揉着太阳穴,微微冷笑,“还是低估了你们的傲娇啊,不过正好,你们不折腾,老子还没有借口收拾你们呢!” 第533章 你还有多少盐   唐毅很喜欢钓鱼,而且相比其他处心积虑的猎杀行为,钓鱼对待猎物更加公平,没有天罗地网,猎物只是单纯地在死亡也食物之间进行选择。   看起来一顿饭和生命比起来,无足轻重,傻瓜都会选择。面对着咬钩的鱼儿,会不会生出智商上的优越感?   只是根据唐毅的观察,人的智商,在多数情况之下,还不如一条鱼。至少鄢懋卿和那些盐商就是如此。   这次南下淮安,唐毅吸取了以往的教训,当初在东南的时候,他就是一门心思往前冲,替自己的团体争取利益,扩大势力,甚至有时不惜干一些相当危险的事情。   比如烧毁证据、比如在招降徐海和王直,还比如鼓动心学结党,组建长江航运公司……   这些弄险的举动,固然为唐毅拉来了一大帮铁杆支持者,可也因为冲的太猛,做得太高调,树立太多敌人,招来很多非议。   人是一种很奇妙的动物,尤其是在权力圈的,当你太出众的时候,只有极少数的天才才会憋着一股劲超越你,而大多数人想的是怎么把你拉下来。   即便是他们得不到好处,光是看着爽快,就有充分的动机了。   这也是唐毅进京几个月,闲暇时候,沉思出来的结果。所以他这一次南下,一改往昔咄咄逼人,冲锋陷阵的作风。   他对什么人都十分宽容,有仇的鄢懋卿他没有急着拿下来,挑衅尊严的盐商,他没有立刻摧毁,庞大的两淮盐利,他没有迫不及待动手……   虽然他充当了王文显等人的后台,虽然他动用了交通行的力量,可是这些都在暗处,明面上唐毅的动作的确柔和了许多,也给大家伙留足了面子。   正因为如此,不论是严党、徐党、甚至是受到损失的晋党,都没有和唐毅撕破脸皮。   说来滑稽,唐毅的绵软柔和,反而让鄢懋卿,还有王履太等盐商觉得他心有顾忌,柔弱可欺。   就拿眼下来说,唐毅摆出准备回京的姿态,就是告诉盐商们,我要走了,你们也该拿出点真东西,割出一点肉,让我对灶户有个交代,同时把盐价维持在合理区间,你好我好大家好……   出乎预料的是盐商们非但没有听话,反而误以为唐毅低头了,他们可以反攻倒算,把失去的弥补回来。   从抓捕灶户,到扣押车队,反扑的势头越来越猛,直到盐价开始上涨,总算露出了犀利的獠牙。   唐毅亲手泡了一壶功夫茶,他把吴天成叫了过来,师徒对坐,唐毅只给自己倒了一杯。   “这可是一年只有几斤的大红袍,是我从黄公公那里淘换来的。”   吴天成眼前一亮,慌忙说道:“多谢师父厚爱,只怕弟子不是个斯文人,糟蹋了好东西。”   嘴上客气着,伸手去拿茶壶。   “慢!”唐毅微微一笑,“想喝茶不难,为师要看看你的本事,到底有没有长进!”   吴天成立刻收起了笑容,做得笔管条直,低声说道:“请老师指点。”   “看明白鄢懋卿和盐商的手段吗?”   “看明白了!”吴天成笃定说道:“他们和鄢懋卿两面配合,鄢懋卿利用盐运司的权力,打击和他们作对的灶户,同时严查食盐运输,这样一来,中小盐商的供货就会出问题。”   “嗯!”唐毅欣慰点点头,“还有吗?”   “有,前番大量出货,中小盐商手里有不少存盐,不至于盐价立刻上涨。而短短几天,盐价涨了五成之多,是因为盐商撒钱了!”   唐毅提起茶壶,往吴天成的茶杯里倒了一半,停下了手,笑道:“何以见得?”   “盐商和交通行一系的钱庄票号有生意上联系,最近出现了大量支取存银的单子。”   唐毅微微一笑,把茶杯倒满了,吴天成慌忙端起茶杯,品了一口,果然茶香怡人,师父的肯定,更让他心里甜丝丝的。   吴天成的分析没错,盐商采取了两手策略,一个是堵住货源,第二个是大肆收购市面上的存盐。   凭着他们长期的积威,大把的银子,还有鄢懋卿撑腰,那些中小盐商根本扛不住压力,很快就会被一一击破。   等到他们把市面上的盐重新掌握之后,再提升盐价,就可以弥补失去的损失。   “天成,你估算盐商希望的盐价是多少,他们又要砸多少银子?”   吴天成笑道:“师父,据弟子估计,肯定要比风波之前高,但是又要顾忌师父的面子,不会达到最高点,我估计应该在二分五到三分银子之间。至于花钱吗,光是收购市面上的食盐,没有五百万两是不够的。”   “嗯,算得不错,可是你还忘了一件事。”   “请师父赐教。”   “呵呵,鄢懋卿可不是省油的灯,要想说动他,还有背后的严党,没有这个数,怕是做不成的!”   唐毅伸手晃了晃,又是五百万两!   吴天成悚然一惊,前番盐商好几个月没有赚钱,还赔了好几百万两,加上这两笔花销,他们已经动用了差不多两千万两。   都说盐商富可敌国,可是家大业大,花销也大。不说别的,光是每年向庙宇的布施,香火钱就有一两百万两,毫不客气地说,各地有名的庙宇,几乎都接到过盐商的馈赠。   他们手上还有足够的银子吗?   吴天成瞬间涌起了一个念头,一个狠狠教训盐商的念头,不过吸取了上一次的教训,他没有急着说出来,反而低下了头,陷入了沉思当中。   反而是唐毅,十分感叹道:“天成,为师不敢以君子自诩,但凡做事做官,都有一个标准,就是不能苦了最底层的老百姓,哪怕有再大的好处,都不能损害升斗小民的利益的,今天砸了他们的饭碗,明天一家人就要挨饿受冻,甚至要出人命啊!”   吴天成听得出来,师父这不是说教,而是真正发自内心,其实想一想,自己没有遇到师父的时候,何尝不是如此?为了一顿饭,愁白了头发。   如今从上到下,随便一件衣服,一个佩戴,都价值不菲,够贫苦人家过几年的。   身居高位之后,很多人选择和穷苦耻辱的过去彻底切割。而唐毅却始终记着连一个包子都买不起的过去。   “我奉命南下,陛下给了两条使命,第一是不能出乱子,第二是不能影响盐税。而在心里面,我给自己下了另一条任务,就是无论如何,要把盐价压下去,让穷苦的百姓喘口气,所以无论如何,我也不会看着盐商重新把盐价提起来!”   唐毅的语气不容置疑,带着强烈的坚持,吴天成听得格外激动,师父不光是能耐够自己学一辈子,做人也是自己的榜样!   “师父,您只管下令就是,需要弟子怎么做,哪怕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唐毅呵呵一笑,“不必如此,你现在需要做的就是给盐商贷款,帮着他们收购更多的食盐,钱越多越好。”   放在往常,吴天成一定会询问原因,可这一次他学乖了,老师吩咐的就去做,哪怕再反常,也不需要怀疑。反正到了早晚会有掀底牌的时候。   吴天成急匆匆去安排,唐毅意犹未尽,喝饱了茶水,小憩了一会儿,才让谭光准备马车,悄悄离开了行辕,七拐八拐,唐毅的马车到了一个小院。   从小院出来,唐毅已经换了一身打扮,留着小胡,穿着华丽的丝绸长袍,手里拿着洒金小扇,额头还贴着一块狗皮膏药。   总而言之,不伦不类,谁也不会这个杀马特非主流和钦差状元联系在一起。   谭光他们也都扮成了狗腿子,随着唐毅出了成,骑上早已准备好的快马,立刻前往盐城——以盐命名的城市!   早在战国时期,这里就开始煮海为盐,到了唐朝时期,更是号称“甲东南之富,边饷半出于兹”,仅在盐城一地,就有一百二十三所盐亭,几乎家家煮盐,每岁产盐百余万石。   到了明朝,盐城更加兴旺,是两淮产盐的中心,刚一进城市,空气之中都弥漫着烟火气息,呛得人直咳嗽,道路上到处都是挽着裤腿,推着卤水和柴火的力巴。   他们瘦的皮包骨,黝黑的肌肉承担着和身体完全不相符的重量,如果不是快步走动,就好像青铜的雕像一般,饱经风霜,佝偻而又高大。   唐毅驻足许久,才让谭光去敲响了王家的大门。   吱呀呀,大门开放,从里面探出一个十几岁的少年,瞪着外面的人,突然提起拳头,对准谭光就打了过来,嘴里还骂着:“让你们抓我爷爷,小爷打死你们!”   他的气势很不错,可拳头就太差了,谭光一伸手,抓住了胳膊,轻轻一带,就摔了一个大马趴。小少年还挺倔的,爬起来又打,结果又被谭光摔倒。   连着四五次,府里的人都被惊动了,王文显急匆匆跑在前面,出门一看,他见过谭光,再往后一看,差点跪了。   “唐……”   唐毅连忙做了一个闭嘴的动作,他快步进了王家的大门。王文显是又惊又喜,把唐毅请到了后面的小客厅。   “大人,您怎么来了?”   唐毅把帽子扔到了一边,笑道:“我要是不来,你们不一定怎么骂我呢!”   “哪能啊!”王文显连忙摇头否认。   “别说废话了,你还能拿出多少食盐?”唐毅开门见山道。 第534章 阴险的算计   王文显半商半农,在他身上,同样兼具两种性格,商人的狡猾和农民的坚韧,怪异而又协调地交融着。   比如他把三个儿子都赶走了,身边只留下一个脑筋不太清醒的孙子王修。盐运司的兵丁不断抓人,商队也都被扣押了,说不定抓自己的兵已经在路上了,可是那又如何?   老头子当了一辈子的灶户,海边的盐场就是他的庄稼地,你们可以杀了我的头,却别想让我放弃自己的田!   王文显一直在等着,谁知等来等去,竟然把唐毅给等来了。老头子是又惊又喜,又是奇怪!   他不是没找过唐毅,唐毅当时敷衍搪塞,后来根本就不见人。王文显只当唐毅撤手不管,没少大骂唐毅,见了面,他老脸火烧火燎的,一双手来回搓动,没地方放。   “王先生,本官这次过来,是想告诉你一声,反击要开始了!”   老头好像被打了强心针,整个人都精神起来,一下子年轻了五岁!   “大人,我就知道您不会不管!我代替大家伙,叩谢大人恩典!”   “不必虚礼,本官问你,还有没有食盐?”   王文显激动地说道:“有,还是那句话,想要多少就有多少!”   唐毅眉头一皱,突然笑了起来,“果然!”王文显不解其意,疑惑地看着。   “呵呵,我要是没猜错,你应该是用的晒盐法吧?”   “这个……”王文显惊骇地瞪大了眼睛,这可是他藏了多少年的秘密,竟然被唐毅一语道破,难道传说是真的,他真是文曲星下凡,能未卜先知?   王文显惊得不会说话,唐毅却自顾自说着:“用晒盐法,节约了柴火铁锅,最多花费一些人工,十斤的成本不会超过一文钱,而且产量极大,难怪你之前敢打价格战呢!对了,我挺好奇的,你是怎么发现晒盐法的?”   一直藏在心头的秘密,被轻轻松松说了出来,王文显唯有和盘托出……   最晚从夏朝开始,就有煮海为盐的作法,经过数千年的发展,提取食盐的技术进步不大,但确实在发展。   比如到了明代,各大盐场普遍采取晒煮结合的办法。灶户们在沿海构筑盐池,借着涨潮的机会,引进海水,利用阳光和风的力量,带走水分,一点点蒸发,留下浓缩的海水——苦卤。   熟练的盐工会往卤水里面放莲子,当莲子都浮在表面的时候,就证明卤水的浓度够了。   下一步将卤水挑回家中,放到大锅里加热,差不多一锅能煮出八到十斤的盐,每生产一百斤食盐,差不多需要四百斤的柴火,加上铁锅,成本并不低,这也是大量灶户破产逃亡的原因。   王文显在最初的时候,也是用这个方法,有一次家里没粮,他空着肚子干活,累到在了盐池旁,家人连忙把他背了回去,又从邻居家求来了半斤小米,给他熬了一锅粥。   王文显醒过来,他一看老婆孩子都围着自己,顿时着急了。一天不煮盐,就没有收入,想要一家人都饿死啊!   他急得拖着疲惫的身体,摇摇晃晃,跑到了盐池,令他吃惊的一幕出现了。   由于他来的晚了,加上日头充足,在盐池的下方已经出现了一层食盐结晶。   王文显灵机一动,他取了一些,放在嘴里,咸咸的,和煮出来的盐没什么差别。   从此之后,王文显不停琢磨,他偷偷弄了一个小池子,把卤水放了进去,赶上了晴天,一天的时间,池底儿就出现了一层食盐,继续不断加入卤水,几天的功夫,他就收获了百十斤的食盐。   发现了这一点之后,王文显高兴的几乎发疯!   原来不说柴火煮,也能得到食盐,花费的时间虽然多一点,可柴火钱省下了。   而且锅有多大,晒盐的池子却可以弄得无限大,岂不是要多少盐,就有多少盐!   他仿佛看到了白花花的食盐变成白花花的银子,都流到了自己的口袋。不过王文显很有心计,这个办法让别人知道就不灵了,可是呢,他一个人晒盐,肯定会背别人发现学去。   想来想去,王文显找来了几个交好的朋友,喝到了酒酣耳热的时候,他把自己发现的秘密和大家分享,邀请他们一起共同煮盐,并且还告诉大家伙,必须对天发誓,决不许走漏出去。   这几个人都是穷苦的汉子,也听到发财的机会,哪能犹豫,全都同意了。   很快,王文显就靠着晒盐法,得到了两万斤洁白的食盐,卖给了盐商,收获了人生第一斗金。   靠着先进的晒盐法,王文显的食盐质量好,数量足,生意越做越大,不过他一直严守着晒盐的秘密,只有最信任的灶户才能参与晒盐,其他的还是按照古法煮盐……   听完了王文显的讲述,唐毅心中的疑惑也解开了。事实上,古代并非没有晒盐法,官方之所以会坚持煮盐,是以为煮盐便于控制。   一家有几口锅,一口锅能生产多少盐,一目了然。如果换成了晒盐,偌大的盐池,能生产多少,那可就不好说了。因此,在官方的记录里面,几乎都是煮盐法,而事实上,民间像王文显一般,发现了晒盐奥秘的人,应该不在少数。   市面上有大量优质的私盐,没准就是晒出来的。   当然了,知道这个奥秘,对于唐毅来说,除了少了一样点石成金的金手指之外,没有多大差别。   相反,王文显掌握了晒盐法,也就表示他手上有数之不尽的食盐,可谓是兵精粮足。   “大人,冒昧问一句,您是怎么算出小人知道晒盐法的?”   “不是算的,而是看的。”唐毅轻笑道:“要是在家里煮盐,脸上该熏得漆黑,你的脸和那些常年在海上的水手差不多,黑红黑红的,不是晒的吗?再有,你的踝关节和脚趾肿大,多半是常年在卤水之中行走的结果。回头请个有本事的医生,给你好好调养一下,身体是自己的,倒下了什么都完了。”   王文显目瞪口呆,唐毅观察的本事真让人佩服得五体投地,他感叹道:“大人,小人一定遵照您的吩咐,等把这一回做好了,就把家业交给他们小辈儿处理。对了,什么时候开始抛售啊,小人马上去安排。”   “谁告诉你要抛售食盐了?”   王文显一愣,“上一次不就是……”   “上一次是上一次,咱们这回要换点花样。”唐毅微微一笑,“你不用管别的,只要把食盐准备好,会有人把食盐运走。”   王文显有些犹豫,唐毅一摊手,“你要是信得过我,就按照我说的做,要是信不过,本官也爱莫能助。”   “我信得过大人!”   开玩笑,他都疏散家人了,唐毅就是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不信他信谁!   王文显匆匆茫茫去安排,又让家里人把最好的院子倒出来,里面的一应用品全都换上了最新最好的,让唐毅住下来。   吃过了晚饭,唐毅在院子里踱步,从墙头冒出来一个脑袋,晃着两个大眼珠,不停探头缩脑瞄着。   唐毅一眼认了出来,正是刚到王家,遇到的那个愣小子。   “你巴望什么,想找本官吗?”   “哼!”小子把鼻孔扬得高高的,“俺找大侠!”   “大侠?谭光啊!”唐毅心里好笑,这小子也是奇葩,被人家摔了好几个跟头,脑门上还青着呢,愣是摔出来感情。   “怎么,你想找他比武吗?”   提到比武,小子吓得缩了缩脖子,“俺,俺不比武,俺想拜师学艺!”   唐毅正闲得无聊,把谭光叫了过来。   “赏你个好徒弟,用心教着啊!”   谭光点头,几步到了墙边,一伸手,揪住了王修的脖领子,用力一提,谭光身材高大,墙也矮了一些,竟然把王修给提了进来。   他嬉笑着看了看王修,“想学功夫吗?”   “想。”愣小子仗着胆子说道。   “呵呵,想就好,告诉你啊,师父的功夫只有一个秘诀,那就是想打人,要先挨打!瞧好吧!”   说时迟那时快,谭光一抖手,松开了王修,紧跟着就是一个绊子,扑通摔在了地上,紧跟着一声惨叫,惊天动地……   接下来的十几天,差不多都在摔倒——爬起——再摔倒的循环之中度过。   唐毅疲惫的时候,就看看这一对活宝儿师徒,顿时心情就好了许多。   这一次唐毅为何没有选择抛售食盐,直接打压价格,破坏盐商的计划呢?   情况不同了,之前鄢懋卿和盐商之间,是有冲突的,他调整盐区,大盐商也吃不准有多少好处,故此选择作壁上观。   可这一次呢,大盐商和鄢懋卿直接合作了,双方配合默契,唐毅对盐商出手,就是打击鄢懋卿,在外人看来,他就是冲在党争第一线的急先锋!   唐毅会那么傻吗?   当然不会,他改变了战术,盐商不是收购市面上的盐吗?我就成全你,暗中提供大批的食盐给中小商人,然后转卖给大盐商,想要多少就有多少,市面上的盐根本就吃不完!盐商不是号称富甲天下吗?那就看看,你们是不是真的有花不完的金山银山?   其实唐毅还准备了另一手,哪怕盐商钱不够了,交通行还有大把的银子借给他们。   一想到成为盐商的债主,唐毅就浑身激动,不自觉地冷笑道:“还钱?不还钱就拿女儿抵债!” 第535章 冒青烟   眼看到了十一月,一阵阵的朔风南下,吹落了枝头的叶子,对于鄢懋卿来说,寒意不只来自外面,严世藩已经几次来信,让他务必在年前将二百万两银子运到京城,填补亏空。   年关年关,老百姓难,殊不知六部衙门更难,每到这时候,各路要债的都来了。   百官俸禄、宫观殿遇、兵部的军饷,要利息的豪商,哪一样都能要了命。前些年有市舶银撑着,可自从去年开始,市舶银也到了瓶颈,剩下的只有盐税。   无论如何,严世藩已经下了死命令,二百万两一个子儿也不能少,银子拿不来,就拿脑袋交差,把天下最肥的差事给了你,弄不到钱,要你何用!   鄢懋卿满心的苦水,可是他也清楚,没有银子,就会惹来嘉靖的愤怒,他的乌纱帽就不保了。   “王大人,无论如何,你要让我向陛下交差,我要是交不了差,你怕是也要完蛋!”   面对鄢懋卿的咄咄逼人,王履太是有苦难言,他计划很好,拿出五百万两银子,把盐价重新抬起来,有个一两年的时间,损失的就能补回来,还能大赚一票。   可哪里知晓,市面上的盐怎么也买不光,他还有其他几家,已经砸进去上千万两,还是没有把盐价提起来,反正盐价一直在一分二左右晃荡,比最初的时候,还要低不少。迟迟赚不到钱,还不停砸银子,谁也受不了!   “鄢大人,小的以为当务之急,还是要把灶户都管好了,市面上的盐层出不穷,到底是从何而来?盐运司就没有一点谱儿?”   鄢懋卿把脸一沉,怒道:“怎么,你以为我放水不成?”   “不敢不敢!”王履太淡淡说道:“小的只是觉得百思不解啊!”   “唉!”鄢懋卿重重叹了口气,“王大人,也不瞒你,我敢说一定是唐毅在背后捣鬼。”   “那您怎么不弹劾他?”王履太都把唐毅恨透了。   鄢懋卿一脸的鄙夷,心说我要是能弹劾倒唐毅,还用得着你说吗!   他也真是想不明白,唐毅手下的人马一点动静没有,唐毅都上了两次书,请求回京,结果被徐阶给拦住了。这之后唐毅就闭门不出,仿佛什么事情都和他没关系。   真是奇了怪了,他真有神鬼莫测的手段,能变出食盐来?   鄢懋卿甩了甩头,“王大人,无论如何,年关你都要让我过去,否则我被赶回了京城,没人盯着唐毅,遇到了什么倒霉事,可没人帮你!”   “你也没帮上我什么!”王履太暗自腹诽,也只是牢骚而已,他心里清楚,有鄢懋卿在,至少有一层保护,要是没了他,自己就是砧板上的肉了。   “成,小的可以帮鄢大人,不过也请鄢大人信守承诺,把盐的来源堵死!”   “放心吧,本官说到做到!”鄢懋卿拍着胸膛保证。   王履太手上也没有那么多现银,他只能找了七家盐商,一同借款五百万两银子,送到了鄢懋卿手里。   不是说只要二百万两吗?   人家鄢懋卿也不是三好学生,怎么能白干,再说了,还有干爹和严世藩呢!   五百万两,加上之前搜刮的,鄢懋卿把银子分成了三部分,装成大船,一艘走海路进京,送到宫中,另外两艘船,一艘送到了丰城鄢懋卿的家,一艘送到了分宜严嵩的家。   鄢懋卿琢磨着,有了这二百万两,嘉靖的胃口至少能满足一下了!等今天过去,他一定想办法,把唐毅赶走,独霸两淮,他就可劲儿折腾,不折腾出一千万两,绝不把手!   鄢懋卿信心满满,以为着银子送到了京城,哪怕得不到赏赐,也不会挨骂,顺利过关是肯定的。   ……   哪知道就在银子送进京城的时候,有一批盐运司的账目在锦衣卫的押解之下,也送到了京城。   玉熙宫中,整整一夜,充斥着算盘珠的声音,嘉靖彻夜未眠,老总管麦福也不敢睡觉,只能忍着,熬得眼圈通红,就跟兔子似的。好在上了年纪,觉少,要不然非把他熬死不可。   嘉靖斜靠在云床上面,一双狭长的眸子,不停闪烁,整整两个时辰,嘉靖从来都没有动过。他心中充满了怒火,整个人都仿佛要爆炸了一般。   “算出来了?”   “回皇爷,算出来了!”麦福急忙将清单送了上来,又回手捧来一盏灯,好让嘉靖看得更清楚,实际上字已经够大了,嘉靖看得一清二楚。   就在半个月事前,南京都察院的御史林润上了一道奏疏,他没有弹劾任何人,而是建议嘉靖,参考织造局的模式,征收盐税,定能国库充盈。   什么是织造局的模式呢?   原来这些年海贸越发繁荣,沾上了皇家气息,织造局出来的东西价值连城。   江南织造局就吸纳了不少织户挂在织造局的名下,织出来的东西像织造局缴纳一笔银子,然后就能打着织造局的旗号,行销天下……   林润提议,盐税为何不能从灶户下手,生产多少食盐,就缴纳多少税负,而后灶户如何出售食盐,商人有如何运输销售,朝廷就可以不管了。   林润的建议打动了嘉靖,灶户比起商人,他们在海边有家有业,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每天煮海为盐,生产多少,有目共睹,征收起来也容易。就和庄稼汉差不多,商人则是狡诈多段,又四处流动,有着丰富的逃税经验,比狐狸还狡猾。   当然了盐法改革难度之大,嘉靖心知肚明,鄢懋卿提出重划盐区,就沸沸扬扬,他可不想招惹麻烦。但是并不妨碍他弄清楚盐业的状况,至少一年能生产出多少食盐,总要心里有数。   他让锦衣卫把两淮盐运司历年的账目调到了京城,算了一遍下来,嘉靖几乎都疯了。   “上半年生产了多少食盐?”   “回禀皇爷,有九十八万引。”   “能收多少税?”   麦福思量了一下,说道:“启奏皇爷,一引盐税银三两,如此算来,上半年差不多就是三百万两!”   “下半年呢?”   麦福忙说道:“情况应该差不多,灶户煮盐也是为了卖,他们都在赶工,想来食盐卖的还是不错。”   “哼,不错,那就是说下半年还有三百万两的税银,一共就是六百万两!为什么只给朕一百八十万两?朕的银子呢?”   嘉靖声嘶力竭地吼叫,脖子上的青筋都崩了起来。这几年市舶银多了,修道上面花的钱也多了,嘉靖的体内积蓄了更加可怕的毒素,弄得皇帝陛下喜怒无常,哪怕是严格老和徐阁老,都时常挨骂。   有的事情可以忍,有的事情万万不能忍!   “无论是谁,敢拿走朕的银子,都要让他一两一两吐出来!”嘉靖五官狰狞,对着麦福大声道:“查,给朕彻查!”   ……   实际上不用查,弹劾鄢懋卿的奏疏已经来了,原来此前鄢懋卿大肆逼迫民户充当灶户,已经弄得天怒人怨。   后来盐商收购食盐,推升盐价,结果手里的盐越来越多。那些给他们生产食盐的官方灶户,就成了第一个牺牲的对象。   没人采购食盐,他们又不能自己拿出去卖,守着满屋子的盐,就是没有粮食,孩子饿得哇哇直哭。   好好的民户,变成了灶户,眼下连饭都吃不上了,这不是往死路上逼吗?   群情激愤之后,几百个强征来的灶户,袭击了一处盐运司的仓库,抢走了粮食三千石,击杀管库大使一人,兵卒四名。   一直防范着老百姓承受不住盐价,出现民变,结果防来防去,灶户这边倒先出了问题。   早就按捺不住的御史言官纷纷上书,弹劾鄢懋卿胡作非为,激起民变。   在众多的奏疏当中,最让嘉靖感兴趣的不是别人,而是都察院御史邹应龙的奏疏,他在奏疏的最后,轻描淡写,说鄢懋卿把搜刮地皮所得,分成三份,一份送给了严嵩,一份留给了自己,最少的一份,才献给了朝廷……   “欺天了!鄢懋卿,冒青烟!你们拿大头儿,让朕拿小头儿!一百八十万两银子!打发叫花子!朕不是要饭的!”   嘉靖怒极,用力一掀,把桌案推倒,笔墨纸砚,掉了一地,宋朝的笔洗也摔碎了,田黄石的宝印也碎了。   如果说鄢懋卿不送银子还好,送了银子,反而刺激了嘉靖的自尊。   在你的眼中,干爹是第一位的,自己是第二位的,朕才排到第三!   你还敢拿朕的银子去送礼!   送礼就罢了,还跑来请功,说什么为解君忧,鞠躬尽瘁。   拿朕当三岁小孩子耍吗?   “抓,赶快把他抓回来!”   陆炳接到了旨意,自然没什么好说的,立刻派遣霍建功带队,两百名锦衣卫,火速离京,直扑淮安。   ……   鄢懋卿还不知死之将至,他不断调查追踪,功夫不负有心人,总算让他发现了一点眉目。   盐不会凭空变出来,这些日子,在两淮的各大城市,出现了不少漕运的兵丁,他们以征收漕粮为名,到处出没。   以往盐运司和漕运这边关系很好,几乎就是一家人,鄢懋卿根本想不到漕运衙门。   可偏巧有一次几个漕运兵丁的马车翻了,从麻包里流出的不是粮食,而是食盐!   听到这个消息,鄢懋卿才骤然惊醒,漕运总督是赵贞吉啊!那个老东西也是对头!   难怪唐毅不声不响呢!敢情是明修栈道暗渡陈仓,让赵贞吉出来帮忙!   好狠毒的唐毅,我和你没完! 第536章 抵债   任何高明的戏法只要戳穿了,就一钱不值,鄢懋卿稍微一思考,也明白了唐毅的手段。   表面上唐毅不动声色,甚至停止抛售食盐,看起来是罢手妥协,实际上他却留了一个后门。因为在平抑盐价的时候,唐毅特别鼓励盐商和灶户,凡是按照朝廷规矩缴纳盐税,就可以获得钦差手谕,合法运盐销售。   为此唐毅从盐运司、淮安府抽调了一批人手,组成了一个临时税课司,衙门不大,一把手才从九品,芝麻绿豆大的一个官。而且等到盐价下来的时候,唐毅就放弃抛售,而且利用这段时间,也完成了乾坤大挪移,把销售食盐的任务交给了中小盐商。   鄢懋卿和王履太等人都把注意力放在了中小盐商身上,也就忽略了税课司的存在,如果他们听过细节决定成败这句话,一定不会犯这种致命的错误。   税课司虽然小,可是手上却握着一项惊人的权力,那就是替私盐洗白,也就是说,灶户生产出来的食盐,只要每引缴纳三两税银,就可以变成官盐。当然了,由于没有钦差手谕,即便成为官盐,也卖不出去。   盐税本来是盐商交的,也不会有哪个灶户发烧,替别人交税。   看起来只是一个来不及清理的小小漏洞,可有了漕运衙门加入,情况就完全不同了。   漕运衙门是独立的系统,他们可以征收漕粮,而且盐运司和地方衙门都管不到人家的头上。   在鄢懋卿和王履太等人的分工体系之中,鄢懋卿是负责查禁食盐运输的,堵死中小盐商的采购途径。鄢懋卿也的确很卖力气,抓了不少人,查了不少盐,累得满头大汗,气喘吁吁。   现在看来,严防死守,围追堵截,都成了一个天大笑话。   那些漕运兵丁就押运着食盐,大摇大摆从他面前走过,他还毫不知情!   当漕运兵丁把盐运出来之后,下面就简单了,大量合法的官盐顺理成章流到了中小盐商的手里,市面上的食盐供应不断,哪怕盐商再砸多少银子,都成了无用功!   “唐毅,赵贞吉!你们欺人太甚,我跟你们没完!”   鄢懋卿立刻让人准备轿子,气冲冲杀向了钦差行辕……   此时唐毅早已经回到了钦差行辕,实际上他去王家实际的工作也没干什么。具体的事情有王文显和交通行的人就足够了。   他坐镇王家,就是个态度,表明我和你们站在一起,王文显才敢唛头往前冲,如今胜局已定,唐毅当然要回来享受胜利的果实了。   刚到书房,他的桌面上就摆着一封密信,撕开一看,正是要抓鄢懋卿的消息,把书信放下,有手下人就来禀报,说是鄢懋卿求见!   “呵呵,来的真巧啊,就算是临终关怀吧,让他进来……饿不,我亲自迎接。”唐毅笑嘻嘻走出了书房,来到了大门外。   “早起就听到喜鹊叫,没想到把鄢大人给叫来了,真是稀客啊,快快请进吧!”唐毅笑得别提多亲切了,就仿佛多年的老朋友,弄得鄢懋卿都愣了。   他只能寒暄几句,随着唐毅进了客厅,奉茶已毕,唐毅笑道:“鄢大人此来是有事情?”   “嗯!”鄢懋卿沉着脸道:“我有些疑问,想要请教唐大人!”   “不敢当,鄢大人放心,我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当真?”鄢懋卿不敢置信地问道。   “那是自然,我怎么敢欺骗鄢大人。”唐毅坦然笑道。   “那好,我要请教唐大人,税课司最近收了多少盐税?”鄢懋卿目不转睛盯着。   唐毅略微沉吟一下,好像在计算着,过了好一会儿才说道:“有不少,这几个月差不多征了一百多万两,不过鄢大人也知道,税课司人手不够,具体数目还在计算之中,我也不太清楚。”   多少!   鄢懋卿眼珠子差点掉下来,难怪市面上的盐买不干净呢!   光是一百多万的税银,就能出三四十万引官盐,其他有多少,还不知道呢!   “唐大人,征收盐税是我们盐运司的事情,你怎么敢越俎代庖?”鄢懋卿怒发冲冠。   唐毅呵呵一笑,要多无辜有多无辜。   “鄢大人,你这话就不讲道理了,我什么时候越俎代庖过,税课司是代征盐税,这些钱你随时可以提走,我又没有拦着。”   “你,你,为什么不早说?”鄢懋卿的话都结巴了,他怎么也想不到,敢情还有一百多万两银子等着自己。   “鄢大人,你问过吗?”唐毅笑眯眯问道。   “我……”   一句话,噎得鄢懋卿半死。开玩笑,凭着两个人之前的关系,鄢懋卿就算吃错了药,也不是认为唐毅会给他准备一笔厚礼啊!   他算是看明白了,唐毅根本就是耍弄他,不过天大地大银子最大。   “我现在可以提走银子吗?”鄢懋卿迫不及待追问道。   “当然可以,那是你们盐运司的,本官就是过路财神,随时可以支走。”唐毅两手一摊,一副你请自便的模样。   鄢懋卿突然激动起来,如果真能提走一百多万两银子,这一回把大头儿上缴给嘉靖,算起来,他一年下来,已经替嘉靖敛了五百多万两的盐税,足足相当于成祖时候的一半,顶得上市舶司的收入。   如此一来,自己就是和唐毅并驾齐驱的敛财能手,嘉靖最为倚重的臣子。有圣眷加身,还有干爹的庇护。   鄢懋卿觉得一条金光闪闪的大路,出现在面前,美好的前程正在等着他。鄢懋卿激动地搓着手,可他又犹豫了。唐毅这家伙也太反常了,不会这里面有什么陷阱吧?   “唐大人,你真的让我把银子带走?”鄢懋卿将信将疑。   唐毅呵呵一笑,“鄢大人,你不要把本官想的那么坏,同殿称臣,我怎么会害你呢?放心去吧,要是现在不去,一会儿怕是就晚了。”   “晚了?什么意思?”鄢懋卿不解。   “呵呵,晚了就是——你没法去领银子了!”唐毅露出了洁白的牙齿。   话音没落,突然房门被推开,霍建功一身大红的飞鱼服,从外面冲了进来,凶神附体相似,到了鄢懋卿的面前。   “你,你们干什么?”鄢懋卿的声音都变了。   “嘿嘿,不干什么,抓你进京!”   霍建功一挥手,后面跟着的锦衣卫扑了上来,直接把鄢懋卿给按倒,去了乌纱,扒下去官衣,仿佛杀猪一般,捆了起来,直接押出去。鄢懋卿的惨叫之声,不绝于耳。   霍建功没急着离开,凑到了唐毅近前,“恩公,我听说鄢懋卿得罪过您,要不要好好惩治他一番?”   “他可是钦犯,万一出了点麻烦,你们不好交代吧?”   “大人放心,锦衣卫做事自有手段,尚书侍郎我们又不是没办过。”霍建功信心十足。   唐毅犹豫了一下,无所谓道:“怎么都是一个死人,你们记着路上拖延一点时间就是了。”   “明白!”   ……   大喜大悲看自己,大起大落看朋友。鄢懋卿的狐朋狗友不少,可当他被抓之后,一个个都显出了原形,没有一个敢替鄢懋卿说话的。   相反,大量弹劾鄢懋卿的奏疏雨点一般,飞至嘉靖的案头。   没别的说,陆炳带着人马,查抄了鄢懋卿在京中的府邸,抄出金银八十万两,再加上其他财物,折价二百多万两。   “朝廷没钱,朕没有钱!可大明朝不是没钱,钱都被这帮硕鼠给贪了!小偷、窃贼、无耻之尤,无耻之尤!”   尤其是当嘉靖看到其中五十多万了现银是鄢懋卿接下盐运司才弄来的之后,更是发了疯。直接下令,派遣锦衣卫去抄了丰城鄢懋卿的老家,全家大小,一律充军辽东。   又一员大将折损,严世藩抓狂了。   虽然从头到尾,唐毅没什么大的动作,更没有上书弹劾,可严世藩心知肚明,就是这个家伙在背后操弄一切,把鄢懋卿一步步逼上了绝路。   真恨不得把唐毅抓起来,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可是通过历次的交手,严世藩清楚知道唐毅的分量,鄢懋卿折损了,严党之中,乃至整个大明朝,论起敛财的本事,没人能超过唐毅。   除非这小子谋逆造反,不然嘉靖绝对舍不得处置他。   既然干不掉,那就把他按在地方上,永远别想翻身!严世藩发了狠,再也不能留着唐毅捣乱,任由他坏了自己的好事。   立刻下令爪牙,上书保举唐毅,接替总理盐运司的职位。   把盐利都抛了出来,可真够下本的。   只是他们的动作再快,也不及唐毅快,就在鄢懋卿被抓进京的当天,唐毅也上了一份奏疏,称他腿疾严重,不能行走,请求朝廷立刻派人,收拾残局。   作为一个负责任的官员,唐毅把几个月的心得写成了洋洋洒洒的万言书,送到了嘉靖的面前。   翻看奏疏,不同往常潇洒的字迹,能清楚看到很多误笔,嘉靖仿佛看到灯光之下,唐毅忍着剧痛,赶写奏疏的场景,心中动容。   “难怪没有闹出多少风雨,敢情是这小子病了,还以为他转性了呢!”嘉靖笑骂道:“传旨内阁,让他们推选一个合适的人吧,朝廷也不能总使唤一个人。”   ……   就在嘉靖被唐毅的忠诚感动稀里哗啦的时候,唐毅的行辕正被一群莺莺燕燕充斥着,足足二十位环肥燕瘦,顶尖儿的美女,都能晃瞎眼睛!   唐毅痛苦地抓着头发,低声骂道:“老子又不是黄世仁,还真拿女儿抵债啊!” 第537章 跪了   经过一番激烈的较量,接替鄢懋卿出任都转运使的人选已经出来了,正是左副都御史刘焘。   在前面提到过几次,刘焘是文官出身,但弓马娴熟,精通韬略,领兵打仗,很有一套。从南直隶到浙江,战功赫赫,还曾经是浙江巡抚的有力竞争者,只是后来被谭纶占了先机。   两年多之前,东南的倭患出现了转机,再加上谭纶、唐慎等等,名将强兵云集,实在是没有刘焘施展拳脚的地方。徐阁老就暗中运作,让刘焘接替王崇古,出任了山东巡抚。   任内刘焘大力整饬防务,消灭了十几股大小倭寇,山东海面为之一清。由于战功卓著,得到嘉靖的赏识。   正好徐阶手上缺少战力,就把刘焘调进了进城,成了左副都御史,在都察院中,排名第三位。比起一省封疆,显然权力要小了很多,刘焘心里并不痛快。   只是运气来了,挡也挡不住。鄢懋卿被干掉,嘉靖对严党的人充满了恶感,偏偏唐毅手上的人又资历不够,只能让刘焘南下,执掌盐务。   这个消息一传出,对于翘首以盼的东南盐商来说,如丧考妣,说是天塌下来都差不多!   刘焘出生在武术之乡沧州,燕赵之地,多奇伟男儿。刘焘文武双全,刚正不阿。自从出仕以来,一直领兵打仗,战功无数,绝对是眼睛里不揉沙子的人物。放在平时,他来了,大家伙还能想点办法,来个阳奉阴违,敷衍搪塞。   可眼下呢,两淮已经是一地鸡毛,满世界都是待宰的肥鸡,一个个伸长了脖子等着屠杀,刘大人还会客气吗!   想到这里,从王履太以下,一个个大盐商都脖子冒凉气,不寒而栗。鄢懋卿猝然倒台,刘焘接手,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经过商量,推选了三个人,王履太、蔚济美、乔承统代表着八大盐商,前往钦差行辕,拜会唐毅。   这一次他们可真的老实了,从各家的仓库里挑出最好的宝贝,装了十大箱,又从扬州等地弄来了二十名美女,一股脑送到了行辕。   在盐商的脑袋里,没有什么事情是钱解决不了的,如果解决不了,那就说明钱给得不够!   别看你唐毅声名赫赫,但毕竟是个血气方刚的年轻人,就不信你不动心。他们是气势十足,可是他们不知道,唐毅两世为人,心里年龄差不多四十出头。   这个年纪的人,对于功名的热衷,远远超出了美色。   实际上唐毅嘴边也不是没有可口的菜,比如琉莹大家,比如那位女强人周沁筠,甚至前后天翻地覆。判若两人的沈梅君……   对待这些人,唐毅都是若即若离,不捅破窗户纸,可是也不轻易拒绝。既想要夫妻甜蜜的家庭,又想要美人环绕的潇洒,说穿了就是两个字:闷骚!   当然了,美女还只是生活的调味剂,唐毅更在乎如此建立起新的盐法,要增加岁入,要降低盐价,要打破两淮盐商这个集团,甚至还要瓦解盐商和晋商之间的联系……   吴天成的野望还是有道理的,只要拿下了两淮盐帮,天下财富的七成就落到了交通行一系的口袋。   到时候携着雷霆万钧之势,攻破晋商这个最顽固的堡垒。庞大的经济帝国就一统江山了。   哪怕风云变幻,也能安稳如山,稳坐钓鱼台。   前途是美好的,饭要一口一口吃,事情要一点一点做。唐毅没有给自己定下太不切实际的目标,却不妨碍他播下种子,等待着收获到来。   他坐在书房里,足足坐了三个时辰,将一切思索妥当,才缓缓起身,迈着方步,悠闲地来到客厅。   刚走进来,里面的三个人都疯了,他们天不亮就赶来了,连早饭都没吃,一直等到了中午,肚子咕咕乱叫,唐毅就是不出来。走又走不了,见又见不到人,别提多难受了。   好不容易唐毅现身,乔承统和蔚济美抢步跪倒,痛哭流涕。   “唐大人救命啊,小的们无知,求唐大人开恩,赏一条活路吧!”   砰砰砰,不停磕头,脑门都肿了。   王履太这个尴尬啊,心说这两个王八蛋,光顾着向新主子讨好,一点义气都不讲。他也双膝一软,跪在了地上。   难得,唐毅没有为难他们,摆摆手。   “你们都起来说话吧。”   “多谢唐大人。”   三个人站起身,恭恭敬敬立在唐毅的身后,宛如奴仆。唐毅微微一笑,“仁甫先生十天之后,就会赶到淮安,我也正好交接了差事,回京过年,出来了大半年,还挺想家的。”   仁甫是刘焘的字,唐毅语气轻松,那三个人的心不停下垂,这不是要命吗!   “唐大人,我等不知天高地厚,多有冒犯,还请大人网开一面,我等必定重重酬谢!”王履太低着头说道。   唐毅看了他一眼,吓得王履太心里直发毛,额头的汗水就冒了出来,也不知是饿的,还是吓的。   一屁股坐在了椅子上,唐毅轻笑道:“好啊,你就说说,要怎么酬谢?”   蔚济美抢先说道:“大人,我等已经备下了十大箱礼物,聊表寸心,如果大人能帮我们渡过难关,每年这个数!”   说着,伸出了两根手指头。   二百万两!   可真是不少啊!   唐毅笑道:“好啊,不过三位,你们有多少麻烦,本官还一无所知,就算百姓请人平事,不也要先说说清楚吗?”   乔承统一拍脑门,忙说道:“瞧小的记性,我们眼下有两大难题,需要大人帮忙。”   唐毅没有吱声,乔承统又说道:“第一,眼下市面上有七成的盐都是那些本小力弱的盐商经营,他们奸猾狡诈,且本金可怜,无力承担朝廷的税负,让他们弄下去,必定盐税枯竭,所以还请唐大人能帮忙压一压……”   “还有呢?”唐毅随口道。   “还有就是灶户!”提到了这些人,乔承统咬牙切齿,“唐大人,当年太祖爷定下了规矩,他们祖祖辈辈,煮海为盐,可是人心不足蛇吞象,这帮畜生不老老实实干活,却妄图不劳而获,搅动风雨,罪不容诛,若是不狠狠杀一杀威风,两淮永无宁日啊!”   他说完了,蔚济美和王履太也都频频点头。   实际上,这两个条件他们也对鄢懋卿提到过,最初的时候,鄢懋卿就想借着调整行盐区域的名义,敲诈他们一笔。   后来唐毅一来,他们就迅速合流。   按照王履太三人的想法,只要好处给够了,唐毅也会像鄢懋卿一样,迅速改变态度。   想法很美好,可是唐毅似乎一点都不感兴趣。   “呵呵呵,三位,你们刚刚说中小盐商,实力弱,本金小,会破坏盐政,对吗?”   “对啊!”三个人异口同声道。   “那好,本官就请几个朋友过来,你们看看他们的实力如何!”   唐毅打了一个响指,屏风后面走出了几个人,走在最前面的就是一身老农打扮的王文显,他目光犀利,扫向三个人,就好像看猎物一样。   紧跟身后的是侯运来,他也不是外人,当年苏州粮食大战的时候,侯运来就是晋商四大票号的管事之一。   自从那一战之后,侯运来的本事被王崇古质疑,坐了冷板凳。后来他主动离开了王家,来到两淮创业,经营票号,几年下来,手上小有资本。他的身后还跟着两个人,也都是票号的东家。   一看到侯运来,王履太整个人都不好了。   “怎么是你?”   他为什么如此吃惊,原来之前鄢懋卿勒索他,王履太手上现银不够,想到侯运来和他一样,都是山西人,算是老乡,就找侯运来帮忙,侯运来没说二话,前后借给他七百多万银子。   王履太还非常感激,可眼下侯运来出现在了唐毅一边,王履太的心情可想而知。   仿佛怀里抱着冰,三九天站在风口,迎面又被浇了一桶凉水。从里到外,整个凉透了!   牙齿咯咯作响,浑身颤抖不停,看着他们狼狈的模样,王文显别提多舒坦了,浑身上下的毛孔都打开了。   多少年的怨气,总算是出来了,让你们眼高于顶,让你们瞧不起人,怎么样,这就是报应!   王文显谁也不服,就服唐毅,真想给他下跪,三呼万岁,让他登基算了。   唐毅微微一笑,“事到如今,就把事情说明了吧,侯先生的票号有七成的股份是你们嘴里没有实力的中小盐商,还有王文显之流的灶户掌握的,换句话说,他们都是你们的债主。所以拿银子和美女贿赂本官,是一点用也没有,真正该偿还的债主是他们!”   轰隆隆!   雷声响起,把王履太三个人雷的是外焦里嫩,骨苏肉麻,浑身颤抖,直接跪了。   唐毅在过去的时间,又完成了一次漂亮的乾坤大挪移,吴天成找到了侯运来,把他收到麾下。通过他给王履太等人贷款,至于银子的来源,就是这段时间,暗中出售食盐所得。   换句话说,中小盐商和灶户出售食盐给王履太他们,再用挣来的银子假手侯运来,借钱给王履太他们,继续买盐。   弄到了如今,王履太他们手里只剩下堆积如山的食盐,而王文显等人成了他们实打实的债主!   强弱之势,瞬间逆转。   王文显得意地翘起二郎腿,冷笑道:“你们三位不是瞧不起我们吗?不是要抓人吗?好啊,有本事就来吧!”   王履太互相看了一眼,臊得满脸通红,偷眼看了看云淡风轻的唐毅,王履太都哭了,你丫的也太能算计了! 第538章 新盐法   “你们到底想怎么样?”王履太对着王文显咆哮道,眉毛都立起来了,一副吃人的表情。   他简直恨透了这个蛮横狡诈的泥腿子,就是他上蹿下跳,拉着一大帮的灶户和自己作对,把自己逼到了今天的地步。实际上的罪魁祸首是唐毅,只是王履太已经没有恨他的勇气了。   双方级别差得太多了,可笑当初见面时,还拿捐来的知府说事,妄想和唐毅平起平坐,可是几个月下来,人家轻轻飘飘,以子之矛攻子之盾,就把他们打得溃不成军。   试想一下,要是唐毅全力以赴,那该多么可怕?   屋子里放了四个火盆,红红的火炭散发着炽热的温度,可王履太三个还是冷,从里往外冷!   只怕这辈子他也没有和唐毅作对的勇气了。   唐毅没有搭理他们,而是默默凝视着墙上一副米芾的画出神。   王文显是个俗人,即便是身价百万,也不懂得欣赏艺术,他给唐毅布置的书房,挂着大红的窗帘,上面还绣着“金玉满堂”四个字,弄得唐毅差点喷血。   不过欺负人和品味没什么联系,甚至又是从泥土里爬出来的人,出手越是狠辣!   “还敢问我们想怎样?你老小子听明白了,我们现在是债主!”王文显大声说道:“你们的把柄捏在老汉的手里,我要是不高兴,就能把你们都捏死!”   “做梦!”   输人不输阵,王履太不服气道:“不就是几百万两银子,我们还拿得出来!”   “好啊,现在就给钱吧!”王文显伸出了粗糙的大手。   王履太就是一愣,凭着他们的身价,的确拿得出来。只是手头上没有现银,需要变卖产业。   问题是急等着用钱,买方也会落井下石,趁机压低价格。想要弄到七百万两,少说要拿出一千五百万了的房子田地一类的……   真要是一下子拿出这么多,这几大盐商也就完蛋了。   见王履太没有话说,王文显轻蔑地啐了一口。   “没有公鸡翎就别装老鹞鹰!实话告诉你,老汉什么都不干,就看你们半年之后,还能怎么样?”   这话一出,王履太三个都冒汗了。   他们也明白了,这一笔债务就是一道锁链,锁着他们,让他们不能随便出手。像什么勾结诬陷啊,以势压人啊,恃强凌弱啊,这些招数统统不管用。   双方只能拼实力。   眼下王文显等人手里握着七八成的城市市场,农村九成五都在他们手里,王履太他们的每个月不但不赚钱,还要往里面赔钱。   要想不赔钱,也有办法。就是抛弃一些产业,把店铺卖出去。   缩减规模,说起来容易,可一旦做起来,不等于是将市场拱手让人吗?等到被王文显他们一统江湖,哪怕他们朝中有人,也别想挽回败局了。   拼命,玉石俱焚,   不拼,坐以待毙!   这就是唐氏阴谋的狠辣,左右不是,进退不得。   思前想后,王履太跺了跺脚,一扭头跪在了唐毅的面前,泪水长流。   “唐大人,小的无知,冒犯了大人。如今小的知道错了,小的恳求大人,千万要高抬贵手!”   乔承统和蔚济美也跪在地上,痛哭哀求,这一次比起刚来的时候,还要卑贱三分,高高在上的盐商,就像是可怜的哈巴狗,摇尾乞怜。   唐毅沉默了一会儿,才转头,看了眼王文显和侯运来。   “你们的意思是?”   王文显急忙说道:“小的们都听大人的,大人说什么,我们就听什么!”   “不必。”唐毅笑着摆摆手,“生意上的事情,讲究你情我愿,不是靠着强迫就能办到的。你们双方不妨把底线都亮出来,本官帮着权衡一下。”   侯运来点点头,“大人,既然如此,小人就说了,我们不要别的,让他们把窝本让出来,自然天下太平!”   “不行!”   王履太三个真的疯了,让什么不能让窝本,大明的盐商按照地区,分成十纲,每纲二十万引,每引三百斤食盐,被称为“窝本”,这是大盐商的命根子,有了这玩意,才能合法经营食盐。   哪怕一无所有,只要手握窝本,他们就有东山再起的希望,相反,失去了窝本,就什么都没有了。   “有本事杀了我们,别想让我们交出窝本!”   “哈哈!”王文显怪笑道:“不交,那咱们就走着瞧,看看你们能撑到什么时候!”   “你别欺人太甚!”乔承统咬牙切齿道:“大不了玉石俱焚!”他嘴上说着,只是怎么听,都有些底气不足。   实在是他们的处境太难了,资金枯竭,对于任何商人来说,都是最可怕的。他们已经彻底被逼到了墙角,再往后退,就是万丈悬崖。   唐毅见火候差不多了,咳嗽了两声,“王文显,还有王履太,既然你们同意本官调节,那本官就出一个主意。”   “哎呦,就等着大人呢!”   所有目光都落在了唐毅身上,唐毅微微一笑,他先冲着王履太等人说道:“胜负已分,你们不割一点肉出来,怕是过不了关!”   说完,又转向了王文显,“我也提醒你们一句,如今天时地利人和,你们占全了,就算他们把窝本都交了出来,过个十年八年,你们也最多就做到他们的程度。有朝一日,再出现乱子,你们也有可能丢掉窝本,被打落凡尘,你们琢磨一下,是不是这个道理!”   道理是没错,可是还有什么更好的办法吗?   多少年来,兴衰起落,不就是这个样子吗?哪一次洗牌都是残酷而血腥的,和改朝换代差不多,曾经高高在上的落到了地狱,被其他更有势力的取而代之。   “大人,莫非您有什么高见?”侯运来轻声问道。   “高见谈不上,就是一点想法!”唐毅看了看他们,语重心长说道:“本官这些年观察下来,经商难做,哪怕你们是天底下最顶尖儿的盐商,每年赚不下千万两银子,可实际上,大头儿还要打点官府,给各级衙门塞钱。虽然我朝商税很低,但是都被层层贪官盘剥走了,到你们手里的并不多……”   王履太张了张嘴,却也没有说出什么,唐毅讲到了他的心坎上。   “为什么要被衙门盘剥呢?就是你们的实力太小,太分散,又内斗严重,把力量白白分散了。朝廷把盐商和灶户分开,生产的不能销售,销售的不能生产,让你们不得不依附朝廷,偏偏朝廷上下,贪得无厌。谁都视盐利为一块肥肉,你们看似风光无限,其实也任人宰割啊!”   蔚济美一拍大腿,“大人说得太好了,我们就是被狗官欺负……”说到了一半,突然意识到,他旁边就坐着“狗官”之中,最凶狠的那个,吓得连忙闭上嘴巴。   唐毅不以为意,微微一笑,“盐法是祖制,轻易动不了,不过我有个提议,前番王文显他们和一些盐商朋友交叉持股,顿时力量大增。你们为何不如法炮制,交叉持股,成为一家人嗯?”   王文显和王履太都吓了一跳,刚刚还剑拔弩张,转眼就要成为朋友,这也太快了,他们有些跟不上。   “大人,能成吗?”   “为何不成?”唐毅笑道:“一方手里有债务,一方手里有窝本,你们只要联合到一起,从晒盐煮盐,到运输销售,统一调配,成本必定大减,而且你们自成体系,力量大增。甚至可以和其他地区的盐商交叉持股,利益共享,将原来的盐区给打破了,到时候,不只是两淮的盐利,整个天下的盐利都在你们的手上了。”   唐毅不愧是大忽悠,没有几句话,就把脸红脖子粗的两伙人说到了一起,来建设美好的明天!   唐毅的确提供了一个非常好的思路,以往朝廷凭着行政权力,把盐商人为分割,实行分而治之。   这些年来,随着交融发展,股份制度越来越流行,靠着互换股份,就能让他们实现合作共赢。   甚至还有一个潜在的好处,那就是打破盐区。   比如两淮和两浙,原本属于不同的盐区,如果两淮的盐,进入两浙,就抢了两浙商人的市场,他们肯定会强烈反对。   可是呢,如果两淮和两浙的盐商实现了股份合作,双方就可以在两省之内,进行优化配置。   比如两淮的盐成本比两浙低很多,就可以从两淮调运食盐,进入两浙,生产和销售的利润,双方共同分配就是了。   大明朝是典型的小政府,衙门的禁令如果和士绅商人的利益一致,那么没问题,就能贯彻下去。如果不一致,商人士绅有的是办法,让规定形同虚设。   交叉持股,利益共享。   是唐毅开出的药方,也是解决盐商内部矛盾的法宝。   只是这个办法虽然妙,但是盐税如何保证呢?   盐商沆瀣一气,会不会躲避税负呢?   唐毅的再给嘉靖的奏疏里,就提到了解决办法,当然,他只是对嘉靖说,能够增加盐税。   他建议针对官盐,依旧采取每引三两白银的征税模式,而官盐之外的余盐,采取就场征税,也就是说,把税负落到灶户身上,纳税之后,这些余盐就可以和官盐一样销售。   看起来就是把平抑盐价的临时手段给固定下来,只是唐毅的手段会这么简单吗…… 第539章 萧规曹随   什么事情,只要和官府沾上,那就是低效率的代名词,至少大明的官府就这样。   给予余盐合法地位,实际上就是让富裕灶户和官方灶户进行PK,答案显而易见。这些年来,官方的灶户就在不断流失,进入富裕灶户手下。   以往盐运司还要征用民户补充缺口,可如果官银和余盐一样征税,他们还有必要费那么大的劲儿,管理手下的灶户吗?   相信要不了十年八年,官方灶户就会消失一空,到时候垄断食盐生产的就是富裕灶户。   而且盐运司的性质就彻底变了,从食盐生产的组织者,变成了单纯的管理者,专门负责征税。什么盐区啊、窝本啊、盐引啊……到了那时候,就变得可有可无了。   唐毅认为理想中的盐法应该是就场征税,然后自由买卖。降低盐商的准入门槛,靠着充分的竞争,把盐价压下来。   不过显然如此大功干戈,肯定会牵连到无数人的利益,招致盐商集体反弹,盐运衙门也不会赞同。   而且凭着嘉靖的性子,也不会让他胡来。   故此唐毅只能采取对制度影响最小的手段,表面上看,祖制一点没变,只是为了开辟税源,对余盐进行征税,官方反对声音会很小。   不过开一个小门,就好像千里之堤上面的一个蚁穴,早晚会把大堤儿整个摧毁。   唐毅的用心瞒不过整天和食盐打交道的盐商,放在平时他们肯定不愿意,可谁让他们的把柄把唐毅抓到了呢!   反对可以啊,他们要是敢反对,王文显这帮人就会往死里整,彻底把他们踩死,取而代之。   如果按照唐毅的办法,只是将利益共享,大头儿还抓在手里,而且通过互换股份,他们还能把手伸向更远的地方。   仔细盘算起来,得失之间,还真不好说。   只是股份如何划分,如何经营管理,如何分配利益……这些事情千头万绪,绝对不是一天两天能够弄清楚的。   唐毅很大度,他并没有用强力干涉他们,而是采取了公开透明的态度,八大盐商各自派出代表,以王文显为首的灶户,还有中小盐商,以及以侯运来为首的金融商人,四方坐在一起,共同商讨。   曾经势如水火的人走到了一起,最初还有些不适应,很快大家伙就为了利益激烈地争吵起来,吐沫星子满天飞,一个个毫不相让。   王履太把嗓子都喊哑了,至于王文显更是几次离席,闹得不可开交。当然大家争吵的时候,都会偷偷观察唐毅,希望这位钦差大人能出来主持公道,替他们说两句话。   可是唐毅就是闭口不言,吵翻了天,也最多是给大家伙送来一点冰糖白梨,消消火气继续吵。   到了最后几天,大家伙也算是明白了,唐毅不会掺和他们的事情,问题还要大家伙解决。   而且刘焘很快就要到了,要是在这位爷来之前,还弄不出结果,市面上盐价高涨,一团乱麻,就等着挨头刀吧!   经过激烈的争论,王履太等人同意释出四成五的股份,他们依旧保留一半以上的股权。   其中两成交给中小盐商,两成交给灶户,还有半成交给侯运来,并且同意以后凡是金钱流动,都要放在他的钱庄。   最后在唐毅的见证之下,四方敲定了最后的文本。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一转过天,盐商囤积的食盐开始大量流向市场,盐价重新回到了一分银子上下,闹腾了大半年的市场,终于安静下来。   “这不是天下太平,而是暂时的停战!”   茅坤断然说道:“中小盐商和灶户不会甘心仅仅拿到这么一点,官方灶户不堪重负,逃亡浪潮也会随之而来,还有盐商们通过互相换股,实力大增,无论怎么样,他们都会想尽办法,避开税负……”一口气说了好多问题,茅坤最后疑惑地总结道:“大人,我觉得您好像不是在解决问题,而是制造更多的问题。”   唐毅微微一笑,“鹿门先生不愧是智者,一针见血啊!”   茅坤就更加疑惑了,甚至他都有点怀疑自己的眼光,唐毅到底是打得什么算盘,是故意埋下祸根,好弄得天下大乱,莫非他居心叵测?   “鹿门先生,说句放肆的话,历代儒者治国,总是想着一劳永逸,想着万世太平,想着弄出一套办法,万世皆准!您精通典籍,古往今来有这样的制度吗?盐政几千年来,积累了多少弊端,更何况眼下朝廷这么个局势,我哪有本事拿出一套让各方都满意,又能持久下去的方案!”   唐毅自嘲笑笑,“我能做的就是埋下改革的种子,等待合适时机,再进行大刀阔斧的调整。”   “大人的意思是?”   “我这一步,只是打破大盐商的垄断,通过换股,诸如王文显之流,还有一些中小盐商,他们就会借势而起,等到他们蚕食鲸吞了官盐之后,转过头就会抢夺大盐商的份额。我敢说,十年八年之间,甚至更快,他们就会展开疯狂的厮杀。到了那时候,才是真正改动盐法的时候。”   茅坤仔细思量着唐毅的话,试探着问道:“大人的意思是大破大立?”   唐毅点头,“一群王八蛋,总好过一个龟儿子,对待商人,尤其如此!”   话糙理不糙,茅坤又问道:“那大人心中的盐法该是如何呢?”   “竞争加上调解,盐是百姓赖以生存的必需品,而非朝廷敛财的工具,用盐税支撑财政,是耻辱的!靠着盐捞钱,更是丢人!”   此话振聋发聩,让人悚然一惊,真没想到,唐毅竟然有如此心胸气度,茅坤急忙站起身,躬身说道:“大人见识高远,心怀苍生天下,老夫佩服!”   “鹿门先生过誉了,我也就是说说,理想虽好却不是能做到的,一个好的执政者,也就是在各种利益之间找一个平衡,尽量照顾穷苦人也就是了。”   从唐毅的话里,茅坤听到了和年龄严重不符的老成,甚至有些消极。低头想想,却又觉得唐毅说的非常有道理。   从来没有完美的规则,唯有不断修正,不断调整,永无止境。苟日新,又日新,日日新,说的就是这个道理。   说来可笑,茅坤还担心唐毅年纪太轻,会做事太过理想,不知道分寸,结果竟然要唐毅给他上课。一个年轻人,比自己还要老成持重,真是让人羞愧啊。看来自己要不能快点进步,都没脸给人家的当谋士了。   ……   唐毅把一切都处理差不多,刘焘也赶到了淮安。他可是不是一个善茬子,都转运使的仪仗不紧不慢走着,他则是微服便装,提前到了淮安,在市面上转了一大圈,仔细询问盐价的状况,看了店铺还不满足,又跑到了老百姓家中,仔细询问探查。   折腾了一大圈,他颓然发现,盐价果然下来了,只有一分银子,比京城便宜多了,老百姓也没有什么反弹。至于前些日子,不断闹事的灶户,也都安静了下来。   攒了浑身的劲儿,一拳打在了棉花包上,差点闪了腰!   刘焘稍微一思索,就知道肯定是唐毅这小子干的。他做事从来滴水不漏,怎么可能留下一个烂摊子。   可是你这么干,把我置于何地啊?   刘焘气冲冲找到了唐毅,要好好讲讲道理。哪知道,见到了唐毅,他先吓了一跳。   “行之,你这是怎么了?”   只见唐毅脸色苍白,坐在一辆木制的四轮车上,和传说中的诸葛亮差不多,被亲卫推着进了客厅。   刘焘和唐慎并肩作战过,两个人是好交情,算起来他也是唐毅半个长辈儿,急忙跑了过来,十分关切地询问。   “仁甫先生,小侄儿没什么大事,就是这几年到处奔走,也不得休息,腿上受了风寒,没什么要紧的。”   说着,唐毅双手用力,想要站起来,谁知起到了一半,额头就冒汗了,身体一晃,重重坐了下去。   可把刘焘给吓坏了,唐毅这幅样子,他还哪敢兴师问罪啊!   “唉,年轻人就是这样,总觉得身体好,乱逞能。让你爹知道,还不一定多心疼呢!”刘焘叹道:“你赶快回京调养身体吧,有什么交代的,只管和我说,萧规曹随,我也弄不大清楚盐务,都你说了算。”   唐毅心中暗爽,原来装病还真有好处!   “仁甫先生,前段时间的风波,就是鄢懋卿想用改革盐法作为威胁,从盐商嘴里讨银子,盐商内部又矛盾重重,一下子就乱套了。小侄这些日子勉强调停了一番,风波是平息下去了。可难保不会再生乱子,正好这几个月,我出售平价食盐的时候,征收了一百七十多万两的税银,仁甫先生可以拿这些银子,仿照常平仓,建立盐仓,囤积食盐,等到盐价高的时候,抛出去平抑价格。至于盐商那边,无非就是严格督查,防止逃税也就是了。”   唐毅断断续续,把情况都交代了一遍。刘焘听完之后,不但怒气没了,还眉飞色舞起来。   一百七十多万两啊!   多大的红包!   虽然刘焘不贪,可是手里有钱好办事,底下人才能听你的,唐毅真够意思!   “行之放心吧,我说到做到,一定按照你的法子,把盐务管好了。”刘焘突然压低了声音,凑到唐毅耳边,低声说道:“行之,这回我出了京,算是离开了火坑,你可要小心行事,两边已经杀红了眼,光是刑部尚书,三个月换了三个,跟走马灯似的!”   见惯了刀光剑影的刘焘,提到了京城的情况,也是心有余悸。 第540章 死亡之部   离开了京城一段时间,虽然也能得到消息,可终究是隔靴搔痒,难窥全貌。   刑部掌管天下律令刑法,本来是个相对中立专业的衙门,奈何严党秉国这些年,惹出了太多的麻烦,造下了数之不尽的罪孽。因此都察院,刑部,大理寺,三法司历来都是他们的人手。   只是自从嘉靖三十八年开始,徐阶发动猛攻,加上严党多数老迈昏庸,到了新陈代谢的年纪。   加上徐党虎视眈眈,急需掌握刑部,剪除严党的爪牙。   刑部尚书就跟走马灯似的,换得别提多勤快了。   前番贾应春去了户部,刑部尚书交给了闵熙,结果闵熙因为母丧,回家丁忧守孝,徐阶窥见了机会,果断推举冯天驭接掌刑部。   正当他准备大干一场的时候,刑科给事中侯廷柱,上书弹劾冯天驭庸碌无能,如果仅仅如此还没什么事情,侯廷柱还提到冯天驭借纳妾为名,向下属索贿。   嘉靖一见,顿时怒气添胸,他倒是不在乎下属受贿,可是冯天驭纳妾的时候,正是嘉靖病中。   好家伙,君父病了,不给祈福,还纳妾,你安得什么心思,不等徐阶有所动作,冯天驭就被罢官。   很显然这是严党的报复,当然了徐阁老也不示弱,唆使吏部将侯廷柱外调南阳知府,还没等赴任,就把他罢官了。   一个小卒子,对掉了一个尚书,显然徐阁老吃了一个闷亏。   刑部尚书又严嵩一系的人马蔡云程。   短短三个月时间,刑部就从严党变成徐党,再从徐党变成严党,还仅仅是一个衙门,足见双方厮杀到了何等残酷血腥的程度!   难怪刘焘这样的领兵大将都会感到不寒而栗,唐毅甚至都有些庆幸,自己跑到了淮安,算是躲过了不少风雨。   一时间,他都有心暂时不回京城了。   当然他也只是想想,越是刀光剑影,就越要回去,他必须在严党倒台之前,拿到足够自保的筹码,要不然等着徐阶独霸朝廷,再想浑水摸鱼,可就没机会了。   “仁甫先生,眼看就要过年了,小侄明天就要回京,您还有什么交代的吗?”   “这个……”刘焘一愣神,脸上带着一丝不好意思。   “您和家父是好交情,咱们就是朋友,有什么吩咐,只管说就是。”   刘焘长叹一声,“行之,的确有点私事,前不久,我回家了一趟,少小离家老大回,感慨颇多啊!这几年我都在江南带兵打仗,本以为江南遍地腥膻,杀戮不断,老百姓的日子过得就够苦的,谁想得到,沧州那边比起江南差之天地,到处都是乞丐流民,目不忍视啊!”   沧州是武术之乡,高手辈出,同时也是戏曲之乡,还有太监之乡……说出来惭愧,紧邻着京师,就像是虹吸效应一般,好东西都被京城吸走了,而且达官显贵,到处圈占土地,老百姓流离失所。   有些人就跑到了京城,去唱戏卖艺,靠着跑江湖,赚一点生活费,也有好多年轻人苦练武艺,去给人家当保镖打手。   除了这些之外,还有更惨的,有些家里头孩子太多,就把男孩给割了一刀,送到京城,盼着宫里收太监,能进去混一口饭吃。   想一想都心酸,哪个父母不盼着孩子能传宗接代,延续香火。可是家里头穷,连活着都困难。   当太监虽然不好,可也能吃饱不是,至于成家立业,早就不敢想了!   刘焘亲眼目睹,痛心疾首,他写了几封信,推荐一些年轻人去南方投军,凭着本事混一个功名出来,也好过割一刀,去当太监。   只是他的力量有限,能帮得了几个人?   唐毅是公认的善财童子,点石成金,刘焘几次路过太仓,如今都成了东南最富庶的所在,“金太仓”之名,谁人不知!   “行之,你看能不能帮着想个办法,让我的这些相亲能找到点体面的伙计儿?”   “呵呵,这个不难。”唐毅笑道:“仁甫先生,如今您管着盐运司,找一些同乡过来,让他们充当灶户,或者帮着运输销售食盐,好歹也是一个路子。”   刘焘当然想得到,只是这么干无私也有弊。传出去,好说不好听啊!   见他犹豫,唐毅笑道:“仁甫先生,您放心就是,我会交代下去,不敢打包票,可解决万八千人的生计,还不成问题。”   刘焘激动地站起身,深深一躬,“既然如此,我可就替乡亲们多多感谢行之的大恩大德了!”   他们两个人都是无心之举,谁知在几年之后,竟然早就出了一个强大的沧州帮,把原本错综复杂的两淮盐务弄得更加麻烦,刘焘甚至险些身败名裂……当然这都是后话,唐毅交代了情况之后,悄无声息地离开了淮安,他没走陆路,而是坐着海船,从天津登陆,赶回了京城。   等到唐毅回来的时候,正好是腊月二十三小年儿。   随着唐毅一起的回来的人还不少,首先就是吴天成,唐毅给高拱打了一个招呼,把吴天成塞到了国子监。   人家高大人还相当不高兴,他管着国子监,是要出成绩的,随便塞个人过来,算什么事啊?   可话又说回来,唐毅的面子太大,他又不能拒绝。   吴天成去国子监第一天,就被高拱给叫了过去,一顿臭骂,狗血淋头,让他好好做人,好好读书,别给唐大人丢人,也别给他高大人丢人!   吴天成被骂的满头是汗,心说师父啊师父,我还当您老人家宽宏大量,心疼徒弟啊,哪知道竟然找了这么个祖宗收拾我啊!   他是一肚子苦水,只能享受着欲仙欲死的学习生活。   还有一位就是王文显的孙子王修,愣小子被谭光摔了十几天,还摔出了感情,非要跟着师父学本事,不点头就不吃饭。把他爹妈气得够呛,咱们家刚刚交了好运,银子滚滚来,傻小子你学什么武术啊!   闹来闹去,事情闹到了王文显那里,老头听完,啥也没说,直接准备行囊,赶快把孙子送去,回头把儿子媳妇臭骂了一顿。   “蠢材,榆木脑壳,说我孙子傻,我看你们俩比他还混蛋呢!咱们怎么有的今天?不都是唐大人给的!人家能给,就能收回去!懂吗?把修儿跟着唐大人,早晚咱们家有了麻烦,还要指着唐大人帮忙。”   两口子听完,小鸡啄米,不停点头。   吴天成和王修还好说,最麻烦的就是那二十个美女,唐毅有心退回去,可是王履太他们又不答应。   “大人,小的们可没有别的心思,这些女孩上得厅堂,下得厨房,模样还算周正,您就把她们当成丫鬟侍女,也是她们的福气。外人都知道小的们把她们买下了,要是退回去,好说不好听,人家姑娘一辈子就毁了,大人您也是怜香惜玉的人,能忍心看着吗?”   酒桌上,你一杯我一杯,把唐毅灌得迷迷糊糊,送回去的话到底没说出来。等到酒醒之后,他可肠子都悔青了。   可也不能不处理,唐毅想来想去,决定派人先送回家里头,还给王悦影写了一封信,告诉她前后经过,最后说她愿意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无论怎么样,都没有一点话说。   就这样,唐毅回到了京城,到了家中,媳妇抱着儿子平安正在门口等着,许久没见,媳妇还是那么出众,气度从容,如果说以前的王悦影像是梅花,孤芳自赏,此时更像是牡丹,富贵自持。   得妻如此,夫复何求!   小平安长大了许多,小眼睛黑溜溜的,看着唐毅,有些胆怯,又有些好奇。   果然认生了!   唐毅从怀里掏出一串蜜蜡,黄澄澄的,在平安面前一晃,小家伙咧着嘴笑了起来,伸出小手牢牢抓住。唐毅顺势把儿子抱在了怀里,笑道:“平安,吃了灶糖没有啊?”   “没,娘不让吃。”小平安有些委屈,眼睛里蒙上了一层水雾。   唐毅虎着脸说道:“不用怕,爹回来了,就有人给你做主了,走,咱们俩一起吃去。”   平安欢呼雀跃,王悦影偷偷照着唐毅的软肋掐了一把,“就知道扮好人,让我唱黑脸的,吃多了糖容易得蛀牙,不是你说的吗?”   唐毅龇牙咧嘴,“是,是啊……嘿嘿,媳妇儿,我这不是刚回来吗,儿子认生,过几天腻乎了,我保证好好教训他!”   “但愿吧!”   王悦影对唐毅是百般相信,唯独教育孩子,她是一点不抱希望。等过两年,非要把平安送给唐顺之,或者大哥王世贞,再不送到南京,让他姥爷教,总而言之,不能让唐毅把孩子惯坏了。   王悦影暗暗想到,一家人凑在了一起,一块灶糖吃完,小平安眉开眼笑,和老爹隔阂全无,别提多亲了,脆生生地叫个不停,唐毅浑身的疲惫荡然无存,睡觉的时候,脸上都带着笑……   转过天,徐渭急匆匆赶了过来,一见唐毅,就伸出了肥硕的大手。   “行之,没别的说,赏点红包吧?”   唐毅咧着嘴一笑,“文长兄,还没过年吧?”   “嘿嘿,年是没过,不过你要升官了,陛下传旨,嘉奖你办差有功,给了你翰林学士。我还听说,眼下刑部右侍郎空下来,你可是大热门人选啊!”   “刑部啊?”   唐毅不由得想起了刘焘和他的谈话,浑身恶寒,那可是三个月换了三个月尚书的死亡之组啊,咱们换个地方成不啊? 第541章 无处安放的唐毅   唐毅南下淮安这一趟,总体上来说,是非常成功的,首先维持了盐价稳定,提出了盐仓的设想,建立起平抑盐价的制度,其次,针对余盐征税,使得明廷的盐税得到增加,每年税额突破三百五十万两,再次,鄢懋卿被扳倒,剪除了一个大贪官……   南下之前,嘉靖就说过,办好了差事,要重用唐毅,眼下到了兑现的时候。嘉靖没有食言,将翰林学士赏给了唐毅。   这个举动非同小可,自从英宗之后,定下了非翰林不得入阁的规矩,翰林院就成了天底下最清贵的衙门。   成为翰林掌院学士,不但跻身小九卿的行列,而且手下还拥有了一大帮潜力无穷的翰林官,有这些学生部下帮衬着你,花花轿子众人抬,保准把你一路抬到内阁。   自从消息传出之后,京中议论纷纷,大家都在猜测,看着唐毅的架势,下一步没准就能成为礼部侍郎,拥有入阁拜相的资格。甚至有人断言,大明朝要出现一位不到三十的大学士了。   各种流言蜚语漫天飞,可是唐毅清楚,礼部执掌一国礼法,看似权力不大,但是地位尊崇,如今礼部尚书是袁炜,左右侍郎是严讷和李春芳。   这三位都是翰林词臣出身,虽然名声不怎么样,但是学问扎实,熟知礼法,最少在京混了十多年,人脉丰厚,深得嘉靖赏识。   唐毅的功劳虽然不少,还都是实打实的,可在京的时间太短,经验不足,无论如何,也没有资格出任礼部侍郎。至于吏部,执掌铨选,百官升迁调度,权柄何等之重!   琢磨了半天,也没有可能。   其实按照唐毅的专长,最好的部门是户部和兵部,可问题他是苏州人,按照惯例,没法进入户部,至于兵部倒是可以,眼下的兵部尚书是唐顺之,是他的老师!   师徒在兵部当尚书和侍郎,那还不成一言堂啊!   唐毅要进兵部,老师必须调走,唐顺之如今能调到哪去?   只有两个选择,要吗就是直接入阁,要吗就是接掌吏部天官,或者大宗伯,成为储相。   偏偏这两个职位都是党争的第一线,唐毅可不愿意老师蹚浑水,搞不好就者在里面。   六部当中,就剩下了两个,眼下工部尚书是欧阳必进,此人是严嵩的小舅子,右侍郎是严世藩。   人家舅舅和外甥,自己掺和进去,还不被吃得连渣都不剩。   算来算去,唐毅唯一能去的地方就是刑部。   因此当徐渭提出来的时候,唐毅先是一惊,后来低头思索一番,脸色狂变,喃喃道:“貌似只有刑部可去了。”   徐渭啧啧说道:“怎么,你还不知足啊,不到二十五岁,就做到了三品大员,负责一国的律令,多少人都羡慕不来。”   “羡慕我的人里面,包括你吗?”   “当然……不包括!”徐渭收起了笑容,转而一脸的忧虑,刑部眼下什么情况,他在京中,比谁都清楚。   刑部尚书是蔡云程,严党的人不错,可两个侍郎,左侍郎潘恩,他是徐阁老的老乡,右侍郎黄光升,对徐阶执学生之礼。   京中官吏形容刑部,给了四个字:雷烟火炮!   几乎每天从上到下,都在吵架。   各种案子,争论不休,听说好几次,潘恩和黄光升都掀了桌子,而蔡云程也险些打了他们一个乌眼青。   徐渭忧心忡忡道:“行之,你这时候要去刑部,只能站在徐阁老这边,去扳倒蔡云程。所有人都在盯着刑部的归属,就算你能干掉蔡云程,也轮不到你接替尚书。而且严党必定把账都算到你的头上,新仇旧恨,严世藩恐怕真的要不死不休了!”   情况貌似比自己想的还遭,唐毅心中苦笑,当初告诉同科的朋友,不要介入严徐党争,结果自己却是那个要冲在第一线,站在风口的人。   真是可悲啊!   “文长兄,看目前的样子,刑部是万万不能去的,我看六部是没我的位置了。”   徐渭摇头苦笑,他当然希望唐毅能往上冲,可是眼下的情况实在是不好办。   “六部不行,那就剩下都察院、大理寺、鸿胪寺,詹事府这些地方。咱们先说都察院啊!”徐渭举起了大拇指,酝酿好半天,“还是别说了吧!”   怎么回事啊?   原来都察院管着十三道御史,这些御史都有风闻言事的权力,历来都是党争的第一线。   如果说刑部只是对喷,都察院就是打群架,狗咬狗,不但要骂功第一,还要战力无双,有个好身体。   先不说唐毅能不能做到,光是想一想,就觉得丢人。   “大理寺呢?你现在就是少卿的衔,严党绝不会让大理寺卿的,道理和刑部一样,他们屁股不干净。再有鸿胪寺,管的是朝会,宾客,吉凶仪礼。如今陛下不早朝,鸿胪寺卿也形同虚设,除了廷推的时候能投一票,就是个聋子的耳朵,屁用没有!”   还剩下一个詹事府,唐毅当过少詹事,往上走一步,就是正三品的詹事,品级够了,可还是闲差,不符合嘉靖说的要重用的条件。   徐渭也算是聪明人,摆着手头算,到了最后,干脆揪头发,可也没有找到一个合适唐毅的位置。   “行之,你就不该回来,就在两淮看风景多好啊!吃得好,穿得好,还有美人环绕,想想啊,就跟天堂似的!”   “我也想在天堂享受啊,可就怕在天堂久了,人就麻木了。”唐毅露出了坦然的笑容,“没地方就没地方,反正我现在还有病,再说了,翰林学士也不错。”   徐渭撇撇嘴,信你的就怪了!   不过他也听出了唐毅话语中的自信,只要心气还在,就有机会。再说了,如今的朝局,一天到晚,都在不停变化,谁知道风会吹到哪边!   “成了,不管如何,先把年过了再说!”徐渭轻松说道。   唐毅颇为赞同,他以养病为名,躲在家里面,天天和儿子玩耍,戚安国已经四岁多了,转过年就要发蒙。唐毅索性每天抽出点功夫,教给戚安国读书认字。   对于自己的儿子,他倒是很宽容,有空了,迁出小毛驴驮着平安在院子里走一圈,或者是跟儿子一起堆个雪人,家里面还有一大堆从海外送来的稀罕玩意,这对父子摆弄的不亦乐乎。   几天时间,转眼就过去了,离着过年越来越近,京里的老朋友都来了,首先就是徐渭,接着是王世贞,如果王世懋不是外放了兴国知县,也会跑来。除了他们,还有曹子朝,曹大章,殷士儋等等。   越是风雨飘摇的时候,大家就越要抱紧一些,互相取暖吧,唐毅俨然已经是一个团伙的领袖了,只是这个团队实力有点差。   陪着家人吃了团圆饭,放了鞭炮,年三十也就过了,第二天唐毅换上了新衣服,带着儿子平安,要去给老师唐顺之拜年。   虽然他们师徒之间不讲究虚礼,但是作为弟子的心也要到了。   还没等唐毅出门,徐渭又气喘吁吁跑来了。   “行之,出大事了!”   “什么事?”唐毅镇定问道。   徐渭看了看四周,压低声音道:“周延死了!”   “什么?”   唐毅身体一晃,脚下有积雪,差点摔倒。   “什么时候的事?”   “就是今天早上,周延这些年身体就不好,听说昨天晚上还吃了饺子,精神头不错,谁知早上一看,人就僵了。”徐渭摇头叹息道。   前面提到过,周延是左都御史,执掌都察院,乃是朝廷的总宪。周延并非严党的核心,只是依附严嵩就是了。   他一死,左都御史就空了出来,谁掌握都察院,就能掌控数量庞大的御史言官。权柄之重,几乎赶得上吏部尚书,都是手握封神榜的狠角色。   左都御史空出来,下面一定有一场生死较量,严党必受,而徐党又必须攻下。   唐毅突然打了一个寒颤,嘉靖四十年的春天,还真是有点冷啊!唐毅下意识裹了裹皮袍子,把平安抱在了怀里。   “儿子,咱们先回家,等下午爹再带你去看师公。”   平安似乎感到了气氛压抑,什么也没说,乖乖点了点头。唐毅和徐渭到了书房,两个人对面而坐,都没有说话。   凭着他们的默契,早就看到的眼前的局,徐党这边,能争左都御史的人不少,可是有把握的不多。   “行之,前些日子,听说要调杨博进京。”   徐渭没头没脑的一句话,让唐毅瞬间就是一机灵。   杨博不是可有可无的小人物,他在军方根基深厚,又有晋党的支持,他进京多半要执掌兵部。   严徐党争到了这个地步,新陈代谢越来越明显,为了防止乱局出现,稳住兵部,稳住军队,就成了必然的选择,杨博入京,多半是嘉靖的意思,徐阶也乐见其成。   对于此老唐毅没有太多说的,可是他要是执掌兵部,老师该何去何从呢!   “左都御史!”   唐毅和徐渭异口同声说道,说完之后,唐毅的脸就沉了下来。   前面已经说过了,都察院绝对不是人待的地方,唐毅沉吟一会儿,果断叫谭光准备马车,一路直接到了唐顺之的府邸。出来迎接的是唐鹤征。他接过平安,用力掂了掂。   “小家伙又沉了,都成了胖墩儿了!”唐鹤征嬉笑道:“爹刚回来,你就到了,真是凑巧啊!”   唐毅脑袋嗡的一声,大了三圈,他什么也顾不得,拔腿就往书房跑,情急之下,都忘了装病。 第542章 高危职业   循着熟悉的路径,小跑着到了书房前面,唐毅勉强稳了稳心神,让自己看起来从容不迫一些,轻轻推开了门,往里面看去。   老师唐顺之正坐在那里,面带微笑,一副早就知道你要来的表情。他的目光深邃,笑容淡雅,君子如玉,玉如荆川。   和老师四目相对,唐毅突然有种自惭形秽的感觉,他始终没有唐顺之的从容和潇洒。   唐毅迟愣半晌,寒风涌进了屋子,唐顺之微微咳嗽。唐毅惊醒,连忙把门关上,几步到了老师面前,行了大礼,然后起身侍立一旁。   师徒两个都没有说话,沉默了差不多一刻钟,还是唐顺之先打破了沉默。   “行之,出仕为官之人,如过江之鲫,数之不尽。能执掌风宪,又有几人,师父一生,所求者立德,立言,立功,三不朽而已。德行自有世人评断,立言吗,为师写下六编,这几年有整理练兵治军之精髓,著书十万言,当得起立言二字,就差了一样,立功!倘若都察院能交于我手,定能找到严党弱点,一击必杀,铲除奸党,社稷清平,哪怕到九泉之下,也能笑着见阳明公了!”   唐顺之坦然一笑,说道:“行之,身为我的弟子,你该帮着为师实现心愿,廷推之上,还少不了你的一票啊!”   老师的话充满了真诚,唐毅几乎都相信了,只是最后关头,他用力摇摇头!   “师父,您老何必为了徒弟,委屈了自己!”   白瞎了精心准备的说辞,唐顺之一愣,叹了口气,有些欣慰,也有些感慨。   “行之,你生了一副玲珑心肠啊!”唐顺之索性也不瞒着唐毅,“我和徐华亭谈过了,替他拿下都察院,换一个兵部侍郎给你!”   唐顺之满怀欣慰,盯着面前的徒弟。   十来年间,唐顺之第三次爬起,仕途之上,平步青云,做到了兵部尚书,位高权重。   没人知道,在唐顺之的心里,他最大的成就不是什么劳什子兵部尚书,而是有了一个衣钵传人。   唐毅这些年所作所为,从来不瞒着唐顺之。他的种种手段,让唐顺之既惊骇,又是暗自欣喜。随着唐毅越发强大,他坚信这个弟子就是实现历代儒者梦想的那一个不二人选。   君王与士大夫共治天下!   这句话耳熟能详,可是古往今来,又有什么时候真正做到了。   君王是天子,是九五至尊,乾纲独断。他给大臣的权力不过是施舍而已,随意可以收回去。   面对着蛮横的君王,大臣除了苦苦哀求,别无他法。要是碰上嘉靖这种混不吝的皇帝,左顺门一顿板子,把天下读书人的脊梁骨都给打断了。   唐顺之把一切都看在眼里,天下的读书人想要有尊严,就必须用实力,无论是官场,还是商场,甚至军队,都能一呼百应。   皇帝玩横的,他能更横,更硬!   自己做不到,严嵩做不到,徐阶也做不到,唯一的希望就是唐毅。身为他的师父,唐顺之必须替徒弟保驾护航,让他迈出最关键的一步!   “三品侍郎,不论是执掌一部,还是入阁拜相,或者外放总督,进退自如,也就不用担心了。”唐顺之顿了顿,补充道:“那个人也会被你死死压住,他就没希望了!”   唐顺之的语气之中,竟然带着一丝心惊胆战。究竟不是什么人物,能让他老人家害怕啊?   “师父,您是不是见过张叔大了?”唐毅问道。   “怎么?你也知道他?”唐顺之是真的惊讶了,徒弟还真是让人目瞪口呆啊,既然他什么都知道,唐顺之索性就和盘托出。   在京几年之间,唐顺之在徐阶的家中,见过几次张居正,相谈之下,唐顺之惊为天人,此人才思敏捷,见识高远,竟然让唐顺之不住拿唐毅和他对比,对比来对比去,唐顺之都悲哀地发现唐毅和他最多伯仲之间,甚至论起勇气和魄力,尚且有些不足。   更让他吃惊的是徐阶对待张居正的态度,简直比自己对唐毅还用心,悉心教导,小心呵护,捧在了手心里。   眼下张居正还只是不起眼的翰林,可那是徐阶保护的结果。如果一旦打败了严嵩,徐阶接手朝局,可以几个月之间,就把张居正提拔到翰林学士一类的位置上,几乎和唐毅并驾齐驱。   而且张居正是嘉靖二十六年的进士,入仕比唐毅早了近十年,有了徐阶的帮助,弯道超车,绝非难事。   张居正比唐毅只大了十几岁,一旦让他抢在了前面,唐毅不但机会渺茫,而且甚至会有危险。唐顺之能感受到藏在张居正心中的猛兽,他不得不为徒弟担忧。   必须让唐毅压过张居正,让他永世不得翻身!   几乎成了唐顺之的执念,当徐阶和他谈,要他去都察院的时候,唐顺之发现了天赐良机。   只要让唐毅抢先担任兵部侍郎,成为三品大员,张居正无论如何,哪怕吐血,也追不上唐毅。   为了徒弟的安全,哪怕都察院是个龙潭虎穴,唐顺之也要往里面跳!   师徒之情,唐毅的心头充满了暖意,眼眶之中泪花滚动,这世上除了父亲之外,怕是只有师父会如此毫不保留地为自己着想。   唐顺之笑了笑,“儿子都满地跑了,还哭什么鼻子,不怕被人家笑话啊?”   “不怕!”唐毅擦了擦眼角,笑道:“师父,您老的心,弟子一清二楚,不过……弟子要说,您被徐华亭给骗了!”   “什么?”唐顺之眉头一皱,沉声道:“理由?”   “师父,您让出兵部尚书,谁会接替?”   “杨博呗,除了他还能有谁!徐华亭为了打败严嵩,只能给晋党好处。”   “这就对了,弟子在杨博手下,能得到便宜吗?”   吸!   唐顺之忍不住倒吸口冷气,脸色啥时间变得格外难看。   是啊,远的不说,就说两淮的事情,唐毅扶持了侯运来一伙和盐商合作,原本的晋商四大票号都被排斥在外。   硬生生在晋商和盐商之间,打了一个楔子。   杨博不恨唐毅,那就出鬼了。   即便是出任兵部侍郎又能如何,有一个虎视眈眈的顶头上司,再加上一个不怀好意的徐阁老,唐毅能坐稳当吗?   其实徐阶把杨博和唐毅弄到一部里面,就没安好心,他那是驱虎吞狼,给唐毅挖了一个大坑。   不要怪唐毅总往坏处想徐阶,实在是这个老家伙什么都干得出来。   听完了唐毅的话,唐顺之久久不语。   论起才智,唐顺之是天底下最顶尖的人,可论起权谋,比起徐阶和严嵩一般的老妖精,还是差着一筹。   更何况关心则乱,险些就上了徐阶的道……   唐顺之一下子颓丧起来,苦笑道:“唉,我真是老了,没用了。”   “哪能啊!”唐毅笑道:“师父,您老人家只要继续坐镇兵部,无论是严党,还是徐党,甚至就连晋党,都要求着您。无论如何,咱们也不能放弃这个好位置。”   唐顺之深以为然点头,可他又担心了,“行之,我要是不动,你可怎么办?虽说你年轻,等得起,可徐阶对你有了忌惮,只要严嵩倒台了,他必定会携着雷霆万钧之势对你下手,到了那时候,师父就没法保护你周全了。”   听着老师掏心掏肺的话,唐毅别提多感动了。   “师父,您老人家分析的没错,我的确要尽快拥有自保之力,不过却不是去兵部。”   “那是去哪?”   “我要去……”唐毅突然打住了话头,笑道:“师父,容弟子卖个关子,等出了正月,您老就知道了。”   唐毅既然这么说了,唐顺之还是相信他的本事,却还是嘱咐道:“你可不要托大,一定要小心谨慎。”   “请师父放心。”   师徒两个谈完之后,唐毅把平安抱过来,给师公又是磕头,又是说拜年话。平安已经能分辨出元宝和糖块的差别,没别的说,从唐顺之手里拿了一个一百两的大元宝,父子俩才满意地回家了。   ……   时光飞逝,过了正月十五,京中六部衙门都开始办公了。   大家伙摩拳擦掌,针对左都御史的位置,展开了一场大战,由于唐顺之没有参加,徐阶只能推出了老乡潘恩,至于严党,则是推举工部尚书欧阳必进。   徐党本来就比严党要弱,加上人选又不硬,左都御史的位置落到了欧阳必进的手里。   当然徐阁老也不是一无所获,欧阳必进留下的工部尚书,则是被雷礼取代。除去唐顺之以外,徐党的干将终于拿下了一部,徐阁老距离严格老,只差半个身位了。   屋漏偏逢连夜雨,严嵩的老伴欧阳氏去年冬天就病病歪歪,到了春天,又添了哮喘的毛病,卧床不起,严嵩不得不经常请假,陪着老伴。虽然天气越发好起来,可谁也不知道欧阳氏能拖多久,严府的上空,乌云罩顶。   徐阶则是捡了大便宜,嘉靖召见他的次数也多了。徐阶趁着嘉靖高兴,煞有介事说道:“陛下,唐毅唐大人回京两个多月了,听说身体也养好了,他可是一个干吏,不能浪费了人才!”   嘉靖呵呵一笑,“甘草国老也知道为门下要官了。”   “微臣不敢!”   “放心吧,朕已经安排好了,唐毅暂时接顺天府丞,做得好了,府尹就是他的!” 第543章 命案   徐阶也并非像唐毅想的那么处心积虑,那么用心歹毒,只是坐在他的位置,当朝次辅,天子宠臣,心学领袖,他不能允许心学内部出现一个和他分庭抗礼的声音。   尤其是唐毅年纪轻轻,每每有惊人之举,徐阶并不喜欢标新立异的风格,因此想压一压这个年轻人,多多历练。   当然也有为张居正铺路的心思,只是徐阶觉得理所当然,张居正比唐毅大了十几岁,又早了三科,提前上位那是顺理成章。   他徐阶对唐家不好吗?不说别的,唐慎眼下就是福建巡抚,一省封疆,在徐阶众多的学生当中,那也是名列前茅,父子两个三品大员,你们还有什么不知足的,知恩图报,替我冲锋陷阵,有什么不对的?   徐阁老越想越有道理,可他却忘了,唐毅和老爹能有今天,是他们苦心奋斗得来的,是嘉靖赏赐的,和你徐阶关系真不大,相反,唐毅还几次出手,帮着徐党渡过危机,他不欠你徐阁老的,相反,是你欠唐毅的!   只是人在高位上久了,就容易偏执,徐阁老虽然没有取代严嵩呢,可是已经出现了苗头。   他原本就气恼唐顺之撂挑子,现在一听唐毅要去顺天府,徐阶这才恍然大悟。   原来还有这么一步棋!   荆川,你们师徒可够厉害的!   顺天府掌京府之政令。宣化和人,劝农问俗,均贡赋,节征徭,谨祭祀,阅实户口,纠治豪强,隐恤穷困,疏理狱讼,务知百姓之疾苦,权力很不是小。   作为天子脚下,大邦之地,顺天府比其他的衙门配置都高。正三品府尹一人,正四品府丞一人,正五品治中一人,另外有通判六人,下辖大兴和宛平两县,论起兵丁差役,兵强马壮,在京城各个衙门之中,那是首屈一指。   徐阶稍微一琢磨,就把唐毅的心思猜透了。   顺天府首先品级够高,其次相比六部都察院等衙门,顺天府不那么显眼,唐毅年纪轻轻,出任一部侍郎,肯定会遭到各方非议,要坐稳了并不容易。去顺天府,闲话就少了很多。   再有顺天府虽然也是地方衙门,可是毕竟管着京城,和京官没什么差别,只要干好了,很容易出成绩。讨得嘉靖欢心,从正三品的府尹平调侍郎,阻力就小了。   如今双方严徐双方角力,京城上下风声鹤唳,难保不会出现异常状况,顺天府作为土地公,两派都有求于他,不敢轻易得罪,自然如鱼得水。   进退自如,又不失权力,这么好的位置,唐荆川恐怕是想不到的,唐毅这个小家伙还真是了不得啊!   徐阶暗自感叹,嘉靖见他默默低下了头,还以为徐阶有些心疼。京城别的不多,就是神仙多。   六部九卿,勋贵武臣,还有宫里的宦官珰头,锦衣卫的一堆大爷,相比之下,顺天府就是个干脏活,背黑锅的地方。把一个清贵翰林的状元郎,扔到龙蛇混杂的大酱缸里,的确不够地道。   嘉靖叹口气,“唐毅是朕最欣赏的天子门生,他和普通人不同,在东南打过倭寇,也斗过盐商,京里头这点鱼鳖虾蟹,还不是他的对手,你只管放心就是。”   徐阶满心苦笑,他哪里听不出来,嘉靖对唐毅的看重远远超出他的想象。   唉!   白费了心机啊!   徐阶到底不是寻常之辈,当务之急还是要斗倒严嵩,他不能和唐毅,还有唐顺之撕破脸皮,只能让唐毅如愿以偿了。   “微臣代替唐毅,叩谢陛下圣恩。”   ……   “哈哈哈,哈哈哈!”唐毅的后院花厅,充满了放肆的笑声,徐渭高兴的浑身胖肉乱颤,眼泪都笑出来。   “我说行之啊,可真有你的!顺天府,亏你怎么想得出来?”   唐毅微微苦笑:“赶鸭子上架呗。”   凑到了近前,徐渭得意说道:“我敢说徐阁老知道这消息,他保证都吓傻了,不知道说什么好!”   唐毅心中也十分得意,只是表面还要矜持。   “文长兄,顺天府也不是好干的,你没听说过,顺天府是死亡率最高的衙门吗?”   说到这里,唐毅不由得想起上辈子经常看到的一些历史剧,凡是京城出了问题,顺天府尹都是最倒霉的,轻则摘去乌纱帽,重则发配充军,还有掉脑袋的。   突然他的脖子也冷飕飕的,自己还真不能大意,在阴沟里翻船,多年经营的英明神武,睿智无比的高大形象就彻底崩塌了。   唐毅也顾不上得意了,他换上了便装,坐着马车,急匆匆赶到了成国公府。   顺天府这么偏门的地方,没有人提醒,嘉靖怎么可能想得到。   不久之前,唐毅去拜会朱希忠,就听朱希忠抱怨,说是他让顺天府找人,竟然一点头绪都没有,他真想把衙门给砸了,让他们知道马王爷三只眼……   听到了这番抱怨,唐毅突然灵机一动,如果自己掌握了顺天府,那就成了京城的土地公。   凭着他和朱希忠,还有陆炳的关系,暗中动些手脚,岂不是方便透了。正好他也没有去处,唐毅就和朱希忠商量,让他帮忙运作到顺天府。   朱希忠一口答应,偏巧过年时候,大兴县出了好几起命案,弄得京城谣言四起,说什么的都有。   嘉靖震怒,原本的府尹被罢了官,府丞被贬到广西当典吏去了。官职空缺下来,朱希忠向嘉靖提议,让唐毅接手。嘉靖眼前一亮,唐毅足智多谋,又当过巡抚,东南那么复杂,他都杀出了一条血路,区区京城这点事情,肯定难不住他。   正巧还没想好怎么安排唐毅呢,朱希忠算是你的亲戚,他推荐的,总不是朕亏待功臣吧!   ……   到了国公府,朱希忠竟然亲自出来,把唐毅接到了书房,又是斟茶,又是上点心,不够他忙活的。   “舅舅,都是一家人,不必这么客气吧。”   “那可不行,慢待了你,我的宝贝妹子还不宰了我!”朱希忠搓着大手,嬉笑道:“怎么样,舅舅够意思吧?顺天府丞可是你的了,要怎么感谢舅舅?”   还以为你要当活雷锋呢!   唐毅翻了翻白眼,轻笑道:“有什么事您就说吧,我能帮上忙,尽量帮忙。不过,看您老这富态的样子,怕是没什么愁事吧?”   相比几年前,朱希忠有些老了,身体也越发庞大,差不多有二百七八的模样,比起徐渭还要壮一大圈,特大号的肚子,都没地方放。   心宽才能体胖,身为世袭罔替的国公,又深得嘉靖宠信,加上和唐家联姻,金山银山,滚滚而来,朱希忠还真没有什么愁事。   “行之啊,是这样的,让你接府丞,舅舅还真有一点事情,想要求你。”他压低了声音,说道:“行之,你相信这世上有鬼神吗?”   唐毅眨眨眼,貌似这话有人问过自己,对了,就是黄锦,结果就牵扯出一个虹吸泉……   “舅舅,有没有鬼神我不知道,但是我知道凡是咱们见到的,都不是鬼神所为。”   朱希忠张了张嘴,“我也不信鬼神之说,只是前些日子的确出了几个案子,十分的诡异,我心里头吃不准啊!”   看朱希忠心有余悸的模样,唐毅突然有种抓狂的冲动。   他对当神探狄仁杰,或者黑脸老包公,是半点兴趣都没有……他接手顺天府,纯粹是熬资历,等着合适的机会往上爬。   早知道有麻烦,说不准他就不接什么狗屁顺天府了。   “舅舅,你说说,到底是什么案子?”唐毅语气不快。   朱希忠干笑了两声,忙说道:“行之,是这样的,前些日子我不是和你说过,京营的弟兄失踪了吗?后来人找到了,可都死了,而且他们死的时候,五官狰狞,眼睛里都是恐惧,看样子,竟然是活活被吓死的!人都说神鬼怕恶人,当了好些年的兵,什么没见过,谁能吓得了他们?大家伙都说他们是撞见了厉鬼,被追了魂魄,眼下京营人心惶惶,我也是不得安生。”   朱希忠低声说道:“就因为这事,年前的时候,我还参过顺天府尹一本,现在好了,有行之在,我心里的谜团也就能解开了!”   他一脸释然,仿佛有了唐毅,就天下大吉一般。   “您可真高看我?”要说唐毅还有什么弱项,那就是破案莫属了,在泉州的时候,案子都是交给海瑞处理的,他是一窍不通。   还真是赶鸭子上架!   唐毅这个无语啊,正在这时候,一个人急匆匆跑进来,看模样和朱希忠有八分相似,正是他的长子朱时泰。   “爹,大事不好了!”   朱希忠把脸一沉,“鬼叫什么,没看到有客人吗?”   朱时泰这才看到了唐毅,搔了搔头,“原来是表弟来了,过年好啊!”   唐毅微笑着点头,朱希忠问道:“又出什么事了?”   “爹,咱们的家将张万阳死了。”   “什么?”   朱希忠惊得拍案而起,这个张万阳可不是寻常之人,祖辈三代跟着成国公府,功夫好,会做事,陪着朱希忠一起长起来的,朱希忠对他也不薄,帮着补了一个千户的职位,听说小日子过得很不错,他怎么就死了?   朱时泰变颜变色道:“爹,听他们说,万阳叔和年前那几个人一样,都是被追了魂,活活吓死的!” 第544章 剖析   从张万阳的家里出来,隐隐还能听到未亡人的哭声,凄厉悲伤,宛如杜鹃啼血,让人心碎。   好好的一个人,身上也没有什么伤口,就稀里糊涂死了,朱希忠和朱时泰父子都不停摇头,感慨叹息。   “你万阳叔跟了我几十年,早年的时候,他为了保护我,受了伤,唉,这辈子都没法有儿子。时泰,回头你找个亲戚的孩子,替你万阳叔打幡送葬,再安排僧道尼姑,给他念七七四十九天的经文,他是横死的,我怕他怨气不散,没法托生好人家啊!”   朱希忠拉拉杂杂,说了个没玩没了。没想到那么胖大的人,心思竟是那么细腻。   出了张家,唐毅辞别了朱家父子,往自己家里走,谭光紧紧跟在唐毅的后面,他犹豫了半天,仗着胆子说道:“大人,不能让张万阳下葬,我看他多半是被害死的。”   唐毅顿了一下,眉峰不停挑动,最后摇摇头,“唉,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顺天府的麻烦不少啊!”   见大人不愿意多说,谭光只能老实跟着,走出来没多远,突然见前面一株大槐树的下面,聚集着几个人正在吆五喝六的,在人群中间,两只羽毛竖起的大公鸡正在卖力打斗。   咬得鸡毛满天飞,旁边的人不停给加油。   唐毅不太喜欢,转身要走,突然看到了一个人,他止住了脚步。   “去把韩德旺给我叫过来。”   “是。”   谭光一转身,到了正在大喊大叫的韩德旺身后,拍了拍他的肩头,指了指唐毅的方向。   “哎呦,大人来了!”   韩德旺急忙放下了袖子,小跑着过来,刚要磕头,唐毅一把拉住了他。   “不用客气了,不请我去你家坐坐?”   韩德旺激动无比,“大人驾到,卑职蓬荜生辉,只是家里头太简陋了。”   “没事,我就是看看。”   韩德旺也顾不上斗鸡了,在前面带路,把唐毅让到了自己家。   果然如同他所说,只有一层院子,五间破旧的瓦房,低矮逼仄,在院子里,有两个小孩正在奔跑着玩耍,见到生人,吓得连忙往屋子里跑。   韩德旺不好意思道:“都怪卑职疏于管教,孩子太野了!”   “淘丫头出巧的,淘小子出好的。你还没看我家那个呢,更不像话!”   韩德旺道:“您什么时候有空,卑职也好登门拜访,见见小公子。”   说话之间,进了屋子,韩德旺的媳妇是个规矩的妇人,上了茶水点心之后,躬身退了出去,从头到尾,连头都不敢抬。   “什么时候去我都欢迎。”唐毅随口道:“你在京城多少年了?”   “大人,卑职祖辈三代都是京城的人,从小在京城出生,一直没有离开过。”   “哦,那京城的事情,你都熟悉?”   韩德旺自豪地拍着胸膛,大笑道:“大人,别的不敢说,京城卑职是再熟悉不过了,甚至吃的、喝的、使的、玩的、用的、乐的……只要您想得到,卑职都门清。是不是您想逛逛京城,反正詹事府也没有事情,卑职给您当向导。”   “我是想逛逛京城,只是眼下不行。”唐毅笑道:“我刚刚接了顺天府丞。”   “什么?”   韩德旺一手抓着茶壶,正要给唐毅蓄水,一下就僵住了,热水顺着壶嘴流出,正好流到了他的脚上。   “小心!”   韩德旺吓得一哆嗦,连忙把茶壶放在一边,好在穿着棉鞋,没有烫伤。他也顾不得换鞋,就问道:“大人,您怎么能跳这个是非窝子啊!”   看韩德旺痛心疾首的模样,唐毅挠了挠头,心说自己真的自作聪明,顺天府竟是个龙潭虎穴不成?   韩德旺见唐毅疑惑,连忙滔滔不断,把他所知说了一遍。   他告诉唐毅,眼下刑部和都察院争得非常凶,官员换得和走马灯似的,而顺天府几乎年年岁岁都是如此。   有句话叫做神仙打架凡人遭殃,顺天府一直充当倒霉角色。   比如说哪府的公子哥欺压百姓,抢男霸女,做下了恶事,家属没法去午门告御状,多半都要到顺天府。   要是管了,惹不起勋贵,要是不管,准保有人参你不顾民间疾苦,有个几次,就要罢官。   这还算便宜的,嘉靖几乎年年修宫殿,征地征人的活儿都落在了顺天府身上,做得好了是应该的,稍微出点纰漏,就要被扣上损及圣誉的罪名……其余千奇百怪的事情,数不胜数。   韩德旺掰着手指头,将近三十年了,从他记事算起,顺天府尹就鲜有全身而退的,尤其是最近十年,几乎一年一个,历任顺天府尹,哪怕降级外调,都偷着乐了。   府尹、府丞、治中,这三个官职,几乎就没配齐过。   “有道是,三生不幸,知县附郭;三生作恶,附郭省城;恶贯满盈,附郭京城……”韩德旺连忙捂住了嘴,“大人,小的可没有诅咒您的意思,请大人原谅。”   “我又不是小气的人。”   唐毅摆摆手,“老韩,咱们也算是朋友,这次我接了顺天府丞,不瞒你说,做好了,我高升府尹,如果做不好,乌纱帽不保啊!怎么样,有兴趣跟着我混不?”   “大人的意思是?”   “你先调到顺天府,给你个判官做做,干得好了,五品治中,就是你的了。”   韩德旺一听,心里扑通扑通的,差点跳了出来。   他不是正途出身,能做到从七品的主簿,就已经是祖上积德。靠着唐毅的关系,俸禄也不拖欠了,家里的日子越发好过,他等着天气好了,把家里修葺一新,也算有点官爷的样子。   他可万万想不到,还有高升一步的机会。   顺天府是凶险不假,可是做好了,也是肥的流油。   换成别人,韩德旺不会动心,可是唐毅是谁啊?亘古以来,第一位六元,天子门生,二十出头,就做过巡抚,牧守一方,人脉关系,深厚无比。有这么一尊大神在,什么牛鬼蛇神敢跳出来造次?   跟着唐毅,只要混一任下来,唐毅高升一步,自己能做到五品京官,哪怕外放一个知府,别的不说,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自己还不到四十岁,干嘛不拼一把!   谭光在一旁看得清楚,也不由得暗自好笑。   人都说顺天府危险重重,可是大人为了能升官,跳了进来。韩德旺也是如此,可听说能升任五品官,也动了心。   只要开出的条件足够,就不愁没人干,上到唐毅,下到韩德旺,都是如此……   “大人,小的干了!”韩德旺拍着胸膛说道。   唐毅呵呵一笑,心里头的石头放下了一半,都说神仙下凡问土地,他反复思量过,别人畏之如虎。可凭着自己的实力,未必会陷进去。   有一个前提,就是不能做错事。   对于朝廷的事情,唐毅一清二楚,可是地方上的错综复杂,那就不成了,韩德旺这条地头蛇正是最好的选择。   果不其然,交谈起来,韩德旺就接连提出了不少建议,让唐毅收获颇丰。   顺天府之所以难治,是因为有五样麻烦,简言之就是:官、宦、贵、道、会。   官指的是六部九卿,各个衙门,他们有了什么事情,都会推到顺天府,处理不好,人家就弹劾你。顶着一脑袋的婆婆,日子能过好就出鬼了。   相比官员,更可怕的是后面四个,宦指的是宫里的太监,虽然嘉靖对宦官的约束很严格,加上陆炳压制,宦官的势力始终没有恢复。   但是他们毕竟是皇帝身边的人,嘉靖年纪大了,修道吃药,精力和体力都严重下降,宫里花费又大。在嘉靖的默许之后,太监在京城开设皇店,城外设置税卡,甚至到处圈占土地,情况越来越多,弄得民怨沸腾,稍不留神,就会惹来麻烦。   贵指的是勋贵,自从朱老四迁都燕京,这帮人就存在着,一两百年的时间,根深蒂固,嚣张跋扈,自不必细说。   下一个道士却是本朝新出来的问题。嘉靖一心修炼长生不老,身边的道士众多。邵元杰和陶仲文两代天师还算老实,能约束手下,如今他们都走了,嘉靖又遍求天下方士。   弄得京城上下,真老道假老道,遍地都是,他们或是蒙吃蒙喝,或是仗势欺人,拉帮结派,画地设坛,弄得乌烟瘴气。由于担心他们和宫里有牵连,也没人敢管。   唐毅听完之后,倒不怎么担心,别人怕六部,他可不怕,反正据理力争就是,还敢欺负到我的头上?   贵胄和宦官,他也不怎么担心,有朱希忠在,另一面麦福和黄锦都被自己喂得饱饱的,还有嘉靖圣眷加身,还能把自己怎么样。   唯一有点麻烦的就是道士,不过问题也不大,自从被王道士拿虹吸泉骗了之后,嘉靖不太相信乱七八糟的道士了,反而是曾经的老人很受重视。篮道行的地位扶摇直上,有他照应着,也不会出问题。   看着唐毅信心十足,韩德旺微微摇摇头,“大人,真正要命的是最后一样。”   “你是说——会?”   “没错,这些年京城突然冒出了不少帮会,他们信众多如牛毛,而且还神神秘秘的。”说到这里,韩德旺压低了声音,凑到唐毅的耳边说道:“大人,您不知道啊,自从去年开始,京城奇奇怪怪的命案就多了起来,据卑职所知,他们都和九阳会有关系。” 第545章 嚣张的少国公   从韩德旺家中出来,已经是下午时分,唐毅眉头紧锁,一颗心提了起来。   按照韩德旺所说,九阳会在二十几年前,才开始出现,最初实力很弱小,后来快速发展起来,在十多年前,一口气兼并了八个帮派,才正式打出了九阳会的名号。   韩德旺只知道九阳会做事神秘,组织严密,外围人员不少,可究竟内部如何,谁也不清楚。   他听人说,神秘死亡的几个人都会九阳会有关系,是因为他们不相信大龙头,才被神罚处死的。   唐毅一听到什么会啊,教啊,脑袋都大了。谁知道会不会和白莲教有关系,会不会是职业造反的?   不把九阳会弄清楚了,自己别想过安生日子。   同时唐毅也十分清醒,能在天子脚下,锦衣卫遍布的京城,撑起门户,聚拢势力,绝非寻常人物。   没有三把神沙,不敢倒反西岐。   没有弯弯肚子,不敢吃镰刀头。   小心驶得万年船,回家之后,立刻安排人手,去调查这几家死者的情况,还真别说,查了几天下来。   陆续的情况送到了面前,唐毅把茅坤、朱先、孙可愿几个都请过来,大家一起研究。   将这些人的情况看过之后,朱先首先说道:“大人,我看了一下,死者多数都在四五十岁,而且还小有家产,你看这几位,不是钱庄的掌柜,就是开茶馆的,至于张万阳则是京营千户,没有穷人,也没有大富大贵的。”   茅坤看了半天,说道:“还有一点,他们都没有儿子。”   他一提醒,唐毅也急忙翻了起来,看了一圈下来,果然如此,张万阳早年受过伤,这是朱希忠承认的。   至于其他几个,有没孩子的,有连生三四个女儿,就是没人有儿子……   “大人,我觉得这或许是个线索。”茅坤犹豫了半天,不停摇头,“只是我想不明白,之间有什么联系。”   唐毅思索半天,也毫无头绪,“咱们这么凭空猜测,也得不到什么结果。朱先生,你和孙可愿一起,安排人手,给我暗中私访,一定要弄清楚,是谁杀了这些人,切记一点,绝对不要打草惊蛇。”   “大人放心,我们这就去安排。”   ……   调查命案,还只是一个插曲,唐毅的使命还是要把顺天府管理好。   眼下府尹被罢官了,他这个二把手,就是顺天府的当家人,一大推的事情等着他,可怠慢不得。   唐毅选了一个良辰吉日,前往顺天府就任。   他住在棋盘天街这边,顺天府衙门则是在京城的东北,挨着国子监和文庙,要绕过大半个紫禁城。   唐毅刚刚走出来没多远,韩德旺也坐着小轿子赶了过来。   “大人,卑职提前两天去了顺天府报道,都摸清楚了,就让卑职给您当前导吧!”   唐毅满意点头,韩德旺在前面带路。   两个人走出差不多一半的路程,突然背后一阵马蹄作响,又急又快,唐毅撩开轿帘往外面看去,只见一架三匹骏马拉着的马车从旁边呼啸而过,快如闪电,差点撞到唐毅的轿夫。   “真是好大的狗胆!”   唐毅暗骂了一句,继续往前走,没走出几步,就听到前面大乱,人喊马嘶,沸反盈天。把道路都给堵上了,唐毅的轿子只能放下,韩德旺已经先跑过去探查情况了。   他很快扭头,变颜变色到了唐毅的面前,低低声音说道:“大人,马车撞躺下了一对母女,地上都是血,挺不吉利的,咱们还是绕过去吧。”   “大街驾驶马车,还撞了人,归不归顺天府管?”唐毅淡淡说道。   “当然。”韩德旺一脸苦涩,“大人,只是,只是……”   “不要啰嗦,陪本官过去看看。”   “是!”   韩德旺不敢违抗,谭光等人紧紧跟随,到了人群的外面,此时里三层外三层,已经凑了不少的人,大家都提起脚跟,往里面巴望。   地上躺着一对母女,妇人躺在地上,额头都是鲜血,已经昏死过去,小女孩六七岁的样子,正靠着母亲的身体,哇哇痛哭,好不可怜。   有一个中年的汉子,声色俱厉。   “你们杀了俺婆娘,俺要和你们打官司!”他大声叫着,百姓们纷纷支持,“没错,我们都看到了,我们能给你作证!”   这时候从马车里面跳出一个年轻人,撇着嘴,看了看在场的百姓,轻蔑一笑,都懒得说话。   他的狗腿子撇着嘴,不屑说道:“你们都算是什么东西,没看出来啊,这是我们少国公,冲撞少国公的大驾,还弄脏了马车,把你们卖了也赔不起。”   一听说少国公三个字,不少百姓就犹豫了,再看看马车,还真别说,有人认识,的确是英国公府的。   瞬间大家的心就寒了半截,国公爷啊,高不可攀,别说撞死一个人,就算是撞死一家人,只怕也不用偿命。   又是有权有势的人没事,又是无辜的人倒霉,这世道就是如此。百姓们纷纷摇头,都往后面退去。   那个汉子或许是媳妇被撞得生死不知,他脑筋都不清楚了,还往前冲,气愤地吼道:“走,去打官司,俺就不信,没有青天大老爷主持公道。”   他奔着贵公子扑来,护卫豪不客气,用刀柄狠狠一桶他的软肋,又飞起一脚,把此人踢出去一丈多远。倒在地上,痛苦地惨叫。   还不罢手,拳打脚踢,男人痛苦地滚来滚去,脸上手上,都是鲜血,狰狞骇人。   年轻贵公子嘴角挂着残忍的笑容,抬头看了看天,恨恨说道:“该死,从哪冒出来的混账东西,耽搁本少爷降香,真是坏事!麻子,你把他们都送到顺天府,好好收拾!”   “得嘞,您瞧好吧!”   几个恶奴一涌齐上,两个人按住了男人,另外两个抬起了妇人,还有一个家伙抱起了小女孩。   女孩哇哇大哭,恶奴气急败坏,举起巴掌就打人,嘴里还骂道:“小兔崽子,再哭大爷撕碎了你!”   “住手!”   唐毅不是好管闲事的人,可人家要送到顺天府,他怎么也跑不了,不妨就提前接下来吧!谭光和韩德旺分开了人群,唐毅迈着大步,走到了中间。   “你不是要找顺天府吗?本官就是顺天府新任府丞,有什么事情,只管说就是。”   刷拉,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唐毅身上,包括那位贵公子哥…… 第546章 杀一只肥鸡   “是唐大人?”   那个贵公子不由得低呼出来,毕竟唐毅的名头太大,就算不认识他,一个二十出头,穿着大红袍的官员,恐怕除了他,也没有别人。   唐毅微微一笑,“还有些眼力,你是英国公的哪位公子?”   贵公子皮笑肉不笑道:“在下名叫张元德,是家父次子,我兄长叫张元功,年前的时候,在朱伯伯的家中,见过的。”   “原来还是熟人,这就好办了。”唐毅没头没脑的一句,在场百姓一听,都变了脸色。   他们突然见到一个年轻的官员出来,还以为有人帮着伸张正义呢!哪知道人家竟然是熟人,还不官官相护啊!众人纷纷摇头叹息,不住往后退,生怕被狗官迁怒。   唐毅看了一眼百姓的失落,心中暗暗苦笑,他是不愿意得罪人,可非要他选择,宁肯得罪英国公张溶,也绝不得罪百姓。   民心看不见摸不着,可谁忽视了民心,谁就要倒霉。   唐毅没有说话,而是叫过谭光,让他去检查一下妇人的情况。谭光领命,急忙跑到了近前,仔细看了看,妇人头破血流,紧咬着牙关,看起来非常凄惨,不过脉搏还有。   “大人,人没死!”   “嗯,立刻找大夫过来诊治。”   “遵命。”   不多时,叫来了一个大夫,检查之后,立刻带到街边的铺子,借了些清水,洗干净伤口,又敷上了药。   随后又检查了一下男人的伤势,他都是些皮外伤,只是手骨断裂了,需要重新接上。   大夫将诊断的结果,向唐毅汇报。   张元德听在耳朵里,他也不想和唐毅闹翻,不看着别人,光是朱希忠就值得卖一个面子,毕竟在嘉靖面前,朱希忠比起他爹张溶可受宠多了。   “唐大人,您看虽然是他们不小心,可毕竟是我撞了人,我也不能置身事外,这样,我出一百两银子,给他们治伤,您意下如何?”   一百两银子,可不算是一个小数目。   都够买十个心灵手巧的丫鬟了,张元德还真是下本。   周围的百姓一听,有人摇头,有人点头,莫衷一是。要说起来,能赔偿一百两,已经算是天文数字。要不是唐大人在,一文钱都拿不到,还要吃官司。   有了这一百两,那对夫妻的伤不但能治好,甚至能剩下不少钱,能做个小买卖,从此就交了好运……   可是在场没人羡慕,相反还浓浓的悲愤。这对夫妻是碰上了唐毅,其他人呢,只要贵公子恶少们,还整天横冲直撞,倒霉的百姓只会越来越多,不是谁都有好运气的,说不定哪一天他们就被撞个半死,甚至丢了小命。   看热闹的百姓把目光都聚集在唐毅身上,想看他到底如何处置。   唐毅略微思索,看了眼韩德旺,笑道:“韩大人,你以为赔偿一百两银子,可够了?”   张元德慌忙说道:“启禀大人,一百两银子的确不少了,又没有出人命,卑职,卑职以为可以了……”   唐毅呵呵一笑,“既然韩大人这么说,这个案子就掀过去了。”   果然!   还是官官相护,有些人仔细看了看唐毅,突然想起来,这不就是当年御街夸官的唐六元吗?   几年的功夫,他都穿上大红袍了,升官还真快!   可也真让人心寒!   文曲星下凡又如何,不是一样趋炎附势,不敢替百姓主持公道吗?有权有势有钱,就能胡作非为,把人命不当成人命!当成草菅!   现在看起来,六首如何,状元郎如何,都是一丘之貉,一路货色!百姓们越发摇头叹息,失望不已。   张元德倒是非常高兴,“唐大人,够意思,等改天小弟自会登门拜谢。今天是不成了,还要去城外请老佛,先告辞了!”   说着,他就要上马车离开。   “慢!”   唐毅微微一笑,“少国公,你撞伤人的事情,本官不追究了,可是这个马车咱们要好好说道说道。”   “马车?”   张元德就是一愣神,“唐大人,马车有什么好说的?难不成您看小弟的马车漂亮,回头我让你给您送一架过去。”   “呵呵,本官可不敢坐啊!”唐毅笑道:“请问你现在是何官职?”   张元德被问住了,“唐大人,小弟没有官职在身,再说了,我爹是英国公,我还要什么官职啊!”   言下之意,少国公,就是最好的身份!   唐毅摇摇头,而后朗声说道:“本朝以礼法治国,你没有官身,就是白丁,马车只准用黑油,齐头平顶,皂缦,禁用云头,你回头看看,自己的马车是不是越制了?”   还有这么一说?   张元德隐约知道一些,可眼下不是国初了,自从成化以来,风气开放,很多规定都形同虚设。   比如商人不许穿绸缎,现在哪个富商还守这种规矩,就连对女人的礼法束缚都轻了很多,三十年前,女人改嫁是要被戳脊梁骨的,如今呢,甚至有些开通的婆家人,鼓励媳妇改嫁,总不能耽误人家一辈子吧!   心学盛行,对于传统礼教的冲击,是无处不在的。   当然了,作为社会的上层,官员还是要守规矩的。   张元德眨眨眼,他见唐毅的语气不是很严厉,转念一想,也明白了他的用意,新官上任三把火,轻轻把自己放过,不好交代,多半是拿着马车说事,要找回一点面子。   既然如此,我就给你个面子。   “唐大人,实在是疏忽了,这马车是我爹的,时间紧迫,借来坐一坐,若是大人觉得不妥当,我愿意受罚,一百两?还是二百两?”   唐毅笑容可掬,绕着马车转了三圈,仔仔细细,里里外外,都看了一个遍。   “好啊,这架马车真是英国公,他老人家的?”   “没错,就是我爹的!”张元德痛痛快快答应。   “英国公他老人家可曾坐过?”   张元德不假思索,他总觉得,只要把事情推到老爹头上,别说唐毅,就算是严阁老也不能为难老爹。   “当然,这是我爹最喜欢的马车。”   唐毅点了点头,突然之间,他的眉头立起,变得格外严肃,身形都挺拔了许多,他仰起头,环视了一圈。一改刚刚慢声细语的姿态,变得疾言厉色!   “乡亲们,张元德所说,你们都听见了,本官希望大家伙给我做个证明!这架马车是英国公张溶的!”   百姓们不明所以,只是纷纷点头,“大人,小的们愿意给大人作证!”   “我们都听见了,他说这是他爹的!”   大家七嘴八舌头,唐毅含笑点头,“太祖当年曾经定下规矩,凡是车架,不许用丹漆,不得用龙凤纹饰,而且,太祖爷还规定,武将官员其五府管事,内外镇守、守备及公、侯、伯、都督等,不问老少,皆不得乘轿,违例乘轿及擅用八人者,奏闻。盖自太祖不欲勋臣废骑射,虽上公,出必乘马……”唐毅拉拉杂杂,说了一大堆,而后总结道:“英国公张溶,身为武将勋贵,世受皇恩,理应恪遵祖训,不能胡作非为。其一,他的身份外出不得乘车轿,即便身体不适,必须乘坐马车,也不能用朱红油漆,金装五彩,龙凤纹饰的马车,这就是僭越!”   唐毅将事情定性之后,冲着张元德爽朗一笑,“少国公,念在你年幼无知,本官不会怪罪,有道是子不教父之过。本官这就带着马车,去贵府见见令尊。你要是愿意,不妨先回去,把事情和令尊说一说。”   张元德脸色大变,“唐大人,你不是开玩笑吗?”   “本官身为顺天府丞,执掌京畿治安,岂会信口雌黄!”唐毅沉着脸道。   “你,你竟敢欺负到我们家的头上?”张元德怒目横眉,小白脸都成了山里红,气得鼓鼓的!   “哈哈哈,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何况区区的英国公!”唐毅大笑道:“我现在去找英国公,当面锣对面鼓,把事情说清楚了,对大家都有好处。若是不愿意,本官也懒得去你们家,直接就上本弹劾,让朝廷治你爹僭越之罪!”   张元德脸都绿了,他倒是只是个仰仗老爹的纨绔,唐毅一旦玩真的,他是一点反抗的本钱都没有,只能狼狈逃窜,带着狗腿子,跌跌撞撞,往家里跑。   唐毅什么身份,人家可是做过封疆大吏的人物,没事和张元德一个纨绔子弟闹,把他踩碎了都丢人。   要斗就斗有棱有角的,要杀鸡骇猴,就杀一只肥的。   英国公张溶才够分量!   唐毅这话一出,最先沸腾的是在场所有百姓,刚刚大家伙还对唐毅失望透顶,以为他不敢得罪英国公,不敢替大家伙出气,不敢主持公道。   好多人还在心里面暗骂唐毅,现在这帮人都恨不得给自己两个嘴巴子!文魁星也是能随便骂的,大家伙涨红了脸面,一个个激动的攥起拳头。   民心可用啊!   唐毅暗爽不已,冲着大家伙挥手说道:“乡亲们可愿意帮忙把马车抬到英国公的门前!”   “我们愿意啊!”   百姓们一涌齐上,几十个棒小伙子抬着马车,举过头顶,好像庙会迅游一般。走到哪里,都引来无数的目光。   唐毅身后的人群也越来越多,等到了英国公府门前的时候,已经聚集了上万人!   有了这些人群壮胆,就连韩德旺都把胸膛挺得高高的,扯着嗓子喊道:“英国公张溶何在,我家大人前来拜会!” 第547章 烧了   韩德旺接连喊了三遍,国公府的角门开放,从里面走出一个年轻人,比张元德稍微大了一些,三十出头的模样,留着短髯,五官英俊,唯独眼袋有些青紫,带着一副酒色过度的疲态。   看到外面人山人海,也吓了一跳,又看到了唐毅,他把眉头一皱,抱拳拱手。   “这不是唐大人吗?光临寒舍,有何贵干?”他语气带着强烈的鄙视和轻蔑。   唐毅可不会买他的账,把头扭过去,懒得多看一眼。   韩德旺走到了此人面前,大声说道:“你是英国公张溶吗?”   “大胆!”此人把眼睛一瞪,“你算个什么东西,也敢直呼家父的名讳,简直该死!”   他这话一出,后面国公府的卫兵提着刀,跃跃欲试。韩德旺的脖子一阵发凉,说不怕那是瞎话,可唐毅就在背后,他可不能丢了大人的人!   “哼,本官是顺天府新任判官韩德旺,我只知道罪犯张溶,不知道什么英国公!”   “好!”   看热闹的百姓不嫌事大,总算有青天大老爷给他们做主了,真是解气!   “大人说得好啊!”   “没错,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   “英国公也没啥了不起的!”   ……   排山倒海的呼喊声,听得韩德旺浑身血液沸腾,感觉着力量澎湃,脖子上的青筋都崩了起来。   这就是民心所向,这就是民意!   韩德旺气势十足,毫不示弱,盯着对方。   对方变颜变色,咬了咬牙,语气放低,说道:“我是英国公长子张元功,家父有事不能脱身,有什么话,和我说也是一样的。”   “你,你算是什么东西?”韩德旺差点脱口而出,谁知道唐毅竟然笑着走过来,一伸手,拦住他。   冲着张元功抱拳拱手,笑道:“原来是张公子,请问令尊有什么要事?如果确乎重要,本官可以先行离开。”   这还像一句人话,官当得大就是懂事。   “家父正在设坛祈福,要七七四十九天,不能打扰,所以还请大人回去吧。”   唐毅点点头,“呵呵,原来是这样啊,本官离去之前,还有件事讨教,不知道英国公是替陛下祈福,还是替江山祝告啊?”   张元功把脸一沉,心说唐毅这小子废话怎么那么多,陛下,江山,跟我们有什么关系?   “唐大人,家父设坛是为了张家历代先人能够早登极乐,乐享清福,还请大人体谅。”   “原来如此?”   唐毅满脸含笑,说道:“张少爷,还请把令尊请出来,我有些话要说。”   “唐大人!”张元功把脸沉得老长,怒道:“你没有听明白我的话吗?”   “听明白了。”   “既然听明白,你为什么还执意打扰?”   “哈哈哈!”唐毅突然仰天大笑,笑得张元功一阵阵发毛,这家伙疯了不成?   唐毅突然一转身,对着在场的百姓,声音高了八度,大声说道:“大家都听见了,堂堂英国公,勋贵表率,不思戎政,不练武,不排兵,躲在家里设坛作法?我倒是要问问,祭坛作法,就能平灭北虏,就能消灭倭寇吗?”   “唐大人,你不要无理取闹!”   张元功真的怒了,看在朱希忠的面子上,一再退让,你却得寸进尺,实在是欺人太甚!   “家父为祖上祈福,有什么不对,你弄出这么多人,跑到我们家捣乱,信不信我上本弹劾你?”   唐毅轻蔑一笑,老子什么都怕,就是不怕弹劾!   “张公子,我做的是朝廷的官,自然接受天下人监督,做的不好,弹劾也是应该。我倒是想请教你们英国公府,历代英国公,对大明有功者,配享太庙,奉赠赏赐无数,朝廷已经厚待有加,你们还有什么不知足的?世代享受大明皇帝隆恩,不能严于律己,僭越职分,已经大不应该。还在家中大肆设坛,如此之人,还能作为武官表率吗?”   唐毅又痛心疾首说道:“圣上数十年,敬天修德,修的不是自身,而是为天下百姓,黎民苍生。身为陛下的臣子,就应该忠心社稷,恪尽职守。文官不贪财,武将不怕死。用心当差做事,为君分忧,为苍生立命。如今天下,东南抗倭,西北御鞑靼,东北御土蛮,西南还有土司作乱,可谓是烽火连天,四境不安。偏偏文恬武嬉,一门心思只有一家一姓,不知道朝廷大局,如此下去,江山社稷又怎么会好?张公子,还请你立刻转告令尊,君恩深似海,臣忠重如山!他要是还一意孤行,少不得和本官到金銮殿上理论去!”   一番长篇大论,义正词严,百姓们都频频点头,好一个忠心国事的唐状元!   普通人听不出来什么,可是明眼人却听得出来唐毅的这番话,包藏祸心,含沙射影,全都是祸水。   他用肉麻的言语去赞美嘉靖修道,反过头说文武都应该辅佐陛下,让陛下能专心修出个长生不死来。   可是呢,你英国公张溶不去好好辅佐陛下,也在家里弄得乌烟瘴气,你是什么心思?   告刁状的艺术都在唐毅这几句话里面,如果传到了嘉靖耳朵里,嘉靖当然会认为张溶也想长生不老,没准还想抢在自己前面修成大道,爬到君父的头顶上。   一架马车僭越问题不大,可是嘉靖要是生出了别样的心思,英国公府可吃不了兜着走!   张元功好歹三十出头,经验不少,隐约听出了唐毅的想法,他的脊背直冒凉气。   猛然间想起一件事,数年之前,就是唐毅跑到嘉靖那里告了严世藩一状,罪名出奇的小,可是对严党的打击,却是效果惊人,哪怕过了好几年,酒酣耳热的时候,提起来,严世藩还咬牙切齿。   别看眼下都是鸡毛蒜皮的小事,没准就弄成了天大的事情。   张元功也不敢再硬撑下去,只好咬了咬牙,“唐大人,既然如此,请随着我进入府邸,家父少时就会见你。”   “别!”   唐毅憨厚笑道:“家父娶了成国公的妹妹,英国公和成国公两家世代交好,咱们都是自己人,我进去了,不管谈出什么结果,无私有弊,难以服众,对于英国公的威名有损。更何况,本官也有些不合适。就请令尊出来,当着百姓的面,赶快把事情处理了,岂不是更好?”   张元功差点昏过去,他真想揪住唐毅的衣领子,把他揉搓成十八般模样!   真有你的,都欺负到了家门口,还说什么自己人!   都说文官无耻,今天算是见识了!   张元功强压着怒气,“唐大人,你等着就是!”   英国公府门关闭,唐毅也不着急,韩德旺不知道从哪里弄了一张椅子,唐毅安安稳稳坐着,差不多过了半个时辰,大门终于开放。英国公张溶从里面走了出来,他穿着一身道袍,头上戴着鱼尾冠,手里拿着浮尘,清瘦的面孔怒气冲冲,到了大门外,用浮尘一指,“唐毅,你找本爵何事?”   唐毅笑眯眯站了起来,几步走到了张溶的面前,笑着打量他几眼。   “您就是英国公,张大人?下官还以为是哪个道观的仙长呢?”   “你!”张溶气得咬了咬牙,刚刚两个儿子和他说唐毅如何嚣张,他还不相信,只要不是得了失心疯,就不会跑到英国公的门前撒野。   可如今一看,比儿子说的还要癫狂!   “唐毅,你聚众到了我的门前撒野,又扰了法事,眼里还有没有英国公?”   唐毅呵呵一笑,“张大人,我当然敬重英国公的威名,不然我也不会上门了。”   张溶一个字都不信,把头扭过去,懒得看他。张元功和张元德都攥着拳头,眼珠子里都是火,恨不得把唐毅给活剥了。   “张大人,还有两个公子,方才路上遇见二公子坐着马车,在街上驰骋,撞伤了一个妇人,又唆使手下,打伤了妇人的丈夫,恰巧本官路过,看在眼里,以为如此行径,十分有损国公爷的威名!”唐毅语重心长道。   张溶脸色阴沉,用眼角扫了一下儿子,张元德不服气道:“爹,他根本就是小题大做,欲加之罪!我又没撞死人,更何况还给了他们一百两银子,唐毅穷追不放,存心为难我们!”   “张公子好一副伶牙俐齿,可是你的记性太差了!”唐毅就像是老师对待学生一般,教训道:“我已经说过了,伤人的事情可以掀过去,如今我过来,是为了马车僭越的事情,想要提醒一下。谁知竟然又听说国公爷在府中大作法事,以至于不能处理事务,下官以为十分不妥当。”   “我们家的事情,你少管!”张溶铁青着脸,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张大人,张国公!”唐毅把声音提高,冷笑道:“你的话实在是有损国公爷的身份!也损及将门的威严,我言尽于此。”唐毅一转身,到了人群中间,让大家伙把马车抬到了府门前。   “张大人,这是你的马车吧?”   张溶冷哼了一声,唐毅一摆手,谭光冲了上来,手里多了一把不知道从哪里来的斧头,照着马车就劈了下去,没几下就遍地碎屑。   “唐毅,你敢!”张溶怒不可遏,这架马车是用乌木做得,金漆彩画,还用了不少玛瑙珊瑚装饰,足足花了几千两银子,说砸就给砸了,简直在抽他的嘴巴。   接下来的一幕更让他吃惊,唐毅亲手拿了过来一个火把,扔到了碎屑上面,霎时间火光大起,愣是当着他的面给烧了! 第548章 威震京师   烧了一架马车事小,丢了面子事大,被人家堵在门口,众目睽睽之下,你让张溶的脸往哪里放,气得他嘴唇铁青,浑身哆嗦。   “来人!”   一声断喝,从府邸跑出了一大群家丁,拿着刀枪棍棒,摆出了架势。唐毅也不是吃素的,不用他说,谭光指挥着手下,挡在了唐毅面前,双方剑拔弩张,看热闹的百姓都屏息凝视,似乎下一秒就会爆发战斗。   空气格外凝重,唐毅却满不在乎,拍了拍谭光的肩头,从护卫构成的人墙走出来,走了两步,冲着张溶拱了拱手。   “呵呵,张大人,本官此来是处置僭越之罪,是公干。而你呢,是因为私人恩怨,拒捕殴差,什么罪名你清楚!”   “哼!唐毅,你少拿大话吓唬人!”张溶气急败坏道:“本爵世代武臣,都是忠勇之士,岂会怕顺天府的废物点心!”   唐毅扫了一眼张溶的手下,轻蔑一笑,“本官倒是真想领教一下贵府的本事……对了,提醒您一句,本官的部下可是从戚继光手下挑出来的,每个人都杀过十名以上的倭寇,要是冲突起来,没轻没重,杀进去贵府,弄坏了花花草草,可就对不住了。”   红果果的威胁!   张溶差点就要下令,“动手”两个字都到了舌头尖儿,一听这话,生生咽了回去,差点闪了腰。   他别的本事不行,可眼力还是有的,唐毅这边一个个壮得和牛犊子似的,装备齐整,杀气腾腾。   反观他这边,人数虽然不少,可歪瓜裂枣,什么模样的都有,真要是打起来,多半吃亏的就是他们。   张溶犹豫了再三,没有胆子下令,只是气哼哼威胁道:“唐毅,你等着,本爵必定上书参你!”   “随便!”唐毅两手一摊,“您愿意上书我管不了,下官还要去顺天府处理政务。”唐毅转过身,又回头说道:“令郎在街上闹事,影响极坏,本官决定罚银三千两,三天之内送到顺天府,要是逾期,每天加一百两。别忘了送去哦!”   说完,唐毅迈着大步,在手下和差役的簇拥之中,昂首阔步离开,宛如打胜仗的将军。   周围的百姓都看傻眼了,真有人敢捋虎须啊!   那可是国公府,烧了车,还要罚银子,怕是开国以来,都没有听说过。唐大人,真是好样的!   百姓们奔走相告,顺天府出了唐青天了,有什么委屈都有人做主了,大家伙不用怕,连国公爷都给拿下了,还有谁比英国公官职大?   消息比什么都快,迅速传遍了京城大大小小的角落。   当唐毅出现在顺天府外面的时候,数十名大小官吏,带着几百名书吏衙役站在门前,鼓乐喧天,翘首以盼。   都说顺天府的官不好做,其实更难做的是下面的人,哪个衙门都比他们大,出了事都找他们。   一级压一级,几乎每天都有人因为交不了差,挨打板子。   外人看风光无限,吃拿卡要,脑满肠肥,他们却说那是光看贼吃肉,不看贼挨打。   宫里的人自不必说,锦衣卫、六部、大理寺、通政司、鸿胪寺、国子监、翰林院、乃至勋贵公侯,皇亲国戚……   哪个衙门说话声音不比顺天府大,他们就是别人眼睛里的三孙子。   苦了这么多年,总算有了转机,来了一位强势的上司了。   唐毅要接任府丞,大家就在讨论,新官上任三把火,到底会怎么烧。没想到,第一把就烧到了英国公张溶!   堵着门口,把马车给烧了,也亏大人想得出来。   从今往后,我们顺天府的人出去,遇到勋贵再也不怕了。国公府不算个事请,其他别人还敢欺负我们吗?   顺天府的大小官吏,带着翻身农奴把歌唱的喜悦,热情地把唐毅迎接到了衙门,那个殷勤劲儿就别提了。   一路上不断有人介绍,顺天府衙在元朝的时候就有了,只是当初叫做大都路最初只在一座大庙里凑合着,后来买了一个周姓人家的十九亩地,建起了署衙。   到了明代经过重修,有正堂、后堂各五间,中堂三间。前面大门三重,每重三间,加上东西配房等共五十八间。正统十四年兴工,景泰三年落成,共用了三年多的时间。   唐毅在泉州和杭州都做过知府,当地的衙门都比顺天府要气派,尤其是杭州,更是占地宽广,修得匠心独具,集中园林艺术的大成,在里面不是办公,而是享受。   顺天府在天子脚下,显然不敢那么张扬,看了一圈,只能算是齐整规范,比起詹事府的寒酸要好了许多。   看了一大圈,才到了他办公的签押房,一枚巨大的银印摆在了桌面上,按照规矩,三品官以下用的都是铜印,唯独顺天府,用的是银印,凸显京畿的重要。   由于府尹空缺,府丞就是事实上的一把手,这颗大印就落到了唐毅的手里,把玩了好一会儿,才放到一边。   跑到英国公府折腾了一趟,又逛了逛衙门,眼看着就黑天了,唐毅就准备打道回府。   他刚起身要走,一直在门外偷偷听风的韩德旺可再也忍不住了,一步拦住了唐毅的去路。   见他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提心吊胆的模样,唐毅倒是吓了一跳。   “出了什么事了?”   “哎呦!”   韩德旺这个急啊,“大人,能有什么事,还不是英国公张溶的事!”   唐毅如梦方醒,好像把事情都给忘了,经过提醒,才想了起来。   韩德旺急得额头都冒汗了,大人的记性也太差了吧,刚刚上午发生的事情,现在就给忘了?   他不得不警告道:“张溶可是说要弹劾您,先下手的为强后下手的遭殃,大人可不能让他抢了先机啊!”   “那你说我该如何做?”   “这个,卑职也说不好。”韩德旺思索了一下,提议道:“下官以为应该也写奏疏,最好能联络志同道合的朋友,一起上书弹劾张溶,最好能面见陛下,先告他一状。”   “哈哈哈!”唐毅突然大笑起来,韩德旺挠了挠头,“大人,卑职说错了吗?”   “你说的都对,只是眼下这事用不上,你不用担心,保管三天之后,有人捧着银子来认罪。”   说完之后,唐毅扬长而去,只留下一个背影。   韩德旺想得脑仁都炸开了,也不知道唐毅打的什么算盘。   人家可是世袭罔替的英国公,勋贵的领袖,欺负到了他的家门口,人家肯定要拼命。结果还不好好准备迎战,抢占先机,真是不知道唐毅想的什么玩意。   “唐大人啊,要是你还能赢,往后哪怕你告诉我鸡蛋是长在树上,我都相信!”   ……   三天之后,韩德旺面对着三千两雪花白银,哭丧着脸,仰天长叹:“鸡蛋真是长在树上啊!”   很多史学家把勋贵的衰弱归结到土木堡之变,只是他们无法解释,为什么土木堡之变死的文官更多,衰败的为什么不是文人?   在唐毅看来,勋贵的衰弱归根到底还是他们的心态。   倘若在国初的时候,谁敢堵着勋贵的大门,放火烧了马车,那些从尸山血海里面爬出来的狠角色一定会拼命。   哪怕打不赢,他们也不会退缩。再往上数,汉唐的武将贵胄遇到尊严被挑衅的时候,更是毫不犹豫打回去!   当张溶仅仅听到戚家军就吓得不敢动手,去寻求皇帝庇护,他就已经输得很彻底了。   勋贵没有征杀疆场的能力,仅仅凭着祖上的余荫,过着养尊处优的生活。他们自然得不到应有的尊重。   就好像是一头猎犬,当它失去对付猎物的能力,也就失去了价值。主人会念在往日的功劳,赏一些残羹剩饭,却别指望主人还像当初一般视若珍宝。   更为重要的是,唐毅牢牢把握住了分寸,看起来在门前烧毁马车,很嚣张,很打脸,可是唐毅没有胡乱上书弹劾什么罪名,更没有斩尽杀绝。   张元德撞伤了人,唐毅也仅仅是罚钱了事,都没有把他下狱。在官员,乃至嘉靖看来,唐毅已经手下留情。僭越之罪可不小,弄出去丢官罢职都是有可能的,哪怕世袭罔替的爵位也是一样,把张溶罢了,他还有儿子,还有一大帮兄弟,换个人当英国公,又能如何,反正都是一帮无能的饭桶。   当张溶委屈巴拉上书,哭哭啼啼求这个帮忙,求那个说话,他已经被脸皮当成了脚后跟,就别指望人家能看得上他。   别管是严党,还是徐党,文官和勋贵天上就不是一路人,双方正在较劲的关键时刻,谁愿意替张溶说话,横生枝节。   至于嘉靖,要是张溶能硬气一点,嘉靖或许还会看重他两分,可他连一个四品小官都压不住,要你何用!连掀起风浪的本事都没有,嘉靖根本懒得搭理他。   唐毅的这番作为,等于是撕下了英国公府的华丽面纱,露出了驴粪球外面光的实质,懦弱,无能,草包,饭桶……人们的印象形成,只怕再也难以升起对英国公的尊敬。   有些东西建立需要几十年,上百年,毁掉只要一夕之间。   可以相见,张溶这一家子不但失去了别人的尊重,还会成为官员们争相刷声望的BOSS,难度小,收获大,可以相见,欲仙欲死的后果正等着他们……   总而言之,唐毅从张溶身上赚了一个钵满盆满,威震京师,赢得一个开门红。 第549章 延子丹的传说   一头狮子领导的一群绵羊,远胜过一头绵羊领导的一群狮子。通过收拾张溶,迅速建立起强大的威望,同时也唤起了人们对唐毅的记忆。   他可不是一个寻常人物,不说别的,光是在东南纵横捭阖,从一群倭寇中间杀出一条血路,开辟市舶司,降服徐海,江南裁军……哪一样没有铁腕手段能做得到!   顺天府上下,从来没有如此气势如虹过。   唐毅深知打铁还需自身硬,他授意韩德旺暗中调查顺天府官差的情况,经过十天的时间,找出了三十多名民怨极大,劣迹斑斑的家伙。   他们平时吃拿卡要,倚仗权势胡作非为,抢男霸女,敲诈商人,还弄出了不少人命案。   都说是天子脚下,对于老实巴交的普通百姓来说,顺天府就是头上的天,就是最大的衙门,欺负到了头上,也不敢反抗,只能默默承受。   唐毅翻看着每个人的卷宗,怒气在胸膛里乱窜,“真是可杀不可留——对了,罪行都确实吗?”   韩德旺脸上发苦,低声说道:“大人,时间太短了,说句不客气的,查到的只是沧海一粟,少得可怜!”   “唉,从上面看,顺天府处境艰难,官不好做,可从百姓的角度看,这帮人就是十足的人渣,欺压百姓,无恶不作!”   “大人以百姓为念,卑职佩服。您看是不是把这些人都明正典刑?”韩德旺建议道。   唐毅低着头,手掌按在额头上,他是真想下令,把这些人渣都给砍了,想必老百姓们一定欢喜鼓舞,拍手称快。   刷声望的效果堪比收拾英国公张溶,只是唐毅不光需要刷声望,还需要干实事,刚刚上任,就砍了三十几颗脑袋,手下人多半都会恐惧。顺天府的大小官吏都是十足的官油子,逼得太狠了。反过头来个消极怠工,自己可就玩不转了。   要知道当初海瑞就遇到过这种情况,只是海大人足够生猛,他一个人甩开膀子,就把整个县衙的事情都挑了起来。   不过就算把海瑞放到了顺天府,他也没辙,京城内外,一两百万人,足足是泉州城的五十倍之多,就算十个海瑞,也只有累死的份。   唐毅忍着怒气,翻来翻去,一共勾选了七个人。   “把他们的案情公诸于众,三天后处斩,再告诉他们的家人,递补一个踏实肯干的年轻人进来。”   韩德旺点头,就要下去,唐毅又叫住了他,花了一刻钟,又圈出了十二个。   “把他们都辞退了,念在多年辛劳的份上,每个人赏银一百两,对了,就用张溶交的罚银出。再有,告诉所有差役,老实办差,自有厚赏,阳奉阴违,目无法纪,严惩不贷!”   韩德旺急忙点头,抱着卷宗往下走,一边走还一边琢磨,越琢磨越觉得唐毅这手太高明了,简直比得上诸葛亮挥泪斩马谡。   马谡是诸葛亮的心腹,失了街亭,犯了死罪,不杀不行。   随随便便就给砍了,让其他人怎么看?你们之前情同父子,关系那么密切,说杀就给杀了,其他手下谁能不心寒,还会愿意卖命吗?   可加上挥泪二字,效果却全然不同,表明我是迫不得已,我还是在乎过去的情谊,只是你的罪过太大了,我不得不为。   国法人情,两头兼顾,对国人有了交代,也笼络住了手下的人心,不至于军心瓦解。   而且别忘了,是谁派遣马谡去的街亭,你诸葛亮也有罪责,而且还不小,可是经过一番动情的表演,罪责都成了马谡的,他还是英明神武的诸葛丞相……   唐毅同样如此,他不能一句话说杀都给杀了,想要在京师做事,还离不开这些地头蛇,可是不杀有不足以挽回人心,不足以震慑手下。   故此挑了七个罪大恶极的,算是对百姓有了交代,而且还准许他们家里再递补一个,也算是法外施恩,留了一条生路。   至于另外十二个,恶行同样不少,而且都是几辈子做差役,盘根错节,铁打的衙门,流水的官。对于这样的老油条,任何新官都是使唤不动的。   故此唐毅把他们都给裁掉,当然了,又给了一百两银子,表示他对手下人是有情义的,只是他们不争气,对不起大人的希望。   凡事不能做绝,说的就是这个道理。   恩威并施,才是王道。   果然,当消息传出之后,震动极大。   首先最为高兴的就是京城的百姓,虽然唐毅有作秀的嫌疑,毕竟还是做了,那七个官差也的确民愤极大,让人恨得牙痒痒。   听说他们被处死的消息,百姓们送来万民伞,跑到衙门外面拜谢青天大老爷,黑压压的一大片人,跪倒磕头,那场面十足的震撼。   只是唐毅十分谦逊低调,没有亲自出来接见,只是让人收下了万民伞,还告诉老百姓,唐大人会继续兴利除弊,让大家伙真正感到变化。   一时间,唐青天的名声妇孺皆知。   甚至有好事之人把包拯的故事翻了出来,和唐毅对比,两位都管着京城,又都是清正廉洁,秉公执法,各种段子,有的没的,都在民间流传开来。   相比民间的热烈反应,顺天府内的震动更加巨大。唐毅手腕娴熟,果决强悍,不愧是做过封疆大吏的人物,比起以往的那些大老爷,可高明了万倍。   手下人人心惊,都收敛了许多,做事当差也用心了。   一棒子下去,效果显而易见,可光有棒子还不行,要适当给点胡萝卜。   在上任二十天,唐毅拿出了一份名单,交给了韩德旺,上面记录的都是锦衣卫的生意,还有宫里有关系的皇店、税卡。   换句话说,名单之外的,顺天府可以随便处置。   可别小看这玩意,没有通天的手段,没有足够的面子,谁会交给你啊!   人家锦衣卫雄威赫赫,宫里的珰头更是赫赫威名。手下小弟一大帮,究竟有多少产业,可不是一份名单能开列清楚的。哪怕是私自开设的店铺,可好歹也是他们手下的走狗,凭什么给外人管教?平白丢了自己的脸面。   历任的顺天府尹不是不想处置,可是盘根错节,稍微一动就碰了一鼻子灰,弄不好丢官罢职,狼狈收场。   偏偏就出了唐毅这么个怪胎,无论是锦衣卫,还是宫里,都被他喂饱了。   而且唐毅还向他们许诺,等待清理之后,还有更多的好处补偿给大家伙。别人说话不信,可“善财童子”说话了,他们不能不信。   就这样,各位大佬约束着部下,顺天府总算是能施展拳脚。   唐毅坐镇,韩德旺指挥,动用了一千名衙役,两千名禁军,外加上一些锦衣卫帮忙,前后半个月时间,查封私设皇店十五处,抓捕假太监八人,妄称宫中亲戚二十多人,收缴货物折价三十万两。   取缔各种税卡五十多处,同时捣毁各种帮派据点三十多处,抓捕流氓地痞,帮派会众,多达七百多人……   这些数目,比起陈陈相因,历年的积弊,可以说是杯水车薪,不值一提,但确实是良好的开端。   整个京城的治安为之一变,周边百姓向城里贩卖鲜货承受的负担也轻了,原本在街面上嚣张跋扈的破皮无赖都躲藏起来,不敢出来见人,其他的祸害百姓的东西也消失了。   太公在此,诸神退位。   人们都说唐大人坐镇顺天府,天下太平。   当然了,唐毅不会这么自我感觉良好,实际上他的种种举动,都是治标不治本,花架子多余实质。   不过有一点,唐毅可以用了心的。   那就是九阳会!   前不久他去找过陆炳,旁敲侧击,打听九阳会的事情,陆炳变颜变色,看样子他是知道的,只是却不愿意多说,只是告诉唐毅,不要惹麻烦。   偏偏唐毅是个不听劝的,能让锦衣卫大都督忌惮,绝对不是寻常之辈,身边放着这么一颗炸弹,又赶上严徐两党斗到了关键时刻,谁知道会不会出大篓子。   唐毅着实用了一番心思,总算有了一些眉目。他把几个人谋士,还有韩德旺都叫了过来,在他们的面前,摆着一个小木盒,里面放着一枚圆溜溜,黑乎乎的丹药。   “这东西叫延子丹,说是吃了之后,就能生儿子。”唐毅介绍道。   “这么厉害?”   朱先抓在了手里,放到鼻子下面闻了闻,蹙起了眉头,“大人,这玩意怎么一股猪粪味,用什么做的啊?”   “不管用什么做的,反正我是不信能生儿子。”唐毅道。   茅坤也接过来,看了半天,问道:“大人,这东西是从哪里来的?”   “张万阳家里。”   唐毅虽然不愿意多事,可是连续稀奇古怪的死亡,他不能视若无睹。尤其是听韩德旺说过九阳会之后,出于本能,唐毅就觉得之间或许有联系。   唐毅派人买通了张万阳家对面的一个老婆子,让她找到了张万阳的媳妇,旁敲侧击,打听一下张万阳和什么人有过来往。   一查之下,果然有了收获。据张万阳的媳妇说,丈夫多年以来,一直苦于没有后人,四处寻找偏方,什么稀奇古怪的法子都用过,后来经过一个道士介绍,加入了九阳会,说是有神功妙法,别说他只是受了伤,哪怕是挨了一刀的太监都能叶落重生花又开。   张万阳被吸引进去了,前后三年多时间,就在他死前的半年多,突然拿到了九阳会长老给的延子丹,说是服用半年,就能重振雄风,自然被奉为至宝。   “儿子没得到,命倒是没了。”茅坤感叹道:“张万阳之死,和九阳会脱不了干系!” 第550章 天王庙   当初在分析死者共同点的时候,其中就有一条,全都没有儿子。   如今又冒出了一个延子丹,茅坤如梦方醒,一切都穿起来了,胸有成竹道:“以我之见,九阳会多半是通过延子丹,引诱那些颇有家产,又求子心切的人,从他们身上榨取油水,等到油水榨干了,或是被人识破了,他们就转而下了毒手,制造离奇命案,用恐怖手段,威慑人心。”   他这么一说,大家都频频点头,认可了茅坤的判断,朱先又补充道:“鹿门先生,这些日子我也在追查九阳会的事情,那些死者的确都和九阳会有联系,而且九阳会的实力远远不止如此,上至朝廷大员,勋亲贵胄,下至三教九流,江湖人士,都和他们有联系,远的不说,前些日子大人去英国公府的时候,张溶不是说再替祖先祈福做法会吗?负责的就是九阳会里面的一个长老。”朱先一边说着,一边敲桌子。   说实话,他也被惊到了,天子脚下,九阳会竟然如此神通广大,登堂入室,连国公都攀上了,还有多少不为人知的勾当,简直触目惊心,不敢置信!   “若只是敛财,结交权贵,也就罢了,只是我担心……”朱先没有说下去,只是下面的话大家也猜得出来。   孙可愿接过话头儿,心疾首道:“历来作乱者,或是以血亲相结,或是以结拜相结,或是以帮会相结。九阳会神秘莫测,手段狠辣,又是京畿重地,不把他们摸清楚,只怕会遗祸无穷,恩师必须要有所作为。”   孙可愿对唐毅充满了崇敬,认为老师无所不能,只是其他人的心气都不这么高,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   眼下矛头所指,是九阳会无疑,可是九阳会到底是什么玩意,会首是谁,内部如何运作,又有多少人信奉,京城上下,有瓜葛的人有多少……种种难题错综复杂,都纠缠到了一起。   不说别人,就连陆炳都忌惮三分,光靠着唐毅一个人,若是打虎不成反被虎伤,那可就得不偿失了。   茅坤思索了半晌,沉吟道:“大人,老夫说句不客气的,您能在顺天府任上多久?还不是一个转迁之阶,小心驶得万年船啊!”   话虽然有些伤士气,可身为谋士,就要给主人最安稳的选择,唐毅已经把顺天府的差事弄得有声有色,扶正只是时间问题,而后再从府尹平调,一切都顺理成章。   放着大好的阳关道不走,何必非走独木桥呢!   “鹿门先生,您说的很对。”唐毅微微叹息,“为官一任,造福一方。外人都以为天子脚下,大邦之地,百姓该多有福气呢!只是真正在京城住久了,才知道光怪陆离,什么稀奇古怪的事情都有。前后算起来,已经有七条人命,稀里糊涂死了,不对天下人有个交代,能成吗?”   唐毅说得十分动情,作为一个穿越者,唐毅多少有点偏执,或者说对自己的要求有点高,不管做什么差事,都要当得有声有色,要做出成绩,要让百姓记住。   当然除了执念之外,他还有自己的算盘。京城之中,陆炳不敢惹的人真的不多,眼下看起来,无非就是严党、裕王和景王,或许还有内廷的大珰。   唐毅深知接下来的一两年之间,正是严徐党争最关键的时候,而且貌似裕王和景王的斗争也会分出胜负。倘若是九阳会真的牵连到了某些神仙,唐毅就等于抓到了一张大牌,可以替自己争取最大利益。   机遇和风险并存,唐毅权衡了再三,觉得值得冒险一试。   工作是大家的,讨论是少数人的,而决策只能是一个人的。见唐毅态度坚决,大家也没有什么说的,很快统一了意见。   只是要调查九阳会,不能大张旗鼓,必须要有方法才行。   “最关键的突破口就在延子丹上面。”说到这里,唐毅看了眼朱先,“怕是要您委屈一下了。”   朱先一拍胸膛,“大人,有什么事情只管吩咐,我绝不含糊。”   唐毅犹豫了一下,不好张口,朱先急得追问道:“是什么事情,还有什么不好说的?”   茅坤强忍着笑,说道:“老朱,你怎么犯糊涂了,当然是让你去调查延子丹的来源了。”   “怎么调查?”   “还能怎么查,装成没儿子的,然后去求药。”   “可我都有三个儿子了!”朱先为难道:“鹿门兄,别的事都好说,这男子汉大丈夫,哪能说自己不成啊!”   茅坤摊了摊手,笑道:“那你看看,这屋子里,除了你,谁还合适?”   还真别说,九阳会下手的对象都是三四十岁的中年男人,屋子里老的老,小的小,只有朱先年纪最合适,又是一副南方口音,扮成南方来的富商,一点破绽看不出来。   说来说去,唐毅也开口了,“朱先生,为了死去的冤魂,还要顺天府的苍生百姓,您就委屈一下吧。”   朱先苦笑道,“大人都这么说了,不答应也不成啊!”   几个人商量妥当,朱先去准备不说,唐毅又把韩德旺叫来,他们连夜调出了顺天府近十年的案卷。   人过留名雁过留声,唐毅不信九阳会没有任何蛛丝马迹留下。   他先从几个死者身上着手,首先就是张万阳,他身为朱希忠的发小,多年积攒的家产相当可观,除了自住的房舍之外,外面还有三座宅子挂在他的名下。   在最近两年时间,三座宅子全都被变卖了。   一颗延子丹五十两,张万阳吃了半年时间,少说要几千两,变卖宅子一点不奇怪,只是九阳会那么霸道,外人敢接手吗?   “查,弄清楚这些宅子都落到了谁的手里,顺藤摸瓜,给我查个水落石出!”   唐毅一声令下,韩德旺立刻调集精兵强将,展开了调查。   又是十天时间过去,朱先和韩德旺一起找到了唐毅,两个人都情绪激动,显然是有了收获。   “启禀大人,卑职调查出来了,那三处房产都落到了天王庙手里。”韩德旺抢先说道。   他还准备了一张地图,放在了唐毅面前,天王庙位于德胜门外,近些年香火越发鼎盛,好些达官显贵都说天王庙灵验,不惜重金,去庙里请老佛,镇住家宅风水气运。   天王庙不但接受金银之物,还收到了许多土地馈赠,光是最近五年,天王庙名下的土地就突破了三千亩。京畿周围的土地多少人都跟狗一样盯着,竟然落到了天王庙手里,可见他们手段非凡。   而且不只是田产,还有铺面、商号、仓库等等,算起来,多达一百多处,这还仅仅是在顺天府和大兴、宛平两县登记,有据可查的,其余还有多少,一时也说不清楚。   听完了韩德旺的介绍,朱先惊讶的下巴都快掉下来了。   “乖乖,天王庙还真是生财有道啊!”朱先也把他的情况说了一遍……朱先化装成南方来的客商,在张万阳家的周围逛了两天,又跑到了茶馆,大肆感叹,说是他和张万阳是好朋友,得到了他的书信,说是有了能生儿子的好办法,谁知千里迢迢,赶到了京城,张万阳竟然死了。   朱先借着酒劲儿,大肆感叹,当天回到客栈,半夜三更,就有人来敲门,问他是不是想要儿子。   果然有人来了,朱先就用事先想好的套路,说什么张万阳都死了,他可害怕儿子没得到,再把命弄没了。   那个人拍着胸膛保证,方法绝对管用,有好些人都如愿以偿,抱上了大胖小子。他还许诺朱先,可以先奉送给他三丸药,有了效果再继续买,没有就算了。   “他让你什么时候取药,在哪里取药?”   “三天之后,天——王——庙!”   三个人互相看了一眼,可以百分之一百确定,这个天王庙就是九阳会的一个重要据点。   “有枣没枣,先打三杆子!这个天王庙,务必要拿下。”唐毅果断说道。   朱先却有些犹豫,“大人,我在张万阳家周围转了转,就有人找上门来,九阳会的势力不容小觑。我担心顺天府里面也有他们的人,好大的一座庙,咱们这边动手,万一消息走漏,拿不到人不说,朝中不少达官显贵都去天王庙降香,捅了马蜂窝可就麻烦了。”   唐毅深以为然,查抄这种地方,必须出其不意,以快打慢。   “朱先生,你按照约定,去庙里领取丹药,要跟他们说,你有心入会,尽量拖住他们,其他的都交给我安排。”   看得出来,京城上下,各种力量都不可靠,还在唐毅还有别的力量可以动用,他立刻修书两封,一封送到了通州,一封送到了天津。   三天的时间转瞬而至,唐毅起了个早,换上便服,带着几个护卫,骑着小毛驴,出了德胜门。   走出了差不多三里多远,前面有一大片空地,在空地中间,有一座庞大的庙宇。   占地不下百十亩,方方正正,建筑的十分规整,宽阔的庙门对着京城的方向,从四面八方涌来的香客争先恐后,生怕晚了似的。   迎着朝阳,从大路上还来了一伙人,三步一磕头,五步一下跪,磕得头皮都破了,跪的膝盖都磨破了,却如痴如醉,坚定向着庙门而去,虔诚到了癫狂的地步。   “还真有些手段!”唐毅暗自吃惊,说道:“走,陪着我进去看看!” 第551章 砸场子   随着人群,缓缓向山门走去,迎面一座九尺多高的欢喜佛像,眉开眼笑,心宽体胖,笑迎八方来客,远路而来的香客看到了这一幕,心情都不由得放松起来,露出虔诚的神色,恭恭敬敬合掌施礼。   在佛像的旁边,还有一个巨大的红木箱,写着功德两个字。好些人随手往里面塞银子,叮叮当当,铜字碰撞的声音不绝于耳。   唐毅的第一印象却是,老子的专利被盗用了!   带着一肚子气,唐毅也懒得掏银子,进入山门之后,里面的大殿十分恢弘壮阔,迎面九间房舍,供奉的是四大天王的神像,每一个天王都有一仗多高,有拿着宝剑的,有拿着雨伞的,有拿着琵琶的,有拿着蛇的,高大威严,五颜六色,脸上更是花里胡哨,五官狰狞。   看起来和寻常的神像没什么差别,唐毅眼尖,他注意到天王脚下踩得不是莲花台,而是一堆圆圆的小球,数一数,正好九个。   多半就是九阳会的标志了。   唐毅暗暗提醒自己,又向四周看去,在天王殿的左边,是财神殿,正中供奉着一员武将,绿缎子扎巾绿色箭袖袍,内衬黄金甲,左手捋长髯,右手点指前方,后面跟着黑白两员将,一个牵着赤兔马,一个握着青龙偃月刀。   不用问了,供奉的就是协天大帝关羽了,自从明初以来,民间对关公的崇拜越来越多,关羽的庙越来越多,而且关老爷的功能也越来越丰富,就比如很多人都把关羽当成财神爷。   唐毅就想不明白,明明关羽不贪财,怎么和钱扯上了关系,真是莫名其妙。更令他诧异的时候,在关羽神像的两旁,还塑着两位,一位文官打扮,留着三缕长髯,手里拿着象牙笏板,正是文财神比干,在另一面塑着一位黑脸大汉,手里拿着双鞭,骑着一头黑老虎,武财神赵公明是也!   走南闯北,唐毅也算是见过世面,可从来没有看过哪个庙能把三位财神爷放到一起,憋着让哥三打架怎么滴!   天王殿的右边更加热闹,而且以女人居多,里面供奉的是送子观音,手里托着净水瓶,宝相庄严,普度众生。黑压压的跪倒一大片,不停磕头祈求。   继续看下去,唐毅也渐渐明白了,这座天王庙根本就是大杂烩,除了钉在十字架上的那位找不到之外,其他神,只要说得上名字的,几乎全都有,像什么姜太公啊、二郎神、龙王爷、三太子、麻姑、玉皇……林林总总,不下百十几种,无论信什么的,在这里都能找到磕头的担心,不用担心走错庙门……当然了,所有神像唯一的共同点就是脚下踏着九颗圆球。   信众和香客是如痴如醉,分外虔诚,只是唐毅看了一群下来,意兴阑珊,如此乌烟瘴气的地方,前几任的顺天府尹也不知道管一管,不是给自己留下毒瘤吗!   唐毅真有心直接给查封了,可是人又这么多,万一不明真相的老百姓跟着闹事,那可就麻烦了。   正在他思索的时候,有一个身穿黑色短打,脑门上贴着一贴膏药的家伙走了过来,撇着嘴看了看唐毅。   “这位公子,看穿戴不像是穷人啊?”   唐毅愣了一下,淡淡说道:“钱都是一分一分挣来的。”   此人抱着肩膀,嘿嘿一笑,“公子说的话有道理,可到了咱们天王庙,不花点银子,岂不是小瞧我们?”   要钱啊!   唐毅向四周看看,然后把手一摊,无奈道:“银子我是有,可随便磕两个头,拜拜泥胎塑像,就让我花银子,怎么觉得都有点冤枉,你说是吧?”   这个人眼睛眨了眨,突然大笑起来,“公子好见识,小人还就告诉公子,到了天王庙,您想要什么,全都能做到。”   唐毅轻蔑一笑,“你这话可够狂妄的,就算是当朝一品,也不敢说这话啊!”   “哈哈哈,当朝一品算什么,我们是天王庙,保管让您心想事成。”此人一伸手,指了指旁边的角门。   “公子,请随小人这边来。”   唐毅迟疑一下,迈开大步,谭光几个紧紧跟随,寸步不离。领路的家伙也浑不在意,仿佛没有把他们当回事。   绕过了一道月亮门,进入了天王殿的后面,走出不远,此人停下了脚步。   “请问公子一句,您是求财,还是求官?”   “呵呵,我是商人出身,读了几年书,准备参加科举,故此是既求财,又求官。”唐毅斜着眼睛,睥睨道:“你们可有这个本事?”   此人哈哈一笑,把胸脯拍的啪啪作响,“公子放心,您只要花三千两银子,种下一份善缘,就可以如愿以偿。”   唐毅轻蔑一笑,挥挥手,不屑地说道:“生意做得挺精明啊,一句话就让我出三千两银子,善缘在哪里,我怎么看不到?”   “呵呵,您请这边来。”   这家伙在领着唐毅,继续往里面走,又绕过了一座小门,前面出现了一座水池,用汉白玉砌成,水池种满了莲花,在水池中心,有一座一丈见方的高台。   里面装着一层厚实的沙土,唐毅看了一眼,不解其意。   带路的家伙给他解说,只要花三千两银子,种下一个善缘,三日之后,在泥土中就会长出一座佛像,将佛像请回家中,就会得到诸天神佛庇护,自然无往不利,心想事成。   “好生厉害啊,地里长庄稼,长蔬菜水果,就是没听说过长佛像,你们不会是骗人吧?”   “瞧您说的,多少达官显贵都在我们这种过神像,不信您可问问他们,看看到底灵不灵。”   正说着,从正面的房舍里走出两个人,前面的是华服公子哥,后面跟着一个四五十岁,一脸阴翳的家伙。   公子哥手里捧着一个檀木的盒子,后面的家伙还不停嘱咐:“张公子放心,有了老佛保佑,万事如意,不用担心。”   “如此就多谢大护法了。”   公子哥含笑一转头,正好看到唐毅,笑眯眯盯着他。公子哥瞬间就僵住了,手一哆嗦,檀木盒子落在脚上。   “哎呦!”   砸的他抱着脚大跳,疼得脸都绿了,盒子滚落地上,从里面掉出来一个赤金佛像,有三寸多高的模样,金光灿灿,做工精细。   “呵呵,张公子,真是好兴致啊!”唐毅率先开口了。   这位华服公子不是别人,正是张溶的二儿子张元德。那一天他就说过要去城外请老佛,没想到竟然是跑到这里来了。   “唐大人,你怎么来了?”   “笑话,你能来,我怎么不能来,身为父母官,过来看一看,有什么不妥的。”   那个阴翳的中年人脸色变了几变,突然陪着笑脸,抢步跪倒,磕头作响:“小的有眼无珠,不知道文魁星驾临,小的有罪有罪!”   唐毅看了他一眼,微微笑道:“眼力不差,竟然认得本官?”   “启禀老父母,小的并不认识大人,只是顺天府换了六首魁元,谁人不知。今日一见,大人果然是风度翩翩,君子如玉,让人好生心折。”   “哈哈哈,嘴还挺甜的!”唐毅笑道:“都说你们天王庙无所不能,心想事成,不知道能帮得上本官什么啊?”   跪在地上的大护法愣了一下,苦笑道:“唐大人年纪轻轻,身居高位,妙算神机,点石成金,小的们哪有资格帮着大人。倒是还要请求老父母能法外施恩,照顾天王庙一二,小的们就感念在心,记着您的好处了。”   “说的还真客气。”唐毅负着手,走了两步,到了掉在地上的佛像前面,用手捡了起来,左看看右看看,还放在鼻子下面闻了闻。   “张公子,这就是你请的老佛?”   “没错!”张元德黑着脸说道。   “再请教张公子,这老佛真是从那里面长出来的?”   “那是自然!”张元德说道:“在一个月之前,我在天王庙结下了善缘,大师们每日诵经祈福,也是我家诚感天地,泥土之中生出纯金老佛,上一次我就是来迎请,竟然……”张元德一想起那天的羞辱,气得牙根痒痒,“唐大人,你扰了一次我的好事,莫非还要扰了第二次不成?”   张元德满心的苦水,唐毅堵着门把马车给烧了,狠狠打了英国公的脸。老爹张溶上书弹劾,还特意找了严世藩,又找了陆炳,就想要唐毅好看。   哪知道使出了吃奶的劲头,嘉靖看到了奏折之后,只批了一句话:尔等忘记祖宗呼?   就是这一句话,把张溶吓了个半死。   好好的勋贵武将,不练武功,改行当道士,你们对得起祖宗吗?   张溶看到之后,差点趴下,搞不好这就是嘉靖要废了他的信号啊!张溶躲在家里,整日不是念经祈福,就是咒骂唐毅。对待两个儿子,尤其是张元德,更是非打即骂。   你个小畜生,得罪谁不好,非要得罪唐毅,你想害死老爹啊?张元德也满心委屈,我是招谁惹谁了,火气都撒到了我的身上。他想来想去,就准备请个老佛回家,转转运气。哪知道运气没转成,竟然又撞见了唐毅!   “唐大人,这回我可没做什么,你不要过分!”张元德仗着胆子威胁道。   唐毅掂了掂佛像,呵呵一笑,“张公子,本官从来都是依法办事,你怕什么。这回我不但不会害你,还会帮你。”   “你帮我什么?”张元德将信将疑。   唐毅伸手指了指池塘中间的土台,对着谭光说道:“去,给本官掀开。” 第552章 最贵的豆芽菜   谭光得到了唐毅的命令,招呼着两个兄弟,踩着水池,就奔中间的土台去了。还在地上跪着的大护法突然一跃而起,声色俱厉。   “住手!”   唐毅丝毫没在乎他,往两旁扭头,又有两个亲卫冲向了大护法,这个家伙会些拳脚,要是让唐毅戳穿了戏法,就全都完了,盛怒之下,出拳打来,只听彭彭两声,他的拳头砸在了亲卫的胸口,发出闷响,两个亲卫什么事情没有,他却倒退了两步,手腕子跟折了似的,眼中满是惊恐。   没别的说,战场永远都是培养真正高手的好地方,因为低手早就死了。唐毅之所以带着十来个人,就敢往天王庙闯,那是他胸有成竹。   他的亲卫几乎都和何心隐、俞大猷学过功夫,年纪轻轻,反应敏捷,手段凶残,每个人都上过战场,杀过十个以上的倭寇。   大护法这样的家伙也就欺负欺负扑通老百姓,和唐毅的亲卫比起来,那就是业余选手和职业选手的差距。   两个亲卫承受了他一拳,上步欺身,探出臂膀,锁住大护法的胳膊,稍微用力,就听骨头发出咯咯响声,额头上疼得都是汗水。   “不,不许碰,碰……”   谭光才不会在乎大护法说什么,抽出钢刀,插进泥土里,泥土十分松软,他用力搅了搅,好像有东西,稍微一用力,一个小金佛就被挑了出来,沾满了泥土,看起来和张元德的那个差不多。   “唐大人,不能再挖了!”   张元德抢步到了唐毅面前,激动的脸色通红,脖子上青筋暴露。   “唐大人,这是有人祈福,佛像已经成型了,您这么干,会惹恼老佛,降下灾祸的!”   唐毅看着脸红脖子粗,又惊又怕的张元德,突然仰天大笑,“有本事就降下来灾祸,让本官长长见识!”唐毅把头扭向谭光,大声说道:“掏掏看,佛像下面是什么玩意。”   “遵命!”   谭光一伸手,抓出了一大把,白花花的,弯弯曲曲,好像虫子,好奇心驱使之下,张元德也往跟前凑了凑,“这,这不是黄豆芽吗?”   “难得,张公子还认识?”   张元德挠了挠头,“这个我还是吃过的!唐大人,莫非老佛喜欢吃豆芽?”他傻乎乎问道。   “难怪你被骗啊!”唐毅摇摇头,“张公子,还不明白啊,他们弄一个佛像埋在土里,下面放上黄豆,然后定期浇水,豆子发芽,就把佛像拱了出来。”   “啊!”   张元德惊得眼珠子差点掉出来,他根本不信唐毅的话,三步两步,跑到了土台的前面,看着松软的泥土,皱了皱眉头,下一刻,他伸手用力挖,没挖多大一会儿,也碰到了一个邦硬的东西。   抓出了一看,是个青玉的佛像,和他请的模样一般不二,只是材质不同。用力挖下去,又抓出了一大把豆芽菜。   他红了眼睛,招呼着手下两个跟班的,一起动手,把土台翻了一个底朝天。   五尊佛像,五包豆芽,有的长出来了,有的还没长出来,都摆在了张元德的面前。   就算是二百五也知道怎么回事了,哪有什么神奇的土中生佛,根本是土中生豆芽!   亏他心心念念,花了一万两银子,又送来无数吃喝穿用的好东西,苦苦哀求,才让人家大发慈悲,赏了一个结善缘的机会。   为了请佛像,他花了多少心思,寄托了多少希望,甚至盼着佛爷显灵,能让他们家转运,爬到朱希忠的头上,成为勋贵第一人。希望多大,失望就多大,鬼把戏戳穿了。   佛像不过十几两重,换成白银,也就一百二三十两,结果愣是要了自己一万两银子,还有那么多东西!   就换了一个小金佛,对了,还有一堆黄豆芽!   开天辟地以来,有过这么贵的豆芽菜吗?   张元德郁闷吐血,脸上火辣辣的,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算了。比起唐毅杀上门前,还要羞辱,还要让人愤怒!   好歹唐毅是当朝命官,也抓到了他们家的把柄,可是小小的天王庙算什么,竟敢如此欺骗他,把他当成一个傻瓜玩弄。   是可忍孰不可忍,张元德发疯了一般,冲向大护法,拳脚相加,打得鼻子口冒血。   “骗子,强盗,恶棍,无耻!”   大护法满脸是血,他抬起头,冲着张元德,轻蔑一笑,充满了鄙夷。   “少国公,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你自己上门,几次三番请求我赏给你一尊老佛,现在恼羞成怒,你怪得了谁?”   张元德老脸通红,怒骂道:“你还敢狡辩,你说的土里生佛,就是这玩意吗”他抓起一把豆芽,狠狠扔在了大护法的脸上。   鲜血,泥土,豆芽,都混到了一起,看起来别提多狼狈了。   大护法突然怪笑起来,笑得人毛骨悚然。   “你,疯了不成?”张元德厉声说道。   “我没疯,少国公,要说起来,我也没骗你,土中生佛是假的,但是你拿到了佛像,自然有无数人帮你,让你登上梦寐以求的国公之位,还有……”他看了一眼唐毅,哂笑道:“你不是有仇敌吗?我们也会帮你铲除,比如眼前这位唐大人。”   “你胡说八道!”张元德可真的急眼了,甩了十几个嘴巴子,打得大护法满嘴流血。   转身跑到唐毅面前,连连作揖。   “唐大人,这家伙疯了,您可别信他信口雌黄,挑拨离间啊!”   唐毅微微一笑,“张公子,本官不会轻易相信任何人的话。”言下之意,同样不会相信你,事实上,张溶和张元德一般的人物,被唐毅狠狠落了面子,又没法报复,搞出一些歪门邪道,一点都不意外。   唐毅迈步到了大护法的面前,打量了他两眼,微微一笑,“你说能帮着张公子拿到国公爷的位置,本官十分好奇,你准备怎么做啊?”   大护法抬起头,看了看唐毅,得意一笑,“这有什么难的,他大哥和他一样,都是个饭桶,随便下点药,把他大哥弄死,他不就上去了。”   “呵呵,果然是好办法。”唐毅笑道:“那你准备怎么替他铲除仇敌啊,比如本官。”   唐毅说的轻松,张元德可吓得魂飞魄散,急忙说道:“唐大人,可别相信他啊,在下从来没有害你的心思啊!”   唐毅摆摆手,“不用着急,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听听他有什么办法,也不错。”   说着,唐毅招了招手,有人从屋里搬出一张太师椅,送到了唐毅面前。大摇大摆坐下,翘起二郎腿。   “说吧!”   “嗯!”   大护法长长出了口气,自嘲一笑,“唐大人,您是天子宠臣,前途无量,何必同小的们过不去,咱们井水不犯河水,和平相处,您当您的官,我们做我们的事,两不妨碍,岂不更好!”   “哈哈哈,你都准备对付本官了,还怎么和平相处啊?”   大护法眼中露出喜色,激动地吼道:“唐大人,只要您高抬贵手,每年我们孝敬五,饿不,十万,十万两银子,您要做什么,我们都会帮忙。”   “你们?”   “对!”   “是九阳会,还是天王庙?”唐毅迅速追问道,大护法的脸色一变,如果说之前还心存侥幸,认为唐毅是偶然撞破,听到九阳会三个字,大护法脸色瞬间苍白起来,什么都明白了,唐毅完全是有备而来。   大护法咬着牙,冷笑道:“唐大人,你果然厉害,才上任这么几天,就查到了这里,可是你也别得意,就凭你们这些人,还差得远呢!”   “哈哈哈,我们这点人是不够。”唐毅大方承认,又道:“你跟我斗嘴斗牙,不就是想拖延时间,可是你看看四周,有谁来救你吗?”   “这……”   大护法的脸色终于变了,他们在这里又是打又是闹,竟然一个人都没来,实在是有些奇怪。   “你心里很吃惊,为什么本官会在这里浪费时间?实话告诉你,你们跑不了,本官已经布下了天罗地网!”   “不可能!”   大护法脱口而出,别的不说,天王庙附近都有他们的眼线,顺天府,京营,五城兵马司,也遍布他们的人,有针对天王庙的行动,早早就会报告,又怎么会被唐毅打个措手不及。   正当他百思不解的时候,四周突然响起了喊杀之声,无数士兵从外面翻墙而入,涌到了天王庙的后面。一个院子接着一个院子搜索,凡是有口气的,都给抓了起来。   有一员年轻的将领,带着数十名武装到牙齿的士兵,快步到了唐毅面前,躬身施礼。   “拜见少爷!”   唐毅无奈摇摇头,来人正是杨安,多少年了,他已经从一个难民之子,变成了如今的游击将军,和唐毅同朝为官,只是称呼永远都改不了。   前番将戚继光部调到北方,还顺便调了数营乡勇,其中就有杨安一部,他一直驻防在通州。   要给天王庙一个突然袭击,人手必须可靠,杨安和戚继光就成了唐毅最好的选择。   “少爷,您没事吧?”杨安关切问道。   唐毅点点头,“我没事,你怎么不跟着元敬兄抓人去?”   杨安摇头,笑道:“什么能比得过少爷的安全重要。”   “别耍宝,要是跑了重要的人员,我可没法交代。”见唐毅神色一变,他连忙讨饶道:“有戚将军呢,他心细,不会出差错的。”   唐毅一想,戚继光的本事一万个放心,他索性又坐了下来,指了指满地的豆芽,“张公子,都拿回家,做一个菜,你们爷仨也好受点教训!” 第553章 求见徐阶   捣毁天王庙的人马分成两路,除了唐毅之外,朱先之前装成求药的,已经进入了天王庙。他被带到了第三层大殿,接待他的是天王庙的庙祝。此人有六十岁上下,穿着一身僧袍,头上却挽着发髻,不僧不道,十分怪异。朱先一愣,对方却是坦然含笑。   “这位施主,僧道之别,无法面相之差,世人愚昧,沉溺外相,不得真谛,古人有买椟还珠,贻笑大方,今人还不如古人吗?”   朱先装作恍然大悟,连忙抱拳合十,说道:“大师见识高明,如拨云见日,茅塞顿开,弟子此来,是求取延子丹,只要能生出儿子,不管干什么都成。”   “呵呵,施主放心,这里有神药延子丹,定时服用,勤练内功,不出半年,定然能够得到儿子。”   庙祝言之凿凿,只是朱先一点都不信,他装作诚惶诚恐,作揖道:“果然有如此神药,在下愿意出钱购买,但不知要多少银子……”   还真上道,庙祝微微一笑,“金银乃是身外之物,出家人并不在乎,施主若是愿意,只要加入九阳会,我们就是自家兄弟,不但能得到延子丹,还能得到神功秘籍,帮助修炼,可以大大增加延子丹的效果。”   说的真好听,不要银子,可是偏偏说什么神功秘籍,不就是引诱上当吗?   朱先装做诚惶诚恐,从怀里掏出了一张三百两的银票,送到了庙祝面前。   “大师,弟子只带了这些钱,全都孝敬大师,您看弟子能否加入九阳会?”   庙祝看了一眼,鼻子哼了一声,他听手下说了,朱先是南方来的富商,十足的肥羊,以为油水丰厚,他只是拿出了三百两,他心里鄙夷。转念一想,南方人都精于算计,不见兔子不撒鹰。   罢了,就不信他能逃得出手掌心!   “哈哈,施主客气了,童儿,给施主奉上笔墨纸砚。”   有小童答应了一声,把东西送到了朱先面前,朱先提起笔,刷刷点点,写了一封愿意加入九阳会的文书。庙祝满脸含笑,拿出了一个红木盒子。   “这里面有三丸延子丹,施主拿去服用,三日之后,再来领药。”   朱先连忙拜谢,伸手要接。庙祝又笑道:“施主,近日求丹之人,可不在少数,这延子丹需要名贵药材九九八十一种,工序繁复,多达一百零八道,还要诵经八十一天,耗费无数法力,才能成功……”   拉拉杂杂说了一大堆,归结起来就是两个字:要钱!   “大师,若是神药有效,哪怕倾家荡产,都没有怨言。”   朱先接过了延子丹,躬身退出了静室。   到了外面,他长长出了口气,打开木盒看了几眼,就三丸猪屎一般的东西,就敢要三百两银子,简直比抢劫都容易。看样子还不一定害了多少人,唐毅要办他们,实在是英明。   朱先按照事先约定,到了庙外,和早已埋伏好的戚家军联络上了,从四面八方涌进来,不放过任何可疑的人。   包括庙祝在内,一共一百多人,悉数被捉拿,全都送到了唐毅面前。   朱先神情激动,“大人,他们装神弄鬼,罪大恶极,不严惩对不起百姓!”   唐毅深以为然,来到了大护法面前,刚刚往这边押送俘虏的时候,他挣扎着抬头,看了几眼,后来又变得安静下来。   “你是不是见到关键的人物没有抓到,故此心就放心了?”   大护法面露惊讶之色,唐毅这家伙实在是太厉害了,什么都瞒不过他,大护法索性把眼睛一闭,不再吱声。   唐毅不搭理他,默默站着,等了差不多半个时辰,戚继光晃着高大的身躯,满面春风从外面走了进来,他后面跟着不少士兵,押送着二十几名罪犯过来,为首的是一名中年人,三十岁出头,白净的面皮,十分斯文。只是由于被抓,惶恐之下,脸色有些灰白。   大护法偷眼看了此人一下,直接天旋地转,几乎昏倒,脑袋里面只剩下两个字:完了!   “元敬兄,辛苦你了!”   唐毅笑着迎了上来,戚继光露出轻松的笑容,“大人,区区小事算得了什么。”走到了近前,戚继光亚低声道:“末将在天津这些日子,骨头架子都生锈了,总算有了点事情做,浑身都是劲儿!”   唐毅含笑点头,“有元敬兄在,我就放心了。”   戚继光嘿嘿一笑,“大人过誉了,我也差点大意,幸好我们家的那口子帮了大忙。”   原来戚继光接到了唐毅的密信,立刻抽调了五百名士兵。戚家军在东南就以神出鬼没,能打硬仗著称。按理说对付一个小小的天王庙,不用大费周章。戚继光只是分派了人马,在四面隐藏,又安排兄弟们化妆成香客,混入庙里。   只等唐毅那边发动,他们就果断下手。   这些日子以来,戚继光和王氏打破了隔阂,感情越发甜蜜,王氏没舍得让戚继光一个人来,她也跟着过来。   等到从外面观察了天王庙一圈,王氏就提出了不同的看法。   天王庙处在一片空地当中,又在京城的眼皮子底下,多年屹立不摇,能没有一点特殊手段吗?   戚继光一点就透,一马平川,地面藏不了人,只能藏到地下。   “夫人啊,你可真是我的女诸葛啊!”   戚继光激动地抱着媳妇,转了三圈,没等王氏发飙,他就撒腿跑了,赶快去找部下重新部署安排。   果不其然,就在戚家军冲进天王庙的时候,里面的人就被惊动了。果断进入了地道逃命。   天王庙下面的地道是花了二十多年挖出来的,长有三里多,出口开在一片柳树林。   只要从树林出来,过一条大路,就有一片村庄,住着大批要进京谋生的工匠力巴,三教九流,龙蛇混杂,逃到了这里面,基本就安全了。   从天王庙里逃出生天的家伙,气喘吁吁,跑进来一座宅子,暂时安身。   哪知道他们刚刚进去,戚家军的士兵就尾随而至。   原来他们从地道口出来,自以为隐秘,却被埋伏的戚家军看个一清二楚。没立刻抓他们,就是为了看看他们往哪里跑。   果然,这一次收获颇丰,不但把天王庙跑出来的人一网打尽,还找到了数十万金银,无数珠宝,大量的房契地契,总而言之,堆积如山。   按照戚继光的判断,天王庙只是明面上的据点,正真要命的东西都放在了这座宅子,要不是夫人提醒,还真就坏了大事!   “大人,那个中年人似乎是九阳会的重要人物,有人叫他三龙头。而且我们在那座宅子里还搜到了不少名单书信,已经全都封存起来,只等大人过目。”戚继光又补充道:“那座宅子里还发现了密室,在里面我们找到二十几名年轻女子,还,还有一个男人。”   不用多说,光是看戚继光咬牙切齿的神色,唐毅就猜到了,一群女人,落到了魔窟里面还能有什么好下场!   果然是禽兽不如的东西?   “对了,大人,那个男子怕弟兄们殴打,说什么他爹乃是当朝显贵,让我们放了他,他爹会报答。”   唐毅并不相信,可转念一想,九阳会能让英国公的儿子上钩,其他人也未必不可能。   “带过来,让我看看。”   很快两个士兵押着一个光着脚丫子,只裹了一件长袍的家伙,到了唐毅面前,用力一推,重重摔在地上,疼得这家伙哎呦了一声。   唐毅闪目看去,并不认识。   “你说你爹是朝堂权贵,他叫什么名字?”   年轻人从地上艰难爬起,哆哆嗦嗦,看了眼唐毅,想要说话,却又不敢,把头低下去。   突然从一旁走过来一个人,抓起年轻的人的下巴,看了半天,突然惊呼道:“吴绍,怎么是你啊?”   叫喊出来的人正是张元德,他亲眼目睹了一切。一颗心都拔凉,甚至绝望。天王庙查出了这么多东西,整个一个贼窝子,还牵连到了什么九阳会,光是听听,就让人头皮发麻,浑身起鸡皮疙瘩儿。   要是唐毅存心借题发挥,自己只怕要倒霉,连老爹的位置都可能不保。张元德从来就没有这么怕过。   刚刚的唐毅的语气不善,让自己拿着豆芽回家吃去,是不是要把他们父子当成一道菜啊!   张少爷满脑子胡思乱想,不知所措,突然见到年轻人被押上来,看身形怎么那么熟悉啊,好像见过不止一次。他凑了上来,仔细看了看,吓得惊叫起来。   “你,你不是在大同戍边吗?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唐毅急忙问道:“张公子,你认识他?”   “嗯!”张元德咬了咬嘴唇,别怪我出卖你,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唐大人,他叫吴绍,是太宰吴鹏的儿子。”   “吴鹏?”   唐毅顿时一愣,“你是说去年被耿定向弹劾的那个吴绍?”   “没错。”张元德干脆说道:“他去年纵火伤人,被判处充军,这还不到半年时间,他怎么就回来了?”   “你可认准了?”唐毅追问道。   “认准了,以往我们经常在一起吃酒。”   唐毅突然眼前一亮,他照着天王庙下手,不就是想借题发挥,揪出背后的神仙吗?   没想到来的这么快,一下子就捞到了一条大鱼。吏部尚书啊,那可是徐阶最垂涎的职位,唐毅思索了一会儿,立刻说道:“备车,带上吴绍,随着我进城去见徐阁老。” 第554章 说服徐阁老   一夜喜雨,贵如黄金,又恰逢休沐,清新宜人。徐阶让从人搬了一把躺椅,放在了葡萄架下。身为内阁次辅,政务繁忙,很少有休息的时候,轻轻摇晃着手里的蒲扇,徐阶仿佛睡过去了,家人轻轻给他盖上了一条毯子,徐阶也一动不动。   如果认为徐阶真的睡熟了,那可是大错特错了。老虎吃了猎物,还能打个盹儿,可是坐在徐阶的位置上,连一眼都不敢眨。   他要借着难得的空闲,梳理一下这两年的得失。   从嘉靖三十八年算起,徐阶就有计划发动攻势,抢班夺权。   其实按照徐阶的性格,他并不愿意以短击长,士大夫七十致仕,徐阶一度认为严嵩就算身体再好,也撑不过七十七岁,一品大员,三年一考,九年考满,严嵩都经过了两个九年,无论如何,也该退了。   只是他低估了严嵩的无耻程度,也低估了嘉靖对这位老宰相的爱护,不但驳回了严嵩假惺惺的致仕奏章,还赐给严嵩肩辇。这可了不得,要知道裕王和景王都只有腰辇可以坐,老首辅居然比亲王都要高。   徐阶深知,他再坐以待毙下去,极有可能永远失去战胜严嵩的机会。   作为一个出色的权谋大师,徐阶毅然对严嵩发起了强攻。   两年不到的时间,本来古井不波的六部九卿,进入了快速的洗牌期,先后离职的部堂高官不下十位。   包括许论、方钝、周延、杨顺、吴山、鄢懋卿、赵贞吉、冯天驭、马坤、闵熙等等,足见双方厮杀到了什么程度。   从人数对比上来说,严党损失更大一些,只是徐阶却丝毫乐观不起来。   首先方钝、许论、周延这三位是因为老朽不堪用,基本属于自然淘汰,闵熙是丁忧离去,鄢懋卿是被唐毅玩死的,算来算去,只有吴山是因为耿定向弹劾,后来被勒令致仕,算是徐阶的功劳。   而反观徐阶这一面,冯天驭和马坤都是被严党干掉的,赵贞吉也差点着了严党的道,虽然唐毅横插一杠子,赵贞吉如今管理着漕运,为高泉州,政绩斐然,只是暂时参加不了京城的争夺。   徐党本来就处在弱势,拼杀的结果竟然损失更大,长此下去,结果如何,不言而喻。   除此之外,徐阶还有两大忧虑,一个人嘉靖的态度,虽然皇帝陛下抛弃了对严党的一味庇护,可是对他也没热乎到什么程度,如果他迟迟不能奠定胜局,没准嘉靖就会瞧不起他,进而放弃对他的支持,另外选择接班人,这是徐阶无论如何,也不能承受的。   还有一点,更让徐阶如鲠在喉,随着唐毅入京,他和他的老师唐顺之紧密配合,渐渐的一批中下层官员开始倒向他们,其中以心学门人居多。   虽然还没有明显挑出大旗,分庭抗礼,可是心学内部存在着分裂的危机,一旦被严党利用,等于断了徐阶的一条臂膀。   堡垒都是从内部瓦解的,徐阁老不能不忧心忡忡,夜不能寐。   一想到唐毅,徐阶脑袋又大了好几圈。   比起严嵩,唐毅更让徐阶发愁,官场上得罪老别得罪小,严嵩比他大了二十多岁,熬年头徐阁老也信心十足。   可唐毅呢,比他的孙子还年轻,要是得罪了他,等到自己蹬腿一死,几代人都要跟着遭殃。   另外唐毅在东南的势力太庞大了,徐家这些年干了多少不法的事情,唐毅手上有多少罪证,徐阶心里一点数都没有。   万一逼得唐毅鱼死网破,把丑事都掀出来,徐阶还有脸在京城混下去吗?   既然不能撕破脸,那就成为朋友呗!   可是徐阶又不甘心,唐毅标新立异,推陈出新的作风和徐阶信奉的政治哲学南辕北辙,水火不通炉。   一个五六十岁,成熟的政治人物,都有坚定到了固执的信念,徐阶不可能认同唐毅的那一套。   更何况徐阶已经把张居正内定为自己的衣钵传人,如果不压制唐毅,张居正永远都没有上位的机会,自己多年的心血就要付诸东流……   “难啊!”   徐阶颓然长叹,捂着几乎涨裂的脑袋,从躺椅上面站起,摆出了一个起手式,想要打一趟拳,舒缓一下。   正在此时,管家急匆匆跑进来。   “相爷。”   “什么事?”   “唐大人求见?”   “唐大人?是荆川兄吗?我这就去迎接。”   管家忙说道:“不是,是小唐大人,顺天府丞唐毅唐行之。”   徐阶眉头挑了挑,唐毅怎么来了,这小子不是刚刚收拾了英国公张溶,接着又清理皇店税卡,闹得不亦乐乎,哪有空到自己这里?徐阶实在是想不出理由,沉默了一会儿。   “让他去大堂等着我。”   “是!”管家急匆匆离开。   徐阶定了定神,迈步回到了房中,他看了一眼从一品的绯红官服,徐阶有心穿着这身去见唐毅,告诉那个狂妄的小子,什么叫做上下尊卑,不要想着挖老夫的墙角。可转念一想,徐阶又摇头苦笑。   胡子一大把了,他还要这张老脸呢!   对着铜镜看了半天,就这身吧。   徐阶想好之后,直接来到了客厅,唐毅正坐在椅子上,一边喝茶,一边张望着墙上的字画,不住点头赞叹,就好像刘姥姥进了大观园。   演吧,你小子还能演到什么时候!   徐阶咳嗽了一声,唐毅慌忙站起,掸了掸衣服,抢步到了徐阶面前,就要施大礼。徐阶笑眯眯拉住了唐毅。   “行之,何必如此见外啊!”徐阶满脸堆笑,就像是和蔼的老爷爷,笑道:“才几年的功夫,当初你和子城一起来拜访老夫,那时候还是个少年郎,如今已经是朝廷大员,后生可畏,后生可畏啊!我们这些老人啊,早晚也要退下来,让给年轻人做事,行之,你在顺天府任上,大刀阔斧,做得很好,老夫很高兴啊!”   唐毅小脸泛红,诚惶诚恐道:“阁老,您可千万别折煞下官了,朝廷大事,都落在您老的肩上,您要是退了,我们这些人上哪找遮风避雨的大树啊!”   这马屁拍的舒服,还透着服软的意思,徐阶心中一喜,嘴上却说道:“老夫不过是次辅而已,真正的大事情还都在严阁老身上呢。”   徐阶让唐毅坐到对面,唐毅却坚持坐在了下首,屁股只坐了三分之一,扎着马步,看起来比站着都累。   唐毅的放肆徐阶早就知道,就连在嘉靖面前也未必如此谨慎小心!徐阶微微一笑,“行之,京畿重地,千头万绪,公务繁忙,你怎么有空到老夫这里?想必是有什么事情吧?不妨直说,一起参详吗!”   唐毅听到这里,突然神色激动,拱手说道:“阁老,铲除奸党的大好时机就在眼前,下官前来恭喜阁老,阁老大喜啊!”   没有预想中的热烈的回应,徐阶反而一脸淡然,随口道:“什么奸党不奸党的,不要人云亦云,老夫和严阁老是儿女亲家,要说什么奸党,岂不是把自己也说进去了?”   不怪说姜是老的辣,徐阶的无耻足够唐毅学一辈子了。   唐毅拧眉瞪眼,突然跺了跺脚,俯身下拜。   “阁老,既然如此,就请阁老将下官绑了起来,送给严党处置吧!”说着,唐毅拜服在地上。   吸!   徐阶长长吸了口气,审视了半晌,才缓缓说道:“你先起来吧,老夫并非不想匡扶社稷,奈何实力有限,几次交锋,都饮恨收场,反而连累了不少人,就拿赵大洲来说,还多亏了你帮忙,不然老夫都没脸见人了。有心杀贼,无力回天啊!”   唐毅扬起了头,两眼放光道:“阁老,不会了,这一次您老胜券在握,严党必定会完蛋!”   “你有把握?”徐阶疑惑道。   唐毅一拍胸膛,信心十足道:“严党之所以强悍无比,爪牙众多,归根到底是以为他们把持了内阁和吏部,自从李默死后,吏部尚书吴鹏唯命是从,甘当严党的走狗,使得严党能够为所欲为,大肆任由私人,即便是砍掉了一批严党成员,很快又会有大量的人员补充进来,杀也杀不完,除也除不净。”   大明的朝局,其实是典型的二元制,内阁秉持圣意,制定国策方略,而吏部执掌铨选,主导人事。一项好的政策,必须有好的人员去执行,如果吏部尚书不买账,哪怕首辅也没法落实自己的意志。   只是眼下吏部紧紧握在严嵩的手里,就仿佛有了一个无限量的血袋,十足的作弊神器。到底还说徐阁老手段高明,要不然早就被打得狼狈不堪了。   沉默了一会儿,徐阶起身,亲手把唐毅扶起来,动容地问道:“行之,你可有对付吴鹏的方法了?”   “回阁老,的确如此,下官保证能一击致命,斩落吴鹏!”   “好!”徐阶真的动心了,抓着唐毅的手微微颤抖,仔细听着唐毅介绍。   唐毅没什么保留,当即把他调查九阳会的事情说了一遍,并且提到查抄天王庙,在一处秘密的宅子抓到了吴鹏的儿子吴绍。   把前后经过一说,徐阶都差点昏过去,嘴里不停念叨着:“匪夷所思,匪夷所思啊!”   京城是天子脚下,怎么会冒出九阳会这种怪胎?   锦衣卫、东厂、五城兵马司……多少个衙门,都是饭桶不成?   吴绍去年已经被充军分配了,他怎么又回到了京城,还躲在九阳会的秘密据点里。当朝吏部尚书啊,还有更荒唐的事情吗?   “阁老,此事的确蹊跷,我已经把吴绍带来了,您老一问便知。”   “好!赶快把他带来。”   不多时,有亲卫押着吴绍,就到了徐阶的面前。这小子被捆成了粽子,嘴里还塞着布条,狼狈不堪。   徐阶有神童之名,看人尤其厉害,过目不忘,在金殿传鲈的时候,他见过吴绍一面,更何况这家伙和老爹吴鹏有几分相似。徐阶看过之后,就确认了他的确是吴绍。再看他身上,只裹着一件长袍,脸上,脖子上,还有胭脂的痕迹,唐毅所说不是假的。   可如果唐毅说的是真的,事情可就大条了。   吴绍已经被夺去进士功名,发配大同充军,他突然跑回来,吴鹏罪责难逃。   更要命的是九阳会谋财害命,作恶多端,倘若真是白莲教一般的组织,结交乱党,勾结匪类,说吴鹏阴谋作乱也不为过。别说官职保不住,就连脑袋都会丢了。   从吴鹏下手,作为突破口,严家父子就跑不了。   唐毅刚刚所说彻底铲除奸党,不是一句空话啊!   徐阶修炼了多少年的一颗铁石心肠,到了此刻,也不由得激动起来。只是他还保持着冷静,问道:“行之,你以为当务之急应该是什么?” 第555章 兵强马壮   看到徐阶动容了,唐毅心里头别提多得意了。   其实有一点唐毅和徐阶是一样的,那就是心胸都不宽阔,徐阁老是外宽内深,而唐毅呢,信奉的是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几次人事调动,徐阶都算计了唐毅和老师唐顺之。   虽然被唐毅巧妙躲过了,可是仇已经结下来,唐毅岂是甘心被别人摆弄的人。当他抓到了吴绍之后,立刻就想到借助徐阶的力量,发动一场强大的攻势。   唐毅不是没想过自己出手,可是他一来实力不够,二来即便拿下吴鹏,严党也会疯狂反扑,到时候枪林弹雨都落到自己身上。   还不如把徐阶推到前面,给自己遮风挡雨呢!   徐阶当然清楚唐毅的心思,只是扳倒严党的任务重于一切,唐毅给他提供了最好的武器,不能因为意气之争,就坏了大局,那不是成熟政治家的选择。徐阶换了一副笑脸,就好像数年之前一般,推心置腹,没有任何隔阂。   “行之,这些年你做过的位置比别人一辈子都多,眼界开阔,韬略过人,有什么方法教给老夫,能替朝廷铲除奸佞,清平社稷,老夫虚心受教。”   “岂敢岂敢!”唐毅慌忙说道:“阁老,严党看起来势力庞大,但说到底只是明日黄花,不值一提。您老众望所归,那是大家伙心中当之无愧的领袖,扫平奸党,收拾残局,匡正社稷,救民水火,全都要您老一肩扛起啊。”   唐毅把话说得更白了,他所代表的势力,会在严徐党争之中,毫无保留站在徐阶一边,拥护他,帮助他,最终战胜严党,取而代之。   别看唐毅年轻,他说话的分量已经不亚于一般的朝堂大佬,有了他的表态,徐阶一下子就打了强心针,内忧外患,去除了一半。   徐阶难得老怀大慰,抓着唐毅的手,动情道:“行之,你是荆川的弟子,是子诚的儿子,老夫一直视你为心学振兴的关键人选。这些年老夫忙于政务,关心不够,让行之受了不少委屈,你可怪罪老夫?”   推心置腹的几句话,弄得唐毅感激涕零,泪水都流了出来。   “阁老,都是晚生年少任性,不能体悟师长的良苦用心,使小性子,不知好歹,您老大人大量,千万原谅晚生!”   “呵呵,还自称‘晚生’吗?愿意的话,也叫老夫师相吧。”徐阶温和道。   唐毅愣了一下,挠了挠头,憨笑道:“不好吧?难不成要管我爹叫师兄?”   徐阶忍不住笑骂道:“想得美,师徒,父子,怎能混为一谈,你和别人该怎么论,老夫可管不着!”   “既然如此,那学生拜见师相。”   一个头磕下去,虽然比不上会试的师徒那般结实,可两个人之间也多了一层羁绊,关系更盛往昔。   唐毅道:“师相,实不相瞒,据我所知,严家这些日子遍求名医,不只是京城的,邻近各地,都有严家派去的人手。”   和聪明人说话不用费事,徐阶点头道:“你是说欧阳老夫人撑不住了?”   “嗯,七八十岁的人,缠绵病榻好几年,就算有回天之力,怕也撑不住。”唐毅感叹说道:“我听李时珍先生说过,身体衰弱,最忌讳气候变化,春秋对老年人都是一劫,严老夫人能过得了今秋,也过不了明春。”   徐阶没有说话,只是给了唐毅一个鼓励的眼神,让他继续说下去。   “严老夫人一旦故去,按照规矩,严世藩必须要回去丁忧守制,一去就是三年。只怕他还没回来,又要接着替他爹守制了。”唐毅微微一笑,严嵩今年八十多了,老夫人欧阳氏也有七十九岁,放在后世都算是长寿的人。如今严嵩虽然还算硬朗,可是眼花耳聋,头脑迟钝。偏偏朝廷一大堆烂摊子,嘉靖又是个高深莫测的皇帝,没有儿子严世藩在跟前伺候,严嵩根本应付不了层出不穷的局面。   老头要不了几天就会被活活累死,虽然这么想一个老人,有些不地道,可对严嵩,唐毅升不起多少同情之心。   徐阶沉默了一会儿,微微摇头,“行之,你还是低估了严世藩的无耻,依老夫看,就算他娘死了,严世藩也会想办法夺情的,他可不会甘心失去权力。”   夺情和丁忧是相对的,朝廷认为你非常重要,不愿意浪费三年,就可以下旨夺情,不过一旦这么做,就会被视作贪恋权位,不顾亲情,不忠不孝,要承受非常大的骂名。   虽然严世藩不在乎,可是严党的人会怎么想,毕竟他们也都是读书人出身,难保离心离德。   “师相,就算严世藩冒天下之大不韪,夺情成功,严党也会离心离德,而且至少守孝期间,他不能在内阁待着,只要把严嵩和严世藩父子分开,严阁老就会露出马脚,等到陛下彻底厌倦了他,最后那点圣眷丢光了,严党也就完蛋了!”   “嗯!”徐阶终于露出了笑容,“行之果然大才,看得通透。不过……照你的意思,老夫只要等着严老夫人仙去,严党就会倒台,又何必费事呢?”   “师相,扫帚不到,灰尘不会自己走开。严党把持朝政二十年,党羽众多,盘根错节。不能一击致命,一旦严党渡过危机,就会死灰复燃,甚至反扑害人。严老夫人命在旦夕,严嵩父子不会不知道,他们也一定在准备。”唐毅微笑道:“如果猜的不错,关键就在吏部尚书身上。”   徐阶瞳孔紧缩,神情肃穆,“继续说下去。”   “是,明年按照惯例是外察之年,嘉靖四十二年是例行的京察之年,只要严党还把持吏部,就会利用这两次难得的机会,不计一切代价,铲除朝廷的正直之士,削弱对手。只要他们成功了,就能抵消严老夫人之死,对严党造成的打击,甚至还有机会选拔新人,补充血液,重新赢得优势……”   一番谈话下来,徐阶除了震惊就是震惊,他和唐毅接触并不算多,除了当年救杨继盛,还有几次朝堂论辩,徐阶并没有单独和唐毅深谈过。   在徐阶的印象里,这个小子胆子大,脑筋灵活,很会做事,最多算是干吏,可是今天一见,对于朝局变化洞若观火,了然于胸,此子真有帅才!   想到这里,徐阶就不由自主去和张居正比较,相对而言,两个人各有千秋,但比起经验,张居正就差的太多了,日后张居正恐怕不是唐毅的对手啊……徐阶用力甩甩头,先不要想那么多,还是对付严党要紧。   “行之,你的意思是吴鹏必须拿下!”   “嗯,只有拿下了吏部,外察和京察落到阁老掌握之中,严党就是砧板上的一块肉,想怎么收拾,就怎么收拾!”   从夏言被害死,一直到今天,十三年过去了,一个轮回还多,徐阶几乎都生活在痛苦的折磨之中。每到深夜,经常能梦到那个高大奇伟的身影,一脸遗憾地抱怨着,怎么还不给他报仇啊,还要让严党嚣张到什么时候?   徐阶每到这个时刻,就好像把抓揉肠,每每惊醒,汗透衣衫。   不是不报时候未到,等了这么多年,机会终于来了!   “行之,当下是立刻弹劾吴鹏,还是把严家父子都捎进去?”   “不!”   唐毅果断摇头,“师相,严党这两年不断折损干将,很大原因是自作自受,他们把朝廷弄得乌七八糟,府库空虚,边关告急,百姓生灵涂炭,怨气冲天,只要陛下能一碗水端平,就事论事,严党就会倒台!”   “你是说不要牵连到党争?”   “师相英明,不争就是争,凡事都不能刻意而为,一旦引向了党争,反而是帮了严嵩。九阳会在京城为祸多年,沾上的命案不在少数,只要继续追查下去,把他们的丑事掀开,天下人自有公断!”   如果说刚刚徐阶是震惊,此刻简直到了不敢置信的地步。   唐毅能在几年之内,蹿升高位,看起来真不是侥幸,他已经把嘉靖的脾气看了个透。要知道自己也是花了十几年的功夫,一点点体悟,才把嘉靖看了个七七八八。唐毅才多大的年纪,竟然看得比自己还清楚。   所幸唐毅是站在自己一边,要不然后果真的不堪设想。   “行之,回头老夫有个礼物送给你!”临走的时候,徐阶拉着唐毅的手,意味深长地说道。   ……   事实证明,徐阶还是说到做到,转过天来,宫里就传出了圣旨,加唐毅为詹事府詹事,兼任顺天府尹,正式成为三品大员。   光是一个顺天府尹还不算什么,可有了詹事府詹事的头衔,别看没什么权力,确定等于是铺平了通向侍郎的康庄大道,只等机会成熟,大明朝有史以来,最年轻的侍郎大人就要新鲜出炉了。   不过在出炉之前,还要经过一道考验,那就是把九阳会的事情给查清楚。   这一次徐阶没有冒坏水,他推举了刑部侍郎黄光升,还有英国公张溶,会同顺天府尹唐毅,一起彻查九阳会,并且准许他们调用京营。徐阶又亲自拜会了陆炳,不知道两个人谈了什么,之后陆炳就派了两位太保,加上三百名锦衣卫交给了黄光升和唐毅。   环顾手下,可谓是兵强马壮,一场针对九阳会的大搜捕就此展开…… 第556章 太宰之死   黄光升是嘉靖八年中的进士,十足的老前辈,三个人一起办案,唐毅可不愿意出头,主动将指挥权让给了黄光升。   至于张溶,虽然贵为英国公,谁让文贵武贱呢,他只有服从的份儿。唐毅抽空把张溶叫到了一边。   “国公爷,这次让你去办理九阳会,可是一个机会。贵府请九阳会的去作法,又让令郎请什么老佛,你要是不好好表现一番,将功赎罪,我怕有人嚼舌头根子,到时候可就不好了。”   张溶脸色变了好几变,他虽然不喜唐毅,却不得不承认,唐毅说的一点都不错,为了自己的位置,也要拿出点真本事!   “唐大人放心,老夫和他们拼了!”到底是世代武将,发起狠来,还真有那么几分骇人。   搜捕清查行动很快展开,首先是天王庙,韩德旺按照唐毅的命令,从里到外,查了一个清清楚楚。   除了先前发现的金银珠宝,房产地契等五品之外,还搜到了一处地窖,在里面找出了刀剑长矛,有三百多,明朝不禁民间的武器,除了数量多一些,没什么了不起的。   但是除此之外,还搜到了盔甲五十副,火铳三十支,外加火药十桶。寻常人家根本用不到这些玩意,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密谋造反。   当黄光升看到了这些,激动地浑身都在颤抖,果然朝着预想的方向走了。谋逆大案,谁沾上都要完蛋!   黄光升将其他事务都甩给了唐毅,他和张溶一起,顺藤摸瓜,搜捕九阳会据点去了。   “果然还是徐党的利益第一啊!”   唐毅默默叹了口气,说起来九阳会为祸多年,真正受损的还是那些普通百姓。甚至有很多人现在还迷迷糊糊,不明白真相。   估计徐阁老是没心思处理这些了,索性就由自己来做,一来能提升名气,二来也算是开启民智,老百姓识别能力提升了,九阳会也就没了寄生的土壤。   唐毅花了差不多十天的时间,把罪行一一清理完毕,然后又下令手下差役,告诉百姓们,府尹大人要在天王庙前,把他们的敛财害人的手段公诸于众。   消息传出去,顺天府的百姓瞬间沸腾起来,其中不乏许多信众,他们根本不信那些和蔼可亲,救苦救难的大师会害他们。   到了正日子,不管是出于愤怒,还是好奇,天王庙前面的广场聚集了成千上万的百姓。   黑压压的一眼望不到头,为了维持秩序,戚继光和杨安两个人把士兵都派了过来,每隔三五步,都有人拿着刀枪火铳,严阵以待。有了戚家军镇场子,唐毅信心十足。   他在韩德旺等人的簇拥之下,来到了事先搭好的台子,唐毅站在了前面,脚下就是人山人海的百姓。   唐毅暗暗吸了口气,而后朗声说道:“乡亲们,本官是顺天府尹唐毅,大家都是本官治下的百姓,为官一任,造福一方。本官绝对不会允许任何人,以卑劣的手段,坑害欺骗大家。本官知道,你们当中,有很多人都曾经到过天王庙烧香祭拜,甚至有人到了如今,还笃信天王庙的大师们。今天,本官,还有顺天府的诸位同仁,会把天王庙的种种手段,都告诉大家伙,让大家看清楚他们的丑陋嘴脸,还有骗人把戏!”   说完之后,唐毅往后退了几步,揭秘行动随之展开。   和江湖骗子差不多,天王庙也就是那么几种手段,最常见的就是过火山,下油锅。   赤着脚丫子,在火炭上跑过去,一双肉巴掌,插进翻滚的油锅,视觉的冲击可想而知。   唐毅首先让人架起了一口大锅,当着众人的面,先倒进去一桶醋,然后又倒进去一桶油,油浮在了上面。   柴火燃烧起来,浓烟滚滚,没有多大一会儿,油就翻滚起来。   唐毅随手指了两个年轻人,让他们上台,看着翻滚的油锅,两腿打颤,都不知道怎么迈步,直接瘫在了台上。   看来普及科学知识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啊!唐毅直接让两个差役抓着其中一个的手,往油锅里一插。   “啊!”   凄厉的惨叫传出,吓得所有人都一低头,不敢看去。过了一会儿,才有人仗着胆子睁开眼睛,却发现那家伙一脸的疑惑,手不断在油锅里动来动去,一点疼痛的感觉都没有,反而满脸惊奇。   难道他也成仙了?   终于越来越多的百姓生出了怀疑,另外一个人仗着胆子,把手也放了进去,有些烫,却并非忍受不了。   很快越来越多的人跑了上来,大家仿佛发现了新奇的玩具,不断把手放进去,体会着“神通”附体的感受。   不用唐毅多说,他们也明白问题出在了醋上面,实际油根本没有沸腾。   迷信就仿佛一个沙滩上的城堡,只要破损了一点,就会全盘崩解。   接下来又有人演示了赤脚在火炭上走过,还有更为神奇的纸人捧碗、神符自燃、菩萨显灵、木剑流血等等,总计不下十余种神奇的“法术”。   唐毅亲自下令,不断让一个个普通百姓上台,教给他们操作的方法,一时三刻,他们全都变成了神通无限的大师。   骗术就是这样,被揭穿之后。百姓们都气疯了,所谓的大师靠着骗人的手段,敛了多少钱?   得了病的不去看大夫,把家中仅有的钱都送给了大师们,请他们作法救人,结果往往是人财两空。以往还不明白怎么回事,现在终于清楚了。   有受骗的百姓跪在地上,号啕痛哭。   “多谢青天大老爷慈悲啊!”   “是啊,没有青天大老爷,一辈子都蒙在鼓里呢!”   “大老爷真是活菩萨啊!”   ……   打破了盲从,接下来的事情就好办了,唐毅找来受害者,一个个上台哭诉,把被骗的经过说了一遍,又把天王庙的人找来,当面对质,把鬼把戏纷纷拆穿。愤怒的百姓咬牙切齿,一个个挥舞着拳头,恨不得把害人精都给生吞活咽。   整个拆穿行动持续了三天,人来的一天比一天多。   到了第三天,不只是百姓,就连国子监的学生,在京的生员都被惊动了,大家纷纷过来,见识一项项神奇的“法术”,听着天王庙的种种恶行恶状,顿时大开眼界。   随之而来,一本叫做“科学”的小册子,也在京城广为流传,把曾经神秘无比的种种江湖手段,全都呈现出来。   “大开眼界,真是大开眼界啊!”   朱希忠看了一遍,感慨说道:“真是没有想到,看起神奇无比,说穿了竟然是一钱不值!对了,这里面可没说你万阳叔是怎么死的啊?”   朱时泰急忙说道:“爹,行之已经找到了害死万阳叔的地方,那是一处秘密的地牢。”   “地牢?”   “嗯。”朱时泰说道:“那间地牢有又黑又潮,还有水滴渗入,不停滴答作响,万阳叔就是被水滴杀死的。”   “笑话!”朱希忠把眼睛一瞪,笑骂道:“别想蒙我,水滴多大的劲头,怎么能杀死人?保准是行之逗你玩呢!”   “爹,孩儿也怀疑过,可是真正体验一次,孩儿都差点被吓死。”   “怎么回事?”朱希忠好奇问道。   “把人关在了地牢里,什么都看不见,就在手腕上划了一下,血就流了出来。伤口不用太大,很快就会愈合。可是偏偏有水滴声,您猜会如何?”   “会……”   朱希忠迟疑了好半晌,痴痴说道:“莫非会以为血还在流?”   “没错。”朱时泰心有余悸,漆黑的屋子,什么也不知道,唯一能感受到的就是“血液”不停流走,生命一点点消失,那种恐惧之强烈,哪怕事先有人告诉你,也承受不住。   九阳会在修建地牢的时候,或许是误打误撞,弄出了一个天然的杀人牢房。张万阳连续需用延子丹,半年多没有效果,他气冲冲那天王庙的人翻脸,结果就被关到了地牢里,愣是活生生被吓死了。   任谁也想不到,腕子上细小无比的伤口,竟然会要了一条壮汉的命。   “大千世界,无奇不有啊!”   如果说朱希忠只是感慨,那么对于太宰吴鹏来说,则是彻头彻尾的寒冷,冷到了骨子里头。   几乎每一天都能听到坏消息,又有一处九阳会据点被查抄,俘虏会众数十,找出了兵器若干,或是救出被囚禁女子几名……   这些讯息就像是一把把小刀子,凌迟着吴鹏的精神,徐阶那边没有任何弹劾的奏疏上来,可越是如此,他就越害怕,还不如来一刀痛快些。   他不过是心疼儿子,不想吴绍在边关吃苦,又和天王庙的大师有些来往,就让儿子在庙里修身养性,哪知道竟然惹出了塌天大祸。   当听说顺天府要当堂审讯吴绍的时候,吴鹏再也坐不住了,他要去找严阁老求救,还没等离开府邸,一封信就送到了他的手里。   没头没尾,展开一看,上面的字迹正是严世藩的。   吴鹏跑回了书房,仔仔细细看了三遍,整个世界都灰暗了,他突然一阵阵怪笑,接着疯狂地砸碎屋子里的东西,家人吓得都远远躲开。   差不多到了晚饭的时候,才有小妾仗着胆子去见吴鹏,结果打开书房,看到的却是吴鹏挂在了房梁上面,舌头伸出老长,已经死透了…… 第557章 实力对比   吴鹏死了!   这个消息很快传遍了京城,所有人都陷入了惊骇当中。   当朝的太宰,吏部尚书,会用一根绳索,结束了自己的性命,未免也太荒谬了。宦海沉浮,熬了几十年的光阴,才坐到了如今的位置,早就是一根千锤百炼的老油条,刀枪不入,水泼不进。   究竟是谁,又是何等压力,才会逼得吴鹏自杀?   一时间谣言甚嚣尘上,大家都把注意力放在了九阳会上。有人说吴鹏就是九阳会的大龙头,他阴谋造反,结果朝廷抢先捣毁了九阳会,吴鹏自知罪孽难逃,故此才畏罪自杀。   提出这个说法的人很快遭到了大家伙的鄙视,吴鹏谁不知道,占了好位置不假,可贪婪无能,对严家父子唯命是从,让他造反,还不如杀了他呢!   既然吴鹏没有那个魄力,大家伙很自然地联想到了严家父子,莫非说严阁老和小阁老还不满足眼下的位置,暗中豢养力量,想要……   “没有,要是我逼死了吴鹏,就让雷把我劈碎了!”   严世藩指天发誓,吴鹏被卷入九阳会的事情,他也是愤怒无比。吏部尚书,何等重要的职位,就不知道小心从事。   吴绍那个没用的东西,扔在大同几年,吃的沙子,受点苦,又能如何?   要弄回来也行,干嘛还放在京城,直接送回老家不好?放在京城也就罢了,还非要放在天王庙,让人家给一窝端了。吴鹏啊,吴鹏,你可真是老糊涂了!严世藩怒极,连看都不愿意看吴鹏,几次递名帖,都被拒之门外。   可是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严世藩也怕了,徐阶那边迟迟没有发难,他们想干什么,难不成想要把我们都给一窝端了?   徐华亭啊,胃口可真大。   严世藩思索再三,吏部尚书关乎重大,眼下手上又没有资格足够的人选,无论如何,吴鹏都要想办法保住。   虽然看起来难度不小,可严世藩还是有些信心。   九阳会在京城这么多年,严世藩一只独眼,一目了然,他早就知道,九阳会树大根深,绝不是查到一个小小的天王庙,就能把他们干掉的。   而且不只是严党的人,就连徐党,甚至宫里的珰头,都和九阳会有很深的渊源。   如果再查下去,查到了徐党的人,老徐就会进退维谷,到时在嘉靖面前好好求个情,吴鹏就有了一线生机。   由于生了吴鹏的气,严世藩并没有急着告诉吴鹏,可哪里知晓,等来等去,竟然等到了吴鹏的死讯。弄得严世藩措手不及,狼狈透了。   严嵩沉着老脸,长长的寿眉垂下,鬓角满是老年斑,透着沧桑和衰老。人终究没法和命运对抗,耄耋之年,连动弹都要有人扶着,就算是最亲近的儿子也不听他的话了。   “严世藩!吴鹏究竟是不是你逼死的?”严嵩用力过猛,咳嗽起来,眼珠子往上翻。   可不能把老爹气死啊!   严世藩急忙拍打前胸,按摩后背,好半晌严嵩才缓了过来,颓然长叹,“八十多了,这条老命早晚要死在你的手里!”   “爹!”严世藩怒极,气哼哼埋怨道:“您怎么还糊涂啊,我逼死吴鹏,有什么好处?”   严嵩脑筋有些转不过来,沉着脸说道:“谁知道这些年你和九阳会有什么联系没有?让吴鹏死了,兴许是替你档灾呢!”   “哇呀呀!”   这是怎么回事,连老爹都怀疑自己了!   严世藩大白脸上的肉不停抖动,抓狂道:“儿子就算野心再大,也没想过谋朝篡位啊?可不能往自己的头上扣屎盆子。”   严嵩茫然道:“不是你干的,那为什么吴鹏的家人说他接到了一封你送给他的信,而后吴鹏就在书房自杀了?”   严世藩也蒙了,除非是那个撒谎,要不然就是……突然一拍大腿,吓得严嵩一哆嗦。顾不上老爹吃惊,严世藩厉声说道:“爹,儿子敢说是有人冒充我的笔迹,给吴鹏写了信,逼死了吴鹏。”   严嵩沉默了,如果儿子说的是真的,问题可就大了。严嵩顿了顿说道:“世藩,别怪爹怀疑你,只是此事太过匪夷所思,竟敢逼死当朝太宰,何等丧心病狂,一定要查出来是谁干的。”   “除了他,还能有谁!”   严世藩轻蔑一笑,有胆子用下三滥手段干掉吴鹏的,绝对是少之又少,算来算去,嫌疑最大的都是徐阶。   只是没有想到,平时一副温良恭俭让的徐阶,竟然是如此卑鄙的人物。严世藩咬牙切齿,“爹,凶手一定要追查,只是眼下不成了。”   “为什么?”   “西瓜皮擦屁股,越擦越黏糊啊!”严世藩颓然说道,对手的时机选的太好了!他用力攥着拳头,指甲都刺进了掌心,一滴暗红的血液流了出来。   ……   “真是想不到,吴鹏竟然自杀了,这家伙的心理素质也太差了吧!”徐渭表情夸张地说道:“我可听大家伙说是严党害怕火烧到自己,才牺牲吴鹏,平息众怒的。行之,你怎么看?”   唐毅把手一摊,“文长兄,你未免也太高看我了,这种事情我怎么能知道。”徐渭一脸的不相信,“行之。咱们俩也是多年的老朋友,你的手段我一清二楚,查九阳会,封天王庙,都是你干的。吴鹏之死,你也脱不了干系。”   “说实话,到底是不是你干的?”徐渭低声问道。   唐毅摇摇头,“文长兄,实不相瞒,我的确有所准备,只可惜有人在我之前出手了,而且比我的办法狠辣了许多,直接把吴鹏给逼死了。”   徐渭越发好奇,他看了看四周,用只有他和唐毅能听得见的声音说道:“行之,严世藩逼死吴鹏,没有什么好处,你说,会不会是徐阁老下的手?”   “也许可能,也许不可能,谁说的准呢!”唐毅微笑道:“吴鹏的死,很快就不重要了。”   “太宰之死还不重要,那什么重要?”   “太宰的位置!”   唐毅断然说道,眼下是流言四起不假,可是莫衷一是,没有什么有力的证据。历来无头的案子最后都是不了了之。岂止是一个吴鹏,哪怕是宫里的大人物,也多数如此。   人是最健忘的动物,很快大家就会把注意力放在吴鹏死后留下的位置上面。   吏部尚书,谁能抢到手,就能奠定胜局,对于严党和徐党来说,都是输不起的战争。   果然,就在吴鹏死后的第五天,连头七都没过,就有礼部侍郎严讷上书,称吏部为铨选重地,执掌百官升迁。吴鹏既丧,同僚莫不悲哀心痛,感怀不已。然则天官不可一日空缺,还请立刻下旨,推选继任之人,安定人心……   奏疏上去之后,第二天就得到了嘉靖的批示,择吉日,举行廷推。   内阁很快确定,十五月中,廷推天官。屈指算来,不过七天的准备时间,可谓急如星火,丝毫不能怠慢。   往常深居简出的徐阁老这一次也不绷着了,他亲自出马,拜会官员,联络感情,尽可能拉票。   至于严家父子,那就更不用说了,严世藩天天摆宴,夜夜笙歌。把狐朋狗友,党羽爪牙全都找了过来,预备着决一死战。   很快,十五号就到了,唐毅身为顺天府尹兼詹事府詹事,也是有资格参加廷推的。他早早起来,在媳妇的帮助之下,换上了朝服,来到了西苑禁门之外。   他觉得自己来的够早了,只是没有想到,比他早的有一大堆。门前三三两两,已经开始站队了。   一边是徐阁老的人马,一边是严阁老的人马。   由于一起办公,黄光升热切地拉着唐毅,站到了他这一边,唐毅不愿意在严徐之间选边,却也没有办法,谁让他认了师相呢!   唐毅默默观察着,还真别说,徐阁老这边的人数竟然比严阁老那边还多了一两位,看起来是真的要变天了! 第558章 平局   默默计算了一下实力对比,徐阁老竟然悄无声息地超过了严嵩?   唐毅心里不停画问号,他没有多话,而是仔细倾听,渐渐也听出了一些端倪。事情还是出在吴鹏之死上面。   无论有多少猜测,大多数人都认为吴鹏是畏罪自杀,至于他是主谋,还是从犯,暂时放在一边。   至少吴鹏有罪,以严家父子和他的关系,肯定脱不了干系。九阳会的黑幕一点点掀开,很有可能这是一个堪比白莲教的毒瘤,一旦沾上,哪怕是严阁老,也要喝一壶。   陛下迁怒严党,后果就更严重,原本一些墙头草看到了风头变化,纷纷倒向了徐阶。   还有更致命的一点,严党内部也不是铁板一块,最核心的自然是严嵩和他的几个干儿子、干孙子,接着是严阁老的同年、同乡、亲戚……有核心,就有外围,很多看到严家势大,就争先恐后倒过来的官员,他们并不受待见。人家吃肉,他们最多喝点汤。   在严党强势的时候,汤还够喝,可是当严党露出疲态,核心的都不够分,外围自然就倒霉了。   尤其是吴鹏一死,让这些人心都凉透了。天官大人都能稀里糊涂死掉了,他们又算得了什么,搞不好小命就完了。   一言以蔽之,人心思变。   过去的几天,徐阶不计身份,折节下交,亲自登门拜会。曲身下士,和蔼可亲,让官员们看到了不同于严嵩父子的嚣张跋扈,徐阶宦海沉浮几十年,对京城的每一位官员都有独到的观察和详细的了解,和他谈话,从心里往外感到温暖,大有生我者父母,知我者徐阁老的感叹。   人心向背,徐阶至少在士气上面,就胜过了风雨飘摇的严阁老一头。   不说别的,光是徐阁老这一系的人马高谈阔论,潘恩、黄光升、郑晓等等,高谈阔论,得意洋洋,还不时用挑衅的目光,睥睨地斜视着严党分子,分明再说:“小样,你们完蛋了!”   严党那边有心反驳,却风雨凄凄,软弱无力,一个个摇头叹息,仿佛天要塌下来,大祸临头一般。   光是看神情变现,徐阶都赢定了。   只是会这么简单吗?   唐毅左思右想,并不敢保准。他注意到了,六部尚书之中,除了老师唐顺之之外,徐党只有一个无足轻重的工部尚书雷礼,其余都是严党,或者亲近严党的人。   反观徐党这边,主要是侍郎啊、副都御史、佥都御史,还有小九卿一类的闲职。   虽然说起来都是朝廷大员,可是其中的差别太大了。   唐毅也做过封疆大吏,深知其中的差别,无论到什么时候,正印官都是最后做决策的,只要动动嘴,副手就要跑断腿。   出了什么事情,保证是副手背黑锅,担骂名,他们在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你还别不服气,有本事抢班夺权,把好位置抢走啊!   从另一个角度看,严党和徐党之争,就是二把手和一把手的抢夺。   每一个成功者的脚下,都有一大堆失败者。徐党就是一群相对失败者的集合,怀揣着美好的梦想,准备来一个华丽的逆袭。   廷推就是最好的工具,在这里不管是尚书,还是侍郎,都只有一票,凭着数人头,未必就怕了你严党!   可梦想和现实总是有差距的,光靠着一股怨气集合起来的党羽不管再多,都是松散的,唯有利益的连结,才是最牢不可破的。   严党把持天下二十年,他们的每一个决策,每一项人事任命,都肥了一大帮人。说起来讽刺,小人的集合永远比君子来的牢固。   越是到了危机时候,他们越是合作无间,配合密切,因为他们都明白,一旦输了,不只是丢官罢职,甚至可能连命都搭进去。与黄光升等人认为严党会树倒猢狲散不同,唐毅更加倾向于狗急跳墙,绝地反击……   一阵寒风吹来,天上浓云密布,遮住了头顶的天空,厚实的云层像是一块大石头,压在了心头。   唐毅甚至有些后悔,如果劝说徐阶忍耐一阵子,等到严老夫人去世,再发起攻击,或许胜算更大一些。   不过也好,徐阶如果赢得太轻松,自己往后的日子肯定不会好过。   唐毅深知靠着共同敌人走到一起的盟友,当敌人消失之后,翻脸无情是必然的。   怀着复杂的情绪,随着人群,进入了玉熙宫中。   唐毅习惯性地向宝座扫了一眼,嘉靖并没有出现,只有大总管麦福站在那里。岁月无情,麦福的鬓角爬满了老年斑,头发也花白了,只怕还能站在嘉靖身边的日子也不多了。   唐毅一闪念,而后就低下了头,默默无声。   “诸位大人,入夏以来,一个月多不下雨,陛下心急如焚,寝食不安,三日之前,闭关祈雨,今日的廷推就由内阁主持。望两位阁老,秉承公心,为国举贤。”   嘉靖竟然不来了,大家伙都是一愣,严嵩到底是人老成精,最先反应过来,匍匐在地,大声说道:“陛下敬天爱民,外面寒风骤起,浓云密布,想必一时三刻,就会有喜雨降临,臣等代替天下百姓,叩谢皇恩!”   “臣等叩谢皇恩!”   百官跟着一起磕头,唐毅也不例外。   等到马屁拍完了,麦福转身离去,正式廷推开始。   只见徐阶抢先站了出来,“吏部总掌百官升迁赏罚,位尊权重,不可一日或缺,今日我等秉承皇命,在此推选贤德,希望诸位开诚布公,切莫辜负圣恩。”   徐阶说的四平八稳,可知情人都看得出来,他是吸取了上一次的教训,由于严嵩临时改变议事规则,把赵贞吉给阴掉了。   这一次徐阶抢先把议题设定好了,不给严党翻盘的机会。   单从这个细节就看得出来,徐党这一次准备的是何等充分,不给对手一点机会。   果然徐阁老说完之后,左佥都御史张永明就站了出来,“我推举吏部左侍郎郭朴郭大人,他为官清廉,待人谦和,学问人品天下皆知,且熟悉部务,由他接掌吏部,是最好的人选!”   他这话一出口,大家都把目光落在了一位高大的老者身上。   郭朴字质夫,是河南安阳人,嘉靖十四年进士,入选庶吉士,二十几年,累次升官,从礼部侍郎调到了吏部。总体上看郭朴的履历,就是标准的翰林升迁路线,没有什么出彩的地方,平平稳稳,水到渠成。   郭朴最大的本事就是写青词,嘉靖好道,对青词的需求几乎无限。可写这种沟通鬼神的鬼画符,需要强大的联想能力和胡诌八扯的本事。因此能驾驭青词,让嘉靖如痴如醉的官员并不多。   顶尖儿的高手之中,徐阁老和严阁老都在其列,只是徐阶是真本事,严嵩是靠着儿子代拟。除了他们之外,数得着的就是袁炜,严讷,李春芳等人,至于郭朴,此老的青词数量虽然不多,但质量极高,差不多能压制严讷和李春芳,成为天下前五名的高手。   说来惭愧,唐毅也深知青词是升官的终南捷径,他曾经下过一些功夫,另外他的损友徐渭,表哥王世贞都是天下闻名的大才子,还摆不平青词吗?   事实证明,他们就是不行。   唐毅不用说,他崇尚逻辑严谨,说理详实,每次上奏都是长篇大论,跟做论文似的。   偏偏青词就是不讲究逻辑,要的是李太白捞月亮的飞扬劲儿头。很不幸,唐毅完败。   王世贞的文采没的说,他的问题是太矜持,总是爱惜羽毛,不愿意写近乎肉麻,恶心的吹捧,总是怕青史留名、要唐毅说,你装什么蒜,当老子不知道你就是兰陵笑笑生啊!   徐渭倒是够无耻,奈何这家伙没有毅力,精神头来了,就能写出惊为天人的文章,比如著名的《进白鹿表》,可是没兴趣了,写出来的东西味同嚼蜡,比唐毅好不到哪去。   唐毅也认命了,总而言之,能写好青词的人,都有点神神道道的,就看郭朴能不能神下去了。   这边刚推举完,严党那边毫不客气,立刻推举了左都御史欧阳必进。   上一次徐阶要抢夺左都御史,就准备推举唐顺之和欧阳必进争,此老值得唐顺之出手,足见他的分量。   别以为欧阳必进是靠着严嵩的关系,才升任高位的,实际上此老发迹的时候,严嵩还在山里头读书呢。   欧阳必进是正德十二年的进士,资历还在徐阶之上,初授礼部主事,后来担任过浙江布政使、郧阳巡抚、两广总督、两京都御史,还干过刑部,工部尚书,他做部堂高官的年头,几乎都比唐毅的岁数大,而且每一任上都政绩斐然,嘉靖曾经亲自写过“端慎老成”四个字,送给欧阳必进。   说起来天意弄人,如果不是成为严嵩的小舅子,欧阳必进绝对会成为一代名臣,甚至有机会进军内阁。   双方唇枪舌剑,摆资历,比功劳,讲人品,坦白讲郭朴比起欧阳必进,都差了一截。   奈何徐党士气高昂,战斗意志旺盛,就凭你是严嵩的小舅子,就别想坐上天官的位置。   二话不说,投票论输赢,一番投票下来,徐阶亲手接过了罐子,取出里面的绿豆和红豆,仔细清点,足足数了三遍。   十八对十八!   怎么会是平手啊!徐阶瞬间就僵住了。 第559章 内部消息   徐府书房,只有一盏昏黄的油灯,映衬出一张苍老的面容,相比数日之前,徐阶似乎老了五岁一般,高涨的心气也被打落下去,整个人看起来就像是寻常的老头,眉宇之间,带着化解不开的愁绪。   败了,十拿九稳的一场战斗,他失败了。   廷推打成了平手,徐阶立刻感到了不妙,他还想发动第二轮的投票,或是重新推举人员,很可惜严嵩父子没有给他机会,严阁老立刻提议恩自上出,要恭请圣裁。   徐阶虽然担忧,可是他哪能当着百官的面,说让嘉靖滚蛋,老子说了算。他只好妥协,廷推结果送了上去,两天之后,嘉靖终于圈了欧阳必进,在郭朴的名字上画了一个叉。   吏部尚书失之交臂,徐阶不由得想起了当日唐毅的话,如果吏部落在了严党手里,凭着外察和京察,把自己的势力剪除一空。到那时候,严党就真的独霸朝堂了。   哪怕严嵩死了,严世藩依旧可以遥控严党,把他彻底架空。十几年苦心隐忍,竟然落如此结果,徐阶的伤感失落可想而知。   他不会把自己最落魄,最丢人的一面展现给唐毅,唯一能让徐阶推心置腹的只有心腹爱徒张居正。   对着老师,张居正同样悲愤,但是他并不气馁。   “师相,这一次廷推您和严阁老各有十八票,也就是说,双方打成了平手,只要稍微加一把劲,严嵩就完蛋了,您老已经让天下的正直之士看到了希望,何必妄自菲薄。”   话是开心锁,徐阶勉强挤出了一丝苦笑,“叔大,账不能这么算,欧阳必进拿到了吏部尚书,就等于手握生杀大权,严党必定会剪除为师羽翼。再有这一次是陛下钦点欧阳必进,就表明陛下还是偏袒严党的,那些墙头草又会倒向严嵩的。”   人心就是如此玄妙,徐阶胜券在握,各方都看好他,结果还没有拿下。对于徐党,还有中立的官员都是巨大的打击。这些人难免就会看衰他徐阶,认为他永远没有本事胜过严嵩。等到下回廷推,徐阶能维持住十票以上,就已经不错了,想要和严嵩分庭抗礼,痴心妄想。   “唉,师相,要是不推举郭朴就好了,他比起欧阳必进,还是太弱了。”张居正懊丧道。   徐阶看了他一眼,心里发苦,傻小子,还不都是为了你!   郭朴是河南人,是高拱的同乡,两个人关系密切,徐阶曾经想过再推唐顺之,凭着唐顺之的名望,加上圣眷,比起欧阳必进还是有希望的。   可是一旦唐顺之执掌吏部,拥有人事大权,加上唐毅翻云覆雨的本事,这对师徒联手,必定所向睥睨,无人可挡。   徐阶不想斗倒了严家父子,再培养出唐氏师徒。   别看唐毅也叫他师相,和张居正的“师相”根本不是一个层次。而且唐毅也知道好歹,没有主动争取。   徐阶盘算着推郭朴接替吏部尚书,就等于抓住了一半的裕王党,接下来布局就从容了。   谁知道,算盘打得叮当响,竟然在最后一刻翻盘,嘉靖为什么会选择欧阳必进啊,真是令人费解……   徐阶和张居正密议,在京城的一处小四合院,有两个人也对面而坐,四个小菜一壶酒,边喝边聊,气氛比起徐阶那头轻松了很多。   “行之,徐阁老一定很失落吧?”   唐毅耸耸肩,“我怎么知道,人家有泪水也不会当着我的面流。”   对面的红脸大汉抓着长长的胡须,蹙着眉头,“我就是想不明白,徐阶为什么不培养你当接班人?我可不是奉承你,论起你的手段和为人,比起那个张居正要好多了。行之,莫非正如外面传言的,张居正是徐阶的私生子?还真别说,他们俩五官还挺像的!”   噗!   一口酒差点喷出来,哪跟哪啊!   光是个头儿张居正就比徐阶高了一脑袋,能看出他俩是父子,该多瞎的眼睛!   “我说陆太保,你怎么也学人家嚼舌头根子啊!天底下的密辛谁能有你们锦衣卫知道得多?”   对面的大汉竟然是锦衣卫太保陆炳陆文明!   喝干了杯里的酒,唐毅又给陆炳满上。   “唉,行之老弟,说句掏心窝子的话,我所知也是有限,别的不说,就拿九阳会来说,我就栽了个大跟头啊!”   见陆炳总算提到了正题,唐毅把筷子放下,低声问道:“陆太保,你上次不让我查九阳会,莫非你们锦衣卫……”   “球!”   陆炳气得一拍桌子,“说起来也有十来年了,有一次锦衣卫的弟兄办事,看上了一只肥羊,结果让一帮孙子捷足先登。我一怒之下,就让人追踪九阳会的据点,抓了他们几十个人。”   唐毅一脸黑线,心说哪里是锦衣卫,整个一个土匪山大王。   还真别说,遇到唐毅之前,锦衣卫主要来钱的路子就是绑票,他们在行动之前,都摸清楚对方的底儿。   保证勒索的赎金拿得出来,而且还不至于闹麻烦。当年就因为绑架的事情,陆炳犯到了夏言的手里,被老首辅给好一顿训斥。   夏言一时妇人之仁,放过了陆炳,反过头,陆炳和严嵩联手,把夏言给黑了……   “陆太保,既然在十多年前你就发现了九阳会,怎么不斩草除根,任由他们发展壮大啊?”   “唉,早知道尿炕就睡筛子了。”陆炳懊恼道:“当年我抓到了九阳会的一个坛主,结果宫里面有人找到了我,说是求我法外开恩,下面的人日子过得难。接着严世藩也找到了我,好一顿说情。行之,你说说,小小的九阳会,牵涉到了宫里和严党,我敢查下去吗?”   唐毅微微撇嘴,要是放在他的身上,他肯定要查,不但查,还要弄个底儿朝天。   锦衣卫是干什么的,就是杀人整人的,吃斋念佛,那还是人人闻之色变的活阎王吗?   陆炳察觉了唐毅的鄙夷,他也没话好说,都说性格决定命运,陆炳就是少了一股子决然和狠劲。   其实现在想想,如果十年前,真的大刀阔斧查下去,也不会有今天的麻烦。   养虎遗患,都是我自己找的啊!   陆炳重重一锤桌子,“行之,你知道陛下为什么没有参加廷推吗?”   “这个……听说是求雨,这不雨就下来了,说起来还是陛下的诚心大啊!”唐毅一脸仰慕,仿佛嘉靖真能呼风唤雨,撒豆成兵一样。   “就咱们两个,你就别装蒜了,陛下不是求雨,而是处置身边的人呢?”   “谁?”唐毅惊问道,在嘉靖身边,他的人可不少,不由得把心悬了起来。   陆炳微微一笑,“你不用担心,对你非但不是坏事,还是好事情。”陆炳随机把事情说了一遍。   原来自从引爆了九阳会的案子之后,先是在天王庙内搜索到了一大批账目文书,其中记录着和京城达官显贵的往来。   唐毅知道这是一个地雷,他已经在泉州踩了一回,这一次他是绝对不碰,直接封存起来,交给了黄光升。   黄光升肩负着徐阶的命令,不查也要查,他清点之后,发现很多人都是慕名而来,向天王庙施舍了一些香火钱,有的人请了老佛供奉,有的人弄了一些奇奇怪怪的药丸子回去。   唯独有一群人让他感到了惊骇,那就是宫里的太监,数量之多,出乎黄光升的预料,有御马监的,有针工局的,有直殿监的,有御用监……   虽然没有太高的职位,但是涉及面非常广。黄光升也不敢擅自决定,只能请示徐阶,徐阶直接把名单送到了嘉靖手里。   嘉靖自从入宫起,就严重缺乏安全感,当知道身边有人和什么九阳会有瓜葛,他的愤怒可想而知。当然了,嘉靖又爱惜面子,不会让外廷插手,只有把事情交给了最信任的奶哥哥陆炳。   “行之,这些日子一共抓捕了在宫里供奉老佛的太监三十多人,还查到了陛下身边的道士两人。结果陛下一怒之下,除了篮道行,还有陶天师的几个徒弟,这些身份清白,做事老实的之外,其他的都被逐出了西苑。只是暂时关押在锦衣卫,免得引起人心浮动,不过么,这宫里的事情,历来瞒不住人,这些日子就会传出风声……”   陆炳还想说下去,却发现唐毅变颜变色,抓起酒杯喝了两口,眼皮上翻,嘴角冒沫,含混不清道:“不成了,这酒劲儿真大,我怎么醉了!”说着唐毅起身,摇摇晃晃,就往外面走。   陆炳可气坏了,你小子还想跑啊!   他猛地一伸手,抓住了唐毅的脖子,一下子把他按在了座位上。   唐毅满心后悔,他当然知道九阳会牵连到宫里,别看陆炳说的轻松,可是这里面有多大的干系唐毅有数。早知如此,他就不该找陆炳打听欧阳必进的消息!   唐毅追悔莫及,陆炳却得意笑道:“行之老弟,一句话,你上了贼船,就别想跑了。”   见唐毅闭着眼睛,一副撞死的模样,陆炳跺了跺脚。   “行之老弟,算我求你了行不,只要帮着我闯过这一关,我就什么都听你的。”   唐毅依旧不为所动,陆炳真的急眼了。   “算你有本事,我告诉你欧阳必进是怎么当上吏部尚书的,是严阁老给陛下写了一封密奏。” 第560章 怒气冲冲   “……必进实臣至亲,欲见其柄国,以慰老境……”   一句简简单单的话,唐毅足足读了五遍,却仍然不敢相信。   “陆太保,你没有骗我吧?”   “行之老弟,我陆炳骗得了别人,还骗得了你吗?”陆炳言之凿凿,唐毅不能不信。   可让他相信这句话,比起接受吴鹏上吊自杀还要困难!   这年头怎么怪事连连啊!   严阁老唯有在担任礼部尚书的时候,和嘉靖发生了一点冲突,嘉靖敲打了他一下,从此之后,严嵩就变得比儿子还乖。人都说严嵩无甚本事,唯一意媚上。   这话说的很不公道,能把嘉靖伺候好了,那才是真正的本事!   二十多年以来,不论嘉靖要干什么,严嵩都全力支持。   替嘉靖炼丹试药,吃到菊门不保,每年拿出数以百万的银子给嘉靖修道,建宫殿道观……这么说吧,嘉靖能想到的严嵩都想到了,嘉靖想不到的,严嵩也想到了。   听话了一辈子,严嵩居然会用如此霸道的语气和嘉靖说话,真是匪夷所思!   什么叫欧阳必进是臣的至亲,吏部尚书是朝廷的吏部尚书,不是你严嵩私人的玩具。凭什么交给你的亲戚,就是为了安慰你老头子吗?   国事家事,混为一谈,更有胁迫君主的意味,人臣之礼到哪里去了?   严嵩的过分,让唐毅惊骇不已,可更令他吃惊的是嘉靖居然低头了。   你不是九五至尊吗?   你不是最强悍的皇帝吗?   你不是在左顺门打了上百人吗?   你的刚愎自用,你的强悍霸道都哪去了?   唐毅觉得自己的三观都崩溃了,难道一直以来,他自诩最了解嘉靖,最明白朝廷的风向,从来都错了吗?   若真是如此,自己还装什么蒜啊,赶快带着老婆孩子亡命海上,等着嘉靖死了,再回来,不然就太危险了,脖子根都冒了凉气。   陆炳很满意唐毅的表现,他喝了两口酒,夹了一筷子猪头肉,美滋滋吃着。   “怎么样,这个消息够分量吧?”   唐毅咬着牙说道:“够,太够了!”   “呵呵,投桃报李,行之老弟,愚兄……”   “别!”唐毅果断伸手,“陆太保,我现在头晕,晕的厉害,真的,我整个人都不好了。怕是我帮不上你什么忙,你还是另请高明吧!”   唐毅执意要走,陆炳脸也沉下来了,用力一拍桌子。   “唐行之,你就一门心思要看我陆炳的笑话不成?”   唐毅无奈摊摊手,“陆太保,不是我不帮你,实在是眼下的事情超出了我的控制,我怕给你帮倒忙!”   陆炳狠狠瞪了他一眼,“还不都是因为你吗?要是不查什么九阳会,哪有现在的麻烦,所以你惹出来的麻烦,是英雄好汉,你自己解决。”   “我可不算什么英雄好汉,少用激将法,不管用!”   唐毅这小子整个一块滚刀肉,陆炳气得眼珠子冒火,低吼道:“唐毅,我再告诉你一个消息如何?”   唐毅心头一喜,他虽然不愿意惹麻烦,可有些事情你不知道就会吃亏,和陆炳演,就是让他出更大的价码。   “陆太保,要比前一个重要才行?寻常消息我可没兴趣。”   “你啊,不占便宜肝儿就疼。”陆炳感慨道:“吴鹏自杀之前,有人看到何大侠进京了。”   唐毅上一秒还老神在在,下一秒脸就变了色。   “陆太保,你没开玩笑吧?”   陆炳摇摇头,“行之,九阳会的案子我清楚,所以说什么严世藩逼死吴鹏,根本就不可能,至于凶手是谁……呵呵,你自己调查吧。”   很显然,陆炳怀疑上了何心隐。要说这位何大侠,有没有胆子去谋害天官大人,根本不用怀疑。   在没有唐毅掺和的时空里,何心隐向徐阶介绍了篮道行,篮道行靠着出神入化的扶乩之术,攻击严世藩是祸国奸佞,最终促使嘉靖倒严。   连嘉靖都敢算计,区区吴鹏有是个啥!   唐毅虽然不清楚历史的细节,可是架不住他了解何心隐这伙人啊!   何心隐出身泰州学派,唐顺之称泰州学派“掀翻天地,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泰州学派盛产叛逆分子,他们最讲究贵乎本心,率性而为。   胆子大,行动能力强,没有什么不敢做的。   如果真是何心隐窥见机会,用计逼死了吴鹏,也说得过去啊!   一想到这里,唐毅就打了一个激灵!   他都想找个没人的地方,给自己两巴掌。   让你贪图力量,让你急着成心学少主,还去挖徐阶的墙角……报应来了,心学里面千头万绪,山头林立,是每个人都会听你的吗?   偏偏他们惹出来的祸事,最后都会落到你的头上。   不说别的,一个吏部尚书,把严党弄得差点完蛋了,他们会善罢甘休吗?要是严世藩查到了何心隐的头上,自己是管,还是不管?火会不会烧到自己的头上?   光是想一想,脑袋就大了三圈。   唐毅苦笑着看了看陆炳,无奈道:“陆太保,我怎么觉得需要帮助的人是小弟啊?”   “咱们瘸驴破磨,对付着吧!”陆炳同情地拍了拍唐毅的肩头,一对难兄难弟坐在了一起。   这回唐毅也没心思玩虚的,直接询问陆炳,要他做什么。陆炳也毫不保留,把情况和唐毅说了一遍。   嘉靖下令彻查九阳会,陆炳在众多的名单之中,发现了一个名字,叫做姜大人。   朝中姓姜的不多,看起来还十分神秘,没有写全名,查来查去,目标就锁定了景王的老师之一,翰林姜喜和!   一提到这个人,唐毅也有印象,上一次戳穿了王道士神水的谎言,向王道士求药的人里面,就有姜喜和。   看起来这位还是个惯犯,一门心思帮着景王生儿子。   姜喜和有三个儿子,还求延子丹,不用问,一定是个景王服用的。   又牵扯到了亲王,难怪陆炳发愁。就在不久之前,景王刚刚得了一个儿子,满月的时候,嘉靖赏赐了二十名太监,二十名宫女伺候,待遇比得上亲王了,一时间人人都说景王要被立为太子。就在廷推的那一天,唐毅还见到了高拱,嘴角上都是水泡,脸上的愁云都化不开。   陆炳苦着脸说道:“行之,陛下到底属意哪一个皇子,我心里也没有数。文官能历经几朝,而屹立不摇。我陆炳注定只能风光一时,再说一句大逆不道的话,陛下这两年精神头很差,还病倒了好几次。我如今就是秋后的蚂蚱,跳不了几天了,我陆炳一辈子整治的人太多了,有些人该杀,可,可也有夏言和曾铣一般的忠臣!”陆炳痛苦地攥着拳头,骨头发出咯咯的响声,“行之,我不能给子孙后代找麻烦啊!”   锦衣卫的位置看起来风光,实则却是如履薄冰,如临大敌。嘉靖身体好,陆炳不用担心什么,可嘉靖明显一天不如一天,陆炳必须为下一代考虑。   眼下裕王和景王两个,谁会继承皇位,就成了关键之中的关键,如果陆炳追查九阳会,把火烧到了景王,可眼下景王已经有了皇子,等于是有了一道护身符。   裕王如果生不出儿子,哪怕嘉靖再不愿意,也不会动景王一根毫毛,一旦有了那么一天,景王登基,第一个掉脑袋的就是陆炳。   还真是一道难题啊?   二王之间,究竟该把宝压在哪一边?何止陆炳困惑,满朝之上,都忧心忡忡。如果说唯一有些把握的人,那就非唐毅莫属了。   虽然他改变了很多历史,但是总不至于能影响到皇位的传承。   “陆太保,我赌裕王!”   “为什么?裕王没有儿子啊?”   “很快就会有了!”唐毅嬉笑道:“我已经约请李时珍先生入京了。”   陆炳一惊,“你是说李太医?他可是个有本事的人,只是脾气古怪,他怎么会帮着裕王?”   唐毅指了指鼻子,笑道:“不是有我吗?”   “看来你是早就想好了,要站在裕王一边了。”陆炳一块石头落地,他对唐毅的判断,有着一万个信心,促狭地笑道:“这么早下注,不像是你的风格啊?”   “我什么风格,要是被看透了,还怎么在江湖混。”唐毅得意一笑,“雪中送炭,比起锦上添花要好。而且我实在是不看好景王,就冲他身边的人如此不小心,先是和王道士,又和九阳会扯到一起,他就不配坐上龙椅。君不密则失臣,陛下不会这么糊涂的。”   陆炳也不是没有自己的想法,只是经过唐毅的确认,越发笃定了。   “多谢行之指点迷津,我这心里总算是有谱了。”陆炳如释重负道。   ……   从小院出来,唐毅的心中起伏不定,最让他忧心的还是何心隐,他突然来到京城,却没有拜访自己,正常情况何心隐不会这么失礼的,多半其中有问题。   倘若真是何心隐算计了吴鹏,逼死了当朝天官,后果不堪设想,甚至会给心学带来灭顶之灾。   不过话又说回来,这么大的事情,何心隐一个肯定不行,究竟是谁唆使了何心隐呢?   想到这里,唐毅的面前不由得闪过徐阁老满脸笑容的模样。   “老家伙,莫非又是你干的?”唐毅嘴角上翘,露出了一个残忍的笑容,再一再二,再三再四,徐阶你要是还敢算计小爷,别怪我和你拼命!   唐毅撩起车帘,对着谭光说道:“直接去徐府,我要会一会徐阁老。” 第561章 徐阶的反击   “行之,为师要向你道歉啊!”   徐阶把姿态放得非常低,而且自称也从“老夫”变成了更亲密的“为师”。唐毅愣了一下,莫非真是老东西指使何心隐做的?要真是那样,你道歉一百次也没有用!   压着怒火,唐毅不动声色,笑道:“师相这话是从何而来?天底下无有不是的父母,也没有不是的师长!您这话实在是让弟子诚惶诚恐,不知所措啊!”   徐阶拉着唐毅的手,把他按到了自己的对面。   “行之,说起来也是老夫大意了,竟然被表象所迷,误信了几个假清流,真严党。又错估了陛下对严党的偏爱,决战关头,错了一次尚且不该,连着错了两招,老夫真是没脸见人啊!”   说着徐阶用手捂住额头,羞愧不已。   唐毅稍微一愣,听徐阶的话,似乎还在说廷推的事情,不是为了何心隐而道歉。是老东西真不知道,还是在和自己演戏啊?   一时间唐毅也吃不准,所幸唐毅也没有说破,既然要演,咱们就演下去。   “师相,兵家胜败,古之常理。欧阳必进虽然坐上了吏部尚书的宝座,也没有什么好怕的,把他拉下来就是了,前面不还有一个吴鹏吗?”唐毅说这话的时候,把全部注意力都集中起来。   一双眼睛,从上到下,把徐阶笼罩住了,不放过一丝破绽。令唐毅意外的是徐阶苦笑着摇摇头。   “吴鹏这个人贪鄙无能,突然自杀,死的也蹊跷。可是欧阳必进不同,他是有本事,有能力的老臣,陛下那里也看重他。还有别看欧阳必进和严嵩是亲戚,可是他们做人完全不同,欧阳必进清廉自守,奉公守法,也从来不和奸邪来往。这么说吧,他这个人无欲无求,没有什么破绽,想要拉他下来,几乎是不可能……”   徐阶拉拉杂杂,分析起欧阳必进的特点,唐毅一点都没有听进去,反而不断思量第一句。   如果一个人定计杀死了另一个人,提到的时候,多多少少,会有些异样。当然也不排除徐阶演技登峰造极,瞒过了自己的眼睛。   可转念又一想,何心隐人称“狂侠”,率性而为,闲暇的时候,提到徐阶也多有怨言,骂他是严嵩的“小妾”,这都是唐毅亲耳听到的。   徐阶想要指使何心隐做事,恐怕也不是那么容易,看起来事情没有想象的那么简单……   收敛心思,唐毅越发冷静,“师相,其实据弟子所知,欧阳必进的吏部尚书来的并不轻松。”   “哦?你听到了什么消息?”徐阶急忙问道,他深知唐毅这家伙手眼通天,他的消息分量绝对不轻。   “严嵩为了让欧阳必进上位,给陛下写了奏疏,说欧阳是他的至亲,请陛下看在他的面子上,任用欧阳云云……”   响鼓不用重锤,一句话,徐阶就露出了喜色,甚至有种绝处逢生的感觉。   “行之,你的消息可靠吗?”   唐毅笑了一声,“应该有七成把握,不过要想确认,最好还是弄到这份奏疏。”唐毅是个谨慎的人,他说七成,实际上就是十成十。   徐阶也不是吃素的,他的确听说在任命欧阳必进的前一天,严嵩跑到了玉熙宫,陪着嘉靖聊了一个多时辰。   如果真如唐毅所说,严嵩逼着嘉靖任命欧阳必进,问题可就大条了。   大明的读书人很有反抗精神,从朱元璋开始,尤其是到了正德和嘉靖两朝,文官和皇帝冲突不断,好些文官更是言辞激烈,指着皇帝的鼻子,让他做这做那。   但是……所有这些,必须有站得住脚的理由。   大义名分在手,才能神挡杀神,佛挡杀佛。   比如大礼议,文官集团要求嘉靖尊重祖宗礼法,名正言顺,比如越中四谏,戊午三子等等,他们劝诫嘉靖铲除严嵩,那也是为了朝廷社稷,可以说都是一片公心。   从来没有人因为私人因素,就逼着皇帝低头,同意堂堂二品尚书的任用。   严嵩的行为算什么,往小了说,是私心作祟,不识大体,往大了说,那就是妄自尊大,目无天子。   严阁老当了二十年的乖宝宝,竟然在这个时候,逼着嘉靖低头,实在是出乎预料。   唐毅到了此刻,还有些吃不准,因此问道:“师相,陛下乾纲独断四十年,怎么会听从严嵩的意见,弟子实在是费解啊。”   徐阶沉默了一会儿,露出了了然的表情,他毕竟和家家还有严嵩朝夕相处,整天观察,一手情报比唐毅多了何止万倍,很快就分析出来靠谱的结论。   “行之啊,陛下最近几年,越发清心平和,苦修大道,把人间的俗务都看轻了,看淡了,超然物外,居九天之上,俯视苍生,些许小事,都放下了。”   噗!   唐毅觉得自己够无耻了,可面对着徐阁老,才领略什么叫做真正的无耻,你就说嘉靖老了,病了,修道修的疯癫了,没有精力管理朝廷了,得过且过,小车不倒往前推,糊弄日子,能怎么滴?   满心腹诽,唐毅还要装出受益匪浅的神情,不好意思道:“师相,弟子打听到了消息,就急匆匆赶来,满以为会有所帮助,若是如您老所言,只怕是没有用处,空欢喜一场啊!”   “哈哈哈,不然!”徐阶笑着摆手,“行之,你这个消息太重要了,陛下虽然宽仁如天,臣子还要谨守分寸,不能逾越职分,更不能窃取主上威权,严嵩在这件事情上太过分了!”   不愧是次辅大人,水平就是高,不动声色替嘉靖洗白了,还把矛头都指向了严嵩,岂是一个过分就可以形容的。   看样子徐阶是要好好做一做文章了,至于怎么操作,徐阁老是行家,不用唐毅掺和什么。   “师相,弟子把消息送到了,也该回顺天府了。”   “去吧!”徐阶笑道:“年纪轻轻,独当一面,好好干,有什么为难的事情,就过来坐一坐。”   唐毅感激笑道:“少不得要叨扰师相,这些日子的确太忙了,听人说夫山先生到了京城,都没来得及拜访。”再度随口试探。   徐阶眉头微皱,“你是说何心隐吗?”   “正是!”唐毅道:“夫山先生学问精深,功夫又好,在东南帮着抗倭,立下了不少的功劳,还没来得及谢他呢!”   “嗯!”徐阶脸色凝重起来,“行之,知恩图报自是应该,可也要知道自己什么身份。你眼下是三品命官,朝堂的后起之秀,无数双眼睛都盯着你,一大帮人都在找你的错。何心隐固然是文武全才,可毕竟是江湖人,性子野,为人处世,争议不小。你要学会保护自己,不要平白无故,给自己惹麻烦。”   提到了何心隐三个字,徐阶的神色当中,有着难以掩饰的厌弃,这也是官场普遍的心态,自高自大,瞧不起江湖人。   唐毅越发觉得自己是误会徐阶了,就冲他的神态,也不像是会依靠何心隐做什么大事的。   “多谢师相教诲,弟子谨记于心,一定严于律己,不让师相失望。”   徐阶含笑点头,十分得意。他固然更看重张居正,可是好徒弟谁也不会嫌多。如果有唐毅在,两条腿走路,只会更加稳妥。眼下的问题是如何让两条腿平衡,都服从大脑的指挥,可要费一番心思了……   唐毅从徐府出来,何心隐的事情还没有着落,他总是吃不好睡不下,上一次吴天成冲过了头,就让唐毅非常愤怒。如今又冒出一个何心隐,唐毅越发觉得经营一个组织不是把大家伙聚集在一起就行了。   还要有纪律,有制度,不能任由下面人胡来。宁可要组织严明的一千士兵,不要混乱不堪的十万乌合之众。   如今自己已经是三品大员,在朝堂上,大大小小算是个人物,要抓紧时间,整顿心学内部,形成一个强有力的拳头,而不是一盘散沙。   唐毅不断筹划着下一步的行动,而官场上的炸弹已经响了……徐渭在翰林院混了五年,凭着才华,也有唐毅的帮衬,已经升到了试讲,他负责校对元史的任务。   在洪武二年,朱元璋就下令宋濂等人编修元史,仅用了188天就完成了。可以看得出来,这纯粹是为了给元朝画一个句号的仓促之举,其中的错误疏漏难以避免,历代都有重修元史的想法,奈何年代久远,史料繁杂无比,都让人望而却步。   到了嘉靖朝,由于之前修订的元史被虫蚀鼠咬,有一部分难以辨认,不得不重新修订,徐渭就领着几个翰林负责这一块。   像往常一样,徐渭姗姗来迟,刚到了门外,就听里面叽叽咋咋说个不停。   就听有一个高亢的声音说道:“岂有此理,竟然胁迫陛下,任用私人,严嵩还有什么不敢做的!”   另一个也说道:“是啊,吏部尚书,何等位高权重,竟然私相授受,还有没有王法,就算是王安石也没有这个胆子!”   “什么王安石!我看根本就是王莽、曹操、秦桧!窃主上之威福,严嵩欺君啊!”   徐渭听在耳朵里,眼前冒光,大步走了进来,怒斥道:“怎么又嚼舌头根子,不知道干活啊?”   翰林编修李清源红着脸站了出来,激动道:“徐大人,这回可不是我们乱说,已经是举朝哗然,严嵩老贼,实在是过分!” 第562章 画一张大饼   如何让一个团体如臂指使,向前五千年,向后五百年,恐怕都是一个难解的问题。   唐毅推动心学结党,更多的只是抛弃“圣人”、“理气”、“君子小人”……这些无用之争,转而更加关注现实,研究真正能够富国裕民的主张。   至于心学内部该如何运作,从而集中力量形成一个拳头,还是没有多少定论。   即便没有何心隐的事情,一盘散沙,问题肯定越来越多。   唐毅甚至觉得可以借鉴九阳会的经验,他们控制手下主要是三板斧,首先是画一张大饼,描绘美好的愿景,吸引更多人进来。   能生儿子的延子丹、能逢凶化吉的老佛,都是这个路子。   把人吸引进来之后,他们就是两种手段,一个是威逼,一个就是利诱,比如用恐怖的手段杀死张万阳等人,就是制造恐怖的氛围,背叛九阳会,就不得好死。另外他们也会挑选几个最虔诚的信众,突然送来大量的金银,让他们一下子富裕起来。   一软一硬,正好利用了人性的贪婪和恐惧,自然无往不利。   唐毅倒是不至于如法炮制,他要提倡一个更有吸引力的东西,画一张更漂亮的大饼,把士人团结起来。   唐毅仔细研究过心学,也研究过历代儒家发展的脉络,其实这也是分久必合合久必分的一个过程。   汉武帝为什么会接受董仲舒的天人三策,从而罢黜百家,独尊儒术?   这和当时汉代所处的环境有很大关系,汉初的时候,反思秦朝灭亡的原因,很多人把责任归结到了郡县制上面,认为要恢复周代的分封,才是长久之策。而事实上,刘邦也大量分封藩王,刘家子弟遍及天下。   可接下来带来的教训却是惨痛的,内有诸王之乱,外有匈奴入寇。汉朝空有众多的人口,富庶的经济,却没法抵御匈奴的入侵,不得不奉上女人,靠着和亲维持和平。   经历文景之治,西汉国力大增,可面对着匈奴,无为而治的做法只会任人鱼肉。故此武帝引入儒家学说,推行思想大一统,进而是国家大一统,为的就是集中全国之力,北御匈奴。   事实上汉武帝的策略是非常成功的,纵观世界所有农耕文明,唯有中华选择了破釜沉舟的方式,对游牧民族发动了绵绵不绝的反攻,强汉盛唐的成功,绝对是儒家治国的一大胜利。   不过随着时间的推移,就像是一个人一样,儒家的理念渐渐衰老,渐渐百病缠身,积重难返……   主要的原因就是儒家成为显学,其他的学说都被排斥,儒家的是非就是国家的是非,儒家的思维方式,就是整个民族的思维方式,千人一面,死气沉沉。面对着层出不穷的问题,儒家士人不再锐意创新,转而躺在曾经的功劳簿上,喜欢翻阅故纸堆,从里面找出能用来解决问题的办法。   可惜的是孔夫子和孟夫子都预料不到两千年后的事情,自从两宋以来,儒家实现了文治的鼎盛,却也造成了武备的废弛,频频被铁蹄践踏,脸都丢光了。   苦闷的士人需要找一条出路,这个时候,有两个人几乎同时开出了方子,一个人叫做朱熹,另一个人叫做陆九渊。   他们都生活在南宋,都面对着同样的难题。朱熹提出了存天理灭人欲,从朱老夫子的本心来讲,他并不是要禁锢思想,而是要把人们脑中乱七八糟的东西革除,把原本复杂的社会变得简单,重新回到春秋战国的状态,孔孟圣人的教训自然就管用了。   可是陆九渊却是针锋相对,提出“心既理”的观念,天理和人心不是相对的两个东西,人心就是天理,要想弄清楚世界,就要先看清楚内心。   陆九渊的学说被一位更伟大的圣贤王阳明继承发展,形成了如今的阳明心学。   如果两个学说能公平竞争,大多数人或许都会选择心学,而将理学抛弃。只是历史在这里开了一个玩笑,朱元璋创建了大明,对一家子朱熹老夫子有着本能的亲近,加上经历战乱,百业萧条,民心思定,理学顺理成章占领了学术的制高点,成为天下显学。   但对就是对,错就是错,朱熹的那一套开倒车的想法,注定了不会成功。尤其是经过王阳明的发展和完善之后,心学就好像一颗抛光的钻石,光华夺目,吸引无数英雄竞折腰。   事情到了这里,就水到渠成,王子和公主过上幸福生活了吗?   显然不会那么容易。   实际上心学也有一个致命的问题,如果凡是以自己的心作为标准,如果心里想着杀人越货,想着为非作歹,想着不劳而获,也要认同自己的心吗?如此下去,岂不是变成人间地狱了。   唐毅猜测,祖师爷王阳明也一定十分苦闷,甚至多少个日日夜夜,不眠不休,汗透衣衫。   何以见得?   “无善无恶心之体,有善有恶意之动。知善知恶是良知,为善去恶是格物。”   凡是心学弟子,无人不知这四句教。   唐毅认为这正是祖师爷对待门下弟子最后的谆谆教导,也是怕大家真的把心学学偏了。唐毅却总觉得祖师爷有些多余了,心本来就是善恶并存,有人向善多一些,有人向恶多一些,这是基因决定的东西,改变不了的。   反而承认心的多样性,才能引申出另一个问题——法治!   道德无法约束所有人,就需要有严明而合理的律法,来管理整个社会。   实现法治最大的障碍就是至高无上的皇帝。古人常说,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这句话却不是“皇帝犯法与庶民同罪”,失之毫厘谬以千里,其中的差别简直不可以道理计。   由于皇帝口含天宪,言出法随,金口玉言,他不受法律约束,唯有用道德的力量约束,什么天变啊,什么祖宗啊,什么帝师啊……说穿了,都是无奈之举。   梳理了整个思路,问题也就明白了,首先要导引心学,抛弃桎梏,正确认识“心”,认识“人性”。   然后从德治转变为法治,建立法治的基础就在废除皇权的神圣,让皇帝接受律法的约束……   这是一套完整而严明的逻辑,事实上,心学内部的一些贤达已经提出了类似的观点,包括李贽等人,他们就有了最初反对皇权,主张四民平等的意识。   唐毅要做的就是顺着这个思路,让更多的心学门人明白自己的使命,从而形成强大的向心力。在唐氏理论的指引之下,从一个胜利走向另一个胜利……   当然,这只是唐毅的美好想法,前面提到了,儒家之所以被皇权接纳,关键就在于“大一统”三个字。   当儒家能作为皇帝总揽大权的工具时,哪怕有再多的弊病,皇帝都会支持儒家。   相反,如果心学走上了对抗皇权的路,不只要面对皇帝的打压,还要面对士人集团内部的分化,难度可想而知。   但却是不得不做的事情,唐毅思前想后,他觉得首先要把故事讲好,才能让更多人接受。   他从书桌的最低层,抽出了一份来自西方的书稿,正是来自英国的“大宪章”。虽然这只是一份国王和贵族分赃的协议书,却不能否认它的价值。在东方的大地上,喊了多少年君王与士人共治天下,却从来没有付诸文字,也没有哪个皇帝真正承认,到了乾纲独断的时候,他们从来不客气,哪怕最绵软的宋朝皇帝,都是如此。   他山之石可以攻玉,唐毅要把大宪章的精神传达给心学的门人弟子,从而启发他们认识到限制皇权的作用。   有了这一点共识,心学也就拥有了核心价值,从一颗光彩夺目的钻石,变成发光发热的火种,星火燎原,总有一天,会朝着希望的方向发展……   在党政如此激烈的时候,唐毅竟然有闲心做这种事情,不得不说他的心脏够大,话又说回来,人无远虑必有近忧,要是他现在不做,任由心学门人胡乱冲撞,只会像历史上一样,很快被抛弃掉,如同流星一般闪过。   唐毅躲在书房憋着理论大作,可急坏了其他人,首先他的损友徐渭就受不了了,一路闯到了唐毅的书房,见桌上一摞摞的书卷,徐渭眼睛都直了。   “我说行之,要不咱们俩换个活儿,你去修元史算了。”   唐毅呵呵一笑,“你要是能说动陛下点头,我倒是愿意。”玩笑之间,将书稿塞到了抽屉里,不经意之间上了锁。   徐渭讪讪坐在了唐毅的对面,“我要是有本事说服陛下,一定先把严嵩杀了——可惜咱没有那个本事不是?行之,不过我看这一次,严党恐怕要倒霉了。”   “怎么?攻势很猛?”唐毅好奇道。   “岂止是猛啊,徐阁老连吃奶的劲儿都用上哩。”徐渭夸张地说道:“不说别的,光是翰林院,就有十来个人弹劾欧阳必进,至于科道更是沸反盈天。他们都说严嵩不是窃取主上威权,而是夺取主上权力。还有好些人跑到了欧阳必进的府邸,去劝说他主动辞官不做,不要陷严阁老于不义!”   唐毅听完面带笑容,“从欧阳必进下手,倒不失为一招妙棋,只怕人家未必轻易服软。”   收起了笑容,唐毅低声问道:“文长兄,你可知道夫山先生在哪吗?” 第563章 下了血本   “夫山先生?何大侠进京了?我怎么一点不知道啊,还说要找他喝酒呢!在哪呢,哪呢?”徐渭摇头晃脑,一副迫不及待的样子,好像什么都不知道。   唐毅呵呵一笑,“文长兄,五年前你就骗不了我。既然问了你,就是有十足的把握,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哦!”   徐渭绷着脸,死不承认,和唐毅对视了差不多一盏茶的功夫,眼睛都流泪了,只能败下阵来。要不怎么说一物降一物呢,徐渭认命了,他从一开始就斗不过唐毅。   “我说实话还不成,在不久之前,我是见过夫山先生一面,不过我可声明啊,只有一面!”徐渭凝重道:“行之,你可千万别告诉夫山先生,说我把消息走露给你,不然他绝对不会放过我的。”   “怎么,徐大才子也有怕的人?”   “有!”徐渭一脸地痛苦,伸出了三根指头儿。   “首先,怕俺娘。”   “那不是怕,是孝顺。”唐毅赞许道。   徐渭难得轻松了一点,“剩下的两个一文一武,武的就是何大侠,谁让他的功夫比我厉害,打也打不过。”   “那文的那个,是不是就是我?”   徐渭连忙点头,心说不愧是兄弟,就是了解我。   “文长兄,你怕我们两个,到底是怕谁多一些?是我,还是夫山先生?”   一下把徐渭给问住了,这个题目可不好回答。唐毅当年帮过他,有把他领上了科举正路,天高地厚的恩情,徐渭对他是又敬又怕。   至于何心隐,纯粹是武功太高,徐渭年轻的时候就和何心隐切磋过,结果被人家一只手打得凄惨无比。对何心隐的怕,那是从骨子里流露出来的。   到底怕谁更多一些?还真不好说……徐渭苦恼地抓着头发。   突然,唐毅啪的一拍桌子,吓得徐渭一跳。   “行之,你干什么?”   唐毅冲着他冷冷一笑:“文长兄,别想了,再想何大侠就要身首异处了!”   “啊,不会吧,谁能杀得了他啊?”徐渭吃惊地问道。   “还有谁,严世藩呗!”   “他得罪了严世藩?”徐渭不解道。   唐毅看他一脸懵逼的模样,气就不打一处来。   “文长兄,我看你这些年光着膘,不长脑子,以前的机敏劲儿都哪去了?何大侠进京要做什么,为什么不来见我?”   徐渭老实多了,乖乖说道:“夫山先生说是进京为了找寻严党的破绽,帮着倒严。他说没来看你,是不想给你找麻烦。”   唐毅翻了翻白眼,“骗三岁小孩子的鬼话你也信了,他不给我找麻烦?你问问他,是不是阳明学会的人,东南的时候,在没在我手下做事?早就是一家人了,还呈什么英雄,就算我不知道又能如何?人家是在乎你何心隐,还是在乎我唐行之!”   多年来徐渭还是第一次看见唐毅这么生气,尤其是对自己人,要知道唐毅有个毛病,就是护短。   凡是和他亲近的人,唐毅都会想尽办法周全,说话也从来轻声慢语,嬉笑怒骂,从不疾言厉色。   可是眼下不同,唐毅是从里往外透着愤怒。   刚刚的问题徐渭也有了答案,说到底他还是更怕唐毅。   “行之,何大侠到底惹了什么祸啊?”   “你说呢?”   “我……”徐渭愣了一下,“不会是欧阳必进当了吏部尚书吧?可这事他掺和不上啊?”   “再往前想。”   “往前?”徐渭也不傻,突然眼前一亮,大叫道:“莫非是吴?鹏?”   徐渭可真的坐不住了,他把何心隐看得很高了,可还是低估了这位的能量,一个江湖人,竟然神不知鬼不觉弄死了天官大人,这也未免太扯淡了吧!   “行之!”徐渭艰难地咽了口吐沫,“我不是不信你,而是太匪夷所思……”   “我何尝不是!”   唐毅叹口气,他早就派下了人手,四处调查,结果从杭州会馆得到了消息,说是何心隐随着一个商队进京,只是进京之后,没有住在会馆,据说是拜会朋友。何心隐在京城能有多少朋友?   唐毅把目光锁定在心学门下,很快从徐渭府里的门房得到了消息,何心隐在数日之前,的确去过徐渭家,坐了一个多时辰,又离开了。   看起来何心隐的确是有意躲避自己,唐毅越发烦躁。   “这个何狂简直坏事,多亏陆炳提醒了我,既然锦衣卫能发现,严世藩也没准能发现。当务之急,就是要把何心隐找到,赶快送走。要是他落到了严党手里,麻烦可就大了。”   徐渭知道事情严重,也不耍宝了,忙说道:“行之,我这就去找,无论如何,都要把何大侠找到!”   ……   “又是这个兔崽子,爷要捏碎了他!”   不知道在这是第几次发狠了,严世藩赤着膀子,在地上烦躁地走来走去,看什么都不顺眼。   自从去年以来,严党的干将先后凋零、杨顺、吴山、鄢懋卿、吴鹏……能熬得部堂一级,可不是容易的事情,一下子折损这么多,严世藩的心都在滴血。   要是不报复回去,就不是严世藩了。   首先可恨的就是徐阶,奈何人家位高权重,斗了十几年,差老爹只有半个身位,严世藩还真无可奈何。当鄢懋卿被干掉之后,严世藩就把目标锁定在了唐毅身上,奈何唐毅政绩斐然,深受嘉靖宠信,没有足够的理由,不但拿不下他,还会反受其害。历次的教训足够惨痛了,唐毅绝不是随随便便的小角色。   严世藩一直在等待,还真让他等出了机会。吴鹏突然自杀,让严世藩措手不及,不过他没有像别人那样,胡思乱想,因为道理很简单,他知道不是自己下的手,吴鹏也是经过风浪的,身为二品大员,最多致仕回家,总不至于把命搭上。   严世藩认定准是有人在背后使坏,他先是仔细拷问吴鹏的家人,知道吴鹏在临死之前,接到了一封书信,这封信就是促使他自杀的关键。严世藩又接着调查,找来找去,终于找到了给吴鹏送信的人。他是油盐店的一个小伙计,询问之下,小伙计供认说是有人让他把信交给吴鹏的。还供认让他送信的人是南方口音,背着宝剑,十分威严,看起来像是个练武术的。   根据这些特点,严世藩又扩大了搜索范围,客栈酒店,全都在他的调查之内。功夫不负有心人。在招商客栈总算问到了下落,可是就在吴鹏死的当天,此人就退房离去。   严世藩不死心,把客栈所有伙计都找了过来,严刑拷问,倒是有一个小二说他听到有人叫那个人“何大侠”,还抢着帮他结账,激动的模样,跟看到了活神仙似的。   虽然很多小流氓也自诩侠义,可是真正能当得起大侠称呼的,可没有几个。作为江西同乡,何心隐的大名严世藩早有耳闻。   结合着各方的描述,严世藩确定了七成,给吴鹏送信大人就是这位何大侠!   严世藩又想起一件事,前些年招降徐海的时候,唐毅还上书替何心隐请过功。   穿起来了,都穿起来了!   严世藩突然觉得身体都轻了许多,仿佛要飘起来,从心里往外舒服,他真想大喊几声,把胸膛里的怨气都吼出去,好些年了,他一直在唐毅手里吃亏,还找不到把柄。   倘若真是何心隐杀的吴鹏,哪怕唐毅不知道,也能把火烧到他身上,毕竟一个江湖人是没法承担天官被害的罪责的。   当然了,也可以把火烧到徐阶身上,反正他们都是心学一脉的。想来想去,还是决定干掉唐毅先。   要是让唐毅知道严世藩对他的恨还在徐阶之上,也不知道是该喜还是该哭。   严世藩用最快的速度,调动五城兵马司的人马,又找到了东厂的袁亨,许诺了无数好处,换得东厂帮忙。   天罗地网展开,张牙舞爪扑向了猎物。   “京城虽大,可是能藏人的地方不多,最好的去处就是……”徐渭暗自嘟囔,心中有了计较,用力抽打马匹,一路到了陕西巷的和春堂。   徐渭的马车前脚进去,后面就有一队士兵冲了进来,二话不说,直接上来二楼,吓得听曲聊天的客人们到处乱跑。   为首的巡城御史带着十几个士兵就冲进了天字二号房。里面的姑娘衣衫不整,慌里慌张,迎了上来,趴伏在地上。   “奴家拜见官爷。”   御史看了看,冷笑道:“我可是听说和春堂清吟小班的名声,你们不是光卖艺吗?”   “啊……”   女人被问的瞠目结舌,一张小脸铁青色,激动之下,肩头的衣服落下竟没察觉,露出雪白的膀子,御史立刻心头发热,咽了口水。   还真是一个惹人怜的小宝贝!   等着吧,办了何心隐,你就是我的了!   御史什么也没说,大步到了床前,蚕丝锦被,高高鼓起,仔细看去,还有两根脚趾露在了外面。   “哈哈哈,何大侠,赫赫有名的人物,藏头露尾,你不嫌丢人啊,还不给我出来!”   他用手抓住,用力扯起,顿时一个大白胖子,出现在了面前。四目相对,白胖子急忙抓起衣服,往身上穿,还气呼呼说道:“老子怎么这么倒霉啊,听个小曲乐一乐,我惹着谁了啊!”   御史的脸色那个绿啊,结结巴巴道:“徐,徐大人,下官不是有意的,下官告辞了!” 第564章 小魔女   才子佳人,从来都是老百姓喜闻乐见的题材,经久不息,只是到了后世,品味快速下滑的人竟然弄成了霸道总裁和灰闺女,实在是让人倒胃口,大叹人心不古。   好在御史大人品味还在,哪怕徐渭又肥又胖,腰足足是对方姑娘的三倍,以他的才华,都会有无数姑娘倒贴,依旧是动人佳话。御史大人可不想在日后的戏台上,脸上涂上豆腐块,成为小丑。   他识趣地选择败退,不光是他,好些一起来的士兵都仓皇逃走了,被惊动的客人们气冲冲破口大骂,仿佛是他们把兵丁吓走,全然忘记了刚刚惨绿的脸色。懂事的姑娘们很有经验,她们知道如何照顾男人的面子,从他们的口袋里掏出更多的银子。   很快楼上恢复了歌舞升平,徐渭从花梨木的大床爬起来,偷偷向外面看了看,拍着胸膛,长长出了口气。   “我说夫山兄,小弟可救了你一命啊!”   从床下面爬出了江南大侠何心隐,只见他的老脸红得发紫,打一个鸡蛋上去,一时三刻,就会变成了鸡蛋饼。   丢人!   真丢人!   堂堂大侠,藏身在和春堂就够没脸的,还差点被人家给抓了,又被徐渭给救了。他的大嘴巴要是到处说去,自己还活不活了!   何心隐有种跳楼自杀的冲动,只是和春堂只有两层楼,他跳下去,怕是连肉皮都摔不破。   徐渭喘着气,见何心隐脸色一阵阵变化,面露凶光,吓得他连忙站起,“夫山兄,我可没有嘲笑你的意思。当务之急,还是赶快脱身吧,我怕严世藩会杀个回马枪。”   何心隐气愤难平,挥拳砸在了八仙桌子上,顿时出现了一道深深的裂纹。徐渭觉得脚下的楼板都在晃悠,他的小心肝扑通扑通的。何心隐仰起头,缓了半晌,终于勉强点头。   那个姑娘起身,趴着门往下面看去,小脸煞白,急忙跑到了何心隐的面前。   “恩公,门口有鹰爪孙看着,怕是出不去了。”   鹰爪孙就是对衙门差役的蔑称,徐渭眨眨眼,笑道:“没事,我有办法。”   一转身,到了衣柜,翻出了好几件裙衣,专门挑颜色最显眼的,扔到了何心隐的面前。   “夫山兄,快穿上吧?”   何心隐眼前发黑,差点昏过去,要不干脆死了算了,何必活着受这个气!徐渭可不管那个,急急忙忙,招呼着姑娘,也不管何心隐愿不愿意,急急忙忙给他换装。   头发也披散开了,插满了金珠首饰,弄得花团锦簇,徐渭又找来一小瓶香水,从头到脚,给何心隐浇了一个遍。   说起来有趣,何心隐身材还算高大强壮,女人的衣服明显小了一号,可是穿在了他的身上,竟然看不出一点紧绷,仿佛是量身定做的。   “我会缩骨法。”何心隐闷声解释道。   徐渭眼前一亮,他这些年越发胖大,以前老娘给亲手做的衣服都穿不上了,徐渭觉得自己很不孝顺。   要是学会了这一手,再也不用担心变胖了,何心隐这家伙的本事还真不少,等脱了险,一定找机会好好学学。   衣服好说,可脸上却没有办法,徐渭急中生智,抓起一把团扇,塞到了何心隐的手里。   “把脸挡上。”   拉起何心隐,就要往外面走,可没走出去两步,突然有想到了那个姑娘,他们走了,万一有人找来,她走露了风声,又该如何?   还没等徐渭说话,那个姑娘冲着他们深深万福。   “这位大人,夫山先生是奴家的救命恩人,奴家即便是死,也不会出卖他的,您放心就是!”   女子斩钉截铁,在她的袖口里,还藏着一把匕首,上面淬了见血封喉的毒药,只要破一点皮肉,就会立刻死亡。   何心隐充满了苦楚,没想到给人家招来了这么多灾祸,心中越发不忍。   “恩公,你快走吧,奴家是在十年前就该死的人了,能活到如今,都算是侥幸,您是干大事的,不要管奴家了!”   女人用尽力气,把何心隐推出了房门,回手把门关死,身躯依着门,泪水长流,过去的几天虽然短暂,却是她生命之中,最快乐的日子,能和心爱的人在一起,哪怕只有短短的时间,一丝甜蜜,足以弥补一生的苦楚!   “我算是干什么大事的,就是个害人精啊!”   何心隐同样泪水滚滚,情不自禁。徐渭那个羡慕嫉妒恨啊,何心隐这家伙长得也不出众,才华也比不上自己,走到哪都有一大帮红颜知己,为了他要死要活的,自己怎么就比不上呢?真是想不通啊!   “夫山兄,咱们赶快走吧,我会想办法保住这位姑娘的。”   徐渭拉着何心隐下楼,何心隐用扇子遮住脸面,快步往外面走。刚到了门口,有几个兵丁要过来拦阻。   徐渭嗷的一声,跳过去就给了他们几巴掌。   “瞎眼睛的狗才,爷的好事都被你们搅合了,惹不起我躲得起!你们还敢拦着,看我不打死你们!”   大巴掌就跟不要钱似的,把几个兵丁打得头晕眼花,天旋地转,什么都看不清了,徐渭气冲冲拉着何心隐,上了马车,扬长而去。   车轮压过路面,发出咯咯声音,何心隐黑着脸,双目微微闭着,牙关紧咬,一个字都不愿意说。徐渭也懒得问他,还是交给行之来对付他吧。   很快马车就到了唐毅的府邸,徐渭特意转到了后门,谭光早在这里等着。   “徐大人,快随我去书房吧!”   正说着,一抬头,一身粉红襦裙出现在眼前,再往脸上看去,胡子一大片,那个画面啊,别提多美了。   谭光直接吐血三尺,倒地而亡,太惊悚了!   恐怖片都没这个恐怖!   何心隐那个尴尬就不用说了,徐渭不管,拉起何心隐的胳膊,小跑着到了书房,唐毅看到这两位的德行,也闹眼睛了,忍不住把脑袋扭过去。   “夫山兄,旁边是更衣室。”   何心隐二话不说,跑了进去,没有三分钟,就把衣服换了,头上的首饰也摘了,由于不会卸妆,情急之下,还揪下来好些根头发,疼得他龇牙咧嘴,那个难受就别提了。   随便找了一身月白缎的长袍,何心隐黑着脸又到了书房,一见唐毅的严肃的神色,何心隐不由得把头低了下来。   生平第一次,何大侠觉得对不起朋友,低声说道:“多谢唐大人、徐大人周全回护,何某感激不尽。”   唐毅摆摆手,“夫山先生,你我都是阳明学会的成员,大家都是一家人,理应共同进退,有什么事情大家商量,大家承担,这才是正办!”   何心隐也不傻,自然听得出唐毅语气当中的责备,他是怪自己擅自行动,只是事情真的没有那么简单。   “事到如今,我就把什么都说了吧!”   何心隐言简意赅,将经过滔滔不断,向唐毅和徐渭坦白。   首先,那封信的确是他指使人送给吴鹏的,信上模仿严世藩的字迹和语气,告诉吴鹏,九阳会牵连到了宫里的人,说陛下害怕丢人,不愿意公开处置,故此让他传信给吴鹏,自杀承担罪责,保住所有人。吴绍会得到保护,还会运作女婿董份担任礼部尚书,入阁拜相,成为严党的下一代领袖……   要想让人相信,十句话里至少七句是真的,要想让人深信不疑,就要九句半都是真的。   而这封信呢,却做到了九十九句都是真的,剩下的一句还半真半假。   九阳会涉及到宫里是真的,嘉靖害怕丢人也是真的,董份身为严党的中生代,虽然因为吴绍的案子牵连,名声受损,可严党之中,能拿得出手的,也就剩下他一个了。   用自己一条老命,换取一家人的荣华富贵,也算是值得了!   吴鹏是个很软弱的人,在生死关头,他不敢和严党撕破脸,他更不敢去挑衅嘉靖的权威,他只有服从命运的安排。   痛哭一场之后,选择了上吊自杀,终结了自己的生命。   想想也够可悲的,哪怕你贵为吏部尚书,没有自己的实力,依旧是别人的提线木偶,生死都在别人的一念之间……   总算弄清楚了吴鹏的死因,唐毅却生出了更多的问题。   “夫山先生,如果不出我所料,那封信你是写不出来的。是哪位高手捉到代笔,又找到了那么好的时机,给吴鹏送去?”   “这……”何心隐沉吟不语。   徐渭不由得急了,“夫山兄,你还不说实话,让行之怎么帮你啊?眼下严世藩的人正到处找你呢!”   何心隐咬了咬牙,闷声道:“唐大人,何必明知故问。”   “我知道什么!”唐毅气得一拍桌子,“我还是听陆炳说,才知道你进了京城,要是我知道,还会让你们逼死吴鹏吗?简直是胡来!”   “啊!”   何心隐真的吃惊了,傻傻问道:“唐大人,那封信不是你给我的?”   “我?”   唐毅只觉得听到了世上最荒谬的笑话,“夫山兄,我就算脑子坏掉了,也不会用这种粗糙的办法啊,吴鹏那可是当朝天官,一旦走漏消息,谁能承担得起?”   何心隐打量着唐毅,见他急得鼻子头冒汗,不像是说假话,难不成……“唐大人,你和沈姑娘是什么关系?” 第565章 严世藩来了   打人一拳,防备人一脚。   唐毅在两淮折腾了一场,硬生生把盐商经营上百年的团体撕开了一道口子,在原本亲密无间的晋商和盐商之间钉了一个楔子。   你做初一,我做十五。   晋商岂是会轻易吃亏的,只是他们的报复如此狠辣,还是让唐毅吃惊不小。   弄死吴鹏,引得严党和徐党死拼,假手何心隐,正好把自己推到党争的第一线,成为严党的众矢之的,明枪暗箭,全都向自己杀来。老西儿们却可以躲在背后,坐着小板凳,嗑着瓜子,看好戏!   当真是好手段啊,唐毅作为一个小团体的领袖,他何尝不想在严党和徐党中间作壁上观,两头得利。很可惜他的根基还是太浅了,根本没有左右逢源的资格。他最多只能小心翼翼,跟在徐阶后面摇旗呐喊,只求不成为炮灰,就心满意足了。   可是晋党不一样,人家兵强马壮,手眼通天。   就拿这一次逼死吴鹏来说,可不是一封信就能做到的。唐毅敢说,老西儿在严党,在徐党,甚至在宫里,都有自己的力量,唯有如此,才把时机把握的那么好,抓住吴鹏最脆弱的时候,一击致命。   相比当初南下两淮,严党和徐党还有些顾忌,没有完全放开,唐毅借着天赐良机,狠狠涮了晋商一回。   自从鄢懋卿去职,周延病死,严党和徐党的争夺已经越来越疯狂,可以说到了杀红眼,不分青红皂白的程度。   吴鹏一死,徐阶首先想到的不是弄清楚凶手是谁,而是抢夺吏部,他趁势发动攻击,严党自然而然,把账都算在了徐阶头上。   至于唐毅,也别想轻易脱身,晋党也憋着拉他下水,好好享受一番。   见唐毅五官狰狞,不停唉声叹息,浑身颤抖,苦大仇深,恨天怨地的模样,何心隐心头发苦。   “唐大人,你和沈姑娘之间,真没有关系?”   “有!”唐毅毫不客气道:“她是我的仇人,等我揪出那个死丫头片子,就把她送到和春堂,我说到做到!”   显然沈梅君已经把唐毅气疯了,连这话都说了出来。何心隐越发苦涩,他沉吟道:“沈姑娘出身名门,青霞先生名满天下,也是心学中人,沈姑娘一路上,和我经常提前唐大人救父之恩,对你感激不尽。”   唐毅眼珠转了转,说道:“夫山先生你怎么和沈梅君碰到一起的,她又说了什么?”   何心隐没有隐瞒,原来心学一脉也觉察到朝堂到了决战时刻,他们远在江南,鞭长莫及,就派了何心隐北上,一来是方便联络,二来也是帮忙出力。   何心隐没有什么说的,他立刻起身,恰巧路过苏州的时候,碰到了沈梅君一行。前段时间,沈炼一家回到绍兴,何心隐还去拜访过,和沈梅君见过面,沈炼还夸他的女儿聪明伶俐,堪比古之缇萦。   小丫头落落大方,说她寸功未立,全都是唐大人神机妙算,戳穿了王道士的诡计,拿下了奸贼杨顺,老爹才能脱险。   提到唐毅,沈梅君的好话就像不要钱一样,说什么唐大人年纪轻轻,韬略胆识天下无双,为人古道热肠,不但救了老爹,还聘请名医,调养身体,要不然一家人只怕刚刚团圆,就要分别。   说到了感动处,珠泪滚滚,小脸潮红。何心隐不是莽汉子,哪里看不出来,沈梅君是一颗芳心,都拴在了唐毅身上。   唐毅和夫人伉俪情深不假,可身边也不乏女人,在东南的时候,琉莹大家,周姑娘,还有不少莺莺燕燕,都在身边游逛,不差沈梅君一个。   再说了,小丫头的确有过人之处,长得漂亮,冰雪聪明,何大侠都觉得十分般配,暗暗给两个人点了鸳鸯谱儿。   看在唐毅的面子上,他们相伴北上,沈梅君不时流露出小女儿之态,盼着见到情郎的喜悦和焦急。   何心隐是再也没有怀疑,离着京城还有一天的路程,突然沈梅君神秘兮兮送来了一封唐毅的密信,诉说京城的情况,何心隐知道唐毅的字迹,一看就确定是唐毅所写。   上面提到了九阳会,说京城很乱,他暂时没有空,也不方便见外人。   何心隐没有多想,就到了招商客栈,和沈梅君一起安顿下来,除了去拜会徐渭,探听口风之后,何心隐什么都没做。   没几天沈梅君又送来一封信,说是唐毅定下了一条妙计,要铲除严党的头号干将吴鹏,何心隐顿时心动了,他进京就是为了帮忙对付严党,见唐毅有了计划,他自然不假思索,立刻同意,无论多么艰难,他都义无反顾。   沈梅君就把那一封假托严世藩名义的信交给了何心隐,让他给吴鹏送去。何心隐照做之后,果然吴鹏自杀了,沈梅君飘然而去,不知所踪,何心隐难免有所怀疑。   他隐隐也感到了不对劲,唐毅虽然喜欢标新立异,可是做事却相当稳妥,逼死吏部尚书,可不是一件小事情,总该亲自说说清楚吧。   何心隐又不知道唐毅到底怎么想的,他就选择躲在了和春堂,观察京城局势,想找合适机会,和唐毅谈一谈。   结果等来等去,等到了徐渭,等到了来抓捕他的兵丁……   听完了经过之后,徐渭首先就大摇其头,“我说行之,这事还出在你的身上。”   “文长兄,你可要讲道理啊,从头到尾,我都是被蒙在鼓里,怎么怪在我的身上?”   “谁让你拈花惹草,又不说清楚,夫山兄才误会了!”   “呸!我什么时候拈花惹草了!”唐毅气得脸色铁青,“我承认,沈梅君是当初我送给杨博的,谁知道当初弱不禁风的废材,被杨博教成了一个小魔女!”   “那你怎么不说清楚?”   “说什么说!”唐毅无奈道:“难不成我满世界告诉人家,沈梅君是晋商的人,和我一点关系没有,好歹人家还是个黄花大闺女,我至于到处传闲话吗?”   徐渭嘻嘻笑道:“看看,怜香惜玉了吧,你就不要隐藏了!”   “怜你个大头鬼!”唐毅狠狠一拍桌子,发狠道:“凡是算计过老子的,我都不让他好过!沈梅君,你等着,不让你付出代价,老子就不姓唐!”   问题算是弄明白了,最郁闷的就要数何心隐了。   他何大侠纵横江湖多少年,上至阁老,下至山贼土匪,他打交道的人数之不尽。结果竟然被一个黄毛丫头给骗了。   回想起路上的一点一滴,有太多刻意的东西,比如沈梅君的手边总是放着一本唐毅的诗文集,比如她没事的时候,老是深情地凝望北方,比如一提到唐毅,她就兴奋不已……原来这一切都是演给自己看的。   黄毛丫头啊,你演得也太像了!   看起来坏不是憋了一天两天,偏巧天王庙的案子爆发,火烧到了吴鹏,他们就将计就计,顺水推舟。   当得起用心险恶啊!   何心隐脸臊得通红,都不敢抬头。   “唐大人,不用你出手,我何心隐就要让那个丫头尝到苦头!”说着,他站起身,就要往外面走。   正在这时候,唐毅书房外面的廊檐下,响起清脆的铜铃声,短促有力,唐毅脸色就是一遍。   原来在唐毅的书房四周,都挂着惊鸟铃,微风出来,会不断摇动。但是有一个铃铛,虽然挂在那里,却从来不会动。在铃铛的内部,有一根细线,直通院墙的几处观察哨。   遇到了贼人,走水,或是突发的状况,就会被拉响。   铃声又急又快,连续响了三遍,就表明是有人围了府邸。   “好快啊!”唐毅不由得感叹道。   徐渭和何心隐的脸色都变了,何心隐攥着拳头,“唐大人,我不能连累你,让我出去!”   “连不连累不是你说了算,严世藩是盯上我了,无论如何,也不能让人把你带走。”   徐渭也说道:“夫山兄,别逞强了,赶快想想,往哪里躲吧!”猛一抬头,徐渭看到了墙上的一幅画,突然眼前一亮。   “行之,恐怕你要破财了?”   “怎么说?”   徐渭笑道:“前不久陛下招我进宫,让我跟着鉴赏了几幅古画,陛下都说气韵不足,隐隐然,还提到了《清明上河图》,似乎有些想法。”   唐毅眉头一皱,上次严家讨这幅画,弄得王世贞跑到潭柘寺闭关,想要弄一幅假画骗严家父子。结果被自己阻止,还把画留在了自己手上。   现在看起来,宝物有灵,不是自己能享受的。   “也罢,把画卷起来,弄一个大箱子装上。”唐毅看了眼何心隐,嘱咐道:“夫山兄,你就暂时藏在箱子里,等出了府邸,再把你放出来。”   为了救自己,唐毅这也是不计代价,何心隐急忙深深一躬:“多谢唐大人!”   此时,外面喊声响起,管家急匆匆到了门外。   “老爷,严世藩来了!”语气之中,透着强烈的惶恐,看起来这些年,严世藩的确凶名赫赫啊!   唐毅稳了稳心神,迈着方步,走出了书房,看着变颜变色的管家,唐毅微微冷笑,“怕什么?严世藩是老虎不成?还能把你吃了。”   “不能,自然是不能!”管家额头冒汗。   唐毅哼了一声,“前面带路,我要会一会小阁老,看他涨没涨本事!” 第566章 祸害遗千年   “哎呦,敢情是小阁老来了?”   唐毅睥睨地看着门外的兵丁,一个个拿着刀枪剑戟,看起来威风不小,可实际上兵器杂乱,衣服也不齐整,放到战场上,一个冲锋就垮了,唐毅才不会把他们看在眼里。   严世藩瞪着独眼,凶光四射,同样在不停看着唐毅。   “唐大人,咱们又见面了。”   “小阁老,说实话,我是真不想见你。人长得丑就算了,还出来吓唬人,可就是你的不对了!”   说起来严世藩并不丑,相反五官还算清秀,只可惜他身材矮胖,加上瞎了一只眼睛,就显得有些怪异了。说他丑,也没什么错,可在后面的兵丁听来,可都吓傻了,下意识抬头,太阳是不是从西边出来了?   严世藩是何等凶人,哪怕面对着亲王国公,当朝的次辅,那也是吆五喝六,目空一起,还从来没见过有人敢讥讽他的,这位唐大人是真够牛的!   “你敢出口伤人,我和你势不两立!”   严世藩咬牙切齿,正在这时,徐渭也从里面出来了。   “这不是小阁老吗,稀客啊?”   “哼!徐翰林,小阁老是几品,大明有这个官吗?”自从嘉靖责罚过严世藩之后,的确当着他的面,没人这么叫了。   徐渭呵呵一笑,“小阁老,你让我叫严部堂,或者是严大人,我还真叫不出口,你这个人啊,除了有个当首辅的爹之外,还有一丝一毫值得我徐渭尊重的地方吗?”   天雷滚滚啊!雷得所有人外焦里嫩,晕晕乎乎。   今天这是怎么回事了,平时没人敢得罪严世藩,今天一个比一个狠,说话越来越冲,严世藩的大白脸眼看着从白变红,从红变紫,现在都黑了!   唐大人和徐翰林是活得不耐烦了吗?非要得罪活阎王,下面的人百思不解。唐毅和徐渭心里都有一本账。   严世藩带着人欺负到了家门口,已经撕破了脸皮,何必再顾忌什么呢!唐毅是正三品的顺天府尹,詹事府詹事,论品级和严世藩的工部侍郎一般不二。哪怕徐渭也是嘉靖钦赐的翰林,不时出入西苑,是嘉靖的宠臣之一。   你严世藩如日中天的时候,唐毅都不怕你,到了如今,都被打掉了五百年道行,还想装大爷,做梦去吧!   唐毅把脸色一沉,“小阁老,有什么事情,还请明示,本官一会儿还要去溜驴呢,可没有闲工夫!”   气死人不偿命,唐毅的嘴也够损的,严世藩气得笑起来,“行,真行!但愿你们一会儿还能嘴硬下去!”   说着,他冲手下一招手,“给我冲进去!”   “慢!”   唐毅伸出双臂,拦住了所有人的去路。   “严世藩,冲撞朝廷命官的府邸,可形同造反,你就不怕吗?”   严世藩突然仰天大笑,“唐毅,你这个朝廷命官,很快就会变成阶下囚的,给我进去搜。”   他的人马还要往里闯,突然谭光带着二十名的家丁从里面冲了出来,雁翅排开,一句话没有,站在那里,好像是一堵人墙,吓得严世藩的手下变颜变色,手足无措。   严世藩鼻子都气歪了,“都是一帮饭桶,还要看老子的!”   他猛地抽出一封圣旨,高高举过头顶。   “奉旨查案,闲人让开!”   见到了明晃晃的圣旨,爪牙们都来了精神,仿佛打了鸡血,嗷嗷怪叫,可惜,他们依旧没胆子硬冲谭光等人的人墙。疆场上出来的人物,就是辟邪!   徐渭不服不忿,给谁的圣旨,查什么案子,不说清楚了,就想冲进三品大员的府邸,真是给了你脸了!   徐渭就想和严世藩理论,却被唐毅抓住了胳膊。   “严世藩,本官心地光明,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你要查本官就让你查。但是!”   唐毅脸色一变,厉声说道:“如果你要是什么都查不出来,又冲撞了府里的家眷,损毁了物件,该当如何?”   严世藩心中冷笑,老子又不是三岁小孩子,会被如此软弱的威胁吓到?   “唐毅,爷既然来搜,就表示爷有十足的把握,自然不会损毁东西。”严世藩抱着膀子,讥诮道:“不过等爷搜到了东西,你的家,包括你的亲人,可一个都别想保住!”   “好狂妄的小阁老!”   唐毅冲着徐渭说道:“文长兄,烦请你在旁边作证,就让他严世藩搜,到底看看你能搜出什么东西!”   唐毅闪身让开,严世藩毫不客气,带着人马就往里面冲,唐毅、徐渭,还有府里的家丁紧紧跟随。   刚过第一进院子,王悦影就得到了报告,她一手抱着儿子平安,一手牵着小戚,在一群丫鬟的簇拥之下,走了过来。   “老爷,发生了什么事?”   唐毅连忙跑到了媳妇身前,伸手把儿子平安接到了手里,笑道:“来了几只苍蝇,本来不该让他们进来的,可又怕他们在外面乱嚷乱叫,没办法,只能让他们看看。”   王悦影落落大方,淡淡道:“清者自清,浊者自浊,不过咱们家也不是什么人都能随便来的。老爷你可要拿个主意,不能让人家看扁了。”   “呵呵,夫人高见。”   唐毅三口在说着,严世藩都看在眼里,尤其是看到了王悦影走出来的时候,一种叫做妒忌的火焰直冲头顶。   也难怪他如此,严世藩权倾天下,要什么样的美女都有,奈何这家伙是个魔鬼,专门玩恶心的东西,比如弄一帮美女围着他,靠着体温取暖,再或者早起吐痰的时候,吐到美人的嘴里,还给起了一个名字,叫“香唾壶”。   这还只是他众多玩法的冰山一角,可以想见,以严世藩对女人的态度,他身边的姬妾也就和阿猫阿狗差不多,再好看不过是个玩意而已。   王悦影不但出身名门,又嫁给唐毅为妻,不但学识高,而且还处理唐家庞大的产业,自然而然,就养出了一股子凛然不可侵犯的贵气。   哪怕在一堆美女当中,王悦影绝对是那个第一眼就让人刻在脑子里的。   严世藩看了一眼,心里扑通扑通乱跳。他活了大半辈子,还没看到过如此出众的美人,唐毅还真是福分不浅。   不过你小子别得意,等着老子把你弄死了,你的一切,包括妻子,都是爷的了!   “哥,那个畜生不怀好意。”王悦影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说道。   唐毅背对着严世藩,低低声音道:“媳妇,放心,要不了多久,我把他另一只眼睛也给挖了!”   妒火燃烧之下,严世藩也不玩什么太极拳了,直接单刀直入。招手从身后叫过来一个家伙,此人带着斗笠,把脸都遮住了。   “摘了,不用藏头露尾的,他们得意不了多久了!”   “遵命!”   此人把斗笠摘下去,一抬头,露出了得意的笑容,鬼里鬼气道:“唐大人,想不到我还活着吧?”   唐毅皱着眉头,仔细打量了一下,脸色大变。说起来,他还真是老相识。   “我是该叫你汤勤,还是叫你罗龙文?”   不错,这家伙就是当年诬告唐慎的那个汤勤。后来唐毅想处理掉,谁知让他跑了,这之后他跟了赵文华,还抢夺过百花仙酒。   后来赵文华完蛋了,他又跑到了鄢懋卿手下,南下两淮的时候,他没少给鄢懋卿出馊主意,那个“小华”就是他。   等到鄢懋卿倒霉了,汤勤不知怎么回事,又巴结上了严世藩。整个一个灾星,跟着谁谁倒霉,偏偏又手段高明,每次大难临头都能让他跑了。   不停换码头,小日子越过越红火。只是他心中的恨却一点没有减轻,先不说他的几个主子都被唐毅弄垮了,光是唐毅和唐慎两个,就让汤勤嫉妒到发疯。   当年他和唐慎一起中举人,他下狱发配,唐慎高中进士,不到十年,已经混到了封疆大吏,手握数万精兵,权倾东南。   光是当爹的如此也就罢了,儿子更加妖孽,科举一路战将夺旗,入仕五年,就成为三品大员。反观自己呢,虽然也出入豪门,结交权贵,可自己就是人家手里的玩偶,本来的名字不敢用,改成了罗龙文。   凭着会制墨、会裱糊、点子多、脑袋灵活混日子,说白了,和架上的鹦鹉,罐子里的蛐蛐有什么区别。   多年累积的屈辱,已经让汤勤失去了理智,他只想疯狂报复,让唐毅也尝尝失去一切的滋味。   “唐毅,别管叫我什么,你都完了!”   汤勤转头对着严世藩谄媚地笑道:“爷,您随着我来!”他在前面带路,严世藩领着兵丁,撒腿就跑,快步来到了后院的马棚。   唐毅在后面紧紧跟随,汤勤指挥着一群人把马车给包围了起来,唐毅的脸色霎时间就不好了。   严世藩把车帘撩起,露出了一个硕大的檀木箱子,足有七尺多长,就放在车厢里。   “唐毅,这是什么东西?”   没等唐毅说话,徐渭连忙跑了过来。   “严世藩,瞎了你的狗眼,箱子里装的是陛下要的东西!”   徐渭说着,跑到了马车前面,用身躯挡住了严世藩,焦急说道:“里面装的是《清明上河图》,我这就要送给陛下!”   严世藩微微冷笑,“《清明上河图》?我看倒像是一个人!”   汤勤从旁边抓过来一把钢刀,“爷,里面的家伙功夫不错,小的先替您宰了他。”   说着他跳上了马车,奔着箱子就一刀刺下,毫不留情,唐毅吓得一闭眼,完了! 第567章 官司打到金銮殿   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   这句话形容箱子里外的两位,绝对是有恰如其分的,何心隐忧国忧民,东西奔走,平乱、抗倭,虽然是布衣之身,却做了多少惊天动地的大事情,哪怕是朝廷高官,都自叹弗如。   至于汤勤,他这些年趋炎附势,跟了无数的主子,但是有一点是不变的,那就是坑人害人,想尽办法捞银子,哪怕是骨头都能榨出油来。   两个迥然不同的人,偏偏是汤勤握着钢刀,何心隐在箱子里坐以待毙,连反抗的机会都没有。   一刀刺下,唐毅闭眼转身,不忍看下去。   汤勤只当他害怕了,连忙大叫道:“哥几个,一起上啊,何大侠的功夫厉害着呢!”   说话间,好几个家伙一起涌上来,五六口钢刀顺着缝隙刺进去,他们还不罢休,用力搅和,憋着把何心隐弄成肉馅。   严世藩都看不下去了,老子要抓活的,不是死的!   “停下来!”   闻言,找衙门都收手了,严世藩亲自叫几个人,把箱子从车上抬下来,放在了地上。   “展开看看。”   “遵命!”   有两个兵卒小心翼翼,到了箱子的前面,由于乱刀齐下,把锁头都砍坏了,他们没费力气,把箱盖掀开。刚刚砍了这么多刀,里面就算有人,也是非死即伤。探头看去,令他们惊骇的一幕出现了,里面什么也没有。   不过也不准确,里面有一卷画,已经被乱刀砍得七零八落,碎片纷纷。严世藩好奇之下,也凑了上来,才刚看了一眼,突然听到一声霹雳响!   “严世藩!你个混蛋!”   小阁老还没弄明白怎么回事,一个庞大的黑影扑了过来,徐渭把严世藩按在地上,眼珠子都红了,挥拳就打。   “那是天下独一无二的宝贝啊,你竟然给毁了,让我怎么和陛下交代,怎么和天下人交代,我打死你算了!”   徐渭别看长得胖,可是功夫不差,他还斩杀过两名倭寇武士呢!严世藩块头不差,可是身体早就掏空了,面对疯了一般的徐渭,他一点还手之力都没有。硕大的拳头照着他的身上招呼,打得严世藩嗷嗷怪叫。   “小华,狗才,快来救你家爷爷!”   见箱子里啥也没有,把汤勤也给吓坏了,整个人都僵住了,直到严世藩叫喊,他才回过神。   “快去救大爷!”   这帮人七手八脚,跑过来,没等他们动手,就听到一声清脆的枪响!   唐毅手里抓着火铳,枪口还冒着烟,他的脸色阴沉,就好像一块黑铁。汤勤本能感到了腿软,吓得不停后退,也顾不上解救严世藩了。   唐毅大步到了箱子面前,将里面的画作取出,已经是七零八落,刀痕累累,触目惊心,一幅天下无双的画卷就这么毁了。   别说是爱好古玩字画的人,就算是普通百姓,也会心疼。唐毅拧着眉,到了严世藩面前,把徐渭推到一边,伸手揪住了严世藩的脖领子,一把从地上提了起来。   “姓严的,你说怎么办?”   严世藩都被打蒙了,什么怎么办,我怎么知道怎么办?明明说里面是何心隐,为什么突然变成了《清明上河图》?   严世藩突然盯上了汤勤,吓得这孙子一缩脖子。   “你个兔崽子,你不是说有何心隐吗,人哪去了?”   汤勤咧着嘴,哭丧道:“爷,小的是弄错了,可何心隐一定在他的府上,有人亲眼看到了,继续搜,一定能……”   “够了!”   唐毅怒喝一声:“严世藩,闹也闹够了,搜查之前,本官说了,你要是损毁财物,本官和你没完。《清明上河图》是陛下要的东西,我没法向陛下交代,就只有带着你去交代了!”   唐毅看了一眼左右,对着谭光说道:“去,凡是进入咱们府邸的,一个都别放过!”   “是!”   唐毅手下都是什么人,一个个训练有素,岂是严世藩手下的乌合之众可比,没有一盏茶的功夫,全都给收拾了。   唐毅又招手,叫来十名亲卫,把严世藩围在了中间。顷刻之间,猪羊变色,严世藩说不怕,那是吹牛,可他已经丢人了,不能再不要脸。咬着槽牙,挺直了胸膛,徐渭刚刚的一顿老拳都落在了身上,从外面看不出来,可是肋骨疼得厉害,严世藩几乎昏过去。   “唐毅,你有本事就杀了我!来,来啊!”严世藩疯狂叫嚣。   唐毅哈哈大笑,“严世藩,少装镇关西,我不会三拳打死你,走,跟我去西苑!”   一手揪着严世藩,一手抱着画卷,就往外面走。   徐渭急忙跟着,刚卖出半步,有一回头,低声说道:“弟妹,家里面……”   王悦影含笑,“青藤先生放心,奴家自会料理,你去帮着行之打官司吧。”   “好嘞!”   徐渭撒腿就跑,追上了唐毅和严世藩,毕竟严世藩是工部侍郎,唐毅也没权把人家捆起来,只能给了他一匹马,让护卫簇拥着,一溜烟儿,到了西苑禁门。   严世藩坐在马上,又羞又恼,也不敢叫嚷。直到眼前出现了宫廷的侍卫,他来了精神。   “来人,来人啊!”   严世藩声音独特,侍卫们一听,全都跑了过来。严世藩仿佛抓到了救命稻草。   “快,把这两个乱臣贼子都给我拿了!我有重赏。”   “好嘞!”   侍卫们答应,扭头一看,发现了铁青着脸的唐毅,吓得他们差点趴下。当头的咧着嘴苦笑道:“敢情是唐大人啊,您和严大人闹着玩,小的们可不敢掺和,告辞了!”   说完,撒腿就跑!   “你们!”严世藩总算是放映过来,宫里的侍卫都归黄锦管,他和唐毅就差穿一条裤子了。   早知如此,何必自取其辱。   这时候他们已经到了宫门口,按照规矩,严世藩能入值西苑,侍奉老父,因此他身上有令牌,能直接进入西苑,唐毅他们却要请旨。   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   严世藩得意洋洋,迈步就要往里面冲,徐渭嘿嘿一笑,老子跟来是干什么的,严世藩啊,你就别想进去了!   徐渭猛地一扑,一下子搂住了严世藩。有一些到内阁办事的大臣路过这里,都看到了这一幕,吓了一跳。   徐大才子怎么和小阁老抱到一起了,这是哪一出戏啊!   徐渭见有人来了,顿时一把鼻涕一把泪。   “诸位大人啊,可不好了,天下第一,画中极品,《清明上河图》被毁了,都被严世藩给毁了,我们对不起祖宗啊,我眼睁睁看着被他毁了,我可不活着了!”   大家伙虽然都是官员,却也是一路科举考出来的,对书画古玩都有兴趣。   尤其是《清明上河图》,那可是早就如雷贯耳,曾经听说落到了太仓王家,大家都想领略一番,后来又听说跑到了严家,大家还感叹宝物蒙尘,接着还有人说落到了唐毅的手里……   总而言之,每隔一段时间,都有些说法冒出来。   但不管如何,都比不上今天这个劲爆,竟然被严世藩给毁了?   说暴殄天物都委屈了,大家伙围着严世藩,你一言我一语,平时大家怕你,可是毁了宝贝,焚琴煮鹤,还不该讨一个说法啊!   人越来越多,严世藩感脚自己就是人肉靶子,四面八方,无数拳头落下来,砸的他头晕眼花,脑袋都要炸裂。   “滚,都给老子滚快!”   多年的积威,严世藩暴怒,还是很有威慑力的,众人吓得纷纷后退。严世藩瞳孔充血,独眼从每个人身上掠过,仿佛要把他们都刻在心里。最后落到了徐渭身上。   “你等着,爷早晚要和你算账!”   撂下了一句狠话,他忍着痛,急匆匆往里面跑。都没来得及去内阁,直接冲到了玉熙宫。   迎面正好看到了黄锦,笑眯眯走过来。   “黄公公,我要见陛下!”   说话之间,一张一万两的银票塞到了黄锦手里,黄锦接过银票,呵呵一笑,“严部堂不用急,咱家这就去禀报皇爷。”   黄锦走出了两步,突然如梦方醒,“瞧咱家的记性,刚刚唐大人已经进玉熙宫了,严部堂,您要是不着忙,咱家那还有大红袍,去品品?”   品你个大头鬼!   唐毅先进去了,他还不一定怎么编排自己呢!   严世藩又是气,又是无可奈何!来回拉磨,黄锦看在眼里,笑在心头,咱家算是看出来了,小阁老就是斗不过人家唐状元!   ……   唐毅直直跪在嘉靖的面前,“微臣叩见陛下,愿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许久没见唐毅,嘉靖还怪想他的。   “起来吧,正好朕这里有一幅《照夜白图》,让你开开眼界。”   唐毅随着嘉靖,到了书案前面,果然有一幅古画,画的是一匹昂首阔步的白马,奋蹄奔跑,神情盎然,画作上面有密密麻麻的名人盖章。唐毅扫了一眼,发现竟然有唐太宗李世民的。   “芳草渡头韩干马,果然名不虚传啊!”唐毅大声赞道。   嘉靖得意道:“有些眼力,你觉得朕的这幅画如何啊?”   “陛下,容臣说句糙话,萝卜白菜各有所爱,学生是更喜欢市井繁荣,百姓安康,要是数米的长卷,把一朝风物都囊括其中,就更好不过了!”   嘉靖笑道:“你说的不就是《清明上河图》吗?只可惜,朕也只是闻名,未曾见到啊!”   扑通,唐毅跪在地上,“陛下,《清明上河图》在臣的家里已经挂了些时日,直到今天才想起给陛下送来,臣真该万死!” 第568章 盛怒   拥有无孔不入的锦衣卫,嘉靖对于臣子的一举一动,是非常清楚的,唐毅手上有一幅《清明上河图》,嘉靖在数月之前,就耳闻了。作为大明的天子,当然不能像大清一样,到处跑马圈地,看见什么好,就要什么,那是流氓,不是帝国的主宰。   从内心来讲,嘉靖还是希望唐毅能识趣,乖乖把宝贝送来,那是最好不过了,故此他才在召见徐渭的时候,念叨了两句。   果然唐毅乖乖把宝贝送来,嘉靖还是大喜过望的,嘴上却说:“君子不夺人之美,朕也不好白要你的东西,这样吧,你看看玉熙宫里头,什么东西好,除了朕的那一颗玉玺,想要什么,就拿一样,算朕和你换的。”   嘉靖还够大方的,唐毅迟疑片刻,忙说道:“陛下,容臣先把画拿来,有些小问题,您看过就知道了。”   唐毅冲着殿门摆手,有个小太监抱着一个木盒跑了过来,送到了唐毅手里,转身又退下了。   木盒当然不是最初的那个大家伙,可也有二尺多长,唐毅轻轻打开,从里面取出一轴画,放在了桌案上,轻轻展开一角。   嘉靖急忙闪目看去,五个瘦金体大字“清明上河图”,下面还有双龙小印,正是宋徽宗所书,嘉靖眼前一亮,再往下看去,是张著的题跋:翰林张择端字正道,东武人也,幼读书,游学于京师,后习绘事……   嘉靖眯缝着眼睛,越发用神仔细,密密麻麻的用印,全都出自历代的收藏名家,再看字迹,纸张,没有丝毫的问题。   举世无双的宝贝就在自己的面前,嘉靖按捺不住激动的心情,一伸手,从唐毅手里抢过画卷,迫不及待展开,想要一览全图。   可是当然展开了不到一尺之后,就傻眼了,几道清晰的刀痕,画卷被残忍劈开,再往下看去,越来损坏越严重,到了中间,七零八落,已经碎成了一堆,怕是连修补都不成了!   “唐毅!”   嘉靖怒吼了一声,“到底是怎么回事,好好的画怎么坏了?”   稀世珍宝,竟然毁于一旦,嘉靖的怒气就别提多强烈了,也就是唐毅,换个别人,他直接给推出去砍了。   “启奏陛下,此图今天早上还是好好的,臣仔细装帧,准备送给陛下,谁知,谁知……”   “别吞吞吐吐的,说不出所以然,朕扒了你的皮!”   “是是是,臣正准备和徐翰林一起送给陛下,结果严世藩带着一群人,拿着圣旨,说是要到臣的府邸搜什么犯人。臣原是不答应的,可是又担心被人嚼舌头根子,故此臣就放了严世藩进去,臣特意嘱咐过他,不要损毁东西。哪知道,他竟然怂恿手下,毁了国宝……”   说到此处,唐毅满脸泪水,泣不成声,“陛下,臣有罪,请陛下责罚!”   嘉靖看了看唐毅,又看了看桌上的画卷。   多好的东西啊,流传了几百年,艺术的珍品,无数人趋之若鹜的宝贝,竟然被毁了!   “你啊,就是个饭桶!废物!严世藩是你爹怎么滴?他要去你就让他去!”   唐毅委屈道:“陛下,他拿着圣旨啊。”   “圣旨,谁给他的圣旨?”   嘉靖声音提高了八度,怒火不可抑制,一眼看到了袁亨,吓得大太监一哆嗦。   “你可知道朕什么时候给严世藩圣旨,让他搜查唐毅的府邸的?”   “回,回皇爷,奴婢不知道!”袁亨的语气颤抖。   “那你知道什么?”   扑通,袁亨跪在地上,磕头作响,“皇爷,奴婢以为还是把严部堂叫来,仔细对质为好!”   “好,你立刻去宣严世藩,朕倒要看看他有什么说的!”   袁亨跑下去,不一会儿严世藩就被带进了玉熙宫,此时严世藩一肚子怒气,越想越怒,这辈子从来没有受过这个气,见到唐毅跪在那里,他咬了咬牙,真想冲上去,把他给撕碎了。   奈何嘉靖还在那里,严世藩只能老老实实跪倒,给嘉靖磕头行礼。令严世藩意外的是嘉靖没有说平身,只是让他撅着,别提多难受,没有一会儿,老脸憋得通红,也不敢出声。心里头却骂翻了,老子今天是怎么了,出门冲了太岁,倒霉事都碰到了一起!   严世藩趴在地上,看不见嘉靖的青黑的脸色,一股难以形容的戾气从嘉靖的身体里酝酿。   一幅画或许不算什么,可是《清明上河图》却不一般,画的是汴京的风华盛景,物阜民丰,就像他治下的大明朝,结束了正德朝的乱象,重新走向中兴……不管别人信不信,反正嘉靖一直认为他治下的天下比宋朝要繁荣强盛得多,只是这些年东南闹倭寇,西北闹鞑靼,东北有土蛮,西南的土司也跟着叛乱,灾荒不断,糟心的事情一档子接着一档子。   嘉靖扪心自问,他没有做错任何事情,可是上天为什么不保佑他了呢?   看到破碎的图画,嘉靖突然有一种猜测,严世藩弄坏了《清明上河图》,莫非是老天爷在暗示什么,大明的江山也是因为这个人乱的?   这么一想,嘉靖还觉得真有道理,近十年,尤其是严世藩进入内阁侍奉老父严嵩以来,朝廷的政务多数出自严世藩之手,处理问题粗糙毛躁,纰漏越来越多,旧疾未去,新患不断。   饶是天津港,市舶司每年增加几百万两的银子,国用依旧艰难,还是入不敷出,老百姓更是嗷嗷待哺,钱都跑到哪去了?   上一次查了赵文华的家,弄出了好几百万了银子,抄了鄢懋卿的家,又是几百万两。大明朝不是没钱,都被一帮硕鼠给贪了……   要说嘉靖聪明,的确聪明,他能把大臣们玩弄于股掌之中,要说他愚昧,也真够愚昧的,能把毫不相干的事情扯到一起。   不管怎么说,嘉靖对严世藩是厌恶到了极点。   “抬起头来!”   严世藩如蒙大赦,急忙抬头喘口气。   在他抬头的一瞬间,嘉靖突然注意到,严世藩的额头非常宽阔饱满,相对应的,下巴又尖有长。往日因为他长得胖,嘉靖没有注意,可是今日注意一看,却非常明显。   嘉靖熟知相书,讲究北人看天庭,南人看地阁,北方人脑门越宽越饱满越好,南方人呢,下巴越大越好,严世藩这家伙竟然长倒了,乾坤颠倒,不是什么好兆头啊……   要是唐毅知道嘉靖的想法,保证笑死了,他纯粹是心里作用,看谁不顺眼,哪里都不好,后世有多少人拼了命的削下巴,弄得和锥子似的,也没见怎么样,反而越来越红火了。   当然了,唐毅没有心思给嘉靖普及整容知识,他只想看严世藩的好戏。   “严世藩,朕几时让你查案子了?”   严世藩急忙说道:“启奏陛下,前些时候,吏部尚书吴鹏暴毙,臣请旨调查,是否有人暗害他?陛下……忘了吗?”   嘉靖不置可否,顿了一下,说道:“查的如何了?”   “有线索了。”严世藩扫了一眼旁边的唐毅,朗声说道:“陛下,据臣调查,有人在吴大人死亡之前找过他,臣以为这个人就是害死吴大人的关键。而这个人……就是人称江南大侠的何心隐。”   嘉靖轻笑道:“何心隐又是何许人也?”   “陛下,何心隐乃是江湖人士,此人手眼通天,神通广大,在东南的时候,他和唐大人多有往来,过从甚密,臣以为就是唐大人唆使何心隐,害死吴大人,想要夺吏部的——权!”   严世藩越说声音越大,可是他偷眼看去,却发现嘉靖的脸越来越黑,大手抓着道袍,露出森白的骨节,怒火从他的眼睛里面喷出,仿佛要把严世藩烧了一般。   这是怎么回事啊?严世藩越发糊涂了,嘉靖往日对他都是言听计从,可今天怎么回事。   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嘉靖劈头盖脸,一顿臭骂,毫不留情。   “严世藩,你拿朕是三岁孩子不成?一个江湖人,见了一面,就能杀死朕的大臣?他是妖,还是鬼?还是你严世藩在信口雌黄,胡说八道?”   “臣,臣没有啊!”严世藩仰起头,争辩道。   “还说没有,朕把江山社稷交给你们父子打理,看看这些年,你们都干了什么,都用了什么人?赵文华搜刮地皮,连朕修宫殿的钱都给贪了,鄢懋卿不知好歹,变动盐政,几致民变,再看看其他人,又有谁能独当一面,替朕分忧?没有,一个都没有!”   嘉靖越说越气,站起身,烦躁地走来走去。   “一个吏部天官,执掌铨选,何等之重,竟然和九阳会的妖人搅在一起,单凭这一点,朕就能罢了他的官!被江湖人害死了,亏你能说得出口!当年你们父子是怎么推荐吴鹏的,说他老成持重,是谋国之才,执掌吏部,必定天下大治,国泰民安。言犹在耳啊,严世藩,你告诉朕,是你们父子被他骗了,还是你们联手欺骗朕?”   嘉靖就像是暴怒的狮子,风刀霜剑,毫不留情,严世藩都傻了,他怎么也想不到,事情竟会走了样。   咱不是说《清明上河图》的事么,怎么扯得这么远啊?汗水顺着鬓角流下,严世藩的身体不停颤抖。   旁观者清,唐毅总算是明白了,这些年来的动作并没有白费,嘉靖对严党的所作所为,一清二楚。   以往他不愿意引起朝局变动,故此一直都在隐忍,可不代表他不介意。   这一次的吏部尚书之争,严嵩虽然凭着一封密奏,逼着嘉靖低头,把欧阳必进给扶了上去。   可是后患也出来了,嘉靖喜欢严党,最主要的原因就是他们听话,不像清流那样,看什么都不顺眼,天天憋着教训皇帝,给嘉靖添麻烦。   权臣的起落,要看两样东西,一个是朝廷的号召力,一个是皇帝的圣眷,两样合一,天下无敌,只有一样,早晚会摔跟头。   就拿靠着大礼议崛起的首辅张骢来说,他圣眷无双,但是他只用了六年时间,从三甲进士变成了帝国的首辅。   文官集团无论如何,都无法接受他,在其后的岁月里,张骢起起落落,最后闹得嘉靖也烦了心,张骢只能黯然收场。   至于严嵩,他的根基比张骢深多了,无论是朝堂,还是圣眷,他都无人能比,故此顺利执掌内阁二十年。   或许是高高在上的时间太久了,他们竟然认为嘉靖软弱可欺,只要把握住了朝堂,嘉靖就会向他们妥协。   自大的人都会尝到报应,很不幸,严党的报应已经来了,《清明上河图》的事情只是一个引爆点。   严世藩被嘉靖问的哑口无言,正在此时,黄锦小跑着到了嘉靖的面前,低声说道:“皇爷,严阁老求见。” 第569章 来自皇帝的敲打   唐毅有些失落,他还以为严阁老会像警匪片里面的警察一样,总是姗姗来迟。很显然,老家伙虽然老得不像样子,但是他要比任何人都敬业得多。   进入了大殿,先给嘉靖磕头,黄锦随手给严嵩搬了一把椅子,注意是椅子,有靠背的那种,徐阁老在嘉靖的面前只有绣墩,一点的差距,就足以看出两个人还不是一个档次,至少眼前还不是。   严阁老谢恩之后,一眼看到了儿子严世藩,顿时须发膨胀,显得怒不可遏。   “严世藩,刚刚有人说你在西苑禁门之外,和人家扭打起来,你简直越活越回去了,还有没有一点朝廷大员的体统?”   不用嘉靖说话,严嵩一上来就把炮口对准了儿子,还算知趣。   严世藩再生气也不敢和老爹叫唤,只能说道:“都是儿子无知,追踪贼人的时候,误闯了唐大人的府邸,损坏了一幅画。”   “画?什么画?”   “《清明上河图》。”   “什么?”   严嵩竟然站了起来,颤颤哆嗦奔着严世藩就去了,抡起巴掌,狠狠抽了下去。   “你个蠢才,那可是稀世珍宝啊!”   严世藩也不敢躲,硬生生挨了严嵩四个巴掌,大胖脸变得更胖了,从嘴角还流出了血沫子,看起来要多惨有多惨。   严嵩气喘吁吁,一扭身,跪伏在地上,一把鼻涕一把泪。   “都是老臣教子无方,严世藩行事鲁莽,竟然毁了稀世宝物,老臣愿意代替严世藩接受惩罚,请陛下降罪。”   嘉靖看着严嵩跪在那里,哭哭啼啼,又看了一眼脸蛋肿胀的严世藩,心也软了,养一条狗还有感情呢!更何况是相处了二十几年的老伙计。   不知不觉间,严嵩在嘉靖那里更像是一个老朋友,这一点是徐阶拍马也赶不上的,也正是这一点,使得嘉靖总是有意无意袒护严党。   “唉,就是一幅画,没什么了不起的,黄锦,还不把阁老扶起来。”   黄锦听话,急忙过来搀扶着严嵩,老头子又说了好些拜年的话儿,才重新坐到了椅子上。   老眼不经意间一瞥,落在了唐毅身上。   “唐大人,陛下说《清明上河图》是在你们府上的?真不愧是书香门第,有此等宝物,真是祖上有德啊!”   严嵩笑眯眯说着,唐毅却是一阵恶心,偷眼看看嘉靖的面容,果然皇帝陛下有些迟疑。   从严嵩一进来,痛骂严世藩,又打了儿子好几个嘴巴子,接着跪倒请罪,看起来是严嵩吃亏了。   实则老东西不知不觉间转移了话题,把嘉靖又硬生生拉回了《清明上河图》上面。   刚刚嘉靖何等愤怒,都说出了“你们联手欺骗朕”的话,要是继续追杀下去,只怕严世藩今天就别想过关。   唐毅真有些后悔,如果能把徐阶拉来,凭着徐阶的分量,严嵩就没法这么轻松转移话题,他一定会咬住不放。   但自己终究是最年轻的三品大员,资历太浅,如果穷追不放,反而会落入下乘。   如今严家父子凑到了一起,倚天剑配合屠龙刀,自己必须小心应付,不然就给带到沟里了。   听严嵩提到自己,唐毅连忙说道:“阁老谬赞了,我唐家从祖父那一辈才开始读书入仕,哪里算得上书香门第。更不配拥有此等惊世骇俗的国宝,说起来《清明上河图》能落到下官的手上,还要多谢严部堂。”   严嵩寿眉一挑,唐毅这小子还真数泥鳅的,他赞美唐家,明面上是好话,实则却是说给嘉靖听,唐毅有好东西不献给皇帝,不经意间,就给唐毅上了点眼药。不过唐毅同样道行惊人,又给端了回来。   “严世藩,唐毅所说是怎么回事?”   “儿子怎么知道,唐毅一贯信口雌黄,胡说八道。”严世藩凶巴巴道。   唐毅忙冲着嘉靖道:“陛下,严部堂这么说话就有失公允,《清明上河图》原本是王世贞先得到的,后来严世藩就威逼着王家交出,王世贞心疼宝物,不愿意让出来,又怕得罪了严部堂,就做了一幅假画给严部堂,您不会连这事都忘了吧?”   严世藩黑着脸,咬了咬牙,“是有此事。”   “后来王世贞担忧泄露出去,严部堂会找他算账,微臣就和他说宰相肚子能撑船,严部堂代替首辅大人操持天下政务,也算半个宰相,不会那么小气的,他执意不信,提心吊胆,夜不能寐。微臣只能让他把真迹放在我的家中,暂时挂一段时间,看看严部堂会不会找臣的麻烦?”   唐毅感叹道:“严部堂果然没有为难过微臣,前些日子微臣就想着事情既然过去了,如此国宝放在臣的家里,哪里能承受得起。这不,就装好了,献给陛下,结果……”   唐毅两手一摊,一切尽在不言中……严嵩一副侧耳倾听的模样,心里头却掀起了大浪。   他给唐毅上眼药,唐毅毫不客气,刚刚的一段话,只有有三个坑,都是给他们的。   首先是严世藩从王世贞手里强索国宝,仗势欺人。国宝到手之后,严世藩并不知道是假的,他留在家里许久,也没献给嘉靖,有什么资格指责唐毅。   至于第三条,唐毅说严世藩是半个宰相,《清明上河图》的事情显然是严世藩瞒着老爹,那其他的事情呢,严世藩还瞒着严嵩多少……您对严嵩有感情,可是对严世藩未必有啊,可不能任由他打着陛下和严阁老的旗号,胡作非为……   严嵩射来一箭,唐毅还了三箭,表面上不过是寻常的答对,暗中却是陷阱无数,机关重重。   要没有一点功力,连参加的资格都没有。   倒是嘉靖,厌倦了明争暗斗,又被严嵩岔开了话头,刚刚的怒气也没地方撒了。   索性嘉靖长叹一声,“严阁老,《清明上河图》是稀世珍宝,如今被严世藩给损坏了,损坏宝物,有愧先人啊!”   嘉靖哀叹,严世藩突然福至心灵,忙说道:“陛下,刚刚唐大人说了,王世贞就曾给臣一幅假画,如今这一幅又怎么担保是真的?倘若臣只是毁了一幅假画,臣以为不但没有罪,相反,唐大人还有欺君之嫌!”   真不愧是严世藩,几句话,不但翻转了局面,还倒打一耙,把球又踢回到了唐毅怀里。   唐毅岂是好惹的,反唇相讥道:“严部堂,凭着你的一张嘴,就想给别人定一个欺君之罪,那你闯到我的府邸,明知是献给陛下之物,你竟然给毁掉,是不是欺君?”   两个人针尖对麦芒,互不相让。   “不要吵了!”   唐毅和严世藩都闭上了嘴巴,嘉靖看了一眼唐毅,目光停留在了严世藩身上,许久,幽幽说道:“严阁老,你怎么看严世藩的话,唐毅有没有欺君?”   有,您快杀了他吧!   严嵩只是在心里想了想,就立刻否决了,严嵩注意到说到严世藩三个字的时候,嘉靖的语气明显重了许多,透着强烈的不满和愤怒,虽然严嵩不知道嘉靖的怒火从何而来,可是他却知道,这道题是在考验自己。   “启奏陛下,老臣以为古画传世千百年,真品赝品,多如牛毛,有的能分辨真假,有的分辨不出来,即便是假的,也不能说唐大人就有欺君之嫌。倒是严世藩,做事鲁莽无状,老臣以为该严惩不贷!”   好一个大公无私的老严嵩,嘉靖暗自点头,严世藩虽然让他失望透顶,可是严嵩还是好的,还是懂事的,难得,看在往日的情分上面,就暂时放过严世藩一马,以观后效。   当然了,嘉靖不会这么轻松就说出心里话,他还要看看是不是所有人都和自己一条心,笑吟吟问唐毅道:“你又是怎么看的?严世藩毁了你的宝贝,要不要赔偿?”   听话听音,嘉靖只是用了赔偿两个字,没有追究罪责的意思,显然严世藩又躲过一劫。   不过唐毅坚信,以后这种事情会越来越多,嘉靖对严家父子的忍耐已经快到了极限,这一次不发作,下一次也会。早晚会有严党倒台的一天。   今天的事情是严世藩蓄谋已久,突然出击,能打个平手,就应该偷着笑了。切莫贪多嚼不烂。   “启奏陛下,《清明上河图》是臣献给您的,并非是微臣之物,若是您觉得严部堂没罪就没罪,有罪就有罪,臣遵从圣意。”   啪啪啪!   严嵩在心里头给唐毅拍了巴掌,此子年纪不大,可分寸把握得不比自己差,当真是一个妖孽,严嵩急忙跪倒在地。   “老臣请陛下圣裁。”   严世藩虽然心里不服气,却只能跪在地上,只能在心里动刀子。   “画是真假难辨,可是天下江山如何,有目共睹!”嘉靖突然疾言厉色:“上天把九州万方,江山社稷交给了朕,朕又把江山社稷交给你们父子打理,出了紫禁城,外面的家你们都替朕当着。可归根到底,朕才是江山之主,万民的君父,不论是哪发生灾荒,出了篓子,首先要骂朱皇帝……当然了,第二号的就是你严阁老!”   严嵩慌忙伏在地上,老泪横流,“老臣无能,罪该万死!”   “谁都是死一次,废话说多了没用。”   严嵩弄了一个老大没趣,只好像大蛤蟆一样,趴在地上,浑身战栗。他总算是明白了怎么回事,敢情嘉靖是不满他们父子治国无方,借题发挥呢!   “成了,都回去用心政务,再出一点差错,休怪朕不讲情面。” 第570章 收买   又一次左右了嘉靖的喜怒,别人眼里最聪明的帝王,不过是手上的玩偶,严嵩曾经这么认为过,也曾不止一次窃喜。可今天他的想法变了,嘉靖不是提线木偶,而是一头凶猛而危险的狮子,是随时会吃人的。   二十年来,严嵩在耍弄嘉靖,嘉靖何尝不是在利用他。双方就像是鱼和水一样,互相帮衬着,严嵩替嘉靖背骂名,无条件支持他修炼长生不老,换来的是嘉靖纵容默许,把天下变成他们攫取财富的工具。   就像猎人和猎犬的关系一样,虽然二者谁也离不开谁,但是人和犬的寿命是不一样的。   严嵩虽然创造了超长待机记录,但是他的牙齿不再锐利,奔跑不再迅捷,再也捕捉不到理想的猎物。主人容忍了一次失误,容忍了第二次失误,还会容忍第三次、第四次吗?   严嵩心里一点底儿都没有,嘉靖最后的警告,不是随便说说,而是标志着嘉靖要改变长期以来庇护严党的态度。   虽然之前嘉靖对徐阶已经有所偏袒,可是直到这一次,嘉靖终于正式表态了,而且还是在唐毅的面前说,就等于是告诉天下人,严家父子的圣眷衰了!   一想到这个结果,严嵩就好像被抽空了所有精力,跪在地上,爬不起来。老家伙是真的怕了,损失了多少党羽,严嵩都不会皱眉头。只要权势还在,投靠他的人就会如过江之鲫。   这一点,严嵩看得比徐阶,比严世藩都开,他清楚只要那个人还支持自己,就没人能动得了自己。   可如今呢,恰恰是那个人要抛弃他了,失去了最大的依靠,如丧考妣,那滋味比起万丈高楼一脚踏空,还要刺激一万倍。   真的要完蛋了吗?   在儿子的搀扶之下,一步步,挨出了玉熙宫,每走一步,严嵩的身体都在颤抖,两条腿好像灌了铅,步伐格外艰难。   严世藩心里头嘭嘭打鼓,乖乖,别是老爹撑不住了,万一他要是死了,自己可真的完蛋了。   好不容易到了宫门外,严嵩仰起头,看了看天上的太阳,日薄西山,就好像他自己一般,虽然还在发光发热,可是时间已经不多了。   “爹……”   儿子的呼唤,打破了严嵩的思索。   “唉,你放心,我还死不了。”   严世藩讪讪说道:“瞧您说的,儿子不是担心您老吗?”   “你要是真关心我,就少惹些麻烦。”   “爹,不是儿子喜欢生事,实在是唐毅欺人太甚……”   “不要说了!”严嵩烦躁地摆手,“世藩,去,把唐毅请来,就说我要和他谈谈。”   “什么!”   严世藩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老爹是糊涂了吧?和唐毅那小子有什么好谈的,这么多年,双方早就是生死仇敌,尤其是刚被狠狠耍了,此仇不报非君子。   “爹,我不知道和唐毅有什么谈的!”   严嵩冷笑了一声,“严世藩,你不是自诩天下第一聪明人吗?连这点手段都看不明白?”   严世藩骄狂惯了,实在是想不通,这时候找唐毅,除了认输丢人之外,还能有什么用?   “爹,咱们被人家打了左边的脸,就不要再把右边的也送过去了!”   “你懂什么?”严嵩把眼睛一瞪,几十年首辅的威严,总算是回来了,“严世藩,你要是还认我这个爹,就听我的!”   老爹的话,不容置疑,严世藩五官扭曲,缩成一团,愣了半晌,用力跺跺脚。   “行,我去!”   严世藩一扭头,带着风萧萧兮易水寒的架势,急匆匆去追赶唐毅。   看着儿子的背影,严嵩用力摇摇头,露出了难看的苦笑。严世藩是个天才不假,只可惜他的天才都在如何捞银子,还有阴谋诡计上面,把握大势的本事太差。   要真是自己撑不住了,人家一道命令,就能把他给抓起来。   相比之下,唐毅比起严世藩要厉害太多了,一辈子做官,积攒下金山银山,不如有一个好儿子啊!   严嵩带着落寞,缓缓回到了值房,懒洋洋靠在圈椅上面,一动也不动,只有微微起伏的胸膛,还在显示着生命的迹象。   坐了差不多一刻钟,严嵩总算喘上了气,恢复了平静。   这时候外面响起扣门声。   “爹,儿子回来了。”   “进来吧!”   严世藩推开了房门,大步流星,走到了严嵩的身后,背着手一站,一语不发,好像欠了他几个亿似的。   又有脚步声音,唐毅从外面走了进来,恭恭敬敬,给严嵩行礼。   “下官拜见首辅大人。”   “不必不必!”严嵩一伸手,“扶我起来。”   严世藩心不甘情不愿,伸手搭起老爹,严嵩亲自走过来,拉着唐毅的手。   “状元郎,这么多年,老夫早就想找你好好谈谈,偏偏一直没有机会。今天的事都怪世藩莽撞。你在陛下面前,网开一面,没有继续追究,他才能全身而退。老朽代替世藩,谢谢唐大人的大恩大德!”   “岂敢岂敢!”   对待严世藩,唐毅是不假辞色的,可是面对着严嵩,就算他再狂妄,也不敢失礼。   首辅可不只权力大而已,更是百官之师,德高望重,哪怕是徐阶和严嵩杀成了那个样子,面子上还要过得去。   “元翁,下官不过是就事论事,不敢逾越职分而已。”   “好啊,年轻人要是都能像状元郎一般,大明中兴有望啊!”严嵩拉着唐毅,愣是让他坐在了对面,那可亲切的劲儿,就好像是面对自己的子侄一样,和蔼可亲。   唐毅反倒是有些不自然,他刚刚是想回家的,还有一大摊子事等着呢!偏偏严世藩追出来,说严嵩要见他。唐毅虽然不情愿,却也不好回绝,加上他也想听听严嵩要说什么。   “状元郎,你以为老夫是何许人?”严嵩突然没头没脑问道。   唐毅忙说道:“元翁德高望重,是朝臣的表率,天下的担子都在您的肩上,陛下倚重您,百官敬佩您,您就是大家伙的主心骨。”   “呵呵,不愧是状元郎,就是会说话啊!”   唐毅羞赧道:“元翁叫我行之就好。”   “嗯,行之,老夫今天就和你说两句掏心窝子的话。”严嵩给了儿子一个眼色。严世藩急忙去把窗户门关好,检查了一圈,才回到老爹的身后。   严嵩借着这个时候,观察了一下唐毅,他身材很高,眉目疏朗,相貌一等一,和自己年轻的时候,有几分相似。不知道若干年之后,他会不会也变成自己这个样子?   “老夫知道,天下人不齿严嵩的所作所为,可是他们想过没有,要是除掉了严嵩,这世上就能变得好了?都说老夫就凭着写青词,就得到了重用!他们也不想想,天下的事情,多如牛毛,东南抗倭,西北御鞑靼,赈灾,河工,漕运……哪一项是靠着写青词能解决的?关键还是要有人撑着,东南交给了胡宗宪,交给了令尊唐慎,倭寇就被压下去了。用对了人,这才是干大事的第一要义!”   严嵩似乎在和唐毅说话,其实是说给儿子严世藩的,这些年严嵩把用人大权给了儿子,严世藩的用人水平的确太差了,才弄得严党青黄不接,后继乏力,更是缺少治国之才,才弄到了今天的窘境。   “行之,你在地方上做过官,有什么感受?”   唐毅谦逊道:“下官才做了多长时间,哪有什么感受,反倒是苦没少吃,有上头的,也有下头的,两头受气罢了。”   “呵呵呵,说得好啊,做官说穿了和当媳妇没什么区别,会当媳妇两头瞒,说穿了老夫也是个媳妇,不过是辈分高一些罢了。”严嵩突然一笑,“行之,从你的身上,老夫倒是看出了令师荆川公的风采,不骄不躁,凡事以大局为重。前些日子,陛下提起过,内阁只有两个人,要增补大学士,老夫以为荆川公十分合适,不知道你怎么看啊?” 第571章 父子不同调   身为一名文官,入阁拜相,有着无与伦比的吸引力。唐顺之无论从哪个方面衡量,都具备了入阁的实力。   只是这话由严嵩提出来,唐毅实在是理解不了,老头是嫌自己死的太慢,特意请了一个催命鬼吗?   如果唐顺之入阁,他和徐阶联手,衰老昏聩的严嵩根本不是对手。别说唐毅大惑不解,就连严世藩都傻了。   唐毅刚刚打完了咱们爷们的脸,您老倒好,不想办法找回来面子,还给他们天大的好处,真是老糊涂了!   严世藩拼命挤眉弄眼,甚至干脆用脚踢了老爹一下。   严嵩浑不在意,微微一笑,“行之,或许你会怀疑老夫没安好心,那老夫也就把话挑明了。”   严嵩笑眯眯看着唐毅,“行之,今天在玉熙宫你也都看见了,陛下严词训斥了我们父子,说句俗气的话,我们父子圣眷衰了,朝廷要到了新旧交替的时候。”   心里面唐毅也是这么看的,只是表面上却不能显露出来。   “元翁,您老龙马精神,老当益壮,陛下片刻离开不得,今天陛下也无非是稍微训斥两句,哪个做属下的能不被上面骂,您老切莫介怀。”   严嵩老眼放光,闪烁着洞穿一切的智慧,唐毅的小心思根本瞒不过人家。严嵩自嘲笑笑:“行之是厚道人,可是老夫还是要说,与其让那些老夫并不喜欢的人上位,还不如交给稍微能让老夫放心的。”   严嵩动情说道:“这些年来,咱们之间,或许有些误会,可是行之你在东南的时候,每一年过节都给老夫送礼,从来没有怠慢。胡汝贞也和老夫提到过,你们父子都帮了他的大忙,这些老夫都记在心里。而且老夫也知道,徐华亭几次算计你们师徒,下手可从来不客气,要不然凭着行之的功劳,早就应该进入一部历练,哪里用得着在詹事府、顺天府这种衙门周旋,说起来简直可笑!”   严嵩不无讥讽地说道:“徐华亭看重清流,喜欢言官,殊不知那些人空有一肚子道理,扒下官衣,连肚子都填不饱。真正做事,还要落在你们这些干吏的身上。当然了,老夫也有自己的想法,令师只要入阁,他和徐华亭的主张不同,肯定会有分歧和龃龉,行之你是大才,由你辅佐令师,足以和徐华亭抗衡,等到老夫退下来,就是你们和徐阶之间斗争,老夫也好保全自身,保全家人。行之,你觉得这个买卖可还做得?”   严嵩的每一句话,唐毅都仔细听着,用心分析。   还真别说,按照目前的局势,帮助唐顺之入阁,还真是一步妙棋。   外人或许不知道,可是唐毅一清二楚,老师和徐阶之间的分歧相当大,平时两个人几乎很少来往。   就拿唐顺之主持兵部来说,他希望能整顿京营,精练边军,尤其是要增加募兵数量,甚至主动反击俺答,派遣骑兵进入草原,捣毁牧民据点,焚烧草场,避实击虚,攻击老弱妇孺……   天可怜见,唐顺之这一套设想完全是为了大明好,俺答连年入侵,百姓的损失实在是太大了,不做出强有力反击,实在是有愧百姓。就连严嵩都被唐顺之说服了,答应支持。   到了徐阶那里,竟然坚决反对,甚至有不少言官上书,说唐顺之是冒进,手段残忍,不是君子所为。   “自己人”尚且如此,能指望严嵩帮忙吗,边防战略的改革就搁置下来,俺答依旧年年入寇,每年都有几十万的百姓受到涂炭,九边生灵,哀鸿遍野。   窥一斑而见全貌,如果严嵩倒台,徐阶一家独大,唐顺之想要入阁,绝对十分困难,几乎就不可能实现。   趁着双方厮杀正酣,把老师推入内阁,等到严党倒台之后,唐顺之也坐稳了位置,再顺势接收一些严党的势力,没准真能和徐阶掰掰手腕。   哦!   唐毅想到这里,也恍然大悟,严嵩的算盘打得真够精明的,他手下的人分量都不够,索性就把唐顺之推出来,由他和徐阶打对台戏,要想顶住徐阶的压力,就必须有一帮心腹手下,严党的人就是唐顺之最好的选择。   要说严党都贪财吗?   也未必如此,话又说回来,徐党也好不到哪去,他们贪得少,是因为没有坐上好位置,想贪没有机会。   严嵩说得对,治国不能靠着清流,要依靠干吏,虽然严嵩,和他的亲儿子、干儿子都不能用,但是严党不乏经验丰富的循吏,不说别人,东南总督胡宗宪,那就是最好的代表。   唐顺之要是接收了严党的势力,就有相应的照顾严嵩父子,有人替他们说话,再加上多年伺候嘉靖,留下来的感情,严嵩就能安心退休,含饴弄孙,过上安宁的小日子。   唐毅偷眼看去,严嵩鬓角都是老年斑,稀疏的头发尽数白了,寻常人能活到八十的都不多,严嵩八十多岁,还要操持帝国的大政,还要伺候嘉靖,应付政敌……   想想都头皮发麻,他累了,也倦了,嘉靖又开始厌恶他,急流勇退,总比别人把他赶走要好。   一瞬间,唐毅甚至理解了这位老首辅的无奈,只是唐毅不会轻易点头,因为他还吃不准,严嵩究竟是真心,还是假意,里面有没有什么阴谋诡计……   “能得到阁老的厚爱,师父一定非常高兴,只是入阁乃是大事情,还请阁老能赏几天时间,下官会抽空和恩师说一声,询问他老人家的意见。”   “是啊,荆川公是个有主见的人,还请你告诉他,即便是入阁,老夫还会让他继续分管兵部的事情,保证不会架空权力。”   还真是人老成精,严嵩又戳破了唐毅的一点担忧,唐毅连忙起身告辞,他生怕再待下去,就被严嵩给忽悠上道了。   送走了唐毅,严嵩长长叹了口气,好像被抽空了力气,整个人都瘫在了椅子上。   严世藩强忍着怒火,把老爹扶上了罗汉床,又取来一碗参汤,给严嵩喝了两口,老头子总算是恢复了一丝精神。   严世藩忍不住埋怨道:“爹,您老想什么呢,怎么能让唐顺之入阁?就算入阁,也要咱们这边的人啊!您老怎么总干亲者痛仇者快的事情?”   严嵩斜了严世藩一眼,轻蔑讪笑,“严世藩,你知道今天在殿上,为什么陛下会那么愤怒吗?”   提到这里,严世藩的脸色一变,嘉靖的暴怒,还是让他心有余悸,后背冒冷汗。   “醒醒吧,一个《清明上河图》不至于闹成这样,远的说是陛下不满咱们父子治国秉政,弄出来的问题,往近了说,就是你舅舅当吏部尚书的后遗症,陛下厌恶咱们了!”   说起来严嵩也有气,他当初还没决定写不写奏疏,可是严世藩,还有好几个人都在耳边嗡嗡嗡,说吏部一丢,大势已去,让什么都不能让吏部。严嵩被说得没了办法,只好上书嘉靖,拿着老面子愣是把欧阳必进推了上去。   可接下来的事情大大出乎严嵩预料,先是他的密奏泄露出来,朝堂之上,沸反盈天,纷纷弹劾欧阳必进。   接着严世藩又冒冒失失,在唐毅那里碰了一鼻子灰。嘉靖对他们父子流露出强烈的不满。   抢了一个吏部尚书,却动摇了圣眷,算来算去,还是吃亏了。   “要是再这么下去,你舅舅的位置肯定保不住了,到时候吏部一丢,圣眷一失——严世藩,你还有本事扳回来吗?”   严世藩的大白脸越发惨白,天下第一聪明人是有些过了,但是严世藩绝对不是傻瓜,他和唐毅打官司,换成被人,他说不定早就赢了,之所以很惨,原因只有一个,那就是唐毅的圣眷远在他之上。   甚至说,如果不是严嵩罩着,严世藩的圣眷都成了负数,尤其是今天,更让严世藩感到了嘉靖的不满。   他心里有数,却也没有办法。   二十年来,严世藩狠命搂钱,陷害忠良,打压异己,把权力都抓在手里,没有什么他不敢干的,俗话说出来混的早晚要还,他这二十年极品人生已经把德行都给散光了。   严世藩眯缝着眼睛,低声道:“爹,您是想挑起徐党的内斗?不是真心给唐顺之大学士?”   严嵩不置可否,又沉默了许久,严世藩都要抓狂了。严嵩才缓缓道:“唐顺之入阁,兵部尚书就空了下来,回头把杨博召回来,三足鼎立,老夫也就可以安心退下来了……”   严嵩说完之后,不耐烦地摆摆手,闭目养神了。严世藩脸色比刚才还难看,他在地上转了好几圈,想要说什么,却无从说起,只能气哼哼出了老爹的房间。   一轮弯月,高挂天边,寒风阵阵,吹得人浑身发冷。   严世藩已经明白了老爹的打算,推唐顺之入阁,召杨博回京,把京城的局势弄得复杂起来,冲淡欧阳必进的事情,留出时间,从容布局,好安全致仕,看起来老爹是真的要放手了。   严嵩能退,他能退得了吗?   人们或许会对一个八十多的糟老头子睁一眼闭一眼,可是自己呢?   醒掌天下权,醉卧美人膝。嚣张了一辈子,到了最后,让自己装孙子,求人家的庇护?   做!不!到!   老爹的办法倒是不错,的确要把水搅浑了……严世藩默默思索着,脸上的神情越来越狰狞,好似一头吃人的怪兽,在酝酿着惊天的阴谋。 第572章 夫人果断   冷风一阵阵吹着,预示着暴雨不久就会降临,唐毅用力挥了两下鞭子,战马迈着大步,快速向府邸跑去。   时间掐得很准,当唐毅前脚进入府邸,后脚稀里哗啦的雨水就落了下来,虽然是七八月的时候,北方却不比南方,雨水寒冷不说,还夹杂着米粒大小的冰雹,落在身上,很容易生病。   如今的京城,到处都暗流汹涌,危机重重,保持良好的身体非常必要,哪怕实在撑不住了,逃出京城,亡命海外也是好的。   以往唐毅只是这么安慰自己,可如今却全然不同,徐海和王直已经在东番站稳了脚跟,两个人南北分治,徐海拥有四成地盘,王直拥有六成。   除了他们原本的手下,还有差不多五六万闽浙的海商、渔民、农户,迁移到了东番,组成了垦荒团。   按照唐毅的计划,十年之内,要向东番岛移民五十万,建立起一座容纳五万人的商业城市。   凭着徐海和王直,累死他们也驾驭不了复杂的民政事务,即便是大明容不下自己,唐毅也可以泛舟海外,做一个草头王。真的有神州陆沉,甲申天变,还可以在海外留下炎黄苗裔,怎么也要比郑成功做得更好吧!   这么一想,唐毅也就变得轻松起来,仿佛繁杂到了极点的朝局,犬牙交错的各派力量,都不那么可怕了。   不得不说,有时候人稍微阿Q一点,没什么不好的。   唐毅带着笑,走进了书房,冷不防,却见到王悦影,一身月白的衣服,面冷若霜,坐在了那里,一双眼睛,平视着门口,看不出悲喜。   从没见夫人如此严肃过,唐毅一愣。   正在这时候,突然桌子旁边,立柜的门打开,从里面滚出一个小肉球,滚到了唐毅的脚边,抓着他的袍子站了起来,露出了大大的笑脸。   “粑粑,平安厉害吗?”   “厉害,厉害,真的好厉害!”唐毅笑着把儿子抱起来,在胖胖的脸上亲了一口。   “告诉爹,为什么要躲到柜子里啊?”   小平安仰起头,露出思索的表情,想了好一会儿,就是想不起了,急得扁扁嘴,好像要哭出来。   唐毅连忙抱着儿子坐在了椅子上,拿起一块蜜饯,送到了平安的小嘴里,小家伙又笑了起来,老爹在家就是好,不像娘,总是凶巴巴的,什么都管。   “知道平安为什么往柜子里钻吗?”王悦影淡淡说道。   唐毅一愣,摇了摇头。   “还不是你的那些狐朋狗友!”王悦影气哼哼说道:“唐行之,你知道今天早些时候,有多危险吗?”王悦影探身,压低了声音说道:“那个何大侠,就藏在马车里。”   “马车里?”唐毅吓得站起来,“媳妇,你别骗我,马车不就摆在那里,车上除了装画的箱子,还有那里能藏人?”   “唉。”王悦影重重叹了口气,“何大侠也真是艺高人胆大,他藏在了车夫坐的箱子里面。”   王悦影还用手比划了一下,比起柜子大不了多少,像平安这样的小娃娃,还勉强能藏的进去,一个七尺的汉子,如何能躲在里面?   见丈夫一脸不敢置信的模样,王悦影叹道:“何大侠说了,那是缩骨法,这不,平安看到了之后,就嚷嚷着要学。”   唐毅低头笑道:“好儿子,有志气,艺多不压身,没准什么时候就用到了,夫山先生就是靠着这手功夫,躲过了一劫啊!”   “呸!”   王悦影突然一拍桌子,柳眉倒竖,圆睁杏眼,怒道:“唐行之,你还觉得挺高兴是吧?就差一点,要是让严世藩把何心隐给搜出来,咱们一家会是什么下场?你知道我们娘俩有多担心?”   泪水从眼圈流过,小平安也感到了娘亲的怒火,吓得张着小嘴,流出长长的一线口水,不敢再吃东西了。   唐毅微微叹口气,把儿子放在了椅子上。   轻轻抱住了媳妇的肩头,王悦影扑在怀里,泪水顺着眼睛不住流出,很快唐毅的胸口都被泪水润湿了,女人是水做的,当真不假。唐毅能感到媳妇的肩头不停颤抖,想想也是,今天她的确受了委屈。   一群人冲进家门,到处搜查,换成谁也承受不住。   唐毅突然觉得自己很失职,很愧疚,他越发用力抱着媳妇。   “月影,我错了。”   “不!是我错了!”王悦影扬起了头,擦了擦脸上的泪水,露出了一个甜甜的笑容。   “哥,你是做大事情的人,都怪我没当好贤内助,该做的事情没有做好,我已经处置好了。”   唐毅眼前一亮,忙问道:“月影,你是什么意思?”   王悦影微微抿起嘴唇,露出一个漂亮的弧线,艳美而杀机四伏,唐毅都吓了一跳,心说女人发怒可真不一般啊!   当即,王悦影就把她的处置给详详细细说了一遍。   唐毅拉着严世藩走之后,唐家恢复了安宁,何心隐从马车里出来,一脸羞愧,把经过原原本本,告诉了王悦影。   王悦影听完之后,立刻下令,彻查府上所有佣人家丁。何心隐刚刚藏到马车里,严世藩和汤勤就知道了,摆明府里有内鬼。   一查之下,果然找了出来。   原来唐毅在进京之前,就托徐渭帮着布置宅子,徐渭雇了十几名家丁,还有一个管家打理,唐毅见他们都尽心尽责,也就没有斥退,都留了下来。   问题就出在了一个管家身上,他是个老实巴交的乡下人不假,可惜自从唐毅和严世藩的冲突越来越多。严世藩就暗中让人绑架了管家的家人,并且威胁要把唐家的一举一动,都报告给严世藩,如果胆敢隐瞒,家人就是死路一条。   懦弱的管家选择了妥协,在和春堂没有抓到何心隐,就怀疑人跑到了唐毅家里,严世藩立刻让汤勤联络管家,得到了切确情报,才上门搜查。当徐渭领着何心隐藏到了装画的箱子里,也是被管家看见,告诉汤勤的。   所幸何心隐警惕性很高,又会缩骨法,他偷偷从箱子里出来,躲进了车夫坐的小箱子里,要不然他就被乱刀给戳死了。   王悦影弄清楚之后,没有多余的话,直接让人打了管家二十棍子,并且让谭光派人,把管家送到了天津,在天津上船,直接送到琉球。   发配外国,就连大明律法也没有这一条,夫人真威武!   唐毅还想说两句赞美的话,王悦影又是一笑,“听何大侠说过了,问题都出在沈梅君的身上,我已经让人把她给抓住了。”   “哎呦!”唐毅更加吃惊了,心说抓到了管家就很厉害了,竟然又把沈梅君给抓到了,夫人简直是神探啊!简直比狄仁杰还厉害三分!   “哥,你觉得我是吹牛?”   “不不不,夫人神机妙算,胜过诸葛武侯啊!”唐毅好奇道:“我就是不知道你在哪里抓到的沈梅君啊?”   王悦影轻声道:“还能在哪,和春堂呗!那个死丫头自作聪明,以为何心隐藏在了那里,别人就不会想到她?她的那点鬼把戏,也就偏偏你们这些被色迷了眼的笨蛋。”   唐毅这回真是五体投地,王悦影和沈梅君的确相处过一段时间,想不到竟然能把沈梅君给看透了,夫人真是厉害!   “媳妇,你可冤枉我了,我不过是顾忌青霞先生,不过这一次她算计了我,也休怪我无情,她人在哪里,我立刻手刃了她!”   “当真?”王悦影眉头挑起,含笑问道。   “那是自然,我唐行之除了在乎王悦影一人,岂会看得起别的庸脂俗粉!”   丈夫的露骨的表白,总是让人骨苏肉麻,王悦影笑道:“哥,我已经把她打发到白云庵出家,去做尼姑了,一来是给你留一点念想,省得以为我是吃醋,这二来吗?”王悦影按着小腹,促狭笑道:“也是咱们的孩子积点阴功。” 第573章 理想国   孩子?   唐毅愣神了,下一秒一跃三尺高!   “媳妇,你又有了?”语气中透着强烈的激动,得到了王悦影肯定的回答,激动地唐毅浑身颤抖,在地上转了三圈,嘴都咧到了耳根。   伸手抱起了平安,用力抛起又接住,喜悦道:“小平安,要有弟弟了,你高兴不?”   平安蹙着眉头,小脑袋晃了晃,似乎不明白怎么回事。   唐毅干脆把他放在了桌子上,爷俩面对面,唐毅笑道:“安国哥哥平时对你好不好?”   “嗯!”平安用力点头,戚安国当然好了,他每次惹祸,都是安国哥哥替自己背黑锅的,除了老爹,就是安国哥哥了。   “小平安,你是安国哥哥的弟弟,娘亲的肚子里也有一个小弟弟,等过些日子,他就会出世,到时候,你要像安国哥哥对待你那样,去对待小弟弟,好不好啊?”   平安瞪大了眼睛,安国哥哥怎么对待自己啊?   好吃的给自己,好玩的给自己,闯了祸,还要替自己挨打……自己有了弟弟,好吃的给他,好玩的给他,挨揍的人是自己……平安觉得世界末日一下子就到了。   哇的一声!   平安咧着嘴哭了起来,小模样别提多伤心了。“不要弟弟,不要弟弟了!”   啪!   王悦影气得一拍桌子,小平安立刻就闭嘴了,乌黑的小眼睛偷偷瞄了老娘一眼,立刻转向了老爹。   “妈妈不好,爸爸抱!”   真是难得,竟然把“爸爸”两个字叫的字正腔圆,小混蛋,还当你说不清楚呢!   唐毅气得瞪圆了眼珠子,可惜的是人家平安根本不怕他,仰着梨花带雨的小脸,伸出胖嘟嘟的双手,唐毅只好乖乖把他抱在了怀里。   “平安啊,娘对你凶不凶?”   “嗯。”   “如果娘生了一个弟弟,她就有一半的时间对弟弟凶,有个人帮你分担,好不好?”   平安眨眨眼,貌似还没这么思考过,真的挺有道理的,他转头郑重其事说道:“娘,以后光打弟弟的屁屁好不?”   王悦影眉头立起,举起巴掌,就要立刻赏平安一顿家法。   唐毅吓得连忙转身,抱着平安往外面跑。   “儿子啊,乖乖听话,赶快睡觉,娘亲就答应你的要求了。”   唐毅跑到了外面,把儿子送给了奶娘,才回到了书房,王悦影的脸色更加难看,他连忙跑过来,点头哈腰,“媳妇啊,你可不能生气啊,肚子里还有孩子呢!”   “哼!”王悦影不以为然地摇摇头,“都第二个了,没那么娇贵。唐行之,我可告诉你,看到平安让你教成那个德行,我都不想给你生!”   “别啊,平安不是挺好的吗?”   “还好啊!”   王悦影气得用手指着唐毅,数落道:“你听听刚刚他说话有多混蛋!还不要弟弟了,兄友弟恭,孝悌忠义,这要是传出去,让别人怎么看?小小年纪就这么自私,长大了还得了?我可告诉你,要是再不好好管管,我,我……”王悦影气得不知道说什么好,举起拳头,作势要打小腹里的老二。   唐毅可吓着了,赶快抱住了媳妇。   “我说姑奶奶,你别冲动好不?”唐毅道:“我觉得没什么,人的天性吗?本来只是一个人的爹妈,突然多出来一个人分享,心里头有疙瘩儿,有排斥,多正常啊!”   “不正常!”王悦影什么都能让,教育孩子不能让,柳眉倒竖,“哥,你是六首魁元,教不好孩子,会被人笑话的!”   “呵呵,没那么严重。”唐毅笑道:“媳妇,你说天下有多少读书人?为什么状元每三年才有一个?同样一本书,要读出和别人不一样的东西。要想让咱们儿子与众不同,就不能拿普通人那一套要求他,要启发他不同的思维,从不同的角度看问题。往上五千年,往下五千年,从来都是与众不同,做人所不能做,为人所不能为的天才主宰着世界。就好像庞大的蜂群,有几十万只工蜂,可真正的蜂王只有一个,当你和别人做一样的事情,比拼的就是功夫,哪怕付出再多的汗水,也只会比别人多一点点,如果你做大多数人不敢做的事情,只要找对了方向,就能坐着数钱了……”   还真别说,这一套“歪理”还把王悦影给绕进去了,最后气哼哼道:“反正儿子是你的,怎么教我管不着!”   王悦影起身要往外面走,唐毅急忙跟着取来了蓑衣雨伞,亲自护送着媳妇回到了卧房。   又取来了一碗姜糖水,喂着王悦影喝下,再检查了一遍屋子,确认门窗都完好无损,才笑着替王悦影掖好了被角,低声道:“今天你也累了,早点睡吧。”   “嗯。”王悦影点了点头,脸色发红,低声道:“哥,才一两个月,没事的。”   声音细如蚊呐,要不是耳音好,几乎都听不见。唐毅眼前一亮,就想提枪上马,大战一场。   最后关头,他还是决定鸣金收兵。   伏在耳边,轻声道:“好好照顾孩子吧,我忍得住!”   ……   再度回到书房,唐毅一点困意都没有,他要理一理思路。   首先严嵩确实要退了,和自己说了那么一会儿话,老头就停下来两次,大口喘气。   岁月无情,谁都抵抗不了,严嵩也没有什么例外。   严党后继无人,推一个强有力的人物入阁,和徐阶唱对台戏,未尝不是一个好的办法。   只是严党严党,不是严嵩一个人说了算,他想退下去,可是严世藩甘心吗?他的那些干儿子、干孙子能点头吗?   听着外面急促的雨声,唐毅脑袋也凉快了许多,能推老师入阁,固然是好事,只是能不能做到,却要费一番思量,只是严嵩点头,还远远不够。入阁必须过廷推一关,要得到京官们的认可。   一想到这里,唐毅更加沮丧,六部的尚书侍郎,除了老师之外,就没有什么人是真正站在自己一边。   说起来也是无奈,谁让唐毅窜得太快,他的同科升官速度不慢,可远远赶不上他,现在最多做到五品知府就已经顶破了天。   想要火中取栗,没有足够的实力是行不通的。   唐毅苦心思索,一直到了天明,外面的雨早就停下来了,他伸了伸懒腰,骨头节嘎嘣嘣作响。   深深吸了口气,身体好像要飘起来一样。   唐毅索性把老师交给自己的拳法一一打了起来,直到浑身冒汗,他才转头回到书房,刚一抬头,只见何心隐正抱着膀,饶有兴趣看着。   唐毅老脸一红,“圣人面前卖字画,三脚猫功夫让夫山先生见笑了。”   何心隐连忙摆手,羞愧说道:“唐大人,是何某贻笑大方了。”说着何心隐深深一躬。   “唐大人,差点给你惹来大祸,何某愧对朋友,实在是没有脸面见人。我不自量力进京,以为能为国锄奸,现在看来,我只会惹麻烦,帮倒忙。”   唐毅想说两句客气话,可是到了舌尖儿却吐不出来。   媳妇说得对,自己有些时候就是太心软了,没有严明的纪律,如何号令三军?   想到这里,唐毅长长叹口气,“夫山先生,你是我阳明学会的执行代表,你的一举一动,牵连到成千上万人的身家性命,不得不小心从事。”   何心隐羞愧地低下头:“唐大人教训的是,心隐甘受责罚!”   “夫山先生,既然如此,我就做主,把你贬到东番岛,去岛上潜心练武做学问,五年之后,再准你回中原,如何?”   “这……未免太轻了吧?”   唐毅突然一笑,他从最底层的抽屉里拿出了一份东西,正是他撰写的有关大宪章的解说,后面还有一大段关于如何限制皇权的理论,以及未来政府模式的设想。   “夫山先生,治大国如烹小鲜,丝毫马虎不得。东番岛几乎一张白纸,你就去那里,来一个知行合一,建一个理想国出来!”唐毅满怀热情道。 第574章 有点棘手   种下一粒种子,仔细打理,等待着种子发芽、成长、开花、结果,浸透了汗水,收获才会格外香甜。   如果给唐毅一个选择,他真想抛开一切,占据一个荒岛,带领着一群志同道合的人,从零做起,就像经营自己的小花园一样,随意挥洒,创造出属于自己的乌托邦。   当然如今的唐毅没有了机会,却不妨碍他资助别人,去实践理想。大明朝立国一百多年,从秦朝大一统算起,差不多两千年,漫长的岁月留下了太多的积弊,太多的束缚。   多到人们都注意不到,深入了每一个人的骨髓。没有强烈的震撼,是无法打碎身上的锁链。引进西方学说是一个办法,让何心隐去建造一个理想国,更是一个办法。   唐毅知道何心隐一定会答应的,早在东南的时候,何心隐就几次提到过,他想要按照阳明公所说,走知行合一的路子。   在一族之内,有钱者“捐千金,创义田,储公廪以待冠婚丧祭鳏寡孤独之用。”“安老、怀少、友信”,让每一个孩子都能读书,让每一个人都能得到安养。人与人之间,不再有上下的区别。   领袖的存在只是让更多人过得更好,怀仁爱,行仁政。大家一起劳动,耕耘所得统一交给族里平均分配……   何心隐是个说到做到的人,他真的捐出了家产,在家乡建立起聚和堂,让每一个孩子有书读,每个人有事做。   令人哀叹的是何心隐的实践触动了宗法社会的根基,被视为异端邪说,洪水猛兽。当权者害怕老百姓觉醒,害怕底层民众的汪洋大海。只能选择最卑劣的手段,暴力地摧毁聚和堂。   当何心隐被张居正怒斩的时候,一个伟大的实践惨烈终结。   不过这一世却并不相同,何心隐不但得到了唐毅的强力支持,还能到更加广阔富饶的东番岛去实现理想,相信有朝一日,一个全新的世界出现的时候,绝对会猛烈地冲击大明的士人,促成伟大的变革。   带着满心的希望,唐毅目送着何心隐离开了府邸,前往天津,登上南下的船只。   唐毅满怀羡慕地望着何心隐离去的方向,良久、良久……最后只能化作一声叹息,但愿何心隐能够成功吧!   “备车。”   唐毅上了马车,直奔老师的府邸。   轻车熟路,到了大门口,通报了一声,唐鹤征就笑着跑了出来,拉着唐毅到了后面。   只见唐顺之一身便装,手里拿着红木盒子,里面装着鱼食,唐顺之不断撒出,脚下聚集了无数的金鱼,争相抢食。绿的水,红的鱼,不停翻滚,煞是好看。   “还是师父会玩!”   唐毅笑着跑过来,一把抢过盒子,用力一抛,把剩余的食物都给倒在了河里,弄得到处都是,金鱼纷纷散开,抢夺食物,没一会儿,吃饱的鱼儿都消失在了水底儿。   “焚琴煮鹤,焚琴煮鹤啊!”   唐顺之无奈哀叹,“你小子越来越没有情调了,失败,为师的教育实在是失败透顶啊!”   “您老什么时候都不忘了损我,可是您的傻徒弟却时时刻刻想着您老。”   唐顺之迈着方步,走到了水边的凉亭,倒了一杯茶,指了指茶壶,让唐毅自己倒水。唐毅还有些口渴,倒了一杯,一口喝干。   “是云南的普洱?味道不错。”   “哼,像你那么喝茶,能喝出什么味道,不过是暴殄天物罢了!”唐顺之毫不留情道:“有什么事情,只管说吧,我倒要看看你有什么孝心?”   唐毅不慌不忙,又给自己倒了一杯茶,笑嘻嘻道:“师父,说句实话,你想不想入阁拜相?”   唐顺之愣了一下,突然问道:“是徐华亭和你说的?”   “没,是严分宜!”   呦!   唐顺之坐直了身体,事情有趣了,徐阶刚刚找过自己,说什么入阁的事情。唐顺之还在犹豫不决,唐毅就随之而来,还说严嵩也答应了。   两位阁老一起点头,自己什么时候变得众望所归了?   师徒两个急忙将各自的情况说了一遍,唐毅不由得沉吟道:“师父,如果我所料不差,应该是徐阁老听说了严嵩的打算,故此急着来卖好,不过不管怎么说,有徐阶支持,只要严嵩不反对,您老入阁的希望就大了。弟子要提前叫您一声‘师相’了。”   入阁拜相,何等诱惑,唐顺之却是云淡风轻,丝毫没有激动,淡淡说道:“你不是都认了徐阶做师相吗,不差我这一个吧?”   “瞧您说的,弟子的眼中,师父只有您——和魏老大人,徐阶还排不上号。”唐毅惫懒道:“老师只要能入阁,弟子也就有了大靠山,守着大树好乘凉,也就不用提心吊胆,如履薄冰了。”   唐毅说得高兴,唐顺之却一脸的忧虑。   “行之,内阁的那几把银子岂是那么好坐的?就算我入阁了,也要把位置坐热乎。怕是一年半载之内,我都要听人家的使唤,和中书舍人没什么区别?还不如守着兵部来的实惠!”   “不然!”唐毅果断说道:“师父,内阁纵有千般不是,可是内阁执掌全局,高屋建瓴,挥洒的空间更大,无论是什么事情,都能插得上手。各部尚书虽然权力不弱,但是只能守着一摊,双方的差距何止天地。再说了,弟子对您老的本事有信心,只要给您老一点时间,内阁绝对有您的发言权。”   唐顺之呵呵一笑,“这么说,我是非要入阁不可了?”   “有机会干嘛不入啊?”唐毅反问道。   唐顺之微微摇头,“行之,咱们师徒直接捞干的,我怕这是一个阴谋。”   “谁的?”唐毅不动声色道。   “不知道!”唐顺之答应的很坦白,“可能是严分宜,也可能是徐华亭,他们都有推我入阁的动力,可也有阻挡我入阁的理由,到底能用多大的力气,还真不好说。我是真有点担心,万一兴匆匆扑上去,廷推没有通过,我的老脸往哪里放?到时候只怕连继续留在兵部的脸都没有了。”   唐毅还真没有这么考虑过,可是老师的担心也不是没有道理。严嵩和徐阶,都不是可靠的人,更何况他们身边还聚集着一大帮党羽,谁知道他们会怎么想。   “师父,您老是担心他们联手把您做掉?”   唐顺之站起身,看着碧水之下的鱼儿,微微苦笑。   “君为钓者,我为鱼肉。这一盘棋,咱们师徒终究不是下棋的人,既然是棋子,就要有被人利用的觉悟。”   唐毅不得不给老师的话点个赞,还真有道理。可是不入阁,就永远成不了棋手,无论如何,这一步都要迈出去。   “师父,陛下对严家父子的圣眷已经衰了,严党看似强大,可是他们名声太丑,唯一的依靠就是陛下的支持,如今也动摇了。最多不会超过一年半载,胜负就要分出来,您要是现在不入阁,等到老一波的臣子都被替换掉,上来一帮新人,您和他们一起争,一起到内阁端茶送水,还有什么意思?”   唐顺之愣了一下,苦笑道:“这么说我还真要动一动了?”   “那是自然!”   唐顺之兴趣还是不高,他重新坐到了唐毅的对面,想要入阁,就要拿到二十票以上的支持。   换句话说,不管严党,还是徐党,只要有一方全力反对,唐顺之就没有希望过半。   而唯一的希望就是能拉来一党大多数的支持,另外一党也能投给他几票,再把中间票争取来,只有如此,才能稳定出线。   可是要做到三方都接受,难度之大,胜过在刀尖上跳舞,连唐顺之都没有把握。   “行之,为师算来算去,最多有八票是稳当的,差了一半还多,要是让我求分宜和华亭,即便是入阁,也是人家的小妾,帮不上什么忙的。”   事情有些棘手啊! 第575章 没有永远的敌人   唐顺之很清高,不愿意表现的太过热衷权势,可是形势比人强。不入阁就没法自保,他可以不在乎自己,但是不能不在乎徒弟,不能不在乎心中的理想。   在经过一番深思熟虑之后,唐顺之一改往日深居简出的作风,变得活跃起来,到处拜访老朋友,拉拢情谊。   有一种东西,叫做人格魅力,唐顺之显然是有的,而且还很强大。京中六部都察院,比起唐顺之资历还老的几乎没有。他们在考进士的时候,多数都苦苦研读过唐顺之的八股文章。   曾经的偶像,又同殿称臣几十年,加上唐顺之任兵部尚书以来,与人为善,急公好义,名声显赫。大家都很愿意和他亲近,毕竟在风雨飘摇的关头,能多搭上一条线,就多了一分活命的机会,几乎没有人会给自己找麻烦。   差不多半个月的时光过去了,唐顺之几乎拉来了徐党八成以上的支持,严党也有三成的人表示支持,至于中立派,唐顺之几乎全部囊括。   按照他的估算,应该能拿到二十六七票左右。   只要再把嘉靖摆平,入阁之路就再也没有障碍。   “恭喜爹爹,入阁拜相,指日可待啊!”唐鹤征收到唐毅的感染,也变得活泼了许多。   唐顺之还摆出一副矜持的模样,“小子,就算你爹入阁,你也别以为有了靠山,就胡作非为,你要是成了第二个严世藩,看老子不打死你!”   唐鹤征嬉笑道:“爹,严世藩之所以成为严世藩,罪还在严嵩身上,只要您老不学严嵩,孩儿想当严世藩,还当不上!”   唐顺之眉头挑了挑,叹了口气:“哼,什么时候,也学得油嘴滑舌了?”   “孩儿不敢。”   “不敢就好!”唐顺之从抽屉里拿出一封信,加上两个大元宝,塞到了唐鹤征手里。   “您这是?”   唐顺之道:“早点动身吧,还能赶得上秋闱。”   唐鹤征就是一愣,他从小读书发蒙,拥有一个天才老爹压力还是很大的。他只记得要拼命读书,拼命学习,可是无论如何,别人都会暗自感叹,比起你爹年轻时候,差得太多了。   正是这种环境,使得唐鹤征本能地厌恶科举,在考中了秀才,见识了科举的残酷之后,越发不喜,正好他又跟着唐毅当了师爷,在东南的几年,算是唐鹤征最快乐的日子。   他除了帮唐毅处置一些公务之外,其余的时间都在如饥似渴,学习着新奇的西洋知识,甚至他还亲自参与设计船只,梦想着有朝一日,能实现环球航行,足迹遍及世界的每个角落……   “爹,孩儿不想。”唐鹤征仗着胆子反驳道。   预想之中的雷霆之怒并没有出现,唐顺之反倒是赞许地笑道:“把心里的想法说出来,爹很高兴,爹也把想法说说,你琢磨一下。东南市舶司发展的越来越快,要不了多少年,肯定要组织成百上千艘的船队,远赴重洋。即使别人不做,你师兄也不会老实的。若是能有个进士身份,历练几年,就能光明正大地领军船队出航。到时候,也不至于说我唐荆川的儿子,就是靠着师兄的提携,那样爹会很没面子的!”   好强大的理由啊!   唐鹤征竟然没有办法驳斥,他如论如何也想象不出,严肃的老爹竟然有如此促狭的一面,愣了好一会儿,唐鹤征才用力点头,“爹,儿子不会给您丢脸的!”   三天后,唐鹤征踏上了南下之路,在江南还有一大帮人在等着他,嘉靖四十年的秋闱注定是一场好戏,而嘉靖四十一年的会试,更会成为精彩绝伦的一科。在若干年之后,这些小菜鸟不但影响了中央王国,更加影响了整个世界……   当然那些还都是后话,目前朝廷最关键的还是廷推大学士。还是像上一次一般,提前公布了廷推议程。   唐毅接到之后,看了一眼,顿时眉头就皱了起来,因为在原定的议程上面,多了一项,要推举左都御史的人选,而且还放在了大学士的前面。   按理说重要的职务要放在前面,不重要的放在后面。   左都御史虽然权力非常重,可是毕竟比不上大学士,严阁老和徐阁老都是精细的人,不会犯这种低级错误啊!   唐毅低头沉思,冷不防后面有人拍了他一巴掌。   “是肃卿兄!”   此人满脸的大胡子,正是高拱,他笑眯眯看着唐毅,就好像看到了宝贝一样。   “行之啊,你可真够朋友!”   “怎么说?”唐毅一头雾水。   高拱压低声音,得意道:“多谢行之帮忙,李太医妙手回春,裕王妃已经怀上龙种了!”   虽然压低了声音,可是高拱本来就是大嗓门,和平时说话的声音差不多,周围的人都听得一清二楚。   裕王妃怀上了!   前些日子裕王被景王压得死死的,大家伙都以为大局已定了呢!   没想到竟然让裕王给扳回来了,真是柳暗花明又一村啊!   更让大家感叹的是唐毅的态度,他帮着找的李时珍,岂不是说明唐毅倒向了裕王?   那唐顺之是不是也成了裕王一党?   有了孩子,有了强援,加上身为皇长子,裕王的位置一下子就稳如泰山了,难怪高拱会如此兴奋呢!   十年辛苦,总算是换来了今天的回报,一旦裕王成为帝国的继承人,高拱就会水涨船高,成为一颗冉冉升起的新星。   坐了二十年的冷板凳,高拱总算是熬出头了。   有人替他高兴,也有人嫉妒。   唯有一个人,只剩下一肚子的恨,那就是礼部尚书,景王的老师袁炜。他本以为靠着嘉靖的宠信,能帮着景王夺下大位,从而过一把帝师的瘾,眼看着美梦破碎,袁炜看向唐毅的目光,全都是怒火,几乎要把他给烧死了。   唐毅也有所察觉,无奈苦笑道:“肃卿兄,你是故意害我啊!”   “我可不这么看!”高拱板着脸说道:“行之,大局已定,有什么害不害的。当初你说过要帮王爷的大忙,果然不是一句空话,高某感激不尽啊!”   我当初可不是这个意思啊!   唐毅也解释不清,无可奈何,只能低下头,随着人群,进入了玉熙宫的大殿,排班站好。   也不知道是心理因素,还是怎么回事,唐毅的心始终平静不下来,他不停偷眼看老师,唐顺之老神在在,低垂着眼皮,一点多余的动作也没有,作为候选人之一,他也不能有什么小动作,生怕会影响大局。   再看看严世藩,这家伙也显得很沉默,只是嘴角不时流露出似有若无的笑容。唐毅的心里越发没有谱儿了。   这时候,吏部尚书欧阳必进站了出来,他面沉似水,没有多话,只是说道:“仆接任吏部,左都御史一职出缺,请诸位大臣推举合适人选。”   说完,欧阳必进又回到了位置,把头一低,好似老僧入定。   这个提议也无甚稀奇,由于吏部和都察院都位高权重,欧阳必进调到吏部之后,两派都没想好接替的人选,故此由右都御史暂时署理,这时候把都察院掌院确定下来,也是题中应有之意。   首先站出来的就是严世藩,他一开口就推举了大理寺卿万寀,说起来此人和唐毅还有些渊源,当年就是万寀弹劾唐毅,幸好唐毅逃过一劫,还把万寀弄得灰头土脸,要不是严嵩庇护,官位都可能保不住。   徐阶这边同样不甘示弱,推举了刑部左侍郎,徐阶的老乡潘恩。   有了人选之后,双方唇剑舌枪,互不相让,引经据典,争得别提多热闹了。   唐毅却一个字都没有听得进去,因为就在双方推举人选的时候,唐毅猛然惊醒,他总算有了思路。   左都御史是科道言官的头子,而言官又是党争的第一线,历来是兵家必争之地。唐毅当初就是担心老师卷入党争,成为炮灰,才反对唐顺之去争夺左都御史。   如今情况再度重演,严党已经夺下了吏部,如果再拿下都察院,徐党就失去了反击的空间,彻底落入下风,徐阶一定要抢下都察院。   同样,如果都察院失守,言官向蚂蜂一样,发起无休止的攻击,严党就会面临空前危机。   从某种意义上说,都察院之争,对于严党和徐党都十分重要,甚至超过了一个大学士。   唐毅的脑筋快速转动。   那么假定严党获胜呢,就表明他们依旧还是最强大的,以严世藩的性格,一定会乘胜追击,不留下任何余地,严嵩为致仕安排的方略就会被推翻,老师入阁无望!   如果徐党获胜?   都察院失去,如果再失去一个大学士,严党就是灭顶之灾,覆灭就在眼前!他们肯定不会甘心,必然誓死反击。   唐毅想到这里,后背突然被冷汗湿透了。   明白了,全都明白了!   果然两边都没有安好心,如果真的想让老师入阁,大可以把左都御史的推举放在后面,唐顺之就能顺利出线。   可是如今呢,先推举左都御史,无论谁胜谁败,都会激化双方矛盾,使得大学士之争变得更加惨烈。   老师是要争取各方的票源,才能入阁,只有一方的票,是无论如何也不够入阁资格!   唐毅想到了这里,不由得扫了一眼徐阶,眼中闪过一丝愤怒的光,莫非又是你这个老东西使坏?   有我在,无论如何也不会让你得逞!   正在唐毅思索的时候,中书舍人捧着罐子过来,唐毅犹豫了一下,他把象征着万寀的绿豆放了进去…… 第576章 不可思议的人选   十八比十七。   潘恩一票险胜万寀,成为左都御史。徐阁老足足数了三遍,确认无误,才大声宣布出来。   都察院掌院易手!   所有人都吃惊非小,上次推选吏部尚书,徐党在全面占优势的情况之下,仅仅和严党打成了平手,这一次严党已经重新控制吏部,却还是一票落败。   代表着什么?   难道是人心思变,徐党真的要赢了吗?   二十年来,朝堂最大的变局终于要出现了?大家都在不停思索着。   唯独唐毅,他和别人的想法全然不同。   在最后关头,唐毅投了万寀一票,而且他偷偷观察过老师唐顺之,老师从袖口里露出两只手指。表明唐顺之也看出了问题,故此投了万寀一票。   比起上一次,徐党里面至少有两个人转投万寀。   这段时间,除了严世藩在自己这里吃了一点亏,加上大规模的弹劾欧阳必进之外,并没有出现大的状况。   也就是说,徐党和严党的牌并没有多少变化。   这一次徐阶敢于和严嵩拼,应该是拉来了中间票,以唐毅的估算,最多也就是一两票。   所以看起来徐阶以一票险胜,是正常的。   可问题是徐党出了俩“叛徒”啊!   唐顺之和唐毅转投万寀,他们的算盘很明白,如果左都御史落到了徐党手里,严党肯定会奋起反击,寸土必争,唐顺之的大学士肯定没戏。   可如果严党小胜,守住都察院,唐顺之就会得到徐党的全力支持,如果再能拉来几票中间派,大事还有希望。   虽然比起之前预估的“众望所归”要差得很多,但是好歹还能拼一拼。   可唐毅怎么也想不到,徐阶在这种情况下,还能获胜!   两票倒戈,也就是代表徐阶在这段时间,至少多拉来了五票!   唐毅不由得扫了扫,在场不到四十名的部堂高官,目光从每一个人身上划过,仔细观察着他们的细微动作。   看了一圈下来,唐毅也不相信会出现五票叛变的情况。   毕竟严党也不是吃素的,如此规模倒戈,严家父子还没有察觉,干脆买块豆腐撞死算了。   盘算了一圈,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严党有人故意投票给潘恩!   他们为什么这么做?   唐毅目光落到了严世藩的身上,这个独眼的胖子嘴角正挂着一丝似有若无的笑,是那么阴冷,那么得意!   几乎可以确定,就是这个胖子放水了,故意丢了都察院给徐阶。   与其思考他为什么这么做?倒不如好好想想,他不这么做会有什么下场。   欧阳必进的任命已经让嘉靖对严党生出不满,如果他们还吃干抹净,一点不剩,嘉靖就会出手收拾严党。   到了那时候,严党才真是要倒霉呢!   故此,都察院和吏部,严党只能二选一,显然,在严党看来,吏部的分量比起都察院还是要重的,守住吏部,放弃都察院,严世藩不得不为。   那徐阶又是怎么盘算的呢?   唐毅敢说,老东西一定看透了严世藩的棋,可他还毅然决定拿下都察院,这和徐党整体布局有关。   徐阶的力量集中在科道言官,如果拿下了都察院,就可以明目张胆对严党发动反击。   另外都察院也有权力参与京察和外察,也就是说,即便欧阳必进执掌吏部,守着都察院,徐阶依旧能保住自己的人。   有了都察院,徐阶就立于不败之地。   至于都察院之争,会给唐顺之入阁造成困难,老家伙根本就没有在乎,甚至说,他根本不想在心学内部,制造出两个山头,分庭抗礼!   更加用心险恶地思考,严世藩和徐阶,到底谁是主谋,还真不好说。   但是有一点,唐毅敢确定,潘恩成为左都御史之后,局面对唐顺之大大不利。   首先是那些严党的核心成员,一个个悲愤交加,怒目横眉,他们跟着严家父子做了太多的恶事,洗也洗不干净。都察院失守,疯狗一般的言官就会毫不留情扑上来。   说起来可笑,小人到了生死关头越发抱团了,他们每个人眼里都冒出熊熊火焰,既然输了一局,下一局必须要扳回来!   原本那些对唐顺之入阁不置可否的人也都急了,如果把唐顺之送入内阁,他们还有好日子吗?   先输一场的结果,竟然是严党空前团结,正所谓哀兵必胜,他们已经要拼命了。   唐毅不经意之间,又看了高拱这些相对中间派的立场,发现他们也面露沉思,有些犹豫。   不好了!   唐毅最担心的情况出现了,在中间派的官员眼里,其实徐党和严党差不多,几乎都是一丘之貉。   比如高拱私下里就和唐毅抱怨过,徐党看起来相对清廉,是因为他们没有好位置,一旦这帮人掌了权,没准比严党还过分。   对于中间派来说,谁胜谁负,其实差距不大。   可如果是徐阁老携着泰山压顶之势,风卷残云,一下子就把严阁老击倒,他们的日子肯定不好过。   为了继续当墙头草,为了继续逍遥下去,对不起,荆川先生,我们敬重你的学问和人品,但是恕我们不能让你入阁。   人心就是这么微妙,正在这时候,徐阶满怀信心,说道:“自从李本致仕以来,内阁只有二人,国事繁忙,不堪重负。圣上下旨,诸位推举贤德,入阁办事。下面谁有合适的人选,都说说吧。”   话音刚落,左副都御史王廷站了出来。   “阁老,诸位同僚,众所周知,非翰林出身不得入阁,荆川公是嘉靖八年的探花,才高八斗,学富五车,名望卓著,人所共知。东南倭乱兴起,荆川公出任兵部侍郎以来,练兵选将,整饬军备,数次大败倭寇,荆川公都居功甚伟。入京执掌本兵以来,俺答虽然连年入寇,可是朝廷损失越来越小,实乃荆川公运筹之功……”   王廷总结了一番唐顺之的功绩,最后得意地说道:“试问满朝之士,谁还能比荆川公更适合入阁,有吗?”   看着王廷狂妄的模样,唐毅真想上去,给他一顿老拳,把他打个满脸开花。蠢材!   你这么傲娇,是想推我师父入阁,还是想害我师父啊!   果不其然,当王廷说完之后,那些中间派越发摇头。子系中山狼,得志便猖狂。徐党和严党果然是一丘之貉,还没上台就这么狂妄,以后还有大家的好果子吃吗?   原本还有些犹豫的中间派,越发皱眉头。   唐毅看在眼里,急在心头,其实他和唐顺之商量的时候,为了争取中间派的支持,甚至要拉几个严党过来,唐毅主张头一炮让张永明发。   此人是户部左侍郎,早年和唐顺之有些交情,他为人严谨老成,虽然倾向徐党,可是和严党也能说得上话。   让他出面,能淡化党争色彩。   可谁知道,竟然是王廷率先跳出来,此人在入仕之初,曾经弹劾过上书吏部兼兵部尚书汪鋐。此老是四朝元老,有明一朝,唯一兼任吏部和兵部的超级尚书。   当时王廷还是个无足轻重的小卒子,立刻就被下狱,眼看着仕途要断送。这时候徐阶出手,说动了他的老师夏言,帮着王廷躲过一劫,只是贬到了亳州任判官。   后来随着徐阶官职越来越大,王廷也水涨船高,前不久被调入京城,成为都察院的三把手,是徐党的干将之一。   由王廷跳出来替唐顺之说话,徐党的色彩太明显了。严党肯定会拼死反击,中间派又不支持,老师的入阁之路等于彻底断送了。   假如过不了廷推一关,表明唐顺之得不到百官认可,会极大伤害老师的名望,要知道兵部尚书的位置杨博也在垂涎着,要是老师失败了,杨博再把兵部夺走,唐毅简直头皮发麻,不敢想象……   偷眼看了看徐阶,他低垂着头,默不作声。唐毅暗自咬牙:“你个老东西一定高兴坏了,你多半以为争取内阁失败,我和师父就要无条件倒向你,成为你手里的一张票,而不是总想着自成一系!哼哼,你想错了,小爷就是要把乾坤扭转过来!越是打压,就越要冲出一片天!”   王廷发言之后,又有几个人站出来说话,几乎一边倒的支持。严世藩微微冷笑,“徐阁老,既然如此,那就投票决定吧?”   徐阶抬起头来,正要说话。   千钧一发,唐毅猛地垮了一步,站出来。   “等等!”   瞬间,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他的身上,唐毅在朝堂毕竟资历太轻,除了上一次帮着赵贞吉挡枪,他几乎没有说过话。   眼下是推举大学士的关键时刻,你一个小字辈有什么发言的必要?更何况你的师父就是唯一的人选,你跳出来,是想替唐顺之拉票吗?   真是不知道有几斤几两!   严世藩心里头雀跃,心说越是替唐顺之说好话,越是得意张狂,就越没有希望!   “唐大人,你有什么话,只管说吧?”   唐毅抬起头,迎着严世藩的目光,露出了大大的笑容。   “严部堂,斗胆请问一句,推选大学士,只能有一个人选吗?”   严世藩呵呵笑道:“当然不是,可恐怕再也没有比荆川公更合适的人选了吧?”   唐毅微微一笑,“唐大人的确是合适的人选,不过我还要推举一人。”唐毅故意停顿一下,等到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他的身上之后,唐毅才笑道:“他就是礼部尚书,如今的储相,袁炜袁大人!” 第577章 如愿以偿   别人眼里的自己,和自己眼里的自己,有时候差距非常大,通常这类人就是传说中的不自量力。   很不幸袁炜就是其中之一,而且还是非常严重的一个。   他掰着手指头算算,自己和唐顺之比较起来,同样都是尚书,而且自己还是礼部尚书,正儿八经的储相,先赢了一分。   其次,比学历,唐顺之是探花,自己也是探花,唐顺之著作无数,名扬天下,可是他也是大明一支笔,嘉靖须臾离不开的重臣,勉强算是打平了。   再次,比资历,唐顺之比自己早登科九年,不过由于两次罢官,唐顺之实际官场的历练的时间还没自己长,算起来,也是平手。   一胜二平,看起来唐毅还是很有眼光的。袁炜对他抱以感激的眼神,随后把胸膛挺直,一派志得意满,准备当阁老的架势。   他得意洋洋,别的人都快吐了!   你丫的真不要脸!   袁炜你凭什么和唐顺之相提并论,人家学问精深,名满天下,两次罢官,第一次是因为得罪了张骢,第二次是去面见太子,被嘉靖猜忌。   这两次罢官对唐顺之的名声丝毫没有损失,相反,还是极大地提升,人家那叫正道直行,坚持原则。   你袁炜算什么玩意,会试文章锋芒毕露,没当上状元,就一改文风,逢迎拍马,谁能瞧得起你!   再说唐顺之第三次出山,在南京任上,练新军,筹措军饷,整顿防务,兴建水师,打了多少胜仗,就连胡宗宪都不得不承认,没有唐顺之的鼎力支持,东南的局面不会快速扭转。   至于调入北京,不论是修筑京津直道,还是抵抗俺答入侵。   唐顺之做得每一件事情,都可圈可点。尤其是难得的是他把党争和政务分得很开,做事情的时候,秉承公心,不论是徐党还是严党,唯才是举,开诚布公。比如唐顺之在工部定下来的许多施工章程,哪怕是他离开之后,严世藩都不敢推翻。   这就是本事!   袁炜做了什么?二十年如一日地写青词,溜须拍马,一句“洛水玄龟初献瑞,阴数九,阳数九,九九八十一数,数通乎道,道合元始天尊,一诚有感;岐山丹凤两呈祥,雄鸣六,雌鸣六,六六三十六声,声闻于天。天生嘉靖皇帝,万寿无疆。”是脍炙人口不错,可是就凭这个当阁老,把大明的内阁也看得太不值钱了!   众人越想越气,要是袁炜能当阁老,我们都能当皇上!   唐毅这小子也是,你推谁不好,推袁炜,他不过是当了不到一年的礼部尚书,什么功劳都没有,何德何能,真是荒唐透顶!   不明所以的人都在骂唐毅,可是有些人的脸色却变了,尤其是徐阶,他的眼底闪过一丝惊骇,暗暗叫苦:“唐毅啊,唐毅,老夫还是小瞧你了!”   袁炜有千般不是,可有一点却是谁也比不了,他是景王的老师,而景王又是嘉靖唯一皇孙的爹!   虽然裕王妃也怀上了,是不是带把儿的,谁也不知道。别人可以选边站队,可是徐阶和严嵩都不敢轻易动作,他们的一举一动,都关系到无数人的生死,大意不得。   因此对待袁炜和高拱两个人,严徐都非常小心,不敢怠慢,有好位置,总要给人家留着。   比如高拱从裕王府出来,立刻就升任国子监祭酒,至于袁炜,他是踩着吴山尸体上去的,严党都不敢报复他。   握着景王这一张好牌,袁炜就是奇货可居,谁都要卖给面子。   说来凑巧,袁炜是浙江人,徐阶在浙江任官期间,袁炜曾经上门求教,以学生自居。   后来袁炜入京为官之后,自恃身份,和徐阶的关系就淡了,但是好歹能说得上话。至于他和严世藩,更是称兄道弟,过从甚密。   正因为如此,加上景王的因素,两派都想拉他入伙,不愿意得罪狠了。   话又说回来,袁炜再不好,可是他毕竟是礼部尚书,资格足够了,大家伙在明面上说不出什么。   妙就妙在这里,嘴上说不出,可是心里能服气吗?会甘心把豆子投给袁炜吗?   当只有唐顺之一个人的时候,徐党又摇旗呐喊,跳得很欢。严党和中间派的敌人就是徐党,心里自然不舒服。   可是当唐毅推出了袁炜之后,大家伙心里就不由自主那他和唐顺之相比,一比之下,一个天上,一个地上,根本是云泥之别。   偏偏袁炜狗尿苔长在了金銮殿,占了一个好位置,严党和徐党都要放行,袁炜要通过廷推,难度不大。   麻烦来了,如果袁炜这种人能通过廷推,唐顺之却通过不了。   消息传出去,在场的所有人都会被当成天底下最大的笑话!   廷推的权威性也会荡然无存,选贤举能,更是无从说起。都是一身大红袍的官员,没人知道的时候不要脸也就算了,当着天下人闹出了大笑话,还活不活啊?   首先中间派都瞬间偏向了唐顺之,无论如何,哪怕得罪了袁炜,也要推唐荆川入阁。   至于严徐两派,他们之中不齿袁炜的也不在少数,而且相对而言,唐顺之倾向于徐党,袁炜倾向于严党,大家各得一分,也不算吃亏。   很快下面人心里都有了盘算,徐阶眯缝着老眼,先从自己的党羽扫过,接着又观察了其他人,最后徐阶不得不长叹一声,他要是再挡下去,就要彻底撕破脸皮了。   徐阶默然不语,一直沉默的严嵩突然开口了。   今天的廷推,差点把老头子气死。   他已经和严世藩说好了,要顺顺利利让唐顺之入阁,卖一个人情给他,然后严嵩在想办法挑唆他和徐阶的冲突,好为严嵩致仕铺平道路。   可是谁知道,严世藩这个混账东西,竟然不按照自己的要求,硬生生先推左都御史。   严嵩都白了毛,什么不明白,这就是严世藩打得一张危机牌。他还是不甘心放弃权力,要奋力一搏。自己这把老骨头,早晚死在严世藩的手里。   严嵩气归气,又不能让别人看哈哈笑,他一直忍着,出乎他的预料,唐毅竟然在关键时刻,推举袁炜,这可是一招妙棋,要是唐顺之和袁炜都能同时入阁,自然能分走徐阶的权力,相比本来只打算让唐顺之入阁,加上一个袁炜,他可以牵制唐顺之,就更加稳妥了。   虽然开头很不妙,谁知竟然来了一个神转折,朝着他希望的方向发展。   严嵩可不想再出麻烦,忙说道:“唐部堂和袁部堂都是百官楷模,尽忠职守,老夫以为他们能入阁,一起挑起朝廷的重担,是再好不过了。徐阁老,你怎么看?”   徐阶心里暗骂,你都点头了,我还能反对吗!   “严阁老高见,我也是这个意思!”   真是难得,两位阁老统一了意见,其他人还有什么说的。   开始投票吧,一次增补大学士,可以是一个人,也可以是两个人、甚至更多,故此投票方式和左都御史的PK式不同。每个人可以选择两个都支持,也可以支持一个,还可以一个都不支持。   第一轮是给袁炜投票,经过清点,一共二十五颗红豆,超过半数,第二轮是唐顺之的票,负责的中书舍人把罐子放在阁老面前,仔细一数,足足有二十八颗!   显然,唐顺之得到了中立派的大力支持,才力压袁炜一头,通过了廷推。   “嗯,两位大人都通过了廷推,老夫会上奏陛下,恭请圣裁。”严嵩满意地说道。   紧张的廷推总算是结束了,唐毅也仿佛虚脱了一般,手心里都是汗水。   无论如何,老师入阁算是成为定局。有了大学士的身份,唐顺之虽然还不能和徐阶硬拼,但至少有了交换的筹码,能庇护一些人了。   唐毅需要做的是利用这段时间,快速成长起来,老师自是给自己争取时间,却不能庇护自己一辈子。关键还是要看自己的本事,唐毅暗暗告诫自己,要继续秉持小心谨慎的态度,千万不要志得意满。   官员们往外面走去,唐毅放慢了脚步,等待老师,从他身边路过的官员有人微微颔首,有人热情打招呼,亲切无比。   事实证明,唐毅不是小角色,能把袁炜推上大学士的宝座,就代表他的实力。对于这个能力无限的后辈,能不得罪就不得罪。   唐毅陪着笑容,笑得脸上的肉都僵住了,正在这时候,突然面前一黑,一张铁青的面孔映入眼帘。   “唐行之,小人,无耻!”高拱气得浑身颤抖,他有一种被愚弄的感觉。早上在禁门之外,他还感谢唐毅,谢他帮着裕王找到了妙手回春的李时珍。   可是转眼在廷推之上,他竟然把景王的老师送入了内阁,袁炜成了阁老重臣,朝夕陪在嘉靖身边,万一嘉靖听信了谗言,立景王为太子,一切都完了。   苦熬了二十年,从青年变成了胡子一把的小老头,熬来熬去,熬成了一个笑话。   高拱简直抓狂,要不是当着百官的面,他都要动手了!   “姓唐的,你把李时珍带走,我不会让小人伤害王爷!”高拱狠狠啐了一口,转身离去。   唐毅看着他的背影,张了张嘴,不知道说什么,自己想到了一切,就是忽略了高胡子啊!   肩头一沉,唐顺之赶上来,笑道:“行之,得罪了高拱,怕是不值得吧?”   “反正现在高拱还无足轻重,倒是咱们该好好庆祝才是。”唐毅不管不顾道。 第578章 暴毙   为了庆祝老师通过廷推,唐毅决定亲自下厨,一口气做了十几道菜,每一道菜唐毅都提前尝了尝,结果很满意,厨艺还没有落下。   一个有追求的吃货,绝对是最好的厨师,只有自己精心烹制出来的美食,才是最适合自己胃口的。   如果一个人自称美食家,却只是惊叹别人的手艺,不会下厨,那么抱歉,你根本不到家!   唐毅把才要端上了桌子,又准备了一小坛花雕。其实在三年前,唐顺之就滴酒不沾了。   戒酒是一件很难的事情,唐顺之说戒就戒掉了,也没有任何的犹豫和反复,不得不说,有些人就是特别。   唐顺之选择戒酒也是有原因的,自从收了徒弟之后,唐毅除了和老师学本事,最为关心的就是唐顺之的健康,每隔几个月,就会派遣医生过来,给唐顺之检查身体,各种各样的珍稀补品从来就没有断过。   最初唐顺之是反对的,觉得徒弟太浪费,可是渐渐的掰着手指头算算,他的同年好友里面,已经基本凋零了,就算还活着的,多半白发苍苍,衰老不堪,纷纷致仕回家,等待着死亡的降临。   宦海沉浮,除了手段高明,才智无双,还有最重要的一条,那就是要寿命足够长。   君不见严阁老八十多还老当益壮,熬不过人家,又凭什么匡扶社稷,施展胸中的抱负。   从那一刻开始,唐顺之就变了一个人,每日按时休息,清心寡欲,勤练气功,不时补养。   还真别说,几年坚持下来,唐顺之身体越发健康,看样子,再撑十年八年没有问题。唐毅当然为了老师能摆脱英年早逝的厄运而兴奋,亲手给老师斟了一杯酒。   “师相,为了庆祝您老入阁拜相,今天就破例一会儿,意下如何啊?”   唐顺之微微点头,“事不过三,就喝三杯吧。”   唐毅一边给老师斟酒,一边笑道:“还是管您老叫师相来的顺嘴,叫徐华亭,我心里都有些反胃!”   唐顺之感叹道,“几十年的交情了,我也是没有料到,徐华亭竟然变了这么多。当年你就和我说过,徐阶会越来越像严嵩,以我现在看,论起手段权谋,华亭的本事,还在分宜之上啊!”   不怪唐顺之如此感叹,一个廷推,看似波澜不惊,实则杀机暗藏。仅仅调动一下顺序,就能巧妙影响人心,操纵一个大臣的生死起落。   内阁权柄之重,可见一斑啊!   也幸亏有了唐毅洞察先机,及时把袁炜推了出来,要不然廷推落败,唐顺之还真没脸留在京城了。   喝罢了三杯酒,唐顺之夹了几口菜,还是当年的味道,一瞬间,仿佛又回到了当年的太仓,他和魏良辅两个人教导唐毅,虽然时间不长,回想起来,还是快乐无比。   那种感觉就像是在精心雕琢一块美玉,每一刀都要十分小心谨慎,看着弟子每一点成长,既喜又忧。这些年过来,唐顺之敢拍着胸膛说,他做到了。不但培养出一个顶级的干才,更把他打造成超级权谋大师,能够和严分宜、徐华亭这样的千年妖孽过招。   有徒弟如此,还真是老怀大慰。   “行之,虽然为师通过了廷推,可是却得罪了两个人,只怕会后患无穷啊!”唐顺之叹道。   唐毅沉默了一会儿,笑道:“这两个人,第一个就是徐阶,他心胸不算宽广,肯定会想办法给师相为难。不过也不用怕他!”唐毅笑着伸出了三根手指,“第一,徐阶要斗倒严嵩,要借助老师的力量,他不敢闹翻,相反,您入阁之后,他还会礼贤下士,表现的比以往更加亲近……至少表面上如此;第二,徐阶和您毕竟都同出心学门下,我们承受不起心学分裂的危机,他更承受不起;第三,徐阶也不是没有罩门的!”   唐顺之眉头一皱,迟疑道:“莫非是徐家?”   “没错!”唐毅笑道:“这几年东南开海之后,丝绸大量外销,徐家又兼并了十万亩的桑田,光是他们一家名下就有十五万亩桑田,农田更是多达五十万亩,松江,苏州,甚至杭州都有他们的田产!”   “荒唐!”唐顺之气得一拍桌子,“天下之大害,莫过于兼并,据我所知,在东南一亩上好的桑田,没有五十两银子买不来,光是这些田产,只怕徐阶的家底儿就数倍于严嵩,啧啧,还真是善战者无赫赫之功啊!”   如此大举兼并土地,肯定少不了巧取豪夺,不知道多少人为此家破人亡,丢了性命,一想到这里,唐顺之连饭都吃不下去。   唐毅不动声色,“师相,容弟子说一句,兼并的确害得老百姓流离失所,更会动摇朝廷根基,可是千百年来,兼并却从来不曾消失,人性如此,您老何必生气呢!再说了,兼并也未尝没有好处,就拿东南来说,那些大户产出的生丝就是比小门小户的好,眼下每年卖给西洋的丝绸布匹就有三百万之多,还在快速增加之中。光靠分散的小农经济,肯定是行不通的,大的农庄是必然的选择。至于百姓会失去土地,弟子别无他法,只能尽量引导百姓海外移民,去拓展蛮荒之地,别的不说,光是一个东番岛,安置一两百万人不成问题……”   唐顺之愣了一会儿,摇摇头,“行之,你说的我当然明白,可是没有朝廷统筹,光靠着交通行,靠着那些士绅商人,肯定有照顾不到的百姓,而且数量还不少,你不能否认我的话吧?”   “嗯!”唐毅点了点头,“师相说的没错,只是这块的问题不是朝夕能够解决的,不把朝廷的国策扭转过来,就没有希望!”   这回轮到唐顺之默然了,解决人地的问题,说穿了就是两个办法,抑制兼并,从士绅身上割肉;再有就是开拓海外,增加土地数量。   前者涉及到对内改革,历朝历代都做过,不过成功者几乎没有,至于后者,则需要改变思维模式,放眼海外,恢复骨子里的进取精神,难度更是不小。   在如今的朝局之下,哪个也做不成。   “唉,社稷如蜩如螗,一锅乱麻,该做的正事有多少?可惜柄国之人都沉醉在党争之中,难以自拔。想到这里,为师实在是觉得愧对百姓的供养,愧对身上的大红袍啊!”   唐毅深有同感,“师相,现在的争权夺利,是为了给以后改革留下元气留下种子,您老切莫灰心丧气。”   “我明白,唐某不能救民水火,却也要给有本事的保驾护航,等到你们成长起来,为师也就能含笑九泉了。”   唐顺之突然抓起酒壶,又给自己满上了一杯。   “既然破例了,就来个彻底的,咱们师徒好好醉一场!”   唐毅欣然点头,师徒两个你一杯我一杯,商讨着接下来的对策。   有三点忌惮,徐阶最多玩一点小手段,多加提防就是。   ……   倒是得罪的第二个人就麻烦多了,把袁炜推入了内阁,高拱对唐毅的好印象荡然无存,虽然高拱眼下还不值一提,可是他背后就是裕王,两个人情同父子,一旦裕王登基,唐毅的好日子可就结束了。   人无远虑必有近忧,更何况嘉靖的身体每况愈下,已经到了布局下一代人的关头。   其实唐毅早就押宝裕王,暗中多方照顾,只是还没有明着投靠而已。   唐毅深知一点,锦上添花,比不上雪中送炭,高拱十年教育,裕王对他是言听计从,唐毅要是不作出点惊人之举,哪怕到了裕王府,也只能跟在高拱屁股后面吃灰,哪能显出自己的特别之处。   他一直在酝酿一个好机会,哪知道机会没等到,先把高拱给得罪惨了,还真是伤脑筋啊!   唐毅搜刮肚肠,努力回想上辈子接触过的历史,裕王和景王的夺嫡之争貌似不是很惨烈。而且给景王做过老师的李春芳更是做到了首辅,而且当得时间比高拱还长。   结合种种迹象,唐毅判断景王应该很快就会倒台,甚至还会在严党之前完蛋。   这也是唐毅和高拱说,要送给裕王一份大礼的原因,帮着裕王一举扳倒景王,奠定胜局,到时候不敢说超过高拱,至少在裕王心中,两个人不分轩轾。   唐毅之所以要当费力不讨好的顺天府尹,就是存了这个心思。   守着京城,谁的一举一动,都逃不过他的眼睛。   唐毅一直都在寻找景王的致命弱点,酝酿一击必杀。   很可惜,这段时间以来,唐毅都没有找到什么,也不由得他越发忧虑,难道是自己判断错误?   要知道,在夺嫡的问题上犯错,那可是要命的!   从老师那里回来,唐毅心里头就七上八下,不得安宁,绕过了一条小胡同,唐毅的马车就要回到家中。   突然有一个人从小巷子里窜出来,挡在了唐毅的面前。   “吁!”幸好车把式手艺好,要不然就撞上了。   “是哪个瞎眼睛的?不要命了?”   那个人不管不顾,冲到了马车前面,焦急道:“唐大人,行之兄,出大事了!”   唐毅撩开了帘子,仔细一看,这不正是陆炳的侄子陆俊吗?   “陆兄,有什么事情,到家中一叙!”   陆俊小脸铁青,到了唐毅的面前,焦急道:“行之兄,来不及了,我叔叔死了!” 第579章 金杯共汝饮   陆炳死了!   唐毅第一个想法就是大明朝也有愚人节?   “陆兄,这个笑话一点也不好笑!”   陆俊都快哭了,指天骂地说道:“唐大人,拿什么开玩笑,也不敢拿这事开玩笑啊!这是我叔叔临死的时候,让我交给你的,唐大人,你千万收好了!”   说着,陆俊从袖子里取出一个拳头大小的盒子,塞到了唐毅的手里,冲着他抱了抱拳,“唐大人,免得嫌疑,小的还要回叔叔家里,要不了多久消息就会传开,还请唐大人能多多帮忙,一来给我叔叔报仇雪恨,二来能回护陆家,拜托了!”   陆俊腿一软,跪在了唐毅面前,嘭嘭磕头。而后起身擦了一把眼泪,快步消失在街巷里。   陆家的人啊,多骄傲啊,竟然跪在了自己面前!   从天堂到地狱,竟然只是转瞬之间。   饶是铁石心肠,也不由得不动容。   “回府!”   唐毅惴惴不安,急匆匆让车夫赶着马车,快速回到了府邸,还没等到书房,他就让谭光去把茅坤和朱先两位请来。   茅坤满脸含笑,一进来就抱拳拱手,大笑道:“恭喜大人,贺喜大人。大人天外飞仙的一击,荆川公入阁,从此之后,大人高枕无忧啊!”   是啊,如果没有陆炳的死讯,倒真是值得庆贺一番。   唐毅没有什么隐瞒,立刻向两位诉说了情况。   当听说陆炳死了,茅坤和朱先的嘴巴都张得老大,合不上了。他们再三确定,知道唐毅不是说的假话,茅坤叹道:“大人,谁死了陆炳也不该死啊?”   朱先急忙问道:“大人,是不是陆太保身体有暗疾,突然发病?”   “不!”   唐毅摆手,“前些日子我见过陆太保,他身体好着呢!陆炳绝对是被人害死的。”   两位谋士一听,都互相看了一眼,从对方的眼里都读出了强烈的恐惧。   没错,就是恐惧!   陆炳是什么人,嘉靖皇帝的奶哥哥,有史以来,最强悍的锦衣卫,将近二百年,唯一一位太保和少保,三公三孤兼得者。   论起圣眷,尤在严嵩之上,堪称天下第一。   他身边高手无数,能人辈出,本身陆炳的功夫就十分高明,而且做事小心仔细,这样的人物,却突然死了,谁都要问一句究竟是谁干的?   尤其是自从天津开海之后,陆炳和唐毅之间有着密切的合作,每年光是从天津一地就有一百五十万两的银子流入锦衣卫。   上至陆炳,下到总旗、小旗,几乎都被唐毅买通了。说句不客气的,陆炳是明面上的锦衣卫大都督,唐毅就是地下的都督。   两个人是利益共同体,休戚与共。   正是紧紧抓住了锦衣卫,唐毅才能屏蔽外面对他的所有攻讦和非议,在嘉靖面前保证完美无瑕的形象。   几次和严世藩冲突,换成别人造成被轰成渣了,唐毅能安然无恙,都要归功圣眷二字,而这两个字中,有七成是陆炳的功劳!   哪怕是老师唐顺之入阁,陆炳的作用依旧不可替代,唐毅还筹划着老师和陆炳联手,再拉上黄锦,构成强悍的铁三角,同严嵩和徐阶掰手腕。   多好的计划,还没开始,就胎死腹中!   而且一旦他和锦衣卫的关系被掀开,嘉靖不会放过他,士林也容不下他。一想到这里,唐毅的后背全都湿透了。   怕,从心里往外怕!   可是怕也没用!   当务之急,就是弄清楚陆炳到底是怎么死的,又是谁下的手?然后才能对症下药。   首先说话的就是茅坤,“大人,陆炳执掌锦衣卫多年,他得罪的人也不在少数,我们不妨看看,谁获利最大,谁就可能是凶手!”   “对,不止如此,还要有能力接近陆炳才行。”唐毅补充道。   有能力穿透层层叠叠的锦衣卫,对陆炳下黑手,还成功了,人选没有多少。   首先就是内廷的几位珰头,厂卫厂卫,东厂历来都在锦衣卫的前面,唯独到了陆炳这里,锦衣卫力压东厂,袁亨见到陆炳都要磕头叫祖宗,受的那个气就不用说了。   所以唐毅首先就想到了他们,但是仔细分析,却又觉得不像,袁亨这家伙看起来很阴险强悍,说到底也是个色厉内荏的主儿,他要是有本事、有胆量杀陆炳,何至于等到今天,早就可以动手了。   不能说东厂的可能性没有,概率非常低。   除此之外,嫌疑最大的就是严世藩。   一想到这位小阁老,茅坤和朱先都露出了思索的神色。   首先严世藩胆大包天,阴险毒辣,有杀死陆炳的胆量,也有能力,就差一样东西——动机!   “大人,自从嘉靖三十五年以来,陆炳和大人的关系越发密切,尤其是近些年,陆炳在严徐之间,越发倾向徐阁老。正是陆炳的帮忙,戊午三子才能保住性命,前些日子,严嵩逼着陛下,任命欧阳必进为吏部尚书,惹得朝议沸腾,严党受伤很大,严世藩绝对有杀死陆炳的动机。”   说起来欧阳必进的事情还是唐毅泄露给徐阶的,不过账算到陆炳头上,也没有什么错。   目前来看,严世藩的动机的确不小。   “鹿门先生,我们都能想到严世藩,陆炳也不是吃素的,他应该早就料到,而且以陆炳的精明,我敢说他对严世藩应该加着一万分的小心,处处提防,想要得手,难度不小。”   茅坤也点了点头,“的确如此,可不是严世藩,难到还能是徐阶不成?”   唐毅微微一愣,虽然是句玩笑,可仔细想来,还真有可能啊!   也别怪唐毅心赃,实在是和徐阁老接触久了,唐毅越发觉得老东西的阴险,不管阴谋阳谋,徐阶都驾轻就熟,玩得一点烟火气都没有,是一位登峰造极的大行家。   有人要问,陆炳不是倾向于徐阶吗?徐阶杀了他,岂不是自毁长城?   不过要站在更高的位置,就会发现徐阶的可能性不是没有,甚至说他的动机要比严世藩还大!   要想搞懂其中的关键,就必须看懂嘉靖这些年精心布置的朝局。   有人说嘉靖是个昏庸无能的皇帝,也有人说他聪明绝顶,但是有一点不能否认,他避居西苑二十年,却能牢牢把握朝局,把大臣操弄在掌心,光是这一点,就非常不简单。   自从朱元璋废掉丞相之后,大权一把抓,可是除了他老人家,就连同样征战沙场的朱棣,都没法一个人应付庞杂的政务,不得不使用一些翰林官充当顾问,这也是内阁制的雏形。   后面的皇帝一代比一代差,而内阁的权柄一天比一天重,发展了嘉靖朝,内阁首辅已经总领百官,位压六部。汉唐的宰相还没法插手平级的御史台,可是大明废掉了御史台,变成了都察院,品级与六部尚书相同,都位于内阁之下,有问题要到内阁报告。从某种角度来讲,明朝的首辅,权柄已经超过了汉唐的丞相。   明朝的皇帝也不是看不出来,可是他们却没法收回权力,无奈何,只好违背祖制,放出了太监,给予司礼监披红大权,分割内阁权力。   太监不乏好人,但是整体而言,太监没有“后顾之忧”,做事狠辣,一旦超出控制,就会造成麻烦,甚至是灾祸,王振和刘瑾的殷鉴不远。   嘉靖上台之后,严厉压制太监的权力,革除正德弊政,内廷被压制住了。   尤其是避居西苑之后,嘉靖只是接见少数大臣,其中又以内阁的大学士为主,缺少了内廷的太监,如何保证内阁不侵犯皇权呢?   奥秘就在陆炳和锦衣卫上面!   陆炳对嘉靖大体上有两个作用,首先他作风强悍,手段过硬,能压制住内廷诸珰,也就避免了宦官专权的问题。   其次,陆炳和他的锦衣卫无孔不入,别管严嵩父子闹到什么程度,最多贪赃枉法,陷害忠良,却不能威胁皇权。   而且陆炳外刚内柔,野心不大,嘉靖能够放心用他。   只要陆炳还在,内廷不用担心,两条腿有一条是好的,另外一条有点毛病,大明这个巨人也不至于倒了。   话又说回来,如果陆炳死了,再也没人压制内外,嘉靖还能放心严家父子把持朝纲吗?   清流虽然讨厌,可是他们天生和太监是敌人,不至于同流合污,一起欺骗架空嘉靖……   想到了这里,徐阶暗杀陆炳的动机也就有了,除掉陆炳,就是逼着嘉靖倒严的开始。   那还没有没别的可能呢?   唐毅悄悄把陆俊给自己的小盒子拿了出来,打开之后,里面只有一个赤金的酒杯,别无他物。   这是什么意思啊?陆炳临死为什么拿这么个东西给自己?他是脑子抽了,还是有什么暗示?   朱先想了想,说道:“大人,不会是陆炳想让您保住他家的富贵,要给您金饭碗,仓促之下,拿了个金杯子?”   茅坤摇摇头,“要是按照你说的,应该是大人给陆家金饭碗,不是陆炳给大人。”   说着茅坤把金杯拿在手里,掂量了半天,突然脸色一变。   “大人,我想起了太祖爷宴饮功臣时候的一句话啊!”   经过茅坤的提醒,唐毅突然打了一个激灵。   “我也想到到了,金杯共汝饮,白刃不相饶啊!”唐毅的心瞬间就沉到了谷底,莫非害死陆炳的人竟然是——嘉靖! 第580章 打哑谜   陆炳突然去世,瞒不住人,傍晚时分,陆炳的长子陆绎向京中各个衙门派出了奔丧的人员。   听说陆炳去世,每个官员都觉得脚下的土地颤了三颤。   几乎第一印象都觉得不可思议,接受之后,又陷入巨大的悲痛之中,不是笑话,的确是悲痛!   锦衣卫恶名昭彰,除了自己人,谁会为了锦衣卫的死活而伤心?   不过凡事都有例外,陆炳执掌锦衣卫以来,虽然作风强悍,却从来没有肆意害人。相反,陆炳礼贤下士,每逢有忠良被陷害,他都尽全力周全保护,而且早些年他又救了嘉靖的命,还除掉了恶名昭彰的仇鸾。   陆炳在民间的声望非常好,朝中的文臣也都觉得他做锦衣卫都督,总要比别人好很多。   不管怎么说,人走了,总要表示一份心意,有人连夜撰写祭文挽联,第二天早起,前往陆家拜祭。到了路上大家才注意到,络绎不绝的人群,涌向了陆炳的府邸,离着老远,自觉下了轿子,扎上一根白孝带。还有穿上全套孝服,走进了灵堂。   巨大的阴沉木棺材摆在了大家的面前,一想到里面装得就是权势滔天的陆太保,都不免感叹。曾经需要仰视的陆炳,今天只要俯视就可以了。   位高权重,到头来也不过是气化清风肉化泥,到底有什么趣味啊!   祭奠的人感叹,可从陆绎开始,陆家的人,还有锦衣卫的十三太保,个个悲从中来,哭得眼圈通红,一个个流血不流泪的汉子,此时全都控制不住了。陆炳走得太突然了。   他们没有任何的准备,天就塌了,日后再也没人能罩着他们呢!   庞大的锦衣卫该何去何从,谁也说不准,但是他们隐隐然,都感到了不妙。锦衣卫在陆炳手里,强大到了没朋友,水满则溢,月盈则亏,或许轮到他们倒霉了……   驾,驾!   马蹄急促,唐毅也备下了祭品,准备去祭奠陆炳,距离府邸还有一段路,突然出现一群头戴尖帽,着白皮靴,穿褐色衣服,系小绦的人。   他们张牙舞爪,一出来就把道路封锁了,不论什么人,一律靠边站。谭光看在眼里,心中怒火三千丈。   自从收拾了英国公之后,谁不知道街面上顺天府的人最大,他们如此猖狂,简直找死。他就要去理论,唐毅却拍了拍他的肩头,谭光急忙回头,却发现唐毅微微摆手,示意他不要轻举妄动。   眼看着在几十名骑士的簇拥之下,一个身着紫袍的人向着陆府方向疾驰,马匹路过唐毅的马车,根本没有停顿,一闪而过。   透过车帘的缝隙,唐毅看得明白,为首的人正是司礼监首席秉笔,东厂提督太监袁亨。   那些怪模怪样的家伙,身份也就呼之欲出,东厂的番子出动了!   太多年头了,多到几乎所有人都忘记了。   除了锦衣卫之外,还有一个更加凶名赫赫的组织,那就是东厂。陆炳死亡的第二天,东厂就复活了。   也许是压抑得太久了,东厂这一次显得有些焦急,有些毛躁,有些迫不及待,要把他们强悍的一面,展现给世人。   唐毅越发肯定自己的判断,陆炳的死亡,对于朝局的影响是巨大的。   失去了控制的厂卫肯定会横行无忌,内廷乱了,外廷再继续用严嵩父子,整个天下就乱了。   从理智来讲,唐毅觉得徐阶真的很有可能是凶手,但是那个金杯不是开玩笑的。陆炳绝对是要告诉自己什么重要的线索。   如果真如茅坤和自己推测的,陆炳是被嘉靖弄死的,可动机何在啊?   没了陆炳,嘉靖还能找到更合拍,更听话的锦衣卫大都督吗?   当然,唐毅也清楚,即便他想不通,不代表就没有,只能说还有自己忽略的东西。   唐毅犹豫了一下,正想继续赶往陆家,突然前面出现了一架马车,来到了近前,从里面探出一个肥硕的脑袋。   “行之,袁亨已经下令了,让百官返回衙门,待案情调查之后,再举行公祭。”徐渭说道。   嘚!   想去也去不了了,唐毅只得让马车转头,他直接前往了顺天府衙门,徐渭在后面紧紧跟着。   两个人一前一后,到了签押房,总算是没有外人,徐渭一屁股坐在椅子上,不停唉声叹气。   唐毅随手倒了一杯茶给他,“文长兄,你有什么好感慨的?”   “哎呦,行之啊,伴君如伴虎啊!”徐渭把声音压低,啧啧叹息道:“陆太保多忠心的一个臣子,竟然被陛下给毒死了,真是让人心寒啊!”   唐毅正在喝茶,差点呛到。   “等会儿,文长兄,你听谁说陛下毒死了陆炳?”   “还用听谁说,人所共知的事情!”徐渭用看土老帽的眼神看着唐毅。   “我就不知道!”唐毅收敛笑容,严肃说道:“文长兄,现在大家都怎么议论,你给我说一说。”   徐渭见唐毅真的不清楚,润了润喉,滔滔不断,向唐毅诉说起来……眼下京城议论纷纷,几乎所有人都在讨论陆炳之死。   有人说是病死的,可惜没有人认可。   死前两三天,还有人见到过陆炳,他一副龙马精神的模样,就算再紧急的病症,也不能没有任何的迹象。   如果不是病死的,那就让人浮想联翩了。   是谁暗中下毒毒死了陆炳?与其纠结这个问题,不如换个思路,谁能有本事给陆炳下毒?锦衣卫严防死守,铜墙铁壁,陆炳的食物和水都有人专门负责,绝对不会出差错。   正所谓百密一疏,还有一种东西是锦衣卫没法检查的,那就是御赐的丹药。多年以来,嘉靖都有给大臣赐丹药的习惯,前些年赐得最多的就是严嵩,还险些要了老头子的命。   后来嘉靖的丹药多数给了陆炳,当然徐阶也吃过一些。   让大臣替自己试药,当然是为了君臣同心,一起享受神药,修炼有成,飞升太虚——也有另外一种解释,就是让大臣替自己验证药性,嘉靖是最惜命不过,他才不会服用有任何危险的丹药呢!   由于丹药是御赐之物,又珍贵异常,只能陆炳一个人服用,其他人都不能接触。   因此就有人说是嘉靖在丹药里面下了毒,要弄死陆炳。   还有人说真正要毒死的人是嘉靖,只是陆炳运气太差,被赐予了带有剧毒的丹药。   不管怎么说,京城的主流舆论都认为陆炳的死和嘉靖脱不了干系。   陆炳英雄一世,竟然落得个如此的下场,死得不明不白,哪能不让人唏嘘感叹。   徐渭啧啧叹道:“行之,你没有看到,陆炳在日,袁亨乖得和孙子似的,今天他到了陆家,那个嚣张啊,当场就解除了十三太保的权力,把他们囚禁起来,陆府也被封了,不许离开,所有人都要接受调查询问,陆绎他们都是一副吃人的模样,却又无可奈何,我这个外人看起来都心酸。”   唐毅没想到情况竟然会变化的这么快,看样子袁亨是要迫不及待地抢班夺权了。   尸骨未寒,就这么做,是不是太不近人情?嘉靖会允许吗?   正在这时候,有司礼监的太监到了顺天府衙门,宣布上谕,从即日起,百官都在衙门之中,用心当差,不许轻易离开。   凡是有要紧政务,送到左顺门,自然有太监送到内阁拟票,司礼监披红,不许百官直接进入内阁。   听完上谕之后,唐毅都愣住了。   开什么玩笑,内阁竟然被封锁了,是陆炳死了啊?还是嘉靖死了?怎么让人不寒而栗啊!   唐毅悄无声息给小太监塞了两张银票,足足两千两,小太监痛苦地跺了跺脚。   “罢了,奴婢不要贱命了,唐大人,现在宫里都是袁公公说了算。”   轰!   唐毅的身体一晃,差点倒下,他急忙又掏出了一张五千两的银票,塞给了小太监,他的话值这个钱!   往签押房走的时候,唐毅两条腿就像是踩在了棉花包,眼前一阵阵发黑。   最可怕的情况出现了……不,是比最可怕还可怕一万倍的情况!   嘉靖只要还清醒,就不会坐视大权旁落,只能说明嘉靖已经失去了控制,多半是病倒了,至于会不会有危险,还不能下判断。   其次,内廷的老大是麦福,凭什么都让袁亨说了算,显然,麦福也出了麻烦。   陆炳死了,嘉靖残了,麦福不知所踪,大明朝说了算的人一下子没了一半,唐毅下意识抬起头,看看天是不是塌了?   徐渭同样忧心忡忡,“行之,会不会有麻烦啊?”   “不好说啊,文长兄,小心应付就是了。”唐毅暗中调动一切力量,一连两天的时间,京中乌云罩顶,风雨飘摇,每时每刻,都有东厂抓人的消息,一头饿了太久的猛兽,放出来就是要伤人的!   正在唐毅忧心的时候,突然有人跑到了顺天府,一定要求见唐毅。差役把他带进来,立刻扑倒在唐毅面前。   “唐大人,奴婢是黄公公的干儿子,他老人家让奴婢给你带点东西。”   说着,把一个小篮子放在了唐毅面前,展开一看,里面都是点心。唐毅就是一愣,迟疑了一会儿,他把所有点心都掰开了,从一块绿豆糕里发现了一张纸条。   强压着激动,唐毅低声念了出来:“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   黄锦也学会打哑谜了,神马意思啊? 第581章 去西苑   嘉靖好猜谜,比如给徐阶一句“卿齿与德何”,差点把徐阁老吓个半死,至于严阁老也接到过“宪似速,宜如何”。却没有听说黄锦也有这个毛病,煞费苦心给自己送来四句诗,肯定不是逗闷子。   那黄锦是什么意思呢?   好雨知时节,这里面含有一个“时”字,当朝谁的名字有这个字呢?唐毅的心头不由得闪过了一个人:李时珍!   再往下看去,“当春乃发生”,李时珍是湖北蕲春人,唐毅几乎敢九成九确定黄锦要找的人就是李时珍。   确定了人之后,下面就应该是要做的事情,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不就是说要悄悄到大内,不动声色的治病救人吗?   西苑里面住着谁,病人也就呼之欲出!   “嘉靖果然病倒了!”   唐毅倒吸了一口冷气,难怪袁亨的东厂会如此肆无忌惮,原来是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   可嘉靖为什么会病倒,是愧疚?还是痛惜?   如果自己猜测的不错,嘉靖是杀死陆炳的凶手,他就不会有任何的痛惜,更不是为此病倒,即便是病倒了,那也是装得。至于东厂,就是他故意放出来的一条恶犬,为的就是铲除锦衣卫的势力。自己要是傻乎乎带着李时珍去西苑,不但没有功劳,还有罪过,而且还是大罪!   不要怪唐毅用最大的恶意去揣测嘉靖,实在是嘉靖这些年反复无常,多少看似非常得宠的大人转眼之间就倒台了,死的还非常凄惨。   虽然唐毅还弄不清楚嘉靖杀陆炳的动机,但是却并非不可能……   见唐毅沉默不语,小太监可吓坏了,急得眼泪都出来了。   “唐大人,干爹让您赶快去救命呢!您老可不能坐视不理啊!”   唐毅勉强笑了笑,“小公公,你先不要着急,李太医脾气大,我要想想怎么和他说,你先去休息一会儿,放心就是了。”   打发走了小太监,唐毅在签押房转了几圈,他越发觉得自己可能判断出了错误,或者说有什么没有想到的地方。   三个臭皮匠赛过诸葛亮,还是该找人商量商量。找谁比较合适呢?唐毅第一时间就想到了同样神神叨叨,善于猜谜的徐渭。这家伙又经常入宫,见嘉靖的次数远比自己多,多半能有好主意。   唐毅立刻让谭光亲自去请徐渭,差不多过了两个时辰,唐毅等得不耐烦了。徐渭才姗姗来迟,脑门上全都是汗水。   “行之,糟糕了,真的糟糕了!”   徐渭一进来就哭丧着脸说道:“大事不妙了,徐阁老被软禁在内阁了。”唐毅身体一晃,差点摔倒,别管他和徐阶有多少矛盾,相对而言,严党的威胁更大,如果徐阶倒了,严党绝对不会放过唐毅的。   “到底是怎么回事,赶快和我说清楚!”   “嗯!”徐渭冷静了一下,把前后和唐毅说了,原来自从西苑封闭之后,有人给内阁送了奏疏,也接到了回文。   只是上面的处理风格和以往完全不同,莫非内阁换了人?   波诡云谲的时候,还什么都可能发生啊!   后来有人辨认出来,回文的字迹和文风都是徐阶的。众人更是一惊,往常内阁的票拟都被严嵩把持,徐阶即便是能够参与,也只是人家说他写而已,为什么这次从头到尾,都是徐阶做主呢?   官场上不乏消息灵通的人士,很快大家伙就弄清楚了,原来就在陆炳暴毙的前一天,严嵩的夫人欧阳氏昏过去了,严嵩不得不暂时请假回家,照看夫人。内阁就交给了徐阶打理,本来重要的政务还要请示严嵩,只是严嵩一门心思都在夫人身上,说白了,就是要请严世藩做决定。   欧阳氏病重,严家自然严密封锁消息,外人都不得而知。偏偏当天陆炳暴毙,风云变色。   袁亨执掌了内廷,他打着查案的名头,把徐阶困在了内阁,除了票拟政务之外,寸步离不开……   综合各方信息,徐渭断言道:“行之,我敢说陆太保之死严家一定知道,即便严嵩不知道,严世藩也会知道,甚至他就是主谋!如今徐阁老被困,严家父子都在宫外,袁亨素日和严家关系密切,如果他们联起手来,再也没人能压制他们,必然是为所欲为,横行无忌!”   徐渭偷眼看了看唐毅,郑重说道:“行之,我觉得你很危险!”   原来内阁都出事了,怪不得黄锦不敢明着送信,只能给自己四句诗呢!唐毅沉默了一会儿,从袖子里掏出了那个金杯。   “文长兄,你替我参详参详吧!”唐毅把情况说了一遍。   徐渭把金杯拿在手里,仔细看了半天,沉吟许久,突然笑道:“行之,当年太祖爷在给户部尚书茹太素敬酒的时候,特意用了自己的金杯,还说了‘金杯共汝饮,白刃不相饶’,你是不是认为是陛下杀了陆炳?”   唐毅毫不犹豫点头,“没错,我就是这么想的。”   “未必!”徐渭摇摇头,“茹太素的确是死在了太祖爷手里,却是因为别的案子牵连,实际上当天宴会之上,太祖爷说出了这两句,茹太素也回答了两句‘丹诚图报国,不避圣心焦’,以当时的情况来看,这两句应该是警告的意味更浓。”   徐渭博闻强记。把来龙去脉介绍一遍,唐毅只觉得死结骤然解开,脑筋也转动起来。   或许嘉靖只是想要警告陆炳,并非真的想要杀他,结果陆炳突然暴卒,嘉靖理亏之下,气坏了身体,给了袁亨可乘之机。   不是嘉靖有心杀陆炳,会不会是陆炳领会错了圣意,选择了自杀?   似乎也有可能,只是陆炳要是自杀,他为什么不从容安排后事,何至于闹到如今的地步,加上严世藩和袁亨的反常举动,唐毅敢说,陆炳之死的文章太多了。   绝对不是某个神仙独自所为,搞不好会牵连到一大片的人。严党、徐党、宫里、宫外,乱麻般纠结着,唐毅觉得脑袋都要炸了。   他记得嘉靖对严嵩说过,上天把九州万方交给了朕,朕把宫外的家交给你们当,宫里的家交给麦福来当,归根到底,大明的家要朕来当!   只要嘉靖还清醒着,大明的权力就会牢牢掌握在他的手里,谁也别想抢走。以嘉靖怕麻烦好面子的性格,绝对不会任由陆炳之死搞得天翻地覆,甚至把皇家最见不得人的丑事都暴露出来。   偏偏嘉靖倒下了,袁亨和严世藩都是两个彻头彻尾的疯子,权力落到了他们手里,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要是让他们继续搞下去,肯定会把陆炳之死变成攻击政敌的手段。   徐阶好不了,自己也别想全身而退。   想到了这里,唐毅终于拿定了主意,无论如何,也要把李时珍送进宫里,只有嘉靖重新清醒过来,才有机会解开陆炳之死的谜团。   “速速去请李太医!”   谭光答应了一声,急忙下去。   没有多大一会儿,一顶二人抬的小轿直接抬到了二堂,从里面走出了面容清瘦的李时珍。   “唐大人,您找我这个山野村夫,江湖的郎中干什么?”   李时珍的话带着怒,也不怪人家发脾气。唐毅好说歹说,把李时珍请来,替裕王看病,结果因为袁炜的事情,高拱迁怒李时珍,把他给轰出了裕王府。   李时珍那个气就不用说了,老子辛辛苦苦,帮着裕王调理身体,好不容易让裕王妃李氏怀上了孩子,结果你们卸磨杀驴,把我给轰出来了,还讲不讲道理!   没说的,李时珍把气都撒到了唐毅身上。   听说要去给嘉靖看病,李时珍把脑袋摇晃的和拨浪鼓一样。   “唐行之,我李时珍能给天下人看病,唯独不能给陛下看病,我也看不了他的病!当年我离开太医院,就是因为反对服用丹药,可是人家不听啊!几十年下来,把铅汞大毒之物当饭吃,早已经病入骨髓,药石无用,还是等……”   李时珍有心让嘉靖等死,可想到人家毕竟是君父,愣是把后面的话吞了回去。可态度却也十分明白了。   “李太医,不需要你去救人,只要能让陛下醒来,重新恢复意识,能处理政务,结束眼前的乱局,就足够了!”   李时珍犹豫了一下,摇摇头:“他们朱家的人都是吃干抹净的德行,裕王如此,陛下也是如此,唐大人,劝你一句,别掺和他们家的事,到时候落不下好,还要受埋怨!”   你当我愿意掺和啊!要是能置身事外,我巴不得嘉靖早点挂了,免得我提心吊胆呢!   正在这时候,突然韩德旺急匆匆跑了进来,到了唐毅身边,惊恐万状地说道:“大人,有一队东厂的番子奔着衙门来了,说话之间就到,看样子来者不善啊!”   唐毅没有迟疑,看起来是迫不及待,要向自己下手了!他把目光落在了李时珍的身上,“李太医,实在是对不住了,请你跟我走一趟吧!”   到了关键的时候,唐毅向来是能狠下心的,给谭光一个眼色,他招呼着两个兄弟,一下子将李时珍捆了起来,嘴上也塞了布,不理会李时珍吃人的目光,直接扔进了轿子。   唐毅一摆手,带着几名护卫,抬着小轿,从顺天府的后门出来,直奔西苑而去。   就在他刚刚出了后门,东厂的番子就冲了顺天府,大呼小叫,“唐毅哪去了,祖宗要见他!唐毅快出来,迎接厂公!” 第582章 老师威武   轿夫脚下生风,快速穿过一条条的胡同,唐毅坐在里面,紧紧握着拳头,努力保持着平静,作为所有人的主心骨,不能显出一点慌乱。   粗重的喘息声,告诉着唐毅情况有多么糟糕。   牛犊子一般的轿夫即便是抬着两个唐毅,跑起来也是轻而易举,会呼吸急促,是他们怕了,没错,虽然还没有人敢拦着三品大员的轿子,但是从四周不是冒出的一双双眼睛,却在提醒着他们,曾经让人不寒而栗的东厂,再度复活了!   其实说复活不正确,东厂一直没有死,他们只是换了一种生存方式,从地下爬到了地上。   饥饿的野狼最可怕,冬眠醒来的黑熊最残暴,但是野兽如何能和人相比,东厂现在就像是结束了冬眠,准备吞噬血肉的熊瞎子。   从嘉靖十八年算起,足足二十二年,东厂都匍匐在锦衣卫的脚下,漫长的寒冬,很多东厂老人都没有熬过来,就死掉了。活着的人也几乎都认命了,似乎接受了锦衣卫压在东厂之上的现实。   每到这个时候,就有那些头发发白,掉了牙齿的前辈告诉他们,东厂才是陛下真正的亲信,锦衣卫不过是因为一个人,才能爬到他们头上,等着吧,只要熬过去,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老人们不断给后辈鼓劲儿,可是就连他们自己都不敢说那个人的名字!   直到有一天,那个人死了!真的死了!   消息传到了东厂,所有人号啕痛哭,漫长的等待终于结束了。陆炳的死,就像是解开了封印。一群妖魔鬼怪纷纷从地狱爬了出来,骨子里的凶戾狠辣,加上多年来的压抑,使得他们变成一群最疯狂的人。   抓,抓,抓!   过去几天,东厂不断抓捕一切和陆炳有关系的人,严刑拷问,每天都有人被活生生打死。   当然此时的东厂还是很虚弱,毕竟长久的压抑使得他们失血很多,虽然胆大包天,没有厂公的命令,还是不敢对朝廷命官下手,尤其是执掌顺天府的六首魁元,唐毅唐大人!   但是却不妨碍他们监视着唐毅,把他的一举一动,都向上汇报。   毫无疑问,这是一场时间和生命的赛跑,唐毅若是能成功唤醒嘉靖,让他出来结束乱局,一切还能挽回。   若是不然,等到东厂重塑威风,掌控了一切,东厂和严党的组合,足以改朝换代,任何同他们作对的都只有死路一条。   哪怕为了自己,也要把东厂这头怪兽狠狠封印起来!   “大人,西苑到了!”谭光在外面说道。   唐毅急忙用脚尖儿一点,急忙从轿子上下来,抬头看去,西苑外面的人手足足比往日增加了四倍之多,而且还都是生面孔,唐毅的心咯噔一声。   掸了掸官服,把恐惧深深藏到心里,唐毅面上带着笑容,来到了禁门之前,还没等他说话,有一个侍卫头目就冲了上来,瞪着眼睛,凶巴巴说道:“你是谁?有事情递折子,没事速速离开!”   好凶悍啊!   唐毅微微一笑:“本官顺天府尹唐毅,特来求见司礼监黄公公。”   “黄公公,哪个黄公公?”   “当然是黄锦黄公公!莫非还有第二个黄公公吗?”唐毅把脸色一沉。   谁知这个侍卫竟然满不在乎,哈哈笑道:“我们只知道袁公公,可不知道什么黄公公!”   吸!   唐毅脸色一变,他万万想不到,袁亨竟然手段如此厉害,麦福和黄锦两个人竟然都被他压住了。看起来事情真的要麻烦了。   正在这时候,突然从禁门里面跑出了一个人,离着老远就兴奋喊道:“唐大人,您可算是来了!”   一个穿着蟒袍的太监小跑着到了唐毅面前,不是别人,正是那位石公公,他刚刚调回京城一个月,如今是司礼监的第三号秉笔。   见到唐毅别提多亲切了,急忙凑到近前,小声问道:“唐大人,人带来了吗?”   唐毅点了点头,一指身后的小轿子,石公公忙跑过来,撩起轿帘,正好看到李时珍吃人的目光,吓得石公公一哆嗦。   “唐,唐大人,这是怎么回事?”   唐毅老脸通红,“石公公,李太医脾气太大,我只好把他绑来了!”   咧嘴苦笑了两声,石公公疑惑道:“唐大人,他这样能给皇爷看病吗?”   唐毅迟疑一下,亲自到了轿子前面,撩开了轿帘,在李时珍耳边说了两句,石公公不知道他说什么,可是令他惊讶的是李时珍竟然点了点头。唐毅把他嘴里的东西掏出来,又招呼谭光把身上的绳索解开。   李时珍咬着牙,就要骂人!   “我的祖宗!”唐毅连忙低声道:“我说李先生,不为了你,也不为我,为了《本草纲目》,为了二百万两善款,您都要帮忙,只要闯过这一关,我让您骂三天三夜还不成?”   李时珍一个劲儿翻眼皮,“姓唐的,只要过去这一关,往后我再也不见你!”   总算是安抚住了李时珍,唐毅偷着擦了擦额头的汗水。石公公招呼两个人抬起李时珍的轿子,就往里面走。   那个侍卫虽然有些怕石公公,可还是不得不硬着头皮站出来。   “公公,您老进去小的们不敢多话,可是您要带人进去,只怕不妥。”   石公公把眼睛一立,侍卫忙陪笑道:“小的不是那个意思,您老只要拿出袁公公的手谕,自然放行,不然,小的们为难啊!”   石公公呵呵一笑,“是啊,咱家要体恤你们,你们也不容易!”   侍卫慌忙点头,正要说几句感谢的话。   哪知道石公公抡起拳头,一下子砸在了侍卫的鼻梁子上,砰地一声,鲜血淋漓,痛得他嗷嗷怪叫。   石公公还不罢休,又是一脚,踢在了中间,侍卫顿时成了虾米,倒在了地上,连话都说不出来。   “告诉你们一声,别打量着改朝换代,就一山望着一山高!你们都记住了,不该你们管的事情,最好别瞎掺和,不然,哼哼,就算袁公公也有罩不到的地方!”   恶人自有恶人磨,石公公把脸一沉,还真吓人。   侍卫们一想也没有错,眼下虽然袁公公说了算,可是谁知道接下来会怎么变化,神仙打架凡人遭殃,何必自讨没趣。   他们纷纷让开,石公公带着李时珍,就往里面走,唐毅在后面也松了口气,凭着李时珍的本事,把嘉靖救过来应该没有问题,自己也算是救驾有功,说不定还能捞着一点赏赐呢!   唐毅想入非非的时候,突然从禁门里面又出来一伙人,他们头戴尖帽,穿着白皮靴,一个个满脸阴森森的笑容,正是东厂的人!   好像不妙!   唐毅猛然警觉,只见走在前面的太监拦住了石公公的去路。   “呦,这不是师兄吗?您要干什么去?”   石公公沉着脸,“咱家去哪,还用得着告诉你吗?别忘了,司礼监咱家可是排在你的前面!是不是啊,吴公公?”   敢情这个太监姓吴,他浑不在意一笑,“石公公,家有千口主事一人,平时咱家要尊你一声师兄,可是遇到了公事,咱家还是要听上面的!”   “上面?哪个上面?咱家只知道,宫里说了算的是老祖宗,不是袁亨!”   吴太监把脸一沉,“石公公,咱家劝你一句,不要一条道跑到黑,省得到了最后,连快席子都捞不着!”   “好啊!”石公公气乐了,“你敢威胁咱家,咱家倒要看看,谁会死无葬身之地!”   两个大太监,都是司礼监的人,一个有麦福黄锦撑腰,一个有袁亨撑腰,互不相让。   唐毅看在眼里,急在心头,不说别的,一路上那么多监视他的尾巴,说不定此时消息已经传到了袁亨耳朵里,他随时都会杀来,要是他到了,只怕一切都完了。   石公公也是的,干嘛争吵,还不赶快冲进去!   唐毅急得满头是汗,却帮不上忙,正当他来回转圈的时候,突然从大路上来了一乘轿子。到了西苑禁门,从里面走出一个一品大员,绯红的官袍,腰里束着玉带。   不是别人,正是老师唐顺之!   唐毅急忙跑过来,要和老师说话,哪知道唐顺之把手一挥,让他稍安勿躁。只见唐顺之迈着大步,往禁门走去。   正在和石公公争吵的吴太监见到唐顺之来了,急忙一伸手,拦住了他。   “这不是唐大人吗?您这是为何而来?难不成是来帮着他们的。”他用手一指石公公,微微冷笑:“咱家奉命行事,请您不要让咱家为难。”   唐顺之没有疾言厉色,反而是一脸和煦,笑道:“本官不知道公公所指的是什么,我手上有两封军情急报,一份是宣府送来的,一份是辽东送来的,必须立刻送到内阁拟票,还请公公让一条路吧!”   吴太监一愣,“唐大人,你没接到袁公公的命令吗?各部有事写着奏疏,交由内阁票拟,不许进去!”   唐顺之依旧和颜悦色,“这位公公,军国大事几时是能靠着奏折能说得清楚的?俺答十万大军,打来孙三万骑兵,宣府、大同、蓟镇和辽东,四地烽火狼烟,要是不赶快应对,北虏大军就要杀到京城之下,只怕到了时候,你承担不了,就算你身后的人也承担不起!”   什么叫高手,唐毅真的要给老师拍巴掌了!   果然,那个吴太监脸色变幻不定,咬了咬牙:“军国大事,咱家不敢拦着,可是只许你唐大人进去,其余人谁也别想过去!” 第583章 入宫   自从土木堡之变以后,明军丧失了主动攻击的能力,只能仰仗着九边的百万大军,抵挡蒙古人的南下。   万里长城,有四个点是最为紧要的,宣府、大同、蓟镇、辽东,如果这四点有失,就会危及京城,动摇国本。因此历代都有规定,凡是有关于四处的紧急军情,必须立刻上报,立即处理,谁敢耽搁军国大事,一律处以极刑。   吴太监在司礼监待了多年,他虽然怀疑唐顺之的动机,却不敢真的阻拦,当然了,这也和唐顺之的身份有关,人家是通过廷推的准大学士,进入内阁,是顺理成章的事情,一个司礼监排名最后的秉笔,可没有阻拦的资格。   只能眼睁睁看着唐顺之走进去,吴太监也留了一个心眼,他派遣两名小太监紧紧跟随,如果唐顺之没有议论军情,立刻报告他。   看着唐顺之进去,唐毅的心一下子就放下了,别人不知道,他却是清楚老师的本事,只要他能见到徐阶,两个一通气,就有把握扭转大局。   石公公还不服不忿,嚷嚷着要进去。吴太监毫不客气冷笑道:“石公公,陆太保死的不明不白,你还想让一个江湖郎中去给陛下看病,咱家看你是没安好心吧?”   “你胡说八道!”石公公跳着脚的反驳,却怎么都有点心虚的意思。吴太监气势汹汹,带着人马,铜墙铁壁,石公公只能徒呼奈何。   唐毅走了过来,拉着石公公,到了一边。   “石公公,到底是怎么回事啊?我看你束手束脚的。”   石公公眉头深锁,脸上写满了苦字,他凑到了唐毅的耳边,低声说道:“唐大人,事到如今,咱家也不瞒着你,老祖宗被软禁了。”   “什么!”   唐毅脸色大变,麦福那是何许人啊?从安陆就跟着嘉靖,一路坐到了司礼监掌印大太监的位置,内廷十万太监的老祖宗。   论起身份,是能和严嵩比肩的大佬,敢软禁他的,恐怕只有嘉靖了!   “莫非……麦公公卷进去了?”这是唐毅唯一能想到的原因了。   石公公没有反驳,只是说道:“那天老祖宗奉命给陆太保送去皇爷赏赐的金杯,结果当天下午陆太保就,就死了!”石公公眼圈泛红,一边抹着泪,一边说道:“皇爷常和陆太保说,就算是手足弟兄,也比不上他们亲。结果陆太保突然暴毙,皇爷就蒙了,偏偏又是袁亨那个贼!他鼓动皇爷彻查,说什么和陆太保有过接触的都有嫌疑,皇爷盛怒之下,就让干爹在司礼监闭门思过。”   “只是闭门思过?”   “嗯!”石公公咬了咬牙,“都是袁亨狐假虎威,皇爷知道陆太保死了之后,连着哭了好几个时辰,最后更是哭得昏了过去,这几天皇爷一直昏昏沉沉的,不能理事,要不然也不会闹成这个样子!”   唐毅总算是明白过来,果然是嘉靖出了问题,想必他让麦福闭门思过,也只是一时的气话。   老迈衰朽的麦福已经做到了太监的顶点,杀了陆炳也不能再进一步,而且即便是他动手,也不会留下那么明显的破绽。   偏偏嘉靖倒下去了,就给了袁亨兴风作浪的时机。   太监之间的争权夺利,往往比大臣要凶狠无数倍,大臣讲究做事留一线,下次好相见。太监都是修炼葵花宝典的,人家对自己能下得去狠手,对敌人那就更不用说了。   麦福、黄锦、石公公,他们显然是一伙的,还是宫里的当权派,而袁亨和吴太监就有点像徐阶,是准备抢班夺权的。   唐毅不由得感叹,陆太保啊,你死的真不是时候,没了你的压制,什么牛鬼蛇神都跳了出来!   正在唐毅感慨的时候,突然一阵马蹄作响,扭头看去,袁亨在一群骑士的簇拥之下,鲜衣怒马,趾高气扬,到了唐毅的面前,故意驱赶着马匹,绕着轿子转了两圈,马蹄溅起的灰尘,都落在了唐毅的官服上。   唐毅面带不悦,抬头看了看。   “我当是谁呢,原来是袁公公,您可真威风啊!”   袁亨不在乎唐毅语气中的嘲讽,反而是哈哈大笑:“唐大人,咱家给皇爷办差,不敢不尽心竭力!倒是你,不在顺天府办差,竟然跑到了西苑,可真让咱家好找啊?”   “袁公公找本官作甚?”唐毅低声问道。   袁亨一招手,十几个番子冲过来,押着徐渭,韩德旺等人,推推搡搡到了唐毅的面前,徐渭见到唐毅,喉咙里发出呜呜的声音,太阳穴上的青筋曝露,别提多着急了。   唐毅把手按了按,让徐渭不要激动,一转头,唐毅的脸上罩上了一层寒霜。   “袁公公,你凭着抓徐大人,韩大人?”   袁亨满不在乎,“唐大人,你是问咱家吗?咱家奉旨查案,不方便告诉你,倒是请唐大人回答咱家几个问题!是谁让你到西苑的?”   唐毅眼珠转了转,就冲着袁亨这么狂,不给他挖个坑,简直都对不起自己。   “袁公公,本官得到了黄公公的手令,让我把李太医带进宫里。”   “李太医?就是那个江湖郎中李时珍?”袁亨不屑地说道:“他人呢,跑哪去了?”   唐毅指了指轿子,“就在里面!”   袁亨急忙跳下了战马,在几个番子的陪同之下,到了轿子前面,撩开了轿帘,正好看到了一脸怒色的李时珍。   “你就是李时珍?”   “哼!”李时珍把脸扭过去,根本懒得看他。   袁亨反倒笑了起来,“看脾气像是李时珍!你今天落到了咱家手里,就等着倒霉吧!咱家倒想看看,你的医术能不能救得了自己。”   “来人!”   伴随着他的怒吼,跑来了两个东厂锦衣卫,单膝跪倒:“拜见厂公!”   “好,你们把李时珍带到东厂,拿出咱们的十八般武艺,好好招待招待李太医!”   “遵命!”   两个人一起动手,就要把李时珍带走。   石公公看在眼里,真的疯了,他一步抢过来,伸手护住了李时珍,横眉立目,怒吼道:“谁敢动手?”   两个家伙就是一愣,不由停下了脚步,袁亨气得一甩马鞭。   “没用的多东西,随便阿猫阿狗,就不敢动手了,咱家要你们何用?”   两个人被说得老脸通红,往前迈了一步,探手臂抓住石公公的肩头,低声说道:“得罪了!”   瞬间一起法力,把石公公两臂倒卷,疼得石公公哎呦乱叫,脑门都是冷汗,他还算硬气,伸长了脖子,叫道:“袁亨,有本事动手啊!杀了咱家,老祖宗不会放过你的!”   袁亨仿佛听到了最好笑的笑话,“老祖宗?宫里还有老祖宗吗?还有吗?”   跟随在袁亨身边的那帮人,还有吴太监纷纷单膝跪倒,大声说道:“没有老祖宗,只有祖宗!”   袁亨那个得意劲儿,多年的媳妇熬成婆,总算是翻身了!   “你们再大点声,让石公公听个清楚!”   “祖宗,祖宗,祖宗!”   “哈哈哈,哈哈哈!”   袁亨扬天狂笑,可是笑到了一半,突然被掐住了,只见从西苑里面,领头走出来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太监,旁边跟着胖乎乎的黄锦,两个人在一群小太监的簇拥之下,从里面走了出来。   袁亨就跟看到了鬼一样,用力揉了揉眼睛,不是假的!   他的两条腿发软,就要跪下,可一想到自己的身份,有强硬着直起身体,可是怎么看,都比平时矮了一头,背也塌了,腰也弯了,想笑不敢笑,比哭还难看。   麦福从他身边不紧不慢走过,根本没有看他,而是满脸含笑,到了轿子面前,躬身施礼。   “您就是李太医吧?皇爷传旨,让咱家请您进去一叙,跟着咱家走吧!”   李时珍没动,袁亨却如遭雷击。   “什么?皇爷醒了?”他失声叫道。   黄锦看着袁亨,魂飞魄散的模样,跟三伏天吃了冰镇酸梅汤似的,从里面舒服到了外面。   “怎么?袁公公还盼望着皇爷永远不醒来?你就能永远作威作福吗?”黄锦幽幽说道,没看出来,黄公公缺德起来,还挺厉害的。   袁亨额头冒汗了,“你,你胡说!”   一扭头,袁亨跪在了地上,冲着麦福磕头作响,“干爹,儿子都是尊奉圣意,可有别的心思啊,您老可千万要给儿子作证啊!”   麦福还是没有看他,“锦儿,别让皇爷等得着急了!”   黄锦连忙答应,可是谁知道李时珍依旧扭着头,一副生人勿进的模样,黄锦只能求助似的看着唐毅。   唐毅笑着走了过来,“麦公公,刚刚袁公公要把李太医带到东厂,享受十八般武艺呢!”   麦福脸色一沉,冷哼了一声。   “您老通情达理,李太医堪称当今第一名医国手,要是没有交代,只怕不妥吧!”   “唐大人,你说怎么办?”   “没别的,就让袁公公背着李太医去玉熙宫,您老以为如何?”   麦福的寿眉挑了挑,吐出两个字:“甚好!”   他说完之后,转身往里走,黄锦抱着膀,笑嘻嘻看着,袁亨哭丧着脸,蹲在了李时珍的面前。   李时珍总算是把脸转过来,大喇喇趴在了袁亨的背上,别看李时珍瘦瘦的,可是一身气功,相当高明,袁亨就觉得是一座山压在了身上,脸瞬间就绿了。 第584章 你知罪吗   看起来轻飘飘,瘦的一把骨头的李时珍,竟然重若山岳,袁亨每走一步,鬓角汗珠滚落,摔成了八瓣。两条腿不停打颤,似乎随时会倒下去。   唐毅跟在后面,好心提醒道:“袁公公,李太医可是要给陛下诊病,您背上驮着大明江山呢!可不能有差错!”   袁亨咬牙死撑着,憋得老脸通红,脖子上青筋暴起,他是真恨,也真怕。满心里还都是疑惑,明明麦福都被关起来了,怎么会又跑出来?嘉靖不是昏迷了吗?又怎么醒过来?   到底发生了什么啊?   袁亨路过吴太监身边的时候,恶狠狠瞪着他,仿佛再说你等着,看怎么把你大卸八块的!   吴太监此时光剩下哆嗦了,从他的身边路过,唐毅嗅到了一股难闻的气味,偷眼看去,一股姜黄的液体从袍子里渗出,敢情这位已经尿了。   刚刚还趾高气扬,转眼就是这么一副德行,唐毅鄙夷地看了一眼,就迈着大步进了西苑。   有小太监在前面领路,唐毅去的是内阁值房,刚刚走进来,就见到徐阶和唐顺之正对面而坐,唐毅急忙掸了掸衣服,给两位阁老见礼。   没等唐毅开口,徐阶倒是满脸羞愧,“唉,多亏了荆川兄和行之啊,不然老夫……唉!”   徐阶没有说下去,这几天他就像是做了一场噩梦,陆炳突然暴毙,袁亨接管大内权力,就说案情重大,为了防备串供灭证,必须封锁西苑。但是国事繁忙,不能停顿,还需要徐阶坐镇。   当时徐阁老都蒙了,虽然他见惯了大风大浪,但是如此凶险的情况还是第一次遇到。内阁的第一把手严嵩请假,内廷的大总管麦福不知道出了什么麻烦,天下第一的特务头子死了……   大明朝说了算的人没几个,转眼之间,没了一大半,徐阶头皮发麻,天塌下来也不为过啊!好在徐阁老的心脏还是够强大的,越是危机的关头,就越不能乱,徐阶不动声色,答应了袁亨的要求。   老老实实,在内阁里面票拟奏折,只是徐阶看起来老实,但是一颗心都乱了,他不停从奏疏里面寻找蛛丝马迹,想要弄清楚外面到底发生了什么,两眼一抹黑,什么都做不了。   他满心焦急,袁亨也不是傻瓜,他安排小太监仔细检查奏疏,凡是有问题的,一律扣下。两三天下来,徐阶就仿佛坐了监狱,外界的消息隔绝,心中的惶恐越来越强烈。   每到夜里,老头辗转反侧,睡不着觉。只能披衣而起,坐在灯下处理政务,熬得眼睛通红,泪流满面,也不敢稍微停顿,唯有如此,心才能暂时安宁。   就在徐阶几乎要崩溃的时候,袁亨突然抱着一摞子奏疏,跑到了内阁值房。二话不说,凡是徐阶拟的票,他一律用朱笔写上一个准字。   徐阶看到这里,满心疑惑,“袁公公,岂能连票拟都不看就披红,这不合规矩,要不然让老夫给你念一遍,在决定批与不批。”   袁亨笑了一声,没有放下朱笔,反而笑道:“徐阁老,以往严阁老拟票,麦公公虽说当着大家的面读了,可是从来没有改过一个字。咱家信得过阁老,也是萧规曹随,即便是有了什么责难,咱家和阁老一起担着就是了。”   袁亨满脸笑容,半开玩笑道:“莫非阁老看不起咱家吗?”   “岂敢岂敢。”   徐阶嘴上说着,可是心里头却是打起了鼓。   从袁亨的话里,徐阶至少读出了两个关键的信息,其一,袁亨要抢班夺权,其二,袁亨没有足够实力,想要拉上自己。   徐阶何等精明,他瞬间就明白过来,别看自己被困在内阁,实际上袁亨的处境还比不上自己,不然他也不至于要拉上自己帮忙。   要不要和袁亨合作呢?   徐阶没有迟疑,果断否决。   他是次辅,袁亨是首席秉笔,他们两个合起来,对上严嵩和麦福任何一个,都占着优势,可是想一起解决两个,那就是痴人说梦,不自量力了!   迟疑了一会儿,徐阶突然站起身,朗声说道:“袁公公,既然你非要在这里批红,老夫少不得要换一个房间了。”   袁亨把笔放下,斜着眼睛,盯着徐阶,“阁老,咱家的好意,您就不明白吗?”   “哈哈哈,老夫自今年来,苍苍者或化而为白矣,动摇者或脱而落矣。毛血日益衰,志气日益微,几何不从汝而死也!”   徐阶把“死”字咬得十分用力,袁亨脸色一阵红一阵白,他哪里听不明白,徐阶分明是在说老夫才不想和你一起作死呢!   袁亨气得抓狂,却又无可奈何。   他本来是和严世藩有合作的,可是袁亨有自己的算盘,眼下他手握着一把好牌,和严党合作,最多平分秋色,甚至还会被严世藩占便宜,如果拉一把徐阶,两个阁老都争先恐后巴结自己,比起老前辈刘瑾,也是不遑多让啊!   谁知徐阶竟然如此不识抬举。   “哼,徐阁老,别怪咱家公事公办了!”   袁亨转身离开内阁,他往外走着,突然听到后背徐阶的声音,“准备厕纸,老夫出恭!”   ……   在徐阶那里碰了一鼻子灰,袁亨才不得不和严世藩合作,他带队去抓唐毅,也是这个原因。   徐阶虽然顶住了袁亨的拉拢,可是他的处境丝毫没有改善,正在他焦急烦躁的时候,唐顺之突然出现了。   当看到唐顺之潇洒的身影,徐阁老几乎都哭了,竟然冒出了一句家乡话,“侬进来吧!”   唐顺之虽然通过廷推,却还没等来正式旨意,所以还管着兵部的事情,不紧不慢,向徐阶报告军情。嘴上说着,可是手里头却奋笔疾书,用最简单的文字,把内外的情况写清楚。   陛下病倒,东厂死灰复燃,唐毅带着李时珍在西苑外面……   徐阶看了之后,瞬间心里就有把握了,虽然袁亨闹得很大,可是却没有什么致命的把柄,关口是怎么唤醒嘉靖。   沉默了一下,徐阶抓起奏疏,起身就往司礼监奔去,嘴里还说:“军情如火,要立刻批红!”   小太监有心拦着,可是徐阶当了十年的大学士,一瞪眼睛,那也是威风八面,他出了内阁,正好遇上了黄锦,本来黄锦已经派了石公公去接应唐毅,后来一琢磨石公公刚从南方调回来,宫里的根基太浅,怕是闯不进来,还要亲自出马。   结果和徐阶碰上了,两个人谈了两句,徐阶就提议当务之急还是请旨要紧,只有拿到了圣旨,才不用担心袁亨狐假虎威。   “阁老,奴婢也是这么想的,可是李太医不进来,如何能救活陛下?”   “黄公公,宫里的太医或许比不上李时珍高明,却也不是废物,只是他们顾忌重重,不敢全力施为,老夫和黄公公一起给他们撑腰,不求别的,暂时让陛下醒过来,还是不成问题的!”   黄锦一想,也觉得有理。   就这样,他们杀到了玉熙宫,由于袁亨不在,黄锦这些年有管着御马监,宫里的侍卫都是他的人,和徐阶两个冲进了玉熙宫。   出乎他们的预料,嘉靖其实已经醒过来了,只是身体极度衰弱,加上袁亨封锁宫廷,有消息也传不出去,只能徒呼奈何。   见到了黄锦和徐阶,嘉靖强撑着说了四个字:“释放,麦福。”   说完之后,一歪头,又昏了过去。   不过就是这四个字也就足够了,黄锦请出了麦福,才有了宫门口的那一幕……   “局面总算是扭转了过来,谢天谢地啊!”徐阶悬着的心放下了一半,至于另一半,还在李时珍的手上。   才过了不到一个时辰,黄锦就满脸春风跑了进来。   “李太医真是妙手回春,皇爷已经醒过来了,让咱家宣三位大人过去呢!”   三个人互相看了一眼,连忙起身,步履匆匆,来到了玉熙宫,见礼之后,偷眼看去龙床上嘉靖直挺挺的躺着,只有一双眼睛微微转动,表示这个人还活着。   不过这已经足够了,几十年的积威,嘉靖的权威没人敢挑战。   “陆太保死了!”   嘉靖的声音低沉而冰冷,每个人都带着滔天的怒火。   “朕让袁亨查,查的如何了?”半晌无声,嘉靖脸色变得潮红,咳嗽起来,在旁边伺候的李时珍慌忙伸手,飞速按摩几个穴位,嘉靖才重新平静下来。   无可奈何,麦福站了出来,跪倒说道:“皇爷,袁公公封禁了内宫,从锦衣卫查起,十三太保都被抓了起来,又盘问陆家人,还有京中文武,刚刚把翰林徐渭,顺天府的判官韩德旺都给抓了起来,还要抓唐毅唐大人哩,看样子应该是离着破案不远了。”   说完之后,麦福急忙把脑袋埋在了胸口。   果不其然,嘉靖眼角都瞪裂了!   整个人就像是被激怒的雄狮,怒火冲冲,咬着后槽牙说道:“把袁亨带进来!”   黄锦急忙跑下去,没一会儿,袁亨被两个人给拖了上来,往龙床前面一扔,袁亨就趴在了地上,一动也动不了,比起嘉靖还要凄惨。   刚刚背了李时珍一道,差点把他给压死,腿软的和面条似的,整个人都瘫了。   “你知罪吗?”嘉靖沉着声音道。   袁亨一哆嗦,“奴婢知罪,奴婢知——皇爷!”袁亨突然嚎啕大哭,满肚子委屈,“奴婢都是按照皇爷旨意办事,确实不知啊!” 第585章 最难办的案子   生存就是一场残酷的竞争,只有最强者才能活下来。哪怕你不够强,也要装得很强大,否则不只是狮子豹子会亮出獠牙,就连同伴也会无情地抛弃你。   袁亨虽然没看过动物世界,但是却精通草原的生存法则。他一把鼻涕一把泪,哭诉道:“皇爷,陆太保突然走了,您哭得昏了过去,古往今来,有几个君王能像您一样,对付臣子。奴婢愚钝,见到皇爷生气,只有一个心思,就是找出凶手,替陆太保报仇雪恨,让皇爷能够安心,奴婢说的都是心里话啊,有半句假的,就让奴婢走路摔死,出门撞死,吃饭噎死,喝水呛死,让奴婢烂,让奴婢死……”   嘉靖听到袁亨念经一般的话,脑袋都要炸开了。   长久腐蚀丹药,铅汞累积,嘉靖已经变了,他不再是那个精明和强悍的帝王,相反,他的精力体力,甚至智力都在严重衰退。袁亨悄然之间,偷换了概念。他真正的问题是封锁进宫,囚禁大学士,隔绝内外联系,又大肆搜捕,铲除异己……   一桩桩,一件件,都是标准的谋反动作。可是经过他的嘴,全都变成了替陆炳报仇,都是奉命行事,罪责小了不说,还凸显他一颗忠心。即便有心严惩,也要好好掂量一番。   袁亨的如意算盘瞒不过在场的人,无论是麦福黄锦,还是徐阶、唐顺之、唐毅,粘上毛,那就是一群猴子,精着呢!   可是他们却不敢多话,原因很简单,嘉靖虽然清醒了,可是能不能撑得过去,谁心里也没有数,这时候多说一句话,把嘉靖刺激到了,那可就是泼天的罪过,承担不起。   黄锦城府浅一些,有心戳穿,却被麦福用严厉的目光给止住了。老太监暗暗冷笑,哪怕袁亨修炼成了孙悟空,他老人家就是如来佛,有的是办法收了泼猴,且看他如何表演就是了。   大殿之中,就听到袁亨哭诉,突然嘉靖低吼了一声,吓得袁亨急忙住嘴,跪在了地上,浑身不停颤抖。   嘉靖喘了几口气,脸上的潮红褪去了一丝。   “袁亨,你既然说是替陆太保报仇,那朕问你,案子查的如何了?你又是怎么打算的?”   问完了之后,嘉靖又咳嗽起来,李时珍虽然讨厌嘉靖一味修玄,可毕竟这是君父,李时珍偷偷拉了拉麦福的袖子,低声说道:“公公,还是让陛下赶快休息,龙体要紧啊!”   麦福愣了一下,凑到了嘉靖的面前,“皇爷,要不让他们先下去……”   “不!”嘉靖固执地摇头,接着又是一阵咳嗽,仿佛要把肺子都咳出来。   唐毅一直没说话,现在可不是休息的时候,要是不赶快把乱局结束,还不一定多少麻烦呢!   他给了李时珍使了一个眼色,李时珍心领神会,他拿出针包,快速在嘉靖身上的几处穴位扎下去,很快奇迹出现了,嘉靖脸色恢复了正常不说,连着手上都有了劲儿。   “只能维持半个时辰,再不休息,会损伤龙体的。”   嘉靖微微点头,沉吟了一下。   “袁亨。”   “奴婢在。”   “还不从实招来吗?”   “奴婢遵旨。”他定了定神,委委屈屈道:“奴婢以为陆太保身边都是高手,且精通下毒,也善于暗杀。外人肯定没法暗害陆太保,所有一定是他身边的人,故此奴婢把锦衣卫的几个人下了狱,又去盘查陆太保的家人。奴婢没有半点私心啊!”   嘉靖不置可否,眼睛不停转了转,不带感情地问道:“你为何又抓了徐渭,莫非他也有嫌疑吗?”   “这个……”袁亨的额头冒了汗,“皇爷,徐大人没有嫌疑,可是唐,唐大人有!”   “哪个唐大人?”嘉靖的声音提高了八度。   “是,是唐毅唐大人!”袁亨的声音极低,可是在场众人都听得一清二楚。   徐阶不由自主用眼角的余光扫了一眼唐毅,按照常理讲,陆炳之死,何等大事,牵连上了,还不赶快出来辩驳!   可令人惊讶的是唐毅低着头,一点动作没有,仿佛说的是另外一个人。徐阶不由得暗暗感叹,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唐毅这小子越发深沉内敛了。   嘉靖皱起了眉头,气得笑起来,“唐毅竟然会杀了陆炳,你可有什么证据吗?”   “回禀皇爷,奴婢在搜查陆太保书房的时候,发现了和顺天府的公文往来,尤其是最近两三个月,数量多得吓人。奴婢以为唐大人最好能说清楚,要是不然,他也难脱干系!”   嘉靖听完了,没有反驳,却也没有支持,只是沉默了一阵,心中不停盘算着袁亨的话。   要说起来,袁亨的调查方向,也不是没有道理,能冲过锦衣卫层层设防,给陆炳下药,除了自己人,谁还能做得到?   可这是嘉靖想要的结果吗?   假设是锦衣卫内部出了问题,就要清洗锦衣卫,给陆炳报仇,可如此一来,东厂势必会取代锦衣卫,变成更加可怕的特务组织,好不容易压下去的宦官势力又会重新膨胀起来。   如果不是锦衣卫,就会牵连到宫里,牵连到自己!   嘉靖的脑袋更疼了,陆炳这些年知道太过的宫廷密辛,他一死,嘉靖心里一清二楚,肯定会有无数人编排自己,说什么卸磨杀驴,鸟尽弓藏,兔死狗烹……坦白讲,几十年来,陆炳算得上是嘉靖唯一真心对着好的臣子,两个人更像是兄弟。   嘉靖并非不知道外面怎么议论他,一心修玄,不理国政,宠幸奸党,任用匪人——对于这些言词,嘉靖向来是不屑的,治大国如烹小鲜,你们那些凡夫俗子懂得什么治国道理!   当然还有一类评价就比较麻烦,说嘉靖刻薄寡恩,天性薄凉,眼睁睁看着皇后烧死,二龙不相见,视儿子如寇仇……   凡是有关人品的评论是最让嘉靖头疼的,没法堵住天下人的嘴,他只能安慰自己,说朕刻薄,可是朕对待陆炳多好啊,几十年如一日,圣眷无人能比!   不是朕刻薄,是你们不能像陆炳一样忠诚可靠,让朕放心,贴心!   虽然有些自欺欺人,可确是嘉靖在独处的时候,让自己心安理得的不二法门。   陆炳死了,连自欺欺人的借口都给剥夺了,嘉靖能不发飙吗?   更令他无法接受的是袁亨的查法,他摆明了是要利用陆炳之死,打击政敌,有辜的,无辜的,牵连了那么多人,万一扯出了宫闱密事,闹出了泼天干系,嘉靖该何以自处?   嘉靖已经是五十五岁的老人了,在历代皇帝之中,享国最久,年纪也仅次于太祖爷和成祖爷,他能承受史书写上一笔,杀害奶哥哥吗?   不能啊,唐太宗何等英明神武,宣武门之变是永远都摆脱不了的污点。   嘉靖如今非常的矛盾,他要查陆炳之死,必须要给天下一个交代,也洗脱他的恶名,可是嘉靖又生怕查下去会沦为党争的工具,出现他根本承受不了的后果。   想到激动之处,嘉靖胸口气闷,憋得脸色通红,盛怒给了他力量,竟然强按着床,挣扎着坐起,李时珍和麦福急忙伸手,一左一右,扶住了嘉靖。   “你们说,陆太保到底是谁害死的?”嘉靖双眼赤红,俨然一头受伤的野兽,散发着骇人的气息。   唐毅站在后面,突然发现老师的拳头攥紧,貌似要说话。   “不好!”   唐毅的暗暗叫苦,他本不想出头,把麻烦推给徐阶算了,可老师要是正义感爆棚,触怒了嘉靖,可就麻烦了。   想到这里,唐毅抢步站出,“启禀陛下,微臣以为陆太保之死,或许没有那么麻烦?”   “怎么讲?”嘉靖带着一丝惊喜,忙问道。   “启禀陛下,刚刚袁公公说陆太保那里有很多和微臣往来的书信,微臣正准备和陛下奏明,最近一段时间,锦衣卫都在暗中调查九阳会,已经找到了许多蛛丝马迹,正准备一举成擒,却在此时陆太保突然暴毙,微臣以为九阳会善于妖言蛊惑,又化妆成高僧道士,结交权贵,没准陆太保身边就有九阳会的妖人,是他们暗害了陆太保。”   唐毅的话刚说完,嘉靖突然探着身体,激动莫名,问道:“真是他们吗?”语气中好似抓到了救命稻草,有着喜悦,也有着解脱。   陆炳的案子牵连到谁都是嘉靖无法承受的,不知不觉间,嘉靖的身上有了无数道看不见的绳索,牵连着他,顾此失彼,手心手背都是肉,抉择对于嘉靖来说,越来越难。   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进退维谷,唐毅的话就好像开了一扇窗子,嘉靖的心都明朗起来,如果是九阳会杀死了陆炳,那陆炳就是为国尽忠而死,和宫里,和他一点关系都没有,嘉靖最担心的情况就消失了。   迎着嘉靖充满希望的眼睛,唐毅都不忍心否认,更没有那个胆量,只能咬着后槽牙说道:“微臣有五成把握!”   谁知嘉靖把脸一沉,“五成不够,要十成十才行,陆太保被妖人所害,不把他们连根挖出来,朕对不起陆太保在天的英灵啊!”   嘚!   金口玉言,这回九阳会不想当凶手也不行了,只是先射箭,再画靶子,这案子可要怎么办啊,唐毅脑袋都大了。 第586章 没娘的孩子   从玉熙宫出来,唐毅先赶到了内阁。   嘉靖任命他为钦差,全权调查陆炳之死,只是这个案子之难,不说空前绝后也差不多了。   别的案子都是找凶手,偏偏这次是找证据,凶手已经圈定了,那就是九阳会!   八字还没一撇,愣是要办成铁案,唐毅的脑细胞正在大面积死亡中。   徐阶同样步履沉重,身为内阁次辅,他被囚禁了好几天,形同罪犯,心里早就憋了一肚子火,换成别人,应该早就爆发了。可徐阶毕竟隐忍了十几年,有着超乎常人的耐性。   陆炳的案子是一个好机会,只是不是扳倒对手,而是获得圣眷!   严嵩在关键的时间点请假,虽然没有任何证据显示严家有牵连,光是怀疑就足够了。   嘉靖给严嵩放了一个月的假,准许他在家里陪着夫人。严嵩不能进入内阁,徐阶就成了内阁的事实老大。   虽然只有短短的一个月,徐阶却嗅到了弯道超车的机会。   只要能利用这段时间把政务处理好,把嘉靖伺候舒服了,取代严嵩的条件就完全成熟了。   不,光是伺候好还不够,还要比严嵩更好!   时间太紧迫,想要做出让嘉靖眼前一亮的成绩并不容易。徐阶从玉熙宫出来,就不断思索,到了内阁值房的时候,他已经有了主意。   “荆川。”   “阁老!”唐顺之客气地拱了拱手。   徐阶微微笑道:“陛下刚刚已经下旨,你已经成为正式的内阁大学士,咱们又是几十年的朋友,难不成还让我叫你唐阁老吗?”   嘉靖的确不简单,他接受了唐毅的说辞之后,快速宣布了人事任命,兵部尚书唐顺之加太子太保,文渊阁大学士,完成了入阁的最后一道手续。   至于礼部尚书袁炜,加东阁学士。   别看同时入阁,两个人的差别就出来了,唐顺之是从一品大员,文渊阁大学士论位次也排在东阁学士之前,也就是说唐顺之在内阁中,仅次于徐阶,是三辅,至于袁炜,则是敬佩末座。   实际上身为礼部尚书的袁炜,是可以和唐顺之一争的,谁让他比较倒霉,唐顺之抓住了机会闯宫,把李时珍送进来,救了嘉靖的命,就冲这一份功劳,嘉靖就不能亏待他。   当然了,也有人非常郁闷,明明是老子把李时珍带来的,结果不给老子升官也就算了,还把烫手的山芋丢给我,不带这么欺负人的啊!   唐毅一肚子怨气,沉默不语,就听着徐阶和唐顺之说道:“荆川,眼看着又要秋收,每年这时候俺答都会入寇,兵部那边准备的怎么样了?”   “和往年差不多。”唐顺之笑道:“不过今年增加了两支奇兵。”   “哪两支?”   “一个是天津的戚继光所部,一个是通州的杨安所部。他们两个都是东南抗倭的干将,自从北调之后,一直在演练以步御骑的战术,现在已经小有成绩了。”   徐阶倒吸了口气,“荆川,骑兵飘忽往来,动作神速,光靠着步兵,怕是难以取胜吧?”   虽然徐阶不懂军务,但是对于骑兵的厉害却是心有余悸。   “呵呵,若是以往,或许不成,只是这一次两部都更换了最新式的自生火铳,而且演练许多次,把握很大。当然了,也不是要大胜俺答,只要能灭掉一部,杀个两三千人,就足以震慑人心,提振士气!”   唐顺之不是说大话的人,他敢这么说,就是有把握的。徐阶眼睛之中冒着光彩,如果在自己手上,真能给俺答一个痛击,绝对是大大加分。   “荆川,你眼下还兼着兵部的差事,朝廷是要调杨博进京接替兵部,我会想办法压制杨博一段时间,争取出两三个月的时间,咱们不抢别人的功劳,可也不能把功劳拱手让给别人。”   行家一伸手,就知有没有。   徐阁老的功力不是吹的,几句话就把唐顺之变成了自己人,还说人家杨博抢功劳,你个老东西不也是想借助军功,增加威望,积攒取代严嵩的资本吗?   大哥别笑话二哥,都是一路货色!   唐毅在心中暗自腹诽,当然了他也清楚,要想在内阁快速站稳脚跟,不靠着一头儿是不行的,至少眼下看起来,和徐阶联手,是最好的选择。   同唐顺之说完之后,徐阶就一脸感叹地转向了唐毅,充满羡慕地说道:“荆川,你说这世上最亲的是什么人?”   “少湖公,最亲的应该是父子吧?”   “不,这你可错了,父子之间,当爹的对孩子再好,他都觉得是理所当然,你给的不够了,他还和你耍脾气。”徐阶似乎想起了家里几个不争气的东西,语调越发高亢,激动道:“这世上最亲的是师徒,师父要弟子继承衣钵,发扬光大,而弟子对待老师感恩戴德,不畏艰难,多大的危险都敢冲敢闯!”   徐阶站起身,主动抓住了唐毅的胳膊,“行之就是个好孩子啊!今天你不光把李时珍带来,在陛下面前所说更是老诚谋国,见识过人,很好,很好啊!”徐阶倒不是说假话。   他当时都没注意了,陆炳的案子明显牵连太多,嘉靖左也不是右也不是。按照徐阶对嘉靖的了解,这位皇帝除了强悍的一面之后,还有无赖妥协的一面。   当他觉得付出的代价超出想象的时候,他就会退缩,就会忍让,就会不了了之。   唐毅把九阳会推出来,至少给了嘉靖一个查下去的理由。只要查下去,拔出萝卜带出泥,有些事情就不是嘉靖能控制的,到时候就逼得嘉靖不得不壮士断腕。   不过要想利用陆炳的案子做文章,可不容易,一个厂公已经倒霉了。如何把握火候,难度不亚于在万丈深渊上面走钢索,在刀尖上跳舞。   换成别人,徐阶也有犹豫的,不过唐毅就不一样了,这小子有多奸猾,徐阶可是一清二楚。   “行之,陛下让你调查陆太保的案子,是陛下的信任,责任重大,老夫希望你能秉持天理、国法、人情,把案子办得圆满,办得无懈可击。如果能把这个案子办好,行之的才能足以执掌一部了!”   徐阶热情洋溢,充满了希望地说道。唐毅小心脏都激动了一下,执掌一部啊,难道是要给自己一个尚书?   我咋那么不信呢!   接下陆炳的案子,是唐毅怕老师触怒嘉靖,更是想给陆炳在天之灵一个交代。   多年的老朋友,陆炳帮了自己不少忙,和锦衣卫之间更是密不可分。要是因为陆炳死了,锦衣卫就废了,这些年花费的钱财和精力不就白费了吗!   说到底,唐毅出手,是为了自己的利益。   至于利用陆炳的案子,如何做文章,唐毅还没有想好。但是有一点是肯定的,如果有希望,他不介意让徐阶吃点亏。   只有严徐双方力量平衡,才有第三方发展的空间。   这是一场利用与被利用,坑与被坑的游戏,身在局中,功力和智慧,只要稍微差一点,就会被人家狠狠算计,落一个身败名裂;如果跟上了,就能一起喝汤吃肉,要是更厉害一点,走到所有人前面,那才能钵满盆满,成为人生赢家。   心里的想法藏起来,表面上还要诚惶诚恐,唐毅躬身说道:“请阁老放心,下官一定好好办差,不辜负阁老的希望。”   徐阶满意点点头,“嗯,老夫对你很有信心,这几天乱糟糟的事情太多,查案要紧,就不多留你了。”   唐顺之起身道:“我送送行之。”   说话之间,唐顺之站起,唐毅跟在老师的身后,一起出了徐阶的值房,两个人的背影很快融合到了一起。   唉,师徒一体啊!   唐荆川,你倒是选了一个好徒弟,不过我徐阶的眼光也不会差,等着吧,先到未必先达,还有好戏看呢!   ……   “行之,其实你不该接的!”   唐毅沉着脸,低声道:“那您为什么攥拳头?”   “我……”唐顺之愣了一下,摇摇头,“你知道,师父好不容易入阁,正要大展拳脚,不会干傻事的。”   唐毅不以为然,“江山易改本性难移,陛下修炼几十年,早就深入骨髓,他改不了的。”   唐顺之身体一震,他刚刚真的有心站出来,把肚子里的话都倒出来!   修玄修到了身体崩溃,险些危机社稷江山,外面传说陆炳是吃丹药吃死的,并非没有道理,前车之鉴,难道还不知道悔改吗?   赤子之心,哪怕隐藏的再深,也会在关键时刻流露出来。让唐顺之像徐阶那样,满肚子权谋,成为一个十足的老官僚,抱歉,他做不到!   好在有个徒弟跟在身边,唐顺之总算冷静了下来。   “为师心里有数了,不过你也注意一点,陆炳毕竟去了,京城到处都是耳目。”   唐毅点头,师徒两个分开,出了西苑,正好碰到了徐渭和韩德旺,他们被袁亨给抓了,不久之前,黄锦抽空出来,让人把他们给放了,这两个人都没走。   见唐毅出来,连忙迎了上去。   “有事情车上说,先去东厂诏狱。”   唐毅焦急说道,袁亨这几天可没少抓人,尤其是锦衣卫的十三太保,平时行事高调,失去了陆炳的庇护,就好像小孩子没了娘,东厂连后妈都算不上,根本就是仇敌,指不定多凄惨呢? 第587章 线索   如果人间有地狱,那么东厂诏狱绝对是最像地狱的地方。最恐怖的电影,最富有想象力的导演,也未必能拍得出其中的万一。   在这里,你会被人类的恐怖和残忍折服、唐毅面沉似水,一动不动,在袖口里,拳头攥得咯咯作响。   暗自下定决心,有朝一日,大权在握,必定废了人间的炼狱!   没错,东厂的残暴已经超出了他的想象,根本就是一个魔窟,看似五官俱全的人,却是一个个小鬼,只有他们才能干出如此令人发指的事情!   两个番子抬着担架,从幽暗的牢房出来,浓重的血腥气让人隐隐作呕。   只见担架上面,躺着一个人——勉强称其为人!   后背上大片大片的血肉模糊,甚至露出了肋骨和脊椎,见多识广的韩德旺脸色惨白,低低声音在唐毅耳边说道:“大人,卑职听说有一种刑罚,是用热水浇皮肉,待烫得皮肉变软之后,再用铁刷子,一层层被皮肉都刷掉,直至露出白骨。”   韩德旺不敢再说下去了,这等刑罚在顺天府,基本上就到头了,可在东厂,却是最轻的一种。   接下来抬出来的人,不断突破唐毅的三观。   下面的一位盖着白布,看起来身体明显比正常人短了一截,还以为是个孩子呢,徐渭好奇掀起了白布,结果眼珠子都掉了出来。   担架上抬的是一个成年男人,只是他的两条腿都被齐根砍掉,往上面看去,也只剩下一条胳膊。不用解释了,唐毅也猜得出来,这就是传说中的人彘了。东厂做事从来都是花样百出,重复两千年的吕后手段,算什么本事,他们又推陈出新,在伤口上面涂上了蜂蜜,吸引蚂蚁爬过来。   受刑之人要忍受千百只蚂蚁叮咬骨髓的痛苦,唐毅只看了一眼,就吩咐手下人,找个地方,给他来个痛快吧,不要再留在人间受罪了。   接下来抬出来的,有耳朵里贯入铁钉的,有双脚穿木鞋皮开肉绽的,有十指都被锯掉的……   唐毅实在是看不下去了,“把十三太保都给本官带出来!”   东厂的太监并不甘心,唐毅把眼睛一瞪:“你们不交给本官也行,回头本官让黄公公或者石公公跑一趟,他们或许有办法让你们交人!”   “别!”   这帮太监终于害怕了,谁都知道袁公公得罪了老祖宗,倒了霉,他们这些人要是落到老祖宗的人手里,那还有个活路吗?   “唐大人,小的们把话说在前头,这帮人身上可有天大的干系,您要走了人,以后查不出凶手,可别怪小的们!”   “少说废话!”   番子们只好听令,不多一时,从里面架出来七位,十三位太保,有六个人在外办差,京里只剩下七位,全都被袁亨给抓了。   等到把他们带出来,唐毅更加吃惊,都是功夫绝顶的硬汉子,一个个身体软的和面条似的,三太保霍建功,七太保周硕身上血迹斑斑,胳膊、腿上都有长长的伤口,流着脓水。   好在十三太保威名赫赫,加上时间还短,袁亨还没来得及杀人。不过要是再拖几天,看见的保证是一堆无法辨认的尸体了。   见到了唐毅,他们仿佛抓到了救命稻草,勉强睁开了眼睛。   “冤枉,我们冤枉啊!”周硕不知从哪里来了一股劲儿,伸手抓住了唐毅的胳膊,哭诉道:“大人,谁杀了陆太保,生孩子没屁眼啊!”   唐毅鼻子头发酸,一拉周硕,却发现他的另只手血肉模糊,只剩下了三根手指,唐毅的眉头都立了起来。   “不用说了,本官都知道。”唐毅一转头,对韩德旺说道:“快,把几位太保送到北镇抚司,赶快找人给他们治伤。”   “请大人放心。”   韩德旺立刻点头,下去办事了。   唐毅又看了看其他的锦衣卫人员,有好些明显救不活了,就让尽快处理,然后给家里一笔补偿,其他人也都送回了镇抚司。   从东厂诏狱出来,唐毅仰起头,大口大口呼吸着新鲜的空气,把刚刚吸入肺子里面的气体全都呼出来。   好半晌,唐毅才一言不发,绷着脸上了马车,直奔北镇抚司。徐渭在后面紧紧跟着,如果唐毅这家伙暴跳如雷,大喊大叫,基本上就是雷声大雨点稀,最可怕的就是沉默,尤其是这一种,在唐毅的眼睛里,东厂这些人怕是已经是死人了,故此他才懒得和死人废话。   虽然还不知道唐毅准备怎么下手,但是徐渭心里明白,动作保证小不了,他都忍不住要欢呼雀跃了。   回到了镇抚司,唐毅没有急着询问案情,而是先沐浴更衣,从里到外,洗了个干干净净,才坐到了镇抚司的大堂。唐毅没有坐陆炳惯常坐的位置,而是选择了东边的第一把。抬头看去,在主位上面,还供着“天地君亲师”五个字。   唐毅暗暗摇头,“陆太保啊,谁都不管用了,你现在能指望的只是我这个不知道算不算朋友的家伙了!”   等了差不多一炷香的功夫,有两个锦衣卫的力士扶着二太保朱雄走了进来,他在七个人之中,受伤最轻,走进来之后,双膝一软,往地上一跪,泪水止不住地留下来。   “唐大人,太保走了,俺们都成了没娘的孩子,您老可要罩着我们啊!”朱雄哭得好似杜鹃啼血,唐毅不由得点了点头。   “二太保,你快点起来,当务之急,是把陆太保暴毙的原因找到,要不然,你们锦衣卫永远都抬不起头。”   两个力士把朱雄扶到了唐毅的对面坐下,他们识趣地退出。   朱雄理了理情绪,“唐大人,陆太保走的那天,小的正好在府邸里,您有什么话,只管问就是。”   “嗯!”   唐毅沉默了一下,“你能说一下太保死之前的情况吗?”   “好。”朱雄没有隐瞒,“当天先是麦公公带着陛下御赐的东西,送给了太保,等到麦公公走之后,太保还跑到了后花园舞剑,下着小雨,我还劝太保要注意身体,陆太保不但不停,还把我骂了一顿,我猜多半是因为麦公公。后来舞剑之后,太保就回到了屋中,差不多到了傍晚的时候,有人去请太保吃饭,结果发现太保正在满地打滚,脸上满是红疹子,不停用手抓着,眼睛也变得赤红……我们都吓坏了,赶快叫大夫,等到大夫赶来,太保已经大口吐血,浑身抽搐,嚷嚷着腹痛,接着七窍流血,就,就死了!”   唐毅仔细听着朱雄的叙说,陆炳的症状正是砷中毒的表现,而且还是急性的,剂量不小。   “二太保,平时都是什么人能接触到陆太保吃的东西?或者说,什么人有机会给陆太保下毒?”   “这个……”朱雄苦笑了一声:“唐大人,锦衣卫这行是刀尖儿舔血,哪怕是陆太保,也小心翼翼,外面的东西从来不吃也不喝。他的膳食茶水都有我们锦衣卫的兄弟检查之后,才送给他。您也知道,陆太保就是我们这些人的大树,他要是倒了,我们全都完了。谁,谁想得到……百密一疏啊!”   朱雄用力攥着拳头,目中落泪。   唐毅点了点头,既然陆炳防范的严密,那么下毒的难度就大了,换句话说,有能力下毒的人就越发少了。   “朱雄,你觉得最大可能是谁?”   朱雄愣了一下,看了看四周,压低声音,说道:“唐大人,您说会不会是麦……”   唐毅果断摆手,拦住了他。   按照常理推算,的确麦福的可能性非常大,但是麦福背后就是嘉靖,能查吗?   “二太保,咱们是要给陆太保报仇,不是给自己惹祸。”唐毅停顿了一会儿,又说道:“在麦公公离开之后,还有没有人接触到陆太保?”   朱雄陷入了沉思,半晌说道:“似乎是有,听人说,韩鹏家的曾经给太保送过水果,不过被轰了出来,莫非是她……”   “查!”   唐毅一声令下,有人赶快去了韩鹏的家,不到一个时辰,回来禀报,说是韩鹏的媳妇失踪了。   俗话说不做亏心事不怕鬼叫门,她消失了,嫌疑更大了!   “韩德旺,你马上调集顺天府,还有锦衣卫的人手,立刻追查韩鹏媳妇的下落。”   “是!”   刚要离开,唐毅又拦住了他:“先把韩鹏媳妇的档案给我拿一份过来。”   “是。”   凡是能在陆府的,全都被调查了一个透,确保身世清白。   很快就有人把档案送了过来,唐毅耐心翻开,仔细一看,嚯,不得了,这个韩鹏媳妇还有些来历。   她本是小户人家出身,名叫许彩霞,在嘉靖十三年选入宫中做宫女,一干就是二十年,年老色衰,在七年前,宫里放出了一批老宫女,许彩霞就被分到了陆炳的府邸,韩鹏本是陆炳的管家之一,正好原配死了,陆炳就撮合两个人,成为夫妻。   结婚之后,许彩霞做事兢兢业业,没有任何出格的举动,没有人不夸奖她老实。   唐毅反复看了几遍,突然发现了一个名字:李彬!   此人是司礼监的随堂太监,在嘉靖三十五年,正巧唐毅在京城赶考,陆炳弹劾他侵吞建造宫殿的原料,还按照皇帝陵墓的规格建造自己的墓地。嘉靖大怒,让陆炳抄了李彬的家,光是金银就搜出了将近一百万两,在京中引起了不小的轰动,唐毅还记忆犹新。   就是这个李彬,正是当初把许彩霞分配到陆府的人! 第588章 卑微的凶手   “是唐大人啊!”   石公公笑嘻嘻迎上来,拉着唐毅坐下,一招手,小太监送来了一壶茶,石公公亲自接过来,给唐毅倒上。   “唐大人,老树上的大红袍,一年几斤的玩意,皇爷赏了老祖宗二两,老祖宗慈悲,都给了我,您品品,味道如何?”   唐毅笑着接了过来,喝两口,又把茶杯放下。   “石公公,要说茶是真好,只是眼下给我琼浆玉露,也喝不出滋味了。”   石公公陪着笑,“案子不好办?”   “嗯。”唐毅笑道:“石公公,我想请教一件事情。”   “讲,保证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好,我想打听下李彬的案子。”   此话一出,石公公就愣了一下,摇头苦笑道:“唐大人,多少年前的陈芝麻烂谷子,还问什么啊?”   唐毅微微摇头,“石公公,陆太保临死之前,最后接触的佣人就是宫里出身,当年是李彬分配到陆府的。”   “莫非唐大人怀疑是为了给李彬报仇,才杀了陆太保?”石公公惊呼道。   唐毅耸耸肩,“很难说,至少有这个嫌疑,还请公公指点一二吧?”   石公公满脸为难,“唐大人,按理说您说话不该拒绝,可过了好些年,我也记不大清楚,不好随便乱说。”   唐毅察言观色的本事炉火纯青,石公公不是不知道,而是不敢说。   “石公公,陆太保的死牵连多大,您心里有数,我心里也有数,要是没有一个交代,恐怕难挡悠悠众口,掖着,藏着,倒不如光棍一些,至于分寸,我会把握的。”   见石公公依旧低着头,不声不响,唐毅笑道:“石公公不妨去找找麦公公,向他老人家讨个主意。”   “嗯,咱家这就去!”   石公公也觉得事情重大,急忙跑到了玉熙宫,找到了正伺候嘉靖的麦福,麦福听完他的讲述之后,倒是没有什么犹豫,只说道:“论起分寸,唐大人比咱们还清楚,不要瞒着他,想知道什么,就告诉他什么。”   “遵命!”   有了麦福的话,石公公也来了胆子,他命人把李彬案子的卷宗都找了出来,摆到了唐毅面前。   “唐大人,李彬当年也是司礼监的人,凡是这类案子的卷宗是不能流落外面的,今天破例,不过您只能在这看,可千万不能带出去。”   “我明白!”   唐毅轻轻掸了掸灰尘,翻开之后,仔细看了起来,李彬的案子并不复杂,他身为司礼监的随堂太监,奉命监造工程,结果监守自盗,和他的干儿子杜泰等人联手贪墨上百万了的款项和物资。   锦衣卫侦查之后,陆炳上奏嘉靖,把李彬拿下,并且搜出了大量的金银珠宝,唐毅翻到了查抄的目录,从头到尾,看起来起来。   东西还真不少,有金银,皮草、玉石、珠宝……列了几十张纸,还没有写完。   一直翻到了最后,在不起眼的角落里,唐毅突然看到了一行,“佛像三十五尊”。   唐毅不动声色,轻声道:“石公公,能不能让我看看从李彬家里收上来的东西?”   石公公愣了一下,摇头苦笑,“唐大人,你何必追着不放啊?”   唐毅把卷宗放下,笑道:“石公公,还是那句话,捂盖子是不成的,该查到哪里,我心里有数!”   “成,您不怕,咱家也不怕!”   石公公跺了跺脚,起身带着唐毅,从司礼监出来,一路到了一处仓库,从小太监手里讨来了钥匙,把唐毅带了进来。   里面全都是灰尘蛛网,不知道多少时间没人来了。唐毅径直到了最里面,果然有几尊佛像东倒西歪地放着,有金的,有铜的,工艺上乘,制作的栩栩如生。   唐毅的注意力没放在这上面,而是盯着佛像的底座看去,九颗连在一起的小球,十分扎眼!   “果然是九阳会!”   唐毅看到了这里,不由得用力点头。   其实在查抄天王庙的时候,就搜到了大量的佛像,在佛像的背面,往往会写上:“弟子某某敬献”的字样,其中就有几个是李彬赠送的,且都在嘉靖三十五年之前。   唐毅一直没有放弃九阳会的调查,他让人暗中追查李彬到底是谁,却都没有头绪。直到发现许彩霞是李彬推荐来的,再想到当年的案子,这才猛然惊醒,难怪找不到李彬是谁呢!敢情他是宫里出来的。   “唐大人,事到如今,咱家也不瞒着你,虽然咱家,还有老祖宗,黄公公,都不信这玩意,宫里却又不少人都拜佛。我们这些没根儿的,这辈子算是完蛋了,就求着来生能托生一个好人家,多数人什么都不知道,唐大人,您可千万手下留情啊!”   唐毅点点头,“公公请放心。”   从西苑出来,唐毅直接到了陆炳的府邸,传令下去,让陆家所有人都过来。没有多大一会儿,陆炳的夫人姨太太,还有众多的儿女,以及管事的全都到了。   离着老远,就听到嘤嘤的哭声。   “老爷啊,您怎么就撇下我们走了啊!”   “老爷,没了您,我们可都受欺负了!”   ……   众人哭哭啼啼,陆炳的长子陆绎黑着脸,鼓着腮帮,一见唐毅,就跳了起来。   “唐大人,陛下让您查我爹的案子,不去找凶手,反倒折腾我们家人,要干什么?”   三夫人也说道:“就是,我们陆家传承几百年,诗书礼教,断然不会出现歹人,唐大人,您是白费心思了!”   唐毅脸色铁青,他真是受够了陆家的这些笨蛋,他们根本就搞不清楚状况,陆炳都死了,还当自己是大爷呢!   陆炳之死,没有一个让各方心悦诚服的结论,他们陆家就要永远背着嫌疑,直不起腰来。东厂就会压过锦衣卫,到时候那些死太监就会让他们明白什么叫覆巢之下无完卵了!   “陆公子,你说什么都好,要是不愿意本官查案子,可以换成袁亨来查,前些天他怎么对付你们,不用本官多说吧?”   陆绎一下子被问住了,小脸一阵红一阵白,十分难看。他这种公子哥说穿了就是窝里横,仗着陆炳和唐毅有交情,他们就肆无忌惮,可是遇到了更凶狠的,直接就老实了。   “哼,真不配是陆炳的儿子!”唐毅毫不留情说道:“你们谁熟悉许彩霞,她平时都有什么反常的没有?”   唐毅连问了三遍,七夫人怯生生站了出来。   “这位大人,许彩霞信佛,还很虔诚,每天都要烧香诵经,每两个月还要出城放生,积攒功德。前些时候,妾身一直头疼,她还说只要请一尊佛,放在房间里,日日供奉,就能百病不侵。”   “哦?她说过去哪里请佛像吗?”   “听她说,好像是,是云水观。只是妾身并不相信,就没有请。”   唐毅沉默了一会儿,立刻说道:“马上派人,把云水观给抄了。”   “遵命。”   锦衣卫和顺天府联手行动,那个效率自然不用说,差不多半天的时间,就已经把云水观给拿下了,里面的人全数抓了起来,还搜出了大量的佛像经文,内容和天王庙抄出来的大同小异。   显然,这又是九阳会的一个据点。   在搜查过程中,还发现了一处密室,衙役冲到了里面,竟然发现了一个女人,蓬头散发,状若疯癫,见到人冲进来,大声喊道:“死了,陆炳死了,是我杀的,就是我杀的。”   “带她去见大人!”   衙役们押着她到了陆府,几乎所有人都认了出来,她正是失踪的许彩霞。   “你说你杀了陆炳,有原因吗?”   “有!”她干脆地说道:“陆炳是我的仇人。”   “你们有什么仇?”唐毅追问道。   “仇?他杀了李公公。”许彩霞神色狰狞,用力伸出手爪,仿佛要抓什么,几个衙役急忙按住了她,免得她伤人。   “你和李公公是什么关系,为什么要帮着李公公报仇?”   “李,李公公是好人,他救了我,他在二十年前救了我,他死在了陆炳手里,我要给他报仇!”   二十年前!   唐毅听到这里,心里就是一愣,不由得想起了另外一件事情。只是眼下还是询问的时候,他继续问道:“许彩霞,陆太保身边戒备森严,你又是怎么杀的他?”   “我,我给他的水里投了砒霜,最毒的砒霜啊,喝一口就要七窍流血而死!陆炳都喝了,他死的一定很惨,七窍流血,肠穿肚烂,千万只蚂蚁叮咬,他遭了报应啊!”   许彩霞仰着头,疯狂怪笑,陆绎站在旁边,怒发冲冠。猛然扑到了许彩霞的面前,用力揪住衣服,厉声叫道:“你杀了我爹,我要你去死!”   陆绎双手用力,许彩霞一阵阵翻白眼。两旁的衙役急忙用手拉扯,谁知道陆绎这小子劲儿还挺大,就是不松开。   许彩霞脸色青紫,突然从嘴角流出了一丝黑色的血液,泛着恶臭。陆绎下意识松开了手,只见从许彩霞的眼角鼻孔不停往外喷血,全都是漆黑色的。   没一会儿,她的身体直挺挺倒了下去。   唐毅这个气啊,一脚把陆绎踢到了一边,招呼几个锦衣卫的人过来检查,他们看了看,纷纷摇头。   “大人,她被抓之前,应该就服下了剧毒,恕小的们无能为力。”   死无对证,莫非就是这么一个卑微的小人物,就把堂堂陆太保给毒死了?唐毅怎么都觉得有点荒谬啊! 第589章 可怕的推测   最难办的案子,用最快的时间,得出了大家伙最想要的结论。   唐毅也不知道自己是太天才啊,还是太幸运。   陆炳死在了婢女许彩霞之手,杀人的动机是为了报仇,许彩霞的恩人李彬被陆炳给弹劾致死。至于一个小小的婢女,如何能策划如此缜密的行动,原因也很明白,因为她是九阳会的人。陆炳一直在调查九阳会,这伙恶徒丧心病狂,害死了忠心耿耿的陆太保。   坐在书房里,唐毅闷着头撰写奏疏,如果不出意外,明天就会把结果递上去,只要嘉靖同意,陆炳的案子就掀过去了,剩下的最多是追查九阳会,多拿几颗人头,祭奠天上的陆太保。   想到这里,唐毅走到了窗户前面,仰头望去,秋高气爽,长空如洗,没有一丝的云,天上的星斗交辉,格外明亮,七颗北斗星烁烁放光,银河泮牛郎织女,含情脉脉。突然,有一颗扫把星,拖着长长的尾巴,从银河划过,消失在了夜空之中。   每死一个人,天上就会落下一颗星星,没准这一颗就是象征着陆炳的那一颗。唐毅默默从怀里掏出了那一个金杯,捏在手里,仔细看着。   金杯不大,但做工精良,上面雕琢着山河日月,龙虎猛兽,栩栩如生,借着廊檐下的灯笼,仔细辨认,在龙的两爪,分别刻着两个字“壬”“寅”,这是唐毅第一次发现这两个字,默默捻着手指计算,上一个壬寅年就是嘉靖二十一年,这个金杯也有二十个年头了。   二十!   唐毅突然身体剧震,额头上隐隐有汗水流出,许彩霞临死之前说过,李彬在二十年前救过她,二十年前,也是壬寅年,这个金杯也是那一年的。   这二者应该不是巧合,陆炳临死的时候,告诉自己一个年份,他想的是什么?   壬寅年啊!   唐毅把金杯收在了袖子里,急忙出了书房,疾步匆匆,到了茅坤居住的跨院。他轻轻敲了敲门。   “鹿门先生!”   低呼了一声,房门很快推开,茅坤从里面走了出来,笑眯眯说道:“长夜漫漫,老夫还以为只有我这个孤老头子才会睡不着觉,没想到大人竟会永夜难眠啊!”   说着,茅坤把唐毅让了进来,火炉上温着黄酒,桌上摆着四样小菜。茅坤一转身,给唐毅找了一双筷子,放在了他的面前。   唐毅坐下,笑道:“鹿门先生,您要是觉得日子难过,回头给您找几个本事高强的姑娘,虽然您年纪大了,可是就像这美酒,越是醇厚,越是醉人啊!”   茅坤一愣,哈哈笑了起来,“大人,老夫是真想乐呵乐呵,可惜,我做不到啊!”   “为何?”   “身为一个谋士,任何喜好都会成为别人眼中的把柄,老夫一人安危事小,大人的雄图霸业事大!”   唐毅迟愣片刻,慌忙站起身,深深一躬,“行之何德何能,能得到先生尽心辅佐,真是三生有幸!”   说着,唐毅连着给茅坤施礼,茅坤也没有拒绝,而是等到唐毅行礼之后,他才说道:“大人,您还在为了陆炳的案子发愁?”   “唉,不能算是愁,只是有些不甘心。”   唐毅没有保留,把情况都说了。罪名推到了许彩霞,推到了九阳会的身上,宫里没了牵连,嘉靖的心病也就没了。   说起来可笑,陆炳死了把嘉靖哭得死去活来,好像真正多么爱护心疼自己的奶哥哥,其实嘉靖真正在乎的只是自己的名声,只要不给他带来损失,死也就死了。这就是效忠了一辈子的人,陆炳在天上也只怕会哭笑不得吧!   “大人,您的不甘又是什么?”   “鹿门先生,这几天我总觉着有一股力量,在背后操纵着一切,比如陆炳暴毙,袁亨发狂,再到我和师父反戈一击,把嫌犯锁定在九阳会身上,最为奇怪的是案子查的非常顺利,许彩霞那天去过陆炳的书房,她又和李彬有关系,又查到了云水观,查到了九阳会。一串事情下来,不像是查案子,倒像是有人事先安排好的。”   唐毅苦笑道:“此人手段之高,算计之精,简直难以想象,不光是陛下,袁亨,甚至就连我的反应都算计在内,真是高手中的高手啊!”   茅坤一听,深以为然,能推给九阳会,谁都不得罪,绝对是唐毅的行事风格,对手还真是不简单。   “大人,这么说来,京城之中,有本事做到这一点的,无非就是两个人。”   唐毅和茅坤互相看了一眼,异口同声道:“严世藩和徐阶!”   茅坤又说道:“如果老夫推想不错,徐阶为人清高,他应该不屑于利用九阳会这种江湖势力,也未必能指使得动。唯有严世藩,精于算计,又善于出奇谋,八成是此人所为。”   “鹿门先生,您以为严世藩杀陆炳,最大的动机是什么?”唐毅虚心问道:“我想了许久,虽然找出很多理由,都没法说服自己,陆炳虽然越发倒向徐阁老,可是严党手里攥着他的把柄,陆炳不敢和严党真正闹翻。严家父子,正在全力对付徐阶的时候,为何要另辟战场,实在是令人费解!”   茅坤笑道:“大人,有些事情,还未必就是他们之间有冲突。”   “先生的意思?”   茅坤沾着酒水,在桌上写下了一个字:景!   唐毅眯缝着眼睛,思索了半晌,脑中打了一道闪电!   陆炳虽然在严徐之间,还保持着平衡,可是在裕王和景王之间,因为唐毅的关系,他已经彻底倒向了裕王。   唐毅猛然想起,前些日子黄锦还偷偷告诉了自己一件密辛,嘉靖曾经和陆炳在聊天的时候,提到了景王有了皇子,裕王却迟迟没有……听到这件事,唐毅都吓傻了,莫非嘉靖真的动了立景王为太子的心思?   当时陆炳就对嘉靖说,裕王并不是无子,只是先前的两个儿子都死了,其中一个还活到了两三岁哩!   看似随口一说,可是却足以扭转乾坤,这个年头孩子难养活,尤其是皇家,嘉靖一共有八个皇子,前后都死掉了,只剩下两个。   景王虽然诞下了皇子,可还不到一岁,谁能说得准,万一过几年小孩子死了,岂不是成了笑话,还是等孩子长大一点再说。   嘉靖多自私的一个人,他盼着修出一个长生大道,永远当皇帝呢,话头儿被陆炳岔开,景王一下子就失去了成为太子的最好机会。   把前后的事情串联起来,唐毅终于有了思路,严世藩做尽了恶事,嘉靖也讨厌他,近些年严党损失惨重,已经到了物极必反的时候。   要是不想身败名裂,唯有一个办法,就是抓住下一代人,在裕王和景王中间选择一个,裕王的老师高拱眼里不揉沙子,是绝对不会听从严世藩摆布的,即便是帮了裕王,等到裕王登基,凭着高拱的性子,也不会放过严家的。   既然裕王不行,那就只有选择景王。   这几年景王身边倒是聚集了一大帮人,可几乎都是乌合之众,袁炜又是一个外强中干的青词宰相,除了溜须拍马,没有什么本事。   就算是景王登基,袁炜他们也要借助严世藩的力量,去压制清流,掌控朝局,严家就能继续潇洒下去。   以唐毅的对严世藩的了解,这个死胖子绝对有这个胆量。   要想辅佐景王上位,首先要铲除的就是陆炳,因为锦衣卫作为天子耳目,嘉靖对外界的消息八成来自锦衣卫。陆炳有意把一些对裕王有利,对景王不利的消息送给嘉靖,天长日久,水滴石穿,嘉靖就对裕王越发喜欢,反而对景王不喜。   为了帮助景王,严世藩出手暗算陆炳,绝对有十足的动机。   唐毅想到这里,急忙拱手,“鹿门先生,一字点醒梦中人,多谢先生!”   茅坤微笑道:“大人客气了,我也只是猜测,严世藩这个人精明透顶,他固然要帮着景王,只是出了这么大力气,担了这么大的风险,还是出乎预料啊!”   是啊,杀死陆炳,万一走漏一点消息,严家就别想活了!   唐毅犹豫了一下,“鹿门先生,据我看也不要小觑了景王。”   “哦?大人的意思是他们合谋杀死陆炳?”   “只怕没有那么简单!”   唐毅随手把金杯拿出来,交给了茅坤。   “这是陆炳临死之前,让他的侄子送给我的,上面有壬寅二字。我让人打听过了,那个许彩霞可不寻常。”   茅坤一面把玩着金杯,一面问道:“怎么讲?”   “鹿门先生,嘉靖二十一年,发生了什么事情,您不会没听说吧?”   “什么!”茅坤手一哆嗦,差点把金杯落在地上,脸色瞬间就白了,“大人,您是说她牵连到了那件事情?”   “没错,当年跑去告密的小宫女就是她!”   唐毅和茅坤在打什么哑谜,嘉靖二十一年,又发生了什么?   一切都要从嘉靖老兄的爱好说起,他老人家从小好道,听说修炼有成的人都餐风饮露,能够长生不老,他心血来潮,天不亮就让宫女们捧着玉盘,跑到御花园去给他接露水。幸好大明朝的空气还没有那么多的污染,不然嘉靖没准早就喝死了。   宫女们娇弱的身体,凌晨就跑到御花园等着,又困又累,露水湿透了衣衫,没有多久,就有人累得病倒,甚至有人死了。嘉靖却不知道收敛,终于有一天,宫女们忍无可忍,趁着嘉靖夜宿端妃的宫里,常在杨金英带头,十几个宫女用白凌子勒住嘉靖的脖子,想要杀了嘉靖。   结果仓促之间,杨金英她们把白凌子系成了死扣,没有勒死嘉靖,又有人告密,总算是有人来的及时,把嘉靖救了下来。   这就是著名的“壬寅宫变”。   从此之后,嘉靖就视大内为龙潭虎穴,避居西苑,除非有重大的典礼,绝不涉足大内半步。   这一段荒唐的历史稍微知道明史的人,怕是都有耳闻。倒是在大明朝,嘉靖严密封锁,不许议论,只是人们的八卦之火,从来都是遮挡不住的,越是封锁,就越是流传广远,还演绎出无数的地摊文学,就有好事之人专门买了书籍,趁着没人的时候钻研。   茅坤倒是不用看流行文学,爆发壬寅宫变的那一年,他正好结束观政,在京里做官,知道得一清二楚。   “大人,您是说壬寅宫变和景王有关系?当时他才三岁啊,还是个奶娃娃。”茅坤不解道。   “鹿门先生,我查过了,九阳会最早出现是在嘉靖二十三年左右,此前我问过陆炳,他说查过九阳会,因为宫里有人说情,就作罢了。我猜陆炳是避重就轻,九阳会,许彩霞,壬寅宫变,李彬,还有这个金杯,肯定有着密切的联系!”   茅坤一听,脸色狂变,“大人,我劝你一句吧,这事不能沾啊!” 第590章 故作神秘   “李彬在嘉靖十五年年到嘉靖二十五年,一直在卢靖妃的宫中当管事太监,许彩霞因为举报有功,没有随着杨金英等宫女一起处死,而是留在了卢靖妃手下,卢靖妃又是景王的生母……”   唐毅一点点梳理着,茅坤只觉得脑袋都不够用了,别说了,咱们还是散伙回高老庄吧!   不怪茅坤害怕,实在是这事情太大了,按照眼前的蛛丝马迹推测,卢靖妃很可能与九阳会有关系,而九阳会出现的时间又和壬寅宫变有关系……   二十年来,这就是宫廷的禁忌,嘉靖为此都躲到了西苑,不敢出来。   要真是掀出来二十年前的丑事,那后果简直太可怕了。   茅坤拼命的摇头,不愿意相信这是真的,可是在心里头却有另一个声音,不断提醒他,或许真相就是如此!   陆炳为什么不敢动九阳会?为什么逼不得已要查九阳会的时候,陆炳会找到唐毅?没有特殊手段,如何能接近陆炳,并且给他下药?   如果说,这一切都和卢靖妃,和壬寅宫变能扯得上关系,那就顺理成章了。   可越是顺理成章,就越是吓人。   “大人,您是我大明最年轻的三品大员,前途无量,您计谋权术,都是天下最顶尖的,您胸怀大志,您还有娇妻爱子……”   茅坤一口气说了几十样,唐毅挠挠头,“鹿门先生,您直说吧。”   艰难咽了口唾液,“大人,您别掺和这事了,至少在嘉靖朝,这事都不能掀开,算是我求您了!”   说着,茅坤两腿一软,直接跪下了。   唐毅吓得手忙脚乱,连忙把茅坤扶起来,让他坐在了对面。   “鹿门先生,您先听我说说想法,要是放在以前,我绝对不会掺和,能躲多远躲得多远,只是这几天我改变想法了。”   茅坤沉着脸,不言不语,唐毅也不管他,而是自顾自说道:“如果我们推测不错,陆炳之死应该是严世藩筹划,景王一边的人操刀,堂堂锦衣卫太保,权倾朝野的一品大员,说死就死了,最后竟然会不了了之。”唐毅轻蔑一笑,“鹿门先生,您是才智之士,历朝历代以来,还有这么荒唐的事情吗?”   茅坤一脸的痛苦,挣扎道:“大人,您不能这么想,严世藩是看准了陛下不愿意掀起大狱,承受不了朝堂动荡的后果,才下的死手。他时机把握的好,又把景王牵涉进来,就没人敢查,哪怕有人怀疑,他也一样潇洒自在……”   “没错!”   唐毅突然插话道:“一言以蔽之,严世藩就是在耍无赖,他赌的是陛下已经变了,不是当年那个为了父母名分,就能和满朝文官大战十几年的嘉靖大帝!他欺负陛下老了,才敢肆意妄为,无所顾忌。”   “大人说的没错,可是您不能和严世藩学啊?”茅坤都快哭了。   “为什么不能?”唐毅眼中露出疯狂之色,冷笑道:“人善被人欺,马善遭人骑。严世藩敢耍无赖,我们就要更无赖!要是不能让他尝到教训,严世藩还会在背后下黑手,今天是陆炳,谁知道下一个是不是我?”   茅坤身躯一震,唐毅说的倒是没错,党争的关键时刻,新旧交替的节点,双方都是高招、低招、险招、邪招一起出。毒杀陆炳,何等丧心病狂,严世藩都干得出来,没什么他不敢干的。   要是不反击,只会助长他的气焰。   “大人,严世藩是看准了陛下的弱点,可是您……”   唐毅突然哈哈一笑,“鹿门先生,您以为我的手段比不上严世藩吗?”   茅坤一愣神,仿佛回到了曾经的岁月,东南的时候,唐毅何曾怕过任何人,斗世家,斗倭寇,灭海商,战严党……战绩之辉煌,简直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京城不同外面,是龙要盘着,是虎要卧着,从一个封疆大吏,变成了闲差,费了好大劲儿,才熬成了三品的顺天府尹,还处处掣肘。难道是唐毅的水平下降了吗?当然不是,一直以来,他都小心翼翼,尽量不显露自己的势力,精心维持在严党和徐党之间的平衡。   只是唐毅的战略性示弱,被别人看成了软弱可欺,徐阶利用他,严世藩算计他,这么长时间,唐毅的肚子里早就积累了无数的怨气。   你们都以为老子是面捏的,你们错了,大错特错!   狼到了哪里都是吃肉的,虎到了哪里都要伤人。   严世藩,你这一套都是小爷在东南玩剩下的,你以为只有你敢欺负嘉靖,小爷就不敢吗?   耍无赖,你遇上祖师爷了!   唐毅从上到下,都洋溢着战斗的音符,东风吹,战鼓擂,这个世上谁怕谁!   就连茅坤都被感染了,他激动万分,眼中满是精光,大声说道:“大人,好气魄,这才是干大事的样子,您说吧,咱们要怎么干,我都听您的!”   “要怎么办啊!”   唐毅突然咧嘴笑笑,“我还没想好,要不咱商量商量!”   噗!   茅坤吐血三升,倒地而亡!   重新复活,茅坤一脸的苦笑,咱们不带这么玩人的,看你的模样,还以为胸有成竹呢!感情还没有一点谱儿,这算什么啊,拍着胸脯说你要结婚了,骗来了红包,然后告诉人家,媳妇还没找到呢!   唐毅,你这是在欺骗感情,知道不?   “鹿门先生,咱们和严世藩不一样,他是亡命之徒,我还有大把的日子要过,不能冒险,而且还不能因为这事丢了圣眷,要是陛下不待见我了,等到严家父子倒了,就没有靠山能对付徐阶了……”   茅坤翻了翻白眼,心说你还挺明白的,既然知道事情这么难,还想好处全拿,不吃一点亏。我怎么就不信呢!   他们两个大眼瞪小眼,瞪了半天,也没有头绪。   正在这时候,外面突然传来慌促的脚步声,谭光猛地敲门,“大人,韩大人来了!”   唐毅急忙站起,把门打开,韩德旺从外面冲了进来,双腿一软,差点直接趴地上,幸亏和唐毅给扶住了。   “发生什么事情了,值得如此?”唐毅面带不悦说道。   韩德旺气喘吁吁,“大人啊,出大事了!”   茅坤刚刚经历一场狂风暴雨,什么事都看淡了。   “还能有什么了不起的,天塌下来有高个子顶着呢!”   韩德旺喘了好几口气,从怀里掏出了一个檀木的盒子,塞到了唐毅手里。   “您看吧。”   唐毅接过来,轻轻将盒子打开,从里面取出了一块玉玺,羊脂美玉制成,长约三寸,宽有二寸出头,高一寸多,上面刻着两头栩栩如生的五爪真龙,两条龙互相盘曲着,在龙嘴之间,有一颗明珠烁烁放光。   “好精美的玉石,好精美的雕工。”   唐毅举起玉玺,看了看,下面并没有字迹。   “这是在哪发现的?”   韩德旺指了指盒子下面,“大人您自己看吧!”   唐毅伸手,从盒子底儿又拿出了一封信,放在手里,看了两眼,他身体一晃。   “哎,还真是天大的事情啊!”   他如此感叹,茅坤也吓了一跳,伸手接过来,同样看了几眼,汗水顺着鬓角就流了下来。韩德旺看他们都吃惊非小,脸也垮下来了。   “大人,这是在云水观的密室里找到的,要不,要不就毁了吧!”   “胡说!”茅坤把眼睛一瞪,“陆炳的案子是钦案,毁掉钦案的证物,是要灭九族的!”   韩德旺苦兮兮说道:“我看不毁掉也会灭九族的!”   他们把目光都落在了唐毅身上,而唐毅呢,他什么都没察觉,两眼茫然,心里却在快速的转动。   信上面写着什么?   原来上面写着这方玉玺是送给太子殿下朱载垕的,朱载垕就是裕王。   开什么玩笑,谁封裕王做太子了?   云水观又是什么地方?那是窝藏刺杀陆炳凶手的地方!是九阳会的重要据点,要是裕王和九阳会的人有牵连,岂不是说明杀害陆炳的凶手是裕王吗?   “不可能的!”茅坤断然说道:“裕王虽然仅仅比景王大了一个月,可是就算大了一天也是大,废长立幼,非同小可!裕王能不能成为太子,关键在于能不能诞下龙种,他没有必要冒险,杀害陆炳,对他一点好处也没有!我敢说,一定是有人陷害裕王!”   “谁?”唐毅追问道。   “景王!只能是景王一伙!”茅坤笃定说道:“就凭着这封信,还有这块玉玺,反而证明了我们的推测,景王一系的人马必定介入了刺杀陆炳的案子,除了他们,不会有别人!”   唐毅深以为然,“鹿门先生,我同意你的看法,只是凡事都是我们的推测,陛下未必会相信我们,如果这块玉玺送到陛下手里,万一在盛怒之下,做出了不利于裕王的决定,就上了他们的当。可是不送上去,毁灭钦案证据,他们肯定会以此为借口,不单是裕王,就连我也别想全身而退!”   还真是出招险恶啊!   几个人面面相觑,突然外面鸡声四起,唐毅脸色一变,离着亮天不远了,马上就要去见嘉靖,要是没有办法,可就要倒霉了……   茅坤盯着玉玺,眼中光彩闪过,突然神秘一笑道:“大人,老夫有办法了!”   “什么办法?”   “您等着吧,一会儿就知道了!”说着,他抱起玉玺,不管不顾往里间屋跑去。 第591章 嘉靖怕了   秋风阵阵,冷冷凄凄。严嵩披着厚厚的狐裘,手里捧着汤婆子,还是抵挡不住刺骨的寒风,人老了,身体里头一点热气都没有,穿得再多也不顶用了。   抬头望去,在院子之中,有两棵高大的槐树,彼此纠缠在一起,每一棵都有合抱粗细,两棵树就占了大半个院子,茂盛的枝叶遮蔽着雨雪风霜。   当年严嵩进京,就是看中了这两棵奇特的槐树,才不惜重金,把宅子买下来。这些年他几乎不分昼夜,伺候嘉靖,仅有的一点空闲,严嵩就喜欢和老妻在树下喝喝茶,聊聊天,看着孙子们一天天长大。   严嵩最喜欢这两棵槐树,树如人,他和欧阳氏携手超过了一甲子,哪怕身为首辅,严嵩也从未想过纳妾,夫妻两个就是相守在一起的连理枝,不分彼此。   只是从去年看来,稍微小一点的那棵槐树似乎有了虫子,发芽晚,枝叶也不茂盛,到了秋天,叶子早早的黄了,纷纷飘落,两棵老树,放在一起,对比鲜明,严嵩的心头就好像压了一块石头。   聘请名医,找寻高手,不计成本的用药,总算是把欧阳氏的生命拉了回来,可是下一回还能不能行?   严嵩心里一点谱儿都没有,仰望着老树,看得脖颈发酸,眼圈通红,严嵩无奈地摇摇头,要转身回房,突然从外面严世藩怒气冲冲,跑了进来,张口就骂。   “烂泥扶不上墙,我怎么就找了这么一群蠢货啊!”   严嵩沉着老脸,“怎么,你看这家子谁不顺眼,包括老夫在内,打死就算了,省得碍你的眼!”   “爹!”严世藩急得来回乱转,“儿子哪是对着您老啊,不过儿子要求您一件事,立刻去内阁吧。”   “不去!”严嵩坚定的摇头,“我要陪你娘。”   “嗨,她不是好了吗?您还瞎耽误工夫干什么啊?”严世藩不屑地说道。   严嵩的脸都黑了,“严世藩,你娘疼你一辈子,你要是有心,就多陪陪她,她,她的日子不多了!”   严世藩脸上的肉来回抽搐,他最看不起老爹的就是这个儿女情长的劲儿!   这都什么时候了,一个七八十岁的老太太,多活一天没准还多受一天的罪,还是先顾活的要紧。   如果让严嵩知道了儿子的想法,没准老头子会立刻掐死严世藩。   他转头要往屋里去,严世藩无奈,只好冲到了老爹的耳边,低声说了两句。严嵩眼前一黑,差点摔倒,用手点指着严世藩,怒吼道:“逆子啊,你想害死咱们全家说一声,我们挨个上吊,何必费这么大劲儿啊!”   老严嵩为什么会如此生气呢?一切还要从今天早上唐毅觐见说起……山呼万岁已毕,唐毅乖乖跪在了嘉靖面前,要说李时珍也真是好本事,经过他的诊治,嘉靖竟然恢复了不少,脸上也有光彩。   身体好了,连带着笑容也多了。   “朕让你查案子,查的怎么样了?”   “回禀陛下,臣已经初步查出了陆太保的死因,请陛下过目。”   说着,唐毅将奏本高高举起,黄锦接过来,送到了嘉靖面前,摊开了奏疏,又把老花镜送了过来,嘉靖从头到尾浏览一遍,脸上怒气冲冲,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果然是这帮贼人,毁我股肱,摘我心肝,朕和他们不共戴天!”   嘉靖痛骂了一阵,大声说道:“唐毅,你的案子查的很好,朕命你立刻着手,清查九阳会,务必要找到妖人首领,朕要活剐了他,祭奠陆太保在天之灵!”   “臣遵旨。”   唐毅恭恭敬敬答应,却还直挺挺跪着,嘉靖突然笑道:“怎么,你小子还不满足,想要朕再封赏你点什么吗?看在案子办得不错的份上,就赏你儿子一个锦衣卫千户吧!”   唐毅慌忙磕头,“臣代幼子叩谢天恩,只是臣并非为了讨赏,实在是还有下情,要密奏陛下!”   嘉靖愣了一下,他明显不悦,已经能给天下一个交代了,何必横生枝节,唐毅这小子真是坏事!可是嘉靖又不能说朕不想听,他只好冲着黄锦摆摆手,让他们都退出去。黄锦不敢多话,临走的时候,还看了唐毅一眼,心说,兄弟,得过且过吧,别再添乱了!   唐毅没有在乎黄锦,而是等到所有人都退出去,他跪爬了几步,到了嘉靖面前。   “启奏陛下,臣因为陆炳之死,另有隐情。”   隐情,隐情!   你当朕是白痴,不知道吗?   朕用你,就是不想听什么隐情!   真是个不长进的东西,嘉靖强忍着怒火,说道:“讲。”   唐毅听得出来,嘉靖语气中的不耐烦,唐毅心中冷笑,朱厚熜啊朱厚熜,光是为了顺你的心,天下人四十年都不顺心,这一回小爷也要替天下人讨回一些了。   唐毅伏身说道:“陛下,臣以为陆炳之死,牵连到朝中贵人,臣冒死上奏,若是陛下觉得臣之言不妥,大可以砍了臣的头,只是有些话臣不得不说!”   嘉靖的心又是咯噔一声,难道真的让这小子查出了什么,要逼着朕掀起大狱,要把皇家的丑事都抖落出去?   若真是如此,唐毅啊,你的死期就到了!   “讲吧,朕倒要听听你有什么高论。”   “是,臣以为九阳会与裕王有牵连。”   “谁?”嘉靖眼珠子差点掉下来,“你说的是老三?”   “没错,就是裕王殿下!”   嘉靖一听,差点都笑出来,开什么玩笑,裕王懦弱人所共知,当年严世藩克扣他的俸禄,还是唐毅跳出来替裕王鸣不平。而且最近这些年,陆炳总是有意无意,替裕王说好话,嘉靖不是没察觉。裕王一没有勾结九阳会的本事,二没有杀陆炳的动机,嘉靖是无论如何,也不会相信的。   “唐毅,朕可告诉你,诬陷亲王,朕都保不了你!”   “陛下,臣也不敢诬陷亲王,只是臣在云水观找到了证物,是九阳会匪人要献给裕王殿下的礼物,事关重大,不能不启奏陛下啊!”   “证物?拿来朕看。”   唐毅急忙从怀里掏出檀木盒子,送到了嘉靖面前。嘉靖接在了手里,展开一看,竟然是一方玉玺,白玉制成,无论规制和样式,都和自己那一枚“万寿帝君”的印非常相似,拿在手里,仔细看了看,的确是好东西。   举起之后,再看下面的字,嘉靖脸色先是一变,随后哈哈大笑,笑得脸都红了,过了好半晌,嘉靖才探身盯着唐毅,促狭问道:“你凭着这颗玉玺,就说和裕王有关系,对吗?”   唐毅一脸呆呆的模样,傻傻说道:“臣错了吗?”   “错,大错特错了!”嘉靖冷笑道:“历来送玉玺,哪有事先刻好字的?别的不说,就拿朕的几方宝印,都是先选好了材料,制造完成,等朕想好了刻什么,再刻上去的。”说着,嘉靖还站起身,到了龙书案上,拿出了几块玉玺,给唐毅长长见识。   有忠孝帝君,万寿帝君,飞元真君等等。   唐毅每看一块,都要装作恍然大悟,张嘴惊叹,弄得腮帮子都僵了。   到了最后,嘉靖才笑道:“唐毅,这一方印既然是要送给裕王的,就断然不能先刻上字,再说了,你看看上面写的是什么?”   唐毅捧在手里,慢慢念道:“太子朱载垕印!”   嘉靖笑骂道:“你好歹也是六首魁元,朕的门生,从古至今,哪有东宫的印是怎么刻的?一点规矩都不懂,让人知道了,都给朕丢人!”   唐毅吓得慌忙跪倒:“启奏陛下,微臣除了当官的几颗印之外,也没有别的印,微臣实在是不明白里面有这么大的学问啊!”   嘉靖叹了口气,“也怪不得你,才二十出头,连个号都没有,自然也没有自己的印,哪能弄得请印玺中的学问。算了,念在你忠心耿耿,朕也就不追究了。”   唐毅惶恐地叩谢皇恩,不解道:“陛下,微臣想不明白,既然不是裕王殿下,他们为什么要污蔑裕王呢?先是陆太保,接着又是裕王,他们胆子也未免太大了,这不是诚心要把大明江山给搞乱了吗?”   看似无心的话,正好戳中了嘉靖的肺管子,他脸上的笑容瞬间淡去,取而代之的是浓浓的愤怒!   没错,这些贼人真是胆大包天,如果说之前所谓的九阳会,嘉靖还没有放在眼睛里,只是当成背黑锅的替罪羊,看到了这方玉玺之后,就不能不多想想了。   在云水观放这么一枚玉玺,摆明了是暗害裕王,要是朕稍微糊涂一点,裕王就要倒霉了。   九阳会为什么要这么做?他们究竟是什么人?   五年前死的李彬是九阳会的人,从宫里出去的许彩霞是九阳会的人,前番查抄天王庙,又查出了一大堆九阳会的人,其中不乏宫中的太监和宫女。他们能深入到陆炳的身边,朕的身边会不会也有?   想到这里,嘉靖下意识向四周看了看,忍不住倒吸一口冷气。突然觉得阴风阵阵,毛骨悚然。   九阳会的庞大,让嘉靖联想起了另一个人,那就是他的堂兄正德皇帝朱厚照!   别人如何评论姑且不管,正德好武,还曾经领兵作战,身体没的说,结果就因为落水染病,几个月之后,稀里糊涂英年早逝,里面能没有文章吗?   看似护卫重重的深宫,远没有想象中的安全,嘉靖的恐惧一阵阵泛起,眼神飘忽,放出夺人心魄的阴寒和恐怖!谁让朕不安心,朕就要了他的命!   九阳会,一定要彻查到底! 第592章 忽悠厂公   嘉靖是比以往要软弱多了,可是龙有逆鳞,触之必死,嘉靖的逆鳞是什么,就是他自己!就是老朱家的皇权传承!   陆炳死了,嘉靖可以忍下来,触及裕王,触及宫廷的安全,嘉靖无论如何也忍不下去。   查,彻查!   不论遇到多大的阻力,都要一查到底!   唐毅看出了嘉靖的激动,心里暗暗欢呼,陆炳老哥,总算你的命案不会不了了之,只是小弟没法帮你清查到底,把所有凶手全都绳之以法,毕竟小弟还有一家子人要照顾呢!   只是面对着嘉靖,必须正话反说,唐毅道:“启奏陛下,臣一直以来,都在调查九阳会,颇有心得,陆太保生前也查了不少东西,想必已经触及到了他们的核心机密,才引来丧心病狂的报复,先是陆太保,接着是裕王,这伙贼人胆子之大,令人发指,微臣愿意调查此案,臣一定查个清清楚楚,不论谁涉及其中,全都揪出来,告慰陆太保在天之灵!”   话说的掷地有声,嘉靖差点就答应了,只是话到了嘴边,又硬生生吞了回去。唐毅的能力不用怀疑,可越是能力强悍,就越不能让他查,嘉靖刚刚反复思量过了,肯定会涉及到内廷的,而且九阳会为什么要扯进来裕王,却不是景王?嘉靖不能不担心,要是他让唐毅去查,把宫廷的密辛都抖落出来,那可就没法控制了。   嘉靖沉吟半晌,说道:“唐毅,你实心用事,朕非常满意,九阳会牵连复杂,光靠你一个人也不行,朕也怕累着你啊!”嘉靖笑得那个真诚啊,好像他多关心臣子一样,“这样吧,朕把查案的主要使命还是交给东厂,袁亨先前做的的确有些欠妥,但是他毕竟经验丰富,你回头去和他好好谈谈,把该怎么查,和袁亨交代一番。”   说完之后,嘉靖一脸感叹,在地上转了好几圈,扬天哀叹。   “陆太保走了,朕这心都被掏空了,没了锦衣卫压制,各处的宵小之徒都跳了出来,朕心不安啊!唐毅,你是朕最出色的学生,如今又担着顺天府的重任,回头你要好好整顿,把藏在各处的妖人匪类都给朕揪出来,一一法办,好让朕睡个安心觉。”嘉靖走到了唐毅面前,用手拍了拍他的肩头,动容道:“行之,你不会让为师失望的吧!”   唐毅鼻子头一酸,眼圈泛红。   “师父放心,弟子就算拼了这条命,也要让京城变得金汤固若,回头弟子就拟定详细规范,所有帮会堂口,一律要登记检查,所有店铺、客栈、仓库、票号、酒楼、勾栏,都要全数到顺天府造册,每一家要严格纳税,接受朝廷监督,万万不能给匪人见缝插针的机会。另外弟子还准备整顿工商,建立官营钱庄,发放低息贷款,帮助小生意人,还有农户。历来九阳会这类的邪门歪道,之所以能横行无忌,都离不开趁虚而入这四个字,老百姓走投无路,就会被他们的小恩小惠给拉过去,朝廷要把这个担子挑起来,这就是一个战场,朝廷不占领,妖人匪类就会占领,就会威胁大明的江山……”   唐毅滔滔不断,一口气说了十几条措施,嘉靖听得频频点头,心里头不住赞叹。要说办事情的眼光和才华,唐毅是真的没话讲,他说的这些全都切中要害,而且还拿出了解决的办法,不像朝廷中的那些废物,只知道夸夸其谈,论起实务,一点用处都没有。   “行之,你很好,为师没有看错人!”嘉靖亲手拉着唐毅起来,“回头你去写一份整顿顺天府的折子,要是别人不给票拟,你就送给唐顺之,回头朕给你亲笔披红。放手去做,把京城给朕管好了,六部有你的一份!”   唰,泪水就下来了,唐毅受宠若惊,一头触地。   “陛下洪恩,天高地厚,微臣哪怕肝脑涂地,也报答不了陛下的恩情!”   嘉靖看得非常高兴,还想要说几句,突然殿外的铜铃响起,这是提醒嘉靖吃药的信号,皇帝陛下只能意犹未尽,笑着说道:“你先下去吧,以后有事只管来西苑。”   一句话,唐毅又多了能随时面君的权力。   从玉熙宫出来,唐毅努力绷着,才没有笑出声来。   这趟西苑之行,他可是赚大了,首先陆炳的案子会继续查下去;其次,包袱推给了袁亨,他能置身事外;第三,又借着嘉靖担忧害怕,大肆扩充顺天府的权力。   比如给帮会登记,比如店铺纳税,比如成立票号……全都是犯忌讳的事情,平时做起来,难上加难。   可一旦大肆调查九阳会,就会产生寒蝉效应,这时候谁跳出来当出头鸟,就等着倒霉吧!   无论是上面的神仙,还是底下的泥鳅,都会老实无数倍。   唐毅就借助这段时间,把京城上下都梳理一番。不得不说,陆炳的死让唐毅也感到了害怕,试问京城上下,陆炳家里的防范只怕比起西苑都不低,他尚且不能保全,别人又该如何?   用脚趾头想,唐毅都清楚,严世藩啊,景王啊,这一类的人手下都会有些黑暗的势力,正好给他们一勺烩了,京城不算大,容不下太多的神仙!陆炳就是犯了优柔寡断的病,才死的那么惨。   唐毅算是想明白了,韬光养晦没错,可也要有所作为,不能让人家看扁了!   当然,在大举行动之前,还要把袁亨摆平,先前自己可把袁亨给得罪苦了,能不能让他老实听话,还真有些难度。   唐毅思索着,让小太监带路,他直接来到了司礼监,袁亨的值房。   作为第二号的大太监,袁亨的屋子足有三间,一明两暗,可以办公,可以休息,比起大学士的值房还要富丽堂皇。   只是这些日子,不但没人敢来,甚至经过他的房间,都要远远绕开,好像躲瘟神一样!   “这帮王八羔子,忘了当年,呃不,就是一个月前,还都跪在咱家的面前,一个个谄媚地叫着二祖宗!咱家是你们的二祖宗!”袁亨扯着嗓子狂叫,“别以为咱家完蛋了,皇爷还没降罪呢!一个个都急着巴结新主子去了,也不用蒜罐子脑袋想一想,麦福,黄锦身边有多少跪舔的,想要捧臭脚,轮得到你们吗?”   袁亨骂的浑身冒汗,口干舌燥,抓起茶杯,喝了一口。   “呸,连热水都不送了,你们,你们真是狗眼看人低!”   啪!   袁亨抓起茶碗,一下子摔在了地上,正好这时候有人一推房门,差点溅了对方一身水,袁亨抬头看去。   “是你?你还敢来?”   袁亨咬牙切齿,好像要吃人一样。   对方丝毫不在乎,走进了屋子,拿起茶壶,到了一碗水,一看是凉的,也懒得喝了,放在一边,苦笑道:“袁公公,看来你的日子也不舒服啊,连碗水也喝不上啊!”   袁亨冷笑了一声:“唐毅,你就是来笑话咱家的吗?你也看到了,咱家是落魄的凤凰不如鸡了,你心里高兴了吧?”   唐毅闻言,大摇其头,“袁公公,咱们也算是老相识,却从来没有好好谈谈,你扪心自问,这些年,又哪一次是我主动挑衅你的?内廷和外廷,本就不是一条路上的人,咱们之间真的有你死我活的厉害冲突吗?”   一下子问住了袁亨,到了他的身份,总不能否认事实吧,上一次他奉命抓唐毅,弄出了热气球的事情,这一次又是他先去顺天府抓人,唐毅才带着李时珍闯宫。   算起来,他袁亨的确不占着理。   “哼,你们文官一贯会巧舌如簧,咱家说不过你,也不想和你费吐沫,要是没事,就请唐大人自便。”   要送客啊,那我岂不是白来了。   唐毅微微一笑,“袁公公,说起来咱们是没有冲突,可为什么会落到今天的地步,是有小人在中间挑唆啊,我说句不客气的,您上了小人的当了!”   袁亨犹豫了一下,突然笑道:“唐大人,不用套词,脚上的泡自己走的,想从咱家嘴里掏出什么消息,三个字:办不到!”   还够倔的!   唐毅继续说道:“我不是要说别人,而是袁公公你自己,请问一句,袁公公对自己的处境可还满意?”   袁亨面沉似水,他刚刚还在骂呢,能满意吗!可又不能让唐毅看不起,只能绷着脸不说话。   “唉,我就斗胆猜测,您一定是非常不满意,尽心尽力伺候陛下多少年,可上头有个麦公公压着,下面有黄公公追着,陆炳死之前,东厂还被锦衣卫吃的死死的,您一定是以为自己是有史以来,最憋屈,最丢人的厂公,是也不是?”   袁亨差点就点头了,唐毅这小子总结的还真到位啊!   只见唐毅摇着头,冷笑道:“袁公公,你错了,大错特错了,不知道你算过没有,从嘉靖十八年,你在东厂的任上已经干了二十二年,自永乐年设立东厂开始,从来没有一位厂公能做这么多年?那些大名鼎鼎的前辈宦官,诸如王振啊,刘瑾啊,全都超不过十年之数,您知道为什么吗?”   袁亨一愣,他想说自己本事高强,可又生生咽了回去。   “袁公公,道理一点不复杂,只是因为我嘉靖圣君享国最久,您的荣华富贵都来自于陛下,您固然心中有所不甘,可和其他的人差别,无非是他们站在了凌霄宝殿的三十三层,您站在了三十二层,一步之遥而已。以您的地位,和那些人搅合在一起,还能捞到更多的好处吗?” 第593章 种恶因得恶果   话是开心锁,经过唐毅一说,袁亨突然觉得自己一下子阳光了。   文官能风光几朝,太监可没这个福气,一朝天子一朝太监,这还算是好听的,其实更多情况是一朝天子,换了好几拨太监。   掰着手指头算算,唯一特例应该就是成化年间的司礼监掌印怀恩,此老舍了性命不要力保太子朱祐樘,抗贵妃,压西厂,救忠臣,靠着一颗良心,守着孝宗皇帝继位,不光是在宦官中间,就算是满朝大臣也无不敬重。   袁亨还是有自知之明的,累死他也比不上怀恩,能混到如今的地位,已经相当难得了。倘若真有那么一天,嘉靖走了,包括他在内,甚至黄锦都要滚蛋。   这一点袁亨并没有太多的幻想,不管说裕王,还是景王,他们的潜邸都有一大帮太监等着上位。   事实上,麦福、袁亨、黄锦都是在安陆就跟着嘉靖的,他们当年就是手拉着手,过五关斩六将,把老前辈都给干掉了。   对他们来说,最幸运的就是嘉靖寿命够长,好日子也就长了。   袁亨往常总是想取代麦福,总是想压死黄锦,弄得一肚子怨气,跟深闺怨妇似的。心结松了一丝,袁亨勉强挤出一个笑容。   “唐大人,你是想劝咱家看开点?”   “哈哈哈,袁公公,那是你自己的事情。不过身为外人,我要说句不客气的,凭着您的身份,实在是不该给别人当枪使啊!”   “唉,咱家也是一时糊涂……”袁亨猛地捂住了嘴巴,吓得脸色狂变,唐毅这家伙太能忽悠了,藏在心里谁都不能说的话,竟然随口就被他给掏出来。   袁亨警惕地看着唐毅,唐毅没有继续追问,而是笑道:“袁公公,你觉得裕王和景王之间,谁更有希望继承大统?”   袁亨露出强烈的怀疑,你小子休想再套话了,怒道:“唐毅,你不要陷害咱家,皇爷乾纲独断,在奴婢和臣子的,只有听着。”   “聪明!”   唐毅伸手拍了拍巴掌,讥诮道:“袁公公,你既然这么聪明,为何还要卷入其中?”   “你什么意思?”袁亨惊问道。   “还能是什么意思,在云水观之中,搜出了一方献给裕王殿下的玉玺,有人想把陆炳之死和裕王牵连在一起!”   啊!   袁亨的脸色狂变,他这几天闭门思过,也没人给他送消息,故此不知道玉玺的事情,听唐毅一说,袁亨脑袋嗡的一声。   他真的要骂人了!   严世藩,你个兔崽子,当初你是怎么和咱家说的?陆炳那边你料理,咱家只管重兴东厂,然后再帮着你干掉唐毅、徐阶这些政敌。你们父子就帮着咱家干掉麦福,司礼监掌印的宝座就归我袁亨吗?   为什么要扯进裕王,你想害死咱家吗?   袁亨脸色一阵阵狂变,坐立不安,不停搓着手,显得惶恐之极。塔尔表现完全符合陆炳在秘密资料里对他的评价。   心狠而量小,贪婪而胆怯。   唐毅综合各种信息,袁亨这家伙还是忠于嘉靖的,而且还是铁杆死忠,他不会是九阳会的人,甚至都没有胆子接触。   故此整个大棋局,真正下棋的人就是严世藩,包括唐毅在内,都是他利用的棋子,从这个角度上讲,唐毅也不得不惊叹严世藩的筹划能力。他能把几种力量驾驭得轻松如意,调动各方力量,而自己则隐身背后,笑看风云起,光凭这份手段,就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劲敌儿!   唐毅心中暗自感叹,可是袁亨已经完全慌了,牵连到了裕王,嘉靖肯定不会善罢甘休,自己这个厂公还能不能干下去啊?   “不行,咱家要见陛下,要和陛下说清楚!”袁亨跳起来,抓着袍子,就要往玉熙宫跑,让唐毅一把拉住了他。   “袁公公,你这是干什么,陛下有没治你的罪!”   “当真没有?”袁亨将信将疑。   “要是陛下治罪了,我还至于跑到你这传旨吗?”   袁亨傻了,“唐大人,你什么意思?”   “袁公公,你是当局者迷啊,九阳会牵连到裕王,这就不是我们外臣能掺和的,陛下已经把案子交给了你。”   “给了咱家?”袁亨不敢置信地指着鼻子头。   “没错,就是你袁公公。”唐毅肯定道:“陛下还是相信公公的。”   这句话就好像强心剂,袁亨一下子就精神了,腰不疼了,腿不酸了,走路也有劲了,一下子年轻了十几岁。   太监靠的是什么,不就是皇帝的喜欢吗?哪怕强如刘瑾,没了圣眷,拿下他也就是一张纸条的事情。   嘉靖还相信自己,那就还有活路,难怪袁亨来了精神。   不过袁亨对九阳会虽然有所了解,可是知之不多,案子该往哪边查,他心里也没有数,要是再办不好,不用嘉靖下手,他自己就该找根绳子上吊了。   犹豫了半晌,袁亨到了唐毅面前,躬身施礼,毕恭毕敬。   “唐大人,往日多有得罪,今天大人能亲自前来,足见大人不计前嫌,奴婢感激不尽,只要您能指点奴婢过了眼前这一关,日后奴婢一定涌泉答报!”   说着,袁亨双膝一软,真的要跪下。唐毅急忙起身,搀扶住了袁亨。   “袁公公,你可不要折煞下官了,下官哪能指点得了公公,只不过是有点看法,公公自己定夺就是了。”   唐毅嘴上客气,可是该下手一点不留情。他告诉袁亨,嘉靖并不相信裕王会卷入进去,根本就是无端的陷害。   可问题是能杀陆炳,能陷害裕王,这个九阳会一定不简单,势力已经深入到了宫中,陛下感到了寝食不安,故此才要彻查……唐毅把该说的都说了一遍,而后笑眯眯道:“袁公公,您可知道陛下为什么让我来传旨?”   袁亨被唐毅忽悠的一愣一愣的,傻乎乎问道:“莫非是陛下警告奴婢?”   “袁公公,陛下的耐心是有限的,不会容许连续犯错误。说到底,天边的彩虹,比不上眼前的牡丹,能抓到手里的才是真的,想太多,只怕白费力气啊!”   这话什么意思?   裕王和景王,下一代夺嫡的事情,和你们没有关系,你能做到的就是牢牢抓住嘉靖,只有嘉靖的喜欢,才是你们安身立命的根本!   袁亨懂了,他已经输了一次,不允许太输第二次,阴翳的眼眸闪过凶狠的光彩,咬着牙说道:“多谢唐大人指点,咱家不会让皇爷失望的!”   “好,就等着公公的好消息了!”   ……   袁亨执掌东厂多年,在内廷又手下众多,真的想要调查,比起唐毅容易多了。   他首先顺着李彬的线,虽然过去了五年,可是当初和李彬交好的太监还有不少人都在,袁亨一口气抓了十几个,全都送到了诏狱里面,挨个毒刑拷打。   不出三天,就有人招供了,他们的确都是九阳会的人,还是李彬介绍入会的,不止如此,在宫中,还有许多低级的宦官都加入了九阳会。除了能得到心里的安慰,会众之间,还能互相照应,以便在险恶的宫中混下去。   顺藤摸瓜,一路找下去,袁亨足足抓捕了七十多人,另外还有十来个太监提前得到了风声,选择自杀。   就在其中一个姓孙的太监房里,袁亨搜到了一份没来得及毁掉的名单,立刻按图索骥,东厂,锦衣卫、顺天府、五城兵马司、京营,一共触动了八千多人,查抄了位于密云的一处别墅,共毙杀九阳会匪一百七十多人,另外俘虏大龙头,缴获大量的名单证物,还搜到了武器,以及龙袍龙椅等等。   破获了谋反大案,按理说袁亨该喜悦非常,可是当他看到了那位大龙头的时候,顿时整个人都不好了!   “唐毅啊唐毅,你可不能这么坑人啊!”   ……   袁亨在那边哀叹,唐毅的书房里,他和茅坤两个人对面而坐,满脸的感慨,就听茅坤略带嘲讽说道:“种恶因得恶果,老夫今天总算是相信了。”   唐毅也点头感慨,唏嘘不已。   九阳会的大龙头叫做韩晓璋,他是一个童生,由于家庭困苦,读不下书,只有割了一刀,进了宫当太监。   人总是有请的,初入宫廷的韩晓璋在酒醋面局搬坛子,在他的对面,就是浣衣局,里面有一个宫女,名叫杨金英,虽然是个女儿身,可是杨金英有一颗侠义心肠,给韩晓璋吃的,挨了打,给他送药,想不开,就陪着他聊天。   两个苦命人渡过了最难的一段时间,后来他被分到了新册封的卢靖妃宫里当差,而杨金英呢,也被升为常在,能够伺候嘉靖。   两个人虽然没有结为対食,可互相关照,情义胜似姐弟。   一切都在嘉靖二十一年的时候骤然而变,杨金英因为刺杀嘉靖,被凌迟处死,足足割了三千六百刀,嘉靖的恨意可见一斑。   而韩晓璋的恨,还在嘉靖之上,由于他和杨金英关系密切,担心遭到毒手,连夜逃出了宫里,藏匿民间,受尽颠沛之后,在两年之后,组建了九阳会,并且势力一点点壮大。韩晓璋的本事的确不差,更为重要的是他得到了一个人的资助,那个人正是卢靖妃!   韩晓璋创立九阳会,就是想寻机会替杨金英等人报仇,而卢靖妃,则是要利用九阳会的势力替自己儿子景王抢下太子之位,陆炳就是他们第一个要铲除的绊脚石…… 第594章 靖妃之死   东厂突袭密云的别墅,最先受不了的就是景王朱载圳,昏暗的书房之中,他面目狰狞可怖,清瘦的脸庞,额头、颧骨、下巴都十分突出,显得有些像传说中的小鬼,实际上,他也比小鬼好不了多少。   曾经他距离皇位只有一步之遥,坏事就坏在了袁亨的身上,嘉靖因为陆炳的死,病得昏昏沉沉,如果那时候再来一下,把嘉靖送上了天,作为唯一拥有儿子的皇子,他就可能在老师袁炜等人的支持下,坐上九五至尊的龙椅。   只是袁亨那家伙不知道怎么想的,竟敢不站在自己这一边,只顾着对付锦衣卫,真正的大事扔在了一边。   朱载圳也纯属于自我感觉良好,袁亨身为司礼监的二号人物,东厂厂公,正如唐毅所说,他已经是顶尖儿的人物,完全没有必要跟着景王胡来。   朱载圳的美梦只做了一半,剩下的一半迅速变成了噩梦!   唐毅和唐顺之把李时珍送到了宫里,嘉靖快速恢复健康,袁亨失去了权势,内阁暂时落到了徐阶的手里,大局越发不利。   可景王还有他的师傅们都非常自信,别管是任何人,只要脑子正常,就不敢碰触陆炳的案子,不敢把底儿真的掀开!   他们想错了,唐毅不但查了,而且还真把底儿给捅出来了,哪怕是假手袁亨!   “殿下,到底是怎么回事啊?”新晋大学士袁炜,一脸的惶恐,“殿下,老臣找了严世藩,他都不愿意见我,舍了这张老脸,我给他下跪,严世藩总算和老臣讲,他说在云水观搜出了一方献给裕王的玉玺,才惹得陛下勃然大怒,下令彻查的!那玉玺是怎么来的啊?”   朱载圳的脸上一阵青一阵红,又是一阵黑一阵白,犹犹豫豫,袁炜急得直跺脚,“我的殿下啊,都什么时候了,和老臣说句实话能怎么样啊?”   “唉,袁师傅,唐毅那小子把案子倒向了九阳会,姜师傅就说,不如毕其功于一役。”   “姜师傅?姜喜和!他干了什么?”袁炜提高了八度。   “他提议在云水观放一个玉玺,把老三给,给拉下来!”   袁炜一听,脑袋都大了三圈,要不是朱载圳是皇子,他真想给他两巴掌,让他好好清醒一下,多长点心!   唐毅把案子倒向九阳会,袁炜和严世藩都是清楚的,他们还十分乐见其成,唐毅能顺利查到许彩霞,顺利找到云水观,都是他们有意抛出来的弃子,大家合着伙演一出戏。   按照严世藩的盘算,能干掉陆炳,已经赚大了,可以回家偷着笑了,再想要更进一步,就会超出嘉靖的底线,过犹不及。   好好的计划,偏偏有人自作聪明,袁炜气得魂都要飞了,立刻让人把姜喜和给提了过来。   一见面,姜喜和知道事情大条了,也是一把鼻涕一把泪,哭得那叫一个惨啊。   “阁老,下官都是为了王爷好啊,您老可要救救下官啊,这些年,下官忠心耿耿,给王爷找灵丹神药,帮着王爷调养生息,王爷能诞下龙种,下官也有功劳啊!”   “屁!”   袁炜一口浓痰啐到了姜喜和的脸上,“蠢才,你还有脸说,放了一方刻着太子朱载垕的玉玺,你想害死大家伙啊,殿下的太子之位,就是被你给断送的!”   “什么?”   姜喜和脸色狂变,“阁老啊,冤枉啊,那方玉玺下官什么都没刻,只是留了一份信,说是要献给裕王。”   袁炜眉头都立起来了,“到了这时候,你还撒谎,看老夫不打死你!”   说着,袁炜抓起茶杯,狠狠砸在了姜喜和的脑袋上,顿时砸的他鲜血涌出,脑袋跟彩瓜似的。   ……   景王府里风雨凄凄,可是裕王府中,却是光风霁月,朝云暮雨,跟到了春天似的。一贯黑沉着脸的高拱也有了笑容,不苟言笑的陈以勤竟然主动和人开起了玩笑。   多年的苦熬,终于看到了胜利的希望。   就在数日之前,国子监的司业王世懋向高拱汇报工作,高拱看到了他,就想起了那个叛徒,气不打一处来,连一句好话都没有,把王世懋骂了一个狗血喷头。   王世懋也没有多说,留下了一摞子试卷,就退了出去。   高拱虽然恼怒,可是秋闱在即,国子监生的考试成绩关乎着他的未来,袁炜已经先人一步,进入内阁,他要是追不上去,就帮不了裕王了。   耐着性子,把卷子都拿来,从头到尾看了起来,高拱工作效率很高,不到两个时辰,全都处理完毕,伸了伸酸疼的老腰,突然他看到了卷子下面还有一个信封。高拱不明所以,拿了起来,展开一看,顿时眼睛就直了。   上面居然写着要送裕王一方宝玺,恭祝裕王入主东宫。   高拱当然做梦都想这件事情,可是突然冒出来这么一封信,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他急冲冲找到了王世懋,劈头盖脸就说道:“王敬美,这是什么意思,想要陷害我家王爷不成?是你,还是你背后的人?”   王世懋看着怒气冲冲的高胡子,轻蔑一笑。   “你敢取笑老夫?”高拱的眼珠子瞪圆了。   “唉,我是笑行之啊,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他一门心思帮着裕王,哪知道竟然落得被人猜忌的下场,真是可悲啊!”   高拱咬了咬牙,“王敬美,你也是名门之后,睁着眼睛说瞎话,不嫌丢人吗?唐毅帮着袁炜入阁,这也是帮裕王,老夫怎么看不出来?”   “亏你还自诩聪明,朝堂之上,是只有裕王和景王两家吗?这两年有多少明枪暗箭,行之都帮裕王挡了下来,要不是行之在背后帮忙,就凭你一个国子监祭酒,能保住王爷稳如泰山吗?高肃卿,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将欲取之必先予之。裕王大位稳固,就在眼前,多余的话我也不说了,只要静观其变就是了。”   说着,王世懋起身就要往外面走,高拱紧蹙着眉头,他这个人脾气急躁不假,可是并不傻。经过反复琢磨,他也看出来一丝,当时唐毅推出袁炜,其实是替老师唐顺之铺路,只是碍于面子,加上裕王的利益,高拱不能原谅唐毅。   可是听王世懋这么一说,他又不免思量起来,莫非唐毅真的还是站在自己这一边,他还真的帮裕王?   “王大人,留步!”   王世懋顿了一下,没有回头,“高大人,您要是想知道事情怎么回事,王爷府上的那个冯保是麦福的干儿子,去宫里多打听打听。希望高大人日后能兼听则明,不要辜负了别人的一片好心!”   高拱几时被人家像小学生一样教训,心中恼恨自不用说,只是天大地大,裕王最大。眼下局势破朔迷离,凶险异常,到底发生了什么,的确要弄清楚才行。   高拱也顾不上国子监的事情了,立刻到了裕王府,把冯保找了过来。这位冯公公就是当年替嘉靖试热气球的那一位,自此之后,嘉靖非常喜欢他,还提拔他到了身边伺候。   只是恶了袁亨,后来被袁亨找个由头,狠狠告了一状,麦福把他发配到了裕王府伺候人,算起来也有两年多了。   接到任务之后,冯保没有停留,立刻进宫,联系上了麦福,总算是将这些天的事情都告诉了裕王和高拱。   强悍如高肃卿,也是浑身不寒而栗,尤其是听说了那一方玉玺的时候,高拱都屏住了呼吸。   裕王也傻了,他挠了挠头,呆呆问道:“冯保,唐毅不是在父皇面前说了孤的坏话吗?怎么成了他帮孤啊!”   高拱脑筋还是好使的,他长叹口气,“王爷,是唐大人在玉玺上刻了字,陛下才看出了假,认定有人陷害王爷,动摇社稷,逼得陛下不得不下重手彻查。”   冯保能发迹和唐毅的热气球有着解不开的缘分,干爹也喜欢唐毅,他自然不会放弃说好话的机会。   “王爷,唐大人还去找了袁亨,虽然不知道说了什么,可是袁亨办案卖力,在宫里抓了百十来人,看样子卢靖妃脱不了干系!”   涉及宫廷密事,冯保点到为止,乖乖闭嘴。   可是对于裕王和高拱来说,却不亚于一场甘霖,裕王的生母是杜康妃,在宫里不受宠,死的又早,而景王的生母是卢靖妃,虽然嘉靖避居西苑,她也没有太多的权力,但是位份摆在那里,已经是宫里资格最老的妃子,如果她有机会成为皇后,景王就是嫡子,裕王彻底没戏了。   这也是高拱他们最担心的事情,九阳会的这一把火,竟然烧到了卢靖妃的身上,他们简直大喜过望。   联想起当初唐毅所说,要帮着裕王一锤定音,高拱是既羞惭,又喜悦,还带着一丝的惊骇。   难道说,在那时候,唐毅就猜到了后面的事情,那他简直是个妖孽了!   万幸,如此人物站在了裕王的一边,要不然还不知道会有多少麻烦呢!   高拱觉得自己有必要和唐毅好好谈谈,把心结打开,毕竟和这样的人物有了误会,实在是太危险了。   “王爷,咱们现在静观其变吧,老臣还有些事情,就先告辞了。”   裕王依依不舍,送老师出了府邸,高拱刚刚赶回家中,一个霹雳一般的消息传来,宫中走水,卢靖妃死在了火海之中…… 第595章 天凉好个秋   嘉靖十年入宫,嘉靖十六年生下朱载圳,晋封靖妃,深宫之中,三千红颜,有几个人能得到妃位,又有几个人有福气生下皇子?   卢靖妃十分满足,她只盼着皇儿能一天天长大,陛下能时不时的来看自己,就无比幸福了。   一切的改变都原因那一场宫变,杨金英等宫女谋杀嘉靖不成,方皇后诬陷端妃是主谋,结果端妃和杨金英等九人都被处以凌迟之刑。   活蹦乱跳的大活人,转眼就成了一堆碎肉和白骨,卢靖妃第一次明白了什么叫宫廷险恶。她像是受惊的小兽,小心翼翼,守着皇子。她拿出了积攒的首饰珠宝,交给了韩晓璋,偷偷送他逃出宫去。   当时卢靖妃只想消灭掉一个隐患,如此而已。   可接下来更残酷的情况出现了,宫中失火,当初诬陷端妃的方皇后被烧死在大火中,嘉靖皇帝眼睁睁看着,不准别人救火,用最惨烈的手段,给端妃报了仇。   从此之后,嘉靖避居西苑,整个紫禁城,都变成冷宫。   刀光剑影都随着嘉靖走了,昔日那些为了得到皇帝宠爱,用尽种种手段的后妃们都成了笑柄。   宫中剧变滔天,而靖妃同样经历着刻骨铭心的蜕变,她越发察觉到,在这个充满了血腥和杀戮的宫中,唯有爬到了最高位,才能决定别人的生死,不然,生死就都攥在别人的手里。   领悟是如此痛苦,可如何拥有力量,如何实现目标,更让人茫然。就在这时候,一个消息传了进来。   韩晓璋利用她给的财宝,创立了九阳会,在京中拥有上千号会众,还不乏小太监和侍卫。卢靖妃一下子就像抓到了救命稻草,她想尽办法,帮着九阳会扩大宫中的信徒,反过头,九阳会也帮着她解决掉种种威胁。   其中最成功的一次就是杜康妃!   嘉靖只有两个儿子成年,其中裕王朱载垕又比朱载圳大了一个月,卢靖妃为了儿子的皇位,指使太监李彬,收买人员,用慢性毒药,害死了杜康妃。   就在她们还想把手伸向朱载垕的时候,锦衣卫发现了九阳会的行迹,双方展开了第一次交锋,九阳会惨败。幸好他们及时灭证,火没有烧起来。   等到九阳会重整旗鼓,想要再和锦衣卫较量的时候,陆炳果断出击,干掉了李彬,断了卢靖妃的一条臂膀。   两次惨痛的教训,卢靖妃清楚地知道,要想夺得大位,陆炳是不能不铲除的对象。故此她和九阳会的上下都处心积虑,时刻想着干掉陆炳。   陆炳毕竟是被严世藩誉为天下三杰之一,一介女流不是他的对手,唯有同为三杰的严世藩,才有办法。   两次较量,严世藩都在冷眼旁观,加上他和景王的师傅们关系密切,他终于窥见了九阳会的秘密。   在陆炳一再违背严党利益的时候,严世藩果断出手,假手九阳会,干掉了陆炳。   当听说陆炳七窍流血,死得无比凄惨的时候,卢靖妃第一次笑了,二十年来,她由衷地笑了。   只要再加一把劲,把裕王铲除了,儿子就是太子,她就是尊贵的太后,多年的媳妇熬成婆,再也不用担心受怕了。   卢靖妃忘了一句话,叫做得意忘形,接下来的情况完全出乎她的想象,袁亨反戈一击,把宫中的九阳会都挖了出来,韩晓璋也被抓捕了,苦心经营的势力土崩瓦解。卢靖妃想起了当年的端妃,方皇后,杨金英……嘉靖是何等暴戾之人,与其惨死在他的手里,不如自己了断。   一把大火,连同宫殿在内,都化为一片废墟,卢靖妃用另一种方式,实现了自己的目的,再也不用提心吊胆了,永远都怕了……   “俗话说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这卢靖妃,到底是可怜,还是可恨,老夫也真有些分不清了。”   茅坤感叹道:“大人,如今卢靖妃一死,也算是给陆太保的在天之灵,有所交代。而且受母妃拖累,怕是景王再也没有继承皇位的资格,真是一场大动荡啊!”   唐毅不动声色,“鹿门先生,要我说,真正的动荡还没来呢!”   “哦?”茅坤惊讶道:“大人,是什么意思?”   “先生不妨看着,陛下要动手了。”   仿佛为了验证唐毅的话一般,朱先从外面跑了进来,进门就说道:“大人,黄公公送来了密信,说是袁亨被赶到昌平,替陛下督工万年吉壤了。”   “啊!”茅坤忍不住低呼了一声,“大人妙算神机啊!”   唐毅呵呵一笑,“鹿门先生谬赞了,我琢磨着似乎不止如此,还传了什么消息没有?”   朱先面带苦笑,“大人果然厉害,麦福麦公公被赶到安陆州,替兴献帝看守陵寝了。”   此话一出,哪怕是唐毅心有猜测,都吓了一跳,不愧是嘉靖大帝,果然是好手段……袁亨自从抓到了韩晓璋,两个人曾经是旧相识,虽然过了二十年,袁亨依旧能辨认出来。   袁亨明知是捧了一个刺猬,可是又不能不办,他在心里头都把唐毅给骂翻了。这家伙鼓动自己,好好办差,让陛下称心如意,睡个安稳觉。都牵连到了卢靖妃,还能安稳得了吗?   袁亨一脸凄苦,他抱着侥幸,以为韩晓璋和卢靖妃没有关系,哪知道一审讯,韩晓璋什么都说了。   “袁公公,我能活到今天,就是想替杨姐姐复仇,我收买宫里的太监宫女,想尽一切办法,要刺杀昏君!可惜啊,西苑有你,还有麦福,黄锦,我的人没法得手。二十年过去了,我已经病入膏肓,撑不了多久,只能先到下面等着朱厚熜。”突然韩晓璋变得格外狰狞,扬天狂笑:“朱厚熜这个昏君,他任用奸贼,杀害忠良,把天下弄成了一团乱麻,为了一己私欲,国用尽,则掠之于民,民力穷迫,则掠之于商,商民无以为继,大明的江山就完了!哈哈哈!哈哈哈!”   “疯了,疯了!”   袁亨的脸色大变,招呼左右,“快把他的嘴堵上!”   “哈哈哈,堵也没有用,朱厚熜的婆娘靖妃,儿子朱载圳,都想他死,他做人还真失败,失败透顶啊!”   “要死了!”   袁亨再也听不下去了,赶快让人把韩晓璋带走,他捂着胸口,一阵阵急促喘息,仿佛有人掐住了他的脖子。如此惊天大案,嘉靖会如何反应,袁亨都不敢想象,昏昏沉沉,迷迷糊糊,回到了西苑,刚到禁门,就听人说大内走水,卢靖妃死了。   嗡的一声,袁亨直接趴下了,他几乎爬着到了玉熙宫。   “奴婢叩见皇爷,万岁万岁万万岁!”   袁亨用力低着头,都不敢抬起来。   谁知道沉默了许久,竟然听到了一个笑声,嘉靖一脸的轻松,“那个贱婢死了吗?”   袁亨知道说的是卢靖妃,他只能面前点头,“走水了,奴婢们无能,没有救出来。”   “哈哈哈,便宜她了!”嘉靖突然眉头皱起,咬牙切齿,怒吼道:“贱婢勾结外人,陷害陆太保,所作所为,令人发指!一把火烧死了,便宜她了,告诉下面,找到了骨头之后,给朕搓成了灰,扔到河里面喂王八!”   这是多大的恨啊!   袁亨听得毛骨悚然,浑身直冒鸡皮疙瘩。   “瞧你那个没出息的样儿,就凭这点胆量,如何替朕管理大内啊!”嘉靖促狭地说道。   袁亨脑细胞一下子坏死了大半,让自己管理大内,难不成要让自己当掌印太监?一辈子的梦,就要在今天实现了?   他咧着嘴,就要磕头谢恩。   嘉靖语气一变,“袁亨,朕让你管着东厂这么多年,宫里头居然有如此多九阳会妖人,你为什么没有替朕找出来?”   “请陛下赎罪!”袁亨慌忙跪倒磕头,磕得脑门都肿了。   “都是奴婢无能,请皇爷责罚!”   嘉靖两只眼睛眯成了缝,从里面射出幽幽的寒光,用洞穿一切的语气说道:“不是无能,要是真无能,也没法这么快就给朕查清楚了。”   袁亨跟水里捞出来似的,一句话都不敢乱说,只能听着。   “说到底啊,还是心思太多了,这样吧,你先去天寿山,替朕把万年吉壤给修好了,想清楚了,想明白了,再回来伺候朕!”   啊!   袁亨只觉得眼前一黑,差点昏过去,堂堂内廷二号人物,去给嘉靖修坟,这不是贬黜是什么?   “皇爷,奴婢……”   嘉靖的眼神瞬间变得凌厉起来,冷笑道:“怎么,你不愿意去?”   “不不不,奴婢愿意,愿意……”袁亨强撑着从地上爬起来,膝盖一软,有差点摔倒,他磨磨蹭蹭,外外面走去,多希望这时候嘉靖能回心转意,让他留下来。   哪知道嘉靖都懒得看他一眼,就在袁亨黯然离开之后,老总管麦福端着药送到了嘉靖面前。   “皇爷,这是最后一副了,喝完了,您的病就好了。”   嘉靖笑骂道:“什么病?朕是半仙之体,朕没有病!”   “皇爷是仙体,都怪老奴不会说话。”麦福服侍着嘉靖喝药,嘉靖喝完之后,突然叹道:“朕方才让袁亨去万年吉壤了。”   麦福闪过一丝喜色,伤感道:“都怪老奴调教的不好!”   “怨不得你。”嘉靖大方说道:“这么多年了,朕都没有回到承天,去祭奠父皇和母后,这心里头还真想。人老了,想得越发狠了。你是跟着朕最久的人,替朕回去好好伺候他们二老吧,就算是替朕尽一点孝心。” 第596章 双全法   嘉靖朝很邪门,有干得最长,年纪最大的首辅,有最强悍的锦衣卫,有最狡诈的内廷诸珰……总而言之,拜嘉靖所赐,朝堂上充满了超级,神级,妖孽级的高手,有一天,这些高手先后陨落,噼里啪啦,让人目瞪口呆,全都蒙了。   陆炳暴毙,锦衣卫一落千丈,东厂崛起就成了必然,谁知道没几天过去,厂公去修坟了,袁亨走了,麦福没了对手,就该有好日子过了吧,哪知道他更惨,直接被赶去安陆,美其名曰替兴献帝守灵,实际上就是放逐。   就在赶走了麦福的第二天,嘉靖就以忠勤国事,广有军功,晋位唐顺之为太子太傅,虽然品级依旧,可却向前迈了一步,距离严徐二人,又近了很多。   有逐有赏,面对兔起鹘落,变化莫测的朝局,唐毅觉得有必要把几个心腹都照过来,大家伙好好商量,下一步究竟该怎么走。   由唐毅主持,茅坤、朱先、孙可愿、徐渭、王世懋、吴天成等人参与,第一次恳谈会开始了。   首先发话的就是徐渭,他背着手,在地上走了几圈,感叹说道:“这些年来,我一直在琢磨着陛下整日在西苑修道,所见者不过一掌之数,却能号令天下,莫敢不从,里面到底有什么秘诀,最近总算略有心得,略有心得啊!”   徐渭摇头晃脑道:“论起治国陛下未必赶得上太祖爷和成祖爷,可是论起帝王权术,陛下绝对是大明历代皇帝的佼佼者。就拿内廷来说,分成了三块势力,首先是强悍的锦衣卫,其次是老总管麦福,再次是厂公袁亨,三者互相牵制,锦衣卫实力最强,却没法吞掉另外二者,只能鼎足而立。陆炳一去,最危险的就是德高望重的麦福,陛下不会允许有人独霸内廷的。”   王世懋摇摇头,“文长兄,这话就不对了,麦公公哪有本事独霸内廷啊,你没有看到袁亨当时多凶啊,麦公公都被软禁了。”   “哈哈哈,敬美兄,这就是麦福的厉害之处,他故意示弱,让袁亨跳出来,就是让他把脏活累活都干了,得罪了一圈人,然后麦福好摘桃子。”徐渭讥诮道:“可惜啊,他没有算计到,陛下不会放心把内廷交给一个老谋深算的狐狸,麦福能回安陆养老,已经算是陛下恩典了。”   “那也不对啊!”王世懋又问道:“麦福倒了,袁亨为什么也跟着倒了?”   “呵呵呵,这话就要问行之了。”徐渭笑道:“袁亨可是在他手上倒霉了!”   唐毅微微一笑,“文长兄,你可不能这么说,袁亨并没有倒台,陛下是在保护他,查九阳会,宫里从上到下,都换了一遍血,袁亨杀人太多,怨气太重,还逼死了卢靖妃。继续留着他在东厂,就有人要搞他,当然了,他也会奋起反击,到了那时候,宫里就再也没有安宁了。把袁亨放在昌平,是一步随时可以用的活棋,只要他还有三寸气在,黄锦想要接收宫里的权力,可就没有那么容易了。”   众人的智慧不是吹的,很快内廷的问题就解构清楚了,陆炳、麦福、袁亨,这是一个三角形,任何两边都要大于第三边,构成了内廷稳定的权力基础,嘉靖才能安心修炼大道。突然一条最长的边垮了,另外两条边都浮想联翩,想要独占大权。   嘉靖当然不会坐视大权旁落,无奈何,他只能把痛下杀手,全都不用。   可是摧毁容易,重建难,想要再恢复三角结构,找不到强悍的锦衣卫,也找不到老谋深算的内廷总管。只能退而求其次,任用相对绵软弱势的黄锦掌印,还留着袁亨牵制他,可以想见,在一段时间里,内廷、厂卫的势力都会降到最低,他们最多充当通风报信的职责,再也没有办法左右朝局。   大家伙感叹了一阵嘉靖羚羊挂角,天外飞仙的手段,很快把注意力放在了未来。   内廷失去了光环,戏份就落到了外廷。   这回轮到茅坤说话了,“大人方才说鼎足而立,最为稳妥,依老夫之见,陛下要在外廷也布一个鼎足之势。”   “怎么讲?”唐毅来了精神,仔细聆听茅坤的高论。   “大人,严嵩把持朝局二十年,就犹如陆太保的锦衣卫,徐阶入阁十年,厚积党羽,势力惊人,好比麦福,至于唐阁老,虽然新晋入阁,但是名望卓著,加上有大人辅佐,师徒同心,其利断金,正好堪比袁亨。”   茅坤突然觉得把唐毅比成厂公有些不妥,忙笑道:“大人勿要介怀,外廷和内廷还是不一样的。”   反倒是唐毅,爽朗一笑,“没什么不一样的,都是争权夺利。鹿门先生,您以为陛下会着力多少?”   这下把茅坤也问住了,“鼎足之势,要天时地利人和,不光要有手段,还要有运气。当然,陛下肯定是希望布成这个局的。自入秋以来,欧阳夫人数次病危,这个秋天对严党来说,是挺冷的!如果严党骤然垮台,势力都被徐阶接收,徐阶就会成为超越杨廷和的权臣,陛下已经吃过一次亏了,断然不愿意看到。倘若能有第三股力量,牵制徐阶,使得徐党无法完全吞并严党,等着严世藩卷土重来,朝廷又是三方互相牵扯,只是位次换了一下而已。陛下还能安心操纵朝局,高枕无忧。”   一番鞭辟入里的分析,让大家颇为赞同,站在嘉靖的角度,的确这是最大的利益所在。   可是一个疑问就出来了,徐渭想了想说道:“行之,严党占据天时,雄兵百万,爪牙无数,堪比曹操;徐阶十年生聚,十年教训,已经抢占地利,是当世的孙权;现在就看行之你了,到底愿不愿做刘皇叔啊?”   王世懋在一旁想了想,突然一拍大腿,笑道:“还别说,跟蜀国这有点相似啊!刘备有仁义之名,荆川先生学问天下皆知,刘备有诸葛辅佐,一飞冲天,荆川先生有行之帮忙,师徒同心,咱们这些人不正是蜀国的五虎上将吗,大家一起打天下啊!”   好一番高论,出乎预料,响应他的却没有几个。   茅坤一脸凝重,“朝局瞬息万变,可不能生搬硬套。大人和唐阁老固然力量不弱,但毕竟在京城根基太浅,一旦全面拼杀,不说别的,文长,敬美,你们还都穿着蓝袍,架不住一次京察的。严徐两方,都是筹备了几十年,从上到下,从京城到十三布政使司,到处都是他们的人,你给我一拳,我能还回去一脚。只怕大人还没有这个力量啊!”   刚刚燃起来的斗志,被一盆冷水,给泼了回去,王世懋有些意兴阑珊。一个劲儿的看徐渭,心说你丫的不是嘴皮子很厉害吗,怎么不多说两句!   徐渭直翻白眼,下一步该如何走,不是耍嘴皮子的事情,关系到多少人的身家性命,必须反复推敲,马虎不得。   “行之,鹿门先生说的不错,可是别忘了还有四个字,身不由己啊!”徐渭感叹道:“陛下同意荆川先生入阁,应该就是存了心思,让你们和严徐斗,人无伤虎意,虎有害人心。就算你们不动手,人家也不会客气,与其那样,还不如来一个鱼死网破,说不定能杀出一片天!”徐渭斟酌着说道。   “不可!”茅坤极力反对,“大人,官场之上,不能存赌徒的念头,以老夫之见,实力不够,千万不能强出头,眼下最好的办法,还是跟着徐阁老,稳妥为先。”   “未必!”   王世懋驳斥道:“徐阶算计行之的事情还少了,跟着他,我们这些人都会成为炮灰的。”   沉默的朱先说道:“或许会损失一些,可是徐阶应该不会做绝,只要能保住大人的安稳,下面的人吃多少亏,日后补回来了就是了。”   大家伙争论不休,唐毅也一时没有主意,正好赶上了中午,亲自让厨房做了一些小菜和点心,填填肚子,接着聊,非要把意见给统一了。   正在这时候,谭光突然拿着一封名帖,送到了唐毅的面前。   “大人,是高大人府上送来的,约您去老地方见面。”   唐毅接过了名帖,映入眼帘的是高拱充满霸气的字体,突然眼前一亮,这不就是苦苦思索的办法吗!   他急忙把茅坤和徐渭都给叫了过来,大家伙凑到一起,茅坤首先就抚掌大笑。   “妙哉,真是妙哉!看来老天爷都在帮着大人啊!”茅坤感叹道:“眼下景王岌岌可危,裕王承继大统,几乎板上钉钉,大人若是站到了裕王一边,不管是严嵩和徐阶,都要忌惮未来的皇帝,绝不敢太过得罪大人。至于陛下吗,若是知道大人和裕王走近,他未必会放心把权力交给大人和唐阁老。那么——恭喜大人,方才的担忧全都没有了。”茅坤如释重负,却又说道:“大人,可还有一点麻烦,就是您和裕王要是在一起,只怕会暂时受到打压,仕途不顺啊!”   有舍有得,自古皆然。   唐毅笑道:“反正我已经是三品大员,总不能给我降低品级吧!倒是把裕王那边经营好了,可是一代人的未来啊!”   茅坤和徐渭等人哈哈大笑,拱手抱拳,“我们提前恭祝大人,入伙成功!” 第597章 为了王爷   有本事的拉个山头,没本事的靠一个山头,从来都是生存的不二法门。嘉靖和徐阶,唐毅都觉得不靠谱儿,像样的山头只剩下裕王一个。   别看裕王没啥权力,还懦弱无能,可是人家是正儿八经的皇长子,在景王臭掉之后,他就是唯一的帝国继承人,就冲着这一条,就没人敢惹。   当初高拱就拉拢过唐毅,只是唐毅审时度势,当初不过是一个闲差,地位太低,去了裕王府,也会被高拱死死压制住。而且王府的讲师从来都是论资排辈,低人家一头,就永远别想超过,更何况高拱又是那么一个强势的人物。   好在等来等去,机会终于到了,唐毅在官职上压过高拱一级,老师又是内阁大学士,再加上他搞垮了景王,有这三重身份,给高拱十个胆子,也不敢把他看成下属。   不过唐毅并没有十足的把握,高拱那也是天才,万一他看透了唐毅的处境,知道他急于抱大腿,优势就落到了高胡子一边。   所以这一次见面,非常非常关键,必须拿出一万分的小心,把多年的演技都拿出来……唐毅把自己关在书房里,足足一个时辰,反复揣摩,高拱会怎么说话,他要如何应对,怎么把高拱一点点引入陷阱,摆平了高拱,还要在裕王那里得分,怎么短期之内,帮着裕王奠定大局,倒向了裕王之后,徐阶和严嵩又会有什么动作……   娘的,简直比面君都费事!   唐毅一阵苦笑,挨到了傍晚,他只带了两个护卫,上了马车,直奔上次和高拱吃饭的豫菜馆。   刚从马车上下来,迎面就碰到一个中年管家,青衣小帽,见到唐毅,连忙作揖,“大人,老爷在雅间等着您呢!”   “嗯,前面带路。”   随着管家,来到了雅间,高拱早就等在了里面,出乎预料,高拱竟然换了一件干净的新衣服,就连脸上的胡子都整理了一番,唐毅用心,他比唐毅还用心。   亲自在门口等着,见唐毅过来,满脸的激动,还有些羞惭,冲着管家摆摆手,把他打发走了。   高拱深深一躬,“行之兄,老哥给你赔罪了!”   “可别!”   唐毅慌忙扶起高拱,“中玄公您是要折煞小弟吗?”   高拱叹口气,“唉,都怪高某有眼无珠,错怪了老弟,没想到老弟还能不计前嫌,秉持道义,不光是老哥,就连王爷都感激不尽,要不,我给你磕一个吧!”   说着,竟然要下跪。   可把唐毅吓坏了,高拱何许人也啊,裕王的老师加父亲,比亲爹嘉靖还亲!让他下跪,找不自在啊!   唐毅连忙用力搀扶,“中玄公,您要是再这么客气,小弟只有从楼上跳下去了。”   人家高拱也没想真的下跪,见唐毅搀扶,索性又坐了回去,唐毅差点鼻子都气歪了。他也没法计较,只好坐在了对面。   高拱热情地给唐毅倒酒,笑道:“行之,这是十八年的花雕,老哥主随客便,你可要吃好喝好啊!”   你还知道我是南方人啊!   唐毅又翻了翻白眼,上一次直接灌河南的烈酒,这次换成花雕,敢情你高拱不是不明白待客之道,是看客人身份够不够啊!   唐毅也索性不再装蒜了,没有推辞,连着喝了三杯,笑着把酒杯放下。   “中玄公,您有什么事情不妨现在就问吧,要是等我喝的迷迷糊糊,胡说八道,那可就不好了。”   “哈哈哈,痛快,那老哥就要请教几件事了。”高拱也把酒杯放下,抓着浓密的胡须,沉默了好一会儿,才笑道:“上一次你和我说要一锤定音,是不是当初你就知道了九阳会的事情?”   高拱察言观色,见唐毅默然不语,眉头也有些皱起,似乎心里不太高兴,高拱连忙说道:“一时好奇,行之要是觉得不方便,咱们聊点别的。”   “不!”   唐毅摆了摆手,“中玄公,当初聊的时候,我又不是神仙,如何能够未卜先知,实话说,九阳会弄到了今天,我觉得自己就是个提线木偶,能查的查了,还有太多不能查的,只怕永远就成为秘密了。”   高拱听得格外认真,皱着眉问道:“行之,既然不知道九阳会的事情,你为何有十足把握?”   “中玄公,如果是别人问起,我只会把秘密藏在肚子里,永远都不会说,你问了,我就不能不说。”   唐毅面色凝重,看了看四周,高拱急忙起身,四处看了看,才回到了座位上,屏息凝神,仔细倾听。   “中玄公,景王的孩子未必是真的!”   “神马!”   高拱失声叫了出来,急忙捂住了嘴巴,眼珠几乎掉出来,鼻孔暴涨了一倍,一只手紧紧抓着唐毅的胳膊,指头都抠进了肉里。   “行之,玩笑开不得啊!”   唐毅摇了摇头,“中玄公,我就是十颗脑袋,也不敢开这种玩笑,实话说了,景王的老师之一,曹大章是我的好友,他这个人什么都好,就是好酒,喝多了还喜欢说梦话,有一次他喝醉了酒,说景王做事荒唐,拉着师傅们一起胡乱折腾,他说亲眼所见,景王染了恶病,只怕是影响子嗣。”   好大的八卦啊,高拱被砸的晕乎乎的,“行之,可是景王有了儿子啊!”   “中玄公,你怎么糊涂了!”唐毅压低声音道:“秦始皇的旧事都不知道了?”   “啊!”   高拱长大了嘴巴,能塞进去一个拳头,熟读史书的他怎么会不知道,秦国在统一六国之前,有不少悲催的历史,秦始皇的父亲就被送到了赵国当人质,有个著名的大商人叫做吕不韦,他认为秦始皇的老爹异人奇货可居,就帮着异人夺取王位,顺带着把或许、可能。没准……怀了身孕的赵姬送给了异人,生下来的孩子就是秦始皇!   假冒皇家血脉,何等大事!   “你可有十足把握?”   “我在查九阳会的时候,发现了一种名叫延子丹的东西,说了吃过之后,能生儿子,自然是荒诞不经,没人相信,可确实有人真的成功了,中玄公可知道原因吗?”   高拱摇头。   唐毅笑道:“九阳会的人安排服药之人的妻子,以诵经静修的名义,去和其他年轻体壮者幽会,暗结珠胎,真是可悲啊,花了不计其数的金银,竟然买了顶绿帽子!”   有前例在先,推测起来,一点也不困难,高拱浑身的肌肉颤抖,抓着唐毅的手臂更加用力,“行之,你告诉我,谁狗胆包天,要做本朝的吕不韦?”   唐毅摇了摇头,苦笑一声:“中玄公,现在查此事,还有意义吗?”   “怎么会没有?”高拱红着眼睛说道:“只要陛下知道了此事,景王就彻底完蛋了!”   唐毅不以为然,放在后世,的确一点难度没有,做个DNA检验,立刻真相大白,可是放在大明却不行,没有铁证如山,景王是绝对不会承认的。   “中玄公,如今王爷已经大局抵定,何必横生枝节呢?”   高拱摇头,“卢靖妃已经死了,可是陛下还不让景王就藩,关键就是因为他有儿子,如果证明他的儿子是假的,景王就只能乖乖就藩!”   皇子成年,除了太子之外,都要就藩,也就是到封地去做快乐而痛苦的藩王,除非像嘉靖这样,运气爆棚的,好到逆天的,其他的都只能世世代代,被当成猪来养。   景王早已经到了就藩的年纪,却迟迟不走,弄得人心惶惶。诚如高拱所有,景王搞不好连就藩的希望都没有,直接被嘉靖弄死。   只是这样做,逼着一个父亲处置儿子,会不会招来嘉靖的恶感?裕王或许没事,掺和其中的大臣可就别想好了。   “景王没有就藩,关键在咱们王爷!”唐毅焦急地说道,不知不觉间,已经把他划到了裕王的阵营,“如果殿下能诞下龙种,景王很快就会滚蛋,左右不过一两个月的功夫,中玄公你怎么等不了啊!”   “等,为什么要等?迟则生变啊!”高拱不服气道。   “还有一句话,叫做欲速则不达。这时候攻击景王,只会让陛下误以为是党争,天下诸般事,莫过于此,一旦和党争牵连,便没有了是非对错,贸然攻击景王,陛下生出怜悯之意,反而对裕王殿下不利,兄弟相残,可不是圣心乐见!”   几句话,高拱气势弱了下去。   不得不说,唐毅的话很有道理,可是高拱为了能辅佐裕王坐上储君的位置,已经耗费十年之功,胜利就在眼前,让他如何平静下来!   “行之,实不相瞒,这些日子,景王的老师袁炜,还有其他几个人频频出入严府,还有严党的其他要员,看他们的架势,还不甘心失败,倘若严党和景王一党联手,未尝不能把局面翻过来,陛下龙体欠安,殿下的皇子还迟迟没有诞下,老夫是真担心功亏一篑啊!”高拱把心里的担忧和盘托出,唐毅听完之后,频频点头,突然一笑。   “中玄公,其实化解此事不需要攻击景王,承担那么大的风险。”   “行之,你可有高招?”   “哈哈哈,高招不敢说。”唐毅笑道:“中玄公,您为何不去严府看看。”   “严府?”   高拱生平最鄙视的人就是严嵩了,让他去严府,还不如杀了他,把脑袋摇晃的和拨浪鼓一般。   “老夫死也不去!”   “那为了王爷呢?”唐毅笑眯眯问道。   刚强倔强的高拱,一下子就被问住了,是啊,为了王爷,要不要去呢…… 第598章 哪里都欺生   从严嵩的府邸出来,坐上了轿子,帘子放下,只剩下高拱一个人,他突然露出了自嘲的笑容。   “原来无耻是不用学的,天生就会!”   多么无奈的领悟,高拱曾经觉得拜会这辈子最鄙夷的人,还要谦卑恭顺,谈笑风生,一定非常艰难,甚至他都害怕控制不住情绪,会大吵大闹起来,把好事办砸。   只是高拱低估了自己的适应能力,或者说,高估了气节。   当他见到了白发苍苍,衰老不堪的严嵩之时,满心的怒火不知道跑到了哪里,恭恭敬敬,奉上了两棵老山参,还有四样礼物。感谢老首辅的提拔之恩,话里话外,还提到裕王也十分赞赏元翁为国操劳,衷心祝愿老夫人能早日康复……   严嵩人老成精,他自然能看出高拱的一丝不自然,但是他老人家已经很满足了,高拱来的正是时候。   让老首辅悬着的心,总算是放下了一点。   自从得知严世藩和景王的老师搅在一起,严嵩只觉得天都黑了,老头真想掐脖捏死逆子,哪怕绝后,也在所不惜!严世藩竟敢卷进夺嫡之争,简直是要害死一家人啊!   “爹,您不能把火都撒到儿子身上啊,要怪就该怪景王的那几个老师,一个比一个废物,好好的事情,让他们给办砸了,让儿子遇到他们,肯定揪下来脑袋!”   “行了吧!”严嵩冷笑了一声,“严世藩,你的两只眼睛都瞎了吗?明知道他们是饭桶,还和他们搅和在一起,是想自己死的不够快?”   严世藩被说的老脸通红,“儿子不是被逼无奈,陆炳偏帮裕王一伙,要是不动手,咱们就完了!”   严嵩嘴角咧了咧,“逆子啊,你还敢说,再不把嘴闭起来,咱们的脑袋都没了!”   严世藩吓得闭上了嘴巴,可是一想起袁炜,又担忧起来,“爹,景王的咱们不能不管,要是他倒了……”   “别再说了!”严嵩断然说道:“严世藩,内廷外廷一起大乱,陛下绝对承受不住,咱们老老实实,还能过去这一关,要是再上蹿下跳,有无数人盯着咱们呢!”   严世藩被吓得一哆嗦,下意识向四周看去。陆炳在的时候,还算宽厚,没有谁因为胡说八道而获罪,可是陆炳走了,东厂急于表现,谁知道会会不会有人到处偷听!   一想到这里,严世藩冒了一身白毛汗,貌似弄死陆炳,对自己并不全是好事……   老严嵩跑回内阁坐镇,他自始至终,都没有说话,乖觉的态度让嘉靖稍微心安,还赐给了一株百年灵芝给欧阳氏,严嵩感恩戴德,难关算是过去了,可是接下来呢,步步难关,要怎么过啊?   景王和他的老师都没有被牵连,不是嘉靖宽厚,而是他有唯一的皇子,嘉靖不敢痛下下手。不办景王,严世藩就安然无恙,算起来独眼龙选的这把刀还真够绝的。   问题是景王完了,裕王一党难保不会怀疑严家,恶了未来的皇帝,严家还能有好日子过吗?   严嵩想到这里,都觉得脑袋要炸开了,给严世藩当爹,真不容易啊!   就在严嵩不知所措的时候,高拱主动上门了,让严嵩几乎绝望的心打开了一扇窗,兴奋之下,严嵩居然拉着高拱的手,感叹说道:“肃卿,你中进士也有十多年了吧?”   “回阁老,是二十年了。”   “嗯,历练足够了。”严嵩笑道:“老夫听说你把国子监治理的很好?”   “不敢,百年积弊,不是一朝一夕能去除的,勉力而为就是了。”   严嵩颔首,笑道:“国事蜩螗,靠你们这些干吏撑着,这样吧,袁炜入阁,礼部依次递补,你就去兼一个礼部右侍郎吧!等明年大比之年,国子监有了成绩,再行重用。”   两棵老山参,就换来了唐毅梦寐以求,求也求不到的礼部侍郎,不得不说,同人不同命,高拱心情激动,说了好些感谢的话,这才辞别严嵩,出了严府,他直接去找狗头军师,把情况和唐毅一说。   “唉,中玄公,也不知道先恭喜你,还是该先嫉妒你啊!”唐毅苦大仇深,怒道:“一顿饭,好酒好菜,不然我可不答应!”   高拱哈哈大笑:“十顿都成,不过行之,我现在脑袋还迷糊着呢,严嵩干嘛要给我卖好啊,你帮我剖析一下。”   唐毅欣然点头,事情说起来不复杂,却要有相当的大局观和高超的谋略手腕……假如按照高拱的办法,猛攻景王,在严党看来,就是要对付他们,到时候,严世藩必然疯狂反扑。要想应对严世藩的攻击,和徐阶合作就是必然的,到时候裕王党就会归入徐党门下,成为徐阶的马前卒。   可是换个角度,严党押宝景王失败,如果裕王这边不计前嫌,递过来橄榄枝,就会让他们生出希望,不但不会死拼,还会想办法化解矛盾,全力修好。   而且与严党修好,就逼得徐阶不得不抛出更多的好处,来拉拢裕王的人马。被两个阁老争相巴结,那感觉不要太爽哦!   高拱可是尝到了十足的甜头,他感叹说道:“行之谋略无双,又是当世干吏,要是能进入王府,辅佐贤王,建功立业之期不远啊!怎么样,要不要加入?”   唐毅笑着举起酒杯,“中玄公,承蒙不起,唐毅敢不从命!”   “哈哈哈!”高拱得意狂笑,重重和唐毅碰了杯,一饮而尽,“痛快,咱们不醉不归!”   ……   阳光透过纱窗,照在脸上,有些暖洋洋的,唐毅勉强睁开了睡眼,抬头看去。只见王悦影靠在了床边,头上松散的发髻,随意地插着汉玉的簪子,穿着青缎长裙,优雅高贵,细腻的脸庞,丝毫没有收到北国风沙的影响,嫩得能挤出水来。   唐毅真恨不得把她抱过来,好好重温新婚的感脚,当然只是想想,媳妇的小腹越发隆起,一个崭新的生命正在孕育成熟。   王悦影手里正在绣着一双小巧的虎头鞋,针脚又细又匀,看起来颇有火候。   “媳妇,让丫鬟们做就是了,把你累着了,我该多心疼啊!”唐毅说着,半坐起来,激动地去抓媳妇的手。   王悦影白了他一眼,“就会甜言蜜语,你要是能少喝点酒,让人少操心,我就心满意足了。”   难得,唐毅脸上发烧,脑仁作痛。   “唉,媳妇啊,都怪高拱那孙子太能喝了,我琢磨着日后要到裕王府,少不得和他打交道,你说我不能认怂是吧?不是吹的,我虽然喝多了,高拱出去都吐了,看他下回还敢不敢和我拼酒!”唐毅得意洋洋道。   “行了,我的大老爷,就算你德胜还朝行吧!”王悦影停下了针,心疼地看着丈夫,“哥,哪怕为了我,还有孩子们,一定要保重身体。”   唐毅呵呵一笑,“放心吧,这回我也要为人师表了,保证不让你担心。”   还别说,高拱的效率还真高,三天之后,他就上书嘉靖,认为裕王府原有的五大讲官,高拱和陈以勤都干了十年,先后外调,唐汝楫在天津,已经是升任巡抚。只剩下两个讲官,难以维系,希望下旨补充讲官。   由于之前裕王被无端诬陷,嘉靖难得升起了关切之心,下旨要选派德才兼备的翰林官,去裕王府充任讲官。   命令下去了,可麻烦也来了,由于嘉靖三十五年,和嘉靖三十八年,两科都没有馆选,嘉靖三十二年选拔的庶吉士早已散馆,留在翰林院的,不是有要务在身,就是学问不显,地位不够。   竟然找不出合适的王府讲师,弄得嘉靖烦躁不已,偌大的大明,人才匮乏如此了!   眼见得嘉靖没有合适人选,高拱又上了一道奏疏,他说论起学问之精,无过唐六首,唐大人德才兼备,学问政务精熟,见识广博,又年纪轻轻,正适合为裕王讲课。   听高拱一说,嘉靖也动心了,可是唐毅还是顺天府尹,他去裕王府,顺天府怎么办?   嘉靖想来想去,把唐毅叫了过来,征求他的意见。唐毅很干脆,顺天府政务繁忙不假,不过三天之中,还是能抽出一天。   嘉靖一听,反正老朱家的子孙又不是要考状元,不当睁眼瞎就行了。   靠着不负责的爹,唐毅光荣地成为了裕王的讲师之一。   “行之,实在是抱歉。”高拱见面就说道:“本该送你去王府,和王爷见见面,熟悉熟悉,奈何我还要到礼部报道,国子监那头也要照顾,实在是脱不开身,你看……”   唐毅笑道:“中玄公只管忙去,裕王府我还是认得的。”   辞别了高拱,唐毅坐着马车,穿街过巷,离着裕王府还有百十步,他提前下了马车,迈步走了过来。   刚到门口,从另外一面赶来了一乘二人抬小轿,走出一个中年官员,见到唐毅的大红袍,他就是愣了一下。   “请问您是?”   “本官顺天府唐毅,新进充任讲官,特来拜会殿下。”   此人一听是唐毅,脸色顿时不悦,勉强道:“唐大人就去门房等候吧。”   留下了一句话,他迈着大步进去,侍卫就把唐毅领到了门房,这一坐可不打紧,从早晨一直坐到了中午,除了两壶茶,连瓜子点心都没有,愣是把唐毅晾起来了!   好一座裕王府,比起西苑的排场都大。唐毅心知肚明,毛病多半处在门口碰上的那个家伙,看起来哪里都欺生啊! 第599章 裕王的感激   在裕王府坐了大半天,连个出来迎接的都没有,唐毅很失落,可是又不好表现出出来,一个员工除非不想混了,不然绝不会在第一天就惹得老板不快。   好在唐毅有足够的耐心,没有因为碰了一鼻子灰而沮丧,而是找到了一家邻近的面馆,要了一大碗打卤面,先填填肚子再说。   正在吃着,突然有几个人农夫挑着担子,前面有一个眉目清秀的中年人领着,走到了面馆的前面,中年人一招手,伙计陪着笑,送来了一碗水。   “冯爷,又是您去采买?要说您可真够辛苦的!”   中年人微微一笑:“就是这么个劳碌的命,得嘞,还要回府,有空再过来吃面。”转身正要走,突然一眼看到了角落里的唐毅,中年人一愣,后面的农夫正好撞上了他,萝卜白菜,撒了满地。   农夫的脸都吓白了,中年人恍若未觉,掐了一把大腿,自言自语道:“还真是这位祖宗啊!”   说完,几步跑过来,连忙作揖:“哎呦,唐大人,您老人家怎么在这啊?”   唐毅正好吃完了面,一抬头,顿时笑道:“要是没认错,您是冯公公吧?”   “大人好记性,正是奴婢冯保。”   未来的冯大伴啊,唐毅可不敢怠慢,笑道:“相逢即是缘分,要不冯公公也来一碗面,算我请客。”   “唐大人请客,奴婢可不敢不应。”冯保一回头,叫道:“生子,给我们每人弄一碗。”   小伙计急忙答应,趁着煮面的功夫,冯保低声问道:“唐大人,您怎么到这儿来了?是路过,还是?”   “呵呵,冯公公或许也听说了,陛下让我到王府讲课,这不今天刚刚过来。”   冯保看了看天,都过了午时了,不由问道:“大人是刚刚到,还是到了有一会儿了?”   挺敏锐的,唐毅也不隐瞒,直接和冯保说了一遍。   冯保一听,怒气冲冲,“唐大人,您老也是太老实了,您来了,府里上上下下,谁不拍手欢迎,高大人前线日子就和殿下念叨您老了。”   唐毅嘴角动了动,没有吱声,心里却说,你们要是真重视老子,至于把我扔在外面吗?根本是口不对心啊!   “大人,您可千万别误会,奴婢说句不该说的话,今天是张春张师傅讲《论语》,肯定是他从中作梗。奴婢现在就去告诉王爷,让王爷开门迎接大人。”   冯保还是个行动派,说干就干,面条也不吃了,转身就要走。   却被唐毅拦住了,“冯公公,日久天长,何必急于一时。本官初来乍到,也不知道王府什么规矩,还请您多多指点一二,感激不尽。”   听到唐毅的话,冯保这个感动啊,没错,就是感动!   要说起冯保也够悲催的,司礼监混得好好的,又替着嘉靖登上了热气球,获得皇帝赏识,眼看着要飞黄腾达,成为十万太监的新星。哪知道因为急于往上爬,结果失手打死了一个谏言的官员,惹出了大篓子。   麦福把他发配到了裕王府,从炙手可热的司礼监,到权势皆无的裕王府,冯保从天堂一下子掉落到了地狱。   还不算完,裕王的那几个老师,从高拱以下,个顶个看不起宦官,呼来唤去,把他当成了奴仆一般,简直是可忍孰不可忍。   头些日子总算有了转机,王府需要知道宫里的消息,就要靠着冯保去联络麦福,王府上下都对冯公公客客气气。   可是谁能想得到,麦公公转眼被赶到了安陆,冯保最大的靠山没了,又被发配到了厨房,负责买菜,每天和萝卜白菜打交道,冯保是一肚子苦水,保保不说!   唐毅来了,冯保觉得找到了救命稻草,要转运,唐大人的手段那是干爹都赞不绝口的,王府的其他讲官,哪个人能比得上唐大人?   只要抱住了大腿,在王府里面也算是有了靠山。   有心巴结唐毅,冯保拿出了伺候祖宗的劲头,滔滔不断,把王府的事情都说了一遍……唐毅默默听着,相对景王那边纷繁复杂,裕王这边简单多了。   发妻李氏早死,继妃陈氏是个老实人,只可惜无后,眼下最受宠的妃子是李氏,其实也不是妃子,她就是个宫女,姿色也不算出众,家里头是泥瓦匠出身,十分卑下。   裕王原是看不上她的,可是谁让裕王无后呢,只能广种薄收,在一次酒后,和李氏擦出了火花。   偏偏这一点火花就燃烧起来,成了熊熊大火,李氏的肚子一天比一天大,眼看就要生了。裕王整天跑前跑后,高兴地没法,和李氏接触多了,裕王发现这个小女人会说话,懂得察言观色,每次和她在一起,都能极大满足男人的自尊,弄得裕王一天也离不开他,王府的家大半都落到了李氏手里。   内宅如此,至于外面,原来的王府六大讲官,高拱升任礼部侍郎,陈以勤去了太仆寺,唐汝楫跑到了天津,至于李春芳,他只干了两年,就入值西苑,给嘉靖写青词了。   只剩下了张春和胡正蒙两位,他们是嘉靖二十六年那一科的榜眼和探花,冯保对这两个人的意见最大。   明明是半路出家,还拽的二五八万似的,吆五喝六,颐指气使,每次讲学,不只是裕王要老实听课,还找了不少太监陪绑。冯保识文断字,自然首当其冲。他们两位讲课的时候,还专门挑什么赵高啊,张让啊,童贯啊,王振啊,刘瑾啊,从头到尾,骂了一顿。   告诉王爷要亲贤臣,远小人,历朝历代,凡是宦官专权,必定天下大乱,民不聊生,社稷危矣!   裕王是个尊师重教的好宝宝,听得频频点头,可是冯保这个骂啊,说宦官误国,你们文官就好了?唐朝有牛李党争,宋代有新旧党争,论起祸国殃民,太监可比不过你们。   冯保仗着有几分才学,就和两位讲师争论,他也是不自量力,人家一个榜眼,一个探花,你的那点墨水,简直关公面前耍大刀。   果然,让两位引经据典,一顿臭骂,就别提多酸爽了。   “唐大人,张春和胡正蒙飞扬跋扈,欺人太甚,您老第一天来,他们就敢拒之门外,视您老为无物,以后还不一定如何,大人,这口气您能咽得下去,奴婢都咽不下去,都替您老委屈!”   听着冯保鼻涕一把泪一把的诉苦,唐毅心中好笑。   看来冯公公的葵花宝典还远远没有大成,想忽悠我替你出头,门都没有。老子来裕王府,是为了拉近和裕王的关系,积攒日后的资本,可没空斗气。不过转念一想,冯保也不是寻常人物,能不得罪就不得罪。   唐毅微微笑道:“冯公公,你是麦公公手下的人,见多识广,麦公公之所以深受各方敬重,关键就在于分寸二字。眼下王府,最重要的事情就是伺候好殿下,伺候好未来的世子爷,这是我大明江山的根本所在,至于别的,都不必放在心上,冯公公以为如何?”   冯保愣了一下,是啊,自己的确越了分寸,非要和讲官争,难怪让自己买菜呢!想想也是,自从司礼监到了裕王府,心里总有不服不忿,和谁都想别别苗头,其实没有必要。   眼下裕王的地位越发稳固,当初干爹把自己派到裕王府,绝对是一招妙棋,只要巴结好了裕王,等到新君继位,何愁不一飞冲天。   冯保低着头,想通了之后,急忙起身,“多谢唐大人指点,奴婢感激不尽。”施礼之后,又道:“大人,您看是奴婢去通知王爷,还是改日再来?”   “呵呵,反正都等了这么久,总要见一见王爷。”   “成,奴婢这就去通禀。”   冯保招呼着几个农户,挑着扁担,他在前面领路,唐毅随后跟随,又到了王府。刚到了门口,从里面跑出一个胖大的太监,脑袋大脖子粗,怎么看怎么像伙夫。   还真让唐毅猜对了,这位还真是厨子出身,他叫孟冲。到了外面,就大呼小叫道:“唐大人在哪呢,看到唐大人没有?”   冯保急忙跑过来,陪笑道:“孟公公,看见没有,那位就是唐大人。”   孟冲急忙看去,只见一个二十出头的小白脸,站在了不远处,正笑吟吟地看着他。孟冲连忙揉了揉眼睛,这位怎么看起来比王爷还年轻啊!他能当得了王府的讲官?   孟冲一脸的怀疑,冯保低声提醒道:“孟公公,这位唐大人可是天底下最顶尖儿的人物,就连高大人都赞不绝口。”   提到了高拱,孟冲吓得一哆嗦,连忙说道:“唐大人,里面请吧,王爷正要见您呢!”   唐毅点头,随着孟冲,进入了王府,穿过层层院子,一直来到了正厅,只见一个面色姜黄的年轻人头戴着翼善冠,穿着大红袍,前后绣着一条龙纹,玉带,皮靴,衣服倒是不错,只是总觉得撑不起来,松松垮垮,十分别扭。   想必他就是裕王朱载垕了,唐毅没有多看,连忙行了大礼参拜。   裕王满脸不好意思的笑容,站起身,连忙搀扶,用力把唐毅拉起来,略带歉疚。   “唐先生,孤王失礼了,还请先生不要怪罪。”   一上来就认错,倒把唐毅给弄愣了,裕王自顾自说下去,“中午的时候,高师傅让人过来问问唐师傅可是到了,孤王这才知道先生来了,都怪那些下人,竟敢不通禀,实在是该,该好好管教。”   坐在对面的张春一脸尴尬,是他拦着不让唐毅见的,只能低声说道:“王爷,授课要紧,历来的规矩,不好打断的。”   裕王听到规矩两个字,小脸立刻垮下来了,幽怨道:“那也不能慢待了唐师傅啊!”裕王拉着唐毅坐到了对面,上下打量,眼中充满了惊喜的光,唐毅突然一阵恶寒,心说这位别是有什么特殊爱好吧?   裕王看了好半晌,才叹道:“唐师傅,这些年孤王就想见你一面,好好感谢你。头些年,严世藩欺负孤王,俸禄也不给,王府破破烂烂,孤王都没脸见人了,满朝文臣,唯有唐师傅挺身而出,替孤王说话,天高地厚大恩,孤王就说,将来,将来一定报答唐师傅,没想到天遂人愿,竟然让唐师傅到了孤王的府上,真是高兴啊!”裕王说到了激动之处,眼圈发红,好像一个受委屈的孩子。   一旁的张春看在眼里,这个羡慕嫉妒恨啊,当年我们入府的时候,可从来没有如此厚待啊!   “咳咳!”他突然咳嗽了两声,裕王回头,“张师傅,有什么话只管说。”   “呵呵,王府讲官,何等之重,唐大人身为六首魁元,学问自不必说,只是这为官之道,未免让人琢磨不透啊!”   唐毅心中大怒,老子一来到,你就找麻烦,真当我是面捏的,唐毅呵呵笑道:“有什么不懂的,本官愿意指点一二,请说吧!” 第600章 自作自受   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同样,人若犯我,我必犯人。   唐毅从来不是吃亏的人,言语之间,多了一丝上级对待下级的味道,这也是应该的,唐毅是三品文官,张春只不过是翰林侍讲学士,差之天地。   只是张春不这么看,唐毅比他晚了三科,年纪又小,进王府的时间也晚,初来乍到,就敢跟老前辈摆架子,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张春越想越气,他冷笑了一声,“唐大人,你让我说,那老夫就不客气了。”   “只管讲。”   “好,老夫以为给殿下上课,光有学问还不行,更重要的是德行,唯有操守过人,奉公廉洁,持身正直,才能为人师表,唐大人以为然否?”   唐毅微微一笑,“按照你的意思,本官是德行有亏了?”   “没错!”张春把脸一沉,“唐大人所作所为,的确不和圣人教诲,视百姓为蒿草,肆意盘剥,罗织罪名,严刑峻法,害民之深,比之严党,不遑多让!”   嚯!   罪名还不小啊,首先听不下去的竟然是裕王,他虽然不好对张春发飙,可也是面沉似水,咳嗽了两声。   “张师傅,唐师傅是公认的干吏,理财有法,治理地方有功,你怎么能如此说他?”   张春把头一晃,冷笑道:“殿下,试玉要烧三日满,辨材须待七年期。臣既然敢说此大话,必然有所依据,汉之桑弘羊,宋之王安石,皆以善于理财著称于世,所行之法,无不是盘剥百姓,敲骨吸髓,夺天下人之心,以奉一人,长此下去,民力疲惫,社稷动摇,早晚要为祸天下,流毒四方,殿下,您务必要明辨忠奸,不能被宵小之徒给欺骗了。”   裕王嘴笨,被张春滔滔不断地一说,瞠目结舌,心里却不服气,情急之下,脑门都冒了汗。   “张师傅,孤王不信,唐大人是忠贞之士,你不要随意污蔑他!”   唐毅一直挂着淡淡的笑容,并没有急着擦嘴,见裕王焦急,暗道裕王果真重情义,当年帮了他一把,还是值得的。不过看他的样子,也的确懦弱老师,一点压不住场面。   唐毅一摆手,“殿下稍安勿躁。”一转头,对着张春说道:“仆若罪孽深重,你可以上书弹劾,若真是道理充分,自有刑部三法司论处,只是未审先判,可不是君子作风!”   “哼,朝堂之士虽然众多,却多为平庸之人,哪里看得出你的险恶,上书又有什么用?至于本官所说,自然有所依据。”   张春突然站起,大声说道:“启禀殿下,近日顺天府爪牙四出,街巷之上,要饭的花儿乞丐通通赶出了城外,寒冬将近,连要口饭吃都不成,真不知道他们如何过得去冬天?”   裕王也是一愣,下意识看向了唐毅,心说不会是真的吧?   哪知道唐毅果然点头,“没错,本官的确在整顿市容治安,乞丐流民自然要驱逐出去!”   张春得意一笑,“还算诚实,光是如此也就罢了,你还强令商贩缴税,哪怕是吹糖人,卖油条的,也不例外。小本经营,不过是为了糊口而已,换了多少任顺天府尹,从来没人和他们为难,唐大人果然好魄力,竟然拿他们开刀,从穷苦人手里收银子,我想要请教唐大人,如此盘剥无度,敲骨吸髓,比之严党又如何?”   张春慷慨激昂,一番滔滔不绝的长篇大论,把裕王给吓到了,他不停看唐毅,自然他希望唐毅能否认这些指责,哪怕说是下面人所做的,唐毅并不知道,裕王都能接受。他实在是不愿意相信当初为自己仗义执言的忠臣义士,对待老百姓竟会如此刻薄?   “怎么,唐大人,你不敢承认是吧?”   唐毅颔首,道:“此事的确是本官下的命令,顺天府上下,正在严厉整顿。”   承认就好,张春自以为得计,厉声质问道:“民为重,社稷次之,君为轻,唐大人读了那么多书,不会连这点道理都不懂吧?似唐大人一般的作为,冷血无情,险恶贪婪,纵使能收到一些银钱,也会伤了民心,动摇社稷根本。以唐大人的作为,东南敛财,还不知道多少百姓家破人亡,流离失所,无有立锥之地,整日哭嚎……”说到了伤心的地方,张春竟然摸了摸眼泪。   “殿下,我的王爷!如此心黑手狠之人,如何能成为王府讲师?臣以为应当立刻驱逐此人,还要把他的罪行告诉陛下,请求圣上严惩不贷!”   还要告御状啊,裕王可没有那个胆子。   可是面对张春言之凿凿,他又不知道如何应付,只是不停摇头,“孤王不信,孤王不信!唐师傅是高师傅推荐来的,是孤王的手足股肱,他绝对不会戕害百姓的!”裕王求助似地看向了唐毅,可怜兮兮道:“唐师傅,是不是有什么误会,赶快说清楚了,不要再误会下去了。”   唐毅突然呵呵一笑,“王爷,您让臣解释,臣当然求之不得,只是臣斗胆卖个关子,能不能三天之后,对了,也就是张师傅下次来讲课的时候,臣也过来,一起把话说清楚,您就什么都明白了。”   “还要三天啊,干嘛不是今天。”裕王有些不快,可是他又不会反驳,只能低头默然不语。   唐毅转向张春,道:“你说本官所作所为是错的,那你以为该如何做?”   张春一愣,心说既然问到了我,就让你小子长长见识,该如何当一个好官。   “俗话说为官一任造福一方,百姓是官员的衣食父母,身上官府,家中粮米,具是百姓供养,自然应该心存百姓,以万民为念,为政修德,于民休息,令百姓安居乐业,而不是搅扰百姓,不得安生!”张春故意鄙夷地扫了一眼,“只有常怀一颗仁心,才能天下大治,废孔孟,用韩非,敛财无度,纵使一时好看也会动摇根基,伤害国本……”   张春一口气说了半个时辰,再去看唐毅,鼻子差点气歪了,这位闭着眼睛,正在那养神呢!   “哼,真是朽木不可雕也!”张春气得一跺脚,“唐大人,三日之后,本官倒要看看,你有什么说的!”   他又冲着裕王拱了拱手,“王爷,臣告辞了!”   “师傅慢走。”裕王沉着脸,难得没有亲自送出去,而是羞惭地对唐毅说道:“张师傅是刻薄了一些,还请先生不要见怪。”   “殿下客气了,见怪不怪了。”唐毅淡淡笑道:“王爷,臣做事一向不愧于心,张大人既然说我错了,我自会反躬自省,若是他错了,也希望他能勇于认错。”   裕王拍手笑道:“如此最好,如此最好!”   这事掀过去,又谈到了学业,唐毅负责讲解《易经》,这也是裕王最差的一门功课,他一想到什么“潜龙勿用”,“飞龙在天”,“亢龙有悔”……就一团乱麻,五官都缩成了包子。   “殿下请放松些。”唐毅笑道:“王爷又不用做八股,考科举,寻章摘句,那是腐儒的作为。日后臣上课,殿下什么都不用准备,也不会留任何的作业,王爷只管带着耳朵就是了。”   “好啊!”   裕王高兴得拍手,可转念一想,又显得太不爱学习了,讪讪说道:“唐师傅,孤王记性不好,高师傅还说要检查孤王的功课哩!就怕什么都记不住,让高师傅失望。”   “哈哈哈,王爷要是记不住,那是当师傅的罪责,臣去找中玄公请罪就是了!”   唐毅的豪气感染了裕王,两个人谈了一个多时辰,唐毅妙语连珠,句句说到了裕王的心头,不知不觉间,竟然到了掌灯时分,裕王依依不舍,把唐毅送到了门口,摆手作别。又让冯保送唐毅一段,生怕老师找不到路。   冯保跟了出来,在唐毅背后低声说道:“唐大人,您老整肃顺天府,张师傅的几处生意,原是不用交税的,眼下每个月要出二十两银子,故此他迁怒大人……”   怪不得张春一上来就找自己麻烦呢,原来是动了人家的奶酪。   唐毅点头说道:“多谢冯公公提醒,我都知道了。”   ……   三天时间,转瞬而至,张春年过五十,很重视保养,早早起来,要打一趟太极拳,刚推开房门,一股浓烈的油烟味道,呛得他咳嗽连连,眼泪长流。   怎么回事,着火了吗?   张春挣扎着出来,各种各种的味道从院墙外面飘进来,熏得人脑仁生疼。张春气呼呼到了院外,一眼看去,好家伙,就在他家的道路两旁,出现了好几十家小摊位,有炸油饼、油条的,有卖混沌的,有卖面条的,有卖烧烤的。就在对面,还有一个羊肉摊,老板穿着破皮袄,手里攥着明晃晃的菜刀。   见到张春探出头,急忙把刀一顿,兴奋喊道:“大人,来点羊肉不?口外的,新鲜着呢!不信您瞅瞅!”   他一指背后,木头架子上鲜血斑斑,还挂着羊皮,心肝,地上都是污物脏水,臭气熏天,令人作呕!   张春气冲冲跑了过来,大怒道:“谁让你们来的?有辱斯文,都滚得远远的!”   “别介!”大汉连忙摇头,不服气道:“你怎么赶人啊?顺天府的大老爷说了,在别的地方摆摊,要交银子,唯独这里不用!这里有一位最好心的张春张大人,他说了,我们摆摊不容易,你凭什么赶我们?”   张春仿佛被掐住了脖子,一句话都说不出了。 第601章 第一堂课   三日之约转眼到了,前一天唐毅特意赶工,把顺天府的大事处理一番,无关紧要的交给了韩德旺,他早早乘坐马车,赶到了裕王府。他来得早,有人比他来的更早。在府门口,高拱捧着一块烤红薯,正大口大口啃着。   “中玄公,好胃口啊!”   见到唐毅,高拱连忙三口两口,把红薯吞掉,胡子上还沾着碎屑,却浑不在意,几步到了唐毅面前,突然深深一躬。   “行之,老夫给你赔罪了!”   “中玄公,你这是干什么,快快起来!”唐毅急忙伸手,他可不敢受高拱的礼,上次见面,裕王一提到高拱,又怕又敬,简直把他当成了亲爹,唐毅扪心自问,想要取代高拱,几乎是不可能的。   高拱愧疚道:“行之,张春那个蠢才的事情我都听说了,委屈你了,早知道他那么不是东西,老夫就该跟着过来。”   唐毅大方一笑,“中玄公,日后都是一家人,些许小事,不用放在心上。”   两个人携手揽腕,到了府里,裕王在二门等着,他们先给裕王行君臣之礼,接着裕王给他们行师生之礼。   寒暄之后,高拱就问道:“王爷,张春张师傅来没有?老夫要领教一番他的伶牙俐齿,是何等颠倒黑白!”   语气之中,愤怒不可遏制。好不容易把唐毅拉来,要是因为张春这个笨蛋,把唐毅给气跑了,高拱都不知道找谁哭去。   裕王陪笑道:“高师傅,张师傅还没有来,不过应该也快了,今天是他讲《论语》,往常这时候就到了。”   “嗯,去大厅等吧。”   高拱带着头,落座已毕,有侍女奉上了茶水,左等不来,右等不到。高拱的脸由红转黑,眼看着日上三竿,一拍桌子。   “真是岂有此理,讲学竟敢迟到,还懂不懂规矩!”高拱看了一眼在旁边伺候的冯保,低声道:“派个人去张师傅家里,看看他到底是怎么回事!”   “好嘞!”   冯保答应的很痛快,他急匆匆离开,就剩下唐毅、高拱和裕王三个,裕王偷眼看看高拱,低声道:“高师傅,上次唐师傅和孤王说,以后他上课,孤王只要带着耳朵就成,不用留课业的。”   裕王还真是乖宝宝,生怕高师傅找麻烦,主动交代了。   一贯脾气暴躁的高拱竟然没有生气,反而笑道:“殿下,唐师傅学究天人,他怎么教学,臣可管不到。想来唐大人这么安排,一定有深意。”   “中玄公又取笑我了。”唐毅笑道:“殿下读书的日子不短了,微言大义,学了很多,应该多学学治国之道,不知道中玄公以为然否?”   高拱用力点头,“是啊,严党把持朝政二十年,天下大乱,东西南北,战火绵延,天灾人祸,接踵而至,国库空虚,民力凋敝,偌大的江山社稷,已经是千疮百孔,不堪重负,老臣每每思来,汗透衣衫啊!”   高拱仰起头,对着唐毅说道:“行之兄,你干了那么多大事,又在南北都做过官,可有什么独到的见解?”   裕王也一脸殷勤,盯着和自己差不多年纪,却比自己活的精彩一万倍的唐老师。   唐毅呵呵一笑:“殿下,中玄公,国事蜩螗,就先择一点来说,历代亡国教训,都离不开一个字:钱!国库空虚,无以养官,则官员离心离德,无以养兵,则军无斗志,无以赈灾,则遍地烽火……寻常人家都说没钱万万不能,由此可见,理财之重要。”唐毅先阐发了一下观点,而后说道:“要想增加税收,就要多征税,可向谁征税,如何征税,就有大学问。”   高拱深以为然,赞道:“行之一针见血,依老夫看,征税就要从大户征,从有钱人征,损有余而补不足吗!”   “中玄公一语中的,不过,我还想补充两句。”唐毅道:“有钱之人,多半有权,从他们手上征税,必然招致反对,历代冲突矛盾,多半都集中在此。”   “大户无耻,贪得无厌,要想让他们交税,必须行霹雳手段,方才成功!”高拱说的杀气腾腾。   他的想法倒是和历代文官十分接近,唐毅道:“中玄公,行霹雳手段,还要有菩萨心肠。不妨站在大户的角度想想,他们积攒家业也并不容易,很多人辛勤劳作,靠着几代人苦心积攒,才有了偌大的产业,结果朝廷伸手白白从他们腰包里掏出银子,能心甘情愿吗?”   见唐毅帮着大户说话,高拱和裕王都绷着脸,十分严肃,显然并不赞同,看来某些观念真是根深蒂固,难以动摇。   唐毅意味深长道:“为政不能只看是非,还要问一问现实。光从人们手里掏钱,阻力很大。可若是用这些钱,做一些他们想做而做不成的事情,让他们的利益增加更多,得到的好处更多,阻力一下子就小了。譬如眼下的顺天府,就向所有商贩征税。”   听唐毅主动提及,裕王就是眼前一亮,干巴巴的道理谁都会说,可是如此去做,那才是真本事。   就连高拱都对唐毅施政非常感兴趣,笑着说道:“行之兄,最近顺天府动静不小,你可要给老夫好好说说啊!”   唐毅对自己的举措还是很满意的,道,“京城的商贩并不容易,除了朝廷的官差不时敲诈之外,还有各种地痞无赖,都把他们视作肥肉,肆意勒索。这一次顺天府征收税负,所得拿出三分之一,奖励衙门中奉公守法的老吏,依靠他们,去清理遍布城中的帮会教众,减轻商贩身上的负担。”   区区几句话,高拱却快速脑补出了唐毅的思路,不免拍案叫绝。   真难为他,怎么能想得出来!大明朝俸禄少得可怜,人所共知,想要混得下去,官吏必须盘剥百姓,差别只是多少而已。   往往越是凶悍狠辣的官吏,捞到的越多,越是老实巴交的人,活的越难。   无形之中,就形成了劣胜优汰,好人受苦,坏人得意,长此下去,难怪下面小吏越发奸猾无耻,没办法,都是逼得!   唐毅却把整个过程逆转了,他奖励那些守规矩的良吏,就造成了正向激励,奉公守法,心存善念的人,就该多得。   做好事也能多得银子,又何必当恶人呢?   衙门的风气快速逆转,得到提拔奖励的官吏对府尊大人感恩戴德,做事用心,他们都是地头蛇,没什么不清楚的,为了报答府尊大人知遇之恩,办起事来,格外卖力气。   原本盘踞在京城的各种奇奇怪怪的组织,统统一扫而光,即便还留有一些漏网之鱼,也不敢冒出来。   市面干净了,对于商贩来说,感受最明显,他们虽然缴纳了税负,可是对比往日的重重盘剥,其实还是省钱了。   尤其是税是固定的,经商最怕的就是不停变幻,没有依循,现在规矩明白了,大家伙做生意也就放心了。很短时间之内,顺天府的税收就增加了一大块。   “有了钱之后,能做的事情就多了,比如商贩分散在各处,既扰民,又不规矩。正好选择几十处,就近建立临时市场,让商贩们都过来做生意,对百姓也方便,还容易管理。要筹建市场,就要劳力,征调民夫,容易影响百姓生活。正好,京城中有太多的乞丐流民,其中有真的,也有假的,还有明面上是乞丐,暗地里干一些偷鸡摸狗的营生,败坏风气。索性就把所有乞丐集中起来,在其中挑选四肢健全,能够干活的,全都充足劳力。建设市场,打扫卫生,收拾垃圾,虽然挣得银子不多,至少能够吃饭……”   高拱听到这里,不由得站起身,深深一躬。   “行之兄,心思缜密,此举真是大恩大德啊!”   裕王好奇道:“高师傅,唐师傅的办法好在哪里啊?”   “王爷,多少年来,每到冬天,城里都有人冻死,饥一顿饱一顿,救不了乞丐流民。唐大人给他们找了事情做,今年城里多半不会死人了。”高拱笑道:“这么做还有个好处,真正过不下去的都有了活路,剩下的乞丐多半好吃懒做,或是行为不端,这样的东西,就算冻死,饿死,也没什么可惜的!”   仔细思索,还真是这么回事,唐毅的措施,环环相扣,面面俱到。虽然征了税,却不损害商贩的利益,相反利用税收,整顿市场,打扫卫生,整修道路……这些都是商人想做而做不了的。   取之于民,用之于民。   难怪别人征税弄得天下沸腾,唐毅征税就安然无恙!   裕王明白过去,气哼哼道:“这么好的办法,张师傅为什么说的那么不堪啊!他,他简直让孤王失望!”   提到了张春,高拱立刻脸就黑了。   “哼,这么长时间,还不过来,他想干什么?”   高拱厉声咆哮,这时候冯保气喘吁吁,从外面跑了进来。   “殿下,高师傅,唐师傅,怕是张师傅来不了了。”   “怎么回事?没脸见人吗?”高拱怒道。   冯保急忙躬身说道:“他摔了。”   “哦?摔得还真是时候,别是装蒜吧?”高拱说话可一点不留情。   冯保想笑不敢笑,回答道:“张师傅的轿子从家里出来,也不知道谁在胡同口扔了一大堆的白菜帮子,轿夫踩上了,把张师傅从轿子里摔了出来,四仰八叉,可惨哩!” 第602章 拉着王爷做生意   裕王听说张春摔了,焦急道:“冯保,严重不?要不要找几个大夫过去?”   冯保陪笑道:“殿下,要奴婢说,或许身上的毛病没事,麻烦在这。”他指了指心口,裕王不解。   冯保只好仗着胆子说道:“王爷,张师傅口口声声说唐师傅视百姓为草芥,不管百姓生死,结果呢!在他们家门口,摆摊经营,做生意,他就跳着脚的骂,还要官府的衙役把人驱赶走,这算什么啊!不是表里不一,两面三刀吗?说的好听,落到自己头上,就不是这么回事了”冯保摇着头,不无嘲讽说道:“试玉要烧三日满,辨材须待七年期。看来这两句诗要留给张师傅自己了!”   裕王沉着脸,怒道:“多话的奴婢,还不滚下去。”   冯保老大没趣,屁滚尿流跑了,裕王脸色阴沉,显得很不高兴,他不停摇头,失望感叹:“张师傅实在是过了,太过了!”   高拱一直没说话,只是偷眼看看唐毅,在心里头给他竖起了大拇指,这家伙够黑的!   很显然,张春家门口的那些人都是唐毅有意弄过去的,你不是标榜爱民如子吗,你不是标榜无为而治吗,你不是说顺应民心吗!好啊,就把人送到你家门口,就让你忍受油烟刺鼻,腥臭满街,杂物乱扔,看你能不能受得了?   没事的时候,只管一张臭嘴,看谁都不顺眼,天底下就他一个好人,别人都是草菅人命,不管百姓死活的赃官,等到事情落到了自己身上,就变了一张嘴脸,原来赃官至少表里如一,他们是既想当表字,又想要牌坊,名利双收,连赃官都不如!   唐毅收拾张春,简直是大快人心,要说有什么不足,那就是手段还要更狠一点!   像这种小人,根本不配留在王爷的身边,高拱心说,找个机会,一定让张春滚蛋。高拱给张春判了个死刑,当然他更感兴趣的是唐毅的为政之道,隐隐约约,他觉得唐毅所作所为,和他的想法有相通之处,只是唐毅已经变成了具体的措施,他还是些朦胧的想法。   “行之兄,下一步的政务,你还有什么高见啊?”   “中玄公问起,正好请您参详一二。”唐毅含蓄道:“百姓肩上负担不少,除了苛捐杂税之外,最重者,莫过于借贷利息,驴打滚儿,印子钱,借了之后,大半一辈子也还不起,最后被逼得家破人亡,妻离子散,好不凄惨。”   唐毅所说,高拱也深有体会,别以为在天子脚下就是多大的喜事,能占多少便宜。这些年修宫殿,修道观,工程不断,往往都要就近征调民夫,顺天府,还有周边的百姓首当其冲。   几乎年年都要给朝廷无偿劳动,白干活也就算了,还会因此耽误农时,收成锐减,可是苛捐杂税不会少,很多百姓被逼无奈,只好大量借贷。   民间普遍的利息都在五分,也就是百分之五,可不是年息,而是每月!折合到一年,假如借十两银子,就要还十六两!   这还算是手下留情,有的利滚利,驴打滚儿,直接翻上了天,不知道要还多少。   这还只是高利贷最小的危害之一,在唐毅看来,由于高额的利息,使得有钱人只要把钱借出去,什么都不干,就能获得丰厚的回报。   好逸恶劳是人的天性,有容易的钱不赚,谁也不会傻傻去赚难挣的钱。过高的利息,直接回影响投资工商的热情。   实际上,唐毅在东南组建交通行,最大的一个好处就是压低了社会利息,使得投资工商作坊,比单纯的借钱更有赚头。才使得大量的士绅蜂拥投入到工商领域,而且靠着市舶司的贸易,赚来大量的金银,东南市面上货币充裕,进一步压低了借贷利息,才形成了良性循环,东南的生产力快速爆发出来。   唐毅也想在北方复制东南的成功,只是显然北方的条件远远比不上东南,唐毅的动作小心翼翼。   “我准备针对中下等农户,只要他们在顺天银行,存款五钱银子以上,即可成为银行会员,三个月之后,向银行申请贷款,五十两以内,年利一成五到两成。存入的银行的银子,每年按照百分之五的利息计算……”   高拱雄心勃勃,恨不得明天裕王登基,明天下午他就当首辅,好一展胸中的抱负。他以才华自诩,天底下能看上眼的没有几个。   可是听唐毅说起银行的设想,高拱顿时就惊呆了,他以往可从来没有想过,立刻来了兴趣,让唐毅把想法好好说一说。   唐毅没什么保留,顺天银行是他早就构思多时的一个想法,类似农村信用合作社。资金主要是吸纳中下农户的存款,这些人手里或多或少,还有一些钱,只是远远不够放贷,只能留在手里。   顺天银行,利用百分之五的利息,把钱吸收起来,农户能获得一些利息不说,一旦他们有了婚丧嫁娶,或者遇到了天灾人祸,可以从银行获得相对低息贷款,还不至于背负庞大的利息,被逼得倾家荡产。   兼具理财和保险的双重性质,显然十分划算。   唐毅计划着把银行运作起来之后,不只是针对农民,他还要把遍布京城的小商小贩,都纳入进来,这些人的财力比农民更雄厚,吸纳充足的资金之后。顺天府衙就可以向银行借款,修建市场、道路、水库、水渠……建成之后,比如市场,就可以出租摊位,道路可以收过路费,水渠收取使用费,总之有了收益之后,偿还贷款,顺天银行获得了回报,再把红利返还给百姓。   当唐毅把这套想法解释完毕之后,高拱简直叹为观止。他突然觉得户部的那帮人都是吃白饭的饭桶,和唐毅比起来,他们都可以跳茅坑撑死算了。   高拱仔仔细细推敲,整个方略几乎完美无缺,照顾到了方方面面的利益。当然也有人有损失,那就是那些指着高利贷活着的大户。高拱扪心自问,如果让他处理这件事情,多半会采取强力手段,规定最高利息,谁敢超过,严惩不贷,杀一个人头滚滚,血流成河。   只是那么做必然激起士绅强烈反对,能不能推得下去,高拱也没有信心。   相比之下,唐毅的手段就显得柔和许多,可是也有效许多。   他没有直接利用强力降息,而是在会员内部,先把利息降下来,大户们无从反对,普通百姓见到好处之后,就会蜂拥加入,顺天银行的势力快速膨胀起来。而且通过和府衙双赢合作,顺天银行就取得了朝廷支持,彻底站稳脚跟。   赚取的红利分给百姓,又会进一步加强顺天银行的实力,彻底深入人心,到了那时候,大户们只剩下两个选择,要么被彻底抛弃,要么就加入顺天银行,成为一个紧密的利益集团。   真正到了那时候,相信要怎么选择,根本不是那些大户能够决定的……   当真是好手段!   高拱听得如痴如醉,令人惊喜的是裕王竟然也频频点头,似乎很有心得,等到唐毅讲完,他有些腼腆地问道:“唐师傅,这个顺天银行,孤王能不能加入?”   唐毅一愣,故作为难道:“王爷,您能捧场,臣当然是感激不尽,只是在商言商,您也要按规矩存款入股才行。”   “没问题。”裕王得意拍拍手,“眼下王府就指着俸禄,用度太难了,要是每年能从顺天银行分一些红利,日子也能轻松些。”   听到裕王要入股,高拱眉头一皱,显然他不希望裕王掺和和银子有关的事情,做一个安安静静的帝国继承人就是了。   尤其是让高拱感到不快的是,他教了裕王十年,把孔孟之道,掰开了、揉碎了,倾注了无数心血。   可令人悲哀的是,竟然比不上只见过两面的唐毅。   这小子一套花言巧语,就把裕王给哄得如痴如醉,心向往之。不得不说,所谓的道德,在实实在在的利益面前,真的是不值一提。   高拱也不知道是该悲哀,还是该苦笑,不过他不好剥了唐毅的面子,抬头看看,名为王府,实则还不上江南的富裕人家,也实在是说不过去,罢了,不还没当皇帝吗,多赚点银子,也没有什么不好的!   高拱如此安慰自己,只是他忽略了,有些东西,一旦染上了,就戒不掉了。   或许朱家人都有些金融天赋,裕王对别的事情不热心,反应慢,唯独对顺天银行,那是情有独钟。   下课之后,立刻在王府里凑了三千两银子,当然,他没有写朱载垕的名字,而是利用李氏的兄弟,作为人头,入股顺天银行。   唐毅是乐开了花,既然没法从情感上胜过高拱,就从利益上牢牢绑住裕王,绑住裕王身边的人,别小看他们,等到裕王登基,全都会鸡犬升天的。   孟冲、陈宏、李芳,冯保,十几个太监,都拿到了一张存单。   唐毅特意把吴天成叫了过来,“顺天银行的事情我就交给你筹办了,除了裕王之外,严阁老,徐阁老,还有宫里的黄公公,那几家勋贵,该给的好处都不能少了。”   “师父放心,弟子全都明白。”顺天银行比起交通行,实在是太小了,一点难度没有。吴天成压低了声音,道:“师父,据弟子所知,严世藩运了一批特殊的货物到了东南!” 第603章 麒麟之患   进入了冬月,天气冷得邪乎,一场大雪接着一场,不过令京中百官都感到惊讶的是今年城中的乞丐几乎没有人冻死。只要雪刚刚停下,就会有顺天府的官差带领着工人收拾道路上的积雪,全都运到城外去,还贴心地撒上了一层炉灰,免得上了年岁的老人滑倒。   府尹大人还特别下令,煤炭、木柴运进城中一律免税,顺天府还专门采购了一批,送给城中的穷苦人。   虽然是小恩小惠,可毕竟衙门不再是高高在上,官老爷们关心大家的疾苦,把百姓的事情放在了心头。短时间之内,唐毅在民间的官声极好,到处都有赞颂之声,百姓的声音,御史言官也都听到了。   此前唐毅推动改革,还是触怒了一些人的,他们正想要找机会弹劾唐毅,只是民心如此,不得不打消了念头。   唐毅默默盘算了一下,眼下顺天府还顶着历年的亏空,有十二万两,如果顺利的话,明年顺天府光是商税一项,就有三十万两以上。   把亏空补平,然后再办几所学校,吸引更多年轻人入学。作为一个顺天府尹,能做的也就这么多了。   其他的都会触及太多利益,提出了也无法落实,索性就放在心里头,只要顺天银行能顺利运作起来,靠着金融的利益,是完全能够改变帝国的心脏的。   局面打开了,剩下的事情交给别人就行了,唐毅只要掌好了舵,就不会出太多的问题。领导是一门艺术,唐毅可不愿意把自己束缚在繁杂的俗务当中。   他要做另一件更有挑战的事情,那就是当一名合格的帝师。经过几次的观察,唐毅发现裕王并不傻,只是反射神级有些慢,只要给他一点时间,还是能想明白的。   唐毅不指望裕王能做千古一帝,事实上这个时代也不需要英明神武的千古一帝。   通过旷日持久的大礼议,就该看得出来,大明臣子眼中的明君不该事必躬亲,更多的时候,就是一个牌位,大臣们解决不了的事情,才会交给他,至于能解决的,对不起,闭嘴最好。   显然绵软的裕王,具备了成为理想君主的条件。   当然了作为一个拥有无上权力的帝王,还要有一双洞察一切的目光,知道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不能像崇祯那样,随随便便就给忽悠了,那是亡国之君!   唐毅给裕王上课,主要是开阔他的眼界,兼听则明,唐毅特意准备了一张详细的世界地图,给裕王讲解西方大航海的故事,讲解各个大洲上面奇特的动物,食人的部落,高大的金字塔……   裕王从小生活在皇宫,出宫之后,就圈在王府里面,连京城都没出过,整个一个宅男,哪里听过这么多稀奇古怪的事情,说是不用记笔记,裕王每一次都带着厚厚的本子,把唐毅写的都记下来,等到回到内宅,再去和李氏显派。   很快,唐师傅的课就成了裕王最为欢迎的,每一次都聚精会神,连眼睛都舍不得眨。   见裕王喜欢,唐毅格外卖力气,除了把内容准备的有趣之外,他还有意把心学的观点,把他的那套财政论,灌输给了裕王。   历代更替不是什么天命,而是财政,每一个帝国的崩溃,都源于财政的枯竭。历代儒家避谈利益,是大错特错的,唯有研究透了蕴含在金钱之中的大道理,才能治理好国家。   圣人君子,历来少之又少,不能光靠着理想和想象治国。   虽然不知道裕王真正理解了多少,但是他对顺天银行却是格外上心,吸收了多少存款,贷出去了多少,老百姓支不支持……当然了,最重要的还是什么时候回本,能有多少分红。   弄得唐毅每次来之前,都要打听一番,才好去应付裕王琐碎到了极点的问题。   就在唐毅两头忙活的时候,从东南传来了绝好的消息,秋闱结束了,成绩陆续公布,统计结果也都出来了。   老师魏良辅特意写了封一万多字的长信,在信中详细粉丝了各省的考试结果。   老头子兴奋提到眼下东南的这一批生员,质量之高,是历代罕见,其中尤以苏州府为盛,老头提到了四个拔尖儿的,有徐时行,王锡爵,还有沈林,王绍周。   沈林是唐毅的书童,王绍周是太仓王家的人,当初唐毅开始参加科举的时候,他们就跟着考过,当时年纪还小,只是感受下考场氛围而已,转眼六年时间过去,他们也长大了,本身还算聪明,加上身边都是名师,学问进步非常大。   至于徐时行和王锡爵,他们是苏州府学的生员,不但学业突出,而且关心时政,是心学着力培养的后起之秀。   以魏良辅估算,光是苏州一地,至少能出二十位进士,十名以上的翰林。   另外浙江也是传统科举强省,除了盛产师爷的绍兴府,还有唐毅曾经当过知府的杭州,其余宁波,嘉兴,台州,近些年文风鼎盛,到处都是办学堂的,虽然底蕴还差着很多,但势头急猛。   再有福建也崛起了一帮学问扎实,眼界开阔的年轻人,总而言之,光是这三省,魏良辅判断,少说能出二百名的进士。   近年科举,录取最多的也不过四百人,三个省就占了一半,还让其十个省怎么活啊?   唐毅当然清楚,老师不会说瞎话,实际上他列举的这三省,正是开海之后,获益最大的三省,海量的资金流入,工商日益繁荣,市民阶层暴涨,官府提倡,阳明学会到处挑头,私塾学堂如雨后春笋,遍地开花。   又不惜重金,各地聘请名师大儒,几年下来,东南的学子质量急速提高。瓜分一般的科举金榜,丝毫不成问题。   面对着可喜的局面,唐毅是既高兴又紧张,东南正在急剧变化,而帝国的心脏呢,还沉醉在党争之中,不可开交。   要不了多久,新兴的东南集团就会要求按照自己的意志,改革帝国,而保守的掌权者很难注意到东南的变化,或者说,他们根本不愿意承认。   历史上东林党和阉党的争端,殷鉴不远,如果不能好好控制党争,最后的结果就是亡国。想到这里,唐毅越发厌恶严徐之间令人作呕的争夺,只是他却束手无策,根本没有解决的能力。   这一天唐毅从裕王府回来,刚刚到了家门口,手下人就急忙过来,“老爷,有客人来访。”   “谁?”   “是张居正张大人,已经等了您一个多时辰了。”   “哦?他怎么来了?”   唐毅急忙让家人带路,急匆匆来到了客厅,只见张居正背着手,正在来回拉磨呢!   “叔大兄,小弟失礼了。”   张居正猛然回头,见唐毅身着绯红的官服,披着貂皮大氅,显眼夺目。他比唐毅入仕早了十年,结果竟然被人家远远甩开,那种滋味,可是相当不好受。好在张居正不是寻常之辈,很快平复了心绪,只是他眼中的一丝嫉妒,还是被唐毅捕捉到了。   唐毅不动声色,一屁股坐在了主位上面,张居正比他低了太多品级,唐毅没说话,他只能坐在下手,显得有些尴尬。   “咳咳!”张居正咳嗽了两声,而后说道:“唐大人,下官此来,是奉了徐阁老之命,前来讨一个主意。”   是徐阶让来的!   唐毅微微一笑,“不知阁老有什么吩咐,一定尽力办到。”   “下官先谢过唐大人了。”张居正顿了顿说道:“据下面人回报,说是严世藩找到了天下第一的祥瑞。”   “祥瑞?是龙,还是凤?”   “是麒麟!”   “什么?”   唐毅惊得差点把茶杯摔倒地上,他蹙着眉头说道:“麒麟伴圣人而出,孔夫子出生之前,有麒麟在他家的院子里‘口吐玉书’,书上写道‘水精之子,系衰周而素王’,夫子老年,听闻西狩获麟,为此落泪,言说‘吾道穷矣’。又曾做歌:‘唐虞世兮麟凤游,今非其时来何求?麟兮麟兮我心忧。’不久夫子去世。”唐毅总结道:“自夫子之后,麒麟为历代儒家贤圣尊崇,麒麟出,则盛世显,绝非小可啊!”   张居正仰天长叹:“唐大人,若非关系重大,下官也不会来找你了。如果让严世藩发现了麒麟,并且献给陛下,岂不是说明他们严家父子治国有功,大明是太平盛世吗?到时候要想倒严,可就难上加难了!”   张居正唉声叹气,眉头紧皱,成了深深的八字。唐毅反倒是无所谓,呵呵一笑:“叔大兄,我看你是多余担心了。”   “为何?”   “你想啊,麒麟和神龙一样,都是见首不见尾,历代以来,都有麒麟传说,也曾弄到过不少异兽,说是麒麟,可是从来没有确定过。严世藩就算弄到了麒麟又能如何,只要咬死了不认,也就是了。陛下心里头清楚,如今的大明,离着太平盛世远着呢!不会相信他们的鬼话的。”   唐毅说出了历代的情况,只是张居正都快哭了。   “唐大人,若是别的朝代,或许没事,可是你别忘了,当年三宝太监下西洋,可是带回来过麒麟,成祖爷已经命人留下了画像,承认了那就是麒麟。如果两相对照,画上的和严世藩带来的一模一样,只怕陛下想不信都不行了!” 第604章 徐阁老急了   俗话说狗急跳墙,把人逼急了什么主意都会使出来的,唐毅玩过玄龟,胡宗宪献过白鹿,聪明过人的小阁老弄一个麒麟也就顺理成章。   唐毅思索了一会儿,问道:“叔大兄,你见过严世藩弄的所谓瑞兽?还有你知道成祖爷当年所谓的麒麟又是什么样子?”   两个问题,张居正都没有隐瞒,干脆说道:“唐大人,严世藩弄到所谓麒麟,是从海上运过来的,沿途有官员见过,他们密报说是此兽极为高大,差不多有两丈左右,通体金黄,头上有角,和传说中的麒麟的确十分相似。至于宫中藏有的麒麟图,据徐阁老打听,同样是个头非常大,脖子修长,头上长角,身上的花纹和豹子差不多。”   听着张居正的叙说,唐毅心里头暗笑,当年让朱棣激动无比的麒麟,其实就是长颈鹿!那玩意和传说中的麒麟,实在是差得太多,唐毅敢说朱棣也不相信,可是没有办法,谁让他是从侄子手里枪来了江山,得位不正,必须要向世人证明他的合法性。   弄一个长颈鹿当麒麟,反正也没人认得出来,说是麒麟,谁还敢反驳不成?   朱棣的不负责,可坑苦了后人,如果真让严世藩弄来一头长颈鹿,和宫中的藏画一对照,真就成了麒麟。   麒麟出,盛世现。   嘉靖喜欢了一辈子的祥瑞,又经过朱棣认证,想不认都不行。   可是一旦忍下了麒麟,后果就太严重了,严嵩秉国二十年,如果真是嘉靖盛世,严嵩居功厥伟,谁还敢质疑,到时候,就算嘉靖想要罢了严嵩,都没有这个胆子。严阁老那是得到老天承认的。   严阁老还会继续干下去,徐党的士气也会受到重创,搞不好会土崩瓦解,徐阁老的好日子可真就到头了。   弄清楚了状况之后,唐毅面色严峻。   “叔大兄,为了师相,肝脑涂地,在所不辞,你说吧,让我做什么,绝没有二话。”唐毅把胸膛拍得啪啪作响,仿佛真是徐阶的忠臣孝子。   连张居正都被感动了,前不久唐毅背着徐阶,自己运作,跑到了裕王府。徐阁老的心里头疙疙瘩瘩,非常不痛快。   徐阶自问对唐毅都够好的了,提拔你,罩着你,你小子不问我一声,就另抱大腿,还讲不讲江湖道义!   徐阶是不会在乎唐毅的道理,他是认定了唐毅是一只喂不熟的白眼狼,要不是出了麒麟的事情,徐阶永远都不想搭理他,只是严世藩出了奇招,徐阶苦思冥想,也没有头绪,只能求助同样心思诡诈的唐毅。   “阁老的意思是唐大人能否把严世藩给驳倒了,证明那个不是麒麟!”张居正说道:“唐大人辩才无双,又学问精深,想必一定有把握!”   唐毅低着头,做苦思冥想状,过了好一会儿,无奈摇摇头,“叔大兄,这不是口才的事情,倘若严世藩找来的东西,和成祖爷的画作一模一样,难不成还要我把成祖爷驳倒吗?”   张居正一阵愕然,苦笑道:“唐大人,当真没有把握,以往你不是把海禁给驳倒了吗?”   “哎呦,那个不一样,陛下缺钱,主张开海,正好合了他的心意,才能驳倒。可是陛下喜好祥瑞,让我说那不是麒麟,陛下不会相信的!”   张居正这下也傻眼了,他沉着脸,悲愤道:“哎,莫非真的要让严党奸计得逞吗?唐大人,你就没有一点办法?”   “有!”   唐毅肯定说道,张居正立刻来了精神,紧紧等着他,“快说啊!”   “其实也简单,只要派遣一伙人,在半路拦下,把所谓麒麟给弄死,不就什么事情都没了。”唐毅笑嘻嘻道。   张居正直翻白眼,心说什么好主意呢!   杀麒麟,严世藩像一个狗似的,派了那么多人护送,怎么能给你下手的机会!更何况,暗杀麒麟,真要是捅出去,嘉靖震怒,没准就砍得人头滚滚,徐阶和张居正都没胆子尝试。   找到了唐毅,其实张居正还有另外的打算。   “唐大人,刺杀麒麟肯定是不成,不过这些日子我都在苦心思索,既然当年三宝太监带回了麒麟,严世藩也弄到了麒麟,是不是海外有麒麟啊?”   当然有了,而且还遍地都是!   唐毅心中暗道,表面上却五官缩紧,纠结到了一起。   “叔大兄,我以为或许是有,也或许没有,这事说不好啊!”   张居正不停察言观色,如果说大明朝最熟悉海外的人,莫过于唐毅,甚至徐阶私下里都怀疑,是不是唐毅这小子不愿意严党倒下去,弄出了麒麟。   好么,唐毅往坏处想徐阶,徐阶也没把他当成好人。   张居正犹豫了一下,单刀直入,“唐大人,倘若真能弄清楚麒麟是怎么回事,阁老说了,愿意保举唐大人接任兵部侍郎。”   直接开条件了,兵部侍郎啊,官可不小,唐顺之在兵部留下了不少人,如果唐毅接任兵部侍郎,这些人都是他的,再有老师罩着,哪怕杨博回来接任兵部尚书,也只能徒呼奈何。   看起来,徐阶是真的着急了,开始下血本了。   面对着诱惑,唐毅展现出了一个忠贞之士的坚定信念,他沉着脸,愤怒说道:“叔大兄,你这是侮辱我的人格!我敬重徐阁老,视他老人家为师。严党倒行逆施,如何配得上盛世二字?倘若我真有办法,戳穿严党阴谋,自然不会客气,义之所在,万死不辞,何必拿一个区区侍郎,羞辱与我!”   说完,唐毅一扭头,怒火中烧,一副老子很高尚的架势。   张居正也糊涂了,这家伙到底是真的忠贞坚定,还是跟自己演戏,只是他演得也太像了……   犹豫了一下,张居正抱歉道:“唐大人,阁老不是要用侍郎引诱你帮忙,只是阁老觉得你劳苦功高,治理地方政绩斐然,若是能揭穿严党的阴险勾当,还天下一个公道,一个兵部侍郎,又算得了什么!”   说话的时候,张居正心里都在流血,熬了这么多年,他离着侍郎尚书,还有十万八千里,唐毅比自己年轻了十几岁,竟然有人抢着往他手里塞,真是人比人,气死人啊!   唐毅心中暗爽不已,只是他依旧要把戏演到底儿。   “叔大兄,请你转告阁老,为了铲除奸党,就算拼上一条命,我也在所不惜。只是麒麟的事情实在是没有头绪,我会即可下令,尽量打听奇人异事,询问那些海外来的洋和尚,等我有了消息,立刻通知叔大兄。”   话到了这份上,张居正还能说什么,只能起身抱拳。   “唐大人,社稷江山,都在你的身上,还请大人多费心。”   唐毅亲自送张居正出去,回来的时候,却发现徐胖子坐在了他的书房里,提着一只烤羊腿,正在啃得满嘴流油。   见唐毅进来,含混不清道:“是行之啊,本想请你吃羊腿,补补身体,谁知道你和张大胡子聊得高兴,没忍住,我就自己先吃了。不过没关系,等会我啃剩下骨头,熬一锅汤,放点酸菜,很好吃的。”   唐毅气得差点吐了,老子不是狗,才不吃剩的骨头呢!   反正和徐胖子讲不出道理,还不如平安懂事呢,他起身要走,徐渭连忙把羊腿一礽,跑到了唐毅前面,一伸手,拦住了他。   “不许跑。”徐渭突然阴森森一笑,“行之,你给我从实招来,你是不是早有应对的办法了?”   没等唐毅说话,徐渭背着手,得意洋洋道:“东南上下,都是你的人,东番岛也遍布眼线,严世藩从海外运回来麒麟,张居正都能知道,肯定瞒不过你的。”   徐渭突然凑到了唐毅的面前,得意地说道:“行之,你还是坦白从宽吧!我可不像张大胡子那么好对付!” 第605章 交易   嘉靖四十年,还剩下一个多月就要结束了,没想到纷纷扰扰的一年,到了最后还不消停,严嵩突然上书,说是得到了瑞兽麒麟,献于陛下。   麒麟啊!   那可是数千年来,最为尊贵,最为神秘的瑞兽,麒麟出,圣人现!朝堂上的大小马屁精,一个个摩拳擦掌,准备一展身手,好好把嘉靖拍得高兴了,就等着升官发财吧!   可也有一些持重的臣子,并不相信什么鬼话,这些年的祥瑞还少了,就差龙凤没有出来了,可是天下又如何了?还不是一团乱麻,可见麒麟与盛世没有多少关系。   两派争执不下,就连徐阁老都坐不住了,他亲自上书,徐阶没有直接反驳,只是说麒麟事关重大,万万不可草率决定。   嘉靖当然希望出现麒麟,满足他盛世大明的虚荣,可是他心里也有数,说是盛世,怎么都有点心虚,别成圣不成,反成了千年笑柄。   嘉靖当即下令,在京所有三品以上官员,悉数到玉熙宫,廷议如何处置麒麟的事情。   唐毅跟着众多前辈一起到了西苑,给嘉靖行了大礼,黄锦攥着浮尘,站在了麦福曾经站过的位置,尖着嗓子道:“皇爷有旨,百官畅所欲言,瑞兽麒麟,该当如何处……置!”   没说的,老爹上奏,儿子第一个跳了出来,独眼龙严世藩率先说道:“启奏陛下,吾皇敬天修德,数十年如一日,诚感天地,上苍降瑞,麒麟出现,乃是陛下之功,臣以为当立刻迎请麒麟,祭告太庙,务必让天下臣民知道吾皇之仁德!”   他刚说完,徐阶这边就有人不干了,刚接任礼部尚书的严讷站了出来。   “臣以为麒麟之说,虽古已有之,然则驳杂混乱,莫衷一是,何为麒麟,难以言说,一旦出了差错,就不免成为天下笑柄,臣斗胆建议,还是先查清楚此兽的来历,才能断定该如何对待。”   嘉靖想了想,也有道理,可是诚如严讷所说,历代关于麒麟的记载,乱七八糟,谁都没有亲眼见过麒麟,如何能辨认真假?   在场众人都陷入了沉默,马屁精袁炜突然站了出来,“陛下,要想分辨真伪并不困难,当年成祖爷派遣郑和七下西洋,曾经带回来一头麒麟,成祖爷还命令画师,留下了《瑞应麒麟图》,只要取出此图,按照上面所绘,两相对比,倘若真是麒麟降世,臣先恭祝圣上,功盖三皇,江山永固!”   袁炜带头拜倒在地,激动地大吼,唐毅这个气啊,不就是一头长颈鹿吗,害得老子还要磕头,没有办法,跟着山呼万岁。   嘉靖听到了袁炜的话,浑身的毛孔都打开了,爽啊,真是爽啊!   自从上次病倒,被李时珍抢救回了一条命,嘉靖的心里头就一直在动摇,金丹大道,还能不能修成?   偏巧这时候老天就降下了麒麟,这是在鼓励自己啊!   看来老天爷还是爱自己儿子的,嘉靖臭屁地想到,可是没有最后确定之前,还是要矜持一些。   “袁爱卿见识高明,朕就命你为钦差,携带图画,前往天津,辨认麒麟真假。”   “臣遵旨!”袁炜慌忙磕头。   嘉靖又说道:“也别袁爱卿一个人去,严讷,李春芳,另外鸿胪寺,国子监,翰林院,通通都派人过去。”   唐毅以为没自己什么事,正闭目养神呢,嘉靖突然喊道:“唐毅,你可是朕的六首魁元,当世才子,你去替朕好好看看,到底是不是麒麟。”   一句话,大冷天,就要来回跑五百里,老板张张嘴,小伙计跑断腿。   唐毅还能说什么,只有磕头领旨。   从玉熙宫出来,袁炜作为此次行动的领班,激动不已,滔滔不绝,讲了大半个时辰,从麒麟说到圣人,从圣人说到孔子,从孔子说到孟子,从孟子说到老子,从老子说到孙子……唐毅冻得鼻涕都出来,真想给他两拳头,打成孙子。   袁炜也冻得鼻子通红,才意犹未尽。   十几位大臣,加上护卫亲谁,一千多人,组成浩浩荡荡的队伍,用了两天时间,赶到了天津。   一进入天津城,这些大臣们眼睛就不够看的了。   天津街道整齐,马路宽阔,两旁的建筑高大威严,似乎比起京城还气派,道路上人来人往,东西南北,各地的商人,齐聚一堂,到处都是热闹的交易场面,真不愧是京城门户!   别说这些大人吃惊,就算唐毅,也是来一次惊讶一次,他不得不承认,古人的干劲和才智一点不比后世差。   他们直接到了临时下榻的行辕,唐毅有单独的小院,三间正房,家具摆设,全都是新的,还准备了一大桶热水。   唐毅钻进去,好好泡了泡身上的尘土,一夜无话,转过天,袁炜领着,大家伙到了一处宽敞的院子,离着好远,就有一层层岗哨,严防死守。   袁炜带着大家,到了院子之中,来到了一间特别改造过的房舍,打开了门,无数双眼睛四处搜寻,当看到墙角的时候,顿时都愣住了。   一个巨大的异兽,趴在那里,低着大脑袋,显得无精打采。   可是头上的圆乎乎的大角,还有身上黄澄澄的皮毛,离着远处看,还真像是铠甲。袁炜揉了揉眼睛,突然高声惊呼,“麒麟,麒麟神兽啊!”   他这么一喊不打紧,一直默不作声的“麒麟”似乎被吓到了,挣扎着站了起来。嚯!好大的个头,足有一丈五尺多高,浑身金灿灿的,头角狰狞,吓得大家纷纷后退,令人奇怪的是“麒麟”没有冲过来,而是不停往后退。   袁炜在短暂害怕之后,更加癫狂了,“有角有蹄,却不伤人,果然是仁兽祥瑞!这就是麒麟啊!”   唐毅差点喷了,心说长颈鹿一脚能把狮子踢个半死,就袁炜这样的,保证一脚一个,都不用补刀。   看样子是天气寒冷,加上这一只长颈鹿似乎还没有成年,胆子很小,被众人给吓得后退而已。当然了,这话是没有用的,袁炜已经拿出了《瑞应麒麟图》,众目睽睽之下,仔细一对比,一般不二。   这就是当年郑和带回来的麒麟,袁炜激动地跪在地上,领着一帮人行大礼参拜。   唐毅自然是不会干这种脑残丢脸的事情,他偷偷退出了房舍,一路回到了行辕,正好有一个年轻人等在了里面,见唐毅进来,连忙拜倒施礼。   “唐大人,草民席慕云拜见大人。”   唐毅上下打量了一下,小伙子不到三十,十分英武,只是脸上因为长久在海上搏击风浪,被晒得黑红,不过却更显几分野性彪悍。   “平身吧,是赵旭让你来的。”   “回大人,您吩咐的我们都准备好了,随时可以送到京城。”   “好,很好。”唐毅笑道:“你们先准备着,别落在严世藩的后头就是了,没准这次进城,还有一个露脸的机会,让弟兄们都好好准备着。”   “遵命!”   交代完毕之后,席慕云却没有离开,唐毅一愣,问道:“莫非还有事情?”   “有——不过是私事。”席慕云满脸通红,攥着拳头,显得十分激动,“唐大人,随着赵先生航海三年多,我把海上的见闻写成了十本书,想要献给大人。”   “送给我?”唐毅惊喜道:“我倒要看看,你都写了什么。”   席慕云急忙掏出了一卷,双手奉送给唐毅。   拿在了手里,唐毅轻轻翻开,一看可不得了,席慕云在书里详细记录了路上的水文,海况,航路,岛屿,气候等等宝贵信息,再往后面看去,每到一处,他还搜集当地的人文历史,是否有汉人来过,另外他还记录了相当多中原没有的动植物。   在唐毅看来,这根本就是一本航海必备的百科全书。   匆匆翻完了第一册,唐毅显得十分激动和欣慰,“如此宝书,送给我一个人就糟蹋东西了,回头我请荆川先生,还有徐渭,王世贞,让他们给你做序,刊行天下,让更多人看到,古有张骞通西域,今有环球航行,你们功盖寰宇啊!”   唐毅的几句话,说得席慕云热血沸腾,总算是遇到了知音,唐大人果然没让人失望!   ……   从天津回来,袁炜一路上喜悦无比,由于多了一头麒麟,不得不特意制作了一架高大坚固的马车,差不多走了五天时间,才把麒麟运到了京城。   袁炜急匆匆去向嘉靖报喜,嘉靖激动之下,下旨,明日百官齐聚午门,共同鉴赏麒麟神兽。   旨意下达之后,当天夜里,有一顶小轿,出现在了唐毅的府门外,轻轻扣了扣门环,不多一时,唐毅慌里慌张,从里面跑了出来。   “师相,您老怎么来了?”   不是别人,正是唐顺之,他呵呵一笑,“不欢迎我进去吗?”   “岂敢岂敢。”唐毅连忙把老师请进了书房,奉上了姜茶。   唐顺之也不和唐毅兜圈子,“行之,华亭下午的时候,到我的值房,给我看了一本奏疏,他保举你调任兵部右侍郎。”   “预料之中。”唐毅轻蔑一笑,“价码还是太低了,要是吏部侍郎还可以考虑。”   唐顺之喝了一口姜茶,胃里暖烘烘的,他低着头,默默说道:“要是为师想让你出手呢?” 第606章 万国来朝   吏部可是六部之首,赶上一个强势的尚书,完全可以和首辅掰手腕。如今吏部还在欧阳必进手里,只是此老早晚要被解决掉,如果唐毅进了吏部,是有机会问鼎太宰的,试问徐阁老能干吗?   唐顺之一口喝干了姜茶,重重一顿茶杯。   “行之,你过分了!”   唐毅不以为意,“师父,如果这一次弟子能彻底击败严党呢?”   “哦?”   唐顺之神色一变,严党弄了一个麒麟出来,能驳倒,或者说,压制住严党,已经很不错了,还想彻底击败严党,怎么都像是笑话,唐顺之半点都不信。他沉着脸不说话,下巴上的胡须来回乱动,显得十分不快,小兔崽子越发不知道分寸了。   唐毅也不卖关子,赶快从实招来,“师父,说句大话,东南遍地都是我的人,严世藩三月派人南下出海,九月回程,十月船只到达舟山,而后换船,走海路北上天津,这一路的动作我都一清二楚!”   这下子唐顺之都吓坏了,眼睛瞪大,傻傻看着弟子,这小子也太狠了吧!他什么都知道,还装什么大瓣蒜啊?   只见唐毅负手而立,得意笑道:“严世藩聪明一世,利用所谓祥瑞,挽回圣眷,也是屡试不爽的妙招,胡宗宪玩过,他只是玩得更大!可惜,他糊涂一时,严世藩忘了一点,东南是我的天下,海上到处都是我的人,那些西洋商人都要和市舶司做生意,哪怕他再保密,只要出了海,就瞒不过我的眼睛!”   霸气!   还是霸气!   唐顺之在嘉靖三十五年入京,当时唐毅南下,师徒两个就分开了。唐顺之知道徒弟在东南的势力很大,可究竟大到了什么程度,唐顺之心里也没谱儿。   直到此刻,唐顺之才猛然惊醒,根本不是势力大小的问题,简直是一手遮天啊!唐顺之是又惊又喜,忙问道:“行之,既然你早就知道,怕是也有了主意吧?”   “没错,师父,严党之所以还能维系下去,关键就是那点圣眷,陛下对待严嵩朋友多过君臣,眼下严嵩老妻命在旦夕,陛下不愿意再给严嵩打击。如果借着麒麟的事情,让陛下对严党恶感更深,严党离着垮台也就不远……”   说着,唐毅伏在师父的耳边,把自己的主意说了一遍。   唐顺之听完,脸色都变了,他忍不住大呼上当,徒弟说的没错,这个主意至少值一个吏部侍郎,呃不,是吏部尚书才对!   吃亏了,吃大亏了!   ……   一夜无话,第二天清晨,唐毅早早起来,洗漱之后,乘坐着轿子,一路来到了西苑禁门,今天来的人可不少,在京四品以上的官员,还包括张溶,朱希忠等勋贵,一个不差,全都赶来。   在人群中间,站着唐顺之和袁炜两位阁老,唐顺之还是老样子,闭目养神,宛如老僧入定。袁炜就显得活泼多了,他两只眼睛通红,手舞足蹈,状若酒醉。   见到唐毅来了,他几步过来,拉住唐毅,大声说道:“唐大人,你也一起去了天津,亲眼目睹了麒麟,给大家伙说说,到底是不是真的?”   唐毅看了一圈,还有不好大臣将信将疑,唐毅突然笑道:“是,绝对是,和描述中的麒麟一般不二。”   袁炜哈哈大笑,“麒麟降世,那是陛下修德福报,本阁连夜做麒麟赋一篇,诸位是不是都要表示一番啊?”   新任的礼部侍郎高拱把嘴一瞥,“哼,袁阁老,半月之前,吉能犯宁夏镇,攻击固原,三天前把都儿兵犯辽东盖州,三千将士,战死大把,军情如火,这时候说什么神兽麒麟,说什么太平盛世,未免自欺欺人了吧?”   其他人听到高拱所论,也频频点头,其实何止九边,东南的倭寇再起,兵备副使汪一中,指挥王应鹏战死,天下各处兵连祸结,南直隶又遭了灾荒,这么多大事不处理,为了一头所谓的“麒麟”大动干戈,实在是不值得。   见有人频频点头,赞同高拱的话,袁炜可不干了,厉声驳斥道:“高肃卿,别以为就你一个人知道体恤百姓,知道天下苍生?大明朝万里疆土,难保不会有点小问题,可是天降麒麟,就代表嘉靖盛世,乃是上天承认的,你们是一叶障目不见泰山,本阁劝你们一句,嘴上都留个把门的,不要胡说八道!”   高拱虽然和他官位悬殊,可是也看不下去袁炜那一副小人得志的嘴脸。眼下景王危险,他又全力巴结严党,充当严党的走狗。就算成为了大学士又如何?不还是一条可怜的狗吗!高拱扭过头去,懒得看他。   就在这时候,严嵩和徐阶的轿子先后赶到,和往常的虚与委蛇不同,两个人都沉着脸,连句话都懒得说。   反正已经撕破了脸皮,要真是让严嵩弄出了什么狗屁盛世,徐阶就死无葬身之地,生死一搏,徐阁老抖索精神,到了自己这一边,冲着大家伙微微颔首,自信十足。   手下人也都被感染,一个个斗志昂扬,严党那边,更是士气高昂,双方就像是争相膨胀的两个癞蛤蟆,都努力让自己变大,好吓唬住对方。   唐毅看在眼里,心中好笑,随着太监,进入西苑,向嘉靖行了大礼之后,分列两厢。   难得,今天的嘉靖竟然换了一件衣服,虽然也是道袍,前后绣着滚龙纹,看起来和龙袍有几分相似。   等到磕头已毕,嘉靖急不可耐问道:“严阁老,麒麟可带来了?”   “回禀圣上,麒麟已经由严世藩亲自护送,只等圣上传召。”   “好,就玉熙宫前的空地,朕要同百官一起观赏麒麟。”   “遵旨!”   严嵩晃晃悠悠,带领着百官出去,嘉靖也跟在了最后,黄锦抱着貂皮袍子,紧紧跟随。   到了外面,没一会儿,就听到鼓乐之声上百名壮汉推着一架硕大无匹的车辆缓缓进来,往车上看去,一个高大的笼子,足有两丈出头。   严世藩走在最前面,满脸春风,一只独眼,寒光烁烁,脸上的胖肉笑得来回乱动。车架放在了空地,严世藩抢步跑过来,扑在地上。   “启奏圣上,臣把麒麟带来了!”   嘉靖仰望着木箱,呵呵笑道:“好啊,真是不小,快让朕看看。”   “是!”   严世藩急忙让人打开了门,长颈鹿被关的时间久了,显得有些迟疑,过了好一会儿,才仗着胆子,走了出来。总算是看到了麒麟的庐山真面目。   所有文官都倒吸了口气,他们不是吃惊,反而有些失望。   怎么说呢,大家的印象之中,麒麟应该是头角峥嵘,霸气侧漏,身为土行神兽,厚重端庄,可眼前这家伙,怎么看都不像……个头是够了,足有三四个人加起来那么高,只是细长的脖子,十分怪异,再看看四肢,腿也修长,身体又相对短小,脊背还是向后倾斜的,傻愣愣站在那里,怎么看都不像是传说中的神兽。   见百官愕然不语,严世藩脸色一沉,袁炜无奈,又跳了出来。   “诸位大人,麒麟就在眼前,还有什么怀疑的?你们看看,和史书所载,有什么区别吗?”   还真别说,这玩意脑袋怪异,头上长着圆乎乎的叫,身上遍布黄褐色斑纹,和传说中的金甲差不多,鹿身,马蹄,牛尾……这些特征也都有,可怎么看怎么不像!   只有出必杀技了!   “圣上,臣请拿出《瑞应麒麟图》,当众辨认。”   “准奏!”嘉靖答应的很痛快。   没一会儿,有人把麒麟图拿了过来,袁炜得意洋洋,在众人面前展开,大家伙纷纷看去,还真别说,和图上的一般不二。   到了这时候,就算有再多的怀疑,也没有用了,成祖爷认定的麒麟神兽,还能有什么说的。   嘉靖突然觉得身体之中,涌出了一股劲头,激动之下,鼻子头发酸。   苦修苦练这么多年,老天爷总算动容了,降下神兽给自己,嘉靖盛世,大道可期,嘉靖浑身颤抖,看向了严阁老,眼中充满了喜悦,多少年的老伙计了,替朕背了无数骂名,如今总算苦尽甘来,麒麟降世,阁老有功啊!   嘉靖就要张口说话,这时候徐阶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要真是认下了麒麟,什么都完了。   正在千钧一发的时候,突然唐毅从人群中挤了出来。   “臣恭贺万岁,喜得神兽,大明江山永固,千秋万世,国泰民安。”   “呵呵,小嘴真会说话。”嘉靖笑道:“你又有什么事?”   “启奏陛下,臣要再给您老人家添一喜。”   “哦?”嘉靖惊道:“还有喜事?”   “没错,前不久,有一支船队经过三年多的远航,行程十万里,比之当年郑和船队,犹有过之,他们刚刚回到了大明。臣以为他们都是堪比张骞,班超的勇士,臣请陛下召见,以示圣上仁德。”   没等别人说话,唐顺之开口了,“荒唐,不过是几个海客,哪里比得上麒麟重要,也拿来说事?”   “阁老,此言差矣,他们可不是寻常的海客,一路之上,拜会国家过千,见过的部落酋王上万,光是国书就拿到了上百封,全都是献给我大明至尊的。此乃万国来朝,与麒麟降世,不遑多让啊!”   师徒两个一唱一和,把事情说的无比重要,嘉靖心情激动,笑道:“既然如此,就让他们来见朕吧!” 第607章 狗头金的传说   丝毫不理会严世藩吃人的表情,唐毅在大殿上侃侃而谈。   他告诉所有人,在市舶司建立之后,由于大量西洋商人涌入,急需了解夷情,知道他们的风俗习惯,以及国力强弱,会否威胁到大明的安全。为此,唐毅先是派遣水手跟随西夷船队出航,在积累一定经验之后,大约在三年多之前,由市舶司出资,从东南民间选拔商人领队,又从水师借调两百名水手,加上地方招募的一千两百名轻壮,在经过严格训练之后,开启了探索航路的伟大行程。   整个船队分成了两部分,主力由二十三艘各类船只组成,他们携带着丝绸,瓷器,工艺品等等物资,从泉州港出发,随着南下的西洋商船队,前往马六甲,而后穿过海峡,进入印度洋,到达了印度,接着又前往中东,到达非洲,沿着非洲海岸南下,绕过了好望角,驶入了大西洋。   几乎与此同时,另一支由八艘船只组成的船队直接向东航行,追寻太阳升起的方向,在海上足足连续航行了四个月,最后绕过了一条曲折的海峡,进入了一片前所未有的水域。当他们继续北上,遇到了一片数量众多的岛屿,并且和主力船队汇合。   两支船队汇合的地方就是古巴岛,他们在那里修整了足足半年时间,才折返回好望角,到达非洲,再度从马六甲返回大明。   听着一个个从来没听说过的地名不断冒出来,嘉靖头都大了,一副听天书的模样。   唐毅急忙说道:“陛下,大约在三年前,臣曾经献上过一副万国全图。”   “找,快找出来!”嘉靖急忙说道。   黄锦答应了一声,还真别说,没用多大一会儿,就捧来了一张地图,足有一丈多长,两个小太监扛着,气喘吁吁跑来。   就在八卦云床的前面,把地图高高挂起,嘉靖戴上了老花镜,凑到地图前面。   这张地图是唐毅特别让手下人绘制的,出于私心,他把大明放在了天下的中心位置,为此甚至让很多地方比例失调,可即便如此,大明在茫茫的世界之中,也仅仅是小的可怜的一块,向北,向南,向西,都有大片的土地,众多的国家,有些面积之大,不比大明差多少。   嘉靖仔仔细细看着,修长的眉头紧锁,露出思索的神色。唐毅在旁边一阵阵发毛,他送给嘉靖地图,是希望皇帝陛下能多一点世界地里常识,好支持他的开海行动。   可谁知道,嘉靖的兴趣根本不在这里,他只关心能带来多少收入,地图看都没看,就给扔到了仓库。   眼下突然拿了出来,本想着潜移默化,结果变成了狂风骤雨,唐毅生怕嘉靖一阵恼怒,敢把大明画的那么小,砍了你的脑袋!   唐毅的脖子冷飕飕的,竟然有些后悔,似乎不该多事啊!   他战战兢兢,嘉靖突然说道:“唐毅,你过来。”   “是。”他乖乖到了地图前面,嘉靖伸手一指马六甲,略微思索道:“这个,马,马六甲,貌似就是当年成祖爷册封的满剌加吧?”   唐毅急忙点头,“陛下睿智,这里的确是满剌加,在永乐九年,拜里米苏拉继王位,率领妻子和随从,共540人来朝,进贡麒麟,成祖爷赐黄金相玉带、仪仗、鞍马,赐王妃冠服。九月拜里米苏拉王辞行,成祖赐宴于奉天门,赐黄金相玉带、仪仗、鞍马,并赐黄金一百两、白金五百两、钞四十万贯,此后直到成化年间都多次朝贡。郑和下西洋,曾以此地为大本营,建立城墙、排栅和鼓楼、角楼,并建设仓库储存钱粮百货。郑和船队开往占城、爪哇等国都先在马六甲停泊;由暹罗、忽鲁莫斯等国回程时,也在马六甲聚集,打点钱粮,入库保存,等候信风驶返大明。据说至今还保存不少郑和遗迹,有三宝山,在山脚至今仍有一间三宝庙及一口相传为郑和下令挖掘的三宝井……”   嘉靖微微颔首,自从麒麟降世,他也让人翻出了当年的一些记录,才知道了满剌加进献麒麟的事情,故此观看地图的时候,能一语道破。   只是嘉靖并不高兴,好好的满剌加,怎么就变成了马六甲,成祖爷赐下的国名,怎么就给改了?   “唐毅,那里西夷不少吧?”   “不敢隐瞒陛下,的确如此,西夷船队以此为据点,昔日三宝太监驻兵的地方,都成了夷人的天下,臣,臣等有罪!”说着,唐毅双膝一软,跪在了地上,连带着其他大臣,都跟着跪下了。   嘉靖脸上的萧索越发浓了,“大明放弃了,自然有人占据,也怪不得你们,都起来吧!”   诸位大臣都有羞愧之色,好像丢了祖宗家业的败家子一般,原本的喜气洋洋,就弱了三分。   黄锦在一旁忙说道:“皇爷,那几位航海归来的英雄好汉都准备好了,是不是该宣进来。”   “嗯,让他们都进来。”   没有多大一会儿,小太监领着两个人从外面走了进来,这俩人唐毅都认识,走在前面的是赵旭,只是他已经改了名字,叫做许焕,用他的话说,要焕然一新,重做新人,至于后面跟进来的,就是在天津见过的席慕云。   他们两个都是聪明人,鸿胪寺的官员教了一遍面君之礼,做起来竟然一点不错。嘉靖饱含笑容,“都起来,让朕,还有诸位大人,都好好看看你们!”   “是!”   他们从地上爬起来,垂手侍立,众人纷纷看去,都惊呼了一声。这两个人晒得黝黑发亮,和两块木炭不说,为首的许焕左臂只剩下上半截,一只眼睛也瞎了,用黑布遮着,看起来匪气十足。   嘉靖瞳孔一缩,看了半晌,又舒展开,和声细语道:“你们在海上的日子不好过吧?”   两个人异口同声,“的确不好过。”   “嗯,到了家里了,有什么苦水都给朕说说,朕给你们做主。”   一句到家了,勾起两个人无数伤心事,席慕云先站了出来,他是从太平洋出发的,虽然听西夷说过,太平洋辽阔无比,他们也准备充分,可是半路遇到了西夷的商船,他们的一艘运粮船被抢走了。   一百多天了,他们看不见陆地,看不见岛屿,后半程几乎每天都要忍受饥饿的煎熬,吃光了好粮食,就去发霉的粮食里找米虫吃,实在饿得受不了,就把船上的牛皮拿下来,由于风吹日晒,牛皮比起石头一点不差,他们只好先浸泡在海水里,足足泡了四五天,才能咬动。   到了最后,他们甚至要吃木屑,喝雨水,幸运的是,在一处海域,他们撞见了一头硕大无比的鲸鱼,席慕云仗着胆子,和手下人一起猎杀了鲸鱼,他们靠着鲸鱼肉,支撑过了麦哲伦海峡,重新到达了富饶的海岸。   出去的时候,有三百多人,到了古巴岛,双方汇合之时,席慕云手下的人只剩下二百多,几乎损失了一半。   大海之险,真是让人不寒而栗。   嘉靖听得毛骨悚然,不由得问道:“席壮士,你还敢再去航海吗?”   “当然!”   席慕云两眼放光,用力磕头,“陛下,海上固然风险异常,可是财富亦来自海洋,正好,有一物,要献给陛下。”   “哈哈哈,朕正要看看海外有什么宝贝。”   小太监捧着一个檀木盒子跑过来,黄锦急忙用手接过来,盒子重量惊人,黄锦手一哆嗦,差点摔了。他用力抱住,送到了嘉靖面前。   “皇爷,请看。”   掀开了盒子,嘉靖一探头,顿时眼睛就直了,天啊,金光闪闪,足有两个拳头大小的一块狗头金,烁烁放光。   嘉靖颤抖着双手,把金块从盒子里捧出来,顿时大殿里想起一阵惊叹的声音,就连严阁老都用力揉了揉眼镜,仔细看去。   这么大的狗头金,怕是有几十斤重吧!   嘉靖抱了一会儿,就觉得胳膊酸疼,只好交给了黄锦,让他拿着,送到了大臣的面前,让大家伙都看看。一时间大殿之中,充满了感叹之声,啧啧称奇。   “席慕云,这是你在海外发现的?”   “启禀陛下,的确如此,越过东方的大洋,有两片相连的陆地,都广阔无比,其上盛产金银,只是西夷已经捷足先登,他们用来采购丝绸的金银,多半来自美洲大陆。西夷奴役当地土著,用他们挖掘白银,每年可得数千万两收入。”   此话一出,大殿之上,全都跳了起来,尤其是户部的人,全都傻眼了,老天啊,户部一年拼死拼活,算上市舶司,最多岁入不过一千万两,而西夷光是挖银矿,就能拿到几千万两。这是什么概念?   要是大明朝把那个什么美洲给占据了,光是挖银子就行了,也不用征收税负了,岂不是天下大同吗?   他们都觉得匪夷所思,可是狗头金又摆在面前,不由他们不信!   嘉靖都不由感叹,“唉,朕只知大明富庶,却不知海外竟有如此宝地!”   严世藩一只独眼来回晃动,他都恨死了唐毅,好好的麒麟降世,风头全被唐毅给抢走了,这不是白忙活吗!   他猛然站出来,冷笑道:“唐大人,按照席慕云的说辞,岂不是海外蛮荒之地,比起大明还要富庶繁荣了?我大明上下,都成了井底之蛙吗?陛下,臣请陛下,治唐毅欺君之罪!” 第608章 麒麟对麒麟   告刁状绝对是一门技术活,很明显,严世藩就是其中高手,大明的读书人骨子里就带着一股子傲气,一向是瞧不起别人的,除了大明之外,四外都是蛮夷,只有大明钟灵毓秀,物华天宝,无所不有,你敢说外面好,那就是原则性错误!   虽然大家伙也未必相信,却不好反驳。   只见唐毅呵呵一笑,“严部堂,没想到许久不见,你的脑筋又坏了不少,按理说你的年纪也不算老,要是这么下去,我真怕你提前老糊涂了!”   “唐毅!”严世藩破口大骂,“朝堂之上,你竟敢辱骂本官,好无大臣的体统,当真是狂妄,该杀!”   严世藩的爪牙也都跟着跳出来叫嚷,一个个口水满天飞,唐毅只是淡淡一笑,“诸位,你们喊打喊杀,只要回答我一个问题,你们答上来了,我就无话可说。”   “讲!”严世藩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   “严部堂,假如你处在一片沙漠之中,荒无人烟,让你独自在里面生活,给你几样选择,一袋米,一桶水,一箱银子……你会选什么?”   不等严世藩回答,高拱站了出来,虽然有得罪严家的危险,但是他认为唐毅是裕王的人,帮了裕王那么大忙,身为一个战壕的战友,他要是不出头,就太不够义气了。   “唐大人,你既然都说是荒无人烟,金银再多,也没有用处,还是粮食和水比较重要。”   “高大人明鉴。”唐毅笑道:“我只是说海外蛮荒之地,盛产金银,这又如何能证明那里比大明富庶?”   唐毅扭头,对着席慕云说道:“席壮士,你可是亲眼见过,那里的土著如何?可有大明富庶?”   “怎么会!”席慕云呵呵一笑,“启奏陛下,诸位大人,盛产金银的美洲遍布土人,由于当地气温炎热,他们只是用一块布,系在腰间,虽然也耕种田地,但只是刀耕火种,更多则是渔猎采集,茹毛饮血,生活朝不保夕,很多人都活不到三十岁,就早早死去……”   席慕云条分缕析,把美洲土著的情况说了一遍,嘉靖听完不住点头,赞叹道:“空有宝山而不知利用,可悲可叹啊!”   “陛下一语中的!”唐毅笑道:“金银不能吃,不能喝,人们拿着金银,是为了换取商品。大明子民,聪慧勤劳,物产丰富。譬如说同样十两银子,在大明能买到一匹布,到了蛮夷那里,只能买一尺布,如此,能说蛮夷繁荣富裕吗?”   唐毅倒不是在说瞎话,这时期西方商人到了大明,都感叹物价之低,随便几个铜子,就能买一堆蔬菜水果,在西方简直不可想象。   唐毅用实际购买力说事,任凭严世藩再诡诈,也找不到什么反驳的语言,只能气哼哼退到一边,眼中冒出幽幽的光,好像饿狼一样,不断盯着唐毅。   “严世藩,你要是老实点,或许还能给你条活路,竟然还敢害人,那就别怪小爷不客气!”唐毅暗暗想到。   正在这时候,嘉靖把目光放在了赵旭身上。   “你的伤是在航海之中所受吗?”   “多谢陛下关心,正是如此。”   “是什么人伤的你?”   “是西夷!”   “哦?”嘉靖皱着眉头,问道:“不是有很多西夷商人到市舶司做生意,还有一帮洋和尚跑过来,看着挺平和的一帮人,怎么会如此暴力?”   “启奏陛下,西夷是两张面孔,遇到强者就匍匐在地,遇到弱者,就百般欺凌。”赵旭道:“大明幅员辽阔,兵力众多,国势昌盛,他们自然不敢多事。可是在南洋,在马六甲,还有印度,非洲大陆,到处都是他们的足迹。杀人越货,抢占土地,贩卖人口,坑蒙拐骗,简直无恶不作。”   说着,赵旭从怀里掏出了一个玻璃球,高高举在空中。   “陛下请看,就是这样小小的几颗琉璃,西夷商人就从土著手里,换来整箱整箱的金银珠宝,甚至是大片的田产土地,他们欺骗土著,说是琉璃当中拥有神秘力量,还送给土著他们的经书,让土著皈依上帝,把大把的财富和土地都奉送给他们。几乎不花一分钱,就从土著手里赚取暴利……”   大明的君臣一个个瞪大了眼睛,长大了嘴巴,穷尽他们的思维,也想象不出,西夷究竟是一群什么东西!   俗话说盗亦有道,像他们如此行事,还不遭雷劈啊!不少人咬牙切齿,同情土著,痛骂西夷,甚至有人还主张出兵征讨,让西夷知道仁义礼智信,知道什么叫做诚实做人!   唐毅心说暗笑,殖民时代的罪恶,岂是三言两语能说得清的。很不幸的是,那些作恶者没有遭到雷劈,反而是大明,如果继续沉沦下去,等到野猪皮占据神州大地,殖民者会把他们在土著身上做得,变本加厉,用到炎黄子孙的头上,前所未有的耻辱,在等着每一个人!   一想到这些,唐毅就觉得自己做得非常值得,哪怕要承担风险,他也要告诉天真的大明君臣,外面究竟是何等弱肉强食!   果然,嘉靖被赵旭描绘的情况给吓到了,“许焕,你和西夷打过仗?”   “陛下睿智。”赵旭回忆起了战斗的经过,那是他们出海第一年的时候,辗转到了东非,正好遇上了一伙西夷商人,他们从海岸登陆,先是吸引成百上千的土著前来交换,他们用火绳枪,同土著换来了十箱金银财宝。   却还不甘心,他们把火枪又卖给了另外一伙土著,挑动两个部落血战,死伤了上千人,西夷趁着土著出去打仗,袭击了他们的家园,抢走了所有财富。临走的时候,他们把女人和孩子集中到了一起,没有处死,而是残忍地砍下了每个人的手掌。   失去了手掌的土著威胁不到西夷,相反还会成为那些土著轻壮的拖累,用最小的代价,赢得胜利。   道德从来不存在西夷的字典之中,他们拥有的只是利益,出身大明的水手,第一次看透了西夷的可怕,他们不是人,而是一群披着人皮的狼!   就在当天的夜里,赵旭召集手下,开了一个简短的会议,他们一致决定,要给西夷一个教训。   战斗打响了,装备了自生火铳,还有青铜大炮的赵旭船队,击败了西夷,一共三百多人,全数被击毙,扔到了大海喂了鲨鱼。   他们的战斗惊动了土著,等到战斗结束,大家到岸上修整的时候,土著黑压压,跪倒了一大片,他们战战兢兢,头顶着各种珠宝食物,奉献给新的胜利者。   令土著们意想不到的是,这些黄皮肤黑眼睛的人,收下了他们的礼物,却拿出了丰厚的回赠,精美绝伦的丝绸,洁白如月的瓷器,土著对这些东西,视若神器,竟然要送到神明的殿堂,趴在地上,不停磕头,接着疯狂地跳舞。   明人是含蓄而内敛的,赵旭无法理解他们的癫狂,但是他清楚,付出了一只手臂和一只眼睛,他换来了一块牢固的基地。   前后赵旭留在了东非半年的时间,他们帮着最先归顺的部落扩大底盘,征服其他土著,并且训练军队,做好抵御西夷的准备,还任命一个叫做巴布鲁的土著,作为当地的王。   赵旭在安排好一切,恢复了健康之后,继续前往美洲大陆,等到他从美洲大陆回来,土著的底盘已经扩展了两倍,差不多和浙江一般大。   在他们的地盘上,还发现了一对神奇的生物。   “启奏陛下,酋王巴布鲁要献给陛下一对白麟。”   “白麟?什么东西?”   “就是白色的麒麟。”赵旭憨笑道:“他们当地称之为长脖鹿,大的有两丈多高,多为黄褐色的,谁知竟然发现了两只白的,十分稀罕,费了好大力气,才把两只都捕捉到,放在了最大的船只上,花了三个月时间,才运到马六甲,回来换乘更大的船只,运回了大明,献给陛下。”   赵旭说完之后,大殿之上,至少一半人都不好了,尤其是严党一边的,听到这里,脸都绿了,什么,他们也找到了麒麟,还是一对,又是白色的!   摆明了这是要打擂啊?   至于那些中间派,暗中都爆了粗口,今天真算没白活,好戏一处接着一处。竟然又弄出了麒麟,倒是要好好看看!   至于徐阁老,更是又惊又喜,唐毅弄出来两个海客,说什么环球航行,又说什么万国来朝,徐阁老很是欣慰,至少没让严世藩专美人前,能打平手,就阿弥陀佛了!   出乎预料,唐毅竟然也弄出了麒麟,俗话说物以稀为贵,如果麒麟多了,那也不值钱,而且搞不好还会成为笑柄,徐阶的脑筋快速转动,没准这是打击严党的绝佳机会。   严世藩脸色铁青,这回不是生气,而是怕了。   “你胡说啥什么!”他对着赵旭大声咆哮道:“麒麟乃是神兽,岂是随便就能得到的,你敢欺骗圣上,真是罪不容诛!”   “着什么急啊!”徐阶终于慢悠悠开口了,“严部堂,许焕都说了,是酋王巴布鲁发现的,是与不是,带过来,一观便之。”   唐顺之也跟着凑趣,“没错,化外蛮夷,他们懂得什么是麒麟,严部堂,不是说你的那一只是踩着祥云,落到了江西分宜吗?天降瑞兽,和他们从海外捕获的,应该不同的,你放心就是了!” 第609章 贼咬一口   姓唐的就没有一个好东西,严世藩痛苦地呐喊。唐顺之的几句话,等于提醒了所有人,严世藩之前把他的麒麟吹上了天,可在场没有一个傻瓜,谁会相信那个长脖子细腿的东西是踏着祥云降临凡间的?   以往只是苦无证据,严世藩怎么说,就只能怎么听,可如果别人也拿出了麒麟,还把来源说的清清楚楚,严世藩的鬼把戏就玩到头了。   严世藩很怕,从骨子里往外怕。   可有些事情,怕也没用,嘉靖没法剥两位阁老的请求,更何况他也想见识一下,白色的麒麟究竟是什么样的。   “都随着朕出去看看。”   再度到了大殿外面,不多一会儿,两个比起严世藩的车架还要大一圈的车被侍卫推了进来。   没有犹豫,打开了木门,嘉靖,还有满朝的大臣都伸脖子看去,车上两个巨大的白影,有人驱赶着它们走出来,看得更加真切。   两头和先前的麒麟一般不二的动物出现在了大家的面前,同样长长的脖子,头上长着圆角,角上覆盖着一层绒毛。唯一不同的就是这两头是白色,只有背上的鬃毛是黑色的,一头能隐约辨认出花纹,一头干脆连花纹都没有,只是纯洁的白色,和地上的积雪有的一拼。   高悬空中的日头,照在了两头白化长颈鹿的身上,绽放着炫目的光彩,高大,漂亮。   每个人都啧啧称奇,只是他们却生不出一丝一毫的敬重,就连最虔诚的人也不愿意叫这玩意为麒麟。   物以稀为贵,一下子出了三头麒麟,价值自然无限度打折,而且大家伙也隐约明白了,所谓的麒麟,应该就是一种普通的野兽,只是在中原大地没有而已,在所谓的非洲大陆上,应该遍地都是,要不然也不会一下子就出了三只。   想到了这里,有些人就不怀好意地看着严世藩,还有袁炜。   他们跳的最欢,说什么麒麟现,圣人出,说什么嘉靖盛世,这回好了,又来了两头麒麟,比先前那一只更加神奇,是不是超级盛世呢?   尤其是徐党的这边,更是摩拳擦掌,跃跃欲试,等着吧,回头弹章就送来,让严世藩吃不了兜着走!   同样愤怒的还有嘉靖,只见他脸色越发青紫,袖子里的手指不停哆嗦。   说实话,嘉靖相信了一辈子的祥瑞,麒麟算是有史以来,最为神奇的一只。他老了,病了,越发担心,自己死后,会落得正德一般的下场,被后人骂,被无情地嘲笑,因此他需要有一件东西,证明自己的伟大。   严世藩弄来的麒麟,是投其所好,嘉靖还是很喜欢的。   只是出于天子的谨慎,不敢贸然承认。可是到了如今,三头麒麟都摆在了那里,就算脸皮再厚,也没法说是盛世降神兽了。   嘉靖很愤怒,怒的是严世藩欺骗自己,也怒唐毅揭穿了事实,让他做不成美梦。   道君皇帝的难伺候,就在这里,说真话不愿意听,说假话,同样有风险!   嘉靖铁青着脸,扫了一眼严世藩,用眼角看了看唐毅,一跺脚,哼了一声,就往大殿里走。   正在这时候,突然有一头白化的长颈鹿缓慢走了两步,似乎踩到了积雪,脚下一滑,重重摔在了地上,长长的脖子,砸在青砖的地面上,只听砰的一声,鲜血就流了出来,长颈鹿痛苦地挣扎,不停抽搐,嘴里流出了白沫。   这头长颈鹿摔倒,剩下的两头都被吓到了,那匹白色的在同伴身边绕了一圈,而后就发足狂奔,方向正好是嘉靖这边。至于严世藩带来的那一头,好像也受到了感染,朝着禁门的方向跑去。   唐毅看到这一幕,吓得魂飞魄散,长颈鹿的蹄子可不是寻常,踢到了狮子身上,都要骨断筋折,要是落在人的身上,还不立刻死翘翘啊!   “快救驾!”   唐毅的声音都变了,在场的大人们都吓得魂飞魄散,有人赶快四散逃跑,无奈何,多数人都上了年岁,没跑几步,就摔倒地上,跌的鼻青脸肿,爹妈乱叫。   就连嘉靖都吓傻了,不是说麒麟是仁兽吗?怎么会如此暴力?   嘉靖大病初愈,腿脚更不好使,黄锦又胖,搀扶着他,跑不了几步,就气喘吁吁,眼看着长颈鹿越来越近。   幸运的是有两个人注意到了,唐顺之功夫极好,他几步冲上来,夹住了嘉靖的左臂,另一面成国公朱希忠也跑了上来,他虽然胖大,可好歹是武将出身,两个人用力架起嘉靖,就往大殿里跑。   这时候长颈鹿已经冲到了人群附近,距离不到十米,唐毅的头皮发麻,他什么都想到了,就是没想到长颈鹿不是神兽,它也会发疯!   要是真伤了人,那可就麻烦了!   唐毅也不知道哪来的一股子劲头,正好嘉靖站的地方,有一杆黄罗伞,唐毅猛地扑过来,抓起了伞柄,这玩意是花梨木制成的,又硬又重,足有二三十斤,唐毅抓在手里,红着眼睛冲上去,猛地一挥儿,挂着风声,砸在了长颈鹿的前腿上。   扑通,长颈鹿前腿跪地,巨大的惯性,带着硕大的脖子和头颅,好像锤头,向着唐毅就砸了过来。   唐毅急忙往后用力纵身,无奈何刚刚用劲儿太猛了,收不住双脚,正好长颈鹿的脖子划到了他的腰部,一下子就把唐毅抽了出去,眼前一黑,差点把唐毅疼昏过去。   说时迟,那时快,不过是几息的功夫,已经是人仰马翻,摔倒了一地。   其实问题还在那些侍卫的身上,如果他们反应快,不会给长颈鹿逞凶的机会。关键是他们都认为是麒麟,当成了神兽。   看到情况不对,也没敢往上冲,稍微犹豫,就酿成了大祸。   有五六位部堂高官扭伤了腰腿,还有几个人脸皮破了,手指头受伤了,幸亏唐毅反应及时,不过他也是受伤最重,腰部一片青紫,多亏身下有一大堆积雪,缓冲了一下,不然骨头就要断了。   等到太医们检查完毕,唐毅才捂着腰,有气无力,回到了大殿之上。他已经听小太监说了,严世藩那一头长颈鹿没跑出多远,撞到了栏杆上,也摔断了腿,和另外两头,全都死掉了。   唐毅并不意外,长颈鹿本就是热带的生物,漂洋过海,大冬天的到了京城,早就虚弱不堪,貌似曾经进献给朱棣的“麒麟”也没活多久。只是这一次太过倒霉了,见了第一面,就死掉了,实在是不好交代,脑筋快速转动,想着应对的办法。   此时,大殿的氛围迥然不同,原本心气高涨的徐党全都眉头紧皱,倒是严世藩那个独眼龙,仿佛活了过来一般。   刚刚有人报告,三头麒麟都死了,嘉靖也受了惊吓,此时脸色灰白,嘴唇不停哆嗦。受了伤的大臣都气喘如牛,又惊又怕!   “唐毅,到底是怎么回事,那个东西为什么会发疯?”嘉靖怒吼道。   唐毅忍着痛,只好跪倒说道:“启奏陛下,长颈鹿本就是野兽,野性难驯也是有的,到了陌生的环境,见到了这么多人,受了惊吓……”   还没等唐毅说完,袁炜就气喘吁吁冲了出来,刚刚他被吓得摔倒,脑门上多了一个鸡蛋大小的包儿,和南极子似的,滑稽而怪异。   “唐大人,你这是推诿卸责!”袁炜大声咆哮道:“我问你,那三头异兽,到底是不是麒麟?”   这位怎么还纠结麒麟啊?   唐毅愣了一下,“袁阁老,你要是认为那是麒麟也没什么不妥,只是下官以为,麒麟乃是四灵之首,不会遍地都是!”   在场的大臣很是赞同唐毅的观点,不少人都点头,反正长脖鹿和他们心中的麒麟差得太远了。   袁炜却一脸得意,等得就是你这句话,他猛地向着嘉靖跪倒,大声说道:“陛下,成祖爷已然认定,那就是麒麟,并且诏告天下,永乐盛世,远迈汉唐,更是人所共知。今日麒麟降世,本是普天同庆的事情,唐毅包藏祸心,又弄出两只麒麟,致使瑞兽受到惊吓,冲撞了陛下,险些酿成大祸。如今三只麒麟全都丧命,孔夫子曾见麒麟死,天下大乱将至,如今死了三头麒麟,实在是不祥之兆,臣以为必须严惩唐毅。”   唐顺之沉着脸,怒道:“袁阁老,莫非你认为外面的三头畜生,真是麒麟吗?”   袁炜毫不相让,“唐阁老,是与不是,成祖爷说了算,你要是说那不是麒麟,莫非在怀疑永乐之治吗?”   严世藩看准机会,也站了出来,帮腔道:“启奏陛下,臣所献之物,与成祖爷留下的画像相同,天下臣工百姓,皆以为麒麟。若是告之天下,不是麒麟,百姓又难免非议成祖也?以为永乐盛世为虚!麒麟本是独一无二的神兽,唐毅心怀叵测,致使麒麟互相冲撞,一起死去,如不问罪,有辱成祖之名,与大明江山,大有不利!”   好一个无耻的严世藩,好一个无耻的袁炜!   这两位完全就是睁着眼睛说瞎话,可是他们的话还真不能不当回事。这俩混蛋把朱棣抬了出来。   不管谁错了,朱棣不能错,朱棣没错,错的就是唐毅,他就要替三头麒麟之死负责!简直是逼着嘉靖用唐毅的脑袋维护朱棣的圣明啊!   在唐毅和朱棣之间,似乎选择起来不是很难…… 第610章 化解   贼咬一口,入骨三分!   严世藩和袁炜就是两个贼,他们不惜用朱棣的名誉来逼迫嘉靖,处置唐毅。   还真别说,这一手正好击倒了嘉靖的软肋,他最崇拜成祖爷,也知道麒麟事小,朝廷威严事大,如论如何,要是传说出去,三头麒麟死了,难免谣言四起,指责自己失德,说什么上天示警,要自己反躬自省,这是嘉靖最受不了的事情。   一想到这里,嘉靖的脸色就变了。   皇帝的一举一动,唐毅感觉的最清楚,要坏事!   这些年来,多少忠贞之士,就是被严世藩近乎无赖的手段给陷害了,夏言如此,曾铣如此,张经如此!   莫非自己也要步后尘吗?   为了自己的小命,唐毅什么也不顾了,厉声说道:“启奏陛下,臣以为袁阁老和严部堂满嘴胡说八道,污蔑成祖爷,应当斩立决!”   好家伙,唐毅还真敢说啊,一下子把袁阁老和小阁老都给告了,还真是彪悍啊!   袁炜气得直摇头,“唐毅,你刚刚还怀疑成祖爷亲自认定的麒麟,敢说本阁污蔑成祖,真正该斩的人是你!”   “没错!”大理寺卿万寀道:“唐毅身为大臣,搅乱朝堂,他弄来的人,献上了麒麟,冲撞陛下,应该以谋反论罪!”   “好啊!”唐毅厉声说道:“既然要论罪,我舍了一颗头,你们这些乱臣贼子就该受三千六百刀的凌迟!”   针锋相对,是一点不让。眼看的嘉靖脸色越来越黑,身体不停颤抖,徐阶慌忙站了出来,这时候再不说话,唐毅折了,他也别想有好下场。   “唐行之!”徐阶低吼了一声,到底是次辅,其他人都闭上了嘴巴,严世藩更是冷笑连连,好啊,徐华亭忍不住跳出来,正好把你们一起都解决了。   严世藩摩拳擦掌,徐阶面沉似水。   “朝廷没有论你们的罪,陛下更没有,只要把话说清楚了就行!”徐阶回头看了一眼严嵩,笑呵呵说道:“阁老,您说是吧?”   从早晨开始严嵩就一直低着头,没有话说,许是欧阳夫人病重,严嵩无心朝堂的争斗,听徐阶说完,好半晌,严嵩才啊了一声,“徐阁老说得对,朝堂要准许人说话。”   他的话音没落,唐毅就抢先说道:“严阁老,虽说朝堂之上,没有父子,可是令郎严世藩所言实在是太过分了,无君无父,诋毁成祖皇爷,有这样的逆子,下官真怕会祸及满门!”   轰隆隆!   在场众位官员只觉得耳边雷声滚滚,日月无光,唐毅啊,唐毅,你可真够厉害的,竟然直接向严嵩发起了挑战,真不知道你有几颗脑袋?   徐阶沉着脸,假意怒道:“行之,严阁老乃是首揆,你不可无礼,赶快向阁老赔罪!”   哪知道唐毅把脖子一扭,根本不为所动。   这时候,嘉靖突然用力一敲铜磬,发出急促的响声,一声接着一声,似乎要敲碎一般,每一声都透着不可遏制的怒火。   敲到了最后,钟锤脱手而出,落在了地上。   所有文官吓得浑身颤抖,纷纷跪倒,伏地请罪。   嘉靖满脸不正常的潮红,挣扎着站起,一张脸,从来没有这么难看过,眼角和嘴角都不停颤抖。黄锦吓得小心脏扑通扑通的,搀扶着嘉靖,走到了唐毅的面前。   他低头看了看唐毅,瞳孔缩成了一道精芒,好像是刀子,插在了唐毅的身上。这些年来,真正不计代价,提拔重用,点播保护,唯有这个小子了,只是今天的事情,涉及到成祖的圣誉,而成祖朱棣又关乎嘉靖得位的法统,重于泰山也不为过。要真是因为麒麟之死,说不清讲不明,没法向天下人交代,少不得,也要心狠手辣了!   当然了,唐毅不同别人,在下手之前,还是要给他一个辩驳的机会。要是让唐毅知道,辛辛苦苦就换来一次辩驳的机会,也不知道是该笑还是该哭!   “唐毅,你说他们该千刀万剐,可有什么凭据?”嘉靖用手指了指严世藩等人,声音淡淡的,可是谁都听出了其中的愤怒。   唐毅凛然不惧,脊背挺得直直的,说道:“启奏陛下,他们把成祖开创的盛世大明,同一头长脖鹿错误连结,就是有辱成祖圣明。”   “唐毅,小奸贼!”袁炜破口骂道:“众所周知,天降麒麟于成祖,就是认定了永乐盛世,你敢质疑成祖爷之功,当真是疯了!”   “我没疯,疯的是你们。”唐毅冷着脸说道:“下官想请教袁阁老,假如没有长脖鹿,还有没有永乐盛世?”   “有……还是,没有……”   袁炜能言善辩,可是遇到了这个问题,也不好回答,一时语塞。   唐毅微微一笑,他冲着嘉靖说道:“陛下,袁阁老不能回答,臣能回答,永乐一朝,之所以称为盛世,乃是因为成祖爷励精图治,文治武功,盛过汉唐。臣幼年读书之时,每当听闻五征蒙古、七下西洋、平定安南,诸般盛举,全都热血沸腾,情不自禁。入朝为官以来,更是熟读成祖实录,得知成祖爷雄才伟略,盖世无双,为政之举,堪称后代表率。设立内阁,任用贤臣,致使吏治清明,百姓安康;迁都京城,修造长城,泽被后代;远征辽东大漠,使得北虏几十年不敢南下,海晏河清,天下太平;编纂永乐大典,派遣船队下西洋,万国来朝……”   唐毅一项一项数着朱棣的盛举,在场众人,包括嘉靖在内,都渐渐呼吸急促,血脉膨胀,的确,永乐朝的种种壮举,都让后代子孙既骄傲又汗颜。当年的大明,何等威风,怎么到了如今,连小小的倭寇都能欺负到头上,真是让人感叹唏嘘。   “陛下,方才臣所说,不及永乐大帝所做之万一,永乐盛世,乃是天子励精图治,百官忠心辅佐,耗费无数心血造就而成!是国泰民安,四夷臣服,遍观史册,哪一条是说永乐盛世,是靠着一头畜生来认定的?要是有了长脖鹿,就能说是盛世,试问海外蛮荒之地,此兽遍地都是,他们就是万古未有的盛世吗?”唐毅越说越有气,“袁阁老乃是翰林出身,为官几十年,严部堂侍奉老父,在内阁处理政务,你们都是朝廷重臣,就这么一点见识?外面的那三头畜生,和盛世有什么关系?它们出现了,是朝廷的府库充盈,还是田地丰收?或者说,有哪个外敌被它们吓走了?全都没有,既然如此,那三头畜生,是死是活,又有什么了不起的,值得如丧考妣,大动干戈?”   慷慨激昂,有条有理!   别说大臣们叹为观止,就连嘉靖都动了心,被说得感动了。没错,说到底,是不是盛世,还要看如何为政,假如吏治清明,国力强盛,百姓安康,对内对外,都没有挑剔,就算没有麒麟,谁又敢说不是盛世?   文景之治,贞观之治,可从没听说过是靠着一个畜生就认定的。   反过来也是如此,天下大乱,民不聊生,烽烟四起,国库空虚,就算有一百只麒麟,又能如何?有人会认为是盛世吗,根本就是自欺欺人而已!   想到这里,嘉靖突然后背冒冷汗,貌似他老人家这些年的作为,把天下弄得大乱,东南西北,没有一处太平,要是自己死了,会不会被九泉之下的朱棣给吊起来,一顿胖揍啊!   嘉靖下意识缩了缩肩,竟有些怕了。   徐阶、高拱这些人都忍不住揉了揉眼镜,仿佛要重新认识唐毅一般,这小子不是一贯圆滑处事吗?何时能说出如此深刻的一番道理,真是深藏不露啊!   必杀的一击,竟然被唐毅化解了大半,严世藩怒火中烧,恨不得把唐毅给撕碎了,可是他却没有什么好办法,只能不停盯着袁炜。   袁炜这家伙在翰林院熬了二十年,真本事没有,无赖伎俩倒是不少。   他眉头皱了皱,心说不能让唐毅跑了。   “哼,唐大人,你所言似是而非,顾左右而言他,当年成祖得到麒麟,曾经昭告天下,认为乃是盛世才有的祥瑞,你如何敢不承认?再有,本阁还要请教,既然你说盛世不能以麒麟判断,要看文治武功,既然如此,你不妨说说,我嘉靖朝,到底是不是盛世?”   如果说刚从的话是耍无赖,此话就是把无赖耍到底!   一个堂堂大学士,竟然有这种卑鄙手段,攻击一个后辈,真是不要脸!   你让唐毅怎么说,刚刚还高谈阔论,此刻就公然撒谎吗?或者实话实说,触怒嘉靖,真是不当人子!   面对着众人的鄙夷,袁炜似乎没有什么异样,只要能把唐毅逼到绝路,他就算赢了,至于脸皮,那玩意多少钱一斤?   唐毅面对刺来的匕首,微微一笑,“袁阁老,下官说盛世与否,不能只看麒麟,可是当年成祖爷,派遣数万人的大船队下西洋,天威所至,四夷臣服,三宝太监,不远万里,带回海外异兽,真正重要的是永乐朝的国力雄厚,锐意进取,令人心驰神往。至于嘉靖皇帝,承袭祖宗基业,航海十万里,足迹之远,胜过永乐,带回来的海外风物,将来也必然多于永乐一朝。永乐是盛世,嘉靖当然也是盛世!”   能把马屁拍得如此慷慨激昂,唐毅也是没有对手了。嘉靖眉开眼笑,当众赞道:“说得好,朕心甚慰啊!” 第611章 影响深远   寻常的马屁不会让嘉靖失态,可是唐毅话中暗含的意思嘉靖却是听懂了。   想要追上朱棣,嘉靖自问,累死他也不可能,但是在某些方面,弯道超车,却是可以的,航海,就是最好的一个点!   七下西洋虽然堪称壮举,可是最远只到了非洲海岸,论起距离,远远不及环球航行来的震撼。   嘉靖毫不犹豫将唐毅的功劳,据为己有,他就赢了朱棣一分。   而且朱棣下西洋,最令人诟病的是劳民伤财,虚耗国库,可是听到许焕和席慕云的介绍,海外竟然有数之不尽的金银,如果能占据一地,航海不但不赔钱,还能给朝廷带来丰厚的收入,如此,又赢了一分!   这等好事,哪能不大肆宣扬的道理,好让天下人都知道,嘉靖比起永乐大帝,还要高明,还要厉害!   区区麒麟算什么,真如唐毅所说,海外遍地都是,只要派遣船队过去,想抓多少,就是多少……   嘉靖越想越高兴,当初让唐毅南下开海,的确是最正确的选择,这小子不光给弄来了金山银山,还送来了助他成为圣明天子的机会,名利都有了,这是多大的功劳啊!   “唐毅,你做的很好,朕可要重重赏你!”   当众之下,竟然说出了这话,唐毅又要高升一步了,在场官员都露出了羡慕嫉妒的表情。   可是人家唐毅却高风亮节,不为功名所动。   “启奏陛下,真正应该赏赐的是许焕和席慕云二位壮士,他们还有宝贝要献给陛下呢!”   “还有?”嘉靖本以为狗头金和白色长脖鹿就够瞧的,竟然还有好东西,看来这海外还真不是蛮荒之地,值得好好探访一番。   “让他们过来。”   许焕和席慕云重新到了嘉靖面前,席慕云先说道:“启奏陛下,在美洲停留的时候,捕捉了一条巨蟒,本想带给陛下,奈何半路途中死掉了,只能掏出了内脏,做成标本,献给陛下。”   一听是条死蛇,嘉靖的兴趣就减了好些,意兴阑珊地说道:“拿上来吧。”   很快有脚步声,十几个小太监扛着一个木箱子从外面跑来了进来,放在了大殿中央,才气喘吁吁退下。   看到这个箱子,嘉靖就愣了,足有三丈来长,相当于后世的十米出头,这是多大的蛇啊!   黄锦招呼着人手,将木盒展开,露出了里面的庐山真面目。   大殿响起来更加惊悚的吸气声,一条十米长的褐色巨蟒,身上布满了闪着幽光的鳞片,最粗的地方,比起朱希忠的腰还要粗,硕大的头颅,足以吞下一个人。虽然已经死掉了,但是依旧让人不寒而栗,心惊肉跳。   黄锦吓得不停拍打胸口,随口说道:“皇爷,前些日子张天师说是要用巨蛇之胆炼丹,奴婢看,这条蛇要是活着,那可是再好不够的炼丹材料了。”   嘉靖眼前一亮,他亲自跑了过来,仔细看着,不无惋惜道:“海外莽荒之地,不知道有多少天材地宝,若是朕能有幸得到,金丹可期啊!”   陛下,您可真虔诚!   大臣们倒了一地,唐毅更是哭笑不得,帮着嘉靖修道,等他挂了,那叫逢君之恶,是很影响名声的。但是如果嘉靖垂涎海外的好东西,支持出海,却是强大的助力。对唐毅来说,这是里子和面子的选择。一直以来,唐毅都是喜欢实惠的,不过不用他多话了。   席慕云十分配合,从怀里掏出了一个木盒子,举过头顶。   “陛下,这就是巨蛇的胆,献给陛下。”   嘉靖激动万分,竟然亲自拿了过来,迫不及待打开,一个拳头大小的黑球,嘉靖拿在手里,笑得皱纹都开了。   “好,真是太好了。”嘉靖把目光转到了许焕身上,看看他有什么好东西。   许焕说道:“启奏陛下,这里有海外七十三国的国书,全都愿意臣服陛下,请陛下收下!”   又是金子,又是宝贝,又是国书,万国来朝,真是太爽了!   今天在嘉靖的人生当中,至少能排进最快乐的前十天。   一直从上午,到了掌灯时分,嘉靖还意犹未尽,要求他们把详细的航海经过写成奏疏,上奏朝廷。   环球航行,带回来的消息,对于朝廷来说,是颠覆性的。   首先,自从七下西洋之后,众多的海外藩国都停止了进贡,只有邻近的琉球、朝鲜,安南等国,还维系着贡藩体系。   许焕从马六甲,到达了非洲,一路上的国家和部落不计其数。有的国家还如京师面积大,只有一两千人口。   但是许焕依旧不放过,两匹丝绸,就能换一份国书。   当初他们还不懂薄薄的一张纸,能有什么用,可是当那些礼部和鸿胪寺的官员看到之后,眼中都是泪水,那个感动劲儿啊!   仿佛又回到了强盛的永乐朝,万国万邦,争相纳贡,上国气象,总算是找回来了。他们小心翼翼,标记出那些在地图上只是一个点的国家,煞有介事,记在小本上面,准备大肆宣扬。   唐毅则是早就向嘉靖提议,把三头死掉的长颈鹿也做成标本,在京城展览,让所有军民百姓都看到,感受朝廷的力量,宣告大明的船队又恢复了雄风!   死掉的东西,还能废物利用,嘉靖自然欣然同意。当三个高大的“麒麟”出现在京师的街头,所到之处,都有无数的百姓,跟着欢呼,惊叹,年轻人仰着脖子,痛的几乎断掉也舍不得放下。   多么奇妙的生物,多么令人心动的海外世界!   要是能到外面看看,那该多好!   唐毅本来还担心大肆宣扬海洋,会引来反弹,实际上反对的人远比想象的要少得多。毕竟开海这么多年,不断有外来商人,大明的读书人也迫切想要知道海外的情况。   相比洋和尚满嘴跑火车,自己人的观察更可靠。   唐顺之、唐毅、徐渭、王世贞,四个人一起做序,席慕云的海航日子正式刊发,第一版印了五千册。   谁知道刚一上市,就被抢购一空,好些达官显贵一次就买了上百本,别误会,他们不是当黄牛,而是给自己的学生族人,一人一册。   负责印刷的老板不得不连夜赶工,又印出来一万五千册,依旧是只用了十天时间,就卖光了。   街头巷尾,到处都是捧着航海日记,如饥似渴地看着的士人学子。   书里面光怪陆离,简直比起山海经还要好看。   南洋有奇懒无比的土著,男人整天聊天打屁,农活都落到了女人的身上;当年唐僧取经的西天,释教已经消亡,当地的人们都忘记了众生平等的慈悲,他们用针刺皮肤,用柴火炙烤,做出稀奇古怪的动作,求得神明的怜悯,下辈子能托生到上等人家;再往西走,中东大地,崛起了强悍的奥斯曼帝国,论起疆土之广,竟然不比大明差多少,正是他们阻断了曾经的丝绸之路,才迫使西夷不得不探索新的航路,误打误撞,发现了生产金银的美洲……   历史掌故,风土人情,植物动物,都是闻所未闻的。   士人们简直不敢想象,蛮荒之地的历史竟是如此精彩,凡是读过笔记的人,几乎都生出了“世界这么多大,我要去看看”的冲动。   直接的后果就是掀起了长达几十年的航海热,一代一代的航海人,前赴后继,直到足迹遍布整个世界,寻找到每一寸未知的土地。   作为鼓励,嘉靖对两个航海的功臣非常大方,直接任命许焕为指挥使,正三品,从品级上一下子追上了唐毅。   只是他管的地方比较奇怪,叫做火州!   按照许焕的描述,非洲大陆炽热高温,跟火炉似的,嘉靖觉得非州,总像是是非之地一样,大明何必按照西夷的命名规则呢,十分任性地改成了火州,只是火州实在是太大了,要是有本事,能打出一个比大明还要广阔的帝国。   赵旭对于自己的新生十分满意,欣然接受了火州指挥使的位置。   只是席慕云有些麻烦,嘉靖询问之后,才知道,这小子竟然出身世家,此前还考中过武举,后来弃武从文,又考中了秀才,堪称文武双全,他还有意参加科举,嘉靖只好增了一个正四品的中顺大夫。   得到了官职的两个人,立刻成为京城当中炙手可热的新贵,一天之内,就接到了二十几封请帖,把他们劈开也顾不了这么多家,只好苦着脸找唐大人了。   唐毅看过之后,直接扔到了一边,“你们哪都不用去了。”   “太好了!”席慕云最讨厌应酬,高兴地拍手。   显然,他不了解唐毅的脾气,只听他说道:“我已经安排妥当,明天你们就去国子监。”   赵旭当年捐过一个监生呢,他挠了挠头,“大人,不会让我们读书吧?”   “当然不是。”唐毅促狭一笑,“是让你们去教读书人!”   “啊!”两个人差点惊掉了下巴。   “高拱高大人看中你们,让你们去国子监,给监生讲课,让他们开开眼界。”唐毅鼓励道:“多少人求都求不来的好机会,你们想做大航海事业,就要有人支持,光是本官还不行,能拉来多少粉丝,就看你们的表现了。”   虽然不懂“粉丝”是啥,两个人也明白了自己的使命,一想到连玉熙宫都去了,还有什么好怕的,全都拍着胸膛答应。 第612章 一边热闹,一边悲哀   到了岁末年终,历来都是各个衙门最繁忙的时候,各路讨债鬼上门,据说吏部啊、兵部啊、户部啊,全都闹得不可开交,内阁更是为了预算和决算吵翻天。   只是顺天府却显得平静异常,经过府尹大人的努力,顺天府一共增收三十七万两税银,俗话说有钱好办事,银子充裕,府衙一团和气。其中二十万两献给了宫里,剩余的十七万两,有五万两拿出来,帮助京城中的困难百姓,八万两作为明年办学堂的启动经费。   顺天府上下对于巨额的教育投入,没有任何抱怨,相反,还极力支持。很多人都不明所以,心说朝廷规定,倡优皂隶之子,是不能参加科举的。   因为“如凡捕匪、解犯、催征、护饷之类,在皆须其力”,百姓对皂隶更是没有好看法,什么“腰有一牌,便声生势长,鱼肉细民”,“捉影捕风,到处吓诈”,“上班在辕,即便招摇生事。及至下班回籍,又可武断乡曲,出入衙门,与地方官颉颉。”   甚至官员常常受其挟制,反过来为其利用。至于勾结奸商,操控地方米价,从中渔利;或为奸商收买,滥用私刑,以至越境抓捕拷掠等,不在话下……   有了这么多罪恶,连累子孙,连参加科举的权力都没有。   千百年的规矩,唐毅可没有魄力给改了,不过他却开了一个小门,参加科举不行,去码头公司做事总没有问题吧!   唐毅特别在学堂设计了实务科,也就是给那些无法通过科举的学生一条谋生的路子,课程有算学、法学、天文等等,基本上就是把杭州的三大学院缩小十倍,放到了顺天府。   凡是衙门上下,皂隶后代,都可以免试入学,这也算是唐毅给手下人的福利。   听到这个消息,衙门里面都是感激之声,有人更是跑到了签押房,咧着大嘴,一边抹泪,一边给大人磕一个头。   皂隶的身份虽然能世代向传,可是一家不是只有一个儿子,继承的职位的好说,虽然挨骂,可手里还有点权力,不愁吃喝。其他的儿子呢,不但要挨骂,还有被歧视,一听说父辈是皂隶,都没人敢用,活的别提多难了。   唐大人慈悲,给大家伙的子孙都找了一条出路,真是天高地厚之恩,哪能不感激涕零!   除此之外,还有四万两,唐毅都充作绩效奖金,干得好的,能拿到最高二十两的奖励,另外还采购了不少米面猪肉,每个顺天府的成员,哪怕是喂马的,都能得到一份大人赏的年货。   唐大人如此体恤大家伙,还有什么好说的,顺天府上下全都用心当差,不敢有丝毫的怠慢,生怕给大人添乱。   下面人用心,唐毅就能放心当甩手掌柜了。   吃完了早饭,平安捧着几乎和他一般大小的地球仪,跑到了唐毅的面前,平安得意洋洋,一连指了十几处地名,全都说的一点不错。   倒是小戚显得十分低落,闷着头不说话,唐毅偷眼看去,小家伙的眼神不断在大明的版图转悠,昨天教的可是世界地理啊,莫非他都忘了?   再仔细看去,小戚的视线一直放在京城的北边,似乎要找什么。   唐毅心中一动,伸手把小戚抱在了怀里,“安国,是不是想念爹爹了?”   小戚没想到唐大人一眼就看穿了自己的心思,吃惊地长大了小嘴。   “连你爹都瞒不过我,你就更别想了!”唐毅笑着指了指地球仪,对着戚安国说道:“这里就是蓟镇,往东北去是辽东,往西是宣府和大同,这四处就像是四扇大门,只要守住了,北虏鞑贼就杀不进来了。你爹眼下就在蓟镇领兵,前些日子已经打退了一次俺答的进攻,杀了一千多人,有你爹和忠勇的将士守卫着,咱们才能快快乐乐过日子,你爹他们是最了不起的人!”   “嗯!”   戚安国小眼睛闪光,攥紧了小拳头,“我长大了,也要像爹爹那样!”   “好孩子,有志气!”唐毅赞道,又看了看平安,笑道:“儿子,你安国哥哥可是要当将军的,你有什么想法?”   平安仰起头,小家伙虽然聪慧,可还是不太明白将军是干什么的,也不知道有什么好处,仰起头,叼着手指头,苦心思考,唐毅也不着急,耐性等着。   突然一股浓郁的香气飘了进来,平安眼前一亮,高声叫道:“茶汤,茶汤,平安要茶汤!”   唐毅的脸瞬间就黑了,一口老血喷出三丈。小混球,你爹是三品大员,你爷爷是一省封疆,你个小兔崽子要卖茶汤,真是气死人也!   唐毅一扭头,正好盯上了从外面跑进来的徐渭,这家伙正一手端着一个碗,平安喜滋滋跑过来,接了一碗茶汤,很有礼貌地送给了戚安国,接着又拿过来另一碗,挖了一勺子,送到了嘴边,却又想起了老爹。   高高举起,奶声奶气道:“爸爸,吃!”   还算有点良心,唐毅抛开了不快,吃了一口,香甜爽滑,极为爽口,“宝贝儿子,再来点!”   徐渭嘻嘻笑道:“好吃吧?茶汤主料是秫米面、糜子面,调料有红糖、白糖、青丝、红丝、芝麻、核桃仁、什锦果脯、葡萄干、京糕条、松子仁——冲制的时候,先把茶汤原料在碗内调好,放好糖与桂花卤,小贩一手执碗,一手扶壶柄,必须双脚撇开半蹲式,才能立稳。左手的碗,正好等在大铜壶嘴边,等水一冲出,碗要随时变换距离,以掌握开水适量来控制它的厚薄程度,右手要有足够的控制力量,开水一出壶口,正好注入碗内。要一次完成,才能冲熟茶汤,否则滴滴嗒嗒注水,茶汤必生不能吃,水出得猛,会浇在自己手上,烫了自己,也碎了碗,就更不合算了。”   徐渭总结道:“好的茶汤,把碗翻过来,都不会掉的,瞧瞧,就这调和阴阳,分寸拿捏的本事,少说也是个内阁大学士的料!”   还有这么一说啊,看起来儿子还是挺有志气的!   唐毅的心情一下子好了,“平安,你和安国哥哥慢慢吃吧,爹要和你徐伯伯说点事。”   两个孩子乖巧地点头,唐毅拉着徐渭,到了旁边的屋子。   “文长兄,国子监那边怎么样?”   徐渭翻翻白眼,“我说行之,你不是挺关心的吗?干嘛不自己去,非让我跑腿,没看哥的腿都细了!”   “那是减肥了好不?”唐毅腹诽着,叹口气道:“我要是去了,不是抢了他们的风头吗?航海是件危险的事情,人家拿命拼出来的,谁也不能抢!”   徐渭频频点头,伸出了大拇指。   “不光是国子监,就连翰林院的那帮人都去了,屋子里坐不下,只好搬到了外面,黑压压的,足有数百号人,从来没有这么热闹过……”   好奇心是驱使人类向前的东西,当一个人对于什么都麻木的时候,基本上就离着上帝不远了。   幸运的是大明的读书人还没有自高自大到上国无所不有,对于新鲜的事务更多是接受,而不是恐惧和排斥。   就拿这次环球航行来说,直接引出了一个问题,那就是脚下的大地是一个巨大的球体,天圆地方的观念被彻底推翻。   席慕云就带着一个和唐毅书房里的一模一样的地球仪,他亲手指出了自己走过的航路,每到一处,都滔滔不绝地讲述着当地的气候水文,风土人情,植物动物,为了增加说服力,他们还采集了相当数量的标本,一一展现在所有人面前。   有图有真相,即便是再顽固的人,也无法否认铁一般的事实。   巨大的冲击,颠覆三观,所有读书人都陷入了沉思和反省之中。   从徐渭的嘴里,唐毅确定了,他成功地迈出了第一步,很快会有更多的新知识,是观念涌入,不断重塑明人的三观,引领时代走向不同的方向……   唐毅从来没有如此踌躇满志,如此自信过!   “文长兄,我们处在三千年未有之大变局,新的时代,将有我们,还有我们的后辈改写,只要抓住了机会,很快就有无数神奇的东西涌现,不用船帆的大铁船,一次能拉上千担粮食的火车,还有远隔万里,能互相通话的神器……”   徐渭听唐毅的疯言疯语多了,并不相信。   他老气横秋道:“三千年我是不知道,可是三十年来,未有之大变局要出现了。”   唐毅愣了一下,随即瞪大了眼睛。   “文长兄,你是说欧阳夫人?”   “没错!”   徐渭用力点头,“我听说昨天的时候,严府的管家严年到了好几个大药铺,去找老山参,越大越好。”   老山参能干什么?   俩字:续命!   看起来,严老夫人已经到了病入膏肓的程度,没法救了。   唐毅下意识看了看月份牌,不到半个月就过年了,老太太看来是撑不过去了。严老夫人一死,严世藩就要丁忧守孝,整整三年啊!   昏聩衰朽的严嵩,又遭逢丧妻之痛,没准就再也撑不住了。   等着,盼着,多少年来,这一刻终于到了!   唐毅突然觉得五味杂陈,正在这时候,突然王世懋从外面跌跌撞撞,跑了进来。   “行之,相府挑出了白幡,有人走了!” 第613章 当大事   寿高八十,儿女双全,和丈夫携手一个甲子,一品诰命……   “不管别人怎么看,严老夫人还真是让我羡慕得紧!”王悦影低声说道,她的小腹越发隆起,身体沉重,每天多一半的时间都懒洋洋靠着,吃不下去东西,可是肚子里又有一个小生命,不得不吃。   唐毅在外间屋准备了一个小火炉,正好放一个砂锅,少放一点小米,多放水,稠稠熬半锅,切里面一点瘦肉丁,又用红油,拌了一点黄瓜,都是自家暖房的,顶花带刺,新鲜爽口。端着瘦肉粥和凉菜,放到了床头的檀木桌子上。   唐毅像是哄小孩一般,拿着小碟,在王悦影的面前晃来晃去。   “多好的黄瓜,多好的刀工,又细又匀,再配上红油,哎呦,别提多好吃了,哪怕蟠桃宴,都吃不到。”   王悦影被唐毅滑稽的动作给逗笑了,捧起了碗,痛痛快快,吃光了一碗粥,吃掉了一小半的凉菜。唐毅暗暗松口气,总算是又伺候了一顿,上次怀平安的时候,岳母,姨娘都在,不用唐毅插手,后来他又到了南京,算起来,这次是他正儿八经伺候孕妇,一个字:真难!   算了,等到春暖花开,小东西就该降生了,就解脱了。   唐毅一边想着,一边捧起媳妇用过的碗,填填肚子,晚上还有一堆破事要赶工。他正闷头吃着,王悦影突然开口,“哥,你是不是准备弹劾严嵩?”   唐毅把碗放下了,惊讶道:“哪来的话?”   “下午的时候,有几个命妇过来看我,听她们口里口外,似乎都挺高兴的。”王悦影低着头,摆弄着一脚,仰起头,轻声问道:“哥,是不是严老夫人死了,严家就要完蛋了?”   本来是不想多说的,可是看到王悦影一再提起,唐毅不由得叹口气。   “想那些有的没的做什么,欧阳氏死了,严世藩就要去丁忧,整整三年时间,没了儿子帮忙,严嵩一个人如何能支撑大局,垮台是一定的。”   王悦影愣了一下,不停搓动的手攥紧了,露出了白色的骨节。   “哥,严阁老好可怜啊!中年丧子,老来丧妻,人生最悲惨不过的事情,还有丢了官位……”王悦影情急之下,眼角泛红,“咱们不能落井下石啊!”   妻子居然给严嵩求情,唐毅愣了一下,可也明白她的想法。   严嵩对待妻子六十年如一日,从不纳妾,也没有什么绯闻,又身居高位,哪怕后世的人都比不过。   女人都是感性动物,尤其是怀孕期间,媳妇的眼里严嵩只是一个失去了老伴的可怜老人。只是在别人的眼里,严嵩把持朝政二十年,期间为非作歹,祸国殃民,所有的罪孽都算到了严嵩的头上。   多少人根本不会同情他,想法,还恨不得扒了他的皮,吃了他的肉。   唐毅敢说,这一夜,对于所有人来说,都是个不眠之夜,严党的人惶惶不可终日,反对严党的磨刀霍霍,拼命寻找证据,准备给严嵩致命一击。   唐毅用力抱住了妻子的肩头,微微笑道:“你男人不会那么没品的,只是严阁老这些年树敌太多,作恶也太多,我不动手,别人也会动手的。”   “哦。”王悦影有些失落,丈夫说的实话,又让她很温暖,伸出双手,抱住了唐毅的胸膛。   “哥,我总是担心,有朝一日,你也会位极人臣,做到严嵩的位置,若干年之后,咱们,会不会也重蹈覆辙?”王悦影红着眼圈,低低声音道:“奴家不该把你当成严阁老的,可是奴家就是止不住胡思乱想,老爷,要不你罚我吧!别打太疼就行!”   唐毅看着娇羞可人的小媳妇,真是手里发痒,“傻丫头,别瞎想了,有朝一日,我的确会坐上那个位置,只是你男人的本事比严阁老强多了。我在东南有无数的门生弟子,有士绅同盟,有强大的乡勇,有交通行,假以时日,我的力量会超越任何一任首辅,甚至是——皇帝!”   唐毅贴在媳妇的耳边,轻声说道:“太平年景,造反是死路一条,可是我会做到,哪怕是皇帝,也要匍匐在我的规矩之下!”   王悦影泪水朦胧,脸上终于露出了轻松的笑容,这一夜,她睡得十分安然……   转过天,唐毅拿着顺天府衙门的公文,前去内阁,按照惯例,他要把一年的只要政务,收了多少税,办了多少事,处置了多少案件,判了多少死刑……上报内阁,作为日后吏部考评的依据。   唐毅在内阁只见到了徐阁老,严嵩因为老伴死了,已经请了假,至于袁炜,因为长脖鹿的事情,受伤很重,也借口身体不好,回家调养,倒是老师不在,让唐毅颇感意外。   徐阶直接告诉他原因了。   “昨夜得到急报,俺答五万骑兵,再度突袭宣府,势头比历年都要猛烈,我已经让荆川去督师了,一定要给俺答一个教训!”   徐阶攥着拳头,恶狠狠说道,从秋天开始,就部署这次行动,唐顺之也是筹备许久,如果能打得漂亮,唐顺之在内阁的位置也会快速上升,不敢说比得上徐阶,至少能把袁炜甩没影了。   唐毅表示知道,把文书恭恭敬敬送给了徐阶。   接到了手里,从头看了一遍,徐阶大为赞赏,别的不说,唐毅的确是干吏,整顿治安,开辟商税,又铲除九阳会,大兴教育,一年做的事情,比起别的府尹十年都多,京城的改变也是有目共睹。   “行之,你居功甚伟,不过只是有一点,你却忽略了。”   “请阁老指点。”唐毅慌忙说道。   “呵呵,朝廷历来讲究轻徭役,省刑罚,你这一年,光是死刑就判了二百七十多个,比起一个省份,一年都要多,虽说京城事情多了些,可是杀了这么多人,也未必妥当啊?”   唐毅无奈挠了挠头,他已经够手下留情了,可光是九阳会,就贡献了二百颗脑袋,其余他大力整顿商税,铲除流氓地痞,也难免要动刀子。   “阁老,这里面可没有一个冤假错案啊!”   “老夫知道,可是别人不这么想啊,他们只会说你杀戮太重,有伤天和!”徐阶不屑一笑,“虽然都是狗屁不通的道理,可是也不得不防,你是要高升一步的人,这个关头可不能犯错误。”   徐阁老一脸严肃,谆谆教诲,一瞬间,唐毅都觉得自己和张居正换位了,什么时候,徐阶对他这么好了?   其实也怪唐毅糊涂,他刚刚开始帮了徐阶一个大忙。   别以为麒麟的事情,嘉靖没有惩罚严党,就算严嵩过关了,实际上对严党的损伤比想象中的要大太多了。   海外的大门打开,各种稀奇古怪的东西涌入,光是那一颗蛇胆,就让嘉靖怦然心动。以往都是严党伺候嘉靖修道,弄灵芝,弄珍珠,要什么给什么。可是中华大地毕竟开发了那么多年,好东西都被找得差不多了,嘉靖觉得要想成就长生不老,就该从海外找寻宝藏。   这一点严党帮不上他,唯一能帮忙的就是唐毅!   无形之中,严党最重要的价值消失了,另外严世藩说什么长脖鹿是踩着祥云来的,根本就是胡说八道,是欺君之罪。   嘉靖非常愤怒,只是一想到严老夫人病重,他不愿意在这时候伤害老伙计严嵩,而且也不想让严徐之间的党争太快落寞。   嘉靖只能把事情放下,徐阶也看出来了,他明智地选择装糊涂,也没有跟着起哄,但是账迟早要算的,而且算的越晚,严党付出的代价就越大。   唐毅前前后后,两年时间,鞍前马后,立下多大的功劳!本来封疆大吏,进京之后,就该接替侍郎,或者副都御史,结果让唐毅在乱七八糟的位置上,蹉跎这么长时间,再不把官职提上去,实在是对不起人。   “行之,这些人案子你做的都没错,不过除了九阳会的逆贼之外,其余的不要今年都给杀了,拨到明年一半,如此一来,你在吏部的考评就是妥妥的优等。等年后老夫就去运作,让你进入兵部,另外老夫准备把椒山也调回来。有你们两个联手,哪怕杨博接掌兵部,也不用担心了。”   椒山就是杨继盛,他在东南担任苏松巡抚,抗倭有功,调回京城重要,也是应该的。只是杨继盛是徐阶的徒弟,和自己也是好交情,徐阶究竟是打算用杨继盛牵制自己,还是真要同心协力,对付杨博?   唐毅一时间,也没了主意。   自是有一点,他不得不承认,徐阶用人的手段的确高明!   唐毅急忙感谢了徐阶的栽培,说了一大车好话,才从内阁出来,没等离开,就碰上了黄锦。   见面黄锦就告诉唐毅,陛下传旨,让唐毅代表他去严府慰问严阁老,还送了一副御笔,唐毅不知道嘉靖怎么想的,自己刚刚狠狠得罪了严家,还让他去传旨,是慰问啊,还是挑衅啊?   可是圣命难违,唐毅只好硬着头皮,往严府而去,走在路上,还特意买了一些香烛纸钱,装了好几包。   离着老远就看到高大的旗杆,挑着三个大字:“当大事!”   孟子曰:“养生者不足以当大事,惟送死可以当大事”。   谁家门口贴上这三个字,就代表父母一方去世,离着老远,唐毅就听到了哭声阵阵,愁云苦雨。   老天爷诚心不让严嵩过年啊,只怕他往后,都不会有心情过年了…… 第614章 急流勇退   唐毅很早就来过严嵩的府邸,那时候他还是个白丁,老爹刚刚考中进士。宰相门前七品官,但是严府随便派出一条狗,都比他们父子有分量。   八年多的时间过去了,老爹爬到了封疆大吏,就连唐毅都要即将成为三品侍郎。与此相反,辉煌的严府,兴旺繁荣了二十年的严家,却要走到了尽头。   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   远远的看去,一片望不到尽头的白幡,侧耳听去,嚎啕哭声,不绝于耳。没有丝毫的做作,从上到下,都弥漫着一股子惶恐,甚至绝望的气氛。   唐毅沉默了半晌,才走上去,迎接他的是管家严年,一见唐毅,先是一哆嗦,接着挤出一丝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原来是唐大人大驾光临,小人拜见唐大人。”   往日的严年遇到了尚书都是仰着脸,用鼻孔看人,何曾有过好脸色,虽然唐毅不同旁人,可是能让他如此卑微,只能说明一件事:天要变了!   其他前来吊孝的人看到这一幕,纷纷暗中摇头叹息,有人甚至后悔过来,想要转身逃走。   唐毅没有任何表情,他只是深深一躬,“严管家,去通禀严阁老和严部堂一声,就说本官前来吊唁。”   严年愣了一下,说道:“唐大人,既然是来吊孝,还是里面清吧。”唐毅点头,随着严年走了进去,在进府的时候,有家人捧着孝带子,亲近人都要扎一根,若是外人,可扎可不扎。   家人也不认识唐毅,见他年纪轻轻,身居高位,就以为是阁老的干儿子或者干孙子,捧着孝带子就上来了。   严年这个气啊,心说瞎了狗眼,这位爷要是发飙了,保证你们吃不了兜着走。严年给家丁一个严厉的眼色,转头要跟唐毅解释。谁知唐毅竟然主动伸手,把孝带子接了过来,系在腰上。   “严管家,这样行吗?”   “行,太行了!”   严年虽然不知道唐毅怎么这么好说话了,他心说不闹事就好,偷偷擦了擦并不存在的冷汗,将唐毅引到了灵堂。   整个跨院三十几间房舍,全都改成了灵堂,院子里摆满了白幡挽联,光是看落款,几乎都是朝中名人,不只是严党,徐党之中也多半送来了挽联,摆在最前面的一副就是徐阁老所书。   “魂归九天悲夜月,芳流百代忆春风。”   作为严阁老的儿女亲家,徐阶表示哀痛十分正常,只是唐毅怎么看怎么怪异,透过两行文字,仿佛能看到徐阁老笑成菊花的一张老脸。   唐毅连忙摇摇头,又仔细看前来悼念的人,在他前面就有董份、万寀,蔡云程等严党核心人物。   他们在灵堂上香之后,绕道一旁,家属答礼,通常由儿子在那里跪着,感谢前来的宾客。如此多得客人,绝对是一项体力活儿,怕是严世藩绝对不会干的。   果然唐毅想的不错,答礼的是一个白胖的年轻人,穿着重孝,头上带着麻冠,挂着一颗醒目的红绒球,表明是死者的孙子。   多半不是严鸿就是严鹄,唐毅记得,几年前,徐阶刚刚把孙女嫁给严鹄当小妾,一转眼两家的地位就要发生翻转,那个可怜的女子会落得什么下场啊?   这不是一场普通的葬礼,而是彻头彻尾的人间悲剧!   唐毅突然觉得喉咙有些堵,他说不出什么来,只好快步进入灵堂,拿起三根香,点燃插好。转身,到了严鹄的面前,他见到是唐毅,也是一愣,竟忘了行礼,唐毅也没有说什么,急匆匆到了外面,长长吸一口气。   正在此时,突然严世藩从旁边的月亮门,在一群人的簇拥之下,一阵风到了面前。   看到了唐毅,他的眼中突然凶光涌动,露出一副吃人的模样,恨不得把唐毅给嚼了。   欧阳老夫人虽然病入膏肓,可还不见得就死。   却因为麒麟的事情,严嵩回府之后,痛骂严世藩自作主张,异想天开。严世藩更是生气,心说大殿之上,你老家伙身为首辅,不知道帮我说两句话,结果让徐阶、唐顺之,唐毅他们联手欺负,你还有什么好说的!   爷俩当即就吵了起来,偏偏赶上了严鸿多嘴多舌,去看望奶奶的时候,就给说了出来。老太太当场就昏过去了。   急忙请医生抢救,虽然把老太太抢救活了,可是却理智全失。   她不停哭着,喊着严世藩的小名“庆儿”。   几度昏厥,几度苏醒,老太太流干了泪,哭哑了嗓子,从眼角流出了红色的液体……看着妻子临死还要受罪,严嵩把抓揉肠,痛碎了心肝!   他抓起桌上的砚台,就要打严世藩。   老太太在这时,竟然突然醒了过来。   “老爷,老爷!”   严嵩慌忙伏身妻子身边,老眼之中,泪水长流,用力攥着老伴枯瘦的手,柔声道:“有什么话,你就说吧,我一定办到。”   “别让他们杀庆儿,保护庆儿,你要保护庆儿啊!”生命的尽头,老夫人仿佛回光返照,手上的力气大了许多,愣是抓着严嵩,用力撑起身体,严嵩急忙伏在她的耳边。   “你不要动,我听着呢!”   老太太喘了半天气,哭诉道:“老爷,庆儿这些年给你惹了不少麻烦吧?你不说,妾身心里知道。”   严世藩不耐烦道:“娘,我什么时候惹过麻烦了,是麻烦找上我!”   “你给我闭嘴!”严嵩的老眼,就像是两把匕首,狠狠刺向严世藩,吓得他退了两步,嘴里还不服气道:“冲我横什么,有本事冲着徐阶,唐毅他们横去!”   “哇呀呀!”   严嵩真想打死这个逆子,都什么时候,就不能让你娘安心走吗?   都说养儿防老,上天怎么如此惩罚自己,生了一个忤逆子啊!   严嵩激动地浑身颤抖,却不敢发作,他饱含着深情,盯着妻子。说也奇怪,老太太的眼睛已经瞎了,却还是能感受到丈夫的目光,四目相对,老太太眼圈泛红。   “惟中!”   只有在没人的时候,老太太才会如此称呼严嵩,老严嵩心头一暖,用力抓住妻子的手臂。   “我在。”   “嗯,都怪妾身,没有教好庆儿,妾身不成了,再也不能补偿错误了,倘若,倘若,真有那么一天,你,自己可要多保重啊!”   一句话补充完毕,老太太剧烈地咳嗽起了,严嵩都愣住了。   妻子一生,最逆爱严世藩,视若掌上明珠,只是到了最后的关头,严嵩终于知道了,妻子真正是爱自己胜过一切。   丈夫和儿子,多么痛苦的抉择,老太太在最后一刻,给出了答案。   有妻如此,夫复何求!   严嵩的泪再也止不住,哭得像是个孩子。   急忙叫来医生,给老太天扎针,可惜老太太的身体对刺激已经没有了应变能力,又拿来参汤,给老太太灌下去,却都吐了出来。   又过了半个时辰,老太太的手死死抓着严嵩,她真的不想走,这世上有对她最好的丈夫,有他永远不想割舍的人。   可是死神的脚步是谁也无法阻止的,欧阳氏的手越发无力,不断变得冰冷。妻子的头歪过去,严嵩突然觉得心肝都被掏空了。   他颤颤哆嗦抓起一根蚕丝,轻轻放在了夫人的鼻孔,他多希望丝能够动一动,至少妻子还在喘气,很可惜,足足等了一刻钟,丝一点都没有动静。   妻子到底是走了,严嵩突然保住尸体,悲愤地痛哭。   六十三年的相守,不离不弃直到此刻,他才终于明白,什么功名利禄,什么儿女后代,都抵不过一个相伴的人!   严嵩突然觉得他浪费了足足二十多年的生命,如果他不入阁,不当首辅,而是专心在家中,读书练字,和夫人过着神仙眷侣的日子,那该是多么美好!   只可惜后悔都晚了,他足足抱着妻子一个时辰,等到老夫人的身体都僵硬了,他才准许下面的人把夫人装殓起来。   严嵩靠在了床榻上,一动不动,任凭外面来了多少人,哭得多么伤心。他知道,那些人不是哭妻子,而是哭自己,哭给他严嵩听呢!   “严鸿,陛下派人来了吗?”   孙子严鸿忙说道:“爷爷,下面人说,唐毅来了。”   “他怎么来了?”严嵩老眼放出一丝光亮,他挣扎着要坐起,可是身体僵硬,动弹不得,幸亏严鸿急忙把他扶了起来。   “爷爷,唐毅可是咱们的仇人,孙儿以为干脆把他赶出去算了。”   “你要是活的不耐烦了,去赶出去也无所谓。”   严鸿吓得连忙跪在地上,磕头作响,“爷爷,孙儿无知,全凭爷爷吩咐!您老是咱们家的主心骨,定海神针啊!”   严嵩沉默了许久,也不知道在想什么,满腹的惆怅,化成一声长叹,“去把唐毅请过来吧,你们的造化如何,就落在了此人身上。”   唐毅随着严鸿,来到了房间之中,他急忙躬身施礼,而后垂手侍立,格外的恭顺。   看到唐毅如此,严嵩微微赞叹,不骄不躁,明知严家倒霉了,却礼数不差,果然是年轻一辈的翘楚!   想到这里,严嵩突然微微一笑,“行之,上一次咱们在值房聊过,有些事情不是老夫做的,你清楚吗?”   他说的正是唐顺之入阁的事情,唐毅慌忙点头,“元翁,下官,还有师父,都是感念您老提携大恩的!”   “如此就好。”严嵩呵呵一笑,“行之,老夫要辞官了,这往后的官场,就是你们年轻人的。” 第615章 东南来客   严嵩要退了吗?   这话唐毅都听过不止一次,更别说其他人了。基本上过了七十岁之后,严嵩就天天说,都过了八十,也没见他退休。   这次会是真的吗?唐毅又仔细观察了一下,严嵩的确是太老了,高大的身躯变得佝偻,脸上爬满了老年斑,头发更是全都白了,发髻只有核桃大小,透过稀疏银发能看到通红的头皮,就像是刚出生的小兽,没有长齐毛一样。   老了,岁月不饶人!   相伴相守的人走了,萌生退意,也是人之常情。   只是唐毅并不清楚,老东西会不会甘心,而且就算老东西有人退下去,虎视眈眈的徐阶会答应吗?   唐毅觉得自己不该多事,他连忙笑道:“元翁柄国二十年,经验丰富,陛下离不开您,朝廷也离不开您。”   说说的熨帖,只是严嵩人老成精,哪里会当真。   “天下离开谁都一样,老夫走了,说不定还会更好,天道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长江后浪推前浪,尘世上一辈新人换旧人,老夫八十有三,早就该退了。”   严嵩的话中透着无限的萧索落寞,唐毅是答应也不是,不答应也不是,干脆闷着头不说话。   好在严嵩感叹了两句之后,话锋一转,“行之,早就知道你是干吏,自从你担任顺天府尹,所作所为,老夫是大开眼界,论起做事的本事,别说年轻一代,遍观朝廷诸公,你也是最顶尖儿的,真的很不错!”   “元翁谬赞了。”唐毅谦逊道:“下官懵懵懂懂,有些事情很欠考虑,也不知道对错,实在是惶恐得紧!”   严嵩突然笑道:“行之,老夫为官一个甲子,略微有点心得,行之若是不知道对错,不妨琢磨一下?”   “下官恭听教诲!”唐毅恭敬说道。   “唉,算不上什么教诲,不过是保命之道。一个人要想有所作为,首先要把位置坐稳了,把乌纱帽保住了,没了官位,什么抱负都是一句空谈。”严嵩笑道:“能决定乌纱帽的,不是下面的芸芸百姓,而是上面的少数几个人,只要把上面的伺候好了,才能安心。做官的无非是会当媳妇两头瞒,老夫也是个媳妇,只是辈分最高罢了。一家子里头,最大的就是君父,把君父伺候好了,才能想到下面的人,宁可委屈了子孙,也不能委屈了公婆,你说是这个理儿不?”   “当然……不是!”   唐毅腹诽道:“皇帝老子不过就是一个人,凭什么以一人之心,夺天下人之心,凭什么要事事满足他,嘉靖每年修道花费几百万两银子,要是能把这些钱用在九边,用在东南,天下早就太平了,身为首辅,身为百官之师,就该代表天下人,把皇帝,还有他的爪牙全都看住,为百姓争利,只有如此,才是勉强及格的首辅!”   唐毅豁然开朗,他终于明白了严嵩为何会背上万古的骂名,成为明朝奸臣的第一位!   说起来老头对待嘉靖是觉得忠心耿耿,唯命是从,几十年小心伺候,和祖宗一般。如果单纯以忠君来说,严嵩非但不是奸佞,还是大大的忠良!   只是世人不会那么浅薄,也不会那么荒唐,真正的忠臣要向于谦那样!忠于万民,忠于江山社稷,忠于祖宗法统,而不是一个人。   同样是贪财,论起家底儿,徐阶还在严嵩之上,可是为何对徐阶的评价,要远好于严嵩,关键就是这里!   严嵩忘了身为首辅的天职。   自古以来,君权和相权从来不是完美合一的,更多的时候,是相互斗争,相互妥协。   而严嵩一意媚上,把首辅做成了司礼监的奴婢,难怪世人会鄙视他。   这些想法在唐毅心头一闪,就深深藏了起来。   “元翁说的是,唐毅能有今天,全都是陛下所赐,天恩如山,粉身碎骨,也难报万一!”唐毅感慨地说道,好像真的对嘉靖感恩戴德一般。   严嵩用眼角余光看去,在唐毅的身上,他只看出了近乎宗教一般的虔诚,貌似这个人的确可用啊?   “行之能看到这一点,就能立于不败之地啊!人都说老夫就靠着写青词,靠着溜须拍马,做了二十年的首辅,他们也太小觑首辅的重要了!两京一十三省的亿兆百姓,归根到底,还要靠着有本事的人撑住,别的不说,东南的督抚哪个不是出自老夫门下?老夫用他们是以国士待之啊!”   可你儿子不是这样啊!   唐毅看得出来,严嵩不是撒谎,多半他也被严世藩给骗了,这些年严世藩敲诈勒索,没少从东南克扣搜刮。不说别人,就连老爹都难以幸免,前前后后,光是打点严家,每年就要花二三十万两银子,至于胡宗宪,花费就更多了。   严嵩感叹之后,自嘲一笑,“严世藩不行的,别看他张牙舞爪,没了老夫,他坐在家里头,人家一道令下来,他就完蛋了!还自诩天下第一聪明人,他比起行之差远了!”   唐毅刚要客气两句,严嵩一摆手,满脸严肃。   “行之,老夫跟你说这些,是想告诉你,所谓严党,的确有不少阿谀逢迎之徒,他徐党不也是如此吗?一丘之貉,二哥别笑话大哥。老夫门下,也有许多干吏能臣,江山要靠他们撑着。”   严嵩说到了这里,压低声音道:“行之,你要想自立门户,自成一系,不被徐阶操弄,光有圣眷还不行,更要有自己的势力,尤其是在六部都察院,都要有自己的人,把廷推这一关守住了,才能和徐华亭一较高下,要做下棋的人,不要做棋子!哪怕是威风凛凛的大车,到了该舍弃的时候,也要舍弃。你知道吗,当年陛下写过八个字:徐阶小人,永不叙用!和他搅在一起,没有好下场的!”   严嵩越说越快,越说越急,一双老眼,闪烁光彩,仿佛能把人心穿透。   千言万语汇成一句话,就是你唐毅想要和徐阶掰手腕,就要和我的人合作,你要保护我的人,利用我的人,依靠我的人!   严嵩这是在托孤!   有人要问,唐毅有这个分量吗?   当然有!   唐毅通过这些年打拼,在嘉靖那里圣眷之隆,至少能排进前三,加上他的老师唐顺之入阁,师徒联手,再吸收严党势力,是足以和徐阶一搏的。   其实老严嵩的计划,和上次要推唐顺之入阁,都是同一个思路,只是这一次更加直接,更加毫不掩饰。   不是说同样的招数,不能对高手用第二次吗?   那是圣斗士,不是官场。   好用的招数为什么不能反复用,严嵩是看透了,唐毅和徐阶不是一路人,他们因为有共同的敌人,才联合起来。   现在严嵩主动退后,还答应把势力交给唐毅。   任何一个宦海中的男人,都经受不起权力的诱惑!   严嵩料定唐毅肯定会看穿他的想法,同样严嵩也敢说,看穿了也没有用,你小子跑不出我的手掌心。   这时候严嵩的自信。   果然,唐毅不可救药地动心了,他眼下和徐阶关系密切,只是主动权完全握在徐阶的手里,他想利用唐毅对付严党,等严党倒台了,徐阶随时都会翻脸无情。   还是那句话,只有握在自己手里的权力,那才是真正属于自己的。   唐毅被严嵩一番鼓动,几乎都要点头了,不过到了最后关头,他还是忍住了。接手严党的势力,好处不小。   可是严党之中,良莠不齐,谁知道会不会捧过来一帮刺猬,再有,严世藩会不会手里有这些人的把柄,到时候明面上听自己的,暗中给严世藩办事,那可就是“喜当爹”了!   唐毅觉得必须仔细思索,好好权衡。   “元翁教训,下官每个字都记在了心头,一定会仔细揣摩的。对了,下官此来,陛下还送来了御笔,赐给老夫人的,请阁老过目。”   说着,唐毅从拿出了一个精致的木盒,摆在严嵩面前,严嵩颤抖着手,展开一看,四个瘦金体大字:娴静仁雅!   严嵩看到这四个字,有老眼发红,写得多好啊,正是老妻一辈子的缩影,一想到妻子,严嵩又忍不住痛哭流涕,情不自禁。   再留下去也没有滋味了,唐毅带着满腹惆怅,从相府出来。上了马车,去宫里交旨,嘉靖什么也没说,就把唐毅打发出来了。   这到底是什么花样呢?   唐毅回来的路上,不断思索,嘉靖让自己去严府,表示慰问是假,多半是想试探严嵩懂不懂事?   老严嵩或许也看透了嘉靖的意思,才和自己说什么要致仕,托孤的事情。   想到这里,唐毅脑袋都乱了,真是烧脑啊,完全相信任何一方,都会上当,成为人家的枪啊!   严嵩、徐阶、嘉靖……他们到底再玩什么把戏啊?   还有没有更大的麻烦了?   让暴风雨来的更猛烈些吧!   唐毅带着一肚子的坏心情,刚刚到了府邸,孙可愿等在门房,见唐毅回来,急忙跑过来。   “师父,胡大帅来了!”   “啊?胡宗宪怎么来了?”   唐毅吃了一惊,急急忙忙,跑到了客厅,只见胡宗宪正负手焦躁地走来走去。几年的功夫不见,他比当初老了许多,鬓角的头发全都花白了,只是腰板依旧笔直。   见到了唐毅,他三步两步跑过来,抓着唐毅的手。   “行之,老哥来找你帮忙了,你可一定不能袖手旁观啊!” 第616章 严嵩的阳谋   身为封疆大吏,每年都要进京述职,当然不一定每个人都如此,比如唐慎就足有三年没有进京,主要是因为倭寇都集中到了福建方向,战事吃紧。   倒是胡宗宪,每年都要进京,而且他进京的动静还比别人都大,携带的礼物要装好些船只,气势汹汹,生怕别人不知道他是天下首牧!   “我说胡老哥,您眼下执掌东南半壁,几十万大军,小弟呢,就管着一府两县,和您是云泥之别,我实在是不知道能帮上你什么忙?你要是饿了,渴了,酒菜我还是请得起的。”   胡宗宪老脸一沉,怒道:“行之老弟,咱们也是老交情了,你何至于拒人于千里之外!”   “好一句老交情!”   唐毅针锋相对,“我说胡老哥,你没事找过我吗?现在跑来了,肯定是遇到了麻烦,你这叫做用人朝前,不用人朝后!我心塞了,没心情了,不想帮忙了,行不行?”   这话有劲,问得胡宗宪脸涨得通红,他和唐毅之间,只怕比起唐毅和徐阶还要复杂一万倍。   两个人惺惺相惜,对待倭患的看法又出奇的一致,战略上配合无间,彼此知根知底,在外人看来,他们两个就是天底下最好的朋友!   可是这俩货都不是好鸟,胡宗宪有枭雄之姿,而唐毅呢,更不甘人后。实际上,胡宗宪和唐家父子一直在争东南的主导权力。   表面上看胡宗宪身为总督,是占了上风的,可是唐慎不但坐拥一省,老亲家王忬还是南京兵部尚书,再加上唐毅留下来的那些势力,比起胡宗宪,不差太多。   他们之间,互相挖坑,互相争锋,那是家常便饭,只是双方都十分懂得分寸,不会让外人察觉而已。   胡宗宪沉默了一会儿,突然冷笑起来,这下反把唐毅给弄糊涂了,不会这家伙真翻脸吧?   “行之,既然你不愿意帮忙,我也不强求,不过要是有什么事情查到了你的头上,也别怪老哥骨头软,自求多福吧!”   说完,胡宗宪迈步就走。   这下唐毅可傻眼了,难不成胡宗宪要倒台了?那可不行啊,两面虽然暗中斗争,可是一起发财的事情也不少,交通行里,除了唐毅主导的江南士绅之外,最大一股外界的力量,不是晋商,而是徽商!都是胡宗宪的乡党!   两个人是剪不断理还乱,要真是掀出来,唐毅可就彻底完蛋了。   一个健步飞出,急忙扯住了胡宗宪的袖子,唐毅陪着笑脸,说道:“老哥还是这么有个性,几句玩笑,怎么就当真了,放心吧,有什么话,只管和我说,保证替老哥办到,咱们谁跟谁啊!”   唐毅那个亲切劲儿,恍若两人。   胡宗宪相当无语,心说要不是老子真遇上了麻烦,转头就走,多待一会儿,都胃疼!当然了,他也只敢想想,如今的乱局,真正能帮上自己的屈指可数。   其实胡宗宪每年述职都携带好些礼物,给这个送礼,给那个上供,他也是无奈。由于没有在京为官的经历,胡宗宪并没有强大的人脉网络。   这些年他能稳坐东南总督的宝座,除了本身战功卓著之外,就是嘉靖的赏识,再有赵文华死后,他不计代价,巴结严嵩和严世藩,尤其是严世藩,美女,金银,奇珍异宝,送了一箩筐。   正是靠着严党的支持,他才稳如泰山,可是如今严党出了问题,变得风雨飘摇,胡宗宪就坐不住了。   “行之,我今年进京,先派人给徐阁老送了一份大礼,其中有我精心挑选的一套白玉杯,一共九个,每一个都价值连城,其余的礼物更是不计其数,和严阁老那一份是同样的。”   唐毅听着,淡淡说道:“怎么,老哥是准备教材两条船了?”   “别说的那么难听好不。”胡宗宪丧气道:“徐阁老是收下了礼物,却让人给我送了一句话。”   “什么话?”   “大风吹倒梧桐树,自有旁人论短长!”   噗!   唐毅一口老血喷出,他都不由得给徐阶伸出了大拇指,徐阁老可真够腹黑的。   这句话是怎么思考,怎么有理,不过显然,胡宗宪想到了最坏的一种可能。   “默林兄,你是不是觉得徐阁老要把你拿下啊?”   “难道不是吗?”胡宗宪提高了声音,沮丧道:“人人都说我胡宗宪是严党,可实际上我对他徐阶可从来没有不敬,该送的礼从来不断,徐家在东南兼并了那么多田地,有多少人告徐家,我都给压了下来。行之,你是知道我的,我只想着把倭寇平了,恢复东南太平江山,我就退隐林泉,甘老一生,严徐之间的事情,我是不想掺和的。”   这话唐毅一万个相信,实际上他也不想掺和,只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唐毅背着手,在地上来回踱步,思索了半晌,突然一拍脑门。   “哎呀,默林兄,你好像领会错了徐阶的意思?”   “哦?”胡宗宪顿时好奇问道:“怎么讲?”   唐毅仰头望着外面的天空,浓云翻滚,霎时间占据了半边天空,又黑又浓,要不了多久,一场大雪又要来了。   “默林兄,我大明朝能呼风唤雨的只有皇帝,至于让风雨吹到何人?唯有内阁!徐华亭是要告诉你,严党必然倒台,他们倒台掀起的大风浪,是会吹到东南的,你难以幸免,但是你要做得好了,有别人帮着你说话,不至于身败名裂。”   听唐毅这么一分析,胡宗宪顿时瞪大了眼睛,惊喜交加,问道:“莫非说徐阁老是答应让我倒过去,他就保我的平安?”   唐毅突然促狭一笑,“也对也不对,总而言之,看你自己领悟了,我也说不好。”   不带这样的!   胡宗宪简直要哭了,他久在东南,和倭寇之间尔虞我诈,整天斗心眼,胡宗宪是驾轻就熟。可是到了京里,这些大人物高来高去,跟猜谜似的玩法,他就适应不了了。   就拿徐阶这话来说,你往好处想,往坏处想,都有道理,究竟该怎么选择,真是让人为难。   看到胡宗宪可怜巴巴的样子,唐毅不由得叹口气,“默林兄,咱们掏心窝子说一句,严徐之间的事情,你身为疆臣不该掺和不进来的。最多就是等待两方决出胜负,你表示表示也就是了,毕竟这天下还是陛下的,只要陛下倚重你,或许麻烦还不大……”唐毅说着说着,也说不下去了,想起胡宗宪历史上的凄凉下场,他不由化为一声长叹。   胡宗宪脸色铁青,咬了咬牙,“行之,我非是不舍权位,奈何倭寇未平,心有不甘!只是这一次,老哥真的遇上麻烦了,我给徐阶送礼的事情,让严世藩知道了!”   “啊?”   唐毅惊呼了一声,“我说默林兄,你怎么能犯这种错误啊,严世藩多小心眼的一个人,他肯定要报复的!”   “他已经报复了。”胡宗宪无奈道:“严老夫人去世,我本来是带着厚礼,前去吊唁,结果被严世藩赶,赶了出来!”   胡宗宪满腔悲愤,把拳头攥得咯咯响,他是何等骄傲的一个人,连续碰壁,一张老脸往哪里放?   更令胡宗宪难堪的是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徐党态度晦暗不明,严党那边又怨恨自己,不论谁出手,都够他喝一壶的。   和唐毅不一样,胡宗宪虽然位高权重,可是他的根并不深,加上这些年他做事不够小心谨慎,得罪了不少人,有一大帮言官磨刀霍霍,想要对胡宗宪下手呢!   失去了严党庇护,他瞬间就会沦为靶子。   而且在严徐交锋的关键时刻,朝廷新旧交替,最重要的就是兵权,千万不能出乱子,拿下胡宗宪,斩断严党一臂,徐阶不会放弃这种好事情的。   唐毅闷着头琢磨了一会儿,不由得摇头苦笑,“我说默林兄,你怎么混到了这个地步啊?”   “嗯!”   胡宗宪沉着脸,不说话。   满腹的韬略,领兵打战的学问,面对着朝局,全都一点用处没有。   无力,就是无力!   自古以来,带兵的论心眼,就是玩不过文臣。立地成圣的王阳明如何,还不是被吃得死死的,再往前算,岳飞啊,狄青啊,不都是被人家活活玩死了。   官僚体系的进步是非常快速的,领兵大将已经没有了成功造反的可能,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无可奈何的事实。   尤其是胡宗宪,他爬得太高了,下场几乎是注定了。   任凭唐毅有通天的本事,想要帮他,也是难上加难……不对,等一等!   唐毅突然想起了刚刚见过面的老严嵩,他说要把严党的力量交给自己,如今胡宗宪又出现了。   是巧合,还是有意设计的?   唐毅凑到了胡宗宪面前,凶巴巴说道:“默林兄,你告诉我一句实话,是不是严阁老让你来的?”   “严阁老?怎么会?”胡宗宪惊讶道:“行之,你莫非以为我要算计你?”   唐毅一屁股坐在椅子上,长叹一声,“不是默林兄算计我,而是严嵩把我给算计了!”唐毅又沉思了许久,虽然他很不情愿被人家利用,可是严嵩这步棋走得太高了,他不得不接下来。   胡宗宪只见唐毅拧眉瞪眼,一脸的苦大仇深,心说进了京,怎么都神经质了,说出来的话奇奇怪怪,摸不着头脑。   屋子里压抑得让人窒息,突然唐毅开口了,“默林兄,有没有兴趣接兵部尚书?” 第617章 驱虎吞狼   胡宗宪本身就是少保兵部尚书,回到京城接兵部,是顺理成章的事情,无数前例可循,有很大的成功可能。   唐毅稍微一琢磨,他发现运作胡宗宪回京,简直好处多得说不完,是一步妙不可言的好棋!   首先,胡宗宪的危局自然解除了,从东南第一人,变成了六部尚书之一,没那么显眼,也不那么招人嫉妒,说不定就不能避免历史上的悲剧命运。   其次,胡宗宪接了兵部,就把杨博挡在了外面,经过唐顺之和胡宗宪的经营,唐毅有把握在兵部种满自己的庄稼,掌控兵权,无疑是非常诱人的。   第三,胡宗宪作为一个严党的指标人物,能把他保护下来,其他的严党成员就会更加有信心,在树倒猢狲散的时候,他们会争相归附到唐毅门下,形成一个强大的势力。   第四,胡宗宪入京,东南就会彻底落到唐毅的手中,再也没有人可以遏制他,上至督抚,下至普通官吏,唐毅就有了源源不绝的后盾,以东南的人力和财力为基础,和谁拼斗,都不会吃亏。   第五,把胡宗宪弄到了京城,严党就失去了一条臂膀,严世藩想要折腾,也折腾不起来,倒严就会变得更加容易。   第六……   唐毅掰着手指头算,至少能找出十几条理由,唯一让他不爽的就是被严嵩设计了。   老家伙一定知道胡宗宪去找了他,也知道严世藩没有让胡宗宪见他,严嵩为什么没有越过儿子,把胡宗宪叫去呢?   道理很简单,他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见到胡宗宪,他能给什么承诺?什么都给不了,相见不如不见!   倒不如逼着胡宗宪,另想出路。凭着两个人的交情,胡宗宪找唐毅帮忙是最好的选择,而唐毅又在积极布局,想要招兵买马,胡宗宪主动投靠,正中下怀。   单凭这一手算计,严嵩独霸官场二十年,就不是浪得虚名,如果他不是太老了,徐阶根本没有本事挑战严嵩。   明知道被算计,却无法拒绝。   唐毅好像吃了苍蝇,很不舒服,可不管怎么说,也是一块肉,他闭着眼睛咽下去!   “默林兄,回京接兵部,这是小弟能想到最好的办法,你还有什么意见吗?”   胡宗宪脸色凝重,不停攥着拳头,又缓缓松开,反复好几次,他微闭着眼睛,满心纠结。   “行之,我只想平定倭寇,等到胜利那一天,解甲归田,我什么都不要,还不行吗?”一个统帅千军万马的将军,他的肺腑之言,让人听得心痛心碎!   唐毅眼圈泛红,“默林兄,小弟知道你的想法,道理我不想多说,当年我在东南,市舶司何等兴旺,一年数千万的贸易量,有多少油水,老兄心知肚明,我不一样被调到了京城。退一步海阔天空,老哥还不到六十岁,忍过了最难受的一段,还有你大显身手的机会。”   胡宗宪这才惊觉,原来自己的难题唐毅早就遇到过了。   是啊,以市舶司的权力,几乎就是东南的户部,唐毅刚刚二十出头,执掌大权,几乎能和自己这个总督分庭抗礼。   结果呢,被稀里糊涂调到了京城,接了一堆乱七八糟的官职。   看起来唐毅是损失了,可是正因为他蹲了下来,才积蓄足够的力量,下一步跃升在即,进入部堂一级,他就有资历冲击内阁,从此成为最有权势的寥寥几人。   唐毅能做到,自己做不到吗?   胡宗宪思量了半天,却只是一声苦笑,“我只是三甲进士,不是翰林出身,没机会入阁的。最多做几年的兵部尚书,就致仕回家,终老泉林……”胡宗宪说的落寞伤心,唐毅也不知道如何反驳。   书房中又恢复了死一样的沉寂。   只能听到唐毅和胡宗宪的呼吸声,一直闷坐着,外面浓云密布,一阵风过后,鹅毛大雪,从天而降。   没有多大一会儿,遍地都是白茫茫的。   胡宗宪起身向外面眺望,一阵欢笑声,平安和戚安国跑了出来,两个小家伙穿得和棉花包儿似的,带着鹿皮的帽子和手套,欢快地奔跑着,在地上留下一串脚印,很快又被雪给覆盖上了。   胡宗宪似有所悟,自己的最为看重的建功立业,其实和孩子们留下来的脚印没什么区别,时间长了,脚印就会被覆盖,就会暗淡下去。   留在史册上,也只是简简单单的一段文字而已,何必那么介怀。   自己完成了大半,剩下收尾的事情,交给别人,也未尝不可……   “行之。”胡宗宪打破了沉寂,“我想通了,总督我可以让出来,只是想要运作我进京,没那么容易吧?”   唐毅眼前一亮,他没想到胡宗宪这么快就能想通。   “默林兄,你怎么知道不容易呢?”   “呵呵,兵部尚书,那可是大九卿之一,位高权重,要通过廷推的,我恶了严党,徐阶又不喜,他们都不支持,就凭着行之,我看难度不小!”   唐毅呵呵一笑,“默林兄,你这话就错了。正因为他们都讨厌你,才有机会,不然哪里轮到咱们浑水摸鱼啊,你放心就是了,这个兵部尚书,还就当定了!”   胡宗宪好奇,唐毅却是三缄其口,再也不肯多说,只是让厨房准备晚宴。又把徐渭和茅坤请过来,四个人凑成了一桌,天南地北,聊得十分开怀。   转过天,唐毅就开始跑胡宗宪的事情了。   别看严世藩张牙舞爪,他纯粹是狐假虎威,只要老严嵩点头,严党的票还是会落到胡宗宪的身上,严党的人也不傻,严家父子走了,一个功勋卓著,身居高位的胡宗宪,多多少少,能帮到他们,就冲这一点,严党那边不用太担心。   至于中立派,唐毅只有把握拉来高拱那一票,毕竟胡宗宪的名声毁誉参半,争议很大,又没有在京为官的经历,很难征服中立派。费功夫也没用。   算下来,最关键的就是徐党。   务必要说服徐阶,胡宗宪的事情就成了一大半。   只是如何说服徐阶,难度可真不小。   唐毅不断思索着,马车到了徐阶的府邸,管家一见唐毅来了,笑道:“唐大人,老爷吩咐了,您来了不用通禀。”   管家笑嘻嘻,把唐毅领进了书房。   徐阶没有抬头,“那边有水,渴了自己倒。”   他还低头看公文,足足等了一刻钟,才抬起头,见唐毅还立在那里,徐阶愣了一下,很快就遮掩过去,只是唐毅清楚,徐阶是把他当成了张居正,才会这么随便。想来唐毅还有点小嫉妒,张居正那家伙没有什么了不起的,怎么就如此得到徐阶的器重,真是百思不解啊!   徐阶急忙说道:“是行之来了,你有什么事情吗?”   “师相,弟子是来道喜的!”   徐阶抚掌笑道:“还没过年吧,老夫可没有红包啊!”一贯严肃的徐阁老都开玩笑了,显然这些日子心情不错。   唐毅笑道:“师相,弟子是来恭喜您老,严党要完蛋了!”   徐阶皱着眉头,“什么严党不严党的,严阁老可是老夫的亲家,行之可不能学别人嚼舌头根子。”   真能装蒜啊!   唐毅满不在乎,自言自语道:“弟子奉命去相府慰问严阁老的时候,他亲口说要致仕,总不能是假的吧?”   徐阶愣了一下,他倒不是因为严嵩,而是唐毅!   他去严府,还送去了御笔,徐阶是一清二楚的,只是徐阶没想到,唐毅竟然会和他说实话,真是让人琢磨不透啊!   “行之,你以为严阁老说的是真是假啊?”   “应该是真的。”唐毅笃定说道:“老年丧妻,严阁老是个痴情的人,他意兴阑珊,想要退了。只是他想要退,严世藩那帮人还不愿意。我去严府的时候,严世藩还带着人往外轰我,险些见不到严阁老。”   和徐阶说假话,一点意思都没有。唐毅干脆竹筒倒豆子,有的没的,全都说了。徐阶都惊呆了,心说唐毅这家伙是脑子坏了,还是真和自己一条心啊?   “行之,你以为该如何处置呢?”   唐毅沉思了一阵,说道:“师相,匡扶社稷,铲除奸党,就在眼前。只是严家父子经营多年,根基深厚,要是垂死反击,我们会损失很大。故此弟子以为应该先剪除严党的羽翼,尤其是兵权,把外面的督抚拿下,兵不乱,严党再怎么折腾,都是茶壶的风暴,没什么了不起的!”   徐阶突然笑道:“行之的确有帅才,严党本来是北边指着杨顺,南边指着胡宗宪,杨顺早就死了,只剩下一个胡宗宪,行之的意思莫非是把胡宗宪调进京城?”   “没错,让胡宗宪接替兵部尚书,再选派干将到东南,把严党的势力荡平。”   徐阶没急着表态,而是低头思索,唐毅这小子十分坦白,而且所言也是为了自己考虑,只是还有些难处……   “行之,兵部尚书,可是杨博一直盯着的位置,只怕让给胡宗宪,会恶了老西儿啊!”   唐毅摇头道:“师相,弟子斗胆剥您一句,如果让杨博接了兵部,凭着此老的人脉和实力,兵部别人再也别想染指了,倒不如交给在京中毫无根据的胡宗宪。再有,杨博急于返京,除了兵部尚书之外,唯一值得他抢夺的就是吏部天官,师相,眼下的吏部尚书可是欧阳必进啊!”   徐阶眉头深锁,半晌才长叹道:“行之,你是让老夫驱虎吞狼啊!” 第618章 乐极生悲   十年时间,足够把一个人琢磨透了,哪怕如同嘉靖一般的怪物,也被徐阁老摸清楚了脾气。   严嵩的夫人在年前去世了,一条养了二十多年的老狗,嘉靖不愿意再给遍体鳞伤的严嵩补上一刀。   弹劾严嵩,不但不会成功,还会引来嘉靖的猜忌和厌恶,得不偿失。   可是作为一个绝顶高手,不会放过趁你病要你命的天赐良机。转过年就是嘉靖四十一年,是外察之年,如果还留着欧阳必进,徐党必定收到重创,这是徐阶无论如何,也不想承受的。   正在找不到破局方法的时候,唐毅给了他一条终南捷径。   严徐党争到了最紧要的时候,杨博作为晋党的领袖,急需回京布局,免得双方决出胜负,他什么都捞不到。徐阶也需要杨博的力量,彻底打垮严嵩,双方干柴烈火,一拍即合。   兵部尚书,原是徐阶和杨博的交换条件。只是徐阶对杨博颇有忌惮,才迟迟没有兑现。   唐毅却给了徐阶不同的思路,如果把兵部交给胡宗宪,他功劳和身份都够了,而且离开了东南老巢,胡宗宪短期之内就是战五渣,丝毫影响不了大局。   可是他却把杨博挡在了外面,以杨博的身份,除了兵部,只有吏部天官配得上他,就逼着晋党对欧阳必进下手。   徐阶或许要估计嘉靖的态度,可是杨博不用担心,把欧阳必进干掉,拿下吏部,严世藩又不在内阁。   简直左手倚天剑,右手屠龙刀,神挡杀神,佛挡杀佛!   老于算计的徐阶都怦然心动,他丝毫没有发觉唐毅的小心思,只当他一心为了自己思考。徐阶激动地拉着唐毅的手,“行之,老夫果然没有看错人,腊月二十七,还有最后一次朝会,老夫就想办法让推胡宗宪接兵部,到时候你也进入兵部。”   原定是年后的事情,竟然给提前了,也算是一点小收获,唐毅心情激动。   “多谢师相栽培,只是时间紧迫,陛下那边还要通融,弟子有些担心!”   徐阶摆手大笑:“哈哈哈,不必忧虑,荆川打了胜仗,马上就要班师回朝,龙心大悦,无有不成!”   ……   自从土木堡之变以后,大明丧失了主动攻击的能力,只能拼命修筑城池墩台,严防死守,事实证明,消极防御是赢不了战争的。   自从俺答崛起之后,长长数万骑兵,突入长城,杀入内地,烧杀抢掠,甚至危及京城,面对着俺答的肆无忌惮,有人感到耻辱无奈,也有人积极寻找对策,担任兵部尚书多年的唐顺之一直酝酿着反攻,他深信骑兵并非不可战胜。   唐顺之曾经试着利用地形,火器,伏击蒙古骑兵,结果都是输多赢少。总结经验,唐顺之发现,问题都出在明军的身上,只要听到马蹄声,他们就两腿发软,就丢盔弃甲,争相逃命,一个人跑了,带来的结果就是全线崩溃。   要想打赢俺答,就要找一支不会逃跑的军队!   随着戚继光等东南将领的北上,唐顺之看到了希望。   嘉靖四十年的冬天,俺答如期而至,他率领着五万骑兵,分成两路,从宣府和居庸关杀入了大明。   居庸关守将马芳率军奋力抵抗,俺答不得寸进,相反还损兵折将,被打得头破血流。只是负责守卫宣府方向的总兵胡镇惨败,损兵折将,龟缩在宣府,依靠着坚城,不敢出来。   没了后顾之忧的北虏骑兵,像是一群恶狼,冲进了羊群,到处烧杀抢掠,金银财宝,粮食布匹,人口牲畜……好像蝗虫过境,不光是抢东西,还到处放火,摧毁一个又一个的村镇。   他们丝毫不担心,汉人就像是野草,哪怕是烧光了,来年依旧会更加茂盛地长出来,供他们再一次抢掠。   二三十年来,都是如此,他们已经习惯了。   俺答的长子黄台吉亲自率领着八千骑兵,冲在最前面,他是俺答的长子,蒙古的雄鹰,没有人能挡住他的脚步。   大军滚滚东来,一路上明军望风而逃,就像是草原上的黄羊,成群结队,只知道逃跑,逃跑,不停地逃跑。   黄太吉率领着大军,一路追杀到了白羊口所,这是一个只有几十户人家的小村子,低矮的城墙,只有一丈多高,根本无法保护里面的百姓。   百姓们并不害怕,因为在外面还有一道更加坚固的人墙。   杨安率领着两千名火铳手,组成了齐整的方阵。面对着冲击而来的骑兵,仿佛没有察觉,依旧蹲在地上,用抹布一遍一遍擦拭着铳管,检查着身上的火药和弹丸,小心而仔细,一点不马虎。   “哈哈,这伙明军怪啊,你们想找死,就成全你们!”   黄台吉挥动弯刀,骑兵像是潮水一样冲了过来,双方距离越来越近,明军好像刚刚睡醒,纷纷起身,将枪口对准了汹涌的骑兵。   一百步,八十步,七十步……突然红旗摆动,“射击!”   震耳欲聋的枪声响起,冲在最前面的北虏纷纷迸溅出一团团血雾,痛苦地摔在地上,转眼就被马蹄踏成了肉饼。   透过硝烟,黄太吉看得清楚,一排排的勇士就好像遭到了雷击,成片成片倒下去,就好像变戏法一般神奇。   更加神奇的是对方居然连一个士兵都没有倒下去。   这还是懦弱不堪的明军吗?   黄台吉根本不相信这是真的,他立刻调集手下最精锐的弓箭手冲上去,用乱箭把那些明军都给射死。   第二度交锋开始了,弓箭如同雨点而至,同样弹丸也飞速射向对方,每时每刻,都有人倒下去。   浓烈的血腥,混合着硝烟,刺激着杨安的感官。   他眼中冒出了奇异的火焰,他真想大笑三声,没错,就是放声大笑!   还记得当年唐毅给他们讲解过,蒙古骑兵有着最为辉煌的战绩,他们征服了无数国家,建立起最为庞大的帝国。   他们拥有最凶狠的战术——曼古歹!   利用撤退,吸引对方上当,接着进行无休止的弓箭抛射,摧毁对方的信心和士气,自始至终,都不和对方短兵相接。   埋伏,突袭,摧毁,杀戮……   蒙古骑兵就是最高效的收割机器,所向睥睨,他们让西夷战栗、叩拜,让战斗民族臣服……在和俺答交锋之前,杨安心中一直回荡着唐毅的话,他一度认为这是一场九死一生的苦战。   可是真正和俺答的部下交锋,杨安却发现了不一样的东西,蒙古人已经退化了,曼古歹是非常凶狠的战术,可是却需要强大的统帅,能灵活机动地指挥着骑兵,做出种种战术动作,士兵和将军是心灵想通的,才能做到如臂指使。   而如今的蒙古骑兵,更像是一群毫无组织的强盗,他们的战斗意志和团队配合几乎都是零!   当明军毫不畏惧地对射的时候,蒙古弓箭手怕了,坦白讲他们的弓箭射程要比火铳稍微远一点。可是弓箭射在身上,只是一个眼,除非射中咽喉,眼睛等致命处,才会要了对方的命。   可是火铳不同,一个铅丸,在火药赋予的动能之下,硬生生砸向血肉之躯,就仿佛用锤头,狠狠敲击身体。   只要被击中,不管是哪里,巨大的伤口,皮肉筋骨断裂,成为混乱的一团,铅丸进入肉里,还会造成中毒感染,基本上没有生还的可能。   在损失了一百多名弓箭手之后,北虏骑兵就怕了,他们纷纷向后退去,任凭黄台吉如何咒骂吆喝,他们都不愿意再往前一步。   杨安想起唐毅说过的另一件事,狗和狼拥有同样的祖先,有了人类的安乐窝,狼变成了狗,把狗扔到了荒原,又会变成可怕的野狗。   环境造就人,明军在衰退,蒙古人同样在衰败,只是明军衰败的更快,才让人们忽略了蒙古人虚弱的本质!   这话可不是胡说八道,要不然在几十年之后,林丹汗也不会被野猪皮以十分之一的兵力,打得屁股尿流了。   战斗还在继续,杨安指挥着人马,在白羊口千户所就地安营,黄台吉还不甘心失败,他几次试图偷袭,结果都被打了回来。   直到第二天早晨,伴随着朝阳,从东方出现了一支更庞大的军队,他们装备着数量众多的偏厢车,旋风似的,出现在黄台吉的侧翼。   车上的士兵不但装备了火铳,还有犀利的火炮,试探着攻击的骑兵遭到了迎头痛击,尸体丢了遍地。   连续遇到了两伙奇怪的明军,黄台吉害怕了,他选择仓皇撤退,只是他没有料到,当他威风凛凛的时候,沿途的明军只敢躲在城堡里,可是当他退去,明军再不动手,那就真该撒泡尿淹死算了。   唐顺之已经布置了一张天罗地网,杨安和戚继光汇合之后,从正面发动反击,与此同时,另外两位副总兵带领着部下,截断了黄台吉后退之路。   就在腊月二十三小年的这一天,发起了决战,是役,共击毙北虏两千七百余人,俘虏一千五百人,缴获战马八千多匹。   消息传到了京城,就好像是一枚重磅礼炮,提前燃烧起过年的喜悦,激动的嘉靖在宫里设摆祭坛,向苍穹祷告,感谢上天保佑。   一直到了后半夜,嘉靖都激动得睡不着觉,突然他嗅到了一阵浓烟的味道,火苗沿着帷幔,快速爬到了房顶,玉熙宫着火了…… 第619章 最年轻的侍郎   每年在京各个衙门都要到腊月二十九才休息,唯独今年,提前到了腊月二十七。只是别人休息,唐毅可不能休息,非但不能休息,还要格外忙碌,无他,老师凯旋而归,身为唐顺之的弟子,顺天府尹,唐毅要是不把仪式办得漂漂亮亮,风风光光,哪里还有脸见人。   就在两天前,嘉靖特意把他叫到了万寿宫,拨给了五万两银子,要求唐毅务必要把仪式办得热热闹闹,好冲一冲晦气。   有了嘉靖的旨意,唐毅更不敢怠慢,他召集了顺天府上下,一口气动员了一万人,从安定门外十里长亭开始,每一里搭一座彩棚,摆满珍羞佳肴,美酒美食,款待得胜的将士,又把京里头舞龙舞狮的队伍都找来了,让他们打扮的喜气洋洋,还掏出了一万两银子,专门采购鞭炮爆竹。   结果一听说是迎接战胜归来的将士,京城上百家鞭炮铺子一文钱不要,主动捐出了好些鞭炮,红彤彤的,挂了一道,别提多热闹了。   京城的百姓几十年来,都憋了一口怨气,好些老人胡子都白了,也没听说过明军打了什么像样的大胜仗。   而这一次,不光是打赢了,还是在野战中打赢了。   什么骑射无双,都是狗屁!   北虏不可战胜的神话被打破了,看他们往后还敢不敢来大明撒野。   还没等大军凯旋,好些老百姓就把唐顺之,还有戚继光等将领的画像请到了家中,不停上香磕头叩拜,奉若神明。   酒馆茶铺,连篇累牍,都是讲述大捷的事情。   恰巧嘉靖四十一年是会试之年,各地的举子很多已经赶到了京城,年轻热血的士子听说打赢了俺答,一个个喜笑颜开,高谈阔论,别提多开心了。   而在这些人当中,还有一个特殊的家伙,那就是唐鹤征!   “恭喜元卿兄,贺喜元卿兄啊!”王绍周嬉皮笑脸道:“虎父无犬子,荆川先生文武双全,简直就是阳明公在世,元卿兄,你可要努力啊,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才行!”   唐鹤征被说的脸上发烧,他这一次在南直隶的乡试仅仅考了第七名,除了王绍周之外,其他几个可都比他要强多了。   “我才学不及汝默兄和元驭兄,论起心思技巧,又比不上小林子,能侥幸中进士,就已经算是幸运了,实在是不敢有太多的奢望。”   被叫做“元驭兄”的家伙一拍胸膛,笑道:“元卿兄,何必过谦啊,科场一时得意有算得了什么?男儿大丈夫,志在四方,要说起来,我还真羡慕席慕云,能率领船队,横行四海,方不负男儿七尺之躯!当然了,能如荆川先生一般,文韬武略,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更是让人心驰神往。”   说得高兴,却发现身边的两个人都捂着嘴偷笑,他沉着脸瞪了左边清瘦的年轻人。   “汝默兄,你笑什么?我说的不对吗?”   “对,你说什么都对!不过啊,这话最好等到会试之后再说,万一元驭兄不幸落榜了,正好可以扬帆远航,实现胸中抱负了!”   刷拉,脸就沉了下来,“好你个申时行,敢笑话我,看拳!”   两个人追逐起来,小小的客房充满了欢声笑语,好不容易,沈林把他们俩拉开了。   “别闹了,吉时快到了,赶快出城看热闹吧!错过了准要后悔一辈子。”   申时行笑道:“还有两个多时辰,谁会去那么早啊!”   “汝默兄,你没来过京城,京城的老少爷们不好别的,就好热闹,咱们要是不快着点,保证连位置都捞不到。”   申时行他们也着急了,五个人赶快从客栈出来,等到他们上了大街,就彻底傻眼了,黑压压到处都是人,一眼望不到头,别说看热闹了,就连一个下脚的地方都没有。   几个年轻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没一会儿,就不停埋怨起来。   正在他们吵闹的时候,王绍周眼睛尖儿,正好看到了一架马车过来,上面坐着一个大胖子,正撩开轿帘,含笑往外面看着,得意洋洋的。   “是青藤先生!”   王绍周奋力往前挤,沈林,唐鹤征都帮忙,挤到了路边,只剩下一口气了。   “青藤先生,我们在这呢!”   “文长兄,帮帮忙啊!”   他们扯着嗓子喊,都喊哑了,结果马车直接从他们身边过去,根本没停。王绍周这个气啊,一屁股坐地上,骂道:“徐渭,亏我还想着你,给你拿了黄酒,梅干菜,桂花糖,吃干抹净,不讲良心……”王绍周正骂着,突然眼前一黑。   徐渭那一张大胖脸出现在他的面前,胡萝卜一般的手指,狠狠戳着王绍周的额头。   “那么点东西,也值得念念不忘啊?”   “千里送鹅毛,礼轻情意重!”   “嚯,还有说辞,你小子给我马车后面吃灰吧!”   徐渭一使眼色,沈林、唐鹤征、申时行几个纷纷跑上了马车,徐渭往车辕上一坐,满满当当,连点空隙都没有。一声鞭响,马车飞快往城外跑。王绍周顿时傻眼了,只能迈开两条腿,跟在后面,等到了城外,王绍周差点趴下,只剩下喘了,连说话的劲头都没了。   徐渭得意道:“你们都在这等着,我还有事,一会儿凯旋仪式就开始了。”   果然,过了一刻钟,第一队十匹战马跑了过来,上面十名骑士扛着五颜六色的旗号,一面跑,一面大喊:“督师驾到!”   连着三队骑兵跑完,接着出现了大队人马,五十名骑兵开路,中间有五十名骑兵,他们扛的都是缴获的战旗,还带着硝烟和血腥,斑驳的旗面,无声地诉说着战斗的艰难。   唐鹤征他们,还有两旁看热闹的百姓都伸长了脖子,跳着脚巴望着。   又过了一会儿,是俘虏的士兵和战马,最令人感到震撼的则是上百个独轮车,上面胡乱堆放着人头,车上还插着旗号,写着是某某台吉部下,曾经做过多少罪孽,杀了多少百姓,又是被谁给击毙的。   看到这里,百姓们先是惊讶,接着有人嚎啕,有人欢呼,整个场面都沸腾了。   当初在设计这个环节的时候,唐顺之还说有伤天和,未必妥当,唐毅坚持认为血债血偿,必须要给百姓一个发泄的管道,而且京城官员百姓对东南的军队都有着鄙视,认为他们只是南蛮子,能打倭寇,不能打鞑子。   唐毅就要让他们看看,南方的军队究竟能不能打!   等到这些都送进京城,唐顺之率领着大军才出现在人群的面前,高大的战马,旗帜飘扬,将领威严,士兵雄壮。   好一支威严雄师!   伴随着他们的出现,两边鞭炮声音响起,锣鼓喧天,每走一里路,都有士绅官员敬酒,短短十里,走了两个时辰,才到了安定门前。徐阶正率领着文武百官,前来迎接,次辅大人伸手要去牵缰绳。   唐顺之是连连摇头,“唉,让黄台吉跑了,功亏一篑,实在是不敢居功。”   “荆川客气了,一战毙杀五千北虏,足以让俺答哭一个冬天了!”   “岂止是冬天,我看要哭到明年了!”左都御史潘恩笑着说道。   张永明把话接过来,“等到明年,再来一个狠的,俺答这辈子就别想笑得出来!”   “说得好啊!”   百官欢声雷动,一起簇拥着唐顺之,还有得胜归来的将士,一路到了午门,将缴获献给了皇帝。   嘉靖派遣黄锦,拿着圣旨,好好褒奖了一下有功将士,并且命令内阁和兵部,尽快拟定一份有功将士的名单,提交上来。   徐阶适时向嘉靖上书,他言说唐顺之本来是以大学士兼掌兵部,如何能自己赏自己?还请陛下尽快挑选新的大臣,接掌兵部。   嘉靖立刻同意,并且要求第二天就展开廷推。   严嵩还在休假,严世藩正给老娘披麻戴孝,都没法参加廷推,完全成了徐阶的一言堂。   东南总督胡宗宪,不出意外,被调入京城,成为兵部尚书。   原兵部右侍郎赵炳然加右都御史,出掌东南。   兵部人事大换血,令大家颇感意外的是继任兵部右侍郎的竟然是为官不足六载的顺天府尹唐毅,这还不算什么,更令人发指的是这家伙竟然拿到了三十一票的绝对多数,比起胡宗宪还多了四票。   无数人都大呼没有天理!   是不是唐毅施了妖法,要不然怎么会推举一个还不到二十五岁的人出任兵部侍郎?反观自己,在这个年岁,恐怕连进士还没考上,真是人比人气死人。   对于当事人来说,却不怎么吃惊,唐毅毕竟和徐党的关系,要比胡宗宪亲近,加上他在京城辛苦了两年多,又是裕王的师父,中立派对他没有好感,也不愿意得罪,至于严党,看似势同水火,可是有严嵩的那番谈话,有人已经开始向唐毅靠拢,这一次廷推,就是最好的投名状。   在嘉靖四十年的最后两天,唐毅终于跨过了最为艰难的一个门槛。   附带着一个好消息,胡宗宪述职之后,就回到了东南,他还要和赵炳然交接,至少要明年三月之后,才能赶到京城。   至于兵部左侍郎,是由杨继盛接任,他也同样要交割清楚。   换句话说,眼下偌大的兵部,全都归唐毅说了算。   貌似压力不小啊! 第620章 火烧出来的新相   被俺答欺负了二十几年,总算是打了一个胜仗,嘉靖不吝赏赐,赏了唐顺之少保衔,加武英殿大学士,距离徐阶又进了一步,至于戚继光,被擢升为蓟镇总兵,杨安被任命为天津副将,另外都得到了赏赐一大堆。   老师家很肥,有便宜不占是笨蛋,唐毅在腊月二十九就来拜年了。   “师相,赏个红包吧!”   唐顺之呵呵一笑,“我的红包可不好拿。”   唐毅眉头挑起,笑道:“就冲您这句话,我还非拿不可了。”   “好啊,你要是能解了为师心中的疑惑,我就给你封个大大的红包。”唐顺之离京一段时间,京里的变化实在是太快了,唐顺之有点根不上,最先要弄清楚的就是玉熙宫的大火。   唐毅毫无保留,把知道的都说了,事实上在京城也不算什么秘密……如果翻开嘉靖朝的历史,可以频频看到火灾记录,不是烧了三大殿,就是烧了西苑,光是唐毅为官五六年,就碰到了两次玉熙宫被烧。   虽然木制建筑容易着火,可是像嘉靖一般,几乎年年着火,实在是少见。   百姓们都说嘉靖是从安陆过来的,是南方,带着火!   有火德护身,专门克木。   要唐毅说,两字:扯淡!   嘉靖天天在宫里修醮炼丹,弄得乌烟瘴气,不着火就怪了。   在内阁值班的徐阶听到火警立刻赶来了,他安慰了嘉靖几句,正在说话的时候,严嵩从家里慌里慌张,坐着肩辇赶了过来。   一看到红彤彤的大火,严嵩立刻说道:“哎呦,刚修好没几年,又给烧了,这要多少银子,才能把玉熙宫重新修起来啊?眼下户部空虚,去年又欠了三百多万两银子,还说着要把预算控制起来,哪知道,又着火了,这可如何是好啊!”   严嵩絮絮叨叨,算起来经济账,嘉靖是越听越不痛快,心说你个老狗不知道关心朕的安危,难道那点小钱,比朕的安危还重要吗?   “严阁老,大明有金山银山,花不光的!”嘉靖半带着怒气,放在平常,严嵩早就听出了嘉靖的责怪,赶快闭嘴了,只是这些日子老伴走了,他心神恍惚,加上年纪确实大了,脑袋和嘴巴不是在一条道上。   听到嘉靖的话,严嵩却大摇其头,“陛下,金山银山也要看怎么花,俗话说好钢要用在刀刃上。东南抗倭已经到了最后收尾的时候,要是能多拨一些军费,说不定两三年内,倭患就平了。再有宣府和大同那边,还要增加城堡,松江府又遭了大水,明年东南的河道都要整修,又是一笔银子……”   嘉靖脸色越来越青,严嵩非但没有察觉,还继续说道:“老臣斗胆,请求陛下停止修醮,古往今来,何曾有长生不死之人,白白浪费……”   啪!   嘉靖把手里的汤婆子摔在地上,溅起的热水落在了严嵩的脸上,老家伙如梦方醒,他真想给自己两个嘴巴子,怎么就没个把门的啊?   没等严嵩解释,嘉靖就骂开了。   “越活越回去了,历代得道成仙,不知凡几,远有彭祖,近有张真人!他们都修成了不死之身!朕几十年如一日,敬天爱民,勤俭修德,又有天下万民供养,无数奇珍异宝,修炼秘笈,试问天下,朕不得仙道,还有别人吗?”   用李时珍的话讲,嘉靖已经入魔了,他是一定要在修道这条路上走到底,谁也救不了他!敢劝诫修道,得到的就是一顿臭骂,严嵩也不例外。   徐阶在旁边默不作声,他只是仔细观察,严嵩比起月初的时候,又老了五岁,人越发佝偻,脸上的皱纹如同刀刻的一样。   岁月不饶人,严嵩总算是露出了疲态,终于开始犯错了,要是没人的话,徐阶都想大笑三声,感谢苍天有眼。   接下来的事情让徐阶更加惊骇,嘉靖劈头盖脸地痛骂,严嵩也觉察出来,伏在地上,仿佛可怜的大虾米,汗流浃背,身体不停颤抖,可怜兮兮的。   到底是几十年的老伙计,地上又凉,嘉靖心生怜悯,说道:“起来吧,说点正事。”   严嵩想要爬起,却发现腿都僵硬了,徐阶急忙过来,把严嵩给搀扶起来,小心翼翼伺候着,仿佛他和严嵩有多亲密一般。   “严阁老,陛下的玉熙宫烧了,没地方住了,您老以为该如何啊?”   “啊?玉熙宫是烧了……上次不是办到万寿宫吗?这次还是照办就是了。”   听严嵩话语有些随意,嘉靖面对不悦。   徐阶忙又说道:“阁老,陛下节俭,万寿宫几年没有修了,低矮逼仄,只能暂时住些日子,还要有正式的居所才是。”   要说徐阶也够坏的,明显严嵩不在状态,他却逼着严嵩说话,老严嵩也没有办法,谁让他是首辅呢!   老头子苦心思索京城适合皇帝居住的地方不多,除了西苑,就是大内,可是自从壬寅宫变之后,嘉靖就视大内为龙潭虎穴,绝不踏足。   想让嘉靖回到大内,是绝不可能,除了大内,还能去哪?   思来想去,严嵩还真想出一个绝佳的地方,“陛下,要不去南宫吧?刚刚修缮好,不用花钱,还宽敞,正适合陛下修炼。”   绝妙的主意,没有得到一片喝彩之声,却得到了嘉靖吃人的白眼!   至于其他人更是差点吓趴下,心说严阁老啊严阁老,你吃错药了?让陛下去南宫,那是什么地方?   土木堡之变,朱祁镇被放回来之后,就囚禁在了南宫,不得不靠着钱皇后做真想活儿,养家糊口。堂堂天子,落到了如此地步,这是何等悲催啊!   把嘉靖赶到南宫,是要逼着他退位让贤吗?   臭,简直是臭不可闻!   果然,嘉靖再也忍不住了,别看你没了媳妇,朕就一直宽容你,朕的忍耐是有限度的。嘉靖破口大骂,严嵩吓得伏在地上,不停磕头请罪,要多惨有多惨。   徐阶把一切都看在眼里,坦白讲,让嘉靖去南宫住着,至少能剩下上百万两的银子,无数人家会免于破产,是再好不过的选择。   和严嵩比起来,或许自己更加邪恶丑陋,更像是一个奸贼,但是政治斗争,从来只问对错,不问是非!   多年以来,苦苦寻觅的时机就在眼前,徐阶再也顾不得什么。   “启奏陛下,臣因为南宫并非人主所宜居也!”   “没错,朕就是睡露天地,也不去南宫!”嘉靖赌气说道,同时又恶狠狠看了一眼严嵩,眼中充满了痛恨。做了二十年的狗,一直顺从主人,主人未必记得住,可是有一次忤逆,就死无葬身之地!   想想和一些养宠物的人还真像,平时他们对阿猫阿狗别提多好了,可是当狗咬了一次,猫挠了一下,立刻变脸,恨不得给煮着吃了。   嘉靖比起人渣也好不了多少,他对严嵩的恶感终于超过了好感,一扭头,对徐阶说道:“你有什么主意?”   “启奏陛下,臣以为三大殿刚刚建成,工部有不少剩余的材料,让他们立刻召集人手,彻夜赶工,等到春暖花开的时候,您就能重新回到玉熙宫了!”徐阶充满了真挚的感情,嘉靖猛然一动,好像二十年前,严嵩就是这么和自己说话的。老狗不堪用了,又添了一条新狗,嘉靖百感交集,也不知是喜,也不知是忧。   “徐阁老,你觉得谁能把工程做好?”   “一事不烦二主,还是交给严部堂吧。”   “严世藩?”   嘉靖一下子糊涂了,他迟疑道:“严世藩母丧,还要扶灵回家,怕是不妥吧!”   一直跪在地上的严嵩突然心中一动,他的老脑筋总算是转了过来,除了这么大的纰漏,徐阶取而代之,已经势不可挡。   偏偏自己还有那么多布局没有完成,可不能离了严世藩啊!   严嵩突然跪爬半步,磕头说道:“君父如天,严世藩身为朝臣,理应为君父分忧,让他负责督修宫殿,再合适不过了。至于扶灵回乡可以交给老臣的孙子严鹄。”   打蛇随棍上,这些日子严世藩就闹着如何夺情呢!天赐良机,严嵩哪能放过。   只是他没有注意到,嘉靖的表情十分怪异。放在以往,严世藩能放着母丧不管,给他修宫殿,嘉靖一定很感动,可是如今严世藩的种种作为,已经让嘉靖厌恶他,看你不顺眼,干什么都是错。   修宫殿,也是暗藏私心,没准就是还要狠捞一笔!   嘉靖沉默的时间比以往都要长,严嵩几乎冻僵了,嘉靖才缓缓点头,“你们父子想好了,朕也无话可说,就让严世藩负责吧。”   说完,嘉靖不耐烦地挥挥手,徐阶识趣地搀扶着严嵩,缓缓退了下去。   ……   唐顺之听完讲述,眉头深锁,感叹说道:“真没有想到,顺从了陛下一辈子的严阁老,竟然会栽了这么大的跟头,以其兴必以其亡,果不其然啊!对了,行之,你说徐阶为什么最后要帮严世藩一把,他到底是打得什么算盘?”   “徐阁老心计深沉,我也说不准,不过我猜测他是想让严世藩犯更多的错误,逼着陛下干掉严世藩。”   唐顺之点点头,“这谁都能看得出来,只要和咱们没关系,安心过年也就是了。”   唐毅突然一阵苦笑,“师父,弟子想躲清静,可是树欲静风不止啊!您看看,这有几笔兵部的账目,足有一百多万两银子,怎么看,都是一个坑!” 第621章 高手的较量   腊月二十八通过廷推,到了二十九,唐毅就拿到了兵部的关键清单,还是在休息的时间,效率实在是惊人,要知道唐顺之连一句话都没有关照。   “行之,你现在可越发手眼通天了!”   “哪有啊!”唐毅谦逊说道:“多亏了孙鑨,他在兵部当郎中,神仙下凡问土地,不敢打扰您老人家,就只能问问他了。”   “孙鑨?嗯,不错,挺会办事的。”唐顺之笑道:“没想到才这么几年,你的人马就到处都是了?”   唐毅没有反驳,心里还有点小雀跃,如果转过年来,嘉靖四十一年这一科能拿下,从两京六部,到十三布政使司,里里外外,都会有唐毅的人马。   严格算起来,壬戌科才是心学正式推出的第一批举子,和唐毅的丙辰科不同,参加壬戌科的东南士子,也包括湖广,甚至四川的举子,他们都经过系统的心学培养,还有大把的经费资助,同时大量心学前辈鸿儒到处讲学,宣扬理念,吸收门徒,各种刊物书籍发行,就好像一张大网,网尽天下英才。   只要这股年轻血液进入官场,并且给他们足够时间成长起来,就没人能撼动唐毅的根基。   前途越是光明,眼下却越要小心谨慎,错迈出半步,就会招来灭顶之灾。唐毅显得格外小心,这也是他不轻易做出决定的原因。   唐顺之仔细看着清单,上面的内容一点不复杂,他只看了一眼,就都刻在了脑子里,之所以还反复看,就是唐顺之也吃不准,到底葫芦里买的什么药!   唐毅很有耐心,足足等了一刻钟,茶水早都凉了,就连铁壶里的水都没了温度,唐顺之才长叹一声。   “行之,多半是有问题的。”   “怎么说?”   “你看,这里面有两笔账是修路的,其中一笔在辽东,一笔在云贵,总计七十万两银子,说是给调兵之用,可是两地战乱不算严重,辽东土蛮比起俺答不值一提,至于云贵平叛,多用土兵,他们穿山越岭,如走平地,用不着专门修路。”   唐毅当然赞同老师的看法,“师相,您以为他们修路是要干什么呢?”   “如果我猜的不错,应该是工部的账。”   “工部?严世藩?”   “没错!”唐顺之道:“这些年严世藩大工程大贪,小工程小贪,不放过一个中饱私囊的机会。譬如说吧,修三大殿,给工部前后拨款五百万两之多,严世藩至少贪了三百万两。”   “不会吧?”唐毅不敢置信道:“师相,三大殿的工程固然油水不少,可是弟子看过来,基本上还是真材实料,严世藩最多能贪污三成,如果贪到了六成,保证修不起来啊!”   “哈哈哈,行之,要说你的脑筋不差,可是比起人家小阁老的敛财手段,还是差了一筹啊,严世藩可是骨头里都能榨出油,他贪污的秘密就在这张单子上,你好好看看。”   唐毅听从老师的吩咐,把单子捧在手里,仔细从头到尾,看了又看,想了又想!   “我明白了!”   唐毅恍然大悟道:“他是在记账上动了手脚!”   “不错,一语中的。”唐顺之叹道:“内阁拨给工部的银子,是计算了运费的,一根大料从云贵运出来,差不多要一万两银子,其中有民夫的花费,有修路的花费,可是严世藩呢,把民夫的账都算到地方头上,修路的花费或是记到兵部的账,或是记到户部的名下。如此一来,看似工部的开销没有增加,还把工程顺顺利利给完成了,实则其他各部替工部背了黑锅,银子都落到了严家父子的手里!”   唐顺之越说越气,狠狠一拍桌子,“行之,你在东南开海,费尽了心思,每年几百万两的税银,户部岁入成倍增加,可为何朝廷还捉襟见肘,拿不出银子?关口都在这里!有严嵩和严世藩父子,贪得无厌,再多几座金山银山,都会被他们搬到家里,老百姓一点好处都得不到,祸国殃民,严家父子该死!”   能不怒吗,徒弟像是老牛,辛辛苦苦耕田,结果收成都被一帮老鼠给偷走了,要是以往的唐顺之,早就上书把鬼把戏戳穿,和严家拼个你死我活了。   反倒是唐毅,有些没心没肺,他只是盯着清单,皱着眉头,不停思索。   唐顺之看他温吞水的模样,气得一顿茶杯。   “行之,你小子又想什么?”   “师相,弟子觉得有些疑惑。”唐毅思忖道:“这两项是内阁临时送到兵部的,如果真如老师所说,应该是为了重修玉熙宫,而做的准备。严世藩还想着故技重施,再大捞一笔。”   唐顺之沉着脸,说道:“行之,有什么怀疑呢?”   “师相,你想严世藩不是个傻瓜,陛下对他厌恶到了极点,这一次修玉熙宫,差不多就是他最后将功赎罪的机会,假如我是严世藩,一定要好好修造,不能出一点篓子,可是他倒好,还没真正开始干活,就准备大贪特贪,见过要钱不要命的,可是没见过这么作死的!如果严世藩真的这点见识,只怕早就完蛋了。”   唐顺之也恍然大悟,的确有些反常,“行之,你说严世藩会不会觉得自己怎么都完蛋了,所以他破罐子破摔,想要利用最后机会,多捞一些,有了银子,哪怕退下去,也可以兴风作浪。”   “师相所言的确有可能,只是弟子觉得,严世藩没有那么简单,我猜这是一个坑!是他故意卖的破绽!”   唐毅笃定说道。   师徒俩都不是白痴,他们快速梳理着眼前的事情,玉熙宫走水,严嵩露出了破绽,徐阶趁机发起攻击,获得了嘉靖的支持,朝廷新旧交替的势头不可抑制。   更多的人都以为是严嵩老朽昏聩,管不住嘴巴。   可假如是严家故意而为呢?   修玉熙宫,肯定要用到工部的人,工部上下,除了尚书雷礼,其他的都是严世藩的人,他在里面搅凤搅雨,就变得十分容易。   唐毅突然有了思路,严家没准觉得无法正面战胜徐阶,就采取了败中求活的策略。故意吸引徐阶攻击,到时候徐阶把重修玉熙宫的任务揽到身上,严家就暗中掣肘,使得玉熙宫修不好,或者弊端百出,问题一箩筐,徐阶在嘉靖面前,必定大大失分,嘉靖就会重新想起严家,朝廷的事情离不开严家父子……   唐毅和老师分析之后,认为这种可能应该有七成左右。   只是徐阶也不是吃素的,他没有抢夺修玉熙宫的机会,反而主动推荐了严世藩,帮着严世藩实现了夺情的目标。   这样做有什么好处呢?首先在嘉靖那里就会淡化党争的色彩,表明他徐阶是个以君父为重,没有私心的人。其次,由于他的推荐,就算严世藩修好了玉熙宫,功劳也要分徐阶一半。   同时,不做事就不会出错,徐阶就可以站在超然的地位,随时挑严世藩的毛病,可谓是一举多得,进退如意。   ……   什么叫高手较量,阴谋诡计,已经深入了严徐的骨髓,飞花摘叶,就能伤人,两方都是十足的金算盘,如何做才能利益最大,风险最小,唐毅觉得自己又受到了教育,境界提升了一截。   如果推测的不错,严世藩暗算徐阶失败,反而被徐阶抢占了先机,严世藩多半不会甘心失败,他一定会报复,而报复的手段是什么呢?   唐毅再度拿起清单,脑筋一下子就清醒了。   “师父,如果弟子所料不错,这还是严世藩故意卖的破绽,他想引诱我们调查,我敢说,一查下去,没准把火烧到谁的身上,到时候就吃不了兜着走了!”   唐顺之仰着头,露出了凝重的神色,半晌徐徐吐出两个字:“陆炳!”   没错,陆炳之死,说到底就是碰触了皇家密辛,最后虽然查出是九阳会的人干的,卢靖妃也死了。   可还有最大的疑问没有解开,当时麦福为什么要给陆炳送去金杯?嘉靖是不是提前有所察觉……   唐毅不能把麦福叫来询问,也不能找嘉靖讨说法,案子只能不了了之。   同样的道理,工部这些年有多少弊端,如果真的要查,会把火烧向哪里,真是不好说,不过有一点,唐毅敢肯定,嘉靖肯定跑不了!   查这个案子,没准就变成陆炳第二。   好一个严世藩,好狠毒的心思啊!   唐顺之长叹一声,“行之,看样子是不能查了,只能认了,严世藩也猖狂不了多久,老天会收了他们。”   面对错综复杂的局面,强如唐顺之都选择了妥协,反正背的黑锅也不是一次两次,习惯就好。   只是唐毅还不甘心,“师相,如果是严世藩精心设计的圈套,我们不动手,他就不会发动吗?”   “这个……也有这么一说。”唐顺之苦笑道:“反正为师是没主意了,你小子说该怎么办,我都听你的。”   唐毅在地上来回踱步,走了好几圈,心思越发坚定了。   “案子必须要查,只是不能由我们查,要让徐阶去查。”   唐顺之轻蔑一笑,“行之,你当初说徐阶会变成第二个严嵩,我现在觉得他比严嵩还可怕。咱们能分析出来的东西,徐阶未必考虑不到,明知是一个坑,徐阁老才不会犯傻呢!”   “嘿嘿,师父,凡事都要动脑筋,咱们去说,恐怕未必成功,可是有一个人去说,徐阶必定会上当。”   “是谁?”唐顺之好奇问道。 第622章 龙种   胡宗宪一般的天才统帅,为何到了进城就两眼一抹黑,不是他本事不够,而是水太深。   东南无论怎么折腾,都是象棋,摆开了车马炮,打就是了,到了京城,就从两家对弈,变成了三国演义,呃,不对,是列国演义。   要想在犬牙交错的朝局之中,拿到属于自己的利益,还真考验本事。连唐顺之都感到头疼,反倒唐毅战意盎然,斗志如天!似乎在骨子里就有这么一种本事,能够驾驭纷繁复杂的局面。   他笑道:“师父,我的人选就是袁炜!”   “袁炜?”唐顺之皱了皱眉,脑筋有些短路了,彻底转不动了。   看到老师迷茫,唐毅这个乐啊,多少年了,从来都是唐顺之把他吃得死死的,现在终于当徒弟的翻身了,唐毅真想痛饮几杯,好好庆祝一下。   当然了,他只是想想,未来还要靠着师徒密切配合,同心同德,唐毅不敢隐瞒唐顺之,急忙把严嵩和他谈话,还要把严党的势力让出来。唐顺之一听就皱眉了,他心中的道德底线可比唐毅坚固多了。   严党祸国殃民二十年,做的恶事罄竹难书,就算为了扩充势力,也不该要满身污点的人。唐顺之有心立刻反对,却又忍住了,他还要看看唐毅的筹算,这小子是不是真的变得不择手段了?   “师相,问题不在咱们,我估计完全有可能是严嵩给我们挖的一个坑,他明面上说把人马交给我们,暗中却透露给徐阶。”   唐顺之如梦方醒,“行之,你的意思是严嵩想要坐山观虎斗?”   “嗯,毕竟魏蜀吴三国,只要吴蜀不和,魏国就有可乘之机。”唐毅深知论起势力,他只能算是最弱小的蜀国,和那两家差距太大了。   唐顺之感到了问题严峻,急忙说道:“行之,徐华亭眼下圣眷正隆,众望所归,和他斗,只怕没有好处,我看要赶快和徐阶解释清楚,免得误会。”   “解释不清的!”唐毅苦笑着摇摇头,“我通过了廷推,当上了兵部侍郎,又把胡宗宪推到了兵部尚书的位置,以徐阶的智慧,一定看得出来,是严党放水,他这个人心胸不甚宽广,肯定会怀疑我们和严党走近的。”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这是唐毅很喜欢说的一句话,此刻的唐顺之也不得不承认,区区八个字,比什么至理名言都生动,人在官场,就仿佛背后有一只大手,在推着你不停往前走。   所谓的天意,恐怕就是如此。   文武双全,才智过人的唐荆川第一次感到了疲倦,从心里到身体,彻彻底底的疲倦。下意识看了一眼徒弟,唐毅反倒是两眼放光,信息十足,唐顺之一下子来了精神。   “行之,你有什么主意不成?”   唐毅淡淡一笑,“世上从来没有救世主,也不要靠什么神仙佛祖!既然走上了擂台,就必须战斗下去,别人不会因为你的拳头小,力量弱,就怜悯你。打得一拳开,免得百拳来。与其害怕严嵩和徐阶的算计,不如就狠狠算计他们!”   霸气,痛快!   唐顺之挺直了腰板,重新燃起了斗志,“行之,你有什么高招,赶快说吧!”   “嗯,师父,我是这么想的,既然徐阶怀疑我,我就让徐阶怀疑。找个机会,把账目的事情透露给袁炜,让袁炜帮忙和严世藩透气。”   “袁炜,这和徐阶有关系吗?”   “关系大了!”唐毅嬉笑道:“您别忘了,袁炜和徐阶也有师生之谊,徐阶疑心我们,为了在内阁站住脚,就要拉袁炜,这时候我把消息透露给袁炜,袁炜又是个墙头草,他一定去徐阶那里卖好。”   唐顺之何等聪明,总算是明白了唐毅的思路。   袁炜明面上和严党走得很近,唐毅透过他传信,徐阶肯定会以为唐毅和严世藩联手了。这两位一个算计无双,一个奸猾如鬼,他们合作,足够徐阶喝一壶的。   感到了压力的徐阁老一定迫不及待反击,而工部的案子就是最好的突破口。只要徐阶下力气查案,不管碰到了多少地雷,都是徐阁老一个人享受,唐毅就可以在一旁看风景。   以小搏大,靠的就是智慧!   唐顺之彻底叹服了,不过想法很好,落实起来,却要仔细思考,不能出一点错误,要知道满京城都是顶尖的高手,一点纰漏都会被别人识破。   现在最麻烦的就是袁炜,要知道唐毅是裕王的老师,袁炜是景王的老师,分属两方,上一次唐毅自作主张,推了袁炜,差点和高拱闹翻,贸然和袁炜接头,没准又惹出一堆的官司。   好在从初一到十五,有半个月的假期,可以从容布置。   唐毅和老师商量了一番之后,有了些思路,眼看着天色晚了,唐毅就回到了家中。   转过天,正是大年三十,贴对联,挂灯笼,包饺子,上上下下,忙得不亦乐乎。不时还能听到鞭炮声音,正是平安和戚安国搞的鬼。   两个小家伙越来越大,光是一个府邸不够玩的,平安就跑到了外面,想要找几个邻居的孩子,可是他也不想想,邻居都是小门小户,哪里敢和达官显贵凑在一起,这要是把人家孩子打了,谁能赔得起。   故此平安他们一跑出来,别的孩子都一哄而散,弄得小家伙好不郁闷。   离着年越来越近,平安偷偷观察着,他发现巷子里的熊孩子挺可怜的,好些人都没放过鞭炮,有的孩子偷偷从家里拿出几个拆开的爆竹,还要跑到没人的地方放,生怕被家长听到。   平安小脑袋晃晃,就来了主意,他从家里头搬出了好些鞭炮,就挂在了外面光秃秃的树枝上。他和小戚躲在一旁,没有多大一会儿,孩子们就被吸引过来,看着长长的一串,眼睛发光,馋的直流口水。   就连平安和小戚出现在他们的身后,都没有察觉。   “想不想放鞭炮?”   熊孩子们眨眨眼,不敢说话,可是也舍不得离开。平安愣了一下,又从口袋里掏出了好些精致的糖块,“我请你们吃糖!”   有个虎头虎脑的小家伙仗着胆子,拿了一块,赶快扒开了糖纸,塞到了嘴里。以往他只吃过灶糖,跟这个简直没法比,甜腻之中带着花香,简直是人间美味,好吃的要哭了。   从那之后,唐平安和戚安国就成了远近的孩子头,每天带着一大帮熊孩子到处惹祸,有时候还跑到唐家的厨房,洗劫一空。   管家告状到了唐毅那里,唐毅却只是淡淡一笑,不闻不问。偌大的唐府,唐毅最担心的就是把儿子养成严世藩一般的二世祖,或者是弄成小道学,能多和别的小伙伴接触,增长见闻,绝对是求之不得的事情。   只是有些时候也的确会惹祸,比如眼下——冯保脸上黑漆漆的一片,好几处肉皮都破了,跟从战场上下来似的,狼狈透了。   “哎呦,冯公公,你这是怎么了?”   “没,没怎么,路上不小心摔的,摔的。”   唐毅才不信呢,看了眼谭光,怒道:“怎么回事?”   “大人,还不是公子爷干的,别说啊,他们还真有主意,做了一个不大的投石机,把炮仗点燃了,扔到一边的桶里,然后用石头砸另一边,炮仗就飞了出去,不巧,正好炸到了冯公公。”   唐毅气得脸色铁青:“这帮小兔崽子,简直翻天了,非要好好教训他们不可,冯公公,你不用求情啊,看我不把他们屁股打烂了!”   “可别!”   冯保吓了一跳,心说他就是个奴婢,人家唐毅可是裕王最喜欢的师傅,哪能得罪啊!   “唐大人,淘丫头出巧的,淘小子出好的。令公子日后保证是好样的。”   唐毅也没真想怎么样,笑道:“多谢冯公公吉言,不过我还是要管教管教。”   “先别忙,有更大的事呢!”   “哦?还没问公公怎么来了,莫非有事?”   “有事,有大事啊,天大的喜事,王妃要生了!”   唐毅一愣,赶忙让人准备官服,急匆匆就往裕王府赶,一路上唐毅强压着激动的心情,不断询问情况,冯保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大人请放心,这些天大夫早中晚都给王妃诊脉,算起来是足月生产,不会有差错的。天可怜见,王爷总算有后了,我大明有了龙种皇孙啊!”   冯保激动的眼圈发红,好想大哭一场。   盼来盼去,总算是等来了。   只要裕王有了儿子,景王就要滚去就藩,夺嫡大戏也就彻底落幕了。唐毅和冯保都是赢家,等到裕王继位,唐毅入阁,成为唐阁老,就不会远了。至于冯保,伺候好了世子,日后也有人叫他祖宗的时候。   说来也是讽刺,好些人的富贵荣华,竟然系在一个还没出生的孩子身上,真是哭笑不得。   马车到了裕王府,有人比唐毅来的还早,陈以勤和胡正蒙都等在里面,大家谁也不说话,气氛格外凝重,好似乌云罩顶,随时要下一场暴风雨一般。   正在这时候,孟冲从后面跑了过来。   “三位师傅,是个郡主。”   “什么?”   高拱刚刚从外面跑进来,听到这话,一屁股坐在了地上,脸煞白煞白的,嘴里不停叨念:“怎么会,怎么会是郡主啊?”   陈以勤和胡正蒙都吓得站了起来,懊丧无比,唯独唐毅最为沉稳,“孟公公,可是李王妃生下了郡主吗?”   “不是,是韩王妃,李王妃还没消息。” 第623章 驱逐景王   高拱真想一拳打死孟冲算了,不带这么坑人的。   见高拱要吃人的模样,孟冲满肚子委屈,李氏和韩氏都差不多同时怀孕,眼下同时生产,又有什么稀奇的,是你们不走心,看看人家唐师傅,就处变不惊,不愧是当朝的文曲星,就是比你们强多了!   孟冲暗自腹诽,却不敢表现出来,只能把脑袋埋到胸口,多一句也不敢说。高拱,陈以勤几个默默不语。   有足足等了半个时辰,高拱实在是受不了,起来在地上来回乱走,念念叨叨,眼看着外面天色暗淡,焦急问道:“什么时候了?”   “差不多到了申时吧!”唐毅随口说道。   高拱急得直搓手,“唉,都两个多时辰了,这是要急死人吗!”   陈以勤说道:“肃卿,要不你到内宅去看看。”   高拱满脸为难,谁说身为裕王的师傅,可是君臣有别,随便到后宅,是会惹来麻烦的,可是现在高拱又满心焦急,不知所措,想要征求意见,看了一圈,发现唐毅正在闭目养神,好像睡着了。   可把高拱给气到了,一个箭步,到了唐毅面前,“行之,你倒是说句话啊!”   他一嗓子,好似打了个雷,把耳朵震得嗡嗡作响。   “中玄公,你不必召集,我早就算就了,李王妃所生的必定是龙种,贵不可言啊!”   高拱听着宽慰了一点,可他显然不好哄。   “行之兄,没听说你还会算卦的本事,当真准确吗?”   “事不过三,这是王爷的第三个儿子,能立得住!”   哎呦,这话有意思啊,裕王也是嘉靖的第三个儿子,前面的两个都死了,裕王之前也生过两个儿子,同样都死了。   人都说皇家富贵,寻常的孩子担不起来,看样子莫非裕王,和李妃肚子里的孩子都是天命之人?不然为什么会有如此的巧合?   天可怜见,高拱多睿智的人,涉及到了自己的头上,也变得迷信起来,他越想越觉得有道理。   “行之,你既然会算命,看看老夫会如何?”   “呵呵,中玄公,您老迟早要入阁拜相,执掌内阁,何必多问呢!”高拱一听眉开眼笑,别提多高兴了。   陈以勤也凑了过来,“行之,那我呢?”   “自然是鸟随鸾凤飞腾远,咱们这些人抓着中玄公的翅膀,呼呼啦啦,都上天了呗!”唐毅夸张说道,引来一阵爆笑。   还别说,让唐毅插科打诨,凝重的气氛好了许多,只是外面天色越来越晚,大臣不能结交藩王,作为王府的师傅,在天黑之前,也必须离开王府,免得惹人嚼舌头根子。   一直在后面着急的裕王抽空跑到前面,额头上急得都是汗水。   “高师傅、唐师傅、陈师傅、胡师傅,孤王这心里头一点底儿都没有,要不你们都留下吧!”   高拱叹道:“臣等何尝不想,只是人言可畏啊!”高拱犹豫了一下,突然笑道:“王爷,瞧我这个糊涂劲儿,唐师傅可是会算命的,要不你问问他。”   提心吊胆了一个下午,裕王早就是病急乱投医,看到庙门就拜神仙,慌忙拉住了唐毅。   “唐师傅,你可要帮帮孤王啊!”   唐毅心说这话怎么听着别扭啊,你生儿子,我能帮什么忙?难不成给你弄个儿子,老子可没兴趣当吕不韦!   犹豫了一下,唐毅从袖子里掏出了一串珠子,塞到了裕王手里。   “王爷,这是臣从一位叫了真的大师手里得到的,千年琥珀,万年蜜蜡,千万年的松树精华,定能保佑王爷人丁兴旺,松柏长青。”   裕王攥着珠子,好像抓到了救命稻草,用力点头,“唐师傅,等李妃降下皇儿,孤王一定好好感谢师傅。”   唐毅和高拱他们出离了王府,各自回家,别人惴惴不安,唐毅可什么担忧都没有。回家之后,赶快拉着媳妇儿子吃了顿团圆饭。   王悦影的生产日期也不远了,可不能有一点差错,也没法和唐毅一起收岁,早早就去睡了。   就剩下平安陪在老爹身边,黑亮的小眼睛,不停偷看老爹。唐毅心中暗笑,一把把儿子抱在了怀里。   “平安,白天惹的祸,没有忘了吧?”   平安小脸凄苦,扁了扁嘴,就要哭泣。   “小子,再有两个月,你就有弟弟,或者妹妹了,可不是小孩子了,你要是哭,咱们就按小孩子的主意办。”   “怎么办?”平安仗着胆子问道。   “简单,你们玩鞭炮,崩了冯公公,就要打你的屁股,让冯公公出气。”   “不要,爹爹不要,疼哩!”平安吓得小脸惨白。   唐毅笑道:“你要是怕挨打,咱们就换个方式。”   “好!”小家伙迫不及待答应。   “作为一个男子汉,就要替自己的行为负责,你炸伤了冯公公,就要付出代价,这样吧,把你的压岁钱都交出来,作为惩罚,如何?”   小平安一听,差点哭出来。   “爹爹!”   “不拿走也成,那就别怪爹爹不客气了!”说着唐毅举起了巴掌。   看了看硕大的巴掌,想了想压岁钱,平安心不甘情不愿,捧过来一个鹿皮的钱袋子,掂了掂分量,还不轻,往里面一看,都是黄澄澄的。   “行啊,小东西连白的都看不上了!”   唐毅抓起钱袋子,把管家叫了过来,吩咐了几句,眼看着管家拿着一袋子金豆子跑了,平安又委屈,又难过,一副可怜兮兮的模样。   当爹的却没有理会,只是默默看书,差不多过了半个时辰,外面传来了一阵阵香气,管家让人端着笼屉跑了进来。   “老爷,您要的包子都蒸好了。”   “嗯。”唐毅笑着点点头,把平安叫了过来,“儿子,馒头都是用压岁钱做的,你不是交了好些小伙伴吗,这些包子就是过年的礼物,你现在就去给他们家送去,要怎么分,你说了算。”   平安的小眼睛突然亮了起来,兴奋地又蹦又跳。急忙拉着管家,就往外面跑。差不多过了一个时辰,平安才兴高采烈,和管家一起跑了回来。   小家伙跑了二十几家,每一家送去了十个大包子。回来的时候,他的怀里兜里也装满了瓜子、花生、糖块、干果,就连管家的手里也是一大堆。   平安靠着唐毅的腿,得意地说着,哪家的老人夸他懂事,哪家的小伙伴要和他一起去庙会,看变戏法的,他还没看过呢,还有哪家的孩子特别多,多得都没有新衣服,要是能拿一些布,比包子更好……   唐毅只是想让儿子知道民间疾苦,不要做一个五谷不分四体不勤的二世祖就好,貌似小东西发现的东西远比自己想到的更多,更全面,每一个孩子都是一颗多面的钻石,而很多家长则是致力于把他们磨成千人一面的镜子,简直就是暴殄天物。何必定那么多目标,让孩子自己成长没准更好……   热热闹闹的除夕夜刚刚过去,天还没亮,冯保又跑了过来,满脸春风,从里到外,都透着那么高兴。   见到唐毅,第一句话就是,“生了,是个皇孙,刚过子时生的!”   嚯,还占了一个好时候,唐毅急急忙忙,赶到了王府,裕王一夜没睡,盯着黑眼圈,咧着大嘴,只知道笑。其他几位师傅也否是如此,喜上加喜,这个年过得太值了。   热闹了一个上午,高拱总算是抽出了时间,他把唐毅找了过来。   “行之,殿下有了皇孙,是不是该把景王赶走了?”高拱念念不忘,毕竟嘉靖迟迟不肯立太子,二龙不相见,还是环绕在皇家上空的魔咒。   唯有把景王给赶走,裕王成为独一无二,哪怕不是太子,也无所谓了。   “中玄公,景王的确是该走了,只是直接赶人,未免有些欠妥当。小弟有把握把袁炜给拉过来,只要他倒戈了,效果是一样的。” 第624章 鸿门宴   唐毅进入裕王府算是最晚的,地位蹿升却最快,要不是有着十年师生父子的情谊,高拱都要退位让贤,唐毅的确是帮了裕王太多。   他全力倒向裕王之后,首先找来了神医李时珍,替裕王调理身体,顺利诞下了龙种。   接着,唐毅又拉来锦衣卫和内廷的支持,黄锦、篮道行,这些人有意无意,都在替裕王说话,影响着嘉靖的态度。   而且唐毅在东南,还有年轻官员之中,有着超乎寻常的号召力,他加入了裕王阵营,从上到下,突然冒出了一大帮人,到处都是裕王仁厚老成,尊师重教,勤俭自律……在经过了正德和嘉靖,两位拧巴皇帝之后,士绅官僚们迫切盼望一位守规矩的皇帝。   在唐毅的操作之下,裕王就成了大家伙心中明君的代表,先前什么懦弱无能的传言一扫而光。   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三板斧砍出来,就连高拱都服气了。更不要说唐毅还间接解决了卢靖妃,替裕王奠定胜局。   如今的裕王党,唐毅和高拱是当之无愧的两个领袖,妙的是高拱是礼部右侍郎,唐毅是兵部右侍郎,官位也一般不二,正是珠联璧合,合作无间。   诞下了皇孙,高拱第一时间就想和唐毅商量一番,该如何运作,才能争取最大的利益,他想着两条,最好是推裕王登上太子之位,那就名正言顺了,只是二龙不相见的谶语,还像是一道魔咒,破解不开。   其次就是把景王赶走,让他去封地就藩,如此一来,裕王的地位也就稳固了。   高拱想破脑袋,也想不到,唐毅竟然要去拉拢袁炜。   袁炜是什么人?   景王的首席老师,新进的内阁大学士,天子宠臣,让他倒戈,简直是天方夜谭,换成别人说出来,高拱都想一口茶水喷死他,做梦没醒啊!   可是从唐毅的嘴里说出来,高拱不好发作,可是紧皱的眉头显示出他根本不相信。   唐毅微微一笑,“中玄公,说是拉拢袁炜,如果他不同意,我自有办法,让他两面不是人,到时候严徐一起动手,把景王赶走,他就成了没毛的凤凰不如鸡!”   高拱终于明白了,“行之,你是准备给袁炜挖个坑啊!”   “差不多吧,事到如今,也该清场了。”唐毅笑容和煦,宛如春风,所谓羽扇纶巾,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说的就是唐毅这种人吧?   高肃卿突然很自卑,他以才智自诩,可做了二十年的官,毫无建树,唯一成果就是培养出来一个懦弱无能的裕王,除了善良和蔼,一无是处。   和唐毅比起来,他简直太弱了。高拱听得出来,唐毅对袁炜下手,绝对不简单,肯定要牵涉到严徐之间的大战,搞不好就是惊天动地的最后对决。   同为侍郎,他高肃卿连掺和的实力都没有,唐毅却能纵横捭阖,游刃有余,人和人的差距怎么就这么大捏!   “中玄公。”唐毅声音低沉道:“有人长于谋国,有人长于谋身,小弟不过是恰逢其时,做了一些小修小补的事情,说到底,要想真正扭转大明的颓势,还要中玄公施展满腹经纶,振衰起弊,小弟愿意追随中玄公,鞍前马后,匡正社稷,还请中玄公莫要迟疑!”   红果果的输诚,唐毅是经过了深思熟虑的。   高拱和裕王的感情,超出了一般的君臣,唐毅自问很难取代,而且高拱又比他大了二十几岁,他们注定是两个时代的。   最为关键是高拱手上的实力太有限了,要想做事,就离不开唐毅的鼎力支持。总的看起来,两个人合作的空间远大于竞争,更何况还有徐阶,杨博一般的老怪物,抱团都未必能打赢,要是内斗起来,注定死的很难看。   高拱不知道唐毅的心思那么深沉,他十分欣慰,唐毅能在占据优势的情况下,甘心屈居人后,辅佐自己,何等情分!   激动地抓着唐毅的手,“行之,你有心了,我高肃卿不佩服别人,就佩服你!日后殿下有登基的一天,还要咱们手拉着手,开闯大明盛世!”   两个区区侍郎,不自量力地哈哈狂笑,以茶代酒,连喝了三杯,唐毅匆匆告辞。   从初一到初五,唐毅的府邸就没断过客人,一波接着一波,在京的诸位大人,除了内阁的几位,还有吏部、户部尚书之外,就属唐毅这里人最多,而且送的礼还最重。   唐毅都迷糊了,一个资历最浅的兵部侍郎,有什么值得大家这么巴结的?   直到初三的时候,戚继光和夫人赶来,光是马车就二三十,里面装满了奇珍异宝,都是好东西。   唐毅的脸顿时就沉下来了,只是当着王氏的面,他可不敢发作,陪笑道:“嫂夫人,月影的身体不便,在后宅歇着,安国也在后面,您过去看看,多宽慰月影两句,有劳了。”   王氏欣然领命,笑道:“你们男人聊你们的,我们女人聊我们的,告辞了。”   王氏潇潇洒洒离开,直到她的身影消失不见,唐毅才把脸一沉!   “戚元敬!”   他这一拍桌子,还真把戚继光给吓到了。   慌忙起身,垂手侍立,“大人,末将有什么不对的地方,还请大人指点,是安国惹祸了,还是礼物不合心意?”   “哼,安国都比你懂事!”唐毅怒冲冲道:“戚元敬,这些年来,我可一直把你当成朋友,知己的好友。我信你,用你,知道你是我大明的栋梁,是铁壁长城,有你戚元敬在,不论是东南的倭寇,还是九边的鞑虏,全都不值一提!可是你怎么做的?朝廷每年的军饷七扣八扣,能用到士兵弟兄身上的不到一半,弟兄们过得苦,提着头在卖命,身为统帅,就该替他们着想,你给我送的礼物,差不多有五六万两银子吧?你说说,这是多少弟兄的兵血,你喝得下去,我喝不下去!”   和唐毅认识这么久,戚继光还是头一次看他如此生气,这位雷打不到的山东汉子不由得攥紧了拳头,骨节咯咯作响,脸上的肉不停跳动。   突然,戚继光单膝点地,抱拳说道:“大人,末将有罪,请大人责罚!”   唐毅深深叹了口气,“元敬兄,你起来吧,往后你只管带好兵就是了,多大几个胜仗,比什么礼物都好,你我之间,何必这么生分!”   伸手拉起了戚继光,两个人又相对坐下,戚继光老脸通红。   “大人,这些东西不都是末将送来的。”   “哦?还有别人?”唐毅好奇道。   “嗯。”戚继光感叹说道:“眼下兵部尚书侍郎,全都换了一遍,胡大帅,杨中丞,还有大人,都是东南来的,蓟镇这边,好多将领以往都走的是晋党的门路,现在换了人,他们生怕新官上任三把火,把他们给烧了,故此才不惜血本,想要把关系重新经营起来。末将不才,也是从东南来的,他们就希望末将帮忙。”戚继光红着脸说道:“末将初来乍到,日后打仗少不得要用到他们,不好驳了面子,故此……”   唐毅这下子全都明白了,他也想明白了,跑到自己拜年的,有兵部的下属,还有勋贵武臣,边疆的武将,敢情他们都是担心地位不保,才拼命跑来送礼。   哼!   领兵打仗的不想着打胜仗,就想走关系,等老子掌权了,非把这些害群之马都给处置了!   心里发狠,唐毅却深知官场如此,不是他能改变的。想到这里,唐毅向戚继光一抱拳,“元敬兄,看来是我错怪你了,我给你道歉!”   “可别!大人你这是折煞末将了,末将这一年多,总想着在东南的时候,光是一门心思打仗就够了。好在大人到了兵部,日后有大人领导,末将也就不用担心了!”   唐毅十分感叹,“元敬兄,你先把蓟镇那边的情况摸清楚,谁可用,谁不可用,有什么弊端,要怎么改正。都直接送给我,好歹我也是兵部侍郎,胡宗宪和杨继盛都要卖我几分面子,零打碎敲,优胜劣汰,把蓟镇的风气扭转过来。”   戚继光欣然点头,他们夫妻留在了唐家,好好陪着儿子,再有和俺答作战不同于倭寇,戚继光要重新编纂一份作战练兵的手册,好刊发九边。   唐毅倒是闲了下来,过了初五,就不断有人送来请帖,有一封请帖唐毅不能不去,是南直隶和浙江的士子联名发来的,请大人到江南会馆赴宴。   唐毅换了一身半新不旧的儒衫,披着貂皮的斗篷,又戴着一顶硕大的海龙帽子,遮住了半张脸,要是不熟悉的人,都认不出来。   他乘坐着马车,一路到了江南会馆,没走正门,从侧门走了进来,路上虽然碰到了几个士子,可是都没有认出来。   一直到了一间客厅的前面,大鼻子头的曹大章正等在这里。他急忙跑了过来,压低声音道:“行之,袁阁老在里面呢!”   唐毅点点头,“一呈兄,还要劳烦你把其他人带出去,我要和袁炜单独聊聊。”   “好!”   曹大章点头,进去转了一圈,没有多大功夫,就带出了三名翰林,还冲着唐毅比了一个“0”的手势。   唐毅笑着点头,沉吟了一下,迈着方步,到了客厅门口,轻轻推门,走了进来。   “袁阁老,别来无恙啊!” 第625章 都是套路   袁炜是浙江人,又是新进入阁的大学士,通常会试的主考都从礼部尚书或者新进的大学士中选择。   成为会试主考,就标志着有三四百名新科进士成为你的学生,唯命是从,冲锋陷阵,甘当羽翼。   通常情况,一位大学士只有一次主持会试的机会,徐阶也不例外,他主持的是嘉靖三十二年的癸丑科,至于张居正他们,是因为入选庶吉士之后,徐阶以礼部侍郎的身份,教导庶吉士,才有了师徒的名分。   不得不说徐阁老的命很好,两科都是人才济济,能人辈出,正是靠着这些学生捧着,徐阶才有足够的力量,挑战严嵩。   至于袁炜,他也想效仿徐阶,培植自己的力量,当接到曹大章的请帖之后,他毫不犹豫点头,最近几科,东南士子蹿升的劲头儿非常猛,几乎霸占了八成的名额,袁炜想要摸一摸学生的水平,如果真的不错,他无论如何,都要争一争。   来到了江南会馆,还真别说,袁炜读了几篇曹大章推荐的文章,顿时浑身的毛孔眼都打开了,如此雄文,当真是天下少有,文采见识,都让人耳目一新。   看来今年的状元不是落在南直隶,就是浙江了。   袁炜默默盘算着,他是浙江慈溪人,要是能当上主考,有同乡师生的情分,新科进士们还不唯命是从。   一想到无数人围着自己,叫“师相”,袁炜鼻涕泡都要冒出来了。   正在他做着美梦的时候,偏偏唐毅这个不合时宜的家伙跑了过来,袁炜就是一愣,脸色沉了下来。   “你来干什么?”语气比朔风还冷。   唐毅把帽子扔在了桌上,微微一笑,“袁阁老,你这就是不讲理了,江南会馆是我做杭州知府的时候,联络苏杭的士绅,一起修建的,光是我一个人,就捐了十万两银子,也算是半个主人——袁阁老,你这么说话,怕是喧宾夺主了!”   袁炜被噎得差点翻白眼昏过去,他和唐毅之间,还真有些说不清楚,当初唐毅推他入阁,袁炜很喜欢这个年轻人,觉得他懂事,有眼光。   可接下来他倒向裕王一边,差点把景王给整垮了,麒麟一场,又让唐毅给狠狠耍了,一场算计成了空,袁炜是既恨又怕,还十分无奈。   拿唐毅是一点主意也没有,袁炜咬了咬牙,“唐毅,既然你是主人,那老夫只有告辞了!”   起身要走,唐毅一伸手,拦住了去路。   袁炜把眼睛一瞪,“怎么,你还敢阻挡本阁吗?”他似乎唯一比唐毅厉害的就是官位,不由得拿出了大学士的威严。   “哈哈,阁老误会了,咱们好歹都是朝廷命官,您老又是几十年的宦海沉浮,在这官场上没有永恒的敌人,也没有永恒的朋友,只有永恒的利益,您说是不?”   袁炜当然没听过这话,却听得心有戚戚,还真别说,就是这么一回事,官场的三味都被一语道破了。   他脸色难得缓和了一些,“唐大人,你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就是想和阁老聊聊心里话。”   唐毅拉着袁炜坐下,一招手,有侍从捧来了两个盖碗,里面冒着袅袅的热气,看起来十分浓稠,袁炜皱起了眉头。   “阁老,这东西叫咖啡,是从西洋那边弄来的,夷人的玩意,自然没法和咱们的茶相比,胜在异域风情,尝尝也无妨。”   唐毅说着,主动端起了杯子,喝了两口。   袁炜将信将疑,学着唐毅的样子,喝了一口,味道很怪异,第一口喝下去,仿佛是龙胆泻肝汤,又喝了两口,苦涩之中,带着香甜,果然有些滋味。   “不错。”袁炜淡淡说道。   “阁老,回头小弟给你送两个西洋的美女,专门替阁老磨咖啡,另外小弟这里还有一些西洋的玩意,比如怀表啊,座钟啊,沙发啊,对了,他们西洋人的油画不错,咱们的水墨画讲究意境,人家那边讲究写实,把鬼婆子画的和真人似的,要胳膊有胳膊,要大腿有大腿,您老保证喜欢。”唐毅说着,露出了男人都明白的笑容。   袁炜皱着眉,他实在是摸不准唐毅的脉,送礼给自己当然不错,西洋的玩意,袁炜也喜欢,他光是怀表就收藏了三块,每一块都好几百两银子,赶上一年的俸禄了。   只是吃人家嘴短,拿人家手短,唐毅到底要干什么,他还琢磨不明白。   “唐大人,本阁还有要事,告辞了。”   “别走啊,大过年的,能有什么事情。”唐毅又把袁炜按住了,笑道:“袁阁老,我是一点恶意都没有,您千万不要误会,说穿了,我就是想和您修好,多个朋友多条路,多个冤家多堵墙,您何必拒人千里之外呢!”   不等袁炜说话,唐毅又满怀感慨,念诵道:“绿叶阴浓,遍池亭水阁,偏趁凉多海榴初绽,朵朵簇红罗。老燕携雏弄语,有高柳鸣蝉相和。骤雨过,珍珠乱撒,打遍新荷。人生百年有几,念良辰美景,休放虚过。穷通前定,何用苦张罗。命友邀宾玩赏,对芳樽浅酌低歌。且酩酊,任他两轮日月,来往如梭。”   极富磁性的嗓音,把一首《骤雨打新荷》念完,就连袁炜都感动了,人生不满百,前半辈子,为了能考上功名,熬干了心血,熬白了头发,好容易进了官场,又是二十几年的苦心煎熬,不觉两鬓斑白,年华易逝。   偏偏还要苦心张罗,上下求索,何时才能对着一二老友,且歌且酒,过一些舒心的日子?   朝局如此动荡,景王又岌岌可危,袁炜越发觉得心力交瘁,不堪重负。   “唉,唐大人,老夫何尝愿意被功名所累,奈何身在局中,你我各为其主,不然倒是一对好朋友!老夫的确有事,就不多叨扰了。”   袁炜执意要走,唐毅突然脸色一变,冷笑着道:“袁阁老,龙生九子,真假难辨,要是抱着一条蟒蛇,说是龙种,未免自欺欺人了!”   霎时间,袁炜身体一震,脸色变得格外难看。   “唐大人,你是什么意思?敢小觑我家殿下!”   唐毅毫不相让,气势汹汹道:“没错,袁阁老,裕王殿下,正月初一诞下了龙种,世子身体健康,母子平安。恰逢新春,此乃是上天注定,裕王和世子都是未来大明的真命天子!百官心向,陛下欢欣,正月初一当天,陛下就赐了二十年宫女,二十名太监伺候,睿智如袁阁老,不会不明白什么意思吧?”   一般的皇子有后,只赐十名宫女,十名太监,而且通常时候,国用艰难,实际只有一半。   这次裕王不但得到了双料的赏赐,嘉靖还送了一万匹丝绸,又册封李氏的父亲为武清伯。赏赐之厚,前所未有,借由这个举动,已经昭告天下,帝心在裕王身上。   等着正月十五,假期过去了,不少言官就该上书,替裕王争取名分了。袁炜心里跟明镜似的,景王在这场夺嫡之争中,是彻底败了,只是让他向唐毅低头,还做不到。袁炜沉着脸,怒道:“唐毅,你是要向本阁示威吗?只要陛下一天没有册封太子,本阁就要为了王爷争!”   “别啊!”   唐毅脸色又是一变,笑嘻嘻起来。   “袁阁老,您先坐下,听我慢慢说。”唐毅笑嘻嘻的,和刚刚声色俱厉,又判若两人,变脸之快,连川剧的演员都要自叹弗如。   按着袁炜坐下,唐毅笑道:“袁阁老,咱们身为臣子,本就不该掺和皇家的事情,您老已经入阁拜相,位极人臣,还要争什么啊?更何况陛下虽然身体不如以往,可还是龙马精神,离着改朝换代,怕是有些年头。咱们何苦为了远在天边的彩虹,争得脸红脖子粗,有什么好处啊!”   有了刚刚的《骤雨打新荷》的铺垫,袁炜的酸腐又给勾了起来,听着唐毅的话,竟然点头赞叹:“唐大人,你的确是见识高明,是老夫错了,只可惜走上了这条路,回不了头了。”   “错了,袁阁老,路是人走出来的。不瞒您老说,裕王殿下秉性懦弱,他不喜结仇,更不愿意和天子宠臣为敌,您老只要高高手,别给王爷小鞋穿,王爷就感激不尽了。”   明明是唐毅占了那么大的优势,他为何还要低声下气,袁炜彻底蒙了,被唐毅的套路给套住了。   “有唐大人在,谁还敢欺负裕王殿下!”   “袁阁老客气了。”唐毅微微压低了声音,“阁老,说起来咱们之间的那点事,只要不当回事,就没什么事!”   话说的挺绕,袁炜却听明白了,“唐大人,你觉得什么才是重要的事呢?”   唐毅犹豫了一下,“袁阁老,您觉得徐阁老如何?”   袁炜心说,怎么又扯到徐阶了,他茫然摇头。   “唉,阁老是不愿意说实话啊,外人都以为我是徐党,可是这些年,徐阶算计我的还少了?徐阶外宽内深,阴重不泄,他要是做了首辅,保证比严阁老还可怕一万倍,到时候其他人在朝堂上就别想过好日子了。”   袁炜惊得说不出话来,他在内阁时间不长,可是也看得出来,严家父子固然霸道,可是徐阶更不是好东西,他主持内阁期间,垄断票拟,人事财权,袁炜是一点掺和不上,还不如做礼部尚书呢!   袁炜突然来了精神,鬼里鬼气道:“真没想到啊,唐大人也不喜徐阁老?” 第626章 左右摇摆   一个“也”字,勾起了唐毅的无数心事,同病相怜,他神色激动,肩头不停晃动,浑身肌肉紧绷,极力克制着,免得失态。   “想我唐行之,自从入仕以来,辛辛苦苦,兢兢业业,从南到北,鞍前马后,我替他徐华亭做了多少事情。他的徒弟他不管,要我来救,严党的人他拿不下来,用拿我当枪。这我都认了,可是他不该抢走属于我的东西!”   唐毅用力一敲桌子,震得盖碗乱颤,里面的咖啡都撒了出来。袁炜偷偷看着唐毅额头暴起的青筋,心中满是嘀咕,真是想不到,唐毅竟然恨徐阶恨到了这个地步,到底是为了什么啊?   “唐大人,徐阁老抢走了什么,可否透露一二?”   “当然是心学之主!”唐毅怒气冲冲,“徐华亭能混到今天,还不是有一大帮心学的门人弟子替他摇旗呐喊,冲锋陷阵。不才在下也是心学的后辈,徐阶违抗心学前辈的意志,执意提拔张居正,他懂什么阳明心学,也配继承心学一脉吗?”   袁炜倒是不怎么清楚心学内部的事情,他只是和严世藩吃酒的时候,偶然听罗龙文提起过,东南心学大行其道,士绅争相归附,几乎人人都奉王阳明为祖师爷。   罗龙文还提到心学门内主要分成两派,有人拥护唐顺之和唐毅,有人拥护徐阶,双方芥蒂很深。   没有想到,竟然发展到了如此严重地步。袁炜倒吸了口冷气,他故作淡定,安慰道:“唐大人才智无双,又年轻有为,早晚有你出头的时候。”   “不然!”   唐毅断然说道:“徐华亭认准了张居正为继承人,只等着严阁老倒台,他就会提拔张居正,对我则会施以重手,绝不留情。”   “不会啊!”袁炜乐得唐毅和徐阶内斗,嘴上却说:“有令师荆川先生在,徐阁老不会那么无情的。”   “哎呦!”唐毅激动地站了起来,“袁阁老,您怎么还犹自痴迷啊!严阁老在内阁二十年,他徐华亭也在内阁蹲了十年,党羽遍布天下,只要让他接收了严党留下来的势力,就再无人可以抗衡。”   只见唐毅痛心疾首,“袁阁老,孙刘唯有联盟,才能抗曹,严阁老一去,只有您和家师拉起手来,才有一线生机。实不相瞒,严阁老已经向我透露口风,愿意把他们的势力交给我,只要趁着严阁老下来之前,把严党的势力接过来,再加上您老,咱们就有了胜算。”   袁炜听了这么久,他总算是明白了唐毅的心思。   这小子路子还真野啊!   竟然和严党勾结到了一起,还真应了他的话:没有永恒的敌人,没有永恒的朋友,只有永恒的利益!   仔细想一想,作为一个野心勃勃,不甘人后的家伙,吞下严党的势力,和徐阶掰手腕,还真符合唐毅一贯的作风。   至于严党那边,倒是也听到一些风声,正急着找靠山,大难临头各自飞!   袁炜突然觉得自己太傻,太天真了,以前只是跟着严党,指望着严党把景王推上太子的宝座,他就能开开心心做帝师。   哪有那么简单啊?   京城上下,早就不是泾渭分明,而是犬牙交错。你总有我,我中有你。   谁都不是好东西,老子干嘛不跟着利益走啊,书生气害死人啊,总觉着要顾忌颜面,要想着孔孟教训,仔细想想,那算个屁啊!   袁炜陷入了无限自责之中,他还不敢完全确定,继续套唐毅的话。   “行之,严阁老真的说过了?”   “没错,先前我还有些犹豫,担心得罪了徐阶,可是裕王有了龙种,大位已定,我身为裕王老师,徐阶不敢把我怎么样!既然如此,何必给徐阶当小妾呢?袁阁老,我知道你和严部堂关系密切,我不好直接去找严部堂,你替我和严部堂传个话,我同意合作,只要他把人马交给我,我自然会保全他的安全,等到守孝三年之后,我还会想办法帮着严部堂起复。”   袁炜张大了嘴巴,唐毅这小子够狠,也真舍得下本,难怪他能蹿升高位,自己苦熬了二十年,才能入阁。   胆量的确有差距,至少袁炜就没想过要帮着严世藩,他只想到了如何自保。难得唐毅信任自己,倒要看看,这小子有什么高招。   “唐大人,你和老夫说这些,只怕不妥当吧?”   唐毅闪过一丝犹豫,很快又收了起来,他长叹一声,“用人不疑,疑人不用。眼下朝堂不是严党就是徐党,能替我传话的人太少了,袁阁老,你是一手托两家,希望能促成我和严家的联盟。”   袁炜暗自盘算,这小子眼光的确不错,自己虽然和严党走得近,但毕竟是景王的师傅,和严党隔着一层皮。   由自己充当双方的使者,身份地位都够了,还真是不二之选。   “唐大人,你要老夫做什么?”袁炜动心道。   唐毅拿出了一张清单,送到了袁炜的面前。   “袁阁老,这是工部为了修玉熙宫,转到兵部的账单,本来我是不想背黑锅的,不过为了显示合作的诚意,这个担子我接下了,也请袁阁老向严部堂说明白,想要银子,我唐毅有的是办法,关口是要把玉熙宫盖好,把陛下伺候好,尽量争取时间,好从容布局。”   唐毅说完,见袁炜面无表情,他急忙从怀里掏出两张银票,推到了袁炜的面前。   “阁老,这是二十万两银子,暂时作为酬劳,只要日后成为一家人,绝对少不了袁阁老的好处,我唐毅没有别的,就是交朋友大方。”   ……   二十万两啊,袁炜出身并不好,他的母亲还是改嫁的,为官以来,光在清水衙门混了,每年捞的油水有限。   全指着溜须拍马,嘉靖赏赐,袁炜的日子虽然不难,可是也没见过一千两以上的银子。骤然给了他二十万两,袁炜都不知道是怎么走回家的。   好像踩在了棉花包上,一脚高,一脚低,晃晃悠悠,闷着头走路,撞到了门框上,脑门都肿了。   再说唐毅,把袁炜送出去,刚回到客厅,损友徐渭就跳了出来。原来江南会馆也是徐渭设计的,唐毅和袁炜谈话的房间,四周都有隔音,唯独有一间密室,能偷偷听到里面的谈话。   徐渭在里面偷偷听着,差点给唐毅拍巴掌。   这家伙的套路越来越深了!   徐渭不停总结,唐毅先是和袁炜谈什么《骤雨打新荷》,这是动之以情,勾起袁炜的感慨,接着说裕王大势已定,这叫示之以力,然后呢,又趁势求和,晓之以义。   三招出去,袁炜阵脚大乱,防备直线下降。唐毅再和他掏心掏肺,提出联合严党,共康徐阶。最后更是拿出了二十万两银子收买。   这手笔,这策略!   徐渭扪心自问,如果换成自己,保证乖乖投降。   “行之,我发现你比原来又厉害了!竟然把一个大学士给收服了!”   唐毅白了他一眼,“文长兄,我看你这辈子也别想入阁了!”   “为啥?”徐渭大惑不解,难道自己想的不对吗……   怀揣着银票,袁炜翻来覆去,折腾了大半夜,连眼睛都没眨。   索性披衣而起,对着窗户,眼望星空,长吁短叹。   坦白讲,唐毅勾勒的蓝图很有吸引力,也是唯一能抗衡徐阶的办法,可是为什么要抗衡徐阶啊?   袁炜心眼不大,同样是一起入阁的,为什么严家父子把势力交给唐顺之师徒,而不交给自己,摆明了是看不起人吗?   我袁炜差人家什么?   你们严家看不起我,我为什么要帮你们的忙。   再说了,就算帮了,有唐顺之在,袁炜也只能屈居副手,而且唐毅那小子又诡诈的很,严徐都倒台了,没准自己也跑不了,会成为他们铲除的目标。   袁炜思来想去,他越发担心,严党可不是严嵩父子就能说了算的,无数官僚,凭着错综复杂的关系联合在一起的。   他们能真心实意帮着唐毅吗?   匆匆联合起来的杂牌军,能抗衡徐阶吗?   怎么看都胜算不高。   在内阁的这些日子,袁炜是彻底见识了徐阶的手段,那可是个深沉老辣的手,唐毅和他比起来,还是太年轻,太嫩!   帮着唐毅赢了,未必有好果子吃,可是一旦输了,就万劫不复。   不合算,太不合算了?   袁炜思前想后,拿不定主意,弄得他吃不好,睡不好,别人过年都发福,他愣是瘦了十几斤,眼圈青紫,眼袋老长,看到他的人都偷偷暗笑,心说袁阁老不会是在胡同里过的年吧,酒色太伤身了。   袁炜也顾不得别人议论,从值房前面一晃而过,直奔徐阶的值房,直到门口,他又犹豫了。如果告诉了徐阶,就恶了严世藩,小阁老可是够狠的,他害了多少人?唐毅也不是吃素的,他们斗不过徐阶,拿下自己应该没问题。   何必冒险呢,不就是传个话吗,日后别人问起,管住了嘴巴,不承认就是了,好歹也是个大学士,还能严刑拷问吗?   袁炜思前想后,决定还是去首辅的值房,一路到了严嵩的门外,没等他进去,就看到穿着蟒袍的黄锦托着圣旨,跑了过来。   “是黄公公,什么事如此着急啊?”   “是袁阁老,回您的话,皇爷加封徐阁老为少师,中极殿大学士,奴婢正好去传旨。” 第627章 徐阶上套了   大学士虽然尊贵,而真正的品级只有正五品,正好体现了以小制大的传统,就像六科一样,一帮七八品的芝麻官,愣是能和部堂抗衡,不得不说,是明朝的一大奇观。   品级这么低,入阁之后,如何体现大学士的威严呢?通常情况都会加尚书,或者公孤师少的衔。   三公本朝是不轻易授予的,除了陆炳那个妖孽之外,严嵩也仅仅是少师兼少傅而已。   徐阶得到了少师,并且加中极殿大学士,完完全全,和严嵩并驾齐驱。   新年第一天上班,嘉靖就抛出了这个消息,态度再明白不过了。朝廷的新旧交替已经彻底明朗了。   从来只见新人笑,几时听得旧人哭!   严阁老终于成了明日黄花,徐阁老上位势不可挡!   二十年的朝局,终于要变了,面对着仅在咫尺的首辅值房,袁炜的两条腿就好像钉住了一般,再也迈不动了。   相反,还不停后退,满脸的惶恐,仿佛里面藏着吃人的魔鬼一般。   袁炜这个家伙,是典型的眼高手低,还没有自知之明,当他看到唐毅在严徐之间,游刃有余,大得好处的时候,他是羡慕嫉妒恨,凭什么区区一个侍郎,就能搅凤搅雨,他堂堂大学士就不成?   尤其是他帮了唐毅,等到裕王上位,他这个景王师傅肯定靠边站,可是如果他倒向了徐阶,徐阁老坐稳了首辅的位置,投桃报李,没准会帮着景王翻盘,到时候他袁炜可就是正儿八经的帝师了。   反正都是要做小,凭什么不给新首辅做小?   袁炜五官狰狞,咬牙跺脚,下定了决心,一转身,直奔徐阶的值房,他来的时候,徐阶刚把黄锦送走,见袁炜过来,徐阶满脸含笑。   “是元峰啊,过年的时候,从南方给老夫送了几坛子四十年的绍兴花雕,好东西啊,老夫正准备给你送过去。”   袁炜好酒,一听说这个,更加倍感亲切,连忙躬身:“多谢老师关心,弟子满肚子的酒虫都要造反哩。”   他自称弟子,徐阶眉峰一动,他当提学的时候,袁炜是考生,的确有过师生名分,只是这么多年,袁炜从来没叫过一句老师。   没想到入了阁,竟然懂事了。   徐阶意味深长地一笑,急忙拉起了袁炜,到了值房,嘘寒问暖,没有几句话,就把昔日的情分都找了回来。   徐阶感叹说道:“元峰,眼下严阁老还沉浸在丧妻之痛,无法自拔,内阁只有咱们三个,老夫准备向陛下奏明,好好分工一下,你以后就负责礼部和户部,荆川负责工部和兵部,老夫管吏部和刑部,你意下如何啊?”   三个大学士,每人管两个部,看起来很合理,只是其中的学问可太大了。   六部当中,吏部权最重,徐阶放到自己手里,是情理之中,唐顺之当过工部和兵部的尚书,管这两个部也合理,可剩下的户部和礼部,却是两块十足的大肥肉,户部不用说,今年是大比之年,如果分管礼部,那就代表着今科的主考非袁炜莫属!   从天上掉馅饼啊!   袁炜有种被幸福砸晕的感脚,他越想越得意,看来我袁炜不是可有可无的小角色,终于有了发现了我的价值。   生我者父母也,知我者徐阁老!   激动之下,袁炜竟然双膝跪倒,“师相,弟子往日多有怠慢,还请师相原谅弟子无知,宽宥弟子啊!”   徐阶多会演戏啊,急忙搀扶起袁炜,责备道:“元峰啊,你已经是朝廷大员,国家的重臣,除了陛下,谁能受你的礼啊,快坐下吧。”   两个人又说了好一会儿,徐阶在话里话外,透着对唐顺之的不满,说什么年前打了胜仗,过年的时候,连拜访都不来……   袁炜心中一动,看了看四周,压低了声音,“师相,弟子有要事禀报。”   徐阶一伸手,拦住了他,站起身,检查一圈,才重新回到座位上,“讲吧。”   “是,师相,唐毅和严党走到了一起。”   “什么?”   徐阶脸色狂变,强忍着怒火道:“元峰,唐毅可是荆川的弟子,年轻一辈的干吏,他和严党冲突很多,怎么会走到一起?老夫不信!”   “师相,俗话说,知人知面不知心,唐毅此子,鹰顾狼视,野心勃勃,您猜他和弟子说什么?”   “讲!”徐阶闷声道。   “他说没有永恒的朋友,没有永恒的敌人,只有永恒的利益!”袁炜啧啧说道:“真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竟然连脸皮都不要,一心要和严党联合,准备同师相掰手腕。”   徐阶只觉得脑袋嗡的一声,脸色变得惨白。   他脸色铁青,话的确像唐毅说出来的,真是万万想不到,他竟然要和严党联手。徐阶突然感到强烈的危机,严党二十年的经营,爪牙锐利,党羽众多,论起实力,还在徐党之上。   唯一的问题就是失去了头脑,指挥不灵,倘若唐毅入主严党,凭着他的手段,那可是要比严世藩难对付一万倍。   更让徐阶担忧的是唐毅和唐顺之,这对师徒,在心学中究竟有多大的影响力,他们站在严党一边,会拉走多少自己的手下,一旦造成人员出走,好不容易经营起来的偌大势力,会不会就此土崩瓦解?   徐阶惊出了一身冷汗,心说今天对袁炜和颜悦色,看起来是赚大了。   他勉强保持着镇定,说道:“元峰,你可有什么证据吗?”   “有。”袁炜急忙拿出了唐毅给他的清单。   “这些天弟子已经打听明白了,您老让严世藩利用三大殿的余料修建玉熙宫,而实际上余料很多被贪墨了,根本不够用。严世藩急需从辽东和云贵采买原料。可工部预算有限,他不得不把账目记在兵部和户部的名下。唐毅看出了问题,却不揭发出来,竟然找到了弟子,让弟子去给严世藩通风报信。他愿意帮着严世藩渡过难关,关键是把玉熙宫修好,让陛下满意,看样子是想重新挽回圣眷!”   袁炜也是个演技派,竟然脸红脖子粗,“师相,严党做了这么多恶事,弟子实在是不能为虎作伥,故此弟子不避风险,前来求助师相,您老可要小心谨慎啊!”袁炜动情地擦了擦眼角,“弟子向师相透露消息,只怕唐毅和严世藩都不会放过弟子,弟子……”   徐阶把脸一沉,气哼哼道:“怕他们作甚,有老夫在,就谁也动不了你!”徐阁老难得雄起,他抓着袁炜的手,“元峰,你对待老夫有情有义,老夫绝不负你,放心吧,等着老夫铲除奸党,次辅的位置就是你的!”   噗通,袁炜激动地跪在地上,“师相,弟子一定唯师相马首是瞻,要是违抗师相一字半句,天打雷劈!”   好一番激动人心的表忠心,好一段师生情长。   徐阶亲自把袁炜送出了值房,一转身,他的脸色就变了,回到了太师椅上,手里攥着那一张清单,手上的青筋暴露,嘴角直哆嗦。   半晌,才长叹一声,“养不熟的到底养不熟!”   徐阶一度改变了对唐毅的看法,他虽然还执意提拔张居正,但是却不妨碍留一个备胎,更何况唐毅和裕王关系密切,日后的事情很难说的。   谁知道,人心似水,有些人就是不知道知足,年纪轻轻,当了三品侍郎,还想着往上爬,竟然为了和自己斗,连严党都能联合,也不知道一肚子心学理学,都学到了哪里,真是无耻之尤!   徐阶不停暗骂唐毅,可是他老人家似乎忘了,论起无耻,某人把孙女送到严家当小妾,唐毅是自愧弗如。   徐阶在地上来回走动,他看得出来,嘉靖是决心让自己上位的。   只是道君皇帝向来以善变著称,谁知道过了几个月之后,他会不会变心。而且时间拖得久了,唐毅要真是和严党走到一起,他们抱成一团,还真就不好办了。   事到如今,唯有快刀斩乱麻,把严党彻底击倒,回过头,再把唐毅这个小兔崽子捏死。别以为你兴风作浪,别人就拿你没辙。   要不是严徐两家互相牵制,使不出全力,你小子早就粉身碎骨了!   徐阶的眼中,闪过凶戾的光。   既然决定了动手,徐阶就再也不迟疑,他早就酝酿了无数套对付严家的剧本,只是他们父子太狡猾,如果追究以前的案子,多半证据都被湮灭,无从查起。还有许多问题,譬如贪赃枉法、陷害忠良、虚报军功、结党营私……这些事情或多或少,都会牵连到嘉靖,或者说,干脆是打着嘉靖招牌做的,根本不能查。   那什么事情是最好的切口呢?   徐阶不由得把袁炜送给他的纸条放在了桌上,仔细看了又看,脸上露出了笑容,三大殿刚刚修完,事情还没凉快,又牵扯到玉熙宫,尤其工程是严世藩一手主导的,甚至不会牵连严嵩,只办严世藩一个,嘉靖肯定会欣然同意的。   左思右想,徐阶终于拿定了主意,就在正月十八,有都察院御史欧阳一敬上书,弹劾工部侍郎严世藩贪墨修筑三大殿款项木料,总计折价三百万两之巨,请求朝廷彻查!   他的奏疏上去,不到半天时间,嘉靖就亲自下旨,要求三法司专案办理。   消息传出来,唐毅正好在兵部坐班,听说之后,情不自禁,让手下叫来一桌酒菜,他要好好喝两杯。 第628章 吓死个人   要查办严世藩,那可不是小事情,简直就是原子弹核爆级别的,没有点身份,还真不敢接。   刑部尚书蔡云程,左都御史潘恩,大理寺卿万寀,三位大人一起出击,调集三法司精兵强将,快速展开了行动。从三大殿的采购开始查起,追查物料,追查工钱,追查工部的账目……凡是涉及到案子的,一点也不放过。   按理说蔡云程和万寀都是严党的人,他们应该回护严世藩才是,谁知他们查的比潘恩还用力,不少人看了都心中感叹,树倒猢狲散,看来严世藩是要倒霉了。   别人都这么感慨,唯独唐毅,他才不信严世藩会轻易倒台,徐阶查案子,我也查。   唐毅没有圣旨,没有三法司,没法如同徐阶一般,到处抓人,拷问,可是唐毅也有徐阶比不了的东西。   他让人把徒弟吴天成给找了过来,还真别说,吴天成这家伙有几分本事,唐毅把他扔到了国子监,吴天成下功夫读书,他原本就有些底儿,又苦学一阵,竟然能写出四平八稳的八股文。   有一次唐毅偶然看到他写的东西,不由得感叹,“天成,你要是在河南,山东,或者陕西等地,凭着文章,能光明正大地考一个举人出来,不过在苏州,只怕连个秀才都考不上。我倒是能帮你走后门,只是假的终归是假的,以后怕是对你不好。”   唐毅只是随口一说,吴天成却神色激动,“师父,我的祖父是广西人,后来才迁到了太仓。”   “广西?”   唐毅大喜过望,他立刻让人调查,果然吴天成随着父辈到了太仓,原本是要附籍苏州的,奈何父亲去世太早,家道败落,吴天成也没本事改变籍贯。以前还被衙门的官吏敲诈过,眼下竟然是因祸得福。   甚至不用唐毅出手,吴天成掌握交通行多年,他的人脉已经非常丰厚了,一封书信送去,不多时,就有人帮着吴天成把路给铺好了。   他有国子监生的资格,加上广西的乡试又不如江南竞争激烈,不出意外,顺利考出了一个举人。   理论上他已经有了参加会试的资格,不过吴天成有自知之明,他年纪大了,真正喜欢的又是算学,文章平平。   他想考中进士,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唐毅帮着他作弊。   给老师惹麻烦的事情,吴天成是不会做的。实际上能有个举人的身份,他已经很满足了,举人就可以光明正大当官,眼下吴天成就是顺天银行的督办。   品级不高,只有从七品,可是办银行有多少油水,吴天成最为清楚,眼下顺天银行就吸收了一百三十多万的存款,论起调动的财力,六部当中,除了户部之外,他能碾压五部。五年,只要再有五年,他都有把握在北方弄出第二个交通行来。   老师提拔了自己,关键时候,又是老师原谅了自己的错误。吴天成对待唐毅是彻头彻尾的忠心耿耿,外加敬畏无比。   他躬身抱拳:“师父,有什么吩咐?”   “没什么大事,我让你查查严世藩的金流,查的如何了?”   “已经有眉目了。”吴天成啧啧叹道:“师父,要说这位小阁老,他可是什么都敢贪,咱们陛下,让他耍得和猴似的,不过他再聪明,也挡不住咱们师徒的眼睛……”   吴天成就把调查所知,向唐毅说了一遍。   为了重修三大殿,朝廷前后拨了五百三十多万两银子,严世藩巧立名目,五鬼搬运,大肆吞没工程款项。   他曾一次向票号抵押一百根上好的金丝楠木,都是做房梁的顶级材料,第一批三十根每根九千两,后面七十根,以八千两的价格出售,前后获利八十多万两,全都进入了严世藩私人的腰包。   严世藩非常小心,他没有选择晋商的票号,也没有选择东南的票号,而是选择了一家名为三泰的江西票号,作为老乡,严世藩还是相信他们不会走漏风声的。   只是严世藩哪里知道,三泰票号数年前经营瓷器出口,由于资金周转不灵,遇到了麻烦,靠着长江航运公司帮忙,才渡过了危机,从此之后,三泰票号的两成股份就归了长江航运所有,后来被长江航运卖给了交通行。   作为第二大股东,三泰票号经营的项目,主要的顾客,都要定期向交通行报告。   换句话说,严世藩辛辛苦苦,东躲西藏,自以为没人知道,可是他的一举一动,都逃不过唐毅的眼睛。   “师父,光是从三泰票号这边,严世藩就前后贪墨了一百七十多万两银子,其中有五十万两送到了分宜老家。”   “哦,剩下的一百二十万呢?”唐毅好奇道。   吴天成一阵犹豫,“师父,这个弟子倒是吃不准。除非去调三泰的细账,才能找出来。”   “不行。”唐毅摇头,“直觉告诉我这里面的东西非常可怕,咱们只能暗中调查,要是让严世藩察觉了,可是惹火上身,不好,不好。”唐毅连连摇头。   吴天成也陷入了沉默,他快速转动脑筋,突然想起一事。   “师父,最近两年,三泰票号每三个月,就要运一批黄金到东南,换取白银,再运回来。”吴天成疑惑道:“这些年海外白银涌入,东南的银价是便宜了很多,有些地方甚至一两金子能换十五两银子,北方则普遍是八九两银子就能换一两金子,故此不少票号都从事金银兑换套利。咱们的人如此,老西儿也是如此。可是……”   “可是什么?”   吴天成百思不解道:“大宗的金银运输,风险不小,通常情况都是半年一次,咱们交通行由于业务众多,往来账目冲销,金银调度甚至要一年一次。三泰票号的业务很少,主要做瓷器生意,都在江南忙活,他们哪来的那么多金子,三个月就有好几万两送到东南,一年下来,少说也要赚三五十万两银子,真是邪门啊!”   吴天成巴望着唐毅,想要从老师这里得到一点思路,可是唐毅最近专心做官,对生意上的事情只是抓个大略,让他一下子说清楚出了什么问题,他也没有本事。   不过有句话说得好,师出反常必有妖。   “查,一定要好好查!”   唐毅断然说道:“只要把三泰票号的事情弄清楚,咱们手上就有了关键性的一张大牌,严徐决战开始了,多一张牌,就多了一份自保的能力。天成,你马上调集咱们的人手,记住,一定要秘密,快速,把事情给我弄清楚!”   “遵命!”   吴天成急匆匆去安排,唐毅还是一副没事人的模样,每天主持兵部的事务,兵部下设武选、职方、车驾、武库四清吏司,其中武选、职方,车驾三个清吏司有郎中两人,武库只有一人,每个清吏司还有员外郎一人,主事两人,根据情况,还有增减,总体上,兵部管事的也就三十个左右。   想靠这点人,管理百万军队,两京一十三省,唐毅都佩服当初朱元璋的勇气,勤俭节约,轻徭薄赋,听着好听,可是也不能弄到自废武功啊!   唐毅实在是无语,北方有俺答,南方有倭寇,离着遍地烽火都差不多了,就靠着这么点人,想要重振雄风,也实在是难为人了。唐毅只能竭尽心力,他到各个清吏司,和郎中、员外郎、主事们谈话,把他们的才能摸清楚。   只等着胡宗宪和杨继盛到了京城,再进行大换血,争取人尽其才。老师已经开了好头,再打几个胜仗,把心气提起来,有戚继光,杨安,等等猛将,打败俺答不成问题。   有了军功加持,谁也不敢说自己年轻,先在兵部站稳脚跟,接着再往上爬。   已经到了嘉靖四十一年,如果历史没有改变,还有四年,嘉靖皇帝就会驾鹤西游,回到他爹那里去。   经过漫长的嘉靖朝,已经锻炼出来一大帮超级妖孽,偏偏裕王又是个镇不住场面的。一旦他登基之后,真正属于大臣的时代就开始了。   不用沉醉在无休止的斗争之中,可以真正为了帝国的未来谋划。   兴利除弊,重振汉唐雄风,开疆拓土,强国富民,这才是男儿大丈夫该做的事情。   大刀阔斧之前,还有一个要紧的事情,那就是真正爬上高位,抢占先机,要是被其他的妖孽抢了先,哭都没地方。   唐毅正在琢磨着下一步的行动,三法司的案子总算是有了眉目。经过查实,的确有近三百万的工程款,落到了严世藩的腰包,而且还专门存在三泰票号。   得到这个消息之后,左都御史潘恩如获至宝,立刻下令,调集五百兵丁,立刻将三泰票号包围起来。   他立功心切,也不等另外两位大人,直接冲了进去,票号要替储户保密,潘恩直接下令,把人都给抓起来,经过搜查,果然在密室找到了严家的账户,只是找到的账户实在是太多了点。   不只是严家,还有内廷的诸珰,总计不下十个人,查到了最后一位,出现了一个奇怪的名字,叫做:“朱万寿”。   在他名下的银子最多,总计超过一百万两,比严世藩和内廷诸珰还多,又叫这么个怪名字,潘恩立刻天旋地转,大叫了一声:“苦啊。”仰面就摔倒了。 第629章 君心难测   能做到左都御史的人能是白痴吗?   潘恩仔细看了又看,他敢断定,这个“朱万寿”有八成就是嘉靖皇帝,偏巧嘉靖就有一方宝印,上面刻着“万寿帝君”的字样。   只是潘恩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为什么三大殿的贪墨案子,会牵涉到嘉靖,别人都会贪污,唯独嘉靖不该贪污,他用得着贪墨银子吗?天下都是他的,富有四海,一道圣旨,要多少有多少。   一定是严世藩丧心病狂,诬陷君父。   想到这里,潘恩突然不那么怕了,他觉得严世藩简直就是在作死,亲手将账目都收了起来,往外面就跑。跨过门槛的时候,不小心摔了一下,鼻子撞在地上,又酸又疼,眼泪都出来了。   就是这样,也没撒手,到了外面,上马车,直奔西苑而去。   他刚跑出没多远,从后面两个人姗姗来迟,正是蔡云程和万寀,他们看着远去的马车,发出夜猫子一般的怪笑之声。   蔡云程就说道:“我不服别人,唯独服咱们小阁老,真是神机妙算,潘恩这个傻瓜,还不知道怎么回事,屁颠屁颠给徐阶送丧钟去了!”   说完又是一阵狂笑,眼睛都没了,倒是万寀不无遗憾。   “唉,这么好的计策,本来是个唐毅和徐阶一起挖的坑,小狐狸没进去,倒是老狐狸进去了,真是咄咄怪事啊!”   蔡云程满不在乎,“你就是太小心眼,当初吃了唐毅的亏。总想着报复回来,放心吧,只要徐阶倒了,唐毅还能有什么咒念,不一样要完蛋吗?”   万寀转念一想,也有道理,“总算是没白忙活,大功告成了一半,去找小阁老,好好喝两杯吧!”   这两个家伙,喜滋滋往护国寺严世藩的别院去了。   ……   潘恩浑然不觉,捧的是一颗炸弹,还兴冲冲,到了徐阶的值房。   “阁老!”   徐阶和潘恩是同一科,又是同乡,见他满脸春风,徐阶面带惊喜,忙问道:“子仁兄,你可是找到了什么罪证?”   “不负阁老所托,的确查到了,请过目。”   潘恩把名单账目送到了徐阶的面前,徐阁老拿过了老花镜,仔细看去。才看了几页,他的脸就黑了。   而且越看越黑,到了最后,手指不停哆嗦,汗水从鬓角流淌下来,滴滴答答。   潘恩下了一跳,“阁老,您是病了吗?”   徐阶勉强抬头,悲愤地说道:“老夫病了,老夫瞎了眼,怎么就用了你这个废物啊!”   和颜悦色的徐阁老竟然爆了粗口,可见他怒火之盛。潘恩好歹也是老资格大臣,把脸一沉,冷冷说道:“次辅大人,下官奉命查案,查到了严世藩侮辱圣上,证据确凿,莫非秉公执法,也有错误吗?”   “你啊,是想害死大家伙啊!”   徐阶痛心疾首,这个后悔啊,当初他见猎心喜,以为找到了严世藩的把柄,顺道没准能把唐毅给捎带着。反正徐阶是越发讨厌那个野心勃勃,无所不用其极的年轻人。   可是看到了潘恩,徐阶突然发现了唐毅一个最大的优点,那就是知道分寸。   别管是多大的案子,唐毅懂得往下压事,有的能查,有的不能查,唐毅心里头都有一杆秤。   远的不说,两淮的盐务官司,陆炳之死,唐毅都处理的恰到好处。   利益最大化,麻烦最小化。   无论任何一个上位者,都喜欢聪明懂事的部下。   潘恩胡子一大把,竟然连好坏都分不清楚,和唐毅比起来,好几十年,简直白活。徐阶现在也理解了,难怪嘉靖那么喜欢唐毅,只是可惜,自己手下没有第二个唐毅!   隐忍了那么多年,最后关头,竟然没有忍住,真是该死……徐阶看到了第一眼,他就确定这玩意多半是真的,伺候了嘉靖十多年,徐阶也是见多识广。   嘉靖除了修道之外,别的爱好没有,可光是修道,就够瞧的。要聘请有本事的道士,要收集典籍道书,还要烧铅炼汞,花费的银子可海了去了。   不只是花钱多,麻烦还多,比如珍珠啊,灵芝啊,这类的东西还能下旨意收集,可有些稀奇古怪的东西,根本是羞于启齿。   不说别的,当年严嵩就向嘉靖送过阿魏,要知道那玩意就是从坟里挖出来的。比这玩意奇怪的东西,还有一大堆,嘉靖不敢让外人知道,甚至连严嵩和徐阶都要瞒着,也没法走户部的账儿,所以就需要有一个小金库,供应宫里花销。   徐阶是早有耳闻,只是他万万想不到,竟然在调查严世藩的时候,给抛了出来。不是巧合,绝对是阴谋!   而且非常有严氏阴谋的味道,徐阶突然惊醒,严世藩为什么会在严嵩失去圣眷的时候,还出了致命的纰漏,现在看起来,根本就是故意设圈套,让他往里面跳。   其实以徐阶的精明,未必会上当,严世藩的坏水再多,也有枯竭的时候,老是一个套路,谁都能摸出来规律。   坏事就坏在唐毅身上,他非抛出一个唐严结盟的消息,弄得徐阶紧张兮兮,迫切需要反击,结果就陷入了圈套。   三泰票号的事情绝不简单,既然掀开了,就要给天下一个交代。   如果真是严世藩帮着嘉靖经营小金库,替皇帝分忧,他徐阶查下去,就是把皇家的丑事揭发出来,嘉靖是个多刚愎自用的人啊,落了他的面子,那可是要付出代价滴!   ……   徐阁老陷入了苦心焦思,一筹莫展。   同样的,唐毅也知道了三泰票号的事情,还没等他发表意见,损友徐渭就嘿嘿道:“徐阁老要倒霉了,对了,行之,还有你的一半功劳哩!”   唐毅瞪了他一眼,“别胡说八道,我和袁炜从来没见过面,都是严世藩编排的。”   徐渭这个无语啊,我还啥都没说,你就说没见过袁炜,这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我又不是傻瓜。   想想唐毅也够厉害的,一下子把徐阶和严世藩两个聪明人都给算计进去了,凭着一己之力,玩弄两个庞然大物,想想就让人浑身血液沸腾,暗爽不已。   “行之,你说实话,三泰票号是不是你早就布下的局?”   唐毅把两手一摊,无语道:“文长兄,我是人,最多只是比你聪明一点,又不是妖孽!怎么能布那么长远的局。”   “也倒是。”徐渭总算是有了点安慰,他把注意力重新放到了案子上面,由于调查严世藩贪墨,是三法司正堂挑头,兴师动众,无论如何,都要查下去,不然吐沫星子都能淹死徐阶。   可是查下去,就意味着要掀出皇家隐秘,让嘉靖丢面子,徐阁老一定很难,进退维谷。   “行之,徐阁老会不会失去圣眷,被严家绝地反击?”   “不会!”   唐毅笃定说道:“严世藩这一手虽然玩的漂亮,可过犹不及,他只是赢得了战术的胜利,在战略上,严世藩彻头彻尾败了,不论结果如何,陛下都只会更加讨厌严世藩!”   徐渭挺聪明,挺有才华的人,可是一提到朝堂上的争斗,他就变成了傻瓜一样,实在是跟不上唐毅的跳跃式思路,明明严世藩占据了上风,把徐阶算计得那么惨,怎么倒霉的还是严世藩?什么狗屁逻辑啊!   大才子可怜兮兮巴望着,希望好朋友解惑,只是唐毅却不想多说。   “文长兄,我刚刚得到了一套夜光杯,好东西不能浪费了,葡萄美酒夜光杯,正好留着半夜的时候,抒发满腹的惆怅。”见徐渭不肯罢休,唐毅只好出绝杀技,突然拍了拍徐渭的肩头,“文长兄,你也老大不小了,总是一个人光棍多难受啊,回头小弟给你安排一个,要啥样的只管说,天南地北,哪怕海外的,我都给你找到!”   提到了婚事,徐渭的脸立刻垮了下来,半天憋出一句,“哥不是随便的人。”   “随便起来不是人!”唐毅毫不留情道:“文长兄,要是再拖下来,你们徐家可要绝后了。”   徐渭愁的五官都缩到了一起,他抱着脑袋,两个声音不停交战着,没有头绪,他用力甩了甩头,拔腿就跑,先离开是非之地再说。   “文长兄啊,我是真羡慕你啊,能逃避是福气,只怕有些事情,我想逃都逃不掉。”唐毅望洋兴叹。   还真别说,仿佛验证他的话一般,转过天,嘉靖召见了徐阶,前后有一个多时辰,传出来的消息可实在是太劲爆了。   破天荒,嘉靖把徐阶叫了过去,一顿臭骂,骂完了还不甘心,又把几个内廷的大珰,从黄锦开始,什么石公公,什么吴太监,一个没跑,都被骂的狗血喷头。   可令人奇怪的事情出现了,嘉靖骂是骂了,却没有更多的动作,徐阶依旧回内阁票拟奏折,黄锦依旧管着宫里的大小事务,跟没事人一样。   至于三法司那边,也暂时停了下来,可是结果却迟迟没有公布。满朝大臣都大惑不解,尤其是严世藩,他还准备和党羽痛饮三天的美酒,好好庆祝一番。   可是宫里迟迟没有消息,严世藩还在守孝期间,又没法入宫,一下子从喜悦的巅峰,摔了下来,朱厚熜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不处置徐阶啊?   又过了一天,嘉靖突然下旨,把唐毅叫到了玉熙宫。 第630章 当仁不让   帷幔无风自动,一身道袍的嘉靖缓缓走出。   “练得身形似鹤形,千株松下两函经。我来问道无余说,云在青天水在瓶。”一首诗念完,嘉靖到了唐毅的面前,声音缥缈地说道:“你是朕的状元,可知道这是谁的诗?”   唐毅一听嘉靖念诗,差点都吐了。   陛下啊,咱换点新的套路成不,我见袁炜的时候,就送给他一首《骤雨打新荷》,好家伙,同样的套路又发生了,只不过位置换了一下,从忽悠人的变成被忽悠的。可千万要打起精神,不能被带沟里去。   “回陛下,如果臣没有记错,这是唐朝诗人李翱的《赠药山高僧惟俨》,不知臣说的可对?”   “没错,朕最喜欢的就是后面一句,云在青天水在瓶。”嘉靖突然一笑,“唐毅,你怎么解这一句诗啊?”   唐毅装着满脸为难,想要挠头,嘉靖狠狠瞪了他一眼。   “都是朝廷大员了,还不知道庄重一点?”   唐毅慌忙垂手,“陛下,既然是您喜欢的诗,一定饱含深意,臣从没修过道,也不懂得道家无上至理,不敢胡说八道。”   “哈哈哈,朕让你说,还有什么怕的,错了无罪。”   “是。”唐毅思索了一下,道:“臣听西洋人说过,天上的云彩是地上的水变的,太阳把地上的水变成水汽,到了空中就凝结成了云,和蒸锅的道理差不多。”简单解释了两句,唐毅感叹道:“都是一样的水,有的可以畅游九天,随风起舞,有的却只能屈居瓶中,方寸之间。臣以为这就是天下人的写照,生下来都是差不多,可长大之后,却全然不同,有人高远辽阔,有人局促渺小,说到底还都是自己选择的结果。”   说完之后,唐毅乖乖低下了头。   嘉靖沉吟一会儿,突然大受启发,频频点头。   “没想到你如此有慧根,很不错,等日后多多进宫,陪着朕好好聊聊。”   要忽悠唐毅没成,反倒被唐毅忽悠了,嘉靖却浑然不觉,反而十分感叹说道:“满朝文武,何尝不是如此,片片云团,高飞天上,他们不愿意,非要朕把他们关在瓶子里,不知好歹!”   嘉靖咬着牙说道,怨恨之意,好似寒风彻骨,唐毅下意识缩了缩脖子,看来是有人把嘉靖给惹到了。   不过看样子应该不是我,小爷少说话为妙。   宫殿里陷入了死一般的沉默,仿佛能听到心跳之声。过了许久,嘉靖突然哼了一声。“黄锦,黄锦呢?”   他这么一喊,外面有一个胖胖的太监急匆匆跑了进来,只是一条腿受了伤,拖着往前行走,好不容易到了嘉靖面前。   嘉靖把脸一沉,“黄锦,朕不就是打了你二十棍子吗?至于装得这么可怜吗?”   黄锦把嘴嘟起,闷声道:“回皇爷,这还是绷着呢!”   滑稽的模样,倒先把嘉靖给弄得笑了起来。   “好你个奴婢,还委屈你了,去,和唐毅把事情说说,看看你们都干了什么丢人事!”   黄锦噘着嘴,到了唐毅面前,把事情从头到尾,说了一遍,唐毅总算是明白了过来……宫中的花费众多,嘉靖对宦官的约束又严格,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没有银子谁也玩不转,宫里的珰头就想着开辟财源。   琢磨来琢磨去,就琢磨到了经商上面,恰巧严世藩主动找到了宫里的人,说是有办法赚到大笔的银子,几年前还是袁亨当厂公的时候,就应下了,还凑了十万两银子给严世藩。   别说,半年之后,就分到了七万两,利滚利,越来越多,最近两年,每年都有几十万两的收入,实话说,帮了宫里不少忙。   远的不说,嘉靖在西苑,吃素斋,用素饭,皇帝陛下从小是藩王之子,后来又当了皇帝,他哪里知道外面的物价。   只知道萝卜白菜,要不了几个钱,故此每年批御膳款项的时候,只有区区一千两,还大言不惭地跟下面人说,朕躬行简约,不喜浪费,一千两银子,已经给你们流出了油水,再敢多贪,朕砍了他的头!   要真是萝卜白菜,一两银子买一车,一千两够吃十年了。   可问题不是这么简单啊,天天吃萝卜白菜,把皇帝当兔子喂,你还想不想活了。   美其名曰素斋,实际上耗费的心思更多。   这一点唐毅深有体会,他在后世,就碰到一位吃素的领导,在素菜馆招待了一次,愣是顶得上别的地方三次,你还别嫌贵,有的是人排着队呢!   嘉靖的素斋更加讲究,提前一天,厨子们就要用鸡,猪骨,羊骨熬制高汤,好几只鸡,只能熬出一大碗,里面满满都是浓缩的精华。   然后再用高汤去做素菜,吃起来才能鲜美无比,当然银子也就无比了……   再有到了元宵佳节,外面有灯会,宫里也要办灯会,嘉靖还是崇尚节俭,舍不得拨银子。可是宫里黑漆漆的,外面亮堂堂,皇家的脸面往哪里放?   没办法,内廷的诸珰还要把事情挑起来,大家伙忍痛割肉凑份子,一起把灯会办得热热闹闹,哄皇帝高兴。   一言以蔽之,宫里非常依赖严世藩的经营的小金库。   本来内廷的珰头都以为没什么事,臣子溜须皇帝,再正常不过了。   可是严世藩的案子弄出来,三法司一去调查,把各种账目核对,可把嘉靖给气着了,原来严世藩贪墨的银子都流到了小金库,供应宫里花销了。   这下子可好,严世藩替嘉靖贪污,治他的罪,别人就会说嘉靖卸磨杀驴,无情无义,反而同情严世藩,他是替主遮羞,是天大的忠臣。   面子大如天,按照嘉靖的以往的脾气,一定担心丑事掀出来,还会迁怒徐阶,老徐倒霉就在眼前了。   只是严世藩的如意算盘没有成功,徐阶仅仅是挨了一顿臭骂,就全身而退。   这是什么道理呢?   经过察言观色,唐毅已经看得明白了,嘉靖对于严世藩已经忍耐到了极限,忍无可忍,无需再忍!   嘉靖用严嵩父子,是图清净,他们父子能替嘉靖背骂名,如此而已。可是一条狗养的年头多了,能和主人一起上桌子吃饭,狗渐渐的就误以为自己是人了,能和主子平起平坐。   严世藩更是变成了一条心机狗,他一而再,再而三,利用嘉靖的性格弱点,不断往嘉靖身上泼脏水,利用嘉靖,铲除对手。   一次,两次,三次,四次……嘉靖都忍了,可是严世藩越发无休止,竟然把嘉靖的一世英名扯进来,就是为了他能够脱罪,这是嘉靖无论如何,也不能忍受的!   蹬鼻子上脸,严世藩太过分了。   嘉靖发觉利用他们父子,不但不能隔绝骂名,还会给自己招来更多的骂名。事到如今,严世藩这条狗,嘉靖不想再留了。   由于嘉靖对严世藩的恶感压倒一切,就连徐阶出的纰漏,嘉靖都高高举起,轻轻放下,徐阶只是做事欠妥,没有思考清楚。远没有严世藩可恶!   无心为恶,虽恶不罚,有心为善,虽善不赏。   严世藩要是知道他在嘉靖心里,竟然混到了如此田地,只怕他都想找块豆腐撞死了。   ……   黄锦絮絮叨叨,把前后大致经过都说了,凭着唐毅的智力,早就把一切都脑补完毕了。   “唐毅,你如何看这个案子?”   “启奏陛下,臣因为该查,还要一查到底!”   “那有损朕的名声该如何?”   “不会!”唐毅断然说道:“身为天子,首重威字,若是有人挑衅皇家尊严,却不严惩,只会让人争相效仿,到时候陛下不但圣明不保,还会鼓舞各路宵小之徒,他们争相冒出来,打着陛下招牌,到处胡作非为,后果更加不可收拾。”   坦白讲,从唐毅的利益来看,严世藩多撑一段时间,还是有好处的。可是作为一个大明的士人,实在是不能等下去,严世藩只要还有权力在,就会不停折腾,此人已经到了无君无父,没有敬畏的地步。   让他折腾下去,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   赶快领饭盒,才能天下太平,百姓安康。   嘉靖很赞同唐毅的看法,可是他毕竟老了,没有雄心壮志,犹豫再三,“唐毅,世人愚昧,未必能理解朕的苦心,终究是不美啊!”   想吃,又怕烫。   嘉靖大帝竟然变成了小脚女人,唐毅十分无奈。   “陛下,臣方才听了黄公公的话,臣以为其中大有玄机。”   “怎么说?”嘉靖急忙问道。   唐毅道:“陛下,既然已经持续了好几年,每年都有分红,也就是说,这笔银子应该和三大殿的款项关系不大。所以严世藩用贪墨的银子,替宫中还账,这个说法就不成立。臣以为严世藩是利用宫里,给他自己脱罪,用心歹毒,不可不查。”   “嗯!”嘉靖用力点头,很是赞同唐毅的看法。   “唐毅,加入朕让你接管这个案子,你可能办好?”   还没查呢,唐毅哪知道能有什么?不过他看得出来,这次和陆炳的案子差不多,又是先射箭,后画靶。找出真相还在其次,关键是替嘉靖洗刷冤屈。   如果可以选择,唐毅当然不愿意接手,只是躲不了,那就把刀柄攥在自己的手里为好。   唐毅咬着牙说道:“臣领旨。” 第631章 墙头草没有好下场   从宫里出来,黄锦拖着一条残腿,送唐毅,一边走一遍骂,严世藩太不是东西了,竟然拿宫里的珰头耍着玩,简直不当人子!   “唐大人,咱家这些人就是皇爷的一条狗,他严世藩太不地道了,把我们牵连进来,无非就是想借机抹黑皇爷,让皇爷不敢动他,可是他也撒泡尿照照自己,算是个什么东西,奴大欺主,简直可杀不可留!”   黄锦为了小金库的事情,挨了二十廷杖,虽然宫里的人不敢真打,可也受伤不清,气都撒在了严世藩身上。   唐毅心中感叹,论起阴谋诡计,严世藩的确有些本事,可是大局观实在是太差了,他一再搅动风雨,一再增加别人的恶感。本来严嵩能稳如泰山,靠的就是内廷的支持,太监们日复一日在嘉靖耳边说好话,才帮着严嵩打败了夏言。   被严世藩这么一弄,内廷诸珰都把他恨透了,交一个人需要多少年如一日,长久经营,得罪一个人,只需要一句话,甚至一个动作,更何况二十板子。严世藩的朋友圈已经严重萎缩了。   “黄公公,这个案子我接手了,就不会让宫里受委屈,您只管放心就是。”   “哎!”黄锦喜滋滋点头,“唐大人的本事咱家是清楚的,有您在,咱家就放心了。”   唐毅抱拳道:“公公还要伺候陛下,身上又有伤,不要送了。”   “嘚,咱家这就回了。”   唐毅辞别了黄锦,没有离开西苑,而是直奔内阁值房而来。多年的儒家熏陶,四书五经,在他身上还是留下了痕迹的。   比如用起阴谋诡计,驾轻就熟,可是真正面对被自己算计的徐阶,唐毅还会不好意思,他站在了徐阶值房的门前,迟迟不愿意进去。   突然背后有人咳嗽,唐毅一回头,来的是张居正,又过了一个年,张居正比起以往越发成熟稳重,年前徐阶已经把他提拔为侍读学士,距离翰林学士只有一步之遥。   可是他的同科李春芳早已经是礼部侍郎,而唐毅更是兵部侍郎,巨大的差距,使得自视甚高的张居正十分苦闷,也十分无奈。   好在他已经学会了控制情绪,只是稍微一愣,就抢先施礼,九十度鞠躬。   “下官参见唐大人。”   唐毅忙说道:“叔大师兄,你这是折煞小弟了。”   他们在外面说话,惊动了里面的徐阶,他正准备去找司礼监披红,一推门,看到唐毅站在门外,也愣了一下,徐阶反复琢磨了,问题多半就出在唐毅的身上,只是这小子没有什么把柄,徐阶在被动的时候,不敢轻易动手,可是这根刺无论如何,都种下了,见面之后,难免尴尬。   倒是唐毅,连忙施礼,“学生拜见师相。”   徐阶眼中闪过不悦,唐毅大哈腰,越过唐毅,正好能看到张居正的面容,只见他微微摇头,徐阶心领神会。   “哈哈,是行之来了,快快请进吧。”   徐阶热情地招呼唐毅进来,唐毅瞬间进入了状态,他满脸惶恐,随着徐阶走进了值房,落座之后,唐毅先说话了。   “师相,刚刚学生面见了陛下,陛下把案子交给了学生,究竟该如何办案,还请师相指教。”   徐阶不动声色,心说小子,你就演吧!   “行之,办案秉承一颗忠心,依照大明的法度,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徐阶脸上带着笑,可是话里却藏着冰。   唐毅咬了咬牙,突然推金山,倒玉柱,大礼参拜。   “师相,学生有罪,特来请求师相原谅。”   徐阶心里头敲起了鼓,表面上还焦急万分,慌忙说道:“都是大人了,别总是跪啊跪的,叔大,还不快点把行之搀扶起来。”   张居正急忙伸手,唐毅却一抖膀子,把张居正甩在一边。   “师相,学生觉得有件事情,必须向师相说明,哪怕您老生气,弟子也要说。”   徐阶瞳孔紧缩,又放开,淡淡道:“看你这么在乎,那就说吧!”   “多谢师相。”唐毅酝酿了一下感情,然后说道:“前些日子,内阁袁阁老送来了一道命令,说是要比一笔修路的款子记到兵部的账上,弟子看过之后,居然是辽东和云贵的路,大惑不解,后来一打听,才知道这可能是工部转账,弟子没敢得罪严世藩,善做主张,把条子退给了袁阁老。刚刚接手兵部,事情千头万绪,弟子就没有禀报师相,后来三法司调查严世藩,查的就是工程款,弟子斗胆请教师相,是不是和袁阁老的条子有关系?”   唐毅仰起脸,上面写满了真诚和疑惑,小表情,满分!   这一番话,弄得徐阶也傻了,唐毅所说的事情桩桩件件,都是真的,比如内阁下令,是袁炜背着徐阶干的,比如袁炜和唐毅见面,唐毅给了他条子……   只是从唐毅和袁炜嘴里说出来,完全是两个模样。   袁炜煞有介事,说什么唐毅和严家结盟,要帮着严世藩掩盖贪墨情形,整个一个惊天阴谋,可是到了唐毅这里,就变得简化多了,只是他觉得不合适,给退了回去。   到底哪一个是真的?   到底谁在撒谎?   是唐毅,还是袁炜?   徐阶也迷糊了,他偷眼看看张居正,这位天下奇才也眉峰紧促,拿不定主意。徐阶眯缝着老眼,试探道:“行之,你和袁炜都说了什么?”   “没什么啊!弟子就是警告他不要替严世藩当走狗。”唐毅咬牙切齿,“弟子是裕王的老师,和袁炜就是冤家对头,说实话,弟子本想弹劾袁炜,可是弟子担心会引起陛下的误会,又怕担心横生枝节,会耽搁倒严大业,故此弟子只是敲打了袁炜一番。”   唐毅突然瞪大了眼睛,盯着徐阶,如梦方醒道:“师相,是不是袁炜那个贼子在您的面前乱嚼舌头根子?真真是该死啊!”   不得不说,唐毅现在是演技派加偶像派再加实力派,徐阶愣是看不出破绽。   莫非真的是误会了?   袁炜说的都是假话,哄骗自己?   徐阶生出了一丝疑惑,真如唐毅所说,还真是自己误会了。只是两个人芥蒂已深,不是几句话能消除的。   却不妨碍继续演戏,徐阶显得十分激动,把唐毅搀扶起来,硬是让他坐在了对面。   “行之,袁炜的确跑到我这里,说了一些奇奇怪怪的话,老夫倒是不信,你的人品老夫还是信得过的!”   “多谢师相信任!”唐毅自责道:“都是学生做事欠考虑,本应该早点告诉师相,真是太疏忽了!”   唐毅不停检讨,把什么责任都往自己身上揽,徐阶倒是不想继续纠缠了。   “行之,老夫一失足成千古恨,贸然发动攻击,结果弄了个大败而归,真是愧对天下志士,老夫羞愧不已啊!”   这俩狐狸也够有意思的,都争着开自我批评大会。一旁的张居正看得胃都疼了。   “师相,唐大人,还是说说眼前的案子吧,应该怎么办才好?”   一句话点醒了梦中人,唐毅慌忙说道:“师相,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福祸哪能说得清楚,严世藩自以为得计,可是他却忘了,陛下是天子,是九五至尊!他一再挑衅天子尊严,利用陛下,作为他为非作歹的挡箭牌,败坏圣明,无所不用其极,陛下已经恼恨厌恶严世藩到了极点,他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倒严的时机已经成熟了。”   徐阶和张居正都眼前一亮,嘉靖仅仅臭骂了老徐一顿,没有进一步的惩罚,他们就反复推敲过,认为严世藩是弄巧成拙。   没想到唐毅也是这个看法,还真是英雄所见略同。   只是严世藩设的局太阴险了,他等于是绑架了嘉靖和内廷,要是不把皇帝摘出来,给天下一个合理的交代,严世藩没准又溜了。   这家伙一天不死,就不会放弃害人,下一次还不一定出什么怪招。   徐阶和张居正智慧不差,可是他们对于金融啊,投资啊,是一窍不通。说起来也有趣,徐阶是典型的地主,严世藩更像是资本家,至于唐毅,则是个银行家。   要对付严世藩,还要唐毅拿主意,他思索了一会儿,“师相,以我的判断,严世藩这家伙没有那么好心,会拿自己的银子填补宫里的窟窿,哪怕是贪墨来的银子也不可能。以我之见,没准严世藩真有钱生钱的办法,只有把他来钱的路子调查清楚了,也就把谜团解开了。”   徐阶点头,赞叹道:“行之果然是大才,你说该怎么办?老夫都听你的。”   “师相,金融的事情本就复杂,要想查清楚,就要调集精兵强将,这个弟子会想办法,只是需要一些时间。”   徐阶两眼一抹黑,只有听唐毅的忽悠。   “行之,迟则生变,严世藩拿着圣上的名誉做赌注,一旦吵得沸沸扬扬,陛下受不了了,严世藩就有机会脱逃啊!”   “师相说的是!”唐毅感叹道:“严世藩的确太狡猾了,不能让他跑了,您看这样成不,咱们制造一个新的焦点,把视线转移走。”   徐阶心一下子绷紧了,“行之,你要怎么做?”   “师相,裕王已经诞下了龙种,景王也该就藩了,裕王一直说您老是朝廷的忠良,重整江山,都要靠着您老啊!”唐毅笑吟吟说道。 第632章 景王疯了   任何甜言蜜语,都不能掩饰残酷的现实,唐毅表面上向徐阶提出转移焦点,渡过难关,说的光明正大,实际的含义只有一个,那就是利益交换。   我帮你从严世藩的案子脱身,你帮我干掉景王。   互惠互利,合作共赢。   从某种角度,唐毅是在要挟徐阶,你要是不帮忙,我也不动严世藩。张居正默默在一旁看着,他的感觉十分奇怪。   不要和徐阶比,就算和他张叔大比,唐毅都是十足十的晚生后辈,可是这个后辈太彪悍了,冲到了三品大员不说,还具备了和准首辅谈条件的本钱,大明朝一百多年的官场,如此妖孽恐怕都没有第二个吧!   张居正心怀大志,他跟着徐阶,鞍前马后,为的就是有朝一日,能执掌大权,施展胸中的抱负。   可施舍终究是施舍,和唐毅相比,难免自惭形秽,实在是弱爆了!   张居正满心羡慕嫉妒恨,到了徐阶那里,心中更多的就是怒,没错,就是怒。一个小辈,竟然如此无礼,徐阶觉得自己的威严被冒犯了,帮助裕王可以,徐阶也反对废长立幼,可是逼着他答应,就难免让人心里不痛快。   但是徐阶忍功天下第一,能忍的,不能忍的,他都能忍下去。   当务之急,还是要干掉严世藩,徐阶再也不想牵扯精力,和唐毅闹翻,代价太大了。而且只要把严党解决掉,徐阶有自信对付任何人的挑衅。   他默默权衡了半天,的确景王的一边和严世藩走的太近,而且这一次吃亏,不管唐毅是不是主谋,至少袁炜不是个好东西,把景王干掉,就是给他一个终身难忘的教训!   袁炜也是够冤的,他明明是想倒向徐阶,谁知道竟然拍马屁不成,拍到了马蹄上,让人家一脚给蹄上了天,摔得啪啪的。   说穿了也是他自己找的,明明实力不够,还觉得自己是个人物。掺和不该掺和的事情,你不倒霉,天理难容!   思前想后,徐阶总算是点头,同意了唐毅的提议。   “成年藩王就藩,那是朝廷的规矩,老夫自然会想办法,只是一切还要看圣上的意思,老夫可不敢打包票。”徐阶谨慎地说道。   唐毅连忙拱手,“多谢师相拔刀相助,弟子这就去调查,保证给您老一个交代!”   送出了值房,徐阶一转身,脸色阴沉,回到了屋中,坐在位置上一动不动,张居正默默垂手侍立,说实话,他曾经非常钦佩唐毅的才华,觉着他是年青一代的翘楚,等有朝一日,自己执掌大权,肯定少不了这样的人才。   随着唐毅越升官越快,把他远远甩在了后面,张居正的心态也在变化,甚至在半夜醒来的时候,他不止一次,琢磨着如何对付唐毅。   只是他颓然发现,凭着自己的力量,实在是没法和唐毅相比,还是要依仗着老师。   “师相,唐毅的确有些得寸进尺,只是眼下倒严要紧,一切等着倒严之后,才行定夺。”   徐阶微微摇头,“叔大,你知道唐毅为什么要在这时候帮着裕王奠定位置吗?”   “多半是提高自己的身价吧?”   “嗯,唐毅此子算计之深,也是老夫平生仅见,只要帮着裕王奠定了位置,等到严党倒台之后,唐毅就可以依靠裕王,稳稳站在朝堂,他是替自己安排出路啊。”   张居正恍然大悟,其实裕王和景王之争对严徐党争来说,影响不算大,可是对唐毅却全然不同,一个普通皇子的师傅,以一个太子的师傅,能同日而语吗?   裕王哪怕是个摆设,可他也是未来的皇帝,谁也不想给子孙后代找麻烦,看着裕王的情面,也不敢对唐毅如何,他就可以立于不败之地了。   “师相,您老的意思是……莫非不帮着裕王吗?”   “不!”徐阶断然说道:“天大地大,倒严最大,哪怕帮着裕王上去,老夫也认了。”徐阶说话的时候,拳头攥得紧紧的。   显然,作为一条老狐狸,被小狐狸给算计了,他十分不快,却又无可奈何。   “叔大,为师想让你去裕王府。”   “裕王府?”   张居正愣了一下,“师相,我这时候去,怕是也晚了,裕王和高肃卿有十年的师生之谊,唐毅又帮了他那么多忙……”   宁为鸡口不为牛后,张居正可不愿意去给人家当马仔,被吆五喝六,随便使唤着。徐阶迟疑一会儿,感叹说道:“叔大,以往是为师太呵护你了,白白让你浪费了大好时光。”   张居正差点哭出来,心说师相啊,你总算想明白了,要是给我表现的机会,未必比唐毅做得差。   徐阶自顾自说道:“虽然晚点了,可是为师相信你的才能,不会落后唐毅,去裕王府之后,你要记着多多交好上上下下,哪怕只是个普通太监,也会有鸡犬升天的时候。再有高拱那个人城府不深,还算好交往,你多和他来往,至于唐毅,也别闹翻了……”   絮絮叨叨,徐阶说了个没完,那架势简直就像是送孩子去大学的家长一般,十足的不放心,叨叨念念,没完没了。   张居正勉强忍着,看在总算能做点事情的面子上,什么都忍下了!   ……   “哈哈哈,行之,你小子太坏了,明明坑了徐阶,还跑到他那里卖好,你欺负人家徐阁老是白痴是吧?”徐渭夸张笑道,一想到徐阶吃瘪,他这心里头就别提多高兴了。   唐毅反倒十分矜持,“我也是被逼无奈,不管是徐华亭,还是袁炜,他们都没安好心,这年头大家伙你算计我,我算计你,我这怎么叫欺负人了?”   “不是不是,你是神机妙算,总行了吧!”徐渭笑道:“行之,你说徐阁老会不会履行承诺啊?”   唐毅自信地一笑,“他必须履行承诺?”   “为什么?”   “因为案子捏在我的手里!”唐毅露出了残忍的笑容,徐渭突然觉得屋子里冷了好几度,吓得人鸡皮疙瘩掉了满地。   办案子还要专家,唐毅从三法司手里接过来之后,立刻就对涉及到宫里的部分进行了清查,还煞有其事,叫来了十几名内廷的珰头,挨个询问。   光是卷宗,就弄了好大一堆。   总结起来,他们在账户的钱是内廷二十四衙门的小金库,他们并不干涉三泰票号的运作,只是定期收取利钱,支付二十四衙门的额外开支。   这么一说,就等于把嘉靖给摘清楚了,只是内廷诸珰的私人行为,所得利钱多数都用在了公务上面,没有揣进私人的腰包。   罪名一下子就成倍降低,解除了部分内廷罪责之后,唐毅转头,就把矛头对准了三泰票号,严查银子的流向。   道理很简单,根据供认,宫里最多一年可以分红一倍半。   拿五十万两银子,一年就可以换来七十五万利钱,哪怕是驴打滚,印子钱,也没有这么高的,钱的来历肯定有问题。   唐毅查得卖力气,徐阶那边也不得不兑现承诺,开始运作拿下景王,人要是倒霉,喝凉水都塞牙,景王这些日子心情不好,对王府的人非打即骂,竟活活折磨死了好几个仆人。有一个小太监不堪折磨,竟然跑到了刑部,去状告景王,说是他在嘉靖病重期间,饮酒作乐,还私下制作龙袍,准备登基。   牵涉到了亲王,刑部不敢做主,只能上报内阁。徐阶得到报告之后,十分重视,立刻让刑部右侍郎黄光升亲自处理。   经过拷问之后,发现小太监所言之事并不属实。   其实这玩意也没法查实,嘉靖在陆炳死后,的确病了一段时间,景王做了什么,也没有录像,他咬死不认,谁也没辙。   至于私造龙袍,不找出实物,同样没法定罪。   故此黄光升用以奴陷主的罪名,把小太监给判了个秋后处决。   按照道理来说,没有景王什么事情,可谁让徐阶是高手中的高手啊,他拿到了结果,就找到了嘉靖,先是替景王鸣不平,好像他多同情景王似的,接着徐阶又说,景王已经成年,迟迟不去就藩,人心惶惶,才给了宵小之徒以可乘之机。   让景王就藩,是保护景王,让他免受牵连。徐阁老的一番话很有魔力,一贯拧巴的嘉靖竟然从善如流,下旨景王去安陆就藩,一个月内启程!   旨意传到了景王府,朱载圳正在饮酒,他听完了旨意,脸色迅速由红转白,白的吓人。多少年的梦碎了,突然他做出一个令所有人目瞪口呆的动作,竟然跳起,扑到了传旨太监的身上,挥拳就打。   “你胡说八道,孤王是父皇最喜欢的儿子,孤王要留在京城,孤王要执掌大位……”   他发癫狂叫,传旨太监的脸上都被他打得红肿。   “王爷饶命,殿下饶命啊!”鬼哭狼叫,好不凄惨。   闹了一刻钟,趁着景王没劲了,太监连滚带爬,赶快离开。   突然,景王又从地上跳了起来,直接往后面闯,这回他更加疯癫了,看到人就打,吓得宫女太监四散奔逃。   迎面正好碰到了陈王妃,她替景王诞下了孩子,正抱着不到一周岁的小娃娃去跨院玩耍,见景王像是疯了一样跑来。   陈王妃下意识抱住儿子,责备道:“王爷,别吓着龙种!”   谁知这一句话竟然戳到了景王的痛处,他突然暴跳如雷,飞起一脚,把陈王妃给踢倒在地幸好陈王妃紧紧抱着孩子,要不然非摔死不可。   听到孩子的哭声,景王眼睛都红了。   “什么狗屁龙种!都是骗人的!”用手一指陈王妃,怒骂道:“你个不要脸的东西,从哪里来的孩儿,当我不知道吗?事到如今,孤王才不当剩王八!”   说着,景王又扑了上去,拳打脚踢。   陈王妃一个弱女子,哪里经得住,更让她吃惊的是景王的话,又羞又恼,景王一脚踢在她的胸口,陈王妃张口喷出鲜血,头一歪,就昏死过去。   景王还不罢手,抱起了孩子,三步两步,跑到了一口井的前面,扬手就给扔到了井里,接着发了疯一般,狂笑着到处又跑又跳。   等到太监们从井里捞出了孩子,早就已经溺水身亡。   出了这种事情,谁敢隐瞒,景王说过的每句话,一个字不差,都告诉了嘉靖,听完之后,嘉靖的脸由青转红,由红转黑,眼睛一翻,就死去过去。   黄锦连忙招呼着太医,好半晌把嘉靖抢救过来。   醒来之后,嘉靖眼珠子充血,仿佛受伤的野兽,疯狂嘶吼,大叫着:“逆子啊,杀朕兄长,玷染皇家血脉,朕让你去死!死!” 第633章 天子之怒   宫门重重,皇家森严,看似密不透风,自古以来的经验却证明,宫廷从来不是藏事的地方。   除了那些有权有势的大太监会走漏消息,不起眼的小太监,宫女,侍卫,看起来无声无息,却不知道通着哪一路的神怪。   景王发了疯,很快传了出来,嘉靖暴怒,被气得昏倒,也传了出来。   更要命的是景王竟然说儿子不是他的,龙种被串了,一时间上上下下,八卦之魂都燃烧起来。   甚至有人连夜编出种种的段子,集结成册,暗中出版,混杂在书店之中,正积极筹备会试的学子,都神秘兮兮,买了几本回去研究。   岂止是一个满城风雨可以形容,天家的脸面荡然无存。   嘉靖的身体刚刚被李时珍调理过来,遭此打击,又病倒了,恰巧李时珍已经到处寻找药材,行神农之旅去了,嘉靖身边的庸医也不敢用药,只能用些温补的方子,让嘉靖慢慢恢复。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   一天倒有半天昏昏沉沉,好不容易醒来,嘉靖一想起来就痛骂。   他能不气呢,朕的皇位是怎么来的?   还不是正德皇兄胡乱折腾,把命折腾没了,连个儿子也没留下,天下就落到了朕的手里。   大明朝多少藩王,谁有朕的逆天气运!   好不容易得来的皇位,当然要子孙万代传下去,谁知道朱载圳这个没出息的东西,甘心戴绿帽子,光是为了欺骗朕?   要是把皇位给了你,野孩子成了未来的太子,老朱家的血统完了,还怎么去见列祖列宗。逆子,你是让朕死不瞑目啊!   嘉靖整个人都要被怒气弄得爆炸了,他立刻让人去景王府,把朱载圳给抓起来。   去景王府的太监回来,却告诉嘉靖,景王彻底疯了,他白天睡觉,晚上起来,在王府里面来回乱跑,还没出正月,朔风凛冽,就穿着单衣,腿都冻得紫青色,都不知道回屋去暖和,总而言之,人已经疯了。   “皇爷,殿下毕竟是您的儿子,他疯了,就别追究了。”黄锦仗着胆子说道。   谁知嘉靖一拍龙床,破口大骂:“朕没有那个逆子,朕宁可绝后,也不要他,朱载圳不配做朕的儿子!”   黄锦吓得浑身战栗,伏在地上,一句话都不敢说了。   好不容易嘉靖发泄够了,胸膛一起一伏,不停喘息,过了许久,他才幽幽说道:“黄锦,既然朱载圳疯了,就更不要留在京城了,让他去外面散散心,三日之后,你安排人手,送朱载圳就藩。”   黄锦一愣,“皇爷,王爷就藩,可是有规矩的,三天时间,怕是什么都准备不够啊!”   “他还有脸要什么?”嘉靖抓起药碗,照着黄锦就砸了过去,脑门上鲜血就流了下来,黄锦魂飞魄散,连忙点头,“皇爷不要生气,奴婢这就去办。”   黄锦跑了,嘉靖就像是耗光了电力的废电池,躺在龙床之上,没多大一会儿,又昏睡过去,只是紧皱的眉头,握着的拳头,告诉着大家,他睡得很不好!   三天之后,景王坐上了南下的马车,只有区区二十名护卫,王府的女人更是一个没有,马车也只有五驾,两个装财宝细软,两个装衣服,剩下的一个留给景王,总算不用走着去安陆。   史上最简陋,最仓促的就藩,马车出了城门,一直坐在车里傻笑的景王,突然回头,似乎在搜寻什么,奈何他看得眼睛发酸,竟然连一个熟悉的身影都没有。   别人不来也就算了,可是作为他的老师,大学士袁炜,还有陈谨,曹大章等人,可都是他的师傅,此一别,只怕永远都见不到了,竟然连面都没露。   人情冷暖,世态炎凉,总算是看透了。   景王挂着淡淡的充满着鄙夷的冷笑,一回头,又恢复了傻乎乎的样子,这个世界太可怕了,要么聪明绝顶,多智如妖。要么,就老老实实做一个傻瓜,疯子,躲到别人看不见你的地方。   不要做正常的人,不然你只有死路一条!   当然景王不知道,在护送他的人当中,有一名锦衣卫的人,准确说是曾经的锦衣卫,他是一名孤儿,陆炳提拔了他,给了他富贵荣华,陆炳突然死掉了,他找到了陆俊,陆俊又找到了唐毅,没有别的,只求他能赏他一个报仇的机会,不管是谁害死了陆太保,他都愿意用命去拼。   唐毅把这个锦衣卫放在了护送的队伍之中,还给了他一包药,每天只要在茶水或者饭菜里,放一点点,天长日久,不出两三年,景王就会死去,陆太保在天之灵,就能安息了。   干掉了一场夺嫡大戏,彻底落幕了,裕王成了当之无愧的赢家。   只是面对着喜怒无常的嘉靖,独一无二可未必是好事,朱载垕小朋友,要想熬过艰难的嘉靖朝,还要你的师傅们遮风挡雨才行。   当然了你可以暂时庆祝一下,只是小小的一下。   高拱、陈以勤等人都聚在了裕王府,唯独缺少的就是唐毅,裕王鼻子头发酸,眼圈通红,“孤王能等到今天,靠着高师傅悉心呵护,靠着唐师傅运筹帷幄,还有其他几位师傅的教导……”   陈以勤和胡正蒙,还有刚刚调回京城的唐汝楫,满脑大汗,好家伙,我们都混成了“其他”,同样是师傅,差距咋就这么大呢?   他们也只敢想想,唐毅的功劳摆在那里,更何况大喜的日子,他们也不能搅了雅兴。   裕王府这边欢天喜地,师傅们开怀畅饮。   可是景王的那些师傅,却一位比一位惨,尤其是袁炜,听到了消息之后,整个人都蒙了,他顺着椅子,就坐到了地上,以吃苦瓜的表情,愣是坐了两个时辰。   从里到外,全都苦透了。   其实当初唐毅说得对,面对着强势的嘉靖,完备的官僚体系,根本不存在夺嫡党争的空间。   换句话说,即便是裕王继位,只要不得罪狠了,袁炜还是内阁的老前辈,如果幸运的话,也能爬到首辅位置,然后光荣致仕,体面的过着一品阁老的生活。   可问题不在裕王,而在景王!   景王出了那么大的问题,竟然把天家血脉都给弄混了。   是可忍孰不可忍,景王如此荒唐,教导他的师傅们能没有教导不严之责吗?   虽然惩罚没有下来,可是袁炜扪心自问,怕是难以全身而退。他这个人,心胸不算是多宽广,对别人如此,对自己也这样。越想越怕,越想心路越窄,连续三天昏昏沉沉,到了第四天,早晨穿好了官服,要去西苑参加朝会。   刚刚走到了门口,一头栽倒,家丁都吓坏了,连忙把袁炜抱回了卧室,请来名医帮着诊治。   摸了半天的脉,也摸不出什么来,身体很健康,多半是忧思过度,伤损身体,开了几副药,袁炜吃下去,结果病症反而更重了。   到了第五天,吃什么吐什么,吐到了最后,竟然有血液流出。   袁炜本来还挺胖的,几天时间,就瘦的皮包骨,腮帮子缩进去,太阳穴塌了,嘴唇起了一层干皮,居然奄奄一息了。   袁炜病倒,消息很快就传开了。唐毅还在办案子,一听到这事,也吓了一跳。心说袁炜的心理素质也太差了,好歹是一个阁老,最不济,致仕回家,好好过日子,总不能一点后路都不给自己留吧?   唐毅纯粹是以己度人,可不是每个人都向他一样,狡兔三窟。袁炜就是个翰林词臣,前半生功夫都用在八股,当了官就溜须拍马,他的一切都是嘉靖赐予的,没有一样是自己挣来的。   嘉靖没有说一句话,光是想到圣眷流失,就能把他给吓个半死。   唐毅觉得自己还有些责任,是他算计了袁炜,把他弄得这么惨,平时也就算了,偏巧媳妇快要生产了,唐毅觉得做事要小心谨慎。   他特意找来了徐渭和曹大章,封了二百两银子,一颗八两多的老山参,让他们去袁炜的府上,看一看。   徐渭心里头好笑,你把人给逼上了绝路,还去送礼,这不是诸葛亮吊孝吗?   想来想去,徐渭拉着曹大章,跑到了便宜坊,吃了一顿烤鸭,又到了药店,把老山参卖了,换了五千两银子。   拿着钱,跑到了琉璃厂,这两位看什么好买什么,淘换了一堆宝贝,一天逛下来,就剩下几块碎银子。   曹大章鼻子头都冒汗了,脑袋也凉快了,忧心忡忡道:“文长兄,这,这可怎么和行之交代啊?”   “还能怎么交代?买的时候,你不也挺高兴吗?”徐渭耍起了流氓,“有本事让他弄死我!”   曹大章无语凝噎,“我说文长兄,你和行之好兄弟,他不会对你如何,可是我不成啊?小弟还有麻烦,指着行之保命呢!”   徐渭想了想,只好又跑到了纸店,买了几张宋纸,借来了一套笔墨,他提笔就写,写的是心经,写到了一半,把笔扔给了曹大章,无奈何,曹大章只好把剩下的写完。   装裱好了,两个人抱着就往袁炜的府邸而来。   徐渭还说呢:“袁阁老病了,我看八成是心病,心病心经治,再好不过了,比起行之的礼物啊,要珍贵多了。”   曹大章一脸不以为然的苦笑,一路急匆匆到了袁府,一抬头,三个大字,写在当中。   “当大事!”   徐渭看了半天,冒出一句话,“袁阁老再也吃不了山参了。” 第634章 癫狂   袁炜死了,作为名噪一时的天子宠臣,不到两年时间,骤然而贵的内阁大学士,袁炜爬起来的快,摔下去的更快。   无声无息,他的葬礼甚至没有人参加,凄凉冷清,嘉靖也一言不发,只是下了一道不咸不淡的旨意,让袁炜的儿子扶灵归葬,一点该得的礼遇都没有。   二十年的马屁精,祖宗一样奉承着,就换了这么一个下场,袁炜固然有错,可是嘉靖的无情更让人心惊肉跳,胆战心寒。   虽然袁炜死得安静,可是对于朝局来说,却一点也不平静,相反,是投下了一颗震撼弹。   随着景王发疯,袁炜暴毙,裕王成为帝国众望所归的继承人,再无任何异议。朝堂之上,有关裕王和景王两派的争夺就此退出舞台。   越是独一无二,就越是难以自处,唐毅由于办案,无法面见裕王,他还是写了一封长信,送给了高拱,详细诉说了他的看法。   建议裕王韬光养晦,凡事不争,谨守儿臣的分寸,调理身体,呵护世子,最好能再生几个娃,比起拉拢多少大臣都有用处。   你已经是事实的储君,还去争,还去夺,你想抢皇帝的权不成?   高拱接到了唐毅的信,冒了一身汗,自从景王倒台,好些大臣都主动联系他,还有人借着国子监成绩不错的借口,向朝廷推举高拱,说他才学盖世,是当世能臣,应该重用云云……   高拱还有些小激动,可是看完了唐毅的信,他彻底冷静了,不是你出头的时候,就不该冒出来。   经过高拱的劝说,加上裕王本就是懒散的性子,索性把王府关闭起来,不见外人,专心当他的宅男。   裕王和景王退出,清场之后,朝堂的势力就越发明晰,严党和徐党,已经到了最后决战的关头。   双方都在酝酿着下一步的行动,严府紧闭的大门总算是打开了,严嵩在丧妻一个月之后,勉强从悲痛之中恢复了过来,只是他的眼睛花了,耳朵也聋了,后背越发弯曲,说话颠三倒四。   生活起居,一刻也离不开人。   任谁看到严嵩这个样子,都会心生凄凉,摇头叹息,他如何能担当起帝国首相的大任啊!   严嵩的干儿子和干孙子们,一个个垂头丧气,都跟霜打的茄子,一点精神头也提不起来。   就听万寀叹道:“东楼公,阁老怎么老成这个样子啦?我们这些人看着心疼啊!”   “是啊,是啊,阁老就是遮风挡雨的大树,要是阁老有个闪失,我们可怎么办啊?”董份低声说着,还沾了沾眼泪,其他人都跟着发愁。   严世藩看他们士气消沉的德行,气不打一处来。老子还没完蛋呢,你们就急着哭丧,真是一帮子废物,饭桶!   严世藩在地上走来走去,思索了再三,突然发出夜猫子一般的怪笑,听的人毛骨悚然。   万寀急忙问道:“东楼公,您是不是有主意了?”   “主意吗?早就想好了十八套,就看怎么用!”严世藩得意笑道:“你们知道我为何放任唐毅查三泰票号的事情吗?”   万寀和蔡云程正是负责此事的,他们眉头深锁,茫然地抬起头。   “真是笨蛋!”严世藩心中暗道,他得意一笑,“告诉你们也无妨,就是可惜了一条来财的路子。”   虽然大难临头,可是出于本能,一听到赚钱,都来了精神,一个个竖起了耳朵,仔细听着。   严世藩十分享受被众人崇拜着,那种感觉太舒服了,就好像他还是如日中天的小阁老,足足品味了好一会儿,直到大家都忍不住了,严世藩才嬉笑着解开了谜团。   一年就能赚几倍的利益,哪怕是最兴旺的丝绸纺织也做不到,唯有通过金融手段,才能最快敛财。   当年在辩论市舶司的时候,唐毅曾经提出过金银差价套利的设想,只是当时海面不靖,操作有困难,就被搁置了。   很多大臣都当是一个笑话,可是严世藩不这么看,他觉得这是天赐良机。   回去之后,严世藩苦心琢磨,又派遣人手去日本探路,经过了三次失败之后,别说,还真让严世藩给打通了商路,他买通了一个倭国的大名,又收编了两伙倭寇,弄出了十几艘船的商队。   他们挂在了王直的名下,暗中却受严世藩的操控,他们选在了登州出海,每次携带着贵重的生丝,瓷器,还有价格昂贵的奢侈品,一部分送给倭国大名,一部分在当地交易,全都用金子结算,同时又抛售白银,换取黄金。   最初一次能赚三四万两金子,最多一次有十几万两之多,这些金子通过三泰票号,运到江南,换成银子,然后再去倭国,循环往复,数年时间,严世藩弄到了七八百万两之多,而其中一百多万两给了嘉靖,还有几十万两撒给了内廷诸珰,雨露均站,而真正的大头儿都留在了严世藩手里。   这个秘密严世藩本想一直藏在心里,可是到了生死关头,他不得不公布出来,好提振军心士气。   谁知道他说完之后,在场众人,一个个跟见了鬼似的,瞪大了眼睛,都不敢说话了。   “怎么,你们都傻了不成?”严世藩怒吼道。   蔡云程打了个冷战,五官都缩到了一起,跟吃了苦瓜似的,哀叹道:“东楼公,你怎么通倭啊?”   其他几个也满脸愁云,差点哭出来。   在嘉靖的眼睛里,很多咬牙切齿的罪行并不当回事,例如贪墨,他认为无官不贪,无人不贪,所谓清流,不贪财而贪名,甚至更可恶。   但是却有一些罪名是嘉靖无法忍受的,通倭就是其中之一。   盖因为肆虐的倭寇打破了嘉靖中兴的美梦,而且小小的倭寇敢挑衅大明,嘉靖认定了是有内鬼作祟。   故此凡是通倭之罪,到了嘉靖这里,都是死路一条,而且官职越高,死的越快。   万寀,董份,蔡云程几个面面相觑,对严世藩都投以怀疑的目光,心说小阁老不是聪明一世么,怎么糊涂一时?   通倭的事情抖落出来,你还想活吗?   被手下人集体怀疑智商,严世藩差点气爆了,你们这些猪头,哪里知道我的手段?   “通倭如何,有本事就查?告诉你们,做这个生意的不光我一个,唐毅也在干,而且捞的比我还多,徐华亭也不是吃素的,他们家甚至绕开市舶司,偷偷向倭国走私丝绸?把这些都掀开,看看是不是天下乌鸦一般黑?”   严世藩不理会目瞪口呆的众人,扬天狂笑,“朱厚熜如何,他也要指着这些钱来修炼,一百多万两啊!他和倭寇做生意赚钱,却让天下的军士抗倭,杀得血流成河,尸积如山,你们说可笑不可笑,讽刺不讽刺?”   “严世藩!”   正在得意的小阁老冷不防一个砚台挂着风就砸了过来,他下意识扭头,正好擦着额头过去,顿时流出了血浆。   严世藩猛然抬头,正好看到老爹双眼红赤,按着桌案,用力撑起身体,两个肩头不停摇晃,仿佛随时都会摔倒。扔了一个砚台,已经耗光了严嵩大半的体力,他只剩下大口喘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万寀他们吓了一跳,慌忙跑过来,扶住严嵩。   “干爹,您老可要保重身体啊!”   “是啊,有话好说,不要动怒。”   ……   你一句,我一句,不停劝说着,却没有一个人管严世藩,他满肚子暴戾之气都勾引出来。残忍地笑了一声。   “爹,您老打儿子,就算打死了,也是天经地义,可是儿子要说,没有我替您老筹划,替您老遮风挡雨,谁还能替您遮风挡雨?要不是我苦心维持,偌大的势力如何来的?我这都是为了谁啊!”   严世藩满肚子委屈,愤怒长嚎,严嵩气得胡须乱颤,好不容易喘上了气,冷笑道:“严世藩,你未免也太不知道自己的分量了?你替我遮风挡雨,我告诉你!这天下能呼风唤雨的只有皇上,能遮风挡雨的,只有你爹!只有我!”   严嵩脖子上的青筋突起,说话声音又急又快,“你个蠢材,还有你的爪牙,都只能招风惹雨,用你的脑袋好好想想,这时候你还牵连皇上,还敢牵连唐毅和徐阶,你是看咱们家活得太舒服了,你怎么不拿把刀,挨个把我们都杀了干净!”   发作之后,严嵩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大口喘气,老脸紫青骇人。   严世藩并不服气,他梗着脖子争辩道:“干嘛不牵连唐毅和徐阶,他们坏了咱们多少好事?平时两个东西温良恭俭让,一副谦谦君子的模样,可是暗地之中做了多少恶心事,只有他们自己清楚?徐阶家里头几十万亩的田地,都是这二十年弄来的。唐毅就更了不得了,交通行的生意遍及大江南北,每年捞的油水不比老西儿差。还有,咱们的嘉靖皇帝,躲在西苑,一意玄修,这江山还不是靠着我给他撑着。说我贪墨,我拿的只是该拿的!真正贪得无厌的是他们朱家的人,那么多藩王,哪一个不是几十万亩的田产,肥的流油,却还要朝廷的俸禄供养,少一点就哭哭闹闹。内忧外患,哪一样是我们惹来的?好就好,不好,撕破脸皮,大家都玩完,我倒要看看,他们谁敢跟老子玩命,老子奉陪到底!” 第635章 绝望   严嵩茫然地抬起头,上下打量着严世藩,锐利的目光好像要把他从里到外,看一个透,把五脏六腑,还有里面的灵魂都看翻出来!   严世藩不明白老父的意思,只是梗着脖子,不肯认输。   许久,严嵩一声长叹,无力地摇摇头,似哭似笑,显得怪异到了极点。   严嵩是晚发迹的典型,要是说的好听一点,就叫大器晚成,他是弘治十八年的进士,入选庶吉士,刚刚迈入官场,就进入了正德朝,宦官专权,争斗惨烈,天子怠惰荒唐,弘治中兴的局面荡然无存。严嵩面对着复杂的朝局选择了退让,他回乡读书,整整十年,之后有频频蹉跎,一直到了六十几岁,才被招到京城,进入礼部。   说来好笑,严嵩被嘉靖启用,竟然是因为他淡泊名利,广受清流推崇。   年过花甲的严嵩浪费了大半辈子,他再也不愿意放弃到手的荣华富贵,他变得没有底限,拉帮结派,党同伐异,倾轧攻讦,一方面用心伺候嘉靖,一方面独揽大权,陷害恩公夏言,和之前的严嵩,恍若两个人。   熟悉了严嵩的发迹,也就知道严世藩的性格由来了,作为严嵩的独子,又是三十几岁才生下的儿子。   严世藩幼年的时候,备受呵护,养成了唯我独尊的性格,不过当时严嵩没有什么权力,他的性子也就被压下来。   后来严嵩发迹,昼夜伺候在嘉靖身旁,严世藩没有了约束,越发猖狂,骨子里的狂妄自大,像是野草,疯狂生长。   或许是独子的出身,加上老父权倾朝野,严世藩的境遇竟然和嘉靖有几分相似,故此他能猜透嘉靖的心思,文采了得,写出来的青词能让翰林汗颜,再加上他精通阴谋诡计,陷害夏言,一役成名。   严嵩把儿子当成左右手,随着严嵩年纪越来越大,精力越来越差,大多数的权力都交到了严世藩的手里。   世人有大小宰相的说法,严世藩,没有经过科举考试,没有经过层层历练,却成为了大明朝事实上的首辅。   少掌大权,人生的大不幸!   严世藩最大的弱点也就暴露出来,他没有受过挫折,没有尝过失败,所以他狂妄自负,嗜权如命,不知道进退,为了达到目的,不择手段,不惜一切代价。   走到了今天,严世藩不是不知道自己的处境,只是他回不了头,必须一条路跑到黑,撞到了南墙也不回头。   可是在严嵩的眼睛里,儿子已经变成了彻头彻尾的魔鬼。   夏言是怎么死的,不就是四个字吗,强君胁众!严世藩倒好,他直接威胁嘉靖,拿着皇帝的圣誉,保自己的脑袋。   哪怕你赢了一次又如何,还有第二次,第三次,没有圣眷加持,四周都是虎视眈眈的眼睛,他们不会放过一点错误,明枪暗箭,防不胜防,哪怕是口水,也能把你淹死了。   敢和皇上斗,皇上就是天子,就是天!   口含天宪,乾纲独断,人能逆天吗?   严嵩被儿子的疯狂吓到了,他觉得任由严世藩闹下去,最后的结果恐怕连严家人都会受他的牵连,一个都活不下去。   自己八十多了,老妻也死了,无所谓,可还有那么多孙男弟女,严家四世同堂,几十号人口,兴旺了二十年,决不能毁在严世藩的手里!   “逆子,你给我跪下!”   严世藩还不服气,直挺挺着身体,仿佛没有听见,严嵩挣扎着起身,就要给他一巴掌。万寀急忙拉住了严嵩,对严世藩挤眉弄眼。   “小阁老,别气阁老了,赶快跪下吧。”   严世藩万般无奈,跪在了地上。   “爹,您老有什么话,只管说吧!”   严嵩摇摇头,长叹一声,“严世藩,官场上人常说三思,知道吗?要思危思退思变,看到了危险,躲开了,就是思危,躲到别人看不见的地方,就叫思退,退下来,就能好好想清楚,反思自己的错误,把错改过来,再等待机会,就叫思变!”   严嵩喘了口气,又看了看其他几个人,“这话也不是光给严世藩说的,你们也多想想,陛下讨厌我们了,该如何做啊?民间有句话,叫办事不由东,累死也无功。这时候做的越多,错的越多,牵连的越广,死的就越快。”   严世藩当然不服气,可是万寀他们却仿佛听到了至理名言,一个个频频点头,心说姜是老的辣,还是干爹看得明白。   “您老快给儿子们指一条明路吧!”   “唉,你们啊,这些年的确是做的过了些,陛下心里有数,可是徐阶那些人,陛下心里也有数,他们伺候不好陛下的。老夫二十多年,终究有些不同,要是不主动退下来,谁也赶不走,老夫卖徐阶一个人情,他会感恩戴德的,严世藩!”   严嵩一挑寿眉,说道:“拿出你平时写青词的小本事,好好写一封请帖,就说为父要和老亲家好好聊聊,让他多照应着你们!”   “爹!”   严世藩失声大叫,眼珠子差点掉出来。   “咱们落到了今天的地步,还不都是拜徐阶所赐,去找他帮忙,还不如直接找根绳吊死算了!”   “你!”严嵩老脸铁青,当中被儿子忤逆,他是又气又恼,和严世藩对视了半晌,严世藩就是不低头。   “你到底去不去?”   “不去!”严世藩斩钉截铁道:“冻死迎风战,让我向徐阶低头,做不到!”   “你行啊!”   严嵩又险些被气晕,好不容易喘上了气,严嵩似乎认了,又道:“既然如此,你就去给唐顺之写一封请帖!”   “什么?”   严世藩激动地站了起来,要说徐阶,还和他们严家有儿女亲家的情分,和唐顺之唐毅那一对师徒,只剩下仇恨了。   这些年栽在唐毅手里的严党干将,比起徐阶还多,几次严党被逼到了墙角,都和唐毅脱不了关系。   也正是那个小子跑到东南开海,给嘉靖找来了滚滚财源,才使得嘉靖对严党的依赖越发降低。   时至今日,倒严最起劲的正是唐毅,向他投降,比起徐阶还要难一万倍!   “爹,我就不明白,您老为什么求外人啊,他们都巴不得咱们死呢!这世上只有咱们父子才是同心同德的。”   “呸!”   严嵩狠狠啐了严世藩一口,怒骂道:“蠢材,唐顺之已经是次辅,遍观朝堂,唯有他能抗衡徐阶,不找他,还能找谁!你到底去还是不去?”   “不去,不去,死也不去!”   严世藩一甩袖子,就往门外走去,到了门口,一回头,露出受伤野兽才有的表情,简直令人不寒而栗!   “爹,您老有您老的打算,儿子有儿子的打算,您放心,儿子不会牵连您的。拼着一百多斤不要,我也要把这个天给逆了!”   说完,严世藩一推门,就往外面走。   后面还挺听到严嵩叫他回去,可是严世藩头也不回,直接离开了相府。   他不知道,刚刚出了府门,严嵩就昏死过去。   万寀他们急忙找来医生,折腾了一个下午,严嵩才悠悠转醒。看到了严嵩重新睁开眼睛,这几个人差点哭了。   就在严嵩昏迷的手,他们的面前不断闪过严世藩和老爹咆哮的场面。忤逆父亲,胁迫皇帝,无君无父,严世藩究竟是何等的怪物啊!   三纲五常大如天,他敢和严嵩这么说话,就代表他心中没有了一丝敬畏,也没有一点惶恐,到了无法无天的地步,他不是人,更像是一个邪魔!   和这样的人搅在一起,还会有什么好下场。   扪心自问,一个个都惶恐到了极点,见严嵩醒来,仿佛抓到了救命稻草。   “干爹,您老可要撑住啊,大家伙都指着您。”   “是啊,您要是有了闪失,我们这些人可都死无葬身之地了!”   ……   严嵩的眼珠艰难转动,看了看在场的众人,“行了,你们也都别哭了,一个个好歹都是部堂高官,只要你们拧成一股绳,还没人能欺负你们。老夫退了,你们需要一个能和陛下说得上话,又懂得陛下心思的人,帮着你们掌舵,撑着大局。老夫选了唐毅作为托孤之选,一来是他手段高超,二来是他和徐阶有矛盾,你们正好倒过去,抱在一起,就能立于不败之地,懂吗?”   听着严嵩的谆谆教导,万寀他们眼泪都差点流出来了,“干爹,您老才是深谋远虑,儿子们要是早听您的,何至于到了今天的地步啊!”   蔡云程不免问道:“干爹,让我们倒向唐毅,他会接纳吗?”   “会的。”严嵩十分肯定说道:“唐毅是个野心勃勃的人,他每做一个官职,都拉拢部下,安插亲信,表面上温良恭俭让,实则是个地地道道的野心家。他和徐阶相比,缺少的就是部堂一级的高官,肯定会善待你们的。”   众人听到这里,安慰了许多,万寀又不免问道:“干爹,儿子们投靠唐毅,可是小阁老怎么办?”   一提到儿子,严嵩脸上全是痛苦,光凭着刚刚的一番话,严嵩都想杀了他,可父子天伦,加上刚刚去世的夫人,严嵩根本不能拿严世藩如何,可是他心里却彻底绝望了。   “由他去吧,没了老夫,他连自己都保护不了,只会作死!”   似乎觉得太过无情,严嵩又叹道:“只要你们都在,互相帮衬着,严世藩还不至于丢脑袋。” 第636章 不能弹劾   二月的北方从冰冻之中苏醒,河流解冻,麦田返青,鸟雀飞腾,好像刚从睡梦中醒来一般。   田间地头,很多勤劳的农人已经开始了劳作,看起来欣欣向荣,只是离近了就会发现,他们脸上遮掩不住的愁云,更有人破衣烂衫,宛如乞丐,枯瘦的小孩子晃荡着大得过分的眼睛,茫然跟着大人,傻傻地看着一片片的麦田,幻想着美味的馒头,不由得嘴角流出了长长的口水。   自从严嵩秉国以来,户部亏空越发严重,即便是有市舶司弥补,可是也落不到普通百姓身上,各地的税负还是不停增加。   有的地方已经征到了嘉靖五十年,沉重的赋税逼迫农民破产,轻壮都各奔生路,留下来的都是走不了的,苦守着田地,不知道什么时候是头儿。   “唉,东南为官十年,看得都是繁华盛世,再度回来,方知民生艰难!”杨继盛扬天长叹,心里头很不是滋味。   当年他抱着必死之心,弹劾严嵩父子,一转眼,将近十年过去了,严党还在祸国殃民,而他呢,也从一个满腔热血的小官,渐渐变成一个成熟的封疆大吏。   境界的提升,使得杨继盛平和了很多,可是他却不后悔当年的举动。   “大帅,严党倒了大明未必好,可是严党不倒,大明一定不会好,你以为然否?”   胡宗宪脸色阴沉,一带马缰绳,立在田间,沉默了许久,只是没头没脑地说道:“杨大人,不要叫我大帅了,从此往后,只有兵部尚书胡宗宪,没有东南总督胡汝贞!”   愣了一下,杨继盛苦笑点头。   两个人一前一后,扬鞭奋蹄,一路风尘,赶到了京城。   刚到城门口,就看到一队兵丁举着牌子,上面写着欢迎胡部堂的字样,还有好些乐器,看起来热热闹闹。   “没想到朝廷还是挺想着我的。”   胡宗宪暗暗想到,他高兴地走过来,有人急忙迎上来,单膝点地,“您老就是胡部堂吧,小的奉了唐大人的命令,前来迎接大人,请部堂前往兵部一叙。”   是唐毅派的人啊!   胡宗宪莫名地失落,倒是杨继盛,满不在乎,笑道:“你们大人费心了,这回咱们都是在一个锅里吃饭,可要好好吃他一顿!”   两位大人来到了兵部衙门,唐毅一身官服,在二门等候,一见他们,连忙迎了上来。   “默林兄,椒山兄,小弟有礼了。”   唐毅深深一躬,杨继盛要去伸手搀扶,胡宗宪没有动作,他只好收了手,干笑了两声。就听胡宗宪呵呵一笑,“行之,我们风尘仆仆来了,怎么连大门都不出,莫非小瞧老哥哥?”   胡宗宪语气带着玩笑,可是唐毅何等敏感,胡宗宪这家伙腹黑,表面上却热情洋溢,豪爽有礼。   一见面就发难,绝对不是他的风格,或者说,胡宗宪和以往不同了。   唐毅突然有些担忧,不知道把胡宗宪弄到京城,到底是好还是坏?   心中一闪念,唐毅就自嘲道:“我说默林兄,你还愿意看我啊,满京城的人都把我当成瘟疫,离得越远越好。”   杨继盛惊问道:“行之,这话怎么说?”   “咱们到里面谈吧!”   拉着两个人,到了尚书的客厅,唐毅把胡宗宪推到了主位,他和杨继盛左右相陪,唐毅又给他们满上了酒。   三杯酒下肚,唐毅才长叹一声,“上个月我就接了查案的差事。”   “什么案子?要你兵部侍郎出手?”胡宗宪疑惑道。   “还能是什么案子,小阁老严世藩的案子呗。”唐毅也没有隐瞒,将大概查出来的情况,能说的都告诉了这两位。   首先杨继盛眼睛冒光,兴奋说道:“哎呦,行之,我可以替天下的百姓谢谢你了!”   说着他深深一躬,拦都拦不住。   “一路行来,京畿之地,十室九空,百姓面有菜色,苛捐杂税,多如牛毛,百姓肩上的担子,重如山岳。严家父子,还有他们的党羽爪牙,贪墨无度,早已经是国库空虚,民怨沸腾。如今行之手握大权,正是为国锄奸,扫平奸党的天赐良机!贤弟可不能错失良机啊!”   杨继盛笑得开心,可是胡宗宪却止不住的叹息,神情之中,颇不以为然。杨继盛就是一皱眉,想要说什么。唐毅却是一摆手,转而对着胡宗宪笑道:“默林兄,旅途劳累,小弟已经安排好了府邸,您过去看看,还有什么不满意的,让他们下人再去安排。”   胡宗宪突然自嘲一笑,“行之办事我还是放心的,胡某随遇而安,能有片瓦遮顶就很知足了,还有什么奢求啊!”   说完,竟然扬长而去,留下了唐毅和杨继盛两个,那个尴尬就不用说了。杨继盛沉着脸,“这个胡汝贞,还当京城是他的总督府,真是野性难驯。”   “咳咳。”唐毅咳嗽了两声,“椒山兄,我要是胡宗宪,也会耍脾气的!”   这话一出,杨继盛设身处地一想,脸也红了。   胡宗宪在东南这些年,俨然南方的皇帝,手握几十万大军,生杀予夺,全凭自己一心,何等舒服,何等畅快!   年前的时候,他赶到了危机,唐毅帮着他运作入京,起初胡宗宪还是高兴的。可是真正要放弃东南的事业,他突然变得惆怅起来。   距离抗倭大功告成只有一步之遥,而且到了京城,他只是六部尚书之一,上面还有司礼监,有内阁,更有皇上。   无数的婆婆压着,车不过一辆。随从不过两三人,云泥之别,胡宗宪早有估计。   他不想让手下跟着受罪,就把两位最重要的谋士,沈明臣和王寅留给了赵炳然,还向他极力推荐,说这两位都是当世大才,熟悉东南情况,正好给赵大人充当左右手。   说得很好,可是转过天,胡宗宪正要离开杭州的时候,却听人说起,赵炳然接手总督府之后,立刻把所有人都给辞退了,胡宗宪的幕府也不例外。   胡宗宪憋了一肚子气,他有心去找赵炳然闹一番,可转念一想,大印都给了人家,还有什么可折腾的,只能感叹人走茶凉。   赵炳然是徐党的,当初唐毅和徐党合作,把他调进了京城,胡宗宪就把账算在了唐毅身上,以为他不够朋友,没有交代清楚,故此到了京城,胡宗宪才会表现出格。   唐毅猜出了一二,可是他有苦自知,短短的年前年后,猪样变色,他和徐阁老之间,早就貌合神离,而且随着严党岌岌可危,胡宗宪这个曾经的严党,受到越来越多的议论。   尤其是朝廷中的清流,很多人都磨刀霍霍,还开列出什么严党二十寇的名单,胡宗宪赫然在上。   面对汹涌的民情,唐毅也是无可奈何,他总不能堵上每一个人的嘴,关键还是在胡宗宪,他必须适应从东南总督,向兵部尚书的转变。   只是这些话当着杨继盛,唐毅不好说,他只能请徐渭帮忙,去和胡宗宪好好谈谈,把这段时间的变化告诉胡宗宪。   接风宴因为胡宗宪,草草收场。   兵部两位大人来了,唐毅也总算能卸去千斤重担,专心致志处理三泰票号的案子。   唐毅顺利查清楚,严世藩利用三泰票号为掩护,往来日本,大肆走私,套取黄金暴利。并且设计内廷诸珰,把他们拉进来,作为他的罪行掩护。   用心险恶,可见一斑。   唐毅又派遣杨安带兵前往登州,查获严世藩的船队,把负责人严明给抓了起来。   大网逐步收紧,罪证也越发完整,到了无懈可击的地步。   事关严世藩,注定是青史留名的大事情,绝对不能有任何差错,唐毅反复斟酌之后,才提笔写下了结案的文书,准备呈交嘉靖。   好不容易处理好了文书,唐毅锁在了办公的签押房,然后才转回家中,到了第二天,唐毅亲自带着文书,送到了内阁。   从内阁出来,如释重负。   没走多远,正好迎面碰上了董份,他是会试的副主考,离着老远就说道:“唐大人,正要找你呢,今科会试,为国取才,务必要公正公平,杜绝作弊,少不了兵部帮忙,我正好有事情和唐大人商量。”   他的话音很高,显然是说给别人的,唐毅就是一愣,这家伙不是严党的干将,吴鹏的女婿吗?   当年吴鹏之死,双方还是仇敌,多少年都不说话,无事献殷勤,肯定有问题。   唐毅加着小心,两个人一起到了兵部,一进签押房,董份就四处看了看,确定没人,才压低声音,说道:“唐大人,我是奉了阁老的命令来的。”   “哪位阁老?”唐毅问道。   “还能是谁,严阁老呗!”董份叹口气,“唐大人,您是聪明人,咱们开门见山。阁老年纪大了。他是真心想退,他和我们说,朝中诸公,可堪托付的唯有唐大人和令师荆川先生,求大人开恩,收下我们吧!”   说着,董份竟然大礼参拜。   要知道他可是比唐毅的资格老多了,只能说真的变天了。   唐毅半晌没说话,突然一笑,“董大人,咱们都不是三岁孩子,你说投靠,我就信了,岂不是太没面子了?”   董份仰起头,“唐大人,我们是有诚意的,严世藩的底牌,我可以告诉大人。”   “讲!”   “他手上有大人,还有徐家走私的证据,您千万不能拿三泰票号的事情,攻击严世藩,不然,必受其害!” 第637章 抓捕   由于是钦案,三泰票号的调查结果连内阁都没有资格看,必须先送给嘉靖过目,时间不算长,只有两天。   可就是这两天,仿佛一辈子那么漫长难熬。   无数人的性命身家,荣华富贵,都系在上面,漫长的严徐党争,也会在这个时候决出胜负。究竟是徐阁老能彻底上位,还是严家绝地逆袭,大家伙都屏息凝视,拭目以待。   严世藩躲在了别墅里,拥着美女,饮酒作乐,和平时一般不二,可是仔细看看,就会发现双眼茫然,不时发呆,双手像是木头一般,随便搭在了美女的肩头,仿佛干涩的蜡像,全然没有了醒掌天下权,醉卧美人膝的潇洒。   环顾四周,就不难理解严世藩的落寞了。   往日严嵩的那些干儿子,都像是苍蝇围着,嗡嗡乱叫,赶都赶不走。可是自从和严嵩吵过之后,那帮人全都走了,连面都不敢露。   严世藩终于明白了,狐假虎威,他平时张牙舞爪,应者如云,并非是他人品爆发,魅力无限,而是靠着老爹!   因为有一个首辅的爹,毫无功名的他才能颐指气使,号令天下。当严嵩把权力收回去之后,严世藩就像是被打回了原形的狐狸,失去了人的容貌,变成了可怜兮兮的小野兽。   追随者都跑了,唯一剩下的人就是罗龙文,他还跟随在严世藩的身边,事实上他也没有别的地方可去。   离开了严世藩,外面都是唐毅的人马,随时可以把他拿下,万劫不复。   “小华,娘死了,爹不管了,皇帝,还有那么多人要弄死我?你说我这是众叛亲离吗?”   罗龙文号小华山人,他低着头喝闷酒,听到严世藩叫他,急忙抬起头。   “小阁老,您这话小的不好回答,可是小的知道,无论如何,您都不会放弃的!”   “好,说得好!”   严世藩又喜笑颜开,刚刚的落寞一扫而光,他把美女推到了一旁,主动到了罗龙文的身边,用力拍了拍他的肩头。   “小华,果然没有看错你!”严世藩得意狂笑道:“他们都想我死,我才不会死呢!唐毅那小子他有致命的把柄攥在我的手里。”   罗龙文一听,顿时来了精神,好奇问道:“小阁老,是什么把柄?”   “结交近侍,收买天子亲军!”严世藩神秘兮兮说道:“小华,唐毅当初和陆炳穿一条裤子,他们在天津开海的时候,捞了一个脑满肠肥,唐毅把不少好处都给了锦衣卫上下,故此陆炳才不停说唐毅的好话,不要命地帮着他。”   “原来如此!”   罗龙文眼前一亮,他和唐家父子的仇那是多年积攒的,上一次他和严世藩去唐毅的家,没抓到何心隐,反而把《清明上河图》给毁了,闯出了大祸。   后来唐毅扭着严世藩去西苑,罗龙文等人落到了谭光的手里。   杀了官差谭光没有那个胆子,可是双方冲突,难免有些误伤,别人就不好说什么了。   谭光抓着罗龙文,提到了胸口,然后对准门槛,轻轻一松手,罗龙文的要命处正好撞在了门槛上。   当时他的脸就绿了,活生生疼得昏了过去。   足足养了两个月的伤,他才保住了一条命,只是他损失了男人的标志,按照民间的说法,他死后都没法入祖坟。   切齿之仇,听到唐毅两个字,罗龙文浑身激动到战栗。   收买锦衣卫,结交天子近侍,身为朝廷大臣,处心积虑,想要干什么?不用联想,就能猜到图谋不轨,居心叵测,欺君罔上,蒙蔽圣听……等等一系列的可怕词汇。   罗龙文激动地抓着严世藩的胳膊,“东楼公,你怎么不发动弹劾啊?把唐毅干掉了,咱们就翻了一半的盘了!”   严世藩轻蔑一笑,“你懂什么?咱们的嘉靖皇帝是个怪物,直接弹劾,他只会当成党争,天下之恶,莫过于此,更何况,我现在人不人鬼不鬼,嘉靖不待见我的。”   原来严世藩也知道自己的处境,一个玩弄嘉靖十几年的家伙,他不是傻瓜,相反,他比谁都清楚,自己是在玩火,即便是闯过了眼前一关,也未必能闯过下一关。   可是严世藩顾不得了,他无论如何,也不想失去权力,他要用尽一切办法,哪怕拼一个鱼死网破,只要多抓着权力一刻,就是一刻,多嚣张几天,就是几天。   至于什么身家性命啊,什么老父儿孙啊,家国天下,甚至是朋党爪牙,严世藩全都不在乎,他就像是发了疯的赌徒,除了输掉所有筹码,甚至是性命,否则他绝不可能下赌桌。   “小华,唐毅拿三泰票号的事情做文章,我就让他做,最好把我关起来。”   罗龙文吓了一跳,“东楼公,你傻了不成?”   “当然没有!”   严世藩断然说道:“我进了大牢,就没法兴风作浪。朱厚熜对我的猜忌才会降到最低。我再告诉你,三泰票号还有一半和东南商人交易的账册都在我的手里扣着,我进了大牢。这些东西都会爆出来,变成泼天大案。还会有人把嘉靖花三泰票号钱的事情宣扬出去,到时候嘉靖肯定会名誉扫地,迁怒唐毅,这时候再把锦衣卫的事情捅出来,唐毅就再也别想活了!”   严世藩说完,仰天狂笑,分外的得意,“这叫做什么?置之死地而后生,背水一战!这世上没有人可以胜过我严世藩!他们都要死!”   罗龙文听得目瞪口呆,不得不说,严世藩这家伙真够疯狂的。   唐毅办三泰票号的案子,始终没有牵连太多,这就是他聪明的地方,要真是按照严世藩所说,把东南的士绅商人都牵进来,为了脱罪这些人的亲朋好友势必反扑,到时候内廷牵连进去的珰头一个也跑不了,舆论的风向还会攻击嘉靖。   上梁不正下梁歪,皇帝尚且如此,凭什么只办他们。   到了那个时候,唐毅就是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   而且嘉靖一旦觉得圣誉有损,就会对唐毅不满,到时候,再抛出绝杀的一击,唐毅就别想跑了。   唐毅倒台,严世藩就成了被奸贼陷害的忠良,到时候咸鱼翻身,重回巅峰……   罗龙文有些歪才,很快明白了严世藩的打算,给小阁老竖起了两个大拇指,美得鼻涕泡都出来了。   “东楼公,您老就是算无遗策,这天底下还有谁是您的对手啊!”   这两个人哈哈狂笑,好像一对夜猫子,让人毛骨悚然。   严世藩把心中的筹谋说了出去,也觉得轻松了许多,他伸手抓起两个美人,就往卧室里走。一回头,对罗龙文喊道:“小华,咱们一块乐呵。”   罗龙文屁颠屁颠跟着,可是没走两步,却听到外面嘈杂的声音传来,管家慌里慌张,跑了进来,“大爷,不好了,官兵来抓您了!”   “啊!”   严世藩猛然一惊,双手用力,两个美女吃痛,惊呼出来,气得严世藩用力一推,两个弱女子摔在地上,强忍着疼痛,连叫都不敢叫。   这时候外面传来的声音更大,有人翻进院子,把大门打开,外面的兵丁一拥而入,严世藩的爪牙也不敢抵抗,步步后退。   “大爷,小的们挡不住了,您快拿个主意!”   “哼,挡不住就挡不住,没什么了不起的!”   严世藩扬起了头,缓缓闭上了眼睛,他刚刚和罗龙文说的信誓旦旦,可心里却没有几分把握,不过事到临头,唯有赌一把!   “随我出去!”   严世藩在前面,罗龙文紧紧跟着,到了院子里,迎面正好看到霍建功和周硕两个,他们抱着肩头,仿佛看着猎物一般。   “呦,是老三和老七啊,你们来干什么?”   “不干什么,抓人!”霍建功淡淡说道。   “抓谁?”   “当然是你!”霍建功道:“严世藩,锦衣卫有什么手段,你最清楚,想少受点罪,就乖乖跟我们走吧。”   语气轻蔑,好像面对一个死人。   严世藩这个气啊,你们算是什么东西,陆炳活着的时候,也不敢和我这么说话,真是落魄的凤凰不如鸡。   “老三和老七,本官乃是三品侍郎,朝廷命官,你们如此无礼,不怕本官弹劾你们吗?”   “哎呦!”周硕仿佛听到了最好玩的笑话,笑得肚子都疼了。   “严世藩,拜你所赐,弟兄们这些年抓的尚书侍郎,总督巡抚多了去了,哪一个官职比你差了!叱咤风云的小阁老只能拿大话吓唬人,看起来你真是黔驴技穷了。弟兄们,上,把他给我拿下!”   锦衣卫拿着铁尺铁索,奔着严世藩就扑了上来。   “住手!”   严世藩把眼睛都立起来了,怒吼道:“无凭无据,凭什么抓我,你们想造反不成?”   霍建功看了看周硕,冷笑道:“七弟,他说咱们无凭无据,你就把凭据拿出来吧。”   “好嘞!”   周硕从袖子里掏出一份圣旨,高高举起。   “严世藩,都察院御史邹应龙弹劾你,在母丧期间,聚押客,拥艳姬,恒舞酣歌,人纪灭绝。”周硕用手一指,严世藩满脸的胭脂羔子,怒骂道:“畜生,你真是忤逆不孝,罪证确凿,还有什么好说!”   严世藩的确没有什么说的了,他的大白脸都变成黑的了,不是三泰票号的案子吗,怎么变成忤逆不孝了,谁能告诉我,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第638章 锁喉三箭   严世藩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罪名怎么会骤然变化了?   从通倭变成了不孝,一下子就断绝了他大做文章的机会,等于直接锁死了翻身之路。绝望挫败,严世藩瞬间就像是被戳破的气球,一屁股坐在地上,汗珠顺着鬓角噼里啪啦流下来,地上汇成了两个小水洼。   周硕和霍建功看了两眼,十分不屑,周硕冷笑道:“老子还当你是什么英雄人物,竟然也是个怂货,饭桶!严世藩,你还记得不,当年锦衣卫的经历官沈炼沈大人被你害得差点丢了性命,沈大人可是今天在场所有兄弟的上司啊!”   提到沈炼,严世藩吓得嘴唇哆嗦,强撑着一口气,怒道:“你想公报私仇吗?”   “没错!就是公报私仇,就是要弄死你!”周硕凑近了严世藩,低声说道:“陆太保的仇我们也记着呢,你到了我们手里,就等着生不如死吧!”   “啊!”   严世藩脸色狂变,他疯狂挣扎着,怒吼道:“我没有,陆炳不是我……”   没等说话,霍建功一探手,抓着他的下巴,用力一扯,就把骨环给卸了,严世藩喉咙里发出喔喔的声音,却一个字都讲不出来,只剩下眼珠子不停动弹,愤怒惶恐,而又无奈。   “绑了,带走!”   锦衣卫一涌齐上,把严世藩捆成了粽子,用竹竿一挑,直接押回了诏狱。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严世藩算是尝到了滋味,他以往总是高高在上,操纵别人的生命,可是如今,他却被打落凡尘,成了砧板上的肉,天差地远的变化,简直让这位小阁老发疯。   他做了太多的恶事,又得罪了太多的人,朝廷上下,谁都想他去死!一旦失去权力,他将什么都不是,可怕的未来就在等着他。严世藩对此心知肚明,只是他依旧想不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   唐毅啊,唐毅,莫非你是我的克星不成!怎么事事都料到我的前面?   “既生瑜何生亮!我不甘心啊!”   ……   “三泰票号的事情,和当初月港的情况差不多,一个钱庄,一条绝佳的来财路子,背后肯定会牵连到无数的士绅商人,掀开之后,就是腥风血雨,凭着我,是无法控制结果的。”   唐毅淡淡说道,仿佛早就成竹在胸。   实际上唐毅却也经过了一场天人交战,他把三泰票号走私通倭,兑换金银的事情都查清楚了。   可究竟上不上报,却没有把握,毕竟这个案子是严世藩自己引出来的,寄托着他绝地反击,死里逃生的希望。   唐毅也说不好,严世藩手里还有多少罪证,又会牵连到多少人,引爆之后。自己还能不能安然脱身。   从稳妥来说,唐毅不能捅出去。   但唐毅不是一个只看自己利益的人,严家执掌大明二十年,闹得天怒人怨,国库空虚,老百姓已经忍耐到了极点,要是再不把他们干掉,搞不好就烽烟四起,天下大乱了。   为苍生百姓计!   为江山社稷计!   都必须干掉严世藩,不能让严党继续为祸下去。   进也不是退也不是,饶是唐毅足智多谋,也傻眼了,不知道如何取舍!   唐毅一共写了两份全然不同的调查结果,第一份是说严世藩作为主谋,通倭走私,罪莫大焉;至于第二份,则是把罪名推到了三泰票号的身上,严世藩仅仅有一个失察的罪名。   一个案子,两个结论,也真够为难的。   唐毅满脸的苦笑,不知道如何选择,他从衙门回来,恰巧碰到前来给媳妇查身体的大夫。问了两句,大夫说夫人的身体都好,产期就在半个月左右。   又有一个孩子要来到了世上,唐毅格外的激动,他封了一份厚礼,送给了大夫。又跑到了后宅,和媳妇聊了好久,安慰着她注意身体。   最后唐毅又到了书房,自己煮了一壶苦茶,缓缓品味着,任由苦涩在舌尖弥漫,涌入心头,世上从无两全法,顾了这头丢了那头。   唐毅不是孤身一人,他有家庭,有媳妇,有孩子,还有远在东南的父亲,一家人的担子都落在他的肩上。   一时逞能固然痛快,可是结果难料,祸及家人又该怎么办?   唐毅可不想孩子一出生就见不到爸爸,思前想后,直到三更天,唐毅决定要自私一回,他要放过严世藩。   正在拿定主意的时候,突然书房外面有人轻轻敲门,唐毅心说谁会大半夜前来啊,急忙过去,一开门,只见朱先陪着一个中年人站在那里。   一见唐毅,中年人连忙施礼,“行之兄,小弟有礼了!”   唐毅微微皱眉,立刻想起了来人正是都察院御史邹应龙,同科好友。大半夜跑来,肯定有事。   “云卿兄,快快请进。”   落座之后,邹应龙拿起了茶杯,一饮而尽,喝到了肚子里,苦涩迅速弥漫,他的脸都绿了!   唐毅抱歉道:“云卿兄,我可不是有意作弄你,我都喝了三杯了。”   “了解。”邹应龙勉强点头,“行之兄,你是不是很难?”   “嗯。”和同学唐毅没有什么隐瞒,“的确,严家执掌朝廷二十年,权倾天下,他们知道的秘密太多,分寸确实不好拿捏啊!”唐毅好奇道:“云卿兄,你是都察院的大忙人,深夜造访,怕是有事情吧?”   邹应龙点了点头,“行之兄,铲除奸党乃是我们言官的职责,小弟最近也在收集严党的罪证,准备给行之当侧翼,一起上书弹劾,可又怕坏了大事,故此冒昧打扰,还望赎罪。”   “哦?云卿兄有心了,还请把你调查的东西拿来吧!”   邹应龙从怀里掏出了厚厚的一摞子东西,送到了唐毅面前。   唐毅拿起来,翻看起来,才看了几页,唐毅头皮发麻,暗中叹气,心说幸好拿来自己先看看,要不然非出事不可。   这里的罪名非常多,而且非常惊悚,有什么蒙蔽圣听、党同伐异、陷害忠良、结党营私、贪墨无度、通倭误国……   林林总总,只要坐实一条,都能把严世藩给剐了,可唐毅深知,这些罪名都扳不倒严世藩。   比如蒙蔽圣听,一旦承认,且任用严家二十年,岂不是说嘉靖是傻帽吗?陷害忠良,勾决杀人的旨意都是嘉靖下的,难不成还要翻案?结党营私,也会牵连到严嵩,嘉靖对待老狗还是有些不同的……   唐毅粗略看了一遍,十分失望,不过当他翻到了最后一页,却是眼前一亮。   “好啊,这条太好了!”   唐毅竟然高兴地手舞足蹈,邹应龙凑上去一看,原来是说严世藩在母丧期间胡作非为,饮酒作乐。   一看这个,邹应龙就灰心丧气了。   心说严世藩不是士林中人,他不孝,还有严嵩管着,当初列下这一条,只是随手一写,没有当回事。可是唐毅竟然如获至宝,实在是不解。   邹应龙蒙了,唐毅却笑了。   拿三泰票号的事情干掉严世藩,风险太大,经济的事情,大家屁股都不干净,要说起来,徐阶比严家的敛财手段可厉害多了。   至于唐毅自己,家产更是不计其数,十个严世藩也比不上他。   仔细算起来,朝廷衮衮诸公,不贪的不是没有,可也是凤毛麟角,宝贵的和熊猫一样。大家伙早就已经见怪不怪,甚至连嘉靖都是这个心态。   故此拿三泰票号说事,就必须继续追查,至于会查到什么,唐毅也没谱儿。   可是母丧期间,饮酒作乐,这个就简单多了。   首先知道的人数众多,不愁没有证据。   其次严老夫人疼爱儿子,人所共知,严世藩在母亲死后,没有安规矩扶灵回乡,就已经是不孝,偏偏有宴饮无度,拥着美女,昏天黑地,放到后世都说不过去,更何况是眼下!   纵观这些年官场的争夺,贪污与否,问题不大,因为大家都是这样。政绩如何,也没法说清楚。   真正拼的往往就是道德,谁的道德站得住脚,就无往不利,谁失去了大义名分,哪怕身居首辅,也要身败名裂。   严嵩和张骢都是典型的代表。   从严世藩的道德下手,绝对是扳倒他的不二法门。   唐毅越发兴奋,光是这一条还够,他拉着邹应龙,搜肠刮肚,在天亮之前,又给他找了两项罪名。   其一是严世藩在京城修筑别院的时候,选址压在了京城的龙眼之上,破坏风水。   其二,是严世藩的儿子严鹄代替父亲扶灵回乡,在路上敲诈勒索,以祖母丧为奇货。所至驿骚,要索百故,诸司承奉,郡邑为空。   一共凑了三项罪名,还有一条子虚乌有的,邹应龙怎么看都没法弄死严世藩,唐毅并不多话,只是提起笔,略微思索,开始刷刷点点,写了起来。   “……我大明以礼治国,士人官吏皆以忠孝为先,与母不孝,必与国不忠……大臣不孝,臣民无所依,必然纲常颠倒,乾坤混乱,国事蜩螗,多源于此……”   看着唐毅所写,邹应龙眼珠子差点掉下来,这也太能扯了吧!一个不孝,就牵出了这么大的一堆,能说得过去吗?   唐毅拍了拍邹应龙的肩头,自信十足道:“云卿兄,其为人也孝弟,而好犯上者,鲜矣;不好犯上,而好作乱者,未之有也。严世藩不孝,就是他的最大罪过。你赶快把这份弹章送上去,我担保严世藩完蛋!” 第639章 绝杀   严世藩作到了如今,早就天怒人怨,欠缺的只是一个理由。   从孝道下手,精确而致命的一击,试问谁敢和一个不忠不孝的家伙搅合在一起。   不得不说,轮到唐毅出手的时候,绝对是狠辣无情,三条罪名,就像是三柄利剑,直插严世藩,任凭他手段再高,也别想溜走。   邹应龙的奏疏上去之后,不到半天的时间,嘉靖立刻下令,明发六部,交给九卿公议。虽然没有最后定罪,可是大臣们都不是傻瓜。   如果嘉靖稍微对严世藩有一点怜悯,也不会立刻明发六部。摆明了陛下要对严世藩下手了。   徐党的人全都激动的流泪,多少年的苦熬。总算是看到奸党倒台了。   那些屈死的忠魂总算是能瞑目了,一时间大家伙都互相奔走相告,搜集罪证,准备痛打落水狗。   至于严党的那些人,则是如丧考妣。   严世藩一直充当严党的头脑和军师,由他发号施令,掌控全局,没了严世藩,他们就是一盘散沙,面对虎视眈眈的徐党,只有被屠杀的份儿。   没别的说,眼党的人员凑在一起,商量了一番,没有别的地方投靠,唯独能找唐毅了。   其中最积极的就要算董份了,他真是见识了唐毅的厉害。   那一天他去向唐毅投诚,还煞有介事,把严世藩的底牌掀开,哪知道唐毅不动声色,什么都没说,就把他打发走了。   直到下令捉拿严世藩,董份才知道,唐毅竟然事先就察觉了,根本没用三泰票号的事情,反而虚晃一枪,让邹应龙出手,直接斩落严世藩。   这份心机,这份手段,干净利落,简直五体投地!   有实力,有圣眷,有权谋,有手腕……除了资历之外,唐毅已经足够和顶级大佬相提并论了,幸运的是他还有老师唐顺之可以弥补缺陷。另外胡宗宪入主兵部,也给迷茫的众人一个希望。   胡宗宪可是地地道道的严党,他当年还陷害过张经和李天宠,他能保住权位,我们差什么。   经过简短的商量,万寀和董份挑头,代表着严党的这些人,前去找唐毅,彻底投降。除了他们之外,还有不少依附严党的人,争相去徐阶的家。   徐府外面挤满了焦头烂额的人们,他们像是一头头拉磨的驴,不停转着,徐府哪怕出来一个家丁老妈子,他们都弯腰点头,丑态百出,丢死个人……   京城的乱局,都和一个人没有了关系,他就是严嵩!   自从严世藩被抓,偌大的相府,再也没人敢来。严嵩身边只剩下几个孙子,还有一大帮不知所措的家丁管事。   人情冷暖,此刻最为明白不过了。   令人惊讶的是严嵩非但没有被击倒,反而从丧妻之痛走了出来,如释重负,身体竟然好了许多,脸上也多了笑容。   转眼到了三月,天气也暖和了,阳光明媚,严嵩哼着家乡的小曲,让孙子严鸿把多年积攒的藏书都搬了出来。   不得不说,严嵩比起严世藩,品味要高了无数倍,这些藏书多数都是海内珍本,价值不菲。他小心翼翼整理打包。   “长安宦游,三十年如一梦,老夫总算是该醒了!”严嵩长叹着,只是他还不能立刻醒来,这场梦,还需要一个句号。   转过天来,严嵩换上了御赐的蟒袍,冠,带,朝靴……每一样都小心翼翼,穿戴整齐,通过镜子,衰朽的脸一览无余。   严嵩勉强苦笑了一声,闷声叫严年。   “老爷,轿子已经备好了。”   严嵩点点头,在家人的搀扶之下,上了轿子,晃晃悠悠,向着西苑而来。这条路在二十年间,他走了无数次。   唯独这一次显得格外不同,严嵩的面前不断闪过画面,夏言、曾铣、张经、李默……他曾经害过的人,一一出现在面前,都来找他算账了。   都来吧,老夫没什么怕的!   到了西苑的门口,轿子落地,严嵩在里面闷坐了许久,才撩开帘子,上了肩辇。有人抬着,往万寿宫而去。   一路上畅通无阻,偶尔遇到太监侍卫,还都是低头行礼,一如往常。   虎老雄风在,严嵩稍微有些安慰。   等他到了万寿宫,颤颤巍巍,递上了牌子,严嵩还熟练无比地送了一张千两的银票。黄锦不着痕迹,把银票退给了严嵩。   “阁老,奴婢收了您这么多年的好处,今天就白跑一趟吧!”   说完,黄锦迈着大步,到了万寿宫。进去了差不多一刻钟,才从里面出来,满脸愧疚。   “回禀阁老,皇爷那边还有事,恐怕要您老多等一会儿,要是事情不要紧,就请您暂时回去吧。”   啊!   只是一句话,把严嵩的好心情弄得荡然无存,是嘉靖不想见自己吗?严嵩的额头冒出了汗水,胡须不停颤抖,黄锦吓了一条,心说你要中风回家去,可别在这啊!   他急忙搀扶严嵩,“阁老,皇爷的心明如日月,您老不用担心的。”   谁知劝解的话竟然没用,严嵩双膝一软,老泪横流,趴在了地上。   “黄公公,老夫自知罪孽深重,罄竹难书,只求公公开恩,向陛下禀报,就说罪臣严嵩在宫外侯旨,只求和陛下见上一面,纵然万死,也瞑目了!”   严嵩人老成精,他以为凭着二十年的小心伺候,怎么也能换来嘉靖的一点同情,而且他们父子要是彻底完蛋了,徐阶一家独大,嘉靖的日子也不好过,为了朝局平稳,嘉靖也会法外施恩。   只是严嵩万万想不到,嘉靖竟然连最后一面都不愿意见,赶尽杀绝啊!要是灰溜溜离开西苑,墙倒众人推,破鼓众人捶,严家真的就完蛋了。   到了关键之后,不得不说,严嵩有过人之处,他直接跪在地上,要么见面,要么就死在西苑!   弄得黄锦也为难了,他总不能把严嵩轰出去吧,还没定罪呢,人家依然是当朝首辅,黄锦抓耳挠腮,只好让小太监照应着,他回万寿宫,去讨个主意。   有人要问,嘉靖在干什么呢!   俩字,算卦!   在寝宫的地面上,摆着一个巨大的沙盘,上面垂着乩笔,一个胖大的老道正在旁边伺候着。   “蓝神仙,你进京多久了?”   篮道行眨眨眼,憨笑道:“差不多十年了。”   “那你的道术如何了?”   “不敢隐瞒陛下,贫道资质有限,仰赖陛下的洪福,窥见了延年益寿的长生法门,贫道十分知足了。”   嘉靖看着红光满脸,体态魁梧的篮道行,突然失落无比,“蓝神仙,你说朕的资质如何?”   “万倍于臣。”   “朕的条件如何?”   “更是远胜微臣。”篮道行干脆说道。   “那为何朕苦修了几十年,只落得神衰气微,垂垂老矣,天道渺远无期,朕到底是做错了什么?”   放在平时,篮道行绝对不会多话的,他在嘉靖身边,能一直平安无事,就是他够老实,在陶仲文去后,老道们一顿乱斗,比起外廷还热闹,后来九阳会的事情爆出来,纷纷被驱逐,有的还死的很惨,唯独篮道行,独善其身,反而得到了嘉靖的赏识,三天两头,随侍在身边。   只是今天和往常不同,唐毅通过管道,把一封密信送到了篮道行的手里,唐毅在信中拜托篮道行,装严党的棺材已经准备好了,请他务必钉上钉子,让严党永世不得翻身。   要说起来,唐毅一旦铁了心要弄死一个人,也真够黑的。   虽然严世藩被抓了,可是严党还在,严嵩还在,万一嘉靖改了主意,让严世藩溜走了,哭都没有地方。   尤其是严世藩竟然想把唐毅手上的金钱帝国公诸于世。已经触碰到了唐毅的红线,他必死无疑!   一直隐藏的手段终于抛了出来。   篮道行犹豫了半晌,躬身说道:“启奏陛下,贫道以为您是九五至尊,当效仿三皇五帝,修帝王之道,不应该如臣等一般,修逍遥之道。山野道人,管的是自己,求的是独善其身,逍遥自在。身为一朝帝王,当兼济天下,方能成其大道。”   还真别说,篮道行猛然讲出一套道理,嘉靖真听进去了,谁说不是,三皇五帝,哪个不是天下大治,才功成飞升。可是大明的天下呢,哪怕是昧着良心,嘉靖也不敢说天下太平啊!   “唉,蓝神仙,你早该提醒朕啊!”嘉靖叹道:“你就帮着朕,问问紫姑神,为何天下不治?”   “遵旨!”   篮道行点了点头,立刻抽风起来,在地上来回乱跳,过了许久,他才抓起乩笔,在沙盘上写下了歪歪扭扭的几个字。   嘉靖闪目看去,不由自主念了出来:“贤,不竟用,用,不肖,不退尔。”贤臣没有得到重用,不孝之徒窃据朝纲,嘉靖心中一动,急忙又追问道:“谁为贤,谁为不肖?”   “贤臣者,辅臣阶、顺之,尚书博,不肖者严世藩!”篮道行一边写,心里还说,唐兄弟,不是我不写你,是怕“怪龙”看出破绽啊!   嘉靖盯着沙盘的几个字,露出了思索的表情,他没有这么容易相信。   “朕亦知之,上天何不震而殛之?”   老天怎么不劈了他?   篮道行突然变得声色狰狞,挥舞着乩笔,奋力写下一行大字:“上天殛之,则益用者咎,故弗殛也,而以属汝!”   写完之后,篮道行仰面摔倒,口吐白沫,不省人事。   嘉靖深深吸了口气,“原来是让朕亲手除贼啊!” 第640章 父与子   扶乩之后,篮道行就昏迷不醒,身体不断抽搐,显然比起以往耗损的功力都要多得多。嘉靖没法再问什么,只好让人把篮道行抬下去休息。   大殿之中只剩下嘉靖一个,他背着手,向外面眺望,天边乌云翻滚,快速占领着蔚蓝的天空,一场暴雨在酝酿。   沉闷的低气压让人烦躁,嘉靖眉头紧皱,邹应龙的奏疏和篮道行的扶乩,就好像两道魔咒,缠绕着嘉靖,侵蚀着他的心情。   不忠不孝,看起来朕的江山的确是这个人搞坏的。   在严嵩秉国之前,风调雨顺,没有俺答,也没有倭寇,嘉靖中兴,何等繁荣昌盛。日子实在是有些遥远了,远得只剩下一个朦胧的印象。   咔嚓!   一声炸雷,在天边响起。   嘉靖不由得以哆嗦,身为天子,也要敬畏天威!   下意识看了看天边的云团,仿佛一碗墨水,倒在了盆里,快速弥漫天空,天和地都变成了灰蒙蒙的,一道接着一道的闪光,一声接着一声的巨响,在耳边炸开,让人头皮发麻,浑身颤抖。   朕要是不出手,老天就要出手了!   嘉靖在心中感叹,作为一个垂垂老矣的皇帝,嘉靖虽然还梦想着长生不老,可是他必须为子孙后代着想了。   事实上,早在几年之前,嘉靖就开始了接班人才的布局,有一大批,具备真才实学,年富力强的官员受到了重视。   比如谭纶、刘焘、唐慎、朱衡、王崇古、高拱、郭朴等等,当然,唐毅也是其中之一,而且还是最重要的一个。   这些人中,多数还都处在被压制的状态,无法接触权力核心。但是总有一只无形的大手,在保护着他们,不准许严党对他们下手。   保护住了这些人,就保住了大明的一口正气,日后重整朝纲,全靠他们了。   嘉靖是有准备的,只是他还没想好,是否要那么快干掉严家?   毕竟伺候了他二十年,养一条狗还有感情呢!再说了,换了徐阶,未必能像严嵩那么听话……   外面雷声大作,暴雨倾盆,天威如斯,好像催促着嘉靖快些决定一般,嘉靖特别的烦躁。   “去,把殿门打开。”   小太监遵旨,将殿门开放,顿时一阵狂风,裹着雨水冲了进来,有几滴水甚至溅到了嘉靖的胡须上面。   “哎呦,皇爷,春雨最寒了,赶快把殿门关上吧!”黄锦大呼小叫,小太监哪敢不停祖宗的命令,急忙去关门。   嘉靖突然怒喝道:“不许关!让朕凉快凉快!”   黄锦拗不过嘉靖,只好任由风雨吹进宫殿。   寒凉的冷风,不时打进来的雨滴,让嘉靖感到了彻骨的寒意,也让他的头脑越发清醒了。   “黄锦,朕让唐毅查案子,查得如何了?”   “回皇爷,唐大人办事您还不放心吗?”黄锦嬉笑道:“他刚刚送来了折子,说是严世藩的确有欠妥当的地方,老母热孝期间,饮酒作乐,听说还咆哮老父,一点没有儿子的样子。还有他修建的别院,已经让几位仙长看过了,他们都说压到了京城的龙脉,这些年京城总有乱子,似乎真和风水变动有关系!就是不知道严世藩安得什么心思?”   严世藩之前的举动彻底得罪死了内廷,就算没有唐毅打招呼,他也不会放过严世藩,不然没法和手下的诸珰交代。   嘉靖听完黄锦的话,神色狰狞,咬着后槽牙说道:“什么心思?乱国的心思!单凭这两条罪名,把严世藩乱刃分尸,千刀万剐,都便宜了他!”   多大的恨意啊,吓得黄锦一缩脖子,看样子严世藩是完蛋了,我还是别多话,免得弄巧成拙。   黄锦低着头,等着嘉靖下旨意,可是弯的腰都酸了,还是没有下文,黄锦偷偷抬头,发现嘉靖正眺望着殿外,脸上露出了犹豫的神情。   “黄锦!”   “奴婢在。”   “有什么人求见吗?”   “回皇爷,严阁老在外面呢!”   嘉靖的瞳孔一缩,徐徐说道:“唉,可怜天下父母心,他也不容易。”一转脸,嘉靖又神色狰狞,气愤愤道:“就凭他教子无方,祸国殃民,朕就不能容他!来人,去把严阁老赶——劝走,让他回府里等着发落。”   有小太监急忙跑下去,黄锦也跟着,刚到了外面,有人就慌里慌张跑到了黄锦的面前,“祖宗,严阁老要不行了。”   黄锦一惊,急忙跑到了殿外,发现严嵩正跪在大雨之中,天上的水好像倒得一样,虽然有小太监撑着雨伞,可是一点用处都没有,严嵩浑身都湿透了,脸色铁青,牙关紧咬,身躯来回晃荡,突然一头向旁边栽倒。   可把黄锦给吓到了,八十好几的人了,要是死在了这里,可怎么向天下交代啊!而且从嘉靖的话里也听得出来,皇帝陛下对严阁老还念着一份情,黄锦只能招呼着小太监把严嵩抱到了殿内。   老头浑身冰凉,一点温度都没有。   把手指放在了鼻孔,还有一丝气息。   赶快抱进去,擦干身上的水,搬来火炉,又给他喂了姜汤。   足足折腾了半个时辰,严嵩才悠悠转醒,看到了黄锦,他老泪横流。   “黄公公,老朽辜负圣恩,若是见不到陛下,也没脸活着了,烦请您告诉陛下,罪臣严嵩去了!”   说着,老头竟然挣扎着起来,用头撞凳子。   黄锦哪里能让他在这寻死啊,“阁老啊,咱家服了您了,咱家去给你通禀总行了吧!”   黄锦跑了,差不过一刻钟之后,才转回来,两个小太监抬着严嵩,到了嘉靖的面前。老头挣扎着跪在地上,涕泗横流,断断续续说道:“罪臣严嵩,前来请罪了!”   嘉靖看着这条养了二十年的老狗,深深吸了口气,“严嵩,朕和你说过,要做过一对君臣相得的典范,朕没有要治你的罪,何必如此!”   严嵩眉毛都白了,怎么听不懂嘉靖的话,你的罪朕不管,可是严世藩的罪,哼哼!   严嵩跪爬了半步,颤声道:“陛下,罪臣教子无方,严世藩屡屡犯错,触怒天颜,罪臣自知万死莫赎,不敢奢求陛下宽宥,罪臣愧对君父赏识提拔,二十年的厚恩,罪臣愿意放弃一切功名,只求陛下能留严世藩一条狗命,让他随罪臣回老家,为母守孝,除死方休!”   说完之后,严嵩五体投地,仿佛一个大蛤蟆,趴在了地上。   天可怜见,严嵩曾经想过多少次,就让严世藩自己去死!反正严世藩也有儿子,还有孙子,哪怕他挨了一刀,严家也不算绝后,说不定他死了,严家反而会更安全。   就在老妻死的第四十九天,严嵩又一次梦到了妻子……时间一下子回到了五十多年前,妻子诞下了儿子,严家终于有后了,三十几岁的严嵩笑得像是一个孩子,他亲自给儿子取小名为“庆儿”。   那时候他归隐读书,妻子为了顾全他的面子,拒绝了家人的邀请,陪着严嵩住在山中,生产之后,不到一个月,就坐到了织布机的前面,替家里头辛劳。   妻子身体不好,也是当时留下的病根儿……   往事历历在目,妻子走了,严嵩却无法忘怀,他拼了一条老命闯关,就是想赌一把。赌嘉靖对他还有一丝感情,赌他二十年的小心伺候,能换来儿子一条性命。   严嵩知道这样做是危险的,嘉靖出了名喜怒无常,没准他立刻翻脸,连自己也完了,可他无怨无悔,无关父子,只为老妻!   时间过的是如此漫长,嘉靖一句话也没有,严嵩淋了雨,刚刚又说了好些话,耗光了精力,身体一阵阵冒虚汗,不停颤抖哆嗦。   额头满是冷汗,一阵阵的痛苦,冲击着神经,他咬牙痛苦地撑着,不让自己昏过去,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嘉靖总算是出了声音。   “惟中,你就是被那个畜生给害了!”嘉靖长叹一口气,“罢了,看在你的面子上,朕不追究了。”   “罪臣!叩谢天恩!”   严嵩说完最后一句,身体一歪,顿时昏过去了。   ……   “果然是虎老了不咬人啊!”   唐毅拿着黄锦送来的消息,摇头感叹,严嵩拼着一条老命不要,竟然让嘉靖放过了严世藩,虽然赶回了原籍守孝,可是没有彻底搞垮严家,遍布天下的严党人员就会想尽一切办法,帮着严世藩起复。   而且刚刚归附自己的那些严党干将也会三心二意,毕竟他们只是走投无路,才不得已投靠自己,如果有别的选择,他们难保不会起异心,唐毅是绝对不愿意自己的地里长出别人的庄稼。   无论如何,必须给严世藩治罪,哪怕不死,也要让天下人明白,严党彻底成了明日黄花,再也没有希望了!   唐毅咬着牙,他突然觉得自己十分残忍,要把一个老人用生命换来的希望给捏碎。很快自己的第二个孩子也要来到这个世上,要是他们日后知道了爸爸是个残忍无情的家伙,会不会看不起自己?   用力甩了甩头,唐毅又觉得自己太虚伪了,既然卷入了这场战斗,就不能有一丝的仁慈,当年夏言就是如此,放过了陆炳,又放过了严嵩,结果就成了可怜的农夫,被毒蛇咬了一口,成为死得最惨的首辅。   唐毅再无犹豫,神色果决,对着谭光吩咐道:“去把陆绎找来,就说给他爹报仇的机会来了。” 第641章 严党倒了   严嵩在雨中跪了两个多时辰,用一生的功名保住了严世蕃的性命,众人在惊讶之余,也不免感叹,严阁老到底是虎老雄风在,陛下还是念旧情的。   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没准要不了多久,严世蕃就会重新起复,再度呼风唤雨。当然了这都是严党中的人美好愿望。   就在严嵩面君的第二天,锦衣卫太保陆炳的儿子,指挥使陆绎上书,弹劾严世藩收买锦衣卫一个千户,意图诬陷唐毅,干扰办案。嘉靖饶恕了严嵩,徐阶和满朝的大臣没法上书追杀,可是陆绎身份特殊,大臣收买锦衣卫,又非常敏感,嘉靖立刻下令,查抄严世蕃的别院。   唐毅以自己牵涉其中为名,谦虚地推掉了,嘉靖只好令三法司前去清查。   消息传出,大家伙的心又提了起来。   徐渭就急匆匆找到了唐毅,一见面就嚷嚷道:“行之,你是怎么回事,真的要放过严世蕃不成?”   唐毅懒得抬眼皮,在他面前摆着一副棋盘,左手拿着白子,右手拿着黑子,正在自己和自己下棋。   徐渭的鼻子都气歪了,猛地走过来,醋钵大的巴掌,拍在了棋盘上,黑白棋子乱成了一堆。   唐毅只好将手里的棋子一扔,没好气叹道:“徐文长,你能少干点焚琴煮鹤的事情不?”   “你还有这个闲心啊!”徐渭怪眼圆翻,气喘如牛,“我记得你可说过,宜将剩勇追穷寇,不可沽名学霸王!好不容易把严世蕃弄垮了,要是不给棺材钉上几颗钉子,万一严世蕃翻了身,倒霉的可就是你了!”   唐毅呵呵一笑,“文长兄,你听谁说我要放过严世蕃吗?若真是如此,我还让陆绎上书干什么?”   “啊!”   徐渭长大了嘴巴,一副如梦方醒的模样,“怪不得呢,我说那个傻小子没胆子弹劾严世蕃。可是,你不能光让他上书,然后就什么都不管了啊!”   徐渭凑到了唐毅的面前,气愤地说道:“眼下刑部和大理寺还是严党的人,潘恩又因为三泰票号的事情,受了重创,也不敢拿主意了。我看三法司不敢严惩的,准是高高举起,轻轻落下,又让严世蕃跑了。”   “不会的!”   唐毅嘿嘿一笑,“文长兄,一会儿让你看一出好戏。”   徐渭不解其意,可是没多久,外面就有家人跑来,说是董份董大人求见、唐毅摆摆手,让徐渭躲在屏风后面,他让人把董份带了进来。   一见面,董份深深一躬。   “见过唐大人。”   “不必客气,快请坐吧。”   唐毅亲手给董份倒了一杯茶,董份诚惶诚恐,没口子感谢。   “唐大人,我这次过来,是有事情向你讨教。”   “呵呵,请说。”   “好,是这样的,万寀和蔡云程他们再办小阁老的案子,有些不明白的地方,请大人解惑。”   唐毅迟愣一下,勉强笑道:“董大人,疏不间亲,有些话我是不好说的,也不能说。”   董份的脸色更苦了,“唐大人,我们是真心归附大人,一心服从大人指令。奈何严世蕃手里抓着我们不少把柄,他在狱中扬言,要是他过不了这一关,就拉着我们陪葬,唐大人,你可要帮忙才是啊!”   膝盖一软,又要跪下,唐毅抓住了他的胳膊,感叹地长出口气,“董大人,不是我扭捏,而是这事真的不好说。”   “大人!”董份快哭了,严阁老从西苑回来,一直躺在床上,连动弹都动不了。他们失去了主心骨,唯有请唐毅拿个主意,“你指点我们一二,小的们一定马首是瞻,服从大人的命令……”   他不停表忠心,说的话越发肉麻,在屏风后面的徐渭都差点吐了,心说果然是术业有专攻,严世蕃身边的东西果然是人间极品。   “董大人,既然如此,我也就犯一点忌讳吧!”唐毅仿佛做出多么痛苦的抉择一般,把董份拉到了身边,贴着耳朵,说了两句。   “董大人,你一定疑心,为什么头一天答应放了严世蕃,转过天,陛下又去抄家,问题出在了哪?”   董份眼前方亮,激动地点头,“没错,就是如此,请大人指点迷津。”   “这事不难,你看是谁弹劾的,不就明白了!”   “陆绎啊,他是陆炳的儿子!”董份自言自语,突然眼前一亮,惊呼道:“莫非……”   唐毅伸手,拦住了董份。   “唉,陛下和陆太保情谊深厚,别的事情都可以原谅,可是看到了陆绎的奏疏,勾起了旧事,想起了故人,才会行霹雳手段的。”   董份这下子明白过来,陆炳的案子虽然结了,可是怨气还在,刺儿还在。   “唐大人,我这就不明白了,陛下他手里有什么证据,能证明是小阁老干的?”   “证据?”唐毅冷笑了一声,“董大人,你清醒一点吧,要是有证据,严世蕃早就死了。正因为陛下没有证据,心里又有一口怨气,才下令三法司调查的,你懂了吗?”   “知道,知道!”董份不停点头,额头冒出了汗水,“唐大人,那您看该如何向陛下交代呢?”   唐毅思索了半晌,道:“算他走运,陛下没有证据,严世蕃还死不了,给他安排一个不痛不痒的罪名就行,让陛下把怨气发泄了,你们就过关了,要不然,天子之怒啊,可是要伏尸百万,流血千里的。”   董份吓得冷汗直冒,还想问几句,唐毅把茶碗端了起来,送客了。   他没有办法,只能从唐府出来,又找到了万寀和蔡云程。   三个人碰面,商量之后,全都认为唐毅的判断是对的,可如何议罪就麻烦了,定重了严世蕃不答应,定轻了,嘉靖那里过不去。   想来想去,又把历年的判决找了出来。   勾结收买锦衣卫,肯定是大罪,直接省略掉。   孝道有亏,也是要杀头的……   最后就剩下贪墨,一般在两万两以上,就要砍头,五千两就要充军,一千两就要打板子降级……   三个人一琢磨,最好严世蕃还能起复,因此要保留原职,贪墨的金额就要在一千两以下,最后定了个吉利数字——八百两。   给嘉靖送上去了。   收到了调查结果,嘉靖什么话都没说,只是赏赐三位大人飞鱼服,玉如意,三个人一看,美出了鼻涕泡,心说真的赌对了。   他们一商量,还让万寀去锦衣卫的诏狱,见到了严世蕃,给他提了一个大食盒,里面装着酱肘子,松鼠鳜鱼,高丽虾仁,熘肝尖等等菜肴,还备了一大壶的老酒。   也没什么阻拦,见到了严世蕃,还有狗腿子罗龙文,三个人对面而坐。严世蕃这些日子可受了苦,每顿都是硬面饼子,一小碗发馊的清汤。   锦衣卫虽然不敢弄死他,手段却不少,半夜三更敲锣打鼓,往他的牢房里礽大粪,还把他们绑在十字架上,用羽毛挠脚心,让他连续狂笑多达一两个时辰。   严世蕃的大胖脸缩了下来,飞扬跋扈的劲头儿也弱了。看到了好吃的,抓起肘子,大口啃着。   罗龙文也不例外,吃的腮帮子鼓起,噎得直翻白眼。   万寀看在眼里,十分感叹,“小阁老,干爹他老人家用一辈子的功名,豁出去命,保下来你,父子情深,我们这些人看着都感动啊!”   严世藩顿了一下,又埋头吃着,嘴里含混不清道:“不管用的,朱厚熜恨着我,徐华亭想要报仇,还要那个唐毅,虎视眈眈。老爹光想着退下去就安全了,殊不知退了之后,就任人宰割了。”   万寀不以为然,“小阁老,这一次给您定罪,还多亏了唐大人点播,要我说,他还是忌惮阁老和小阁老的实力,不敢得罪惨了。”顿了顿,万寀又说道:“小阁老,您也别太较劲了,该低头的时候,就要低头,等着吧,只要我们这些人都在,肯定会有您东山再起的时候。”   放在往常,万寀绝对不敢说后半截的话,你算个什么东西,也敢教训严世蕃!   不过事到如今,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严世蕃愣了一会儿,皱眉道:“唐毅帮了我?”   “嗯,的确如此。”   严世蕃长长出了口气,自嘲道:“看起来老爹看人还真比我准!”   ……   是到了如今,能保住官位,回家守孝,已经算是意外之喜,严世蕃虽然不甘心,可也不敢再兴风作浪。   就这样,一直过去了八天,就在会试的前一个晚上,宫里突然传出了旨意,一道送到了诏狱,一道送到了严府。   严世蕃干犯天条,依照《大明律》贪污六十两,即可处以极刑,天心仁慈,杖一百二十,发配雷州充军,遇赦不赦!   严嵩教子无方,勒令致仕,三日内离京,不得有误!   这道旨意传出来,京城上下都傻了,他们这才如梦方醒,不是嘉靖要放过严世蕃,而是他害怕麻烦。   其实贪污多少无所谓,嘉靖只是要严世藩犯罪,有这个结论就足够了。雷州啊,那可是天涯海角,烟瘴之地,只怕严世蕃去了,就别想回来了!   而且嘉靖还选了一个绝妙的时间点,会试之前,京城上下都为了会试忙活,谁也不敢随便生事议论,考完试还有殿试,馆选,能热闹两三个月,等到大家伙清醒过来,严嵩和严世蕃都成了个过去式。   木已成舟,真是好手段啊! 第642章 胡宗宪的疑问   三天的时间很快过去了,严嵩虽然早已收拾好了行囊,真正要离开的时候,却无比惆怅。   二十年的荣华富贵,位极人臣,终于画上了句号。在梦里,严嵩多么希望那个人能有一丝人情,下一道旨意,继续留他在京城。   老头注定要失望了,嘉靖从始至终,没有丝毫眷恋和挽留,相反,三法司的人以查禁严世蕃的财产为名,把严嵩历年搜刮的财富都给抄没了。   只给严嵩留下了一些书籍,还有随身的金银细软。整箱整箱的金银都送进了宫中,严家父子苦心敛财,全都落到了嘉靖的手里。   君为钓者,我为鱼肉!   带着满腹的感慨和牢骚,严嵩踏上了返回老家的路。   京城的官员们终于确定了一点,只手遮天的严阁老走了,头上的乌云散了,有仇的报仇,有冤的报怨。   无数言官们行动起来,海量的折子送到了内阁,里面罗列了无数罪状,恨不得将严嵩置于死地。   令人惊讶的是徐阶却没有趁势发动攻击,相反,他还把几个找到自己的人狠狠痛骂了一顿。   “老夫和严阁老是儿女亲家,能有今天的位置,全都是严阁老所赐。陛下已经让严阁老致仕回乡,你们还追着不放,是想置老夫于不忠不孝之地吗?”   徐阶的痛骂,掷地有声。   打消了无数官员的企图,严嵩不愧是二十年的首辅,哪怕走在回乡的路上,也有人向他报告了徐阶的话。   严嵩凄苦的老脸露出了笑容,“华亭是个厚道人,老夫有福气啊!”   老严嵩也糊涂了,徐阶要是厚道,就不会把孙女推进火坑了。他的表现不过是麻痹对手的手段而已。   严家父子虽然完蛋了,可是庞大的严党还在,要是他们和决心和徐阶死磕,徐阁老也要费些手脚。但是徐阶采用怀柔的手段之后,这帮人错失了最后反扑的机会,只能被徐阶一一清除。   首先被拿下的就是吏部尚书欧阳必进,徐阶唆使手下言官,攻击欧阳必进在外察的时候,党护同乡,营私舞弊。   嘉靖任用欧阳必进,也是看在严嵩的面子,严嵩都倒了,欧阳必进也该滚蛋了。   吏部易手,郭朴接任了天官之职。   接着户部尚书贾应春因为历年亏空超额,也被弹劾,换成了徐阶的人马高耀。   连夺两部,徐党还不罢手,他们又把矛头对准了刑部和兵部……   “默林兄,你让我说什么好啊!”   唐毅捂着脑门,唉声叹气。在他的对面,正是胡宗宪,他满身酒气,眼神呆滞,十足的醉鬼模样。   “呵呵,有什么好说的,我去看看严阁老不对吗?做人不能忘本!”胡宗宪大声说道:“我能升任浙江巡抚,东南总督,都离不开严阁老的提携,天下人尽皆知,有必要隐瞒吗?”   他还一肚子道理,严嵩离京的时候,没有什么人去送他,唯独胡宗宪,仿佛吃错了药,竟然带着两箱礼物,还有十个护卫,保护着严嵩回家。   提拔了那么多人,唯独胡宗宪有这份心,严嵩激动地热泪盈眶。   “汝贞,我都八十多了,死不死没关系,你可是年富力强,正是建功立业的好时候,何必同我这个不祥之人有所关联啊?”   胡宗宪把脑袋摇晃的和拨浪鼓一样,“阁老,提拔之恩,宗宪铭刻肺腑,今日阁老离京,宗宪要是不来相送,还有半分良心吗?他们要是容不下胡宗宪,只管动手就是,我没什么好怕的!”   “唉,汝贞,不要置气啊,你虽然年纪不小了,可是没在京城做过官,以后遇事多多请教唐行之,他能帮你。”   严嵩絮絮叨叨,和胡宗宪说了很多,才依依惜别,还撒了不少泪水。   这事是唐毅后来才知道的,本来严嵩离京的那一天,正是王悦影生产的日子,唐毅放下了一切的事务,专心致志,陪在了媳妇身边。   三天前,大夫婆子就做好了准备,唐府上下,一级战备,生怕出一点差错。只是令人想不到的是唐家的老二还是个急性子,一个时辰出头,就迅速爬了出来。   嘹亮的哭声使得唐家一下子陷入了欢乐的海洋,唐毅抱着皱巴巴的儿子,怎么看也看不够。   “月影,真的辛苦你了!”   伏在妻子耳边,轻轻啄了一口,王悦影俏脸通红。   “哥,让我看看。”小心翼翼,把儿子放在了枕边,就是这么个小东西,折腾了自己十个月。和当初的平安多像啊!   “哥,前些日子你还说想要个女孩呢,是个儿子,可怎么办啊?”   唐毅用手一刮媳妇的鼻头,嘿嘿笑道:“那有什么难的,相公多卖点力气,娘子好好恢复,争取明年这时候,咱们就如愿以偿。”   “没个正经!人家又不是老母猪!”   “当然不是老母猪,是狐狸精,勾人心魄的小狐狸,总行了吧!”唐毅喜滋滋笑道:“快点先歇着吧,恢复身体要紧。”   从媳妇的卧房出来,唐毅是满心喜悦。又有了一个儿子,他准备好好办一场,把那些损友都叫过来,这几年光见他们跑来吃自己的,拿自己的,也该让他们出点血了。   哪知道刚回来,徐渭又来了,一见面徐渭哭丧着脸,比吃了苦瓜还难看。   “行之,我有负重托,真是该死啊!”   他抡起巴掌,就要抽自己,唐毅连忙拦住。   “有事说事,等说完了,回头拿鞋底子抽,反正你的脸皮厚!”   徐渭这个无语啊,还有没有同情心了?他无心和唐毅开玩笑,从头到尾,把胡宗宪去送严嵩的事情说了一遍。   最后徐渭不无忧心,胡宗宪在东南的所作所为,徐渭一清二楚,而且他还帮着胡宗宪上过《进白鹿表》。东南抗倭能有今天的成效,和胡宗宪的努力是分不开的,千万的东南百姓,都受到胡宗宪的庇护,堪称劳苦功高,无人能比。   偏偏胡宗宪和严党纠缠在一起,每每想起来,就让人忧心忡忡,生怕会招来祸端。   结果胡宗宪自己还捅娄子,主动去送严嵩,这不是作吗?   把徐渭气得暴跳如雷,无话可说。   倒是唐毅,他没有急着发表意见,而是默默低下了头。一而再,再而三,胡宗宪行为出格,绝对不是无心之失,而是他有心为之。   说句不客气的,就是在耍脾气,使小性。   设身处地想想,也不难理解,兵部尚书和东南总督,之间的差距太巨大的。没了直接听命自己的千军万马,没了前呼后拥,没了唯我独尊,没了一言九鼎……   而且严党倒台了,胡宗宪连靠山都失去了,那些眼睛长到天上,专门挑毛病的言官整天用放大镜在看着你,没问题也找出一堆麻烦,更何况胡宗宪依附严党,又不拘小节,更是可攻击的地方无数。   唐毅突然觉得不是一句两句的劝说就够了,必须好好和胡宗宪谈一谈。   趁着儿子洗三的时候,把大家伙都约了过来,别人喝酒,他把胡宗宪请到了书房,两个老朋友对面而坐。   “默林兄,你聪明绝顶,有些话不用小弟说,你都该看得明白。”唐毅用手指了指头顶,“天变了,严冬过去了,老兄何必还要别着一股劲儿?”   胡宗宪低垂着头颅,他何尝不知,只是胡宗宪另有一番心思。   “行之,严阁老执掌中枢二十年,不管他做错了多少事情,他都是百官之师,天子只是说他教子无方,并未定罪,文武百官就视他如寇仇,这公平吗?”胡宗宪长叹道:“再说说我,从嘉靖三十二年,南下浙江,到嘉靖三十四年,成为浙江巡抚,而后是东南总督。我胡宗宪不敢说为国为民,宵衣旰食,但东南多出几十万强兵,倭寇覆亡在即,我胡宗宪没有一点功劳吗?这世上为什么做得越多,错得就越多,那些只带着一张嘴的人,永远都是对的啊?”胡宗宪满腔悲愤,泪眼朦胧,铁一般的汉子,痛得和孩子似的。 第643章 徐阶的霸道   胡宗宪满腔愤懑,唐毅心知肚明,甚至是感同身受。   就拿唐毅来说,他不论是开海,还是倒严,都立下了汗马功劳,严党贪墨无度之下,户部财政还能维系,唐毅居功厥伟。   可是如此大的功劳,在一些官员,尤其是科道言官,对唐毅一贯是讳莫如深。究其原因,也非常简单,就是唐毅善于理财,而言官们则是高举仁义,避谈利益,仿佛碰了钱多丢人似的。   当然了,你要是敢欠他们的俸禄,这帮人保证和你拼命,打起架来,从来不含糊。   再有,唐毅手段百出,整起人来也不手软,远的有东南的海商大族,两淮的盐商,哪怕进京之后,英国公张溶,尤其是裕王的师傅张春,愣是被唐毅玩了一手垃圾围城。   后来张春托人找到了唐毅,请他高抬贵手。   唐毅开出的条件也很简单,向顺天府的官吏道歉。   没事的时候,红口白牙,大骂人家官吏欺压百姓,祸国殃民,什么难听的话都说了。结果遇到了事情,还要人家办事,天底下还有如此无耻的行径吗?   不道歉,恢复名誉,顺天府的官差以后如何办事情?   张春身为榜眼,翰林清贵,哪里能向小吏低头!   据说这件事情都闹到了裕王那里,一贯好说话的唐毅,这一次和裕王据理力争,甚至高拱和陈以勤都被惊动了,来了一个三英战吕布。   最终的结果却是三个人被唐毅杀个落花流水。   “殿下要继承祖宗基业,中玄公更是要匡正社稷,中兴大明,靠的是什么?无非就是用心办事的人。顺天府的差役虽然地位卑贱,在官员的眼中,或许一钱不值。可是在百姓那里,他们就是衙门,就是朝廷,就代表着皇帝!差役有错,按律治罪,我无话可说,差役没错,却肆意被人辱骂欺凌,把尊严踩在脚底,如此他们如何能秉持公心,去处理事务?他们被人踩,自然会去踩百姓,以霸凌欺辱为乐。千里之堤毁于蚁穴,根基崩坏,则吏治何时能够清理?吏治不清,天下如何能大治?”   连续的质问,掷地有声,到了最后高拱竟然倒戈了,支持唐毅的态度。   最后张春无奈,只好辞了裕王府的讲师,请调出京,跑到山西去当了一个知府。   这件事情使得唐毅收获了顺天府上下的忠诚,而且还是铁杆死忠。跟着唐毅不光是升官发财,更能得到宝贵的尊严,上下的差役懂得自尊自重,办事用心,敲诈勒索百姓商户的事情快速下降。   只是有一得,必有一失,很过言官都认为唐毅做事太过无情,霸道。衙门的差役本就是奸猾之徒,替他们出头,实在是莫名其妙。   他们觉得唐毅的真正目的还是要赶走张春,在裕王府获得更高的地位。   这帮所谓君子的心胸也只是如此,他们看什么都是阴谋诡计,肚子里装得什么,也就可想而知了。   “默林兄,咱们读书人都是孔孟的子孙,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也有一千多年,儒家把持天下,垄断话语,不允许其他的声音,造成的结果就是伪善!就是泛道德化,论人而不论事。就拿评价官吏来说,去民间问一问,他们保证说大宋朝最好的官就是包拯,可是包拯干了什么呢?无非就是两条,清正廉洁,断案如神。光是这两条能行吗?国家大政,兵马钱粮,南北征战,论起政绩,即便是北宋当朝,比起包拯强的人多如牛毛。一个人道德是好的,哪怕做了错事,也是可以原谅的。一个坏人做了好事,也是不怀好意。可是好坏的标准在那里,就在那些清流的嘴里!就在几千年前的几本破书里!”   唐毅声色俱厉,“孔夫子,孟夫子,他们算是什么东西,活着的时候没人用他们的主张,哪怕是独尊儒术之后,历代也是外儒内法,儒家不过是一件外衣而已!拿儒家修身,或许没错,以儒家治国,那就要坏事!”   ……   唐毅借着酒盖脸,痛骂圣贤,骂得胡宗宪都傻了,他从来没有想过,外表温良恭俭让,千年来第一位六首状元,天上的文魁星下凡,竟然藏着如此癫狂,叛逆的灵魂!   真是让人不敢置信,胡宗宪目瞪口呆。   唐毅呵呵一笑,“默林兄,你主持抗倭大业,还东南百姓安宁,千年之后,史册彪炳,必定有老兄的一页,至于那些可笑的清流君子,就是一堆臭狗屎!哪怕活着,就已经臭了。别以为他们有什么心思,我不知道,不过就是想讨好徐华亭,想抢夺位置而已,严家父子倒了,满天下的肥缺该换人了。赶走了一帮吸血鬼,又换来一帮饿死鬼,他们忍了二十年,这回总算是能饱餐一顿了。鱼肉天下,贪鄙无能,和严党比起来,他们也就是半斤对八两!”   天雷滚滚,胡宗宪被雷得外焦里嫩。   “行之,真没有想到,你看得这么透彻,我还以为,你,你和他们——唉,胡某真是双瞎二目,误会了好人。人生有一知己,我也算老怀大慰,来干杯!”   从书案下面搬出了一坛子陈年花雕,两个人就用茶杯,你一杯我一杯,喝了起来。胡宗宪打开了心扉,把进京以来的所有遭遇,都和唐毅诉说了一遍。   换掉了欧阳必进之后,外察就落到了继任尚书郭朴的手里,虽然胡宗宪已经进京,可是科道言官还是不愿意放过他,频频上书弹劾,见一律留中不发,他们更加变本加厉,四处散播流言蜚语,攻击污蔑胡宗宪。   在东南多年,胡宗宪受的弹劾也不少,他本以为能平和对待,可是他低估了这伙人的无耻。   众多的流言之中,胡宗宪最难以忍受的就是他们说倭寇不足为虑,都是胡宗宪勾结严党,养寇自重,才会绵延十几年,久拖不决。   胡宗宪没有救民于水火,相反还陷害忠良,把百姓推到了水深火热之中,用心险恶歹毒,不杀不足以平息东南的民怨……   抗倭是胡宗宪一生最值得称道的功劳,为了抗倭,他不计毁誉,和严党虚与委蛇。当时的东南,清正的直臣干不下去,庸碌的贪官撑不下去。唯有胡宗宪,东南一柱,国之干城。   东南倭乱没有绵延北方,在京的这帮人才能有机会到处置喙。   好不容易抗倭快要成功了,他们跳了出来,端起碗吃肉,放下筷子骂娘!   别说胡宗宪,就算唐毅这个外人都看不下去。   “唉,严党倒了,放出了清流,也说不定要不了多久,就会有人怀念严嵩了。”唐毅自嘲地叹口气,“默林兄,我推想了许久,都在琢磨着严党倒台之后,可能的朝局,可是现实还是超出我的预料,早知如此,我就不该把老兄调进京城啊!”   胡宗宪大度地一挥手,“行之,我要是还留在南方,说不定就被抓起来,没机会和你痛饮一番了。咱们十年交情,我胡宗宪这辈子最正确的一件事,就是认识了你这个朋友。放心吧,他们还能把我怎么样,功名是我挣来的,大不了再丢给他们,回家做安乐翁就是了,反正我也不稀罕劳什子的尚书!”   胡宗宪闷着头,一杯接着一杯,唐毅没有劝他,酒伤身,却疗心,醉一场吧!二十几年,宦海沉浮,胡宗宪当初立下的志向已经完成了九成,他可以无憾了。   可是唐毅的大业才刚刚开始,他没有资格懈怠,更不能醉。   徐阶接任首辅之后,他的种种作为,让唐毅大吃一惊,不得不重新认识这位甘草国老。徐阶首先提拔了弹劾严嵩有功的邹应龙,擢升通政司参议,连升四级,一跃成为正五品的官员。   这代表什么,弹劾有功,换句话说,就是严嵩有罪!   嘉靖没了严嵩的服侍,越发不顺心,尤其是徐阶,表面上恭恭敬敬,可是暗中却频频掣肘,给嘉靖修玄添麻烦。   嘉靖也没有料到,徐阶竟会如此胆大,和之前的乖觉判若两人。愤怒之下,嘉靖只有抛出了两招,第一是退位传嗣,要把大位交给裕王,第二,是质问徐阶,为何超擢邪物——邹应龙。   面对嘉靖的发难,徐阶不急不慌,传位的事情臣不敢奉诏,至于邹应龙,那是吏部和通政司奉旨行事,老臣不知。   好一手漂亮的太极拳,把责任推得一干二净。   面对着绵里藏针的徐阶,嘉靖一点办法都没有,他总不能刚换了一个首辅,就再换一个吧!   衰老的嘉靖承担不起朝局动荡的后果,索性嘉靖就选择了退让,躲在西苑,一心修玄,不理外事。   徐阶试探了嘉靖之后,确认他可以放手施为,首先开始整肃的就是科道。   潘恩由于之前的致命错误,被徐阶厌弃,左都御史落到了张永明的手里,右都御史给了王廷,六科廊归了胡应嘉。   这三个人,都是徐党成员,王廷和胡应嘉更是奉徐阶为师,都是战力不俗,尤其是胡应嘉,更是骂战无敌,同欧阳一敬都是言官当中的佼佼者。   他们卯足了劲头,大肆弹劾,神挡杀神,佛挡杀佛。尤其借着吏部外察的良机,一口气砍了一百多位官员,其中严党的成员占了九成之多。   徐阁老的霸道,让人咋舌! 第644章 谁与争锋   胡宗宪喝了很多,彻彻底底,酩酊大醉。十年以来,这是第一次,醉得这么舒服。肩负抗倭大任的时候,即便是睡觉也要睁着眼睛,倭寇、士绅、商人、朝廷,在各种势力中间走钢索,玩平衡,即便是超级高手,也要小心翼翼,稍微有点差错,就会付出血的代价。   一度胡宗宪十分自信,能摆平东南的龙潭虎穴,就没有什么能难倒他。可是到了京城,他才发现,什么叫做吃人不吐骨头。   他在东南的那一套办法根本行不通,明枪暗箭,阴谋算计,层出不穷,每一个人都仿佛无数面孔的小鬼,狰狞可怕。他们可以一面对你笑,一面刺出致命的暗器。都说倭寇狡诈,实则倭寇不过是一群失败者的集合,京城的这帮官员,才是大明智慧的总和,几乎个顶个,都要比王直厉害妖孽十倍百倍!   累了,乏了,已经不年轻的胡宗宪没有了斗志。   放马过来吧,无论如何,老子都认了!   颓丧的胡宗宪让唐毅心疼,也让他稍微庆幸,或许这样,就能避免和言官清流的直接冲突,能保住胡宗宪的平安……   唐毅变得格外小心,他觉得要先把徐阁老的套路看清楚,才好下一步的行动。为此,他把茅坤,朱先等人都叫了过来。   除此之外,还有两位新朋友,也就是王寅和沈明臣。   他们都是胡宗宪的幕僚,铁杆的心腹,托付赵炳然不成,王寅和沈明臣心灰意冷,就想归隐山林。幸好当时东南的几位心学前辈出面,挽留他们,并且推荐给了唐毅。   这两位没有立刻答应,而是找到了胡宗宪,对于老朋友胡宗宪是够意思的,他带着两个人,找到了唐毅,用命令的口吻,让唐毅必须收下他们,还要给安排好位置。   唐毅当然是欣然从命,这两位可都是当世大才,垂涎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能把他们收入麾下,唐毅的实力又提升一大截。   作为严党倒台之后的第一次幕僚集体大会,大家伙都开诚布公,把对朝局的看法说了出来。   首先发言的就是茅坤,他在京城最久,看得也最清楚。   “大人,陛下倒严而不倒严嵩,赐嵩致仕,朝廷上下,两京一十三省,还都是严嵩的人马,只要一道旨意,严嵩随时可以东山再起。而事实上,陛下已经流露出对严嵩的眷恋,几次提到要重新起用严嵩,都被徐阶阻挡了!”   作为唐毅的谋主,茅坤是能看到各种秘密消息的,不管是锦衣卫,还是宫里的珰头,都会有消息传出来,以供唐毅和谋士们参考。   茅坤继续道:“眼下的情况就是新旧交替,徐阁老要快速清除严嵩的势力,把朝局握在自己的手里,故此他先要掌控的就是科道言官。言官虽然职位不高,可是权力大,还能把握舆论风向。捏住了科道,徐阁老就抓住了倚天神剑,谁也别想争锋。”   大家伙频频点头,实际上徐阶就是这么干的,胡应嘉,欧阳一敬,辛自修等等骂神崛起,他们把矛头对准了昔日严党的干将,攻势之凶悍猛烈,简直超乎想象,贼咬一口入骨三分,被他们盯上,无休止地弹劾,很快名声就臭了,再也无颜立足朝廷。   茅坤忧心忡忡,说道:“眼下徐阁老第一步已经成功了,言官挟着弹劾严党的胜利,势如破竹。下一步就是拿下三法司,掌握刑名大权,这样就可以左手弹劾,右手定罪,生杀予夺,全在徐阶的一心!”   “这两步完成之后,应该就是内阁六部,把有油水,有权力的地方统统换上徐阶的囊中的人马。等到一统朝堂之后,徐阶或许还会对地方督抚下手,总而言之,此老的野心和手段,比起严嵩,有过之而无不及。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大明朝都要笼罩在徐阶的阴影之中,顺徐者生,逆徐者死!”   听完茅坤的总体分析,每个人都满脸愁云,他们想说局势不至于如此糟糕,徐阶也不会那么疯狂,可是再三分析之后,大家都不得不承认,茅坤的分析入情入理,几乎就是徐阶的打算。   关键已经变成了如何阻止徐阁老的脚步,大家伙你一言我一语,一个一个的点子崩出来,唐毅都听在了耳朵里,却鲜有可行的主意。   最后唐毅都不得不感叹,实力,还是实力啊!   徐阶入阁十年,苦心经验之下,实力庞大,尤其是斗倒了严嵩,他把严阁老浑身的装备拿到了手里,战力一下子翻倍,变得比严嵩更加可怕。   徐阶有严嵩的权谋,有严嵩的爪牙,却没有严嵩的弱点,也没有严嵩的骂名。哪怕是嘉靖,都没法随意处置一个声名极好,没有大错的首辅。   内阁首辅,本来只是天子的秘书,从当顾问咨询的工作,可是随着时代的发展,尤其是正德朝的乱局之后。首辅杨廷和统帅百官,迎请嘉靖入继大统,一举奠定内阁的无上权威,内阁首辅也成为事实上的百官之师。   所谓的大礼议,说穿了,就是内阁想要扩充权力,逼迫嘉靖接受垂拱而治,而嘉靖则是坚持要恢复皇权,圣天子乾纲独断。   双方借着大礼议的由头,就杀了个天昏地暗,日月无光,最后嘉靖虽然获得胜利,可是也相当凄惨,造成了君子贤臣离心离德。   他为了躲避大臣无休止的挑战,不得不退居西苑,把严嵩推出来,充当挡箭牌。   谁知,这一手用出来,却更加速了皇权旁落。   严嵩拉帮结派,力压六部,包括吏部尚书,都成为首辅的属吏,朝堂之上,再无人可以抗衡首辅。   不过严嵩名声太臭,始终无法掌控科道,成为他的最大短板,最后严嵩也是栽在了科道言官手里。   徐阶不同,他一开始就注重舆论,并且把六科和都察院作为他反击严嵩的大本营。随着严嵩的倒台,徐阶可以自豪地说,老夫再无短板,天下无敌!   按照茅坤的分析,徐阶第二步就是要拿下三法司,都察院已经落入徐阶的手里,剩下的就是大理寺和刑部,偏偏坐镇两个衙门的万寀和蔡云程都是严党的核心,又是带头投靠唐毅的人。   该不该保他们,要如何保,一下子成了大家伙议论的焦点。   朱先就说道:“我看一定要保,刑部和大理寺一旦落入徐阶的手里,正如鹿门先生所说,告状、定罪,都握在徐阶的手里,还不是想杀谁就杀谁,大人的处境也会危急万分的。”   新进加入的王寅微微摇头,唐毅急忙问道:“十岳先生有什么教导吗?”   “唉,谈不上教导,只是一点浅见,说出来,大人不妨参考一下。”   王寅说的客气,可是神态之中,带着一丝傲然,他可不是寻常的人物,王寅出身富裕的徽商家庭,早年参加科举,后来他认为科举是浪费生命和钱财,毅然抛弃科举之路,转而求道,学习老庄之术,后来又对释家有了兴趣,苦学禅理。   五十岁的时候,王寅兼修三教,无论文采学问,都是天下顶尖。   胡宗宪仰慕才学,几次聘请,王寅才勉强出山。进入胡宗宪的幕府之后,每出奇谋,堪称胡宗宪的左右手。   面对着这样的大才,唐毅可不敢有丝毫的怠慢,仔细聆听。   “大人,徐华亭大势已成,万寀和蔡云程等人同严嵩关系太密切,和大人却隔着千山万水,他们暂时投靠,也不过是祈求大人庇护,一旦严家重新爬起来,他们又会成为严嵩的忠实走狗,说穿了,就是两条养不熟的狼,大人不可为了他们冒险,败坏了您的名声。”   唐毅深以为然点头,“十岳公,您说的有理,只是我担心这两个人保不住,会寒了下面的人心,归附我手下的人都会散去,到时候面对着徐华亭,我手上的力量就更加薄弱了。”   王寅呵呵一笑:“大人,容我说一句不客气的话,您想和徐阶比拼实力,根本就是痴心妄想,哪怕把严党的人马都拉过来,也休想有胜算。”   唐毅倒吸口冷气,露出了强烈的怀疑,他一直苦心筹算,难到都是无用功吗?   “大人,严党二十年来,已经声名狼藉,所谓大势所趋,徐阶清洗严党,不得不承认,在士林看来,是顺天应人,大人想要对抗,却是逆天而行,顺天易,逆天难,哪怕诸葛孔明,也要命丧五丈原,大人可不要陷进去啊!”   不得不说,王寅的话提醒了唐毅,虽然在唐毅眼里,徐阶和严嵩,几乎是一丘之貉,没啥区别,可是天下的百姓却不这么看。他们对严嵩有多大的怨气,就对着徐阶有多大的希望。   而此时正是徐阶的蜜月期,他做什么,都会有一大帮捧臭脚的。相反,和徐阶对抗,就会被打成严党,实力本来不如人,再失去大义名分,别说逆天,搞不好连自己都要搭进去,唐毅都感到了阵阵无力。   “十岳公,我何尝没有自知之明,只是我不争,徐阶也不会放过我的,为了能让他属意的人选上位,什么手段都会用出来。”   王寅呵呵一笑,“大人,老夫不让你和徐阶正面对抗,却没有不让你争!徐华亭还是有弱点的!” 第645章 一个可怜人   经过几大谋士的分析,和徐阁老开战,胜算十分渺茫。   唐毅也不是不知道这一点,他必须承认,当初失算了。   在严徐斗到最厉害的时候,唐毅积极布局,想要在严嵩倒台之后,取得和徐阶对抗的本钱。   他的布局基本上是成功的,可是为何徐阁老攻城略地,唐毅一点办法都没有呢?问题不在唐毅,而在嘉靖!   一直以来,嘉靖能轻松掌控朝局,最大的诀窍在于平衡!   杨廷和强势的时候,他扶持张骢等人,斗倒了前朝元老之后,他又扶持夏言,去把张骢斗倒,接着再利用严嵩,去对付夏言。等到夏言死了,把他的徒弟徐阶塞进内阁,去制衡严嵩。   从头到尾,嘉靖的策略都是扶弱抑强,谁冒头了,就被敲打两下,谁弱了,就拉拔一把。   朝局始终处在平衡之中,不管是谁,都要争相讨好嘉靖,仰仗着皇帝的圣眷活着。   按照唐毅的判断,严嵩倒台了,嘉靖也一定会扶持制衡徐阶的力量。只要有了嘉靖的加持,再凭着唐毅的实力,和徐阶周旋,是很有希望的。   只是万万没有想到,严嵩倒台之后,嘉靖仿佛变了一个人,对朝局越发冷淡,也不热衷看着大臣争斗,就好像普通的老人一般,渴望过几年太平的日子。   事实上,嘉靖也的确这么想的。   江山社稷,远不如长生不老来的舒服,就算修不成,也要好好享受生活,至于烦心的政务,都交给内阁算了。   天子怠惰,给了徐阶揽权的最好时机,只是徐阶毕竟是老江湖,他没有盲目揽权,而是提出了三大主张:以威福还主上以政务还诸司以用舍刑赏还诸公论。   这三条都是针对世人对严嵩的批评。   第一条是严党当政,窃据主上威福,用一人我用之,罚一人,我罚之。天下只知严首辅,不知朱皇帝。   第二条,是因为严嵩垄断票拟,视阁员为属吏,百官为仆从,把六部九卿的权柄都集于一身,使得首辅权力,堪比汉唐的宰相。   第三条,还是如此,因为严嵩用人罚人,全凭自己的喜好,拉帮结派,互相倾轧,把朝廷公器作为铲除异己的手段。   ……   徐阶的“三还”政纲看起来切中要害,把急剧膨胀的内阁权力,交给皇帝和大臣,专心致志,做皇帝的秘书,而非宰相!   唐毅并不相信徐阶会把到手的权柄交出来,他这不过是态度而已。只是这个态度就非常重要,至少嘉靖信了大半,只要徐阶能懂事,不干涉他修玄,就任由他折腾去吧,还会比严党做的更差吗?   至于那些徐党的人,还要依附过来的言官,简直激动的热泪盈眶,把徐阶当成了祖宗,当成了救世主,替他不计一切,摇旗呐喊。   称呼徐阶为中兴明相,鼓吹到了肉麻的地步。   正如王寅分析的那样,徐阶大势已成,根本不可争锋。   唐毅越发感到压力,当初严党在日,双方互相牵制,唐毅才能游刃有余,左右逢源,大捞好处。   现在要他独自面对徐阶的压力,真的是重如山岳,压得喘不过气来。   官场从来不存在仁慈,就在外察刚刚结束,严党官员纷纷落马之际,都察院御史郑洛上书弹劾刑部尚书蔡云程和大理寺卿万寀,罪名是朋奸黩货,替严世蕃藏匿罪银八万两。   奏疏上去,攻击的信号发出,欧阳一敬和辛自修等人纷纷上书,每天都有几份弹劾折子送到了内阁。   三法司的争夺展开了,实际根本算不上争夺,万寀和蔡云程的名声不好,哪怕是曾经严党的人,也不敢替他们说话,为了讨好徐阶,竟倒戈一击。   唐毅最多只能暗中运作,两个人致仕回家,保全了一点体面。徐阶很快进行了廷推,刑部尚书落到了黄光升的手里,大理寺卿同样给了老徐的学生。   拿下了三法司,徐阶的心情大好,立刻又上了一道书,言说内阁事务繁重,紧靠着两个阁员难以支撑,请求增加阁员。   这一道书上去,很多人都给徐阶叫好,严嵩垄断票拟,恨不得内阁只有他一个人。徐阁老主动增加内阁成员,毫不揽权,大公无私,真是阁臣的表率。   唐毅却看得明白,所谓增加阁员,根本就是徐阶进一步扩大权柄的手段。   有人要说了,内阁成员多了,不是分散了徐阶的权力吗?要这么简单,就太单纯了。   内阁成员增加,就会加强内阁的权力。而徐阶身为首辅,他就代表着内阁,内阁强了,对他十分有利。   再有内阁成员增加,有些事情就可以交给他们,徐阶躲在背后遥控,不用冲到第一线,少做事就会少犯错,省得像严嵩一样,落一身骂名。   至于第三点吗?还可以分散唐顺之的权力,弱化他这个次辅。   徐阶的算盘打得叮当响,嘉靖第一次拒绝了徐阶,老徐不肯放弃,连续上书三次,总算是让嘉靖点头了。   新的阁臣人选也出来了,有两位,一个是礼部尚书严讷,一个是礼部左侍郎李春芳。   当知道是他们,唐毅差点吐了!   严讷和李春芳倒不是什么坏人,当初唐毅刚进翰林院的时候,人家还是顶头上司,双方交情不差。   可是让他们入阁,唐毅一万个不服气!   严讷和李春芳同死去的袁炜一个德行,都是靠着写青词,溜须拍马上去的,入仕十几年,一点正事没干过。   从翰林院出来,就进入鸿胪寺,接着礼部,其余的人事,军政,钱粮,刑律,工程,什么都不懂。   这样的废物凭什么入阁?   就凭着严讷是徐阶的马仔,李春芳是徐阶的徒弟吗?   他们有资格入阁,我就有本事当首辅!   唐毅实在是气不过,他立即找到了老师唐顺之。   一见面,唐毅就怒气冲冲道:“师相,徐阶独专大权,扩充人马,打压异己,您老就不阻拦吗?”   唐顺之抬头看了眼徒弟,拿起了鼻烟壶,倒出一点粉末,放在了鼻子前面,用力吸了一口,使劲儿打了几个喷嚏。   “舒服啊!”唐顺之笑道:“俗话说烟酒不分家,你也来点?”   “算了!”唐毅大摇其头,“师父,不是弟子逼着您老干什么,实在是我看不下去,照这么下去,徐阶大权独揽,再也没有人能制衡他了。”   “你错了!”唐顺之摇摇头,唐毅不解,只见老师凝望着天棚,落寞地叹了一声,“华亭现在已经是大权独揽,不用以后。行之,有些话师父也不瞒着你,我之前拉来了几个徐党的成员,他们都答应站在咱们一边,可是严嵩一倒台,这几个又归附了徐阶。”   唐顺之苦笑道:“不知他们之前就是华亭派来的,还是临时倒戈,总之为师被华亭摆了一道。”   唐顺之举起鼻烟壶,看着上面的雕工,小小的白玉,寥寥几刀,就刻画出峰峦叠嶂,古木参天,真是巧夺天工。   “论起阴谋算计,徐华亭已经登峰造极,为师唯有一病,避其锋芒了!”唐顺之拍了拍唐毅的肩头。   “行之,我知道你不甘心,可眼下为师除了避其锋芒,实在是没有一点的办法。”唐顺之的拳头握紧了,又松开。   老师无奈了,唐毅低着头,没了精神,半晌苦笑道:“您老人家都认了,弟子还有什么咒念,告辞了。”   从唐顺之的府邸出来,唐毅心里头忧虑越来越强烈。   徐阶的势力越来越强,真是让他从容布局,接收严党的地盘,就再也无法和他抗争了,任人宰割的味道可不好。   王寅给自己出了主意,只是那是个玉石俱焚的打法,虽然能伤到徐阶,可搞不好自己的伤损会更大。   唐毅十分犹豫,到底用,还是不用?   一时间也拿不定主意。   他回到了家中,想去看看妻子和儿子,消解心中烦闷,刚刚到了后院,就看到两个东西在追逐,跑在前面的是一头花驴,后面跟着唐毅的坐骑,小毛驴一脸垂涎的贱样,围着来回跑,舌头伸出来,口水流出老长。   拜托,你是头驴,不是狗!   丢人的玩意真让唐毅上火,等有机会非把你剥了皮,熬成阿胶不可!   唐毅又看了两眼那头花驴,想起了一个人,脸色大变。慌忙迈着大步,直接到了妻子的房间。   撩开帘子,往里面一看,王悦影坐在床边,二儿子正躺在摇篮里,小平安十分听话,在不停摇着。   王悦影的对面坐着一位穿着八卦衣,头戴鱼尾冠,手里拿着浮尘的道姑,正笑吟吟说道:“姐姐真是好福气,两个孩子钟灵毓秀,聪慧机灵,日后定能大富大贵,真是让人羡慕死了。”   王悦影淡淡一笑:“妹妹不必如此,你与清福有缘,与红尘无分,老老实实修行,还可以乐享太平,要是非卷到是非圈子,哪怕姐姐有心帮你,也帮不了了。”   对面的道姑,脸色一变,很快又恢复正常,她低下了头,“姐姐教训的是,妹妹都记下了,妹妹这次过来可不是兴风作浪,而是有一件事要请姐姐转告唐大人。”   “什么事?直接和本官说就是了。”唐毅从外面走了进来,脸上带着一丝寒意。   道姑愣了一下,甜甜一笑,“大人越发威风了,贫道正要请大人帮忙,前些日子有一个女子到了白云庵投井自杀,被贫道救了过来,大人保证感兴趣!”   生怕唐毅怀疑,道姑又补充了一句,“女子姓徐,她爷爷可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第646章 凤仪亭   孟夏园林草木长,楼台倒影入池塘。佛诞繁华香火盛,名苑富贵牡丹芳。   四月的京城,暑气未起,风光明媚,正是一年中最好的时节,江南最大的戏园子,琉璃苑在京城的分号正式开业。   琉璃苑采用江南的建筑风格,亭台水榭,小楼东风,诗意盎然。还没有开业,就已经名动京城,好多文人墨客,达官显贵,都眼巴眼望,盼着一睹江南第一戏班子的风采。   恰逢阳光明媚,天气温和,申时行,王锡爵等人带头,差不多有一百多位新科进士,早早等在了琉璃苑的外面。   殿试和馆选刚刚结束,不出所料,东南的学子拿了一个相当不错,甚至可以说是骇人的结果。   壬戌科一共录取了二百九十一人,数量虽然不及唐毅的丙辰科,但是质量却一点不差,甚至犹有过之。东南六省拿到了三分之二的进士名额。   壬戌科的三鼎甲苏州一府就拿了两位,状元申时行、榜眼王锡爵,而探花郎余有丁是浙江人。   由于心学在南直隶和浙江的势力最大,加之唐毅的推动,打破地域成见,东南一家,天下一家,南直隶和浙江是学术最繁荣,也最包容的地区。三鼎甲系出同门,都是心学的人,也都是唐毅的人。   至于和申时行,王锡爵一起参加考试的,沈林拿到了二甲第七名,王绍周是第十二名,最令人吃惊的是二甲的第一名居然是席慕云。   金榜贴出来之后,无人不惊。   这家伙是从哪里冒出来的,之前一点都没有听说过。   后来一打听,可了不得,席慕云竟然是完成环球航行的两位船队头领,严格来说,许焕的船队并没有环球航行,真正完成的只有席慕云。   他们从非洲带回来白化的长颈鹿,做成了标本,朝廷专门在国子监前面建造二十间房舍,用来展览航海所得。   第一次到了京城的学子,几乎都跑到国子监看过,五六米高的白化长颈鹿,栩栩如生,看得人心驰神往,不由得被海外的神奇折服。   率领船队的领袖也成为大家伙仰慕的英雄,当知道席慕云竟然考中了二甲第一名,文武双全,一时间风头无量,把三鼎甲都给遮盖了,人人争相目睹,想要见识席慕云的风采。   更令人吃惊的还在后面,席慕云是二甲第一名,也就是全国第四,恰逢今科有馆选,也就是说他必定会成为庶吉士,从此走上清贵的翰林之路。   谁知在金榜出来的时候,席慕云就对外宣布,他参加科举,是为了能以更合适的身份率领船队,进行航海,他志在海洋,不在朝堂。故此不会参加馆选,而且他还写了一份长长的奏疏,提出西夷诸国纷纷圈占土地,抢夺海外财富。大明不能落于人后,坐视西夷欺凌弱小,而不加阻止。   席慕云请旨,率领更庞大的船队,开拓航海线路,并且在各地建立贸易站,驻扎人马,保证大明的商货安全……   他的奏疏交到了兵部,唐毅看后,欣然润色一番,把其中带刺儿的话语稍加修改,然后就送给了内阁。   恰好徐阶上一次分工,唐顺之拿到了工部和兵部,海外的事情也不是徐阶在意的,很快顺利通过。   嗮得黝黑的席慕云显得十分精神,在一群白面书生中间,格外显眼。一贯不苟言笑的他主动说道:“诸位年兄年弟,再有三个月,小弟就要南下泉州,筹措出海事宜,日后怕是相见之日不多,小弟只有一个请求,日后大家伙能多多关心航海之事,三宝太监七下西洋,随后成为绝唱,我大明自绝于海洋之外,实在是一大憾事,现在迎头追击,或许还有机会,要不然,只怕永远失去了海洋啊!”   面对着激动的席慕云,王锡爵哈哈一笑,拍着他的肩头,“放心吧,只要有我们在,你的航海大业保证无忧!”   申时行笑道:“元驭兄就是这么自信,要知道航海可不是小事情,哪能随便许诺,除非……”   他故意拖着长音,席慕云急了,大声道:“除非什么?”   “除非老兄今天请客!”申时行玩笑道。   席慕云爽快点头,“没问题,我包下了!诸位年兄想吃什么,想喝什么,都算在我的头上!”   “好呦!”   沈林和王绍周带头起哄,领着大家伙涌进了琉璃苑,他们来的算是早的,琉璃苑的主舞台搭在池塘的上面,一共有三面看台,加上中间的二十几张桌子,一共能容纳三四百人同时看戏。   在京城来说,绝对是第一大的规模。   弄这么大的戏台子,在没有音响设备的时代,要让每一个观众都听得清清楚楚,很考验演员的功力,没有一副好嗓子,还真就撑不下来。   琉璃苑敢这么干,也是艺高人胆大。   席慕云虽然不算穷,可是也没豪气到请大家伙坐在中间,他们选了东边的看台。一百多人,几乎坐满了。有小伙子送来了茶水点心,瓜子蜜饯,还有手巾,别说,琉璃苑还真够讲究的,手巾上都撒了花露水,散发着淡淡的清香。   大家伙坐在一起,高谈阔论,十分开心。   离着开戏的时间越来越近,客人来的越来越多,席慕云他们偷眼看去,都吓了一跳,大胖子徐渭,还有文坛盟主王世贞联袂而来,跟着他们的还有一大帮在京的官员,虽然品级不高,但胜在数量惊人。   他们不光把中间的位置给占了,西边和北边的看台也占了许多。   接下来又有很多京中的名流富商,把剩余的位置都给占了,唯独中间空着三张离舞台最近的桌子。   差一刻钟开戏,外面响起一阵喧哗,一身便服的唐毅笑吟吟走了进来,跟着他的还有成国公朱希忠,锦衣卫指挥使陆绎,东厂提督石公公,以及一个身材短小的中年人,认识他的人不少,正是徐阁老的长子徐蟠。   区区琉璃苑开业,竟然能惊动这几位大神,真是让人惊叹啊!   唐毅把他们几位让到了中间的座位,笑呵呵说道:“琉璃苑的班主琉莹大家是我的徒弟,往后还请诸位多多关照才是。”   几个人抚掌大笑,“放心,都是自家人,我们懂的!”   他们的表情一个比一个猥琐,唐毅大呼冤枉,可是他也知道,越描越黑,干脆,还是好好看戏吧!   云板响起,大戏开场,今天一共三出戏,头一出是《长生殿》讲的是唐明皇和杨贵妃的故事,第二出《怒沉百宝箱》,第三出则是《凤仪亭》。   前两出戏演员穿得漂亮,韵味十足,剧情精彩,看得大家伙目不转睛,都舍不得去厕所。   日头西斜,给了一刻钟的休息时间,大家伙赶快解决,伙计们又给续上了茶水,换了点心,压轴大戏终于上场了。   《凤仪亭》的故事取自三国,人所共知,就是王允定下连环计,利用貂蝉离间董卓和吕布,最终父子相残,为国锄奸。   其中在凤仪亭上,吕布和貂蝉相会,倾诉衷肠,貂蝉言语机智,使得吕布对董卓心生厌恶,彻底决裂,堪称全戏的经典。   琉璃苑的演员选的也好,貂蝉极美,真有颠倒苍生的媚态,而吕布身材高大壮硕,威武异常,刚一亮相,就赢得了满堂彩。   今天真算没白来,只是戏一开始唱,大家就发现了一些异样,比如貂蝉在戏中有了姓氏,叫做王貂蝉,从司徒府中的婢女,变成了王允的孙女。   这一改动,让大家伙莫名其妙,要不是演员演得太好,有人就要掀桌子了,大家伙接着往下看,王允在席前定计,接着貂蝉被丑陋的董卓抢走,每个人的心都被提了起来。吕布和貂蝉相会,郎才女貌,天生的一对,又让人感叹不已。   等到吕布刺死董卓,大家伙都以为故事就此结束,准备起身,突然舞台布景一变,又换成了司徒王允的府邸。   貂蝉跪在王允的面前,王允手指着貂蝉,痛骂连连,身为王家女儿,委身国贼丢尽了王家的脸面,倘若有一丝天良,还知道羞耻,就该自杀,以谢天下。   这一番痛骂出口,貂蝉惊得浑身颤抖,好似冷水泼头,满心的苦楚无人倾诉,只身一人,逃出了司徒府邸,跑到了白马寺,痛哭一场,指天骂地,而后投井自杀。   大戏到此戛然而止,所有前来观看的人,满眼都是貂蝉最后泪流满面,梨花带雨的可怜模样。   有些感情丰富的人更是不由自主擦起了眼泪,咬牙切齿。   王允怎么能如此无耻,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既然利用孙女设计董卓和吕布,亲手把人推进了火坑,大功告成之日,又如何逼着貂蝉自杀?   这不是卸磨杀驴吗?还有没有一点人味?   虚伪,矫情,奸诈,无耻!   王允简直该杀!   大家伙义愤填膺,怒气冲冲,纷纷替貂蝉的遭遇抱不平,唯独有一个人,脸色由青转白,由白转红,由红又变成了黑。   别人看不出来,他怎么会看不出来。   徐蟠一阵阵眼前发黑,几乎昏倒,激动地站起身形,用手指着唐毅,怒不可遏道:“唐行之,借古讽今,你是什么居心?” 第647章 假戏真做   徐蟠突然爆发,别人还不明白怎么回事,朱希忠腆着肚子,沉着一张脸,“徐大人,行之请咱们来看戏,一番美意,你这么说,我下回见到徐阁老,可要好好说说。”   朱希忠好歹是勋贵的头一把,说出来话,还是很有分量的。徐蟠脸色十分不好看,只能拱拱手。   “国公爷,唐毅安排这么一出戏,是什么用心,他自己知道,您问他就是。”徐蟠气得扭头,不愿意多看一眼。   石公公笑眯眯道:“唐大人,人家徐大人说了,您也别瞒着了,给咱家讲一讲吧,好好的《凤仪亭》怎么就变了?”   唐毅脸色通红,徐蟠发作,大出预料,十分局促,手脚没地方放,犹豫了半晌,冲着徐蟠一拱手。   “师兄,小弟就把肚子里的话说了。几天之前,我有个朋友去白云庵降香,发现一位年轻女子投井自杀,把她救起之后,女子只是哭,不发一言,也不吃,也不喝。后来把人送到了我这里,小弟请来医生诊治,又找来几个有些见识的婆子,苦心开导,终于问出了实情,此女子,竟然,是,是……”   唐毅结结巴巴,说不下去,其他人刚来了兴趣,哪里肯放过,朱希忠就一拍桌子。   “好好的女子寻死觅活,一定有缘由,说说她到底是谁?”   “唉,她不是别人,就是徐师兄的女儿,徐阁老的孙女!”唐毅悲愤道:“我实在是想不明白,为何要把人逼上绝路啊?”   此话一出,顿时传出了一阵倒吸冷气的声音,目光都落到了徐蟠身上。   你的女儿投井自杀了,被唐毅的朋友给救起来了,当爹的不知道感谢,还甩脸子,到底是哪一出啊?   大家伙满腹疑惑,徐蟠的脸色也变了,他死死咬着牙关,凶巴巴盯着唐毅,恨不得要吃了他。   唐毅却谦恭和蔼,语重心长道:“徐师兄,小弟以为天下至亲,莫过于骨肉之情。令爱究竟犯了何等罪过,是师兄要她自杀,还是误会一场,请请师兄明示。”   石公公和朱希忠都盯着徐蟠,心说你还绷着什么,赶快说了算了。   徐蟠承受不住压力,冷冷一笑,“唐行之,你把戏都编了出来,还问我为什么?真不愧是六首魁元,明知故问的本事就是强啊!”   他满是嘲讽,唐毅却越发皱眉。   “师兄,小弟不是没有猜测,只是小弟不敢相信,严徐两家结亲,人所共知,如果仅仅因为此事,就逼得令爱自杀,小弟实在是不敢苟同,我相信师相也不会如此无情,斗胆推测,其中定有隐情,不知道师兄能不能陪着小弟去拜会师相,把事情说清楚?”   唐毅的声音不大,可是他们都在舞台前面,受到万众瞩目,周边的人都听到了,一个传一个,很快全场的人都知道了怎么回事。   尤其是申时行,王锡爵,还有沈林,席慕云等人,更是凑到了一起。   就听申时行皱眉说道:“当年严嵩势大,徐阁老为了保全自己,将孙女嫁给严嵩的孙子严鹄为妾,两家成为姻亲,要说起来,还和王允献貂蝉有异曲同工之妙。”   “事情一样,可是徐阁老就比王司徒狠多了!”王锡爵不以为然地说道:“王允可是没有杀了貂蝉,反而成全了她和吕布,郎才女貌,千古佳话。只是想不到,徐阁老竟然会逼死自己的孙女,真是好狠的心肠!”   “元驭兄,慎言啊!”申时行连忙拦住了王锡爵,这家伙嘴巴就没有个把门的,什么话都敢说。   倒是席慕云胆子更大,他不屑道:“事情做了,就不怕人说,徐阁老不是要‘三还’吗,咱们就说道说道,到底该不该死!”   “当然不该死!”沈林不客气道:“徐小姐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嫁给严家,既然当初徐阁老同意了,怎么能出尔反尔?况且是自己的骨肉亲人,连孙女都如此无情,又如何能够服众?”   “就是就是!”王绍周跟着说道:“徐阁老就是为了他的名声,可要我说,越是遮掩,反而越是心虚,当初能把孙女嫁出去,自己做的事,还怕什么议论!”   ……   几百号人,你一言我一语,立刻就跟到了早市似的,嗡嗡作响。   有了前面一出戏作为铺垫,大家伙全都同情起徐小姐。   她被祖父嫁给政敌,已经算是不幸,结果斗争结束了,夫家落败了,竟然又被祖父和父亲逼着自杀投井,天下的不幸事怎么都落到了一个弱女子的肩头?   同情弱小是人的本能,徐小姐的遭遇的确是太不幸了。往常大家伙不敢议论徐阶,可是这事实在是太过分了。   大家伙又猛然想起,别看继任首辅之后,徐阶大刀阔斧,收拾严党,谁和严党有一点牵连,都不放过。   可是和严党牵连最深的却是你徐阶!   儿女亲家不说,徐阶还把户籍迁到了江西,冒充严阁老的同乡。   再有严嵩入阁二十多年,徐阶在内阁也有十几年,严嵩做的恶事,徐阶哪一样不知道,甚至有些就是他老人家亲自掺和的。   时过境迁,徐阶什么都不认了,仿佛他和白莲花一样,连亲生孙女都给逼得自杀,如此就能死无对证吗?把天下人想的也太简单了吧!   其实很多人的心里都在暗暗想着,光从这件事来看,徐阶比起严嵩都要更加狠辣无情。   眼看着成功把情绪挑起来,唐毅心中微微暗喜。   王寅当初就建议唐毅从舆论下手,打击徐阁老的形象,遏制徐党膨胀的势头。   主意很不错,只是从何下手,几大谋士都有不同的意见。   徐阶最大的把柄就是徐家,这些年徐家在东南做的恶事一箩筐,霸占田地,逼得农户家破人亡,垄断生丝,哄抬物价,甚至暗中走私……只要世人看清徐阶的嘴脸,就会知道他和严嵩不过是半斤八两。   只是这个建议提出之后,唐毅却有些犹豫,不是别的,东南的大家族不止徐阶一个,大肆兼并土地的也不止徐家,虽然唐毅没有参与,但是他的盟友,包括心学的门人,不少都是士绅。   把事情捅开了,徐阁老受伤,唐毅也会受伤。   而且东南离着太远,捅出来,也难以引起共鸣,反而会打草惊蛇,搬石头砸脚。   恰巧这时候,沈梅君跑来了,告诉了徐阁老孙女投井的事情,一下子提醒了唐毅。要说起来徐阶也真够无情的,他把孙女推到了火坑,结果严家把查抄,严世藩被发配雷州,严嵩致仕回家。   严鹄在之前扶灵回乡,徐小姐就被留在了京城,徐阶让人把她接到了一所小院,连一面都不愿意见。   一连三天,食物没有,饮水也没有,徐小姐不得不用陪嫁的手镯换了几张烧饼。当天晚上,徐蟠到了院子,在女儿的房门之外,说了几句话。   “嫁出去的女,泼出去的水,你是严家人,如何能再回徐家的门?严党罪孽滔天,早晚都要遭到报应,你该何去何从,自己拿个主意吧!”   徐家不要,严家回不去,除了死,还能如何?   徐小姐痛哭了整整一晚上,第二天,她整理好衣服,梳洗了一遍,前往白云庵,以往小时候,每年都要过来上香,自从嫁给严鹄之后,她就再也没有出过严家的大门。   神象还和当年一样,金装五彩,烧香的人同样络绎不绝,徐小姐面对着神明放声大哭,哭得心肠痛碎,愁云惨淡。   为什么要生在徐家?   相府千斤,何等尊贵,不曾想要给别人当小妾,在严府的几年,严鹄颇有乃父之风,嚣张跋扈,贪恋酒色,癫狂暴力,动不动就对姬妾打骂。   身上还带着永远无法祛除的伤痕,夜里常常梦到爹娘,爷爷奶奶,渴望着有一天能回到家中,重拾天伦之乐,就像小时候一样!   可是真等到了这一天,现实却如此残酷无情。   严家只是遍体鳞伤,回到了娘家,却让她心肝碎裂,痛不欲生,活着还有什么趣味,纵身一跳,冰凉的井水,或许才是最后的归宿……   唐毅十分同情徐小姐的遭遇,只是他清楚,情感是不能解决问题的,微微感叹道:“徐师兄,师相治家有法,对待弟子门生,尚且关爱有加,断然不会不顾骨肉亲情,小弟以为其中肯定有误会,还请师兄代为禀报师相,解释清楚了,也免得影响师相清誉啊!”   他说的痛心疾首,仿佛多关心徐阶一般,可是徐蟠心中恼恨,别再惺惺作态了,要真是在乎徐阁老,就不该在大庭广众之下说此事,正所谓家丑不可外扬。唐毅,你就没安好心!   “哼,唐行之,不要再装下去了,当我的眼睛瞎了不成,你成心庇护那个贱婢,想要看我们家出丑是吧?我告诉你,痴心妄想!”   徐蟠气得一甩袖子,转身就走,从四面八方投射来的异样目光,简直要把徐蟠给烧化了。   他声色俱厉,口不择言,大家伙都看得清清楚楚,越发明白,肯定不是误会,而是徐家为了名誉,逼死了徐小姐,都说天家无情,现在看起来,丞相家也差不了多少啊!   大家伙议论纷纷,唐毅心里却乐开了花,徐蟠这个笨蛋帮他省了好些周折,想到这里,冲着所有人说道:“徐阁老谦恭和善,大有古仁人之风,我相信徐家绝对不会出现骨肉相残的事情,请大家不要胡乱传谣言。我这就去徐家,请求徐阁老澄清此事。” 第648章 坑爹   选在琉璃苑,众目睽睽之下,把事情抛出来,是唐毅思考很久的结果,其实他可以把徐小姐直接送到徐家。   可是那样一来,没准徐阶就会对外宣称是孙女深明大义,主动寻死。然后上演一出列女传,再赔上几滴眼泪。非但没有伤到徐阶,还会给徐家添一点光彩。   别怪唐毅心不干净,实在是把丧事当喜事办,吃人血馒头,是自古以来就有的传统,徐阁老也肯定熟悉此道。   选在了琉璃苑,请徐蟠过来,唐毅本想着借着凤仪亭的戏码,父女相认,借着徐小姐的口,把徐阁老的底儿掀出来一些,然后他在暗中宣扬,一点点摧毁徐阶的形象。   唐毅猜中了开头,却没有猜中结尾,徐蟠的反应太过激烈,根本不关心女儿,还骂她是贱婢。他这么一说,罪名是坐实了,可是效果太好了,好得唐毅都有点承受不了。   万一徐阶真的发飙了,盯着自己死磕,那可就麻烦了。   原本唐毅是想煽风点火,现在却变成灭火的消防队员,他要拼命为徐阁老说好话,至少表面上不给徐阁老发飙的借口。   什么时候都有坑爹的儿子,徐阁老聪明一世,貌似几个儿子都不咋地。东南的两个贪得无厌,巧取豪夺惹出了不少的人命官司。   跟着身边的,又是这么蠢笨,一点危机处理的本事都没有,看起来徐阶是把几辈子的聪明都集于一身了。你要是分散一点多好,也省得小爷这么费心!   唐毅胡思乱想,马车到了徐家的门前。   他定了定神,调整好状态,和徐阶对手戏,比起对付嘉靖还要小心一万倍。唐毅深深吸了口气,走上前去,让门子通报。   唐毅垂手侍立,徐府里面却闹翻了天。   徐阁老难得休沐在家,他也六十出头,虽然身子骨健郎,可是繁重的政务,加上新旧交替,也让徐阶倍感压力。   好在大局逐渐落到了手中,一切都朝着有利于自己的方向发展,徐阶总体上还是满意的。   作为一个聪明绝顶的官僚,徐阶跟着严嵩,学了十年,捂了十年。已经总结出一套操控朝局的独门绝技,关键就是两个字:人事!   严嵩喜欢用同乡,用干儿子,用奴才,而徐阶喜欢用学生,用人才。而且从表面上看去,徐阶用人更加公平,也更加大度。   就拿眼下的六部来说,吏部尚书是郭朴,此老虽然是靠着青词起家,但是素有清名,为官正直不阿,不结党,不营私,坐镇吏部,无人不服。最妙的是他没有党羽,真正的人事大权还操控在徐阶手里。   继续看下去,户部尚书高耀,刑部尚书黄光升,工部尚书雷礼,这三位都是徐阶的铁杆,忠心耿耿,能力不俗。   至于礼部,眼下尚书严讷和左侍郎李春芳都是入阁的热门人选,徐阶琢磨着把这两个人运作入阁,然后尚书交给高拱。   无论如何,高拱都是裕王的师傅,他上位是谁也当不了的,既然如此,不如先卖个好。而且提携高拱,又能压制不听话的唐毅,一举两得。   都察院的掌院张永明和唐顺之的私交不错,可是此人也是直臣一枚,不用担心。   算来算去,就剩下兵部是个麻烦。   胡宗宪虽然毁誉参半,可是抗倭大功是实打实的,加上嘉靖喜欢,一时间也拿不下来。兵部没有戏,就从内阁下手。   扩充阁员,是徐阶一直极力主张的事情。   从严嵩倒了,他就大力推动,增补阁员。徐阶看得明白,内阁碾压六部,总揽大权,人数越多,势头越好,对首辅就越有利。   徐阶比起严嵩,最厉害的是就是能驾驭复杂的人事。   毫不夸张地说,他做官这么多年,两京一十三省,从上到下,他都研究了一个透。当国子监祭酒的时候,和每个学生聊天,当吏部侍郎的时候,和每一个觐见述职的官员聊天。长年累月的观察积累,使得徐阶的名册当中,有着无穷的积累。   大权在握,从囊袋之中,一个个翻出来,把持合适的位置,把六部九卿,上上下下,整合到一起,成就一股无与伦比的力量。   唯有他能够轻松驾驭,哪怕是嘉靖都要自叹弗如。   说徐阶是大明的贤相,唐毅并不承认,但是要说徐阶是大明两百年官僚体系的精华,唐毅绝对挑大拇指赞同。   面对着徐阶。老师唐顺之倍感无力,就连晋党的领袖杨博也只能被压在九边吃沙子。   偏偏唐毅却要挑战徐阶的权威,真是丧心病狂,胆大包天。唐毅也是满腹委屈,哪怕徐阶对自己有张居正的一半,他都绝对不会以卵击石。   提到张居正,唐毅的上辈子印象里,此人是著名的改革家,很受吹捧。可是结合这一辈子的经验,唐毅却越发对张居正不以为然。大明走到了今天,臣权觉醒,君臣对立,已经到了必须大刀阔斧,决出胜负的时候,张居正的作为不过是裱糊匠而已。   不但没有作用,还会错失唯一拯救大明的机会。   任由徐党独大,张居正成为徐阶的继承人,一切就不可逆转。   唉,为了子孙后代不用留猪尾巴,拼了!   坐在马车里面的唐毅,一肚子想法,出了马车之后,他把所有想法都深埋在心里,老老实实,等着徐阶的召见。   迟迟不见动静,唐毅心说不会徐阁老也出混招,不愿意见自己吧!   要真是如此,你徐阶可就要倒霉了。   正在唐毅思索的时候,突然徐府大门开放,徐阁老从里面急匆匆跑出来,看到了唐毅,急忙伸手拉住他。   “行之,兰儿在哪啊?”   徐小姐的小名叫兰儿,徐阶叫的亲切,仿佛真的多关心自己的骨肉一般。唐毅差点吐了,心说要论起无耻,自己比徐阶真是天差地远啊!   恍惚了一下,唐毅慌忙说道:“师相,弟子鲁莽,特来请罪。”   唐毅躬身施礼,徐阶的眼中闪过一丝荼毒,他真恨不得宰了眼前的小兔崽子,当然只是想想而已。   徐阶焦急万分,道:“行之,你有什么罪?老夫就是想见兰儿,她现在如何了?”   “回师相,一切都好。”唐毅老老实实说道。   徐阶仿佛放下了心头的石头,急忙拉着唐毅,走近府邸,嘴里说着,“行之,老夫这些天都在内阁忙活,刚刚回来,想要见见兰儿,就听那个畜生说了些混账话,老夫真想打死他算了!家门不幸,家门不幸啊!”   到了客厅门口,见徐蟠正跪在里面,腮帮子上面还有清晰的巴掌印,嘴角挂着血迹,显然刚刚挨揍,还打得不清。   唐毅心中冷笑,看起来徐阶是把罪过都推给了儿子,让徐蟠给他当替罪羊,可是身为一家之主,没有徐阶的准许,徐蟠怎么敢动手。   更何况虎毒不食子,徐蟠混了点,笨了点,可是不至于如此灭绝人性。   摊上这么一个爹,也是你倒霉啊!   唐毅对徐蟠还有一点同情,可是徐蟠看到唐毅,却只有愤怒,滔天的怒火,刺激着他,简直想撕碎了唐毅,生吞活剥,才能解气!   见儿子眼神不善,徐阶一瞪双睛,怒道:“徐蟠,逆子,你还不说个明白,为何兰儿会自杀,是不是你逼得?”   “爹!”   徐蟠急忙说道:“那是孩儿的亲生骨肉,我怎么舍得!”   “那是怎么回事,为何兰儿要寻死?”   徐蟠毫不犹豫,忙道:“孩儿以为她应该是不齿严家的作为,以身为严家的媳妇为耻,故此不远忍辱偷生,才投井寻死的。”   “原来如此,那也是你这个当爹的看管照顾不利,女儿有什么心思,你都看不出来,真是枉为人父!该罚,该重罚!”   这对父子一唱一和,就把天大的干系都推了出去,只是看管不利而已。   唐毅也不得不惊叹人家的应变能力,徐阁老还真是个危机公关的高手,比起草包的儿子,厉害了万倍。   唐毅一脸的羞愧,抱拳道:“师相,弟子总算是听明白了,徐小姐是节烈女子,让人钦佩,师相的家教真是让人叹服。”   也不知道是夸,还是损,徐阶的老脸都发红。   他是恨透了唐毅,徐阶成为首辅之后,最怕的就是人家把昔日的丑事掀出来,他拼命切割,见到孙女回来,徐阶立刻交代徐蟠,要把这个丢人现眼的玩意解决了,才有了徐蟠的那一番话,以及徐小姐的出家。   徐阶本以为这事情过去了,大家伙慢慢都会淡忘,也就无所谓了。   哪知道唐毅这小子竟然给做成了文章,徐阁老又羞又恼,还无可奈何。他很明白,士林最看中的就是一个人的品德,德行有亏,哪怕做到了首辅,也只能像严嵩一般,成为皇帝的走狗,唯有德行立得住,才能无往而不利。   残害骨肉,逼死孙女,要是传出去,谁都会说无情无义。   唐毅可恨,徐蟠更可气,要不是这个畜生愚蠢,老夫会被唐毅嘲笑吗?真是个坑爹的玩意!   徐阶只想着快点摆脱不利的局面,他假戏真做,挤出了两滴眼泪。   “行之,兰儿是老夫从小看着长大的,嫁给严家——不说了……”徐阶可怜巴巴,“兰儿在哪呢,老夫想立刻见到她,孩子受了委屈,找爷爷说啊,哪能想不开啊!”说着,还沾了沾鳄鱼的眼泪。 第649章 一道护身符   徐小姐不发一言,低着头,双膝弯曲,跪在了徐阶的面前。   她的年纪不大,嫁到严家的时候,刚刚十五岁,眼下也才二十出头,放在后世,只怕连大学校门都没出,正是风华正茂的好时候。可仔细看去,却能发现,徐小姐的鬓角有了一丝白发,格外刺眼。   都说一夜白头,看起来并非胡说八道。   唐毅看了一眼,就急忙收回了目光,默然不语。偷偷观察着徐阁老,发现徐阶的嘴角不停抽搐,心如铁石的他还会心疼吗?   有的多半是怨恨,甚至恨到了极点!   可是有唐毅在身边,他不会表现出来,相反,还要装得慈祥仁爱,也难为他的了。好不容易酝酿足了感情,徐阶擦了擦眼角,痛心疾首道:“兰儿,爷爷知道你心里的苦,回家吧,有爷爷照顾你,没人敢把你怎么样的!”   徐小姐就仿佛一截枯木,听不见徐阶的话,连一丁点反应都没有。   徐蟠咬了咬牙,怒吼道:“忤逆的东西,爷爷跟你说话,你怎么不回答?”   徐阶这个气啊,还嫌丢人不够啊!   “徐蟠!”   被老爹一吼,吓得徐蟠急忙跪在了地上。   “爹,孩儿气昏了头,请爹责罚!”   徐阶冷哼了一声,“当年兰儿的婚事就是你撺掇的,为父也是一时不查,眼下兰儿何去何从,你有个主意没有?”   又把罪责往徐蟠身上推,徐蟠哪有什么主意啊,只是不想这个女儿留在身边碍眼。   “爹,要不和严家和离,再给兰儿找一个好人家,嫁出去吧!”   “呸!”徐阶真想一口茶水喷死儿子,我怎么就生出这么个猪头啊!普通人家改嫁平常,堂堂相府的女儿,哪能随便改嫁,岂不是成了天下的笑话。   徐阶实在是不指望儿子的智商了,沉默一会儿,说道:“兰儿,京城或许是你的伤心之地,爷爷琢磨着让你暂时回松江老家吧,你二叔,三叔,还有一大家子人都在松江,你先好好养身体,等恢复过来,以后,以后……咱们再安排,你看行不?”   徐蟠心头一喜,心说还是老爹高明。   把这个败家的丫头扔到松江,就离开了万众瞩目,先养着几年,等时机到了,就把她弄死。其实也怪自己,当初直接把她勒死算了,还让她跑到白云庵投井,真是节外生枝,丢人丢大了!   徐蟠没继承老爹的才智,倒是把薄凉发扬光大了,严世藩有二十七房小妾,徐蟠也有十五六房,儿子女儿一大堆,一个女儿算不得什么,更何况她还害得自己挨了打,赶快处理才是王道。   “丫头,爷爷替你想的何等周到,还不拜谢爷爷吗?”   徐阶一瞪眼,“你给我闭嘴!”他又对着徐小姐,和颜悦色道:“兰儿,你还有什么要求,只管说出来,爷爷保证答应你。”   徐小姐的肩头微微一动,缓缓抬起头,唐毅站在旁边,仔细打量,徐小姐的面庞极美,五官清秀,很有江南女人的神韵,只是小脸瘦得一巴掌,加上止不住的愁云憔悴,竟然仿佛三四十岁的人一般。   唐毅突然觉得自己很过分,他听得出来,徐阶的打算,无非是等着风平浪静,再做处置。无论如何,都要把徐小姐的命保住,唐毅默默思量着对策。   徐小姐突然凄美地一笑,声音沙哑道:“嫁出去的女,泼出去的水,奴家现在是严家人,不是徐家人!”   “忤逆的东西!”   徐蟠突然跃起,大骂道:“你敢说此等不孝的话,你生是徐家的人,死是徐家的鬼,我打死你!”   “滚一边去!”   徐阶一拍桌子,几步到了徐蟠的身边,用手指着他,怒斥道:“你再敢多说一句,家法伺候。”   徐蟠不敢和老爹犟嘴,只得诺诺而退。   徐阶强压着怒火,到了孙女面前,伏身,柔声说道:“兰儿,当年的婚事是有些草率,你受苦了。”   “没有,我没什么苦。”徐小姐语气坚定道:“严家是相府,奴家高攀,严鹄对我很好,很好!”   话就像是刀子,直戳徐阶,当然不是严家对她多好,而是徐家对她太差了。身上的伤会自动痊愈,心里的伤,只会越来越惨。   徐阶哪里听不出来,他也一阵语塞,不知道如何劝说。   “奴家是不详之人,留在世上已经趣味无多,本想投井而死,老天却没有收走奴家,既然如此,奴家愿意出家修行,为您老,还有——爹爹!”徐小姐扭头看了一眼徐蟠,嘴角挂着冷笑,淡淡说道:“为你们诵经祈福,但愿你们辈辈为官,代代荣华,徐家永远兴旺昌盛,富贵绵长!”   都是好话,可是听在耳朵里就仿佛鸡蛋大小的冰雹,噼里啪啦落在头上,砸得徐阶晕头转向。   他当然不愿意徐小姐出家,这代表着徐家容不下她,不知道有多少人会趁机嚼舌头根子,胡乱编排。   可是唐毅就在旁边,他能不答应吗?   徐阶思量了半晌,罢罢罢,两害相权取其轻,暂时先把损失降到最低,保全颜面要紧。   “兰儿,既然你这么说了,爷爷自然顺从你的意思。只是咱们家世代书香门第,你有青春年少,遁入空门,何时是个了断?你暂时不要剃度,在白云庵修行即可,再派给你两个丫鬟,两个婆子贴身照顾。有什么要求,就和爷爷说,爷爷断然不会委屈了你!”   真是影帝级别的高手,光是听徐阶的话,还以为他和孙女多好的感情,可是唐毅清楚,跟送回松江一样,都是徐阁老的缓兵之计,先把徐小姐看管起来,然后找个机会,就把她干掉。   所谓的丫鬟婆子,没准就是催命的阎王。   经历过一番剧变,徐小姐似乎心智大开,也看得明白,心中冷笑,好一个无情的徐家,好一个装腔作势的徐阁老!   偏偏她又不能拒绝,如果不答应,只怕就要留在徐家,到时候死的更惨,出去了,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想到这里,她飘飘下拜,算是把事情定下来,徐小姐一转身,往外面走了。   唐毅心说我也别留着碍眼了,后面还有一大堆的事情呢。   “冰释前嫌,皆大欢喜,学生恭喜师相,兵部那边还有事情,学生告退了。”   徐阶微微一笑,意味深长,“行之,老夫要多谢你的好意,以后兵部的事情,老夫会多多照顾的!”   往好里照顾,还是往坏里照顾,就靠你自己琢磨了。   ……   从徐家出来,唐毅先到了兵部转了一圈,然后又回到了家里,一眼看到了两头驴在腻歪着,小毛驴搭着花驴的脖子,陶醉的小模样,得意地秀着恩爱。   “秀吧,早晚把你们俩都给炖了!”   唐毅知道沈梅君又来了,他直接往后院而去,刚到了门口,就听里面有人聊天。   “姐姐,唐大人这一手真厉害,徐阶不是清洗严党吗?弄来弄去,他自己就是最大的严党。徐小姐出家了,只要她活着一天,徐阶就会颜面扫地,看他还有什么脸,留在首辅的位置上的。”   王悦影声音略带一丝慵懒,淡淡说道:“妹妹以为徐阶会倒台?”   愣了一下,沈梅君说道:“至少会受伤不轻。”   王悦影淡淡摇头,“在男人的眼里,女人就是个玩物,哪怕徐小姐再凄惨一万倍,也就是几个月的功夫,很快就会烟消云散,我倒是担心徐阶会迁怒旁人……”   她没有说下去,可是意思再明白不过了,唐毅作为事情的导演,肯定会被徐阶惦记上,也不知道是福是祸!   屋子里沉默下来,唐毅轻轻推门,走了进来。   “夫人深谋远虑,看得就是比某些人强!”   沈梅君气得白了唐毅一眼,却不敢多说什么。   王悦影见唐毅回来,连忙说道:“哥,刚刚徐小姐到了咱们家,谢过救命之恩。她留了一个纸条,让我交给你。”   唐毅连忙接了过来,展开一看,只有四个字:我要活着!   字迹的墨又黑又重,有好多处顿笔,看得出来,写字的时候,是何等挣扎与不甘。徐小姐曾经想过一死百了,也做过,可是看到了徐阶和徐蟠的无耻无情,她变了,她要报复徐家!   最好的办法就是活着,她活着一天,就能时刻提醒世人,徐阶当初为了讨好严家,是一副何等丑陋的嘴脸。   只要她活着,就能让徐阶如鲠在喉,咽不下,吐不出,难受郁闷到死!   不过如何保全她,真的要费一番思量……   当初为了取代严嵩,徐阶提议重建玉熙宫,经过三个多月的紧张施工,总算是如期完成,嘉靖十分欢喜,他亲自将玉熙宫改成了万寿宫,目的不言自明。   他把徐阶叫到了宫中,君臣两个交谈亲切,嘉靖十分欣慰,亲自下旨,加封徐蟠为尚宝司少卿,就是当初严世蕃干过的职位。   徐阶连连推辞,嘉靖执意不许。   “徐阁老,虽说大道无情,可是渺远如天,古往今来,有几人修成,天道不可期,能抓在手里的还是骨肉亲情,徐蟠是你的儿子,朕看在你的面子上,赏他,用他,你不必担心什么。”嘉靖笑呵呵道:“朕听说徐蟠还有个女儿,有心出家?”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徐阶的额头就冒汗了。   “回陛下,是有此事!”   “呵呵,好啊,此女有慧根啊,朕就加封她为蕙兰真人,赐如意一对,好生修行吧!” 第650章 鬼门关   进入了五月份,天气明媚起来,笼罩在京城的阴云似乎也散去了,徐党的爪牙没有继续发动攻击,一些严党的人物,诸如吏部左侍郎董份等等,侥幸存活。   更有消息传出,徐阁老给严阁老亲笔写了好几封问候的书信,询问严嵩的生活,身体,回忆当初共事的情形,表达感激提携之情。   徐阶的一番作为,就连聪明绝顶的严世蕃都被骗过了,他没有到雷州,就逃回了老家,聚集一帮亡命之徒,准备兴建豪宅,在老家当他的土皇帝,逍遥自在。甚至到处扬言,说:“徐老不我毒。”   唐毅听说之后,心说严世蕃啊,你败得真不冤,连这么点欲擒故纵的手段都看不出来,也是醉了!   徐阶之所以会放松追杀,改变态度,当然和唐毅有关系,徐小姐的事件打击了徐阶的声望,但是毕竟一个弱女子,以士大夫一贯的高傲,一个女子的生死,除了让他们感叹之外,对徐阶的损伤远不足以让他改变态度。   唐毅是很有自知之明,要是他像严世蕃那么自大,早就死亡葬身之地了。   真正的关键还是嘉靖的态度,唐毅成功利用徐小姐,点醒了嘉靖,给了他敲打徐阶的天赐良机,册封徐小姐为蕙兰真人,赏赐如意,非常有讲究了,皇帝赐她如意,徐阶就没法暗中干掉徐小姐,等于是有了一道保命护身符。   同时徐小姐还是严家的媳妇,她得到了封赏,时机非常微妙,严阁老回乡之后,也不甘寂寞,频频给嘉靖送来折子,问候皇帝安康。   伺候了嘉靖二十多年,严嵩每一句话,都让嘉靖听得那么顺耳欣慰,远比越来越有主意的徐阶好很多。   重新启用严嵩的想法越来越强烈,嘉靖本来就是变化不定,当初的张骢,还有夏言,都是几起几落。   严嵩是如何坐稳内阁首辅呢?   靠着严世蕃的巧妙设计,以“复套”作为突破口,把夏言给弄死了,彻底从物理上摧毁对手,才高枕无忧。   徐阶很清楚,自己的处境和当初的严嵩很像,如果继续追杀严党,激起反抗,把朝局弄得一团乱,嘉靖就会启用严嵩,到时候自己的处境就格外尴尬,搞不好会前功尽弃。   所以他必须暂时停手,不给嘉靖起用严嵩的借口,另外择机干掉严家父子。   八十多的老严嵩是没有折腾的劲头了,可严世蕃不一样,这位当大爷当惯了,骄奢狂妄,不知道收敛。   果然徐阶以放手,他就逃回了老家,聚集亡命之徒,建造豪宅,让他闹下去吧,要不了多久,给严世藩致命一击的时机就会到了。   徐阶就像是一个高明的猎手,耐心地隐藏着,随时准备出击。   朝堂的实力对比,还是徐阶一家独大,但是至少其他人能有点喘息的机会。唐毅不得不利用宝贵的空隙,来回穿梭。   他主要做的事情有三件,第一是频频到裕王府讲课,和裕王沟通感情,巩固在王府的地位,有了裕王这一张虎皮,就可以吓唬住不少宵小之徒。   第二,是强化和高拱的结盟,唐毅看得出来,高拱崛起势不可挡,他和徐阶的理念又是南辕北辙,唐毅把同科的好友,还有很多门生弟子都介绍给高拱。   这些人都收到心学熏陶,眼界开阔,思维新颖,而且又被唐毅的求实主张影响,很有办事的才能,高拱和他们接触之后,大为赞许,甚至引为知己。   又上了一道保险。   至于第三嘛,就是加快接收严党成员的脚步,经过了几个月的努力,又有二十几名官员倒向了唐毅,他们多数官职不高,原本的立场也不显,而且名声还算不太差。   接收了这些人员之后,在各部衙门,至少都有了唐毅的人,有什么风吹草动,唐毅都能准确把握。   这些日子,唐毅经常忙得连饭都顾不上吃,好好的小白脸,疏于打理,胡茬也长出来了,快速朝着大叔方向滑落。   当然了,和成果比起来,付出还是有回报的。   唐毅默默计算了一下,严党的实力,摆在台面上的大约是四成,也就是严嵩的干儿子干孙子,这些铁杆,他们多数都被徐阶干掉了。   剩下的六成当中,有一小半落到了自己手里,还有一半归了徐阶,只剩下很少一部分,进入晋党。   总之,偌大的严党,已经被瓜分得所剩无几。   以如今唐毅的实力计算,远不如当初的徐阶,可是徐阶却远比当初的严嵩要强。   两者差距悬殊,但是至少唐毅不会毫无还手之力。   毕竟徐党快速膨胀,人员良莠不齐,内部分赃也不均匀,矛盾重重,唐毅见缝插针,还是能够活下来的。   也别把自己逼得太紧不是,唐毅给自己放了几天假,两个宝贝儿子,平安快要上学了,老二也快半岁了,渡过了人生中最容易夭折的时间,小家伙长得很秀气,黑豆豆的大眼睛,和王悦影简直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唐毅爱不释手,只要有时间,就把儿子抱在了怀里,又亲又啃,弄得小可怜哇哇大哭,他才肯罢手。   前些日子唐慎送来了一封信,之前唐毅给了他一个权力,老大平安的名字是王忬起的,本来是作为乳名的。   可是不负责的两口子一商量,平安是福啊,就当做大号,也不改了。   厚此薄彼可不成,这不,也给了唐慎一个机会,老二的名字由他起。唐慎得到了家信之后,又是喜悦又是犯愁,他老人家推演河图洛书,先天八卦,翻了十几本古书,又找来僧道大师,学究高人,共同研究,最后送来了两个字。   平凡!   唐毅看完之后,真的欲哭无泪。   反倒是平安高兴坏了,二弟的名字比自己还随便,爷爷很不错,有眼光!   王悦影想了半天,摇摇头,“算了,名字平常点。好养活!”   “别说了,搞不好老三就要叫平常了!”唐毅抱着脑袋,郁闷说道。   ……   时光飞逝,转眼到了今秋十月,平凡已经开始咿咿呀呀叫着,平安也被送到了蒙学,和小戚一起读书。   唐家一副欣欣向荣的景象,只是大明朝却不尽然。徐阶固然大力整顿朝政,尤其是广开言路,鼓励上书,除故布新,但是最为核心的财政问题,徐阶却没有触碰,当然这么说是不准确的,徐阶是碰了,而是向反方向碰。   当初唐毅南下,和鄢懋卿前后都整顿了盐税,增加收入,盐税一度达到了三百万两以上,成为既市舶银之后,朝廷又一大税源。   徐阶成为首辅之后,采纳御史谏言,将盐税降到了二百万两,还美其名曰,于民休息。   当然唐毅也知道,徐阶为了斗倒严嵩,收买各地势力,减税也是早就约定好的,不得已而为之。   可是没有钱,所谓的整顿朝政,注定了是花团锦簇的装饰而已,不会有什么成效。   相反,嘉靖求道之心越发强烈,修了万寿宫,还要修圣寿宫,再扩建玄都观和朝天观,遍请天下方士,鼓励各地进献法书。   甚至嘉靖被上一次许焕他们进献的巨蟒打动了,还拨出五十万两银子,给席慕云,支持他海外寻宝,找寻长生不老药。   说起来讽刺,不过好歹有皇帝的支持,开拓海洋能方便许多。   收入不增加,开支还在膨胀,严党虽然走了,老百姓肩上的担子依旧沉重,以申时行、王锡爵、余有丁、沈林等为代表的青年一代官员,越发对徐阶失望,他们目睹了官场的种种弊病之后,心中的信念更加坚定,唯有阳明心学,才能够拯救大明,真正能带领帝国走向中兴的只有唐毅!   徐阁老的权势越发巩固,可是他和心学的主流却变疏离起来,也就意味着原本站在徐阶背后的士绅集团,急需寻找新的共主。   这一切还都在悄然变化之中,当人们真正察觉的时候,就是一股全新的浪潮,席卷而来。   哪怕唐毅,也没有觉察到这些细微的变化,因为关乎生死的一关就要来了。   进入十一月份之后,就不断有人前来拜会,沟通感情,谭光他们还念叨,怎么今年拜年的来的这么早。   唐毅心里却一清二楚,他们是来探口风的,嘉靖四十二年,又是一个京察之年,想起七年前,因为京察,李默和严嵩杀得天昏地暗,唐毅当初还是个小菜鸟,全靠着嘉靖庇护,几经险恶,安然渡过。   如今他的麾下已经聚集了一帮人,大家伙面对着京察的考验,就看你唐大人的本事了。   尤其是那些曾经倒向严党的人,更加恐惧,生怕被秋后算账。   唐毅倒是不怎么着急,徐阶虽然霸道,可是有“三还”的誓言,京察还是由吏部尚书和左都御史直接负责。   吏部天官郭朴和高拱是好友,也是裕王一边的人,至于左都御史张永明,和老师关系不错,有这两位帮忙,唐毅估摸着,损失不会太大。   能渡过这一次京察,就有六年的发展时期,到了那时候,唐毅有自信,和任何人掰手腕。他对前来拜会的朋友全都好言安抚,让大家伙有充足的自信,干活工作就是了。   又送走了一波客人,唐毅正要休息一会儿,突然徐渭又气喘吁吁跑来,一看他的德行,唐毅就吓了一跳。   果不其然,一开口就是糟糕的消息,“行之,郭老大人的母亲去世了,他要回乡守孝!” 第651章 宣大总督   丁忧指的是在任官员,遇到父母丧事,需要立刻弃官回家守孝,时间不算长,二十七个月,等服丧之后,在行补官。   与丁忧相对,就是夺情,如果朝廷认为有重大的必要,可以下旨留任,或者丁忧没有结束,就提前召回,以素服理事,不得参加宴会庆典。   发展到了明朝,对于孝道的要求越发严格,没人敢轻易夺情,哪怕并非正途出身的严世藩,因为夺情,道义上站不住,才被弹劾,一本而去。   郭朴身为文苑清流,素有名声,哪怕身居天官高位,哪怕明年就是京察之年,大权在握,他也必须立刻回乡守孝。不然,光是吐沫星子,就能把他淹死。   可郭朴一去不要紧,对于唐毅的小团体来说,却面临着前所未有的困局。   唐毅不得不立刻把茅坤,朱先,王寅等人请过来,大家伙要赶快商量出一个章程来。   “吏部这个山头十分关键,转过年就是京察,我要是徐阶,一定会借着京察的天赐良机,铲除严党的余孽,一统朝堂,当然了……”茅坤苦笑着看了看唐毅,“大人,您恐怕也是徐阁老要教训的目标之一。”   唐毅苦笑着咧嘴,“把之一两字去掉,徐阶外宽内深,他恨我说不定还超过严党,名正言顺的机会,他哪能放过,保证让我大出血的!”   身为三品侍郎,唐毅按照规矩,是要向嘉靖自陈,由皇帝决定去留,京察不会伤损到他本人,可是唐毅的同科,学生,盟友,多数都是五品以下,两京一十三省,分布极广,光是丙辰科就有三四百人。   要真是徐阶痛下杀手,把其中标志性的人物干掉几个,唐毅又没法还击,他苦心经验的山头就要彻底垮掉。   想在朝廷自立山头,就要有实力,能罩得住小弟,马仔才会替你拼命,要是罩不住小弟,那不是大佬,而是魏征一般的孤臣。   本来算计好好的,凭着高拱和郭朴的关系,哪怕受点损失,也不会太大,可是郭朴一走,唐毅的处境就尴尬了。   王寅闷声说道:“眼下关键还是谁会接替吏部尚书,看看能不能从继任者身上打主意。”   朱先说道:“十岳先生,怕是很难,有资格接替吏部的人不多,算来算去,就那么几个,左侍郎董份、礼部右侍郎高拱,还有左都御史张永明,或者在南京蛰伏的几个老家伙。”   他说完之后,大家伙掰着手指头算,董份作为严党硕果仅存的干将,徐阶是断然不会给他吏部天官的位置,要不然严党死灰复燃,他不是白忙活了。   至于高拱,升任礼部侍郎已经是超擢,让他掌吏部,也没有那个威望。   张永明刚刚坐稳左都御史,同样位高权重,他未必愿意跳到吏部的火坑,至于南京的那些人,大家都不看好。这些人被赶走,或多或少,都得罪过嘉靖,徐阶不能在这个关头刺激皇帝,引起嘉靖不满。   沈明臣说道:“徐阁老会不会推黄光升,雷礼,高耀等人接吏部,要是他们接了,麻烦可就大了。”   “不会!”王寅断然说道:“徐华亭这个人,说他虚伪也好,说他爱惜羽毛也好,黄光升、雷礼、高耀三人都是他的铁杆,用他们清洗的味道太浓,难免议论纷纷,徐阁老不会授人以柄的。再说了,他们三个都是接替位置不久,屁股还没坐热,一旦调走了,连继任者都没有。”   两京的部堂高官,被大家算了一个遍,就是找不出合适的人选。   吏部天官,位高权重,能有资格的真不多。   到了最后,王寅突然一拍大腿。   “我知道了!”   “谁?”大家惊讶问道。   王寅满脸的苦笑,“大人,我敢说此人有七成把握,只是一旦他接了吏部尚书,只怕对大人更加不利,比起徐阶的人还可怕!”   唐毅何等聪明,眼珠转了转,变色道:“你说的不是杨博吧?”   “正是!”   此话一出,满屋子眼镜碎裂的声音,大家伙全都倒吸口冷气。   杨博的威名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身为晋党领袖,成名远在徐阶之前,当初严世蕃评价,说是天下有三个聪明人,如今陆炳死了,严世蕃倒台了,杨博是硕果仅存的一位。   晋党这些年不显山不露水,十分低调,可论起实力,绝对比唐毅雄厚,深不可测。   杨博有资历,有威望,有人脉,这些还不是最可怕的,关键是他和唐毅还有仇!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不用说,光是调胡宗宪进京,接替兵部尚书,就把杨博狠狠摆了一道。要知道杨博是准备进京,接收严党势力,好和徐阶掰手腕的。   结果唐毅横插一杠子,胡宗宪接了兵部尚书,把杨博挡在了蓟辽,只能眼睁睁按着徐阶和唐毅把严党给吞了干净,只剩点可怜兮兮的肉渣,你说杨博能不气吗?   要是调他进京接吏部,执掌京察,杨博还不狠狠发落唐毅的手下,让这个不知好歹的后辈尝尝厉害。   茅坤思索许久,不得不摊开了手,苦笑道:“大人,不得不说,杨博的可能性极高,而且只要徐阶有心为难大人,杨博就是唯一的选择!”   怎么说呢!   唐毅出身心学,背后一大堆心学前辈,手下的党羽也是心学的后起之秀。不管怎么说。徐阶都是心学当今的掌门人,他要是用自己的人,大肆处置唐毅的手下,外人看来就是心学门人互相残杀,徐阶也会背上以大欺小的骂名。   聪明如徐阶,他断然不会犯这个错误。   让杨博当刽子手,徐阶就没有任何压力,他把唐毅的势头压下去,徐阶再顺势接收唐毅的手下,他的心学盟主地位就再也没人能动摇,简直一举多得,妙不可言。   算来算去,都是一个观点,杨博入京势不可挡。   王寅又咳嗽了两声,“大人,我以为更可怕的事情还在后面。”   “请十岳先生明示。”唐毅急忙问道。   “大人,杨博走了,蓟辽总督的位置就空出来了。”   唐毅还没想明白,呆呆道:“空出来和我有什么关系?”   “我的大人啊,您是兵部侍郎,历来总督都是挂兵部的衔的。”   一句话点醒了梦中人,唐毅真的着急了。   如果徐阶趁机调杨博进京,把自己赶到九边,数年的苦心经验,自己的这点势力都会被一勺烩了。而且被压在九边,和张居正之间的卡位战,没打就输了。   唐毅越想越怕,可是越想越觉得有可能,假入自己是徐阶,也会这么干的。   眼下内阁,六部,科道,都握在徐阶手里,大势所趋,根本没有反抗的希望。沈明臣低声说道:“大人,你能不能走走内廷的门路,或者求助陛下?”   这个主意一出,朱先拍案叫好,其他人也颇感兴趣。   “恐怕是不成,陛下越发怠政,黄公公太过绵软,不敢抗衡徐阶。”唐毅不无悲凉地想到,要是袁亨还在宫里,说不定徐阶也不会如此嚣张。   后悔药是没处买的。   只能尽人事听天命,车到山前必有路,唐毅不停给自己打气,他又找到了老师,和唐顺之商量许久,唐顺之认可了唐毅的判断,可是他也找不出应付的办法。   “行之,要不然为师再度出去督师,反正我在内阁也呆够了。”   “可别!”   唐毅吓得连忙摆手,“师父,要是内阁没了您老人家,弟子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不就是杨博吗?他应该也不傻,徐阶一家独大,对他没有什么好处,要是咱们完蛋了,徐阶下一个目标就是他,唇亡齿寒,我估计他会想明白的。”   摆明了,是安慰的话,唐顺之可不相信杨博会为了徒弟和徐阶闹翻。   要是严党能多维持一段时间,或许……   当这个念头冒出来的时候,唐顺之也吓了一跳,心说自己不是嫉恶如仇,痛恨奸党吗?怎么会变成这样?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屁股决定脑袋?   徐阶没有给唐毅多少思考的时间,在郭朴丁忧的第三天,廷推就举行了,果不其然,杨博以超高票通过,接掌天官之职。   在廷推结束之后,徐阶让人把唐毅请到了自己的值房。   两个人见面之后,还是和往常一样,见礼之后,唐毅恭恭敬敬坐在徐阶的下首。老徐偷偷打量,按理说,唐毅应该知道自己的处境,你小子就是砧板上的一块肉,要任凭老夫处置。可令人惊奇的是唐毅丝毫没有害怕,也没有愤怒,一如往常。   不说别的,这份城府就让徐阶叹为观止。   越是厉害,就越要防着你!   徐阶突然露出了灿烂的笑容,感叹说道:“行之,你在兵部干的不错,老夫的门生弟子众多,可是没有一个能比得上你的。”   夸了两句,话锋一转,徐阶笑道:“年轻人,就该多锻炼,行之你在东南抗倭,又在兵部做官,治理顺天府,也是颇有政绩。不过要说关乎大明生死,还是九边重镇,尤其是辽东,蓟镇,宣府,大同四地,要是能够守住,则大明江山固若金汤,稍有差池,京城不稳……”   徐阶先是把重要性吹上了天,感叹说道:“宣大总督一职,非行之莫属,你可愿意为国辛劳啊?”   怎么是宣大,不是蓟辽啊?唐毅满心问号。 第652章 共同利益   在内阁值房,谈的时间很长,徐阶是推心置腹,把如何处理军务的心得都说了出来,不过说起来,内容也有限得很,徐阁老实在是不善于打仗,当然了他也不想把唐毅培养成一个领兵行家。   无非是向外界展示他是关心唐毅的,出任宣大总督,是对他的提携重用。   只是徐阁老越是这么表演,人们看得就越是清楚,一个清贵的翰林,最年轻的侍郎,未来的帝师,竟然要跑去九边吃沙子,不是发配又是什么!   要真是如同他说的那么重要,为什么不派张居正去?   唐毅心知肚明,只是他真正感兴趣的并非徐阶的心思,而是为何要派自己去宣大。   要说起来,宣大是俺答进攻的重点,远比蓟辽还要重要,骄兵悍将,遍地虎狼,岂是一个资历最浅的侍郎能够驾驭的?   老徐把自己弄到宣大,是想假手俺答,干掉自己,还是另有图谋……   心中不断的思索着,徐阶虽然阴险,可他还不至于下作到拿国家安危做文章,可是为何又要多此一举呢?   里面肯定有文章,唐毅略微沉思。   徐阶看着他犹豫不定,心说莫非小子不愿意上道?   “行之,边疆是辛苦些,可是也锻炼人,文韬武略,出将入相,老夫是希望你能像汉初和唐初的那些名将明相,以后大明的盛世还要你们开创,不要让老夫失望啊!”   又是一顶大帽子,徐阶是憋着一肚子坏水,要把唐毅放在火上烤。   “师相,弟子不是不愿意去,只是有些肺腑之言,想要和师相说说。”   “讲吧,老夫会全力协助的。”徐阶充满鼓励道,只要愿意滚蛋,什么都答应。   “是这样的,您老也知道,宣大两地是晋党多年经营的地方,盘根错节,龙蛇混杂,弟子想要去大力整顿,真正做出成绩,没有师相的鼎力支持,怕是难以成功,弟子空着两个手去,也怕指挥不灵,您老是不是给弟子安排两支人马?”唐毅试探着说道。   敢情是要权力啊!   换成严家父子,肯定把脑袋一晃,绝对没有,可是徐阶的心思更加深沉阴险。听唐毅的话,他想和晋党掰掰手腕,这倒是一个好事情,把杨博弄进进城,他执掌吏部,凭着晋商多年积累的人脉,杨博必定如鱼得水,假以时日,杨博就是自己最大的对手。   如果唐毅能跑到宣大去折腾一番,重创杨博的声势,最好拼一个两败俱伤,玉石俱焚,倒省了麻烦。   徐阶想到这里,笑着说道:“年轻人有抱负,有冲劲,实在是太好了!老夫多年以来,一直以为九边疲敝,积弊重重,非大魄力,大智慧不能成功,行之要是愿意振作九边,老夫自然鼎力支持,这样吧,就让天津副总兵杨安率领三千人马,随着行之去宣大,另外再调马芳出任大同总兵,行之以为如何?”   “多谢师相!”   从内阁出来,唐毅不断琢磨着徐阶的态度,言语之间,徐阶和晋党貌合神离,恐怕自己此番去宣大,不是双方博弈,而是三国演义,杨博应该也出了力!   一想到这里,唐毅的脑筋就活动起来。   火中取栗是唐毅的长处,如果杨博能扛起对抗徐阶的大旗,徐党和晋党斗起来,自己闷声发大财,那可是求之不得。   如何在杨博身上做文章,如何让天下三杰的最后一位,老老实实替自己办事,要拿出什么东西,引诱杨博上钩,还真是要费一番心思啊!   不管怎么说,被发配的挫败感倒是不怎么强烈了,唐毅重新燃烧起了旺盛的斗志。   当然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唐毅要先弄明白,为什么是宣大,而不是蓟辽。   唐毅派人去吏部打听,董份很快送来了消息,还附赠了一份履历表。   拿到了手里,唐毅总算是有了眉目。   原来杨博接任吏部尚书之后,空下来的蓟辽总督交给了原宣大总督江东,然后由唐毅接任宣大总督,据说把江东调动蓟辽是杨博的主意,他说蓟辽战事繁重,地域广阔,土蛮经常入寇,非老成持重的大臣,不能主持事务……   理由一大堆,可是在唐毅看来,都是废话!   野猪皮又没有崛起,蓟辽战事再多,还能比得过宣大,土蛮又如何比得了俺答的二十万雄兵。   事有反常,作为一条狡诈的小狐狸,唐毅嗅到了一丝阴谋的味道,破解问题的关键还在江东身上。   唐毅翻开了此老的履历,顿时吓了一跳,此老是嘉靖八年的进士,同杨博是一科,资历同样深厚无比!   入仕以来,历任主事、按察使、布政使、巡抚、御使、兵部侍郎、南京户部和兵部尚书。所到之处,皆秉公办事,尽心竭力,政绩突出,嘉靖曾赐予其飞鱼服、麒麟服、蟒袍玉带。   在调任蓟辽之前,江东的官职全称是“太子少保兵部尚书协理京营戎政兼都察院右副都御史总督宣大山西等处军务”。   光从这一长串的职务,就看得出来,江东的地位何等重要,比之杨博,不遑多让。   前面提到过,总督和巡抚是没有品级的,关键要看挂什么职务,总督有的挂兵部尚书,也有挂兵部侍郎,同时兼任都察院御史,而巡抚有的是侍郎,有的是副都御史,佥都御史。   比如唐毅当过巡抚,只是他的巡抚是最低档的,以佥都御史充任。   至于胡宗宪出任东南总督,是以少保衔,加兵部尚书,右都御史,总督东南六省军务,是疆臣当中独一无二的。   而江东呢,他以兵部尚书,协理京营戎政大臣的身份总督宣大山西等处军务,理论上是有权调动京营的,比起胡宗宪,也仅仅差了一丝而已。   至于唐毅,他出任总督,官职最多就是兵部右侍郎,加右副都御史,总督宣大山西等处军务,在总督里面,算是最低档。谁让他资历浅薄呢,当然了,实际权力还是差不多的。   拉拉杂杂,说了这么一大堆,只是说明,江东是足以抗衡杨博的老资格。   而且此老为官清廉,刚直不阿,入仕几十年,家中不置产业,田地一点没有增加,妻儿还守着当初的几十亩田,耕作度日,和老徐家的十几万亩良田,根本不可同日而语。   面对着这么一个清廉自律,又威望卓著的老臣,想必晋商这几年的日子应该很不好过……   既然如此,把江东调走,让自己接任宣大总督,杨博的目的应该是不言而喻了。   唐毅越想越有道理,他脸上的愁云一扫而光,相反还忍不住欢呼雀跃。   徐阶啊,徐阶,绕是你算计无双,这一次怕是也打错了算盘,走错了佛堂烧错了香!   其实徐阶固然是最强大的官僚,可是他的力量也仅限于官场,要说起来,唐毅和杨博两个人才是最相似的。   唐毅背后站着东南的士绅工商金融集团,杨博身后是晋商势力,唐毅在东南有庞大的乡勇,杨博在九边有无数门生故吏。   两个人都在官场上有追求,同样,两个人也要照顾背后的经济利益。   这一点是徐阶忽略的,别看唐毅和杨博在官场上有仇,可是晋商和东南双方,作为大明经济命脉的掌控者,他们既竞争,又合作,彼此犬牙交错,共同利益非常大,除了少数一些高层之外,别人是弄不清楚的。   就连算计无敌的徐阶也是一样!   唐毅敢说,徐阶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调杨博进京,把自己赶到宣大,指望着自己和杨博斗一场,他好坐收渔人之利。   可是你老徐万万想不到,我有足够的筹码,把杨博拉过来,逼着他替我办事,和你徐阶闹翻。   机关算尽太聪明,反算了卿卿性命!   唐毅是越想越高兴,忍不住仰天狂笑,吓得外面的谭光一阵毛骨悚然,心说大人不会是被气傻了吧?   不理会别人的目光,唐毅跑到了后花园,刚刚下过了第一场大雪,地上一层厚厚的积雪,想起了当初和王悦影一起堆雪人的场景。   唐毅童心大起,干脆亲自动手,堆了两大两小,四个雪人,对着雪人,呵呵发笑。弄得家里的仆人都吓坏了,完了,完了,赶快去通知夫人吧,大人这是要疯啊!   ……   由于徐阶关照,唐毅也没有反驳,廷推很快进行,兵部右侍郎唐毅加都察院右副都御史,奉旨总督宣大山西等处军务,即日启程赴任。   距离过年还有一个月,又要离开家人,唐毅挺不是滋味的,宦海浮沉,身不由己啊。   他抱着儿子平安,对他说道:“爹走了,你就是咱们家最大的男子汉了,要孝敬娘亲,照顾弟弟,知道吗?”   平安似懂非懂眨巴大眼睛,用力点头。   王悦影叹口气,“他不惹祸就不错了,哥,家里有我呢,不会有事情的,倒是你,九边苦寒,我爹在蓟镇几年,落下了病根,调养了这么多年,还没恢复。再说了,俺答又凶悍无比,你这一去,我这心……”   她说不下去了,泪水在眼圈不停打转。   唐毅把媳妇拦在了怀里,亲吻着她的额头,“别怕,我连京城的这帮妖孽都不怕,区区几个野蛮人,奈何不了我的,乖乖在家里等着。”   同妻子依依惜别,唐毅带着谭光等护卫离开京城,他没有直接去宣府,而是先到了顺义,杨博正等在这里…… 第653章 老狐狸   朔风凛冽,跨马驰骋,溅起雪花落在脸上,仿佛小刀子一般,疼痛,却别有一番滋味。茫茫雪野,一眼望不到尽头,北国风光,千里冰封,万里雪飘,雄浑壮美,不同凡响。   唐毅披着厚厚的狐裘,飞马狂奔,浑身的血液沸腾,大丈夫的豪情涌动,真有不破楼兰终不还的气概。   之所以接了宣大总督,说心里话,风险很大,搞不好就被像祖师爷王阳明一般,从此南征北战,为谁辛苦为谁甜。不过唐毅还是决定接下来,沉醉于勾心斗角,阴谋算计,成不了大事。   徐阶年轻的时候,未必没有豪情,可是做了十几年的次辅,就变成了第二个严嵩。唐毅真怕自己的功夫都浪费在官场的争斗当中。   蓦然抬头,发现自己变成了徐阶第二,那才是真正的悲哀。   大明有数千万的子民百姓,光是北直隶,就要比蒙古人的总数还要多几倍。可是空有这么多的人,却转变不成战斗力。   俺答年年入寇,抢掠无算,把边疆和京畿附近当成了他们家的韭菜地,每年都来割一茬,天子守国门,成了一句笑话,面对着北虏骑兵,君臣只能战战兢兢躲在京城,靠着高大的城墙保护,这到底算什么事啊!   稍微有点血性的大明男儿,只怕都不会甘心。   俺答,你有什么了不起的。   长缨在手,我要会会草原枭雄!   唐毅满心豪气,而且他也盘算过了,徐阶到底是不同于严嵩,他为了坐稳首辅的位置,非常需要战功加持。   纵观历史,古今中外,莫不如是,对老百姓好的皇帝,千百年之后,很难得到赞颂,比如汉文帝,汉景帝,比如宋仁宗,明孝宗……都是如此。   反而是那些开疆拓土,勇往直前的雄主,才是崇拜的对象,比如汉武帝,唐太宗,明成祖……坦白讲,他们掌权的时候,战事不断,老百姓未必过得舒服,可是他们个顶个都是后世顶礼膜拜的对象。   军功,尤其是开疆拓土,那可是千秋万代,光辉灿烂的壮举。   唐毅敢说,如果真有名标青史的好机会,徐阶也未必会忍心错过。只要运作得当,说不定真能干出一番大事业。   顶着风雪,唐毅骑在马背上,雄姿英发,大声问道:“杨安,你们有把握击败北虏吗?”   “大人放心!”杨安扯着嗓子吼道:“咱们的弟兄,都装备了自生火铳,上次和北虏交手过,他们也就是三板斧,没什么了不起的。就凭末将手下的三千弟兄,至少敢拼一万鞑子!”   杨安是个老实人,他可不敢随便吹牛,但是也不会弱了自己的威风。   上一次同戚继光配合,同黄台吉一场大战,打过之后,他针对士兵加强了训练。杨安认为,以火铳的犀利,正面作战,足够胜过北虏。差距主要在两个方面,其一是速度,两条腿跑不过四条腿。   如果北虏采取灵活机动的战术,将大军拖疲拖垮,那就没了胜算。   再有北虏来去如风,在荒野上采用突然偷袭,明军无暇结阵,单打独斗,火铳手肯定被人家虐杀,一点怀疑都没有。   故此针对两大弊病,杨安向唐毅专门上书,他建议采购马匹,不需要好马,只能能载着明军,追得上北虏就可以。   其次要打造偏厢车,用高大结实的木板作为城墙,在野外宿营的时候,以车板阻挡北虏的骑兵,避免被打个措手不及。   唐毅当然鼎力支持,加上他们立下大功,嘉靖也高兴,没有人敢阻拦,光是杨安的部下就得到了二十万两的饷银支持。   买战马,造战车,改进火铳,强化训练,可以说,这三千人是武装到了牙齿,是唐毅最大的依仗。   仔细了解之后,唐毅更加有底气了。   他带着人马赶到了顺义,下榻之后,没急着去见杨博,而是带领着杨安和谭光,率领着两百名护卫,围着顺义转了一圈,看了看城防,又跑到了几个邻近的墩台去查看边军的生存状态,找来当地的里长,询问军户的情况。   连着忙活两天,他才回来,吩咐手下,把见闻都记录起来,唐毅准备着把九边的情况都摸个清楚,看看大明的家底儿究竟如何。   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吗!   负责撰写的人不是别人,正是唐毅的徒弟琉莹大家。   带着女子在身边,唐毅觉得挺别扭的,又怕苦了人家。可是王悦影却执意如此,她对唐毅说,你是去当总督,又不是真的住军营,总督府里能没有女人照顾吗?   要不是平凡太小,王悦影都想跟着,琉莹老成持重,有文采,还会唱曲,当初在杭州的时候,唐毅也住过琉璃苑。   最重要的是此去宣大,那可是晋商的窝子,沈梅君的事情王悦影可是耿耿于怀,万一他们再弄出几个美人,跑到丈夫的身边晃,没准唐毅就把持不住了。   所以安排个熟人,正好!   唐毅被媳妇说得没话,他又找了琉莹,心说人家不愿意,也不能强迫不是,哪知道琉莹早就被王悦影买通了,一口答应下来。   无奈何,只好让琉莹跟着。   还真别说,有个女人在身边,照顾生活起居,就是不一样。调查报告有人帮这些,累了有人按摩,乏了有人唱曲。   别人去边疆都是苦差事,唐毅倒好,乐在其中了。   “琉莹,先别写了,你去弄两个小菜,做的精致一点,今天晚上会有朋友来的。”   琉莹乖乖点头,把笔放在了一边,转身离去,眼看着日落西山,果然有人前来禀报,说是杨博来访。   唐毅忙得连披风都没穿,急匆匆跑到了门外。   只见高大的杨博,只带着一个家丁,立在门外。   “哎呦,虞坡公,您老怎么亲自来了,都怪晚辈,忙活起来,竟然忘了您老,该死,真是该死!”   杨博看了看他,心说你小子就演吧,都来了两天,愣是没见我,现在装什么蒜!都说南方人心眼多,一点也不假。   杨博微微一笑,“年轻人吗,都在搏命呢,不像我们这些老家伙,时间不值钱,多等一等,没什么关系。”   “哪能啊,您是老前辈,在这么说,晚生就该天打五雷轰了。”   唐毅搀着杨博,到了客厅,分宾主落座,琉莹亲自送上了香茶,杨博看了一眼,顿时眼前一亮,冲着唐毅竖起一个大拇指,一切都在不言中。   唐毅也不好分辨,心说误会就误会吧,反正虱子多了不咬。闷坐了一会儿,杨博也不说话,只是闷头喝茶。   唐毅心说算了,还是我把话挑开了吧。   “虞坡公,晚辈让您等了两天,其实是做个别人看的。”   杨博终于把茶杯放下了,呵呵一笑,“小子,你想拉大旗作虎皮?”   “没错!”唐毅坦白道:“晚生实在是遇到了麻烦,只有指望着老前辈的威名,才能保全自身,还请前辈原谅,晚辈以茶代酒,自罚三杯!”   说着唐毅真的喝干了三杯,垂手侍立,格外恭顺。   杨博丝毫没有被他的诚恳打动,你小子一肚子坏水,不定有什么鬼主意呢!   “行之,老夫倒是不在意你借用我的名头,只是老夫怕是没有那个分量啊!”杨博叹道:“如今朝堂之上,内阁六部,科道言官,尽数听从徐华亭的意思。老夫也是回天乏力,哪怕充任吏部天官,也只能奉命行事,行之,你可要体谅老夫的难处啊!”   别装可怜,俗话说没有三把神沙,不敢倒反西岐,没有金刚钻别揽瓷器活,没有弯弯肚子,别吃镰刀头……   你老倌敢回京城,就不是做阳春尚书。   虽然六部九卿没有几个晋党的人,但是侍郎佥都御史,还有科道言官,到处都是晋党。再有晋党还有一大杀手锏,历年来,户部欠了千万两以上的亏空,大半都是从晋商票号借的。   大不了杨博怂恿他们去逼债,足够徐阶喝一壶的。   唐毅干脆不和杨博兜圈子了,说道:“虞坡公,曹操势大,天下三分,已经占有其二,孙刘唯有联手,才能抗曹。晚生斗胆,请老前辈帮忙。”   “行之客气了,老夫能做的有限。当然,你不妨说说,老夫琢磨一下。”杨博没把话说死。   唐毅道:“两件事,第一是京察,请您老务必高抬贵手,第二吗,晚生要在宣大做出业绩,请您老关照下去,别给晚生添乱子。”   杨博把脑袋摇晃的和拨浪鼓一样,“行之,老夫不和你兜圈子,京察的事情,徐华亭的确关照过,老夫能回京,就必须帮他做事情,你的同科好友就是这次京察的重点。至于第二条,你的能力老夫清楚,任由你作为,我们的百年基业就会毁于一旦,对不起,没得商量!”   杨博一条也没有答应,唐毅微微咬咬牙,心说真不愧是老狐狸,拒绝得真干脆,你什么都不答应,还跑来干什么?   唐毅也不着急了,一转头,对着琉莹说道:“正事谈完了,上菜吧,我要陪着老前辈喝酒。”   琉莹答应了一声,很快一阵阵香气传来,数量不多,五个精致的小菜,一壶梅子煮酒,摆在了面前。   唐毅笑嘻嘻给杨博倒了一杯,一拍手,四周音乐响起。   好家伙,真成了宴会,杨博为之气结,合着老夫等了两天,就是为了你的一顿酒啊! 第654章 要价   老小孩,小小孩,唐毅和杨博,一个不老,一个不小,却都耍起了小孩子脾气,互相斗气。谁也不肯先张嘴求对方,谁先张嘴,岂不是承认更需要对方帮忙,就落入了下风啊。又不能干坐着,唐毅干脆来个风卷残云,把桌子上的小菜都吃了个干净,连汤都不剩。   杨博也不是吃素的,一壶酒喝了个精光,然后两个人就端着茶杯,大眼瞪小眼,一直瞪到了后半夜,眼珠子通红,跟兔子似的,也不肯低头。   这时候,突然琵琶响动,有人慢转歌喉,唱了起来。   “虎踞龙盘几战争,莫将成败论英雄。一生叱咤风云外,百转旌旗宇宙中。人力难回天命去,泪痕映洒霸图空。且莫问秋风夜月乌江冷,最可怜,锦账的美虞姬血染青虹,就苦坏了楚重瞳!”   霸王别姬啊!   唐毅和杨博意味深长,互相看了一眼,突然放声大笑,笑得眼泪都出来了。四面汉军围困,他们两个都在包围圈里,半斤对八两,还有什么较劲的!   杨博到底是老前辈,伸出大手,拍了拍唐毅的肩头。   “有红粉知己,行之一生可以无憾。”   唐毅连忙摆手,“老前辈,晚生的心胸还比不上琉莹大家,真是惭愧到了极点。”   “老夫不也是一样!”杨博感慨一笑,“行之,说句实话,老夫求你了。”   “老前辈哪里话来,晚生更要求前辈才是。”   杨博大度道:“咱们也别说互相求,携手合作,共度难关吧!”   “没错,同舟共济,都是一家人!”   很快两个人就像多年的老朋友似的,那个热乎的劲头儿啊,真让人好生羡慕,要是不知道的,还以为失散多年的父子呢!   一大一小两条狐狸,客气了之后,再度坐下。   抛开了花样,总算单刀直入。   唐毅的难处很明白,第一是要保住他的小团体,能平安渡过京察险关,至于第二条,则是需要晋商释放出一些空间,允许他在宣大进行一些改革。   “行之,京察的事情吗,我拼着得罪徐华亭,倒是能帮你一把,只是不能全帮,最多七成过关,不过你放心,即便是贬谪,我也会留下分寸,保证让他们有机会东山再起。”   唐毅还算满意,他的人马最大的优点就是年轻,在官场上混,有几个没有犯过错误的,只要不淘汰出局,就有翻身的机会。   “既然如此,我就多谢老前辈了。”   “嗯,至于第二条吗,宣大这些年,的确有些害群之马,他们贪婪无能,畏敌如虎,甚至杀良冒功,喝兵血,吃空饷,这些军中的渣滓,行之只管放手去做,老夫绝不干涉。”   言外之意,商场上的那些人你不准动。   唐毅思索一下,也点点头,毕竟他还没有大刀阔斧,彻底换血的实力。只是让他惊讶的是杨博怎么会答应得这么痛快。   加上之前的事情,唐毅敢说,晋商绝对遇到了麻烦,而且还不小。要不然,杨博不会急成这个样子。   果然,杨博痛快地答应之后,就面露难色,“行之,你也该帮帮老夫才是。”   “虞坡公,您老只管说,不用客气。”   “唉,行之,这几年交通行,还有最近顺天银行,都在推有息存款,这事你清楚吧?”   响鼓不用重锤,一句话,唐毅如梦方醒,他总算知道晋商遇上了什么麻烦。   原来钱庄和票号也接受存款,也发放贷款,进行金银兑换,乍看之下,和后世的银行差不多,只是其中有一个根本的差别,就是钱庄和票号在接受存款的时候,是要收取保管费的。   也就是说,一百两银子给他们,可能提取的时候,只能拿到九十五两,少的五两就是保管费。   对于一些需要大宗交易的商人来说,这个花费还是很大的,可是由于长途携带大量金银,非常危险,他们也就认了。   不过随着交通行的业务发展,情况有了很大的变化。   首先,东南的工商繁荣,投资作坊工场,能够获得稳定的回报。交通行又把利息压低,使得很多士绅商人争相贷款。   交通行的存银就显得不足,为了吸纳更多的金银,交通行率先推出免费保管金银。也就是说取消了金银保管费。   你只要存入交通行一百两,到了哪里,只要有交通行的分号,就可以拿到一百两。   推出之后,深受东南商人的欢迎,大家伙都愿意把银子放进交通行,换成存单,到了需要交易的时候,再去换成银子。   甚至双方都是交通行的客户,只要在账户上修改一下,就可以完成交易,根本不用现银,免除了兑换之苦,也不用为了金银成色发愁,方便的金融快速繁荣了东南的经济。   随着商业版图推到了江西,湖广,尤其是长江航运公司成立之后,交通行的势力范围大幅度扩展。   整个东南数省都纳入其中,要经营这么庞大的地区,就需要有发达的交通网络,修桥铺路,整顿航路,这些需求都出现了。   众所周知,大明的衙门穷得叮当响,只要依靠民间力量,交通行大力介入,由于工程庞大,需要的资金更多。   交通行又一次率先弄出了存款有息的策略,从百分之一,到百分之五不等。   东南的工商发展,出现了大量的城市中产,他们手里有些闲钱,却没有投资的渠道,存款有息之后,把钱放在银行,就成了安全保险的方法。   靠着利息吸引,从嘉靖三十九年,到嘉靖四十一年,交通行的存款数额扩大了两倍,把对手远远甩在后面。   交通行在东南算是一步步推进,而顺天银行则是唐毅推出来的惠民措施,只要存款加入,就能获得分红,还有优惠贷款。   本质上,也是存款有息的一套理念。   南北都出现了苗头,天津的官银号很快跟进,这股风潮快速席卷。   保守的晋商终于感到了威胁,原本依附晋商票号的商人,开始转投交通行和顺天银行,在商言商,人家给利息,你收保管费,怎么选择,不是很明白吗!   面对着客户快速流失,资金越来越少,晋商票号遇到了前所未有的生存危机,无奈,他们只好跟进,也开始发放利息。   这一发可不要紧,客户虽然回来了,可是掏出去的银子越来越多,大家的损失更大了。   他们凑在一起,互相一研究,为嘛交通行发利息,越来越兴旺,他们发利息,反而赔钱呢?   很快大家就找到了问题的关键,交通行吸收存款,有大把的项目可以投资,最不济,贷款给船厂,建造海船,东南航运发达,船只还没造呢,就有人提前买走了。贷款的利息高于存款的利息,就有赚头!   到了晋商这里,问题麻烦了,北方工商不及南方,尤其是他们的大本营山西等地,又面临俺答入寇,根本不敢投资。   空有一大把银子,却没有出路,再付给储户利息,根本是雪上加霜,饶是晋商底子雄厚,也架不住烧。要不了三五年,晋商的雄厚家底儿就要消耗一空。   找到稳定的投资项目,获取丰厚的报酬,就成了晋商最紧迫的任务,就连杨博都被惊动了。   唐毅心中暗笑,“虞坡公,咱们是老朋友,帮着你们脱离困境,晚生义不容辞。”   果然是小狐狸,明白的真快。杨博微笑道:“行之准备怎么帮忙?”   “很简单啊,把晋商票号的银子借给交通行,或者是入股,以后你们按股份分成就是了!”   噗!   杨博一口老血,喷出三丈。   气得七窍生烟,手足颤抖,差点中风了。   混蛋,不论是借钱,还是入股,晋商的票号不都落到了你们手里吗?你个小兔崽子,吃干抹净不吐骨头。杨博横眉立目,须发皆乍,眼看就要发作。   唐毅忙陪笑道:“虞坡公,我的一点看法,您要是有更好的主意,只管说,晚生一定照办。”   “当真?”杨博闷声问道。   “那是自然,我还敢和您老撒谎!”   “你有什么不敢的!”杨博暗自腹诽,“行之,还记得几年前,你和老夫说要发展毛纺吗?”   “哦!”   唐毅故意恍然大悟,感慨道:“虞坡公,您老还记着呢!晚生都差点忘了,这么多年过去了,可有眉目了?”   杨博真恨不得撕碎唐毅讨人厌的脸,扔到脚底下,给踩成肉饼。   老夫要是有眉目,还用得着你吗!   开发一个产业,面临的困难,简直不可想象。晋商以往的长处是什么?就是经营关系,拿到特权,靠着钻漏洞窟窿发财。   基本上就是在原本的圈子里打转转,他们可以骄傲地宣称,我们不创造财富,我们只是财富的掠夺者!   眼下呢,被唐毅逼上了粮商,不得不开拓新产业赚钱。首先要织出优质的呢绒,接着要开拓市场,还要寻找原料……   整个环节,都无从下手,看着杨博为难的老脸,唐毅突然觉得自己赔大了,光是要了两个条件,难怪杨博会痛快答应呢!看样子,就算再要二十个,他也不能拒绝啊!   “虞坡公,这样吧,毛纺的事情我都担下来,不过获利要分我六成!”唐毅毫不客气要价道。 第655章 父子兵   张口就要六成,一张纸画个鼻子,你好大的脸!   杨博真想啐唐毅满脸,唐毅倒是不在乎他的愤怒,“虞坡公,你们遇到的困难是全方位的,织机和技术没有,这个好解决,我可以在东南悬赏,帮着研究,尽快拿出方案。可是市场就不是那么容易的,毛纺出来的东西想要天下人接受,需要一个过程,暂时的出路还是外销西洋,也要靠着晚生帮忙。这些还都好说,真正的麻烦是如何获得稳定的羊毛供应。”   听着唐毅念经一般的话,杨博脑仁都炸开了,他都有放弃的冲动。但是北方除了毛纺之外,再也找不出可以大规模投资的项目。   原本晋商有三大支柱,票号、盐、走私,票号受到了交通行的冲击不用说,两淮的盐商也在快速分化,失去控制,唯一剩下的就是走私,风险大不说,东南开海,人家走正常贸易,晋商这边却要走私,长此下去,什么结果,不言而喻。   毛纺几乎是晋商最后一根稻草,要是抓不住,就彻底完蛋了。   见杨博犹犹豫豫,拿不定主意,唐毅继续发动攻势。   “虞坡公,您老和蒙古人打了多少年交道,比晚生清楚,他们信奉武力,讲究拳头,要是不把他们打服了,哪怕生意做起来,也会随时被攻击,变成俺答的韭菜地,任由他们来收割。晚生这一次去宣大,要整军经武,给俺答刻骨铭心的教训,才能乘胜开边,生意才能安安稳稳做起来。再有……”唐毅神秘一笑,“虞坡公,你以为曾铣当年的复套提议如何?”   杨博感叹道:“行之,说起别的事情老夫不知道,说起复套,老夫当年是甘肃巡抚,正好在曾帅手下做事,曾帅惨死,老夫痛心疾首啊!”   “虞坡公,晚生斗胆请教一句,您以为当年曾帅的提议是对,还是错?”   “这个……”杨博摇摇头,苦笑道:“死者为大,曾帅和夏首辅是冤案,早晚有一天会沉冤昭雪的,老夫不好多说。”   真是个老狐狸,唐毅微微一笑,“您不说,我说,曾铣复套的方略我看过,他提出复套花费,不过是宣大一年的军资,以我之见,根本是欺人之谈!”   杨博吓了一跳,倒不是因为唐毅敢否定曾铣,而是唐毅年纪轻轻,竟然能看出曾铣方案的荒谬,真是天纵之才啊!   曾铣的复套主张,听起来热血沸腾,十分美好,把嘉靖也给说的心动了,可为何转过头,曾铣就被杀了呢?   几乎所有人都把罪责归到严嵩身上,说是他陷害忠良,蛊惑嘉靖,才酿成了千古冤案,提到曾铣就摇头叹息,可是真正推究曾铣的方案,却不见得是如此简单。   首先,曾铣是一名天才统帅,同俺答作战,打了不少胜仗,让他指挥复套,或许会成功,只用宣大一年的军费,或许也做得到。   只是复套成功之后该怎么办?   要不要守卫?   保守估计,也要驻军五万,驻军就要修城,在旷野之上,缺少材料,缺少人工,修建一座十万人居住的城池,要多少银子?   城池修好,庞大的移民要怎么解决,四周还有蒙古人虎视眈眈,随时袭扰。   打仗或许花不了多少钱,可是要守住河套,修城,移民,开垦,经营成一道铜墙铁壁,需要的花费简直是天文数字,而且还是年年投资,永无止境。   以唐毅的估算,前后没有五百万两,是做不到的,而且还要保证每次和蒙古人作战,都能获胜,不然河套夺下来,也会失去。   如此巨额的花费,也难怪嘉靖会感到绝望,转而迁怒曾铣。   站在道德正确的立场上,严嵩是有罪的,所以被他陷害的人就是对的,曾铣就是被冤枉的……可是站在实事求是的角度,严嵩有罪没错,曾铣的方略也未必是对的。   “虞坡公,万里黄河,唯富一套。只要拿回河套,就有了一块最好的草场,能提供源源不断的羊毛。而且养羊的收入远在种田之上,复套花费巨大,可是羊毛收入更大,有了利益驱使,才有了做事的动力。晋商想要掌握毛纺生意,复套是必走的一步棋。”   什么叫远见卓识,这就是!   杨博不得不叹服唐毅天马行空的思维,仔细琢磨之后,也不得不承认,唐毅勾画出了一个漂亮的蓝图。   经略宣大,收复河套,推动开边,建立起西北的养殖基地,掌握毛纺产业……   这一整套的规划,正是晋商想要发展壮大的必由之路。   讽刺的是晋商之中,没有人能看得清楚,说得明白,却被一个外人给一语道破。想起多年前,唐毅就提到了毛纺的事情。   莫非这小子竟能前知五百年,后知五百再?   那也太可怕了吧!   杨博惊得目瞪口呆,就连外面的鸡鸣之声都没注意。   唐毅起身,伸了伸懒腰,骨头节嘎嘣嘣作响。   “虞坡公,说了这么多,毛纺的事情也不是一天两天能弄出来的,我会按部就班的做,至于怎么分润吗?”唐毅回头,嘻嘻一笑:“这个好说,咱们慢慢商量,反正我不着急!”   你不急,我急!   一步赶不上,步步赶不上。   晋商已经失去了天下第一商帮的地位,如果再慢慢拖延下去,东南的优势越来越大,早晚有一天,人家光凭着金山银海,就能击垮晋商。   杨博无论如何,也不愿意看到这一天。   当然了,和唐毅说好话,逼着他也没用,这小子是吃定了自己。   保住他的力量,他才会替自己办事。   不经意之间,唐毅和杨博调换了位置。   本来是唐毅求着杨博帮忙,现在弄得杨博更需要唐毅去筹划落实。   可怜的杨天官,还没正式走马上任,就要去就要替唐毅去抵抗徐阁老的雷霆雨露,默哀一分钟先。   唐毅亲自送走了杨博,他又急匆匆修书一封,派人送给了老师唐顺之。   徐阶虽然势力庞大,无可撼动,但是有老奸巨猾,实力雄厚的杨天官,加上老师在内阁帮忙,未必挡不住徐阶的攻势。   唐毅看得出来,在短期之内,不要想反攻,甚至扳倒徐阶,只要能在徐华亭的威风之下,保全性命,默默积累能量,就已经算是胜利了。   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   徐阶再强大,也只是一个人,他也会衰老,而且执掌国政之后,做得越多,错得越多,谁也没本事让天下人都满意,早晚有一天积累的不满爆发,长江后浪推前浪,前浪死在沙滩上。   唐毅的真正对手,不是徐阶,而是张居正!只要能把他远远甩开,就足够了。   大石头落地,唐毅的心情好了许多,人马簇拥之下,继续北上宣府,马蹄轻快,人也欢喜。   四四方方的京城太压抑了,上上下下,到处都是权谋算计,在那样的环境之下,人太容易变老了。   两世为人,再加上过快衰老,唐毅觉得自己快要七老八十的感觉。   出京放松一下也好,马匹越过一座山岗,立在高处,向远处眺望。突然天边出现一队骑兵,人马不多,有百十人的样子,但是速度极快,风驰电掣一般,一转眼,离着唐毅的人马不足几百步。   为首的一员小将纵马冲过来,唐毅看得清楚,此子年纪不大,也就十六七岁的样子,骑着一匹白马,白袍银枪,颇有几分赵子龙的神韵。令人惊讶的是在马脖子上拴着好几颗人头,鲜血都冻了起来,裹着冰雪,看起来狰狞可怖,还有几分怪异。   小将离着老远,就大声吼道:“你们是哪里来的兵马?”   谭光催动马匹,跑了出来,同样喊道:“我家大人是宣大总督唐大人,你是哪里的人马,还不过来见礼!”   一听是唐毅,小将眼前一亮,慌忙跳下战马,几步跑了过来,跪在雪地上,嘭嘭磕头。   唐毅声音温和道:“你是何人?”   小将仰起头,兴冲冲道:“末将叫马栋,我爹是马芳!”   “哦?原来是马王爷的公子,果然是将门虎子啊!”唐毅笑着赞道。   听到夸自己的老爹,马栋十分高兴,欣喜道:“督帅,我爹常常念叨您,说您老人家……”马栋还想再说下去,却猛然发现唐毅实在是太年轻了,看起来比自己大不了几岁,叫老人家,十分怪异。他尴尬挠了挠头。   唐毅呵呵一笑,“令尊驰骋沙场,保家卫国,实在是让人钦佩,又让人想念,前面带路吧,我要和令尊畅饮一番啊!”   “好嘞!”   马栋跳上了战马,在前面带路,唐毅带着大队人马,紧紧跟随,一路上唐毅询问情况,马栋滔滔不绝,不知道的都说了一遍。   马芳领兵和其他人不一样,他奉行先发制人,以骑制骑的策略。   没等俺答的大军杀来,他的骑兵就先冲进了草原,大杀大砍。马栋领着人马就是遵循老爹的命令,出塞巡逻,截杀了一队蒙古探子。   “贤侄,今年的战事如何?”   “还是那样吧。”马栋颇有些目空一切的架势,说完之后,又想到老爹的教训,慌忙道:“督帅,今年还是有些不同,俺答频频派出斥候,深入大明,最远有一百多里,看样子是憋着劲儿,要大打出手。”   唐毅点了点头,面色严峻起来,不管有什么想法,都要先把俺答这个瘟神给解决了! 第656章 神器   九边州城,京师屏障,宣府镇城墙高大,宛如从地上拔起的猛兽,蛰伏在山岭重叠之间,好一座雄关,好一座坚城。   新任总督驾到,宣府上下的文武全数到齐,巡按,总兵,副总兵,参将,黑压压的一大片。唐毅虽然路途疲惫,见到大家伙,还是打起十二分精神,代表朝廷,慰问将士们,又说大家守边有功,朝廷不会吝惜赏赐。   听完了唐毅的话,文武官吏都露出了不过如此的神色,从仇鸾,到杨顺都是这一套话,除了刚刚拍屁股走人的江东狠辣难缠之外,其他的人都是一个德行。   铁打的城池,流水的官,唐状元出身清贵,跑到宣大只是镀金而已,咱们各干各的,井水不犯河水,挺好!   想到这里,宣府的文武都露出了笑脸,拿出了伺候祖宗的劲头儿,好听的话就像不要钱似的。   给唐毅准备的接风宴也颇有特色,全都是东南的菜式,色香味俱全,还准备了乐队,十几名美女伴随着音乐偏偏起舞。   温暖的地热,翩跹的舞蹈,美酒佳肴,恍惚间,暖风熏得游人醉,好像回到了江南。   和想象中的边关重镇,军情如火,全然不是一回事儿。唐毅只是简单喝了两杯,就推说旅途疲惫,直接回到了帅府。   刚走进来,谭光就凑到了唐毅的身边,低声说道:“大人,府里面有十名美女,您看该怎么处置?”   又是这一手!唐毅这个无语,在他们眼睛里,老子就是个低俗的人吗?   “都交给琉莹大家吧,让她帮着处置。”   唐毅说完之后,就急匆匆到了后宅,洗漱一番,换上了便服,就让人把马芳父子请过来。没有多大一会儿,身材魁梧的马芳,带着儿子马栋进了房间,单膝点地。   “末将拜见督帅!”   “快快请起。”   唐毅笑呵呵拉着马芳,坐到了对面,说道:“老哥,一别差不多有十年,你的日子过得可好?”   十年,人生能有几个十年啊!   马芳有些恍惚,当年俺答入侵,唐家父子指挥守卫京城,他率军突袭俺答后路,一战成名。   十年过去了,唐毅从一个白身,一步一步,爬到了宣大总督的高位,成为最年轻的部堂高官,自己的顶头上司。相比唐毅的扶摇直上,马芳就显得原地踏步,甚至是往后倒退了。   他在成名之后,苦练骑兵,每一次遇到俺答入寇,都是抢先反击,连战连胜,有时候马芳更是深入草原几百里,截断俺答的退路,迫使俺答退兵。   多年以来,立下的功劳无数,一路升任到宣府总兵。   不过人有失手,马有漏蹄,三年多之前,马芳由于情报错误,贸然出击,结果俺答趁机杀入宣府,连破数座城池,掠走百姓近万人,损失粮草无数。朝廷震怒之下,马芳被免去左都督之职,差点被扔到大狱。   多亏了昔日的老上级帮忙,马芳逃过了牢狱之灾,可也失去了一线指挥作战的机会。   他的遭遇在武将之中,很有代表性。   就拿俞大猷来说,也是起起落落,武将因为战功升官,速度飞快,几年时间,做到总兵,非常容易。接下来就升无可升,赏无可赏。抓着一招之错,就给打落凡尘,遇到机会,再重新起用。   反反复复,也算是防着武将做大的手段。   唐毅熟知朝廷的套路,马芳却十分憋屈,在他的努力之下,俺答汗的势头已经给压下去了,只要再坚持几年,没准俺答就没本事南下了。被朝廷一弄,前功尽弃,他好容易训练出来的虎狼骑兵也分散到了各处,被不少将领吞没,成了家丁。   好不容易,唐毅接任宣大总督,马芳才得意重新爬起来,担任了大同总兵。   “马将军,你也知道,我对九边不算熟悉,只有请你给我说说,九边到底有多大的本钱,眼下的局势又是如何?”   马芳愣了一下,苦笑道:“大人相问,末将不敢隐瞒,对了,大人,宣府在册的人马有多少,您可清楚?”   “清楚,马步官军十五万一千四百五十二员名,马五万五千二百七十四匹。”唐毅快速报出来,而后叹道:“各地吃空饷成风,士兵逃亡不少,我估计宣府的兵丁应该在十万左右,马三万五千匹。”   打了七折,算是亏本吐血大甩卖了吧!   哪知道马芳却苦笑着,连连摇头。   “马将军,宣府到底有多少人马?”   “大人,宣府的人马总计不超过六万,其中还有不少老弱病残,真正可战之兵,不会超过三万,至于马匹吗?满打满算,两万多匹。”   唐毅足足问了三遍,都是这个答案。唐毅突然觉得生无可恋,还是卷铺盖回京城吧,就这么点人马,还有脸称天下第一重镇吗?又如何对付俺答的十万铁骑啊!   唐毅看了看四周,一挥手,让马栋退出去,然后把门窗都给封死了,唐毅亲自检查之后,回到了座位上。   他的一番动作,把马芳都给吓到了。   “大人,您这是?”   唐毅探身体,压低了声音,“马大哥,看在咱们多年交情的份上,你能不能告诉我这几年九边都是怎么守住的?”   唐毅实在是怀疑,就凭这点人马,如何能挡得住俺答的雄兵?莫非明军都战斗力飙升,能以一敌二,以一敌三吗?   显然,问到了要命的地方,马芳也不愿意多说,可是他能发迹,还靠着唐家父子,眼下唐毅又是他的顶头上司,朝廷有人好办事,马芳可不是忘本的人。   犹豫了再三,他终于吐露了秘密。   俺答汗虽然年年入寇,可并非每一年都人马众多,来势汹汹。   要是只有两三万人,就闭门死守,等到退走之后,再后面追赶一阵,杀几个普通百姓,冒充鞑子,和朝廷交旨就算了。   如果俺答人马众多,势不可挡,也有秘诀。蒙古经过了多年的战争,也知道没本事吞掉大明,他们南下的目的仅仅是抢掠粮食物资,还有生活用品,草原的日子不好过。   遇到抵挡不住的大军,不还是有晋商吗?   拿出一点金银货物,贿赂俺答,让他们退兵就是了。   说出来这话,马芳都觉得臊得慌,虽然他从来没有给蒙古人送过礼,可是作为一个大明的将领,他还是面上无光。老百姓拿着血汗膏腴,奉养官兵,谁能知道,所谓九边雄师要靠着贿赂敌人,苟延残喘,真是天大的耻辱。   唐毅也不得不感慨万千,敢情晋商不是卖国,而是作为和平使者,关键时候,还能保护九边的安全呢!   可真够讽刺的!   足足花了一刻钟,默念了不知多多少遍冰清诀,唐毅算是平静下来。   “马将军,照你这么说,九边的人马都烂透了,根本无法战斗?”   “这个……”马芳摇摇头,“大人,也不能这么说,某将虽然三年多没有领兵打仗,可是末将一直在努力练兵,专门找那些父母被掠走,或是惨死在鞑子手里的孤儿,苦心训练,教给他们杀敌的本事,末将手下有三千多骑兵,另外末将出任大同总兵,曾经的老部下回来不少,再加上选拔出来的精锐,末将手下,一共有八千多精骑,能和俺答拼命,只是……”   唐毅的兴趣一下子来了,马芳可以算是九边唯一不怕俺答的将领,而且还能够以少胜多,战绩辉煌,他不至于和自己说大话。   八千人马,只要好好利用,足够打一场漂亮的胜仗。   “马将军,有什么困难,只管说。”   “大人,末将,缺少武器。”马芳直言不讳,“昔日末将的骑兵以叠阵法御敌,火枪骑兵,骑射兵,刀斧兵,遭遇之后,相互配合,反复冲杀。鞑子毕竟是一帮强盗,咱们只要敢拼命,他们就会害怕。”   马芳想昔日的辉煌,两眼放光,又想到眼前的窘迫,打回了原形。   “大人,末将眼下的火铳不足两千,而且大半锈蚀,火药也不够用,粮饷缺乏,总不能让大家伙空着肚子去打仗吧!”   唐毅听完,突然哈哈大笑,笑得马芳不明所以。   “大人,您这是……”   唐毅一摆手,“马将军,别的先放在一边,假如我给你足够的火铳和粮饷,你有把握战胜俺答吗?”   “有!”马芳毫不客气说道:“大人,别人怕俺答,我可不怕,舍了这一百多斤,也要咬下他一块肉来!”   “好!”唐毅别的不说了,直接拉起了马芳,到了外面,马栋也跟着,他们一行人到了军营,杨安正在指挥着人马安顿。   见到唐毅,连忙迎了上来。   “参见大人。”   “嗯,带我们去靶场看看。”   “遵命!”   杨安在前面带路,很快赶到了一片巨大的空地,说是靶场,由于没人训练,早就荒草一片,乱七八糟。   自从知道了宣府的实际情况,唐毅也没指望遇到意外之喜,关键还是靠自己。他亲手捡了一杆火铳,扔给了马芳。   马芳接到了手里,杨安又塞给他一个纸包,马芳愣了一下,随机明白过来,撕开了纸包,把火药装好,又把铅丸装上。   做完了之后,马芳就傻眼了,怎么没有火绳啊,该如何点燃。   正在迟愣的时候,杨安抄起了一杆火铳,快速装填,瞄准了一百步之外的靶子,轻轻一扣扳机。   只听轰的一声,铅丸喷出,正好击中了靶子的边缘,拳头大的一个窟窿,冒着硝烟。   好大的劲儿!   马芳下意识叩响了扳机,铅丸也飞了出去,仓促之下,没打中靶子,击中了一堆乱石,马芳撒腿就跑过去,儿子马栋紧紧跟着,爷俩到了石碓的前面,扒开了雪,仔细看去,只见铅丸正好嵌在了石块上面,进去足有半寸,把石块抓起来,放在手里,顿时碎成了八瓣。   爷俩都露出了骇然的表情,这要是打在人的身上,哪怕是三成铠甲,也能击穿啊!   不用火绳,又能打得这么远,真是神器啊!   马芳用力攥着火铳,再也不舍得撒手了。   快步跑到唐毅面前,涨红了脸。   “大人,只要给末将一万——呃不,八千,八千杆就够了,末将能把俺答轰回老家去!”   唐毅没好气道:“马将军,你以为这样的火铳好制造啊?八千杆,整个大明都凑不出来。”   马芳傻眼了,“那,哪能有多少?”   “最多两千,再多了杨安就要和我拼命了!”   果然杨安涨红了脸,地主家也没有存粮啊,他刚要反驳,马芳迫不及待说道:“两千就两千,末将不嫌少,大人请放心,有了如此犀利的火铳,我让俺答有来无回!”   火铳给了马芳前所未有的勇气,唐毅可没这么乐观,要想打败俺答,还要依靠人!   “马将军,咱们该商量一下御敌之策了。” 第657章 镇守太监   战争是科技进步最好的推动力,就拿火铳来说,前后差不多十年之功,不只是唐毅一个人,胡宗宪,杨继盛,谭纶,包括之前的张经,杨宜等等东南的督抚大力投入,不计成本。   再有杭州成立三大学堂,工匠的技艺不再是师徒父子相传的秘密,快速传播开来,加上引入西洋的理念,总算在东南的大地开花结果。   火铳就是最重要的一项成果,能够射一百步的自生火铳,简直就是神器一般的存在。   自生火铳不用事先点燃火绳准备着,没有火星,对手就看不到。百步之外射击,足以和最优秀的弓箭手抗衡。   铅丸打在身上,造成的伤口非常可别,即便侥幸活命,九成九也会成为废物,再也没法参战,而弓箭则不同,只要不被射中致命处,养养伤,又活蹦乱跳。   握着火铳,马芳就不舍得放手了,激动地手心都是汗水。   “大人,不用多,有十万火铳兵,末将能把草原都给大人打下去!”   “什么叫给我打下来!”唐毅把脸一沉,“是给大明,是给皇上。”   开玩笑,话可不能乱说。   马芳老脸发红,他也是高兴坏了,连连请罪,唐毅也没有责怪。很快就谈到了正题,马芳说道:“大人,以往末将就主张先发制人,如今有了火铳,更应该如此。末将准备把人马分散在边境线上,每一队三四十名骑兵,分派十五名火铳手,有把握击败一百名以内的蒙古骑兵。哪怕俺答大举入寇,这些小队也可以进入草原深处,烧毁草料,抢夺马匹牛羊,袭击俺答的后路,保证能战而胜之。”   马芳的确是和明廷所有将领都不同,光是这份进取心,哪怕戚继光都有所不如。唐毅也非常赞同马芳的战法,反正大明实力雄厚,打消耗战,俺答肯定先淘汰。   只是唐毅初到宣大,资历威望都不够,要是贸然出击,打胜了好,打败了,唐毅可就麻烦大了。   还是慎重些好,尤其是来的时候,马栋介绍的情况,让唐毅耿耿于怀。   “马将军,据说今年俺答派出的斥候比往年都多,你估计俺答打得什么算盘?”   马芳不但在草原当过奴隶,还给俺答当过贴身护卫,他非常清楚俺答的心思,故此才能屡战屡胜。   面对着唐毅的疑问,他思索了许久。   “大人,每年俺答都会入寇,情况都不尽相同,以末将来看,今年的规模或许会大一些?”   难道俺答也不愿意看着自己过好日子?   唐毅一闪念,忙问道:“为什么?”   “俺答这些年,频频入寇,所求的是一样东西,就是朝贡互市。”马芳咧着嘴,轻蔑地说道:“草原除了牛羊马匹,什么都没有,丝绸,瓷器,家具,香料,茶叶,盐巴,他们就连锅碗瓢盆都不够用的!”   说起来也够惨的,自从蒙古人退回草原之后,大明朝别的没有,骨头还有二两,采取了严厉的经济封锁。   在辽东有马市,在西北有茶市,正对着蒙古的方向,却没有市场,蒙古人想要生活必需品,除了花高价之外,就只有抢夺。他们越是抢掠,明朝制裁就越是严厉。双方你来我往,斗个没完。   俺答很早就提出只要大明答应开边贸易,他就不再入寇大明,偏偏对手嘉靖是个死犟眼子,面子大如天,他岂能向鞑子低头!   说实话,这也是唐毅最发愁的地方,他要推动开边,要用贸易和经济,去对付貌似强大的俺答,消除北方边患。说来惭愧,最大的阻力竟然来自大明的内部,来自嘉靖皇帝,唐毅只能徒呼奈何!   俺答又要入侵,他打的什么算盘呢?   唐毅脑筋快速转动,“马将军,你说俺答会不会看到大明首辅更换,朝中混乱,趁虚而入,想要逼迫朝廷让步?”   没等马芳回答,杨安摇头说道:“大人,北虏不过是一群野蛮之徒,更换首辅这种事情,他们未必会注意吧?”   “呵呵,杨将军,你又不知啊!”马芳笑道:“俺答虽然不清楚朝廷的情况,可是他身边有人明白!”   “谁?”唐毅和杨安同时好奇问道。   两个小白真无语,马芳只好耐心给他们解释,人家俺答汗和以往的蒙古枭雄都不一样,他认识到要想有强大的人马,就要有强大的后勤,充足的财力。光靠着抢掠是维持不下去的,蒙古人除了放牧和抢劫,没有别的本事。只有依靠明人,利用他们耕种田地,制造武器,来壮大自己。   俺答果断吸收逃亡的明人,给他们提供土地和耕牛,成为他的佃户。   与其同时,宣大一带,又发生过几次白莲教叛乱,失败之后,大量的白莲教徒逃到了草原,他们不但替俺答耕种经商,还出谋划策,策划反击大明,成为了可耻的汉奸。   众多的逃亡人员当中,萧芹、丘富、吕明镇、阎仓都是其中的佼佼者,尤其是萧芹,他是白莲教的匪首,读过书,有些鬼主意,在俺答面前说一不二,很有地位。   听完了马芳的介绍,唐毅才清楚,在长城以外,和俺答的草原之间,大约有成千上万个“板升”,也就是所谓的村落,逃亡,还有被俺答掠走的明人,总数在十几万以上。正是靠着明人奴仆协助,俺答才能调动十万铁骑,横行天下。   内忧外患不说,还有这么多汉奸,唐毅突然觉得自己坐在了一个火山口上面,随时都会爆发,把他吞没的尸骨无存。   不由得打了一个激灵,“马将军,时间敏感,俺答动向不明,暂时还是以探查为主,正好,也让弟兄们熟悉新火铳,你看如何?”   马芳有些不情愿,可是唐毅身为宣大总督,说一不二,他怎么好拒绝,况且唐毅说的也的确在理,马芳一拱手,“末将遵命。”   他带着儿子,离开了帅府,跑去练兵了。   唐毅则是把历年的公文档案都搬了出来,堆在了书房里,听马芳的介绍,俺答的确有枭雄之姿,不可等闲视之。   而且大明和俺答也不是泾渭分明,这边有晋商,他们那边也有白莲教,板升汉民。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不把这一团乱麻理清楚,唐毅是不敢轻举妄动的。   幸好他把琉莹带了过来,作为琉璃苑的主人,琉莹经常处理复杂的账目,各地的商业信息,整理公文,也是小菜一碟。   足足花了三天的时间,唐毅总算弄清了大略,不敢说知己知彼百战不殆,至少心里头有了数!   唐毅准备下一步去各营看看,马芳值得信赖,其他人可就未必了,要摸清楚,看看手下的实力究竟如何。还没等唐毅动身,谭光就急匆匆跑来。   “大人,马总兵和镇守太监钱公公的人打起来了。”   唐毅一皱眉,他没有怪马芳惹祸,只是单纯好奇,两个风马牛不相及的人,怎么闹了起来。   “走,随我去看看。”   唐毅出了总督府,直奔镇守太监钱公公的宅子去了。   向各地派遣镇守太监,是从洪熙年间开始的,第一个镇守太监是派到甘肃的王安,伺此后各镇陆续加派,最初只限于军事,后来又地方的行政也纳入镇守太监的管辖,权力越发大了。   到了嘉靖初年,曾经高举太祖爷的祖训,把太监都招了回去,只是后来又逐渐恢复。   镇守太监,代表着宫里,代表着皇帝,到了边镇,俨然太上皇,谱儿大的惊人,不说别的,光是这一座府邸,就比唐毅的总督府还要威风阔气。   “丫的你僭越了知道不!”   唐毅离着老远,就看到了高大的门楼,还有两个一丈来高的石头狮子,气就不打一处来。敢住的比老子还威风,你算什么东西!   到了大门口,两扇朱红的大门对开,院子里面,一个穿着绯红袍子的太监,在一群人的簇拥之下,摇头晃脑,左手背在身后,右手举着兰花指,不停地晃荡。满嘴口音,正在教训人。   “我跟你说,咱家这个气啊,就不顺。马芳,你不就是个小小的总兵官吗?怎么敢打咱家的人吗?”   在院子中间,马芳沉着脸,一语不发。   钱太监越发生气了,“不说话是吧?以为咱们拿你没办法哩?告诉你呦,休想哦!咱家不和你说,咱家没那个功夫,孩儿们呢!”   钱太监提高了声音,“不是新来个总督吗?咱家就去找他哩,让他给咱家一个说法!”   刚一转身,突然听到一声呵呵冷笑,“不要找了,本官来了。”   唐毅迈着大步,走进了府邸,马芳一见唐毅,脸上发红,他面对钱太监理直气壮,可是一想到给大人惹了麻烦,就不好意思了。   “大人,都怪卑职……”   “不必多说!”唐毅伸手拦住了他,一扭头,直接走到了钱太监的面前,上下打量了他一番。   “你不是要找本官吗?本官就在这里,有什么话,只管说。”   “呦,胆子还够大的!”钱太监上下看了看唐毅,挺年轻的,他怪笑道:“别以为当了总督,就了不起了,这天下啊,是皇爷的,咱家替皇爷看着宣府,有人冒犯咱家,那就是冒犯皇爷!那就是大不敬了,就冲着这一条啊,那个马芳就该死,你呦,快去把他的官衣拔了,不然啊,咱家和你没完!” 第658章 前倨后恭   唐毅上下打量钱太监,就跟看国宝似的,没错,能无知到如此境界的太监,实在是少见!   别说你一个区区的镇守太监,就算司礼监的那几位,和唐毅都不敢撒野,要是唐毅一瞪眼,一个个都乖得和孙子似的。   一个镇守太监,最大的本事不就是狐假虎威吗?仰仗着是宫里出来的,有皇上和内廷撑腰,谁都要退让三分,可惜啊,想在唐毅面前狗仗人势,还差得太多了。   唐毅感觉和这种级别的东西较劲都丢人,踩了他都脏了鞋!   “马将军,随我去帅府!”   唐毅一转身,迈着大步就走,把钱太监华丽地无视了。   马芳愣了一下,他当然讨厌钱太监,恨不得撕碎了他下酒,可是因为自己,弄得唐毅和钱太监闹翻了,给大人带来了麻烦,那可就不够义气了。   他有些不知所措,谭光笑着拍了拍马芳的胳膊。   “马将军,大人心里有数,快走吧!”   “哦,好,好!”   马芳将信将疑急忙小跑着追出去。   眼睁睁看着人都走了,钱太监的嘴唇变成了难看的紫青色,他当镇守太监已经十年了,宣大总督换了多少任,不论是杨顺,还是杨博,哪怕是又臭又硬的江东,都没人敢无视他钱公公!   新来的总督年纪不大,竟敢目中无人,不把他当一回事!   这是要反天啊!   “小猴崽子,真把自己当个人物呦,信不信哦,咱家一本,就一本,皇爷就能把你抓回京城,打板子,上老虎凳,灌辣椒水!”他的口音浓重,骂起人来,上蹿下跳,浑身的肥肉乱晃,弄得家丁们想笑不敢笑,抿着嘴,强忍着。   钱太监回头,看到了他们,顿时气不打一处来!   “废物,饭桶,咱家养着你们是干啥滴啊?怎么就不知道拦着呢!咱们这儿啊,成了大车店了,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你们不要脸,咱家还要呢!咱家莫面子哦,就是宫里莫面子,就是皇爷莫的面子……”   光骂已经不解气了,钱太监扑上来,这顿巴掌,把手下打得鼻青脸肿,跪在地上,嗷嗷乱叫,心说我们惹谁了,有气也不能都撒在我们身上啊!   他们满肚子委屈,还要不停求饶。钱太监也打累了,气喘吁吁道:“去,去把锦衣卫的周千户给咱家叫过来,就说咱家要他们锦衣卫的人办点事情。”   “唉,小的们这就去!”   家丁擦着脸上的血,跑了出去。   钱太监喘着粗气,举着兰花指,撇嘴说道:“小子,敢惹咱家,你算是第一个,咱家要是让你好过了,咱家就跟你姓!”   ……   马芳快步追上了唐毅,低低声音说道:“督帅,那个老阉货可不是好东西,他要是告您一状,末将怕……”   “怕什么?”唐毅微微一笑,“能让我忌惮的人不少,但是他绝对不在其中,马将军,你在我的手下,我这个当总督的就要罩得住!以后你只管打仗,阿猫阿狗自然有本帅处置!”   真是好威风!   堂堂镇守太监,被当成了猫狗一般的人物,这话也就是唐毅敢说。马芳突然觉得浑身热血沸腾,格外振奋。   作为一个久经沙场的大将,马芳不怕打仗,他身上大伤小伤几十处,从来没有要他的命。真正让他害怕的是朝廷,上上下下,错综复杂,随便告一个黑状,就能让你丢官罢职,甚至身陷囹圄。   以文御武,朝廷还不放心,又安插锦衣卫,派了镇守太监,一层层压下来,就属武将最难,打仗吃苦在前,升官发财再后,搞不好还要背黑锅……能冒出的武将,诸如马芳啊,戚继光啊,都算是凤毛麟角。   大多数的武将都流于平凡,甚至昏庸,打仗远没有巴结上司来的重要。   不得不说,这是武人共同的悲哀!   只不过,貌似唐大人和别的官都不同,马芳觉得浑身的血液在沸腾,有一种士为知己者死的冲动!   回到了帅府,落座之后,没等唐毅问,马芳就主动说了,他和钱太监的冲突。   原来马芳在宣府多年,当初的老部下很多还在,他们听说马芳又回来了,还特别受督帅的赏识,引为心腹,大家伙就心活了。   偷偷一打听,可不得了!   马芳的部下不但粮饷充足,还给发了新式的火铳,在校场外面听着,声音就跟爆豆似的,肯定是好东西。   他们活了心,其实马芳也不傻,有些消息干脆就是他故意放出去的。   当初的老兄弟还是能打的,关键是都被一帮废物给带坏了,马芳把大门敞开,谁想要回来,他举双手欢迎。   好家伙,几天的功夫,前后上千人重归马芳的手下。   眼看着手下人都跑了,其他的将领不干了,心说你姓马的太不地道了,大家伙都是领兵带队的,你凭什么挖我们的墙角?   这帮人不敢和马芳硬碰硬,就凑了一笔银子,送给了钱太监,请他帮忙。   说起来也是马芳得意忘形,他琢磨着老部下都回来了,兵器盔甲不够用,就带着人去仓库讨要。   管仓库的一个千户姓邓,是钱太监的干儿子,他自以为有了干爹撑腰,说话一点不客气,不但不给东西,还骂骂咧咧的。   马栋气鼓鼓地说道:“督帅,我爹可是拿着您的手谕去的,他们连看都不看,说除了钱公公的命令,谁都不行,简直欺人太甚!”   “然后你就和他们打起来了?”   唐毅笑着问道。   马栋小脸一红,低下了头,马芳连忙说道:“小儿无知,大人有什么责怪,只管处罚末将就是。”   唐毅突然哈哈大笑,拍着马栋的肩头说道:“记住了,下回再遇到不开眼的东西,给我往死里打!”   这话听着真解气,马栋觉得这位比自己大不了太多的督帅,简直就是天下最帅的人了。   唐毅听完马芳的介绍,灵机一动,俗话说兵在精而不在多,与其把能打仗的好汉,交给饭桶当家丁,不如全都集中起来,形成一个拳头。   “马将军,你立刻带着我的命令下去,从各营征召敢战的勇士,宁缺毋滥,有多少召集多少了。”   马芳早就想这么干,只是担心触怒了其他将领,就没敢提,真没想到,唐毅竟然和他想到了一起。   “大人,末将这就去办。”   “等等。”唐毅想了想,补充道:“其他人问起,你就说临时征用,立了功有他们一份,要是谁敢从中破坏,本帅军法无情!”   “是!”   马芳答应的更用力了,他带着马栋,爷俩刚到了府门口,突然从远处来了一帮穿着飞鱼服,拿着绣春刀的人。   “是锦衣卫!”   马芳就是一惊,他看得明白,在人群中间,正是那个肥胖的钱太监,都说厂卫是一家,看他们的样子,八成是来找大帅的麻烦?   马芳急忙跑回帅厅,气喘吁吁道:“督帅,钱太监带着锦衣卫来了,您看该怎么办?”   唐毅呵呵一笑,满不在乎,“来的挺快啊,让他们进来吧!”   锦衣卫在九边那可是令人谈虎色变的存在,不说别人,仇鸾何等嚣张霸道,最后还不是落到了陆炳的手里,被开棺戮尸。从此之后,边关的将帅一听说锦衣卫,都是战战兢兢。   哪怕陆炳死了,余威还在,没人敢无视他们。   面对着千军万马,冲突杀戮,马芳未必害怕,可是面对着风云莫测的朝廷,他是真的不敢大意。   马芳觉得口干舌燥,艰难咽了口吐沫,“大人,他们来势汹汹,您还是……”   “马将军,打仗本官不如你,可是别的事情,你放心就是了。”   说话之间,一个不到三十的年轻锦衣卫跑了进来,刚一进门,就做了一个让马芳跌破眼镜的动作。   他单膝点地,跪下来道:“小的周宇,拜见老祖。”   马芳差点喷了,嘴巴张得老大,心说这都什么称呼啊,看样子唐毅比你还年轻,老祖,从哪论的?   就连唐毅都老脸一红,怒道:“你瞎叫什么?”   周宇委屈地说道:“小的叔叔交代了,侍奉您老,就要像侍奉祖宗陆太保一般,小的琢磨着您和陆太保是过命的交情,我叔叔他们都要低您一辈儿,您自然是小的们老祖!”   还振振有词,唐毅苦笑着摆摆手,“你叔叔就是周硕吧?早些年,我还管他叫七哥呢,江湖乱辈,别太较真了。再说了,死人才是老祖呢,我一个大活人,还不被人给叫死了。”   “小的不敢!”   周宇把脑袋深深埋在胸口,一句话也不敢多说,那个乖觉听话的劲头,简直让人瞠目结舌。   马芳父子听得清清楚楚,唐毅居然和陆炳交情这么深,真是让人惊叹啊!   更吃惊的还在后面,周宇低声说道:“钱德就在外面呢,要不要见他?”   唐毅皱着眉头,迟疑了一下,说道:“让他进来吧。”   不多一时,从外面扑通扑通,跑进来钱太监,双手倒背,用绳子捆着,脸上跟吃了苦瓜似的,见到唐毅,扑通趴在地上,嘭嘭磕头。   “唐大人哦,咱——奴婢给您老人家磕头哩,奴婢求您老人家高抬贵手,饶了奴婢吧。奴婢就是一个屁,不知好歹,您老就把奴婢放了吧!”   他情急之下,想要抽自己嘴巴子,可是手被绑上了,一激动,身体栽倒,脑门撞在了地上,活像是一个大肉球,马栋捂着肚子,哈哈大笑。   钱太监老脸紫红,别提多尴尬了。 第659章 江湖郎中   “行了,不用耍宝了,把他弄起来。”   周宇急忙点头,到了钱太监的身边,把绳索解开,扶着钱太监站起来。哪知道他膝盖早就软了,顺势又趴在了地上。   “奴婢有眼不识金镶玉,奴婢该死,奴婢求大人饶命啊!”   他的怕可不是装出来,浑身上下都被冷汗湿透了,马芳父子看在眼里,从最初的好笑,嗅出了不同寻常的意味。说实话,马芳之前还有点小骄傲,以为唐毅初来乍到,又年纪轻轻,能依靠的只是他这个地头蛇。   咱不为了抬高身份,至少大人要更尊重自己的意见不是?   现在一看,马芳趁早打消了念头,只剩下了吃惊,大帅藏得也太深了吧!不用说别的,锦衣卫对他毕恭毕敬,镇守太监吓成了这个德行,他们可都是皇帝身边的人,尚且如此害怕唐毅,别人又该如何?   马芳不敢想象,唐毅看到他吃惊的样子,也不点破,有点神秘感最好,马芳这家伙心高气傲,年轻时候在蒙古人手下当奴隶,也不服礼法,只看重拳头,想降服他,唯有更加强悍!   “马将军,你先去征召勇士,抓紧时间练兵,其余的事情本帅自会处理。”   马芳有心多看看,却不敢违抗唐毅的命令,单膝点地,抱拳退下。无形之间,就比方才要恭顺多了。   打发走了马芳,唐毅把脸一沉,冷哼了一声。   “钱公公。”   “奴婢在。”钱太监战战兢兢说道。   “你是什么出身,拜了哪位公公做干爹?”   官场讲究科举师承,宫里更是如此,稍微有头有脸的太监都要拜干爹,有了什么好事,才有人想着你,不然就在宫里洗衣服倒尿盆子吧!   “回唐大人,奴婢的干爹是韩公公。”   唐毅一愣,周宇忙补充道:“韩公公是东厂石公公的干儿子。”   钱太监苦兮兮道:“按照道理,奴婢是石公公的干孙子,只是石公公他老人家,未必认奴婢。”   拜干亲是双向的,几个珰头都干儿子一堆,每个干儿子还有一堆干儿子,多如牛毛,唯有得到认可,才能成为干孙子,不然就只能叫祖宗,规矩大着呢。   是石公公的人,唐毅大度道,“这么说也算是自家人,你起来吧!”   钱德如蒙大赦,急忙爬两步,嘭嘭磕头,把脑门都磕得肿了。   “多谢大人,多谢大人!”   唐毅不耐烦地摆摆手,“钱德是吧?”   “奴婢在。”   “本帅不敢说有名气,好歹和宫里的几位珰头都有些交情,你是宣府的镇守太监,也就是监军,监军监军,一定要眼明心亮,消息灵通,你这么迟钝,又是为什么?”   唐毅纯粹是好奇,钱德却心惊肉跳,生怕一句不对,就惹得唐毅翻脸。   “都怪奴婢无知,奴婢失察,奴婢该死……”   “别说废话!”唐毅冷笑道:“从现在开始,要是有一句废话,有一句假话,你就去找石公公,他知道如何发落你。”   外人怕东厂,太监更怕,钱德差点又趴下。   “大人,奴婢和您实说了吧,每到年前一个月,奴婢都要闭关,专心调理身体,故此,故此,您老人家到了宣府,奴婢事先不知道……”   钱德越说声音越小,其实也情有可原,唐毅和宫里过从甚密,可是唐毅走的是高端路线,像钱德一般的最多知道唐毅的名字,具体做过什么,他并不清楚,尤其是钱德在宣府十年,远离京城,更是没有去过江南,自然不知道唐毅两个字意味着什么。   偏巧这次人事调动很突然,钱德在闭关之前,听人提起过,出关之后,就一帮人来找到告状,还没来得及和唐毅打招呼,就先对马芳发难了。   等到他把周宇找来,弄清了年轻不像话的总督的底细,直接跪了,赶快让周宇带着,跑来负荆请罪。   他不停弯腰作揖,骂自己有眼无珠,说到激动的地方,还给自己几个嘴巴子,抽得腮帮子冒血。   唐毅对他的道歉一点兴趣没有,“闭关”这两个字却勾起了他的好奇。   “钱德,你不是和尚,也不是老道,没事闭什么关?每到年根儿,俺答频频入寇,你身为镇守太监,不专心御敌,还想修出一个长生不老吗?”唐毅疑问道。   “哎呦!”钱德连忙跪在地上,“奴婢错了,奴婢再也不闭关了,奴婢回头就去好好办差,求唐大人高抬贵手,饶过奴婢这一次吧……”   看他诚惶诚恐,唐毅越发起疑心。   “钱德,前些日子,本帅办了一个九阳会的案子,其中就涉及到了宫里不少人,你不会是入了九阳会吧?”唐毅试探问道。   钱太监的脸瞬间煞白,连忙摆手,“唐大人,就算是吓死奴婢,也没有这个胆子啊,您老可要明察啊。”   “明察?”唐毅呵呵一笑,“钱德,本帅时间宝贵,就从你刚刚的话,办你一个贻误军机,一点都不冤枉。”   钱德两眼发直,脸色惨白惨白的,吓得瞳孔都快散开了。太监可不同于文官,一旦倒台了,会有无数人踩死你,根本不给你活路。   镇守太监虽然在宦官的体系当中,地位不高,但到了地方上,却是太上皇,大权在握。十年之间,钱德也是攒了不少家底儿,要真是倒台了,别说享受不了生活,还会把小命给交代了。   他一把鼻涕一把泪,向唐毅求饶。   “还是那句话,说实话,本帅只给你最后一个机会,要是有点隐瞒,后果不用我说!”   “奴婢明白!”钱太监带着哭腔,从头到尾,把事情说了一遍。   原来当初到了宣府,钱太监受不得风雪苦寒,第一年就染上了风湿,一到冬天,疼得钻心刺骨,痛不欲生。   钱太监不惜重金,聘请名医,给他调治。不过效果甚微,而且每一年都会加重,甚至骨节都变形,疼得他要死要活。   有心辞了镇守太监,回京去养病,可是一旦辞了,权势一下子就没了,他还没搂够,只有咬牙撑着。   还真别说,五六年前,经过府里的一个账房推荐,钱太监结识了一个江湖郎中,此人善于治疗风湿骨病,三服药下去,果然疼痛减轻了,钱太监美出了鼻涕泡,把郎中请到府邸,用心款待,好生伺候。   一住三个月,临走的时候,郎中酒醉,向钱太监说了心里话,他的药只能暂时止疼,要想真正康复,还要勤练气功,好生修行。   此人给钱太监留下了一本秘籍,钱太监按照上面要求的修行,还真别说,大半年下来,身体竟然好了不少,腰腿酸软的毛病也没了,身子骨一天比一天健郎。   转眼到了第二年,郎中又来了,继续传授钱太监秘籍,带来了灵药,他的风湿毛病越来越轻,身体也越来越好,一顿能吃三大碗。   在钱德眼里,郎中简直是救苦救难的活菩萨儿。   即便是和唐毅说起来,也是满脸的憧憬。   “唐大人,奴婢不敢说有多少见识,可此人绝对是世外高人,手段非常。让他指点您练气功,保证百病不侵,龙马精神,您老年纪轻轻,人间的好事儿才露出一道缝儿,往后有您享受的……”   钱德还要说下去,缺发现唐毅的眼睛都立起来了,脸上罩着一层寒霜,冷得骇人。   “大人,奴婢说错了什么?”钱德满心委屈,我都和你说实话了,还介绍高人给你,伸手不打笑脸人,都给你肉吃了,怎么还咬人啊!   周宇也想不通,迟疑地看着唐毅。   唯有唐毅神情凝重,毫不夸张说,他绝对是整个大明朝,最了解江湖骗子。从最初的闻香教,到九阳会,打着医术气功,接近朝廷大员,巴结勋贵权臣,极为常见。   钱德身为镇守太监,宣府的机密他几乎都知道,上下的公文在他这里都有备份。有人要接近他,能做什么,光是想想就让人不寒而栗!   “来人,把他给我绑起来,押到一边去。”唐毅突然翻脸道。   “遵命!”   两旁涌出好些亲卫,二话不说,就把钱太监给抓了起来,嘴里头还塞了一块布,想叫叫不出来,又惊又怕,钱太监都尿了。   唐毅背着手,在帅厅来回走动。   “周宇,我问你,钱太监为人如何?”   周宇慌忙说道:“他这个人贪得无厌,又嚣张跋扈,仗势欺人,挺不得人心……”   “我是问他会不会背叛大明?”   “这个……不会,绝对不会!”周宇笃定说道:“他是保定那边的人,家里头还有兄弟两个,一大帮侄子,他心心念念,就是回老家,过继一个儿子,他没有胆子的。”   “这么说,他是被蒙在鼓里了!”   唐毅让人把钱德又带了过来,把嘴里的塞子掏出去,钱德慌忙跪倒。   “大人,奴婢犯了什么罪啊?您老可别吓奴婢啊!”他哭丧着脸,瘫软得像是一团肉。唐毅看了半天,的确不像是丧心病狂的大奸大恶。   唐毅蹲下了身体,低声说道:“钱德,本帅怀疑你所谓的那个江湖郎中,是个妖人?他接近你,是另有所图!”   “啊!”   这一天,钱德把一辈子的惊吓都享受了,到了此时,精神彻底崩溃了。   “唐大人,奴婢这就去把人抓来,全凭您老发落!”   “蠢才!”唐毅怒骂道:“他跑到你身边五年,知道了多少秘密?当务之急是弄清楚究竟是哪一路的神怪,有没有同党?” 第660章 算卦   “待到来年九月八,我花开后百花杀。冲天香阵透长安,满城尽带黄金甲!”   唐毅抓着一张废纸,默默念了三遍。   这是唯一从江湖郎中的房间里找到的东西,周宇奉命去追查的时候,已经是人去楼空。或许对方已经有所察觉,知道钱德靠不住了,所以才会逃走。   唐毅仔细审视每一个字迹,写的极为工整,很有些功夫,能看出一丝馆阁体的底子,如果所料不错,此人应该参加过科举。   多半还落榜了,要不然也不会写黄巢的这首《不第后赋菊》。   “冲天香阵透长安,满城尽带黄金甲。真是好大的狗胆,好大的野心啊!”唐毅微微冷笑。   钱德战战兢兢,脸上不停往下冒汗,到了此时,他也明白了大半,替自己治病,教自己气功的江湖郎中,多半是有问题的,好模好样,谁会写一首反诗啊!   如果他有问题,前后五年时间,每到冬天就会来看自己,短则一两个月,多则两三个月,期间他究竟干了什么,是否泄露了重要的军情?   一想到这里,钱德脑袋嗡嗡直叫,他真想死了算了。   “唐大人,奴婢是真的不知道啊!奴婢真是冤枉啊!”他哭拜在地上,痛哭流涕,扯着嗓子大哭。   “别叫唤了!”唐毅厌恶地摆手,钱德立马止住了哭声。   “你要是真的和妖人勾结,出卖大明,本帅早就把你剐了!”唐毅话锋一转,冷笑道:“不过就算是无心之失,也是昏聩无能,身在九边重镇,如此疏忽懈怠,一样死路一条!”   嘚,怎么都是死!   钱德直接趴下了,成了砧板上的肉。   “听着,你现在立刻回镇守衙门,就和往常一样。”唐毅顿了顿说道:“你就说旧病复发,要找人诊治,把那个江湖郎中给我找出来。”   “遵命!”   钱德眼前一亮,还有改过自新的机会,就有生路,他立刻下去了,周宇也跟着,镇守衙门和锦衣卫的人一起出动。   在宣府到处寻找,唐毅也暗中派人,跟着调查,一连找了三天,愣是没有一点消息。   唐毅的心提了起来,直觉告诉他那个江湖郎中绝对不简单,前些日子听马芳说,俺答手下有几十万汉民,又听说其中有不少的白莲教。   前后联系起来,再加上俺答的动作,让唐毅不免心惊肉跳,总觉得要出大事。   “去,把杨安和马芳叫过来。”   不多一时,两个人急匆匆赶来,唐毅把两个人带到了自己的书房,又请出了朱先和王寅,这两位都精通军事,作为幕僚,陪着唐毅一起过来。他们足足商量了一个下午,制定了全套的方略,经过仔细推敲,确认无误,才让马芳和杨安分头去准备。   唐毅总算是放松了一些,琉莹捧着一个精致的托盘,到了书房,笑吟吟放在了唐毅的面前。   “师父,吃糖。”   “哦?是灶糖啊!”唐毅拿起了一块,放在嘴里,甜香酥脆,手艺很不错,“你做的吧?真是个巧手!”   琉莹浅浅一笑,又去烧水煮茶。吃光了一大块,唐毅才停了下来,又是一个小年了,还有几天,新的一年又来了。闭着眼睛,回想过去的一年,先是接替兵部侍郎,接着景王就藩,严嵩致仕,严世藩发配,自己和徐阶的矛盾凸显,从京城到了宣大……   还真是起起伏伏,变幻莫测啊!   下意识摸了摸下巴,又硬又黑的胡茬长了出来,到了该蓄须的年纪了,再也不是小白脸了!   唐毅感叹着,多看了两眼琉莹,发现她还是当年的老样子,无论是五官精致,皮肤白皙,除了眉眼之中,略显成熟之外,其他没有一丝的变化。   看来岁月这把杀猪刀也有留情的时候。   “琉莹,等到转过年,春暖花开,你回东南吧,宣府不是女孩子住的地方。”唐毅随口道。   琉莹正在冲茶,手一哆嗦,热水洒在了指头上,疼得她一缩手,茶杯落在了檀木托盘上面,撞破了一个口。琉莹脸色一怔,不知所措。   唐毅看在眼里,莫名的心疼,赶快伸手接过水壶,“还愣着干什么,快去用凉水洗洗,涂点烫伤的药,女孩子家又不像我们皮糙肉厚。”   琉莹点了点头,起身就往自己的房间跑去,脚步极快,一转眼就没了影。唐毅呆呆看了半晌,摇头感叹。   “男人啊,就是不该装蒜!明明心里想,嘴上却不愿承认,真是虚伪啊!”   一连两天,琉莹都没有露面,起居都交给了别人,直到第三天,她有仿佛没事人一般,帮着唐毅准备了一桌子好菜,全都是唐毅最喜欢的。   “师父,弟子有事要说。”琉莹咬着嘴唇,“琉璃苑的生意挺多的,回江南宜早不宜……”   唐毅仿佛没听见,突然打断她,笑道:“还有几天过年了,外面集市一定很热闹,一会儿陪我出去,咱们好好逛一逛。”   琉莹迟疑一下,唐毅已经起身,拿起了狐裘披风,又扔给了琉莹一件。   “快走吧,不然就晚了。”   两个人带着护卫,从总府府后门出来,绕了两条街道,总算到了集市。   春节是一年里最重要的日子,哪怕处在随时会爆发战斗的宣府,百姓们依旧会拿出仅有的钱,换一点面粉猪肉,回去包饺子。   稍微阔气一点的,会买一副春联,一挂鞭炮。至于扯一块布料,做件新衣服,那是地主人家才能做到的。   普通百姓都是一件黑漆漆的棉袄,也不知道穿了多少年,还有人直接披着兽皮,看起来好不可怜。   民生艰难,比起内地差得太多了。   饶过年货市场,有一座城隍庙,有城必有城隍,和土地爷一般,都是任何城市的标配,在城隍庙前面,有一大片空地。   空地上有打把式卖艺的,有弹弦唱曲的,什么银枪刺咽喉,胸口碎大石,表演的很卖力气,叫好声也不小,只是到了给钱的时候,应者寥寥,最多也就一个半个的铜钱,卖艺的人都难掩失望。   唐毅和琉莹又转了一圈,不远处有一座卦摊,贴着一副对联,“心中有事来占卦,祸到临头后悔难。”   坐在卦摊后面的先生四五十岁的样子,斜靠在椅子上,大冬天的手里还拿着一把破扇子,不时摇着。   琉莹看着好笑,“师父,要不要去算一卦?”   “算卦?他要是有本事,先给自己换身皮袄成不?听他们胡说八道,还不如听曲儿呢!”唐毅声音不大,没想到对方的耳音却是不错,竟然站了起来,几步冲到了唐毅的面前。   “这位朋友,一人一个活法,别看山人穿得破,可是山人一肚子好本事,前知五百年,后知五百载。天底下的事情,都逃不过山人的法眼。”   他一边说着,一边上下打量唐毅,“朋友,别看你现在风光无限,穿得好,用得好,兜里都是银子,保不齐一转头,就性命不保啊!”   “大胆狂徒,你敢胡说八道!”   唐毅身后的护卫就要往上冲,把他拿下。   算卦的家伙挺直了胸膛,一副眼高于顶的架势,竟然丝毫不在乎。   唐毅呵呵一笑,“有些胆色,那本……我就算一卦。”   说完,迈着大步,到了卦摊前面,坐了下来。   算卦的也不客气,抓起纸笔,送到了唐毅的面前,“你写一个字吧!”   “字如其人,一个字的字体,笔迹,写字的习惯,就能判断出是否进学,家世如何,甚至个人脾气秉性。测字靠的不是算卦,而是眼力,我说的可对?”   算卦的哈哈一笑,“先生果然厉害,把我们这行人的底儿都给掀了。可是山人和那些饭桶废物不一样,不用写,您说出来就成。”   这个有意思了,唐毅微微一笑,“那好,我测一个有字,你说说看吧。”   “再请教朋友,您要问什么,是前途、姻缘、还是国事!”   最后两个字,他咬得很死。   “哈哈哈,小小算卦的,还敢说国事,真是口气不小,那就说说国事吧。”   算卦的装模作样,手指掐动,嘴里不停念叨。   “哎呀呀,大事不好啊!”   唐毅冷笑了一声:“不要大惊小怪的,怎么就不好了?”   “您请看,这个有字,上面是大字缺了一笔,下面是明字去了日,这不是说大明没了一半,要丢掉半壁江山吗?”算卦的低声笑道:“这可是天大的凶险啊,您可要加倍留神才行!”   唐毅轻笑了一声,不屑道:“你搞错了,我说的是朋友的友,不是有!”   算卦的沉默了一会儿,突然抚掌大惊,叫道:“友字更不吉利了,您看看,友字是‘反’字出头,反乃反贼也,反贼出了头,岂不是说天下要大变吗?”   “不!”唐毅又改口道:“我说的是酉时的酉。”   “哎呦,您看看,酉字正好是‘尊’字砍头去尾,大明皇帝乃是九五至尊,被砍了头,去了脚,成了什么啊?”   连着三个字,竟然都让这家伙胡诌上了,唐毅一时语塞。   只见此人得意洋洋,搓着手,教训道:“朋友,你说字如其人,算卦的也说相由心生,这三个字,都是大大不吉,你已经处在了生死关头,稍有不慎,就会粉身碎骨,你怕还是不怕啊?” 第661章 叛乱   谭光听着算卦的胡说八道,就气不打一处来,还大明江山没了一半,亏他说得出口!   “此人妖言惑众,胡说八道,应该送到衙门,严惩不贷!”   唐毅听着谭光的话,仿佛在思考刚刚算卦所言,低头不语,颇有感慨,从怀里掏出了一锭银子,扔给了算卦的。   “拿着钱,赶快离开宣府吧,记着,刚刚的话不要再随便说了,不是每个人都像我这么好心眼。要是遇到了脾气爆的,你可就有麻烦了。”   语气透着压抑和落寞,说完之后,唐毅就起身离开,转眼消失的无影无踪,算卦的攥着银锭,呲着犬牙,得意地笑着,十分猖狂,他真想仰天大笑。   什么狗屁六首魁元,不一样是个胆小鬼吗?   被老子一番话,就吓得变颜变色,大明朝怎么净出饭桶,也该着你们倒霉,要不了多久,蒙古的大军就来了,狗官的末日也就到了!这宣府也就是老子的了!   他一回头,有一个挑着挑子卖混沌的,快步走了过来,两个人凑到一起,卖混沌的好奇道:“老侯,刚刚那个人是谁?”   “宣大总督唐毅!”   卖混沌的脸色一变,惊问道:“竟然是他,是真的吗?”   “错不了!”算卦地笑道:“他虽然穿着便服,可是官靴没有换,又那么年轻,一副江南的口音,不是唐毅,还能是被人吗?”   卖混沌的面色不善,眼神凶戾地盯着算卦的,满是责怪。   “老侯,大龙头可是说了,唐毅狡诈多端,不可等闲视之,没事惹他干什么?”   算卦的不屑道:“老孙,唐毅有什么了不起的,不就是少年得志吗?大龙头也太高看他了,你没见到,我刚刚的一番话,把他吓得脸色都变了。我跟你说,他保证睡不好,吃不香,心心念念,方寸大乱,俗话说人无头不走,没了他这个总督,宣府不堪一击!”   卖混沌的不以为然,“老侯,大龙头可是交代了,只需成功,不许失败。你别总以为自己聪明,别人都是傻子!”   两个人还要说下去,突然看到几个巡逻的官兵过来,卖混沌的赶快挑着挑子,快步离开,算卦的也心中不服,嘴角抽搐了两下,心中暗自思量,处处都拿大龙头压自己,算什么本事?   别以为大龙头宠信你,就能骑到老子的头上,等以后,老子一定解决了你!没准啊,大龙头的位置有一天也是我的。   算卦的闷着头生气,许久没有客人,他才收拾卦摊,也起身离开。他走的很小心,先到城隍庙转了一圈,确认没有跟踪之后,才从庙的后门出去,消失在了人群当中。   ……   唐毅回到了府邸,琉莹让人准备了热水,亲手烫了手巾板,帮着唐毅擦了擦脸。   “师父,那个算卦的不像是好人。”琉莹低声说道。   唐毅呵呵一笑,“可以说的更肯定一些,他就是坏蛋!”   “啊,师父您看出来了?”琉莹惊问道。   唐毅一屁股坐在了太师椅上,大喇喇说道:“测字猜字,十几年前我就玩烂的东西,一个算卦的还想忽悠我,真是不知道天高地厚。圣人面前卖字画,关公面前耍大刀,不知死活吗!”   琉莹轻轻一吐舌头,心说还以为师父变傻了呢,敢情他早就看出来了。   “师父,为什么不下手,把人给抓起来。”   “抓起来干什么?”唐毅笑着问道。   “当然是好好审问了,看看他究竟是什么人,有什么打算?”琉莹歪着头,思量着说道。   唐毅笑得更开心了,“他要是不说呢?”   “不说?严刑拷打呗!”琉莹笑道:“反正师父有那么多折磨人的手段,随便几招,哪怕是铜皮铁骨的汉子,也能打得他爹妈都不认识了。”   “咳咳!”唐毅无奈道:“我有那么暴力吗?再说了,这世上有一种人,是刑罚解决不了的,他们骨头比刀斧还硬,再厉害的刑具,也不能让他们张开嘴。”   “哦?”琉莹吓得微张小嘴,惊道:“师父,世上真有那样的好汉?”   唐毅摇摇头,“他们可不是好汉,而是一帮子傻瓜,彻头彻尾的大混人!正因为他们傻到了极致,脑子里都存满了垃圾,别的东西一点进不去,无论和他们说什么,这帮人也不愿意相信。他们的嘴巴固然有希望撬开,可是要花费的功夫太多了,也不值得。”   琉莹不明所以,唐毅突然轻松一笑,“他们打得什么主意,我能猜得出来大半,既然知道了,何必多此一举呢!”   “师父是要?”   “张网捕鱼,静等上钩。”   唐毅比起这个时代的人,最大的优势就是他的脑袋,里面有太多的科学方法。   比如唐毅整理宣府历年档案,查找战例资料,并且汇总分析。唐毅发现一个很重要的规律,蒙古人没有攻城器械。面对着宣府一般的坚城,只能徒呼奈何。   每一次都是抢掠一些小城堡,小村镇。   不过他们也有几次得手的时候,只要城池被打破,里面的粮草,军械,人员,财物,足够蒙古人过一个肥年。   唐毅研究这些战例发现,很多都是因为有内应,道理也很简单,堡垒都是从内部被打破的,有了汉奸帮忙,蒙古人攻城就方便多了。   谁愿意充当蒙古人的内应呢?   白莲教!   从钱德身边的江湖郎中,加上遇到的算命的,唐毅都嗅到了白莲教的味道。而且算卦的自以为聪明,说出来吓唬人的话,却让唐毅看出了一丝端倪。   什么叫大明江山没了一半,什么叫反贼出头天,什么叫九五至尊没了头尾……   把三段话连在一起,唐毅把敌人的打算看了一个透。   这一次俺答的入寇,绝对比以往规模都要大,而且志在攻城,白莲教就是他们的帮手,宣府很有可能就是他们的目标。   宣府乃是九边最重要的堡垒,宣府丢失,蒙古大军畅通无阻,直逼京城,到时候,大明的北疆都会震动。   搞不好逼得大明皇帝南迁,蒙古铁骑席卷北方,所谓大明江山没了一半,应该就是这个意思。   那个老侯要是知道他的话让唐毅推测出这么多东西,保证后悔的肠子都青了。   看透了敌人的打算,唐毅觉得事情容易多了,他先把周宇叫了过来,让他派遣锦衣卫的人,在城隍庙附近转悠,盯着那个算卦的,凡是和他接触过的,全都别放过。   经过了一天时间,周宇回来禀报。   “大人,那个家伙还挺狡猾的,给您算过之后,他就跑到了城隍庙的后面,不过他没逃过咱们弟兄的眼睛。一举一动,都被我们看到了,他在好几处的转角的墙上留下了三道白印,兄弟们猜测,应该是秘密信号。”   唐毅眉头紧皱,离着年越来越近,眼下四方的百姓都来到了宣府采购,最晚到了三十,人就该离开了。   百姓都走了,只剩下白莲教匪,就非常容易暴露。   所以说,他们动手的时间应该很快了,在墙上留下了记号,应该就是动手的具体时间。   唐毅一说,立刻得到周宇的赞同。   “没错,大人,弟兄们和白莲教经常打交道,遇到过好多次,应该是暗号没错,只是兄弟们一时还猜不出是什么意思。大人,要不要把那个算卦的抓起来。”   “不必!”唐毅摇头,轻笑道:“用不着那么麻烦,你去派遣弟兄们,把他留的暗号给擦了,然后在对面画下三道白印。”   “哎呦!”   周宇喜得直拍巴掌,暗号画在什么地方,画在哪个方向,都有讲究,稍微改动一点,就会传达出完全不同的消息,大人这是让城里的土匪不战自乱啊!   还真是好办法!   他立刻屁颠屁颠,照着唐毅的吩咐办,唐毅也不敢怠慢,吩咐手下的士兵做好了准备,严阵以待。   冬天日头短,很快就黑了天,到了月底,也没有月亮,只有微弱的星光,偏巧还被云层给遮住了。   偌大的城中,伸手不见五指。   有一间不大的四合院,屋子里点着蜡烛,害怕引起注意,窗户上都挂着破被褥。   十几个大汉挤在屋子里,面前摆着一锅煮的稀烂的狗肉,还有十几个大碗,里面装着浑浊的酒水。   有一个大汉满脸络腮胡子,穿着破羊皮袄,露出三寸长的护心毛,把手里的狗大腿一扔,冷笑道:“弟兄们,马芳前两天带着兵走了,城里头就有八千人,除了那个娃娃总督带来的三千南蛮子,剩下的都是他娘的酒囊饭桶!”   其他人听得眼睛冒光,“是啊?这可是老天爷都在帮咱们啊!”   “那是,无生老母在天上看着咱们,一定会成功的!”大汉举起酒碗,一饮而尽,其他人也跟着效仿,喝完之后,他把酒碗一摔,大声说道:“弟兄们,杀出去之后,放火杀人,谁先冲到西门,把城门给夺了,大龙头有重赏!”   “遵命!”   这帮人拿起刀剑,有的人干脆拿着铁斧,菜刀,从院子里冲出去。   到了外面,一阵凉风吹来,大汉打了一个激灵,怎么这么冷啊?再往四周看看,一点声音没有,也没有火光,胆气就泄了一半。   手下人也怕了,战战兢兢道:“大哥,要不咱,咱们回去吧!”   “放屁!开弓没有回头箭,弟兄们都跟着我冲,没有人,咱们弟兄立首功!”   十几个人,孤零零的,冲向了无边夜色中,显得怪异而又滑稽…… 第662章 装出来的自信   大汉率领着十几个手下,冲到了大街之上,空荡荡的没有一个人。   地上还有一副梆子,打更的被他们吓跑了。大汉鼓起了勇气,仗着胆子继续冲锋。又跑出了一百多步,还是没有人。   老百姓看不到,官兵更没有,同伙也不知道响应?   拜托,我们是造反啊,专业点好不!配合一下能死啊!   大汉都快哭了,他觉得自己就像是一群玩打仗的小孩子,吵得震天响。大人看到了只是一笑,不当一回事。   太欺负人了!   他发足狂奔,发誓要碰到一个活的,还真别说,两条睡下的流浪狗被他惊动了,四足发力,就冲了出来。   大汉只看到黑影,手里的刀上下翻飞,一条狗受了伤,倒地痛叫,另一条吓得夹着尾巴就跑。   大汉喘着粗气,总算是见到了血,来了一个开门红,可是怎么想,怎么怪异。   他灵机一动,从怀里掏出火折子,“弟兄们,放火!”   十几个手下急忙按照吩咐,拿出引火之物,一边走,一边烧,一边烧,一边大喊。   “无生父母,真空家乡!”   他们拼了命似的喊,总算是看到了一些人影,有百姓从着了火的房子里跑出来,又钻进了巷子,远远的似乎还有士兵和马匹出动,只是没人冲过来。   哈哈,朝廷的废物怕了我们!   有无生老母保护着,有大龙头的神功无敌,官兵算什么,宣府都是我们的!   兴奋到血液沸腾,脸色通红,大汉和手下到处乱跑,渐渐的宣府总算出了动静。   潘贵是一名白莲教徒,而且还是最死忠的那种,十年之前,奉了大龙头萧芹的命令,来到了宣府,从大头兵做起,一点点升到了百户。   潘贵始终牢记自己的使命,等着大龙头杀回来,在宣府建立真空家乡,人间天堂!   苦苦期盼着,总算是有了眉目,大龙头发出了号令。   就在腊月二十九,起义夺城,只要打开宣府的城门,引蒙古大军进来,就大功告成了。潘贵激动的睡不着觉,他把手下的心腹叫过来,反复叮咛,让他们一定好好准备着,不能出一点差错。   明天就是起义的日子,潘贵早早把腰刀拿过来,磨得极快,用力抱在怀里,也不舍得脱衣,就睡了过去。   眼看到了半夜,突然他听到了一阵喊杀声。   潘贵吓得一下子坐了起来,难到起义的时候到了?   他一下子窜到地上,几步跑到了外面,果然有人喊“无生父母,真空家乡”。也有火光,熊熊燃烧。   真的起义了,潘贵想要欢呼,可是突然觉得哪里不对劲,赶快跑回去,找到了桌上的万年历。   是腊月二十八啊,明天才是正日子!   谁能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啊?   他迷迷糊糊,外面却乱了,好多手下都跑了过来,一个个手里拿着兵器,兴高采烈,仿佛去吃喜酒一般。   “贵爷,快动手吧!晚了什么都抢不到了!”   敢情在他们眼里,起义就是抢东西。   潘贵还不至于这么浅薄,他抓起一个小旗的胳膊,到了一旁,瞪着眼睛问道:“怎么回事,你看准了吗?到底是哪一天动手?”   小旗慌里慌张,“贵爷,我看的真真的,是在左边的墙上,画了三道白印,不是二十九动手吗?谁知道,谁知道……”他结结巴巴,说不下去了。   潘贵在几天前就接到了消息,说是要起事,为了保密,具体时间用暗语标记通知,白色代表年前,黑色代表年后,左边代表单日子,右边代表双日子,白印的数量,代表起事的时间。   潘贵连续问了好几遍,小旗都快哭了。   “贵爷,小的要是看错了,把这对眼睛挖出来!”   “哼,挖你的眼睛有个屁用,外面已经动手了。”   “那,那咱们怎么办?”   一下子问到了关键,不去响应,外面的兄弟孤立无援,必然倒霉,而且官府被惊动了,以后就没机会了。   可要是出去呢,仓促发动,搞不好就会功亏一篑,落到了官府手里,下场肯定凄惨无比。   潘贵还在犹豫呢,突然在街口放哨的弟兄跑了回来。   “贵爷,可不好了,鹰爪孙来抓咱们了!”   潘贵吓得一哆嗦,事到如今,只有拼了,他猛地抽出了腰刀,离着眼睛吼道:“狗官不给咱们活路,大家伙拼了!”   他带着头,足有三十几个叛军裹着白手巾冲上了街头。毕竟是军士,比起前面的乌合之众就强多了。   一面冲,一面放火、喊叫,杀向了北门。   声势越来越大,城中潜伏的白莲教徒都受不了了。唐毅让周宇改了记号,可有些记号周宇也不知道,就给错过了。   城中的白莲教有人以为是二十九动手,有人以为是二十八动手,还有人同时看到了两样的暗号,脑袋都大了,不知道如何是好。   人都是有从众心里,反正有人带头了,就跟着起事吧!   这下好了,隐藏在城中的白莲教匪纷纷冲了出来,从四面八方,数量多得吓人,有的奔着城门,有的还直取总督府,嚷嚷着要砍了唐毅的脑袋祭天,声势浩大,好似洪流。   唐毅干什么呢?   他正和琉莹下棋呢。   要说唐毅的脑袋不差,可就是没有下棋的天赋,无论是象棋还是围棋,和谁下都是别虐杀的份儿。   他想来想去,决定换个玩法,没准儿他能赢。   抽了空,把五子棋的下法教给了琉莹,下了三局,唐毅都赢了,喜出望外。可是从第四局开始,唐毅就撑不住了。   琉莹这丫头很快掌握了关键,越下越从容,没几招就弄得唐毅疲于奔命,眼看着就要成了,突然外面一声枪响,吓得琉莹手一抖,一粒棋子就落了下来,错过了关键位置。   唐毅眼睛冒光,赶快填上了一子。   “哈哈,徒弟终究还是徒弟,比不上为师吧!”   唐毅得意无比,琉莹却是小脸发白。   “师父,外面打起来了!”   唐毅正在收拾棋子,准备再来一盘,他一边忙活着,一边笑道:“叫了那么多年师父,也没教给你什么东西,今天就给你上一门课,叫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白莲教匪,宛如野草,怎么烧也烧不光,可是再多的野草,也凑不成一根房梁,他们成不了大事的!”   师父的话,琉莹自然是听得进去,可是外面枪声大作,喊杀震天,她实在是没法做到镇定如常。   连着又下了几盘,全都被唐毅杀得落花流水。   心不在这啊,唐毅只好收了棋子。   突然门一推开,谭光跑了进来,摸了一把脸上的灰土,“大人,不好了,帅府有白莲教匪杀进来了!”   琉莹吓得慌忙站起,小脸惨白惨白的。   唐毅眉头一皱,“怎么回事?”   “回大人,有人砸开狗洞,从缺口杀进府邸了!”谭光喘着粗气道:“大人,卑职护着你,快走吧!”   唐毅慢条斯理地收拾着棋子,又抓起紫砂壶,喝了一口茶,才笑道:“走,往哪里走?连帅府都不安全,天底下还有安全的地方吗?”   谭光被问的哑口无言,只能求助似地看着琉莹,心说姑奶奶,您说句话,顶我们十句了,琉莹正要开口,唐毅却抢先摆手。   “不用说了,我就在这里等着,谭光,本帅的安危就放在你的身上,我信得过你们!”唐毅淡淡说道。   一股血液直冲头顶,谭光喉头动了动,他用力抱拳,眼中甚至有泪花闪过。   生死搏杀,他可以不皱眉头,大人的一句话,却戳中了他的要害,大人能如此信任,还有什么说的。   就算拼了性命不要,也不能让白莲教匪伤到大人一根汗毛!   “杀!”   久违的冲动让谭光想起了当年和倭寇搏杀的场景,大家伙都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还会怕区区白莲教的乌合之众吗!   “杀!”   吼声震天,士气如虹,自生火铳喷突出可怕的铅丸,雪亮的战刀高举,面对着潮水一般的白莲教匪,两百多名护卫构成了最坚固的磐石。   枪声如雷,击穿一个又一个的身躯,刀光闪亮,每一下都切开对方的身体,血液狂喷,迸溅到脸上,血腥气刺激着神经。   每一个战士都变成了杀神,毫不留情,谭光手里挥舞着一柄长刀,这是戚家军的武器,谭光用在手里,格外顺畅,从下而上,刀锋划过一个匪徒的腰部,他眼睁睁看着身体被切成两段,上半身向后倒的一瞬间,他想起了家中的妈妈,泪花从眼角流过。   无生老母是骗人的,真空家乡也没有见过。   要是再给一次选择的机会,绝不要听白莲教的胡说八道!   带着满腹的遗憾,一个又一个人死去。   战斗很猛烈,时间却不长,还没等到天亮,帅府的喊杀声就率先停止了。唐毅从位置上,站起身,放在他一直这么坐着。   透过窗户,外面负责守卫的士兵的能够清楚看到大人的身影。   每个冲上去的士兵都会下意识回头看看,大人还在,我们还有什么怕的,唐毅的镇定,给了手下无比的信心,激励着他们,奋力死战。   总算是结束了,唐毅从位置上起来,用手抓了抓琉莹的手,琉莹顿了愣了,唐毅的手怎么是湿的?   唐毅在她耳边低声说道:“谁不怕死啊,都是装出来的!” 第663章 诱之以利   尽管唐毅做了很坏的估计,可实际情况比预想的还要糟,全部参加叛乱的白莲教匪大约在一千八百人左右。   其中有一多半竟然是大明的边军,叛乱的最高级军官是一名千户,还有一个领班备御。要知道总兵、副将、参将都会频繁调动的,真正军队的核心就是千户啊,千总啊,备御啊,守备啊,这些中下层军官。   他们直接和士兵接触,手上的兵力多达几百人,趁机作乱,打开城门,引敌寇入城,是一点难度都没有。   要不是唐毅放出了迷雾,弄得白莲教提前起事,功亏一篑,等到俺答杀来,后果还真不堪设想。   宣府总兵祖洵,副总兵汤若安一前一后,直竖竖跪在了唐毅的面前。   “督帅,末将前来请罪!”   唐毅默然不语,仿佛没有看见他们俩,自顾自低头处理公文。这俩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脸跟苦瓜似的。   叛乱的千总和备御分别出自两个人的手下,他们谁也别想逃,要是唐毅上书,他们的乌纱帽肯定保不住了,至于脑袋能不能留下来,还要看上面的心情。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到了这时候,只有把面子扔到一边,祈求人家原谅了。好在之前他们挺恭顺的,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祖洵跪爬了半步,冲着唐毅磕头作响。   “督帅,末将失察,治军不严,情愿领罪,还请督帅法外施恩,给我们戴罪立功的机会啊!”   “是啊,是啊。”汤若安咬牙切齿道:“真是想不到,那些兔崽子竟然辜负天恩,加入了白莲教,成了匪类,末将一定严查,只要查出来,一个个全都砍了脑袋!”   听着他们不停哀求,唐毅脸上非但没有缓和,反而更加疾言厉色。   猛然将手里的毛笔一扔,正好砸在了祖洵的脸上,给他来了一个大花脸,他也不敢擦,只能尴尬地杵着。   “两个蠢才,到了如今,还不知道错在哪里,真是无可救药!”唐毅破口大骂,“你们以为本帅是为了白莲教的事情烦心吗?区区匪徒,能撼动铁打的九边吗?真正让本帅痛心疾首的你们,朝廷把好好的九边交给了你们,万千将士,几十万的粮饷,被你们给弄成了什么样子,拖欠粮饷,军士空额,兵无战心,教匪横行,你们低头看看,对得起身上的官服吗?对得起奉养你们的百姓,对得起宣府的乡亲吗?”   唐毅一口气骂了一刻钟,两个人被说的老脸通红,只是心里并不服气。你把责任都推给了我们,你自己就没罪了,果然文官都是一个德行,我们这些武将就是他们的痰盂和马桶,专门装垃圾的!   他们两个愤愤不平,唐毅看在眼里,冷笑了一声,“你们是不是以为本帅要把罪名都推给你们,你们也太小瞧本帅,太高看自己了!”   唐毅话锋一转,“本帅刚刚就是在看投靠白莲教,参加叛乱的士兵情况,他们多数都是外面投靠过来的,本地的军户很少,参加叛乱的千户和备御也是近年升起来的,和宣府的将门关系不大。”   提到了军户,唐毅不得不佩服朱元璋的想象力,他大约认为有人世代务农,有人就可以世代当兵。   在九边弄出了百万大军,屯垦戍边。除了头两代人还有些战斗力之外,九边衰败的速度超乎想象,到了如今,逃亡大半,剩下的一半以上,又沦为佃户,甚至农奴,别说对付俺答的铁骑了,连兵器早都丢没了。   更要命的是军士世代传承,将官也世代传承,经过一百多年的发展,互相通婚,九边已经形成了庞大的利益共同体,他们有了自己的生命,不管你派来谁当总督,谁当总兵,下面的情况都依然如故,难以撼动半分。   听到唐毅的话,祖洵连忙说道:“督帅,您老明镜高悬,亮如日月,的确本地的军户还是好的,都是外来的人出了问题。”   “呸!”   唐毅也不顾风度,狠狠啐了他一口。   “糊涂,蠢货!你就不知道想想,为何外来的军士容易被白莲教裹挟?还不是有人盘剥太过,本地的军户盘根错节,大家伙不敢轻举妄动,手下留情,对外人就狠狠下刀子,所谓官逼民反,你们是将逼着兵反!更加可恶万倍!”   祖洵和汤若安被骂的狗血淋头,满头大汗。   唐毅咬了咬牙,他真想下令,把这两个人都给法办了,可是他也知道,俺答的大军很快就会到来,用人之际,总不能自己去冲锋陷阵。   他长叹一声,“你们起来吧。”   两个人又羞又愧,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唉,本帅已经写好了请罪的折子,宣府藏了这么多白莲教,我难辞其咎啊!”   “别!”汤若安慌忙道:“督帅,您老人家初来乍到,就挫败了白莲教叛乱,有功无过啊!”   祖洵也说道:“没错,罪不在您,在,在前任身上!”   唐毅不以为然,讥诮道:“我推给江老大人,老大人也可以推给你们,推来推去,什么时候是个头儿,本帅说过了,该是我的罪责,绝不推卸半分。只是我希望你们也能争口气,身为七尺的汉子,能做到总兵的位置,多多少少,都有点本事吧,不是只会吃白饭,捞银子吧?”   祖洵这个汗啊,唐毅的嘴可真厉害,像是小刀子一般,专门往肉里戳。   “督帅,末将也实说了吧,我和老汤年轻时候也是在死人堆里爬出来的,可是这九边邪性啊,那些世代将门,他们子侄众多,互相联姻,盘根错节,我们指挥不动啊。贸然出征,两军对垒,他们先跑了,到了后来,朝廷一追究下来,法不责众,倒霉的还是领头的将官,我们也是无奈啊!”   唐毅哼了一声,“不用跟本帅诉苦,出去打仗你们不敢,在宣府打总没有问题吧?”   祖洵和汤若安互相看了一眼,咬着牙点头、“当然没问题,只是不知道大帅要我们干什么?”   “你们不用知道。”唐毅冷冷说道:“只管去集中手下的士兵,告诉他们,老实听话,本帅有赏赐,要是不听话,就是白莲教匪,定斩不饶!”   好大的杀气,吓得两人一缩脖子,灰溜溜去安排了。   把他们打发走了,唐毅喝了两口茶,润润喉咙,又一招手,不多时谭光带着两个弟兄,押着一个算卦的到了唐毅面前。   唐毅扫了他一眼,突然呵呵笑起,“你叫侯天举是吧?你喜欢算卦,给本帅解的三个字,都非常妙,本帅也给你出一个题目,你现在嘴里塞着破布,是个什么字啊!”   侯天举眉头微皱,思索了一会儿,突然眼珠子瞪得大大的,充满了恐惧,喉咙一上一下,不停动弹,两个膀子拼命摇晃,显得恐惧到了极点。   “哈哈哈,看来你是猜到了,没错,口里叼着毛巾,是一个吊字,似你这般,宁顽不灵,还敢拿本帅开心,把你吊死已经算是天大的恩德,来人,把他拖下去!”   有人答应着,把他给拖了下去。   唐毅翘着二郎腿,面带笑容,一阵香风飘来,琉莹端着托盘,送来了两道小菜。昨天一夜,他们两个一起面对着外面的叛乱。   喊杀声就在耳边回荡,哪怕是再强大的心脏,都会感到强烈的压力,两个人总算是共患难。尤其是最后一刻,当琉莹得知唐毅也是一手冷汗的时候,心里竟然是甜甜的,一个男人愿意把他脆弱的一面,毫无保留地展示给你,就代表着两个人的关系非同寻常。   那一层窗户纸还没捅破,却也是可有可无。   “师父,您又吓唬人了?”   “何以见得?”   琉莹笑道:“您要是真想杀人,何必还见他一面!”   “呵呵,你也学得诡诈了,为师考你一道题,城中白莲教有两个头目,一个叫孙大兴,平时化装成卖混沌的,一个就是侯天举,他装成算卦的,孙大兴已经被为师处决了,侯天举还留着,这是为何?”   琉莹以手托腮,想了一会儿,灵机一动,笑道:“师父,是不是这个侯天举更聪明?”   唐毅哈哈大笑,赞许道:“你才是真正聪明呢,咱们先吃饭,估摸着吃完了饭,侯天举就该老实了。”   世界上的傻子有两种人,一种是骗着骗着,自己就相信了,比如孙大兴,还有一种,满嘴都是谎言,忽悠别人相信,他自己一点都不当回事,比如侯天举。   在他的眼睛里,白莲教只是帮着他实现野心的工具,而不是值得拿命去拼的坚持。到了生死关头,侯天举这类的聪明人,往往转弯的速度比想象的还要快。   果然饭吃到了一半,谭光就把侯天举押了回来,只见他脸色灰白,仿佛精气神都被抽空了一般。   “侯天举,你可想明白了?”   “明白了,大人,只要给小的一条活路,小的什么都愿意干!”   唐毅温和笑道:“本帅就知道你是个聪明人,本帅不会亏待你的,你只要听话,按照本帅说的做,事成之后,你可以去江南,给你了县丞巡检做做,官职虽然不大,可江南富庶,远比九边的油水多,干得好了,日后还有升迁。”   侯天举眼里放光,五体投地,用力磕头,磕得脑门都肿了,涕泗横流道:“小的愿意听从大人的一切吩咐!” 第664章 炮打黄台吉   辛爱黄台吉是俺答汗的长子,和他的父亲工于心计不同,辛爱更像是一个彻头彻尾的蒙古人,英勇善战,尤其是俺答年纪越来越大,辛爱代替父亲南征北战,攻无不克战无不胜。   相比起中原,草原永远无法解决的就是权力的继承,每一个枭雄人物倒下去之后,都会因为庞大的遗产,而引发子侄,大臣之间的混战。就连辉煌一时的黄金家族,都曾经被杀得几乎断绝血脉。   不过令人意外的是作为俺答的长子,辛爱得到了兄弟们的一致拥护,大臣们也愿意追随他,老子英雄儿好汉,非常稀罕的情况出现在了草原。   只是一切都在嘉靖四十年的冬天,戛然而止。   辛爱率兵攻击大明,他遇到了有史以来作为强悍的对手,唐顺之凭着自己的天才,布置了天罗地网,利用一群疲惫的边军拖住了俺答的主力,又派出最强悍的统帅,戚继光和杨安,联手出击,重创辛爱。   当他逃回去的时候,三万多前锋只剩下了一万五千人,有的战死了,还有逃散的,更有人冻死在了荒原上,被侥幸碰到的明军割了脑袋,送到兵部受赏。   惨痛的失败,就像是一记闷棍,打得辛爱天旋地转,狼狈不堪。他能感觉的出来,父汗不再那么和蔼,大臣不再恭顺,就连那些兄弟,也都野心勃勃,想要取代他的位置。   面对着四面楚歌,辛爱知道自己没有时间伤心遗憾下去,他必须振作,否则就永远都爬不起来!   遍寻帮手,辛爱把目光放在了白莲教大龙头萧芹的身上,以往辛爱是看不起这些汉人的,他们除了鼓弄唇舌,就没有别的本事。   惨败的教训却让他清醒知道汉人的厉害,说来讽刺,萧芹逃到了蒙古人手下,他的小心伺候,积极出谋划策,没有换来任何的尊重。   反而是大明的胜利,让他在辛爱的眼睛里变成了一个人!   当然了,就像所有的汉奸一样,他不会去感谢大明,反而要更加卖力地孝敬主子,换来自己的荣华富贵!   俺答已经年过五旬,虽然身体还非常健壮,但是英雄迟暮,草原上的生命总是脆弱的,哪怕是曾经的成吉思汗,也会因为意外,随时丧命。   辛爱作为最强有力的继承人,萧芹觉得很有必要巴结好。   为了能够得到主子的欣赏,萧芹拿出了通身的本事。   定下了里应外合,拿下宣府的计划。   辛爱听完之后,眼睛冒光,激动之下,赏了四名西域美女给萧芹。   萧芹很不喜欢那些体味浓重,整斤整斤用香料的女子,他还是欣然接受,为了表示对辛爱的忠诚,把跟随了自己二十年的妻子绑在了马背上,然后用匕首戳马屁股,吃痛的战马跑进了茫茫的荒原。   不出意外,等到战马筋疲力尽,伤口的鲜血会吸引来无数的野狼,马和背上的人都会变成狼嘴里的美味……   “黄台吉,只要拿下了宣府,大军长驱直入,就可以攻击大明的京师,到时候天下震动,势必军心崩溃,花花世界,唾手可得……”萧芹疯狂吹嘘着。   辛爱还没到傻的地步,他清楚记得父汗曾经攻击过京城,结果碰了一鼻子灰,那些投石机抛出来的开花弹杀伤力极大,从此之后,大明的九边军镇几乎都学会了这一招,用坛子,或者烧出来的泥球,往里面灌入火药,加上铁钉、铁片,还要在粪水里泡过,打出去之后,只要划破一个小小的伤口,就必须挖下周围的一大块肉,不然就会感染丧命。   简陋而歹毒的武器,要了多少勇士的性命,提到了攻城,尤其是大城,辛爱都会心有余悸。   看到主子脸色不好,萧芹连忙解释,“黄台吉请放心,这一次大明和上次不一样。”   “有什么差别吗?”   “当然,嘉靖越来越老了,已经不管事了,当了二十年首辅的严嵩被罢免了,换上了次辅徐阶,明廷内斗的厉害,一年之间,六部尚书换了一个遍,其余的官员更是被罢黜了上百人之多,民心动摇,士气全无,根本不堪一击,就像满都鲁大汗后期的草原。”萧芹害怕辛爱不懂,给他解释了一下。   可是他也糊涂,满都鲁汗的时候,正是蒙古最为混乱的时间,各部征战不断,蒙古从明初的四十个万户,一直到达延汗继位,只剩下六个万户,杀戮之惨,是中原无法想象的。   萧芹为了忽悠主子,做了个最不恰当的比喻。而辛爱则是热血沸腾,他还以为大明内部已经战乱不断,烽烟四起了呢!   满脑子只剩下建功立业,超越成吉思汗了!   他带领着不到三万名骑兵,星夜兼程,快速扑向宣府,一路上顶风冒雪,饿了咬一块比树皮还硬的牛肉干,渴了抓一把雪。   可怜的萧芹消化不了,可是又不能不吃,把腮帮子都扎破了。   他们紧赶慢赶,总算在腊月二十九的上午,赶到了距离宣府不到二十里的地方。偏巧天空浓云密布,一场暴雪突如其来。   辛爱兴奋的几乎晕倒,狂风暴雪,即便是隔着十几步,都看不清对方。果然自己是长生天的宠儿,神明都在保佑自己成功!   “蒙古的勇士们,用我们的弯刀,征服花花世界吧!”   稍事休息,兴奋的辛爱带着头,疯狂涌向宣府。   暴雪之中,明军原有的防御设施全都没用了,烽火点不着,夜不收也不敢出来侦查,路过的很多村镇和城堡早就人去楼空。   怯懦的明人,在蒙古勇士面前,永远只会躲躲藏藏,真是一帮胆小鬼!   洋溢着自豪与乐观的蒙古骑兵,经过了艰难的跋涉,终于在下午的时候,来到了宣府外面。   几万人马出动,明军就算是傻瓜,也会被惊动,宣府城墙上站满了慌里慌张的人群,看起来数量很多,可是仔细分辨,就会发现其中有不少都是宣府的百姓,他们拿着简陋的长矛,在寒风中瑟瑟发抖。   所谓守城的人马,根本就是滥竽充数,徒有其表。   辛爱看在眼里,鼻涕泡都快出来了。   “萧芹,怎么还没人开城门啊?”   萧芹这个汗啊,心说城里头严阵以待,怎么能开城啊!   “黄台吉,您要先攻城,吸引明军兵力,然后里面的人才好接应。”   辛爱一拍脑门,心说光顾着高兴,怎么连这点事都想不明白。他立刻下令,派出一个万人队,准备对北门和东门发起攻击。   这也是他们早就商量好的,城里的白莲教会趁着明军被吸引过去,打开西城,迎接辛爱的大军。   很快有人扛着云梯,向城墙冲去。在这些人的后面,有不少蒙古骑兵,有人拿着刀斧,有人背着弓箭,紧紧跟随。   冲在前面的都是奴隶,有西域抓来的,有辽东抓来的,更多的却是汉人,也不乏白莲教徒。辛爱可舍不得用蒙古勇士去拼命,作为主人,他们只负责监军,谁敢逃跑,就是一斧子,至于弓箭手,则是提供掩护。   眼看着攻城的人马越来越近,城墙上响起火铳的声音,不时有一蓬蓬的鲜血迸溅,没有盔甲保护的白莲教奴隶只要一枪,就足以致命。   殷红的鲜血把地面染成了刺眼的颜色,萧芹看在眼里,疼在心中。   这些人都是他花了好大功夫,才吸引到手下的,日后还要辅佐他登基坐殿呢,眼下全都打了水漂,萧芹真的心疼,却还要装作开心,陪着笑脸。   战斗只持续了一个多时辰,天色就黑了下来。   明军明显被蒙古人给吓到了,东北两面城墙上越来越多,密密匝匝,都没有下脚的地方,萧芹心中忧虑,怎么还不发动啊!   正在这时候,突然有人来报,说是从北门射出一封箭书。   萧芹大喜过望,急忙让人送来。   展开一看,先是一喜,上面的笔迹正是侯天举的,清楚写着明军防范严密,要等到二更天,人都疲惫的时候,才好发动。   笔迹没问题,最后还有一段奇怪的符号,更表明这是侯天举所写,要是不知道符号,光模仿了字迹,一点用处没有。   萧芹放下了悬着的心,向辛爱禀报之后,辛爱大喜过望,激动之下,竟然要亲自带兵,他挑选了三千勇士,悄悄到了西门外面,准备第一个冲进宣府。   他仿佛看到了花花世界,金银遍地,绸缎如山,各种财宝,富饶的土地,无尽的奴隶,任意索取。   重新恢复成吉思汗的荣耀,成为超越父汗的蒙古大汗,最好的机会就在眼前。   辛爱觉得士兵过得太慢了,每一刻都是煎熬。   突然城中有三盏孔明灯升起,接着喊杀不断,沉闷的声音响起,有人推动绞盘,渐渐的城门开放,有人跑出来,手里挥舞着白旗,用不太熟练的蒙语喊着,意思是请勇士们入城。   辛爱再无迟疑,飞马向城中冲去。   后面的士兵紧紧跟随,一股脑涌进了城门。   作为九边的重镇,宣府不会只有一道城墙,辛爱带着头,冲进了瓮城,就在他们的对面,站满了严阵以待的明军,佛朗机炮,将军炮,一窝蜂火箭,虎蹲炮,投石机……凡是能用得上的武器都摆好了。   “放!”   啥时间,铺天盖地的炮弹火箭淹没了辛爱,和他的人马…… 第665章 更大的挑战   祖洵作为伏击的指挥官,他发誓,这一辈子都没有见过如此凄惨的场景,同时,也被唐毅的狠辣给震惊了,这家伙简直是魔鬼!   唐毅在挫败了白莲教作乱之后,立刻觉察到这是将计就计的绝好机会,他下令封锁四城,不让消息走漏,又把侯天举给收服了,让他按照计划,引蒙古人攻城。   说实话,对于明军的战斗力,唐毅向来是不放心的,战力不够,火药来凑,这是唐毅一直的理念,他亲自带着人到了宣府的仓库。   九边最大的军事堡垒,宣府囤积了数量惊人的武器,其中最老的有永乐年间的,甚至还有洪武年的,论年纪足以当唐毅的爷爷的爷爷,没准就跟着蓝玉扫平大漠,跟着朱棣征杀蒙古。   年久失修,刀枪都烂了,火铳也锈蚀了,就是一堆废铁,啥用没有。   唐毅却要让这些武器最后发挥余热,他征集了一万名城中的百姓,用最快的速度把废铜烂铁都拆下来,用粪水浸泡,然后撒在瓮城的地面上,上面覆盖上积雪。   看起来,和普通的地面一模一样。   可是当大炮响起,炮弹砸到地上的时候,雪中的废铁都被震了出来,就像是无数把小李飞刀,射向冲进城中的骑兵。   尤其是从地面发起攻击,战马通常会披皮甲,防御弓箭,可是柔软的腹部却没有防御,铁片划过,鲜血淋漓,肠肚流出。   战马嘶鸣着,摔倒在地上,鲜血染红了一块块雪地,再也爬不起来。   上面的骑士被摔下去,地面上的碎铁片也会划破他们的铠甲,留下不大,但是却致命的伤口。   这还只是一个小手段,唐毅让人集中一百个一窝蜂火箭,依次排开,从两面的城墙对射。每个一窝蜂有三十个火箭,一百组就是三千支,同时发射,简直就是生命收割机,只见被困的骑兵就好像麦子一般,被瞬间割倒一大片。   有的倒霉蛋愣是中了十几支,身体都被穿透,成了马蜂窝,他至死都不明白,到底得罪了谁,为什么死得这么惨?   祖洵也不理解唐毅为什么要如此不计成本,不知道守城的武器很宝贵吗?要是都用光了,朝廷补充不上来,用拳头打仗啊?   不过很快祖洵的质疑就变成了钦佩,还是五体投地的那种。   辛爱黄台吉在第一轮的炮火攻击之中,就被震得落下了战马,他拼命叫嚷着,让手下人拖着他逃跑。   十几个蒙古勇士拼死保护着他往外冲,结果没跑多远,迎面射来三十支火箭,这玩意和窜天猴差不多,只是箭杆更长,火药更多,比起弓箭还要有力快速。   有一支三尺多长的箭连串了两个蒙古兵,箭头又钉在了辛爱的软肋上,他痛叫着摔倒,好些蒙古兵不顾身体的伤口,拼命跑过来救援。   这时候风已经吹散了硝烟,谭光率领着二百名火铳手等在三面的城门口,他们看到了辛爱黄台吉,知道这是个大人物,就要击毙他。   哪知道谭光或许跟着唐毅久了,心眼也上来了,居然告诉大家,不要瞄准辛爱,而要盯着那些来救援的。   好吗,堂堂黄台吉,竟然成了他们钓鱼的香饵!   铅丸狂风暴雨一般射来,凡是抢救辛爱的都会被招呼,没多大一会儿,尸体就堆成了山。辛爱眼睛都红了,伤口吃痛,他爬不起来。   眼看着最忠心的部下一个接着一个死去,他彻彻底底被吓住了。这还是软弱的汉人吗?他们怎么比草原上的狼还要可怕?   什么人会如此无情地收割生命,把一个个活人看成地里的麦子?   他恨,只是恨的不是明军,而是萧芹!   这个无耻的混蛋,不是说大明在内乱吗?不是说内外联手,宣府唾手可得吗?   根本就是放屁!   明军已经布下了最残酷的陷阱,只等着自己往里面挑!   萧芹,老子要杀了你。   辛爱抽出了靴子里的匕首,用力挥动着,可是萧芹并不在他的面前,四面的喊杀声越来越大,可是也越来越远。   没有人敢来救自己了,堂堂俺答汗的儿子,蒙古的勇士,是不会落到明军手里的,他举起匕首,用力插进了胸膛,辛爱眼前一黑,什么都不知道了。   ……   唐毅煞费苦心,布下了陷阱,他针对的人并不是辛爱,作为尊贵的黄台吉,唐毅没想过他会亲自犯险,反倒是萧芹那伙人,更让人咬牙切齿。   无耻的汉奸,出卖了大明,出卖了祖宗!   把他们万剐凌迟,都解不了心中的愤怒,给他们弄一个绝地,算是便宜了。   哪知道抓野狼的陷阱,掉进来一头猛虎。   当唐毅知道俺答的长子,黄台吉辛爱落到了手里,唐毅先是喜悦异常,接着心又提了起来。   俺答横行二三十年,只怕还没有吃过这么大的亏!   要是消息传到了他的耳朵里,只怕更大的战斗就不远了。   “辛爱怎么样,是死是活?”唐毅问道。   谭光答道:“没死,肋下开了个口子,胸口还插了一把匕首,偏了一点,没有伤到心脏,不过命也没了七成!”   “赶快让人抢救,不惜一切,一定要把他救活!”   谭光愤愤不平道:“大人,他们父子杀了多少大明的百姓,好不容易到了咱们的手里,砍了他的狗头,算是便宜他了!还浪费宝贝的药材干什么?”   “笨蛋!”唐毅怒吼道:“几个白莲教的俘虏,就能钓上来大鱼,攥着俺答的长子,土默特部的继承人,能做多少文章?说不定就把他爹给钓上来了!”   谭光总算谁如梦方醒,连忙跑去叫郎中。   这时候城外的战斗已经接近了尾声,城中伏击辛爱的时候,宣府当中,唯一敢正面硬拼蒙古人的杨安,领着三千人马,从北门杀出,五百名火枪骑兵开路,一个冲锋,就毙杀了两百多名对手。又连续几次凶悍的冲锋,倒在明军面前的蒙古人超过五百。   此时的蒙古士兵缺少指挥,军心不稳,遇到一面倒的屠杀,全都转身就跑。   可怕的崩溃就此形成,恐惧像是瘟疫,所有人只顾着逃跑,反抗的念头都飞到了九霄云外。   哪怕是最瘦弱的战士,只要追上去,就能砍下蒙古士兵的头,或者逼迫他们投降。   本来负责守城的汤若安看在眼里,都眼红得发了疯。   指挥着手下,嗷嗷怪叫着杀出了城中。   打硬仗不行,可是打顺风仗,他们是十足的行家,好些人一口气追出了三十几里,腰上系着一颗颗血淋淋的脑袋。这可不是寻常的人头,而是一个个银灿灿的元宝。别的明军克扣无度,唯独首功,是用命换来的,即便是再刻薄的将官,也会把大头儿留给士兵。   很简单,你要是都独霸了,下一次没人给你卖命了。   明军杀红了眼,杀得疯了。   多少年了。总算是来了一场酣畅淋漓的大胜,砍一颗脑袋,够盖一座房子,再砍一颗,能娶一个媳妇,凑够五颗,就能买二十亩田,过好日子……   每个人都如痴如醉,仿佛入了迷,直到鸣金收兵,大家伙还意犹未尽,干嘛这么早回来啊,不是还有那么多溃兵等着杀戮吗?   当然了,他们不敢违抗,因为这是总督大人的命令!   在两天之前,绝没有人把唐毅真的当回事,还别不服气,哪怕你是六首状元,东南开海,功勋卓著,天子宠臣……这些玩意统统不管用,九边自成一系,急眼了,连皇帝的圣旨都不听。   想要在九边立得住,要么就像杨博,几十年不计代价,辛苦耕耘,到处都是门生故吏,又有晋商加持,才能一呼百诺。   还有一条路,就是打仗,打胜仗!   直接告诉所有人,这一次唐毅打了一个漂亮的伏击,少说干掉了几千蒙古兵,尤其是还抓到了一条大鱼。   不管再烂的军队,终究是信奉拳头的,强者为尊,谁能带领大家打胜仗,谁就是英雄!   两天前唐毅默默无闻,两天之后,人人皆知,不敢违抗。   同样的官职,有人可以做的很大,有人却越做越小,差别就在威望两个字!   职位只能带来权力,而功绩才能带来威望!   二者合一,那叫权威。   才可以号令天下,莫敢不从。   显然,经过了这场胜利,唐毅才是正儿八经的宣大总督。   只是这场胜利有点太大了,大到唐毅都晕乎乎的,不知道是福还是祸!   “大人,此役,毙杀北虏五千三百有余,另俘虏三千多,又抓捕了黄台吉辛爱,是历年都没有的大捷!”祖洵兴奋到了发狂,大声说道。   只是他却见到唐毅面色凝重,一点高兴不起来,“死了这些人,儿子又落在我们手里,俺答一定会发疯的,接下来,就要面对他的十万铁骑,你们可有把握吗?”   一句话,好像冷水泼头,俺答,绝对是大明君臣挥之不去的阴影。十几万的铁骑,那可是足以淹没一切的强大力量。   凭着他们的可怜兵力,能打得过俺答吗?   看着几个手下垂头丧气,唐毅突然气不打一处来!   “本帅让你们拿出办法,不是让你们装熊!告诉你们,能打赢辛爱,就能打赢俺答!都给本帅拿出点男人的样子,别像个老娘们,我都替你们丢人!”   到了军前,再斯文的人也会爆粗口,可令人奇怪的是唐毅越是痛骂,大家伙越觉得亲切,就连自信都回来了…… 第666章 全线告急   年初的时候,嘉靖病了,咳嗽、发烧、头晕,虽然是寻常的感冒,但是对他来说,已经很难应付了,足足躺了半个月,浑身骨头节疼,连年底儿的财政会议都没有参加。   好容易到了除夕夜,嘉靖恢复了一丝精神,强撑着打坐一刻钟,突然天旋地转,又躺了下去。把黄锦都给吓傻了,一边抹着眼泪,一边哀求,“皇爷,好好保重龙体啊,别修长生了,奴婢看着心疼啊!”   “哼,你懂什么?朕这是在渡劫,哪个修道不是七灾八难,不把苦都吃一遍,怎么当逍遥神仙!”嘉靖瞳孔没有焦点,目光散开,仿佛在自我催眠,“朕刚刚入定的时候,看到了陶天师,他已经位列仙班了,就站在南极子的后面,还冲着朕招手,让朕赶快修成飞升,凌霄宝殿啊,金堆玉砌,祥云缭绕,真是美啊……”   黄锦听着嘉靖的话,一点都高兴不起来,昔日英明睿智的嘉靖大帝已经没了,严嵩致仕,对嘉靖的打击比想象的还大。   陆炳、麦福、严嵩……老朋友都离开了,嘉靖真正变成了孤家寡人,一天之中,大半的时间都活在幻想之中。   黄锦好想哭一场,可是又不敢!   只能偷偷抹眼泪。   嘉靖脸色一沉,“没出息的奴婢,朕问你,是不是又有不好的事情了?”   黄锦犹豫了一下,“回皇爷,是好事。”   “什么好事?”嘉靖将信将疑道。   “是宣府那边,二十九打了一个胜仗。”   “胜仗?别又是杀良冒功吧?”   黄锦连忙摇头,“不会,绝对不会!”   “你怎么知道,不是收了人家的银子吧?这套冒功的把戏朕见得多了,没几个是真的!”嘉靖没好气道。   “奴婢就知道!”黄锦咬着嘴唇道:“皇爷,这次您可猜错了,也冤枉死奴婢了,是真的打了胜仗,您忘了宣大的总督是谁吗?”   嘉靖眼睛一阵迷离,突然又露出了光,笑骂道:“该死的奴婢,还敢考朕了?不就是唐毅吗?那臭小子还会领兵打仗了,刚到宣府没有多少日子吧?就打了胜仗?”   自从徐阶担任首辅之后,大事小情,不断给嘉靖软钉子,衰老不堪的嘉靖又没有魄力撤换首辅,但是却挡不住他心中的厌恶,并且越发思念起昔日的臣子。   年前的时候,嘉靖特旨,派内廷的太监去分宜看望严嵩,还送去了两坛子酱菜。   除了严嵩之外,还让嘉靖念叨的就是唐毅了。   有他在身边,宫里出了亏空,唐毅总是能想方设法补上,天津开海,顺天府的商税,东南的织造局,宫里的几大财源,都是唐毅一手鼓捣出来的。   派人家去九边受苦,嘉靖也心有不忍。   现在听说唐毅打了大胜仗,嘉靖立刻来了精神,挣扎着坐了起来。   “你个该死的奴婢,这么大事怎么不早和朕说,快讲讲,杀了多少鞑子?”   黄锦服侍着嘉靖坐好,酝酿好了情绪,手舞足蹈,把战斗的经过添油加醋,好一顿夸奖,唐毅在他的嘴里简直成了诸葛下凡,算无遗策的活神仙。   偏偏嘉靖还听得津津有味,尤其是最后黄锦说道:“皇爷,杀了多少鞑子放在一边,奴婢要告诉您大喜讯,俺答的儿子,黄台吉辛爱被俘虏了!”   “什么?”   嘉靖惊得差点跳起来,再三确定后,用力一锤床榻,多年的怨气总算出来了,嘉靖一下子病态全无,脸上放着红光,眼睛贼亮贼亮的。   黄锦见嘉靖高兴,更加得意道:“俺答年年入寇,欺负皇爷,欺负咱们大明,这回好了,他的儿子落到了大明的手里,一定要好好炮制一番。奴婢这就让东厂的人过去,拿着十八般武艺,不把辛爱弄得死去活来,绝不罢手!”   嘉靖可不会像黄锦那么浅薄,很快就冷静下来,顿时感到了情况不妙。拿下了俺答的儿子,俺答还不发疯啊,他手上的控弦之士有二十万,一旦倾巢出动,九边能不能挡得住,京城会不会有危险?   唐毅这是捅了马蜂窝啊!   “快,去宣旨,把内阁,兵部,对了,还有杨博,都给朕叫来!”   嘚,几位大臣都别吃年夜饭了,陆陆续续,都到了万寿宫,最先赶来的是徐阶,他眉头深锁,面色严峻。   宣府打胜的消息用六百里加急,送到了京城,徐阶手里也有一份儿。   他接到了报告,又喜又忧,还有些无奈。   身为首辅,重创北虏,绝对能极大提升他的威望,奈何胜利有些太大了,反而不好消化。而且取得胜利的人也让徐阶别扭。   他把唐毅发配到宣大,本以为就算唐毅本事再大,也需要一两年的时间,才能理顺关系,再想建功立业,又要几年的功夫。   到了那时候,说句不客气的,嘉靖能不能活着,还在未定之天。边疆的统帅失去了圣眷,无论功劳多大,都是一个棋子,不值一提。   到了那时候,唐毅就是一团面,任由他想怎么捏,就怎么捏。   问题是这个妖孽太猛了,才一个月的功夫,就弄出了这么大的动静,嘉靖,朝廷的大臣,非但忘不了他,还会更加记忆深刻。   小小的唐毅,想要打压怎么就这么难啊!   徐阶困惑不已,正在他闷着头的时候,唐顺之,杨博,胡宗宪三个人陆续走了进来,尤其是胡宗宪满脸春风,简直要笑出声了。   见礼之后,徐阶率先问道:“胡部堂,你怎么看宣府的胜利?”   胡宗宪眉头挑了挑,大笑道:“当然是好事,天大的好事情!唐大人用兵如神,巧计俘虏黄台吉,此子是俺答的长子,俘虏他,足以洗雪大明多年的耻辱!虞坡公,您久在边疆,意下如何?”   把球踢给了杨博,杨博也是一脸苦笑,他虽然和唐毅达成了默契,只是他同样震惊,唐毅这么快就弄出了胜利。   眼下双方还是联盟,杨博也不能说别的,“唐大人的确有过人之处,此次能俘虏辛爱,的确是意料之外,只是俺答睚眦必报,他肯定不会善罢甘休,一场大战,不可避免!”   “打就打,谁怕谁!”   胡宗宪拍着胸脯说道:“俺答自以为横行天下,可是宣府一战,已经表明,俺答不是不能战胜的,能赢一次,就能赢两次,能打败儿子,就能打败老子!陛下,臣这里有刚刚拟定的一套方略,要奏明陛下!”   “讲!”嘉靖痛快说道。   “启奏陛下。臣以为应当立刻晓瑜宣大,蓟辽,严防死守,另调动固原、延绥、山西、陕西、天津等五处兵马,援助宣府。此次唐大人重创北虏,火器立功非小,臣以为应当即刻命人将京中二百门佛朗机炮,外加五十万斤火药,立刻送到宣府,帮助唐大人抵御俺答!”   唐顺之也站了出来,“陛下,臣附议胡大人,另外,臣以为当拨出一百万两军费,二十万石军粮,奖励有功将士,鼓舞士气,方能上下一心,共御强敌。”   前后两任兵部尚书,都是这个意见,嘉靖就要点头。   徐阶沉着脸道:“胡大人,唐大人,火器,火药,军粮,军饷,要急调宣府,只能从京城抽调,可是俺答一旦大举入寇,京城空虚,万一给了俺答可乘之机,又该如何?”   “元翁,你多虑了!”   胡宗宪粗暴地打断了徐阶的话,老徐眼中闪过一丝愤怒,自从接任首辅,还没人和他这么说话呢,只是徐阶隐藏得很好,而胡宗宪呢,也没有在意,自顾自说道:“宣府有军民百姓二十万,又有唐帅坐镇指挥,宣府不破,京城稳如泰山,留那么多武器粮饷,有什么用处?”   “胡尚书!”徐阶闷声道:“你忘了俺答曾经绕路,攻击京城了吗?”   “哈哈哈,元翁说得好,下官还就怕俺答不绕路呢?”胡宗宪得意道:“俺答要是真敢犯险,以唐帅的才智,加上马芳、杨安等将领的勇武忠诚,必定大举出击草原,来一招围魏救赵。就放开手的让俺答抢,让俺答杀!我就不信,大明没有血性男儿,差了一点军粮军饷,就挡不住俺答!只要能死死拖住俺答,等唐帅把草原扫荡一空,绝了俺答的退路,来多少人,全都要死在大明!”   不得不说,胡宗宪够狠,只是他忘了,不论是徐阶,还是嘉靖,都没有破釜沉舟的勇气,俺答固然是心腹大患,可是他们更在乎自己的安逸,在乎京城这个安乐窝。胡宗宪的论调,只会被当成急躁冒进。   嘉靖心中不喜,可是又不能打消前线将士的热情。   “胡宗宪,你立刻安排人手,调运二十门火炮,十万斤火药,再拨三十万两白银,送到宣府,告诉唐毅,让他用心应付,一定要把俺答挡在宣府之外!”   嘉靖身体不好,精气神很快消耗光了,议事匆匆结束,胡宗宪脸色铁青,十分难看,如此小气懦弱的君臣,对得起前方浴血奋战的将士吗?   他气哼哼下去安排了,从正月初三开始,万全右卫率先发现了大股骑兵,接着大同也发出预警。   正月初七,蓟镇告急,初十,土蛮部三万骑兵越过长城,兵犯广宁。   宣大,蓟辽,整个北方战线,全面告急! 第667章 要官不要命   俺答横行几十年,自有过人之处,人马比不过人家,战力也比不过人家,又内忧外患,如此劣势之下,唯有通过智慧弥补。   朝廷的旨意在大年初二就送到了宣府,旨意上山西,陕西,延绥,固原等处人马都会即刻前来援助,集合九边强兵,未必不能打败俺答。   只是唐毅知道,朝廷的承诺,历来都要打折扣的。   “不说各镇人马是否会真心服从命令,如臂指使,光是他们能不能如期抵达宣府,本帅就十分怀疑。大正月,人们都忙着过年,要想让他们出兵,就要拿更多的军饷,能舍得出吗?”   唐毅的担忧是有道理的,祖洵和汤若安久在宣府,熟知各镇的情况。   “大帅所言极是,这帮王八羔子,都自私自利,只知道自己,猪肉蒙了心,大帅,您可要狠狠参他们一本才是!”   “行了!”唐毅不耐烦道:“别说没用的,关键是怎么闯过眼前这一关,不然啊,咱们都成了俺答的刀下鬼了。”   正说话之间,周宇从外面跑进来,他带来了锦衣卫探查到的最新情报。   在得知儿子辛爱攻击宣府被俘之后,俺答震怒,集中主力十万铁骑,猛扑宣府一线,另外又分出三万人马,交给三儿子铁背台吉,攻击喜峰口。   俺答和明军打过太多的交道,他看得一清二楚,论起战斗力,宣府和蓟镇是九边最强的两处,只要牵制住蓟镇的人马,然后集中大军,猛攻宣府,就有机会获胜。   得到了周宇的情报,唐毅立刻和大家伙到了军事地图的前面,仔细研究。   众人之中,军事才智最高的就要数王寅,唐毅求教道:“十岳先生,您老以为俺答会如何动手?”   王寅捻着胡须,举起手指,毫不犹豫落在了一处。   “万全右卫!”   唐毅和众人都露出了思索的神色,万全右卫处在宣府镇的西侧,是一个突出部,自从洪武年间筑城,尤其是土木堡之变以后,几乎每年都有战事发生。   如果说宣府是京城的屏障,而万全右卫就是宣府的屏障,一旦拿下了这里,宣府以北,再也没有阻止俺答南下的堡垒。   而且会在坚固的长城一线,撕开一条长达百里的缺口,大明和蒙古之间的战线,会因此南移百里以上。对于京师的压力增加无数倍。   万全右卫的重要性,不言而喻。   祖洵皱着眉,不服气道:“俺答为了儿子报仇心切,我倒是认为他会直取宣府。”   “不会!”王寅摇头,“祖总兵,老夫也考虑过,只是俺答乃是枭雄之姿,他不会因为儿女私情,就随便动兵的。战则必胜,我们输不起,俺答更输不起!”   王寅的话唐毅深以为然,草原和中原的游戏规则完全不同,草原的英雄只有一直获胜,才能压得住各方的声音,一旦失败,露出了疲态,其他人就会蜂拥而上,父子兄弟,全都可以反目成仇,互相厮杀。   辛爱已经败了,如果俺答再败了,势必威信扫地。   别以为俺答号令草原,根基有多稳固。自从达延汗重新册封六个万户之后,汗廷一直放在左翼三万户,俺答汗出身右翼三万户,而且他这个汗号,并非蒙古大汗,而是众多小汗之一。   只是他的实力超群,压过了侄子的土蛮部,如果俺答露出了疲态,左翼三万户的代表,土蛮部图们大汗就可能率先发难,抢回草原的统治权。   另外俺答还有一大帮兄弟,儿子,其中也难保没有野心勃勃之徒。   看起来俺答气势汹汹,其实弱点同样明显。   唐毅能战胜辛爱,实力不容小觑,俺答未必敢以身犯险,选择战略位置重要,却更加容易攻击,容易夺下来的万全右卫,从而形成泰山压顶之势,是相对稳妥而安全的选择。   “十岳先生的判断我是认同的,你们还有没有想法?”   唐毅相信讨论是大家的,他的军事才能不算最好,而王寅在南边作战更多,对北边未必能做到了如指掌。因此唐毅更愿意和大家伙的智慧,他不称“本帅”,就是让其他人畅所欲言。   祖洵和汤若安,还有几位参将游击反复琢磨推演,最后都一致点头。   “大帅,我们也认同十岳先生的判断,俺答的主攻方向在万全右卫。”   唐毅点头,“立刻传令马芳,让他率领所部骑兵,援助万全右卫,务必要挡住俺答的攻击。”   传令的人下去,马芳的战力不用说,只是他的人马不过一万,俺答有十万大军,万全右卫的城池又破损严重,再加上白莲教随时可能捣乱扯后腿,非常不乐观。   杨安站出来,说道:“大帅,俺答没什么了不起的,末将愿意率领三千人马,协助马将军,共御强敌。”   “不妥!”   王寅拒绝道:“杨将军,你的三千人马,是宣府唯一能和俺答野战的兵丁,如果都调去万全右卫,俺答乘虚而入,该当如何?再有,俺答大军数十倍于汝,一旦他采用拖延战术,疲惫分化你的人马,又该如何?”   杨安被问得哑口无言,诺诺而退。   唐毅道:“十岳先生,马将军可是俺答的克星,让他孤军奋战,失去了援助,他要是折损了,谁还敢和俺答硬拼?”   “大帅勿忧,您怎么忘了蓟镇的戚继光啊?”   “哦?”唐毅来了兴趣,“先生的意思是?”   “大帅可以立刻修书蓟辽总督江东,让江老大人放戚继光出击。他的人马火器众多,又装备了偏厢车,和蒙古人野战丝毫不会吃亏。从蓟镇方向,直插俺答的后方,定能迫使俺答撤兵。”王寅笑嘻嘻说道:“俺答太小觑天下英雄了,只派遣三万人马,是拖不住戚老虎的!”   高兴之下,竟然把戚继光的绰号都说了出来。   唐毅对戚继光也是信心十足,只是还有一个麻烦。   他给江东写信,江东再调遣人马,还要躲过俺答的监视,没有十天功夫恐怕是到不了草原。   也就是说,在正月十二之前,就要靠着马芳一个人,挡住俺答,足足十天啊!   难,太难了!   “大人,我倒是有一个主意,只是……”王寅犹犹豫豫。   “十岳先生,火烧眉毛,您只管说。”   “好吧,大人,俺答历年入寇,所图的不过是开边贸易。只要投其所好,俺答必定心动。”   唐毅皱着眉头,“您是让我答应开边?”   “也不是答应,做一做姿态,能拖延几天时间最好。”   王寅说出了主意,唐毅很是赞同,不过当年俺答攻击京师,唐毅就鼓动杨继盛出城谈判,愣是把俺答耍得团团转。   如今要故技重施,上哪去找一个胆大心细的杨继盛啊?   唐毅看了看四周,王寅和朱先都是谋士,其余的是带兵的将官,愣是没有一个合适出使的人选,总不能让自己亲自去吧!   唐毅发了愁,汤若安突然站了出来,“大帅,末将有个人选,只是他为人怪异,怕是不太好说……”   “怪算什么?有本事的人还不都有点脾气!只要他能办成事情,本帅一定不吝赏赐。”   汤若安急忙向唐毅介绍了情况,原来在宣府城中,有一个奇人,名叫皇甫洋,他早年习武,后来学文,再后来又经商,十年之间,三百六十行,几乎什么都干过,却又一事无成。   眼看到了而立之年,还是光棍一个,昔日的好友都已经成家立业,纷纷耻笑他。   皇甫洋满不在乎,反而跟他们说自己的本事通天彻地,只恨没有人识得良才美玉,还夸口无论多难的事情,只要给他银子,就没有办不成的。   偏巧这一年冬天,有一个宣府的商人贩运药材,半路被土匪抢劫,只身逃回了宣府,忧愤之下,竟然要上吊自杀。   皇甫洋恰巧经过,问明了情况,他笑着对商人说,只要把宅子给他,再把女儿嫁给他,他就帮着把药材抢回来。   商人一琢磨,他是借钱贩运药材,被土匪抢了,倾家荡产不说,还欠了一屁股债,只有死路一条,还能更糟糕吗?   他点头答应,十几天之后,皇甫洋竟然带着一群人,押着药材回来了,在马车上还多了二十几颗人头。   从此之后,皇甫洋拿到了宅子,娶了娇妻,名声大震。他不干别的,专门替人解决危难,只要出得起钱,就没有他不敢做的。   甚至还有一次,宣府马匹染了瘟疫,死了一千多匹,军中缺马,这家伙跑了草原一趟,竟然带回来八百多匹战马,让人瞠目结舌。他也够狠的,愣是卖了三万两银子,足足是市价的两倍。   能赚军营的钱,他算是头一个。   唐毅听完了介绍,顿时来了兴趣,让人把皇甫洋叫过来。   没有多大一会儿,一个不到四十,短小精悍的汉子到了帅厅,撩袍施礼,恭恭敬敬站到了一边。   “听说你很有本事,本帅有一件事要请你去做。”   皇甫洋笑道:“请大帅吩咐,不过您或许也知道,小的办事,可从来都是要付钱的。”   “没问题,我需要你出使俺答一趟,只要成了,多少银子,我随你开价!”   皇甫洋脸色一变,苦笑着摇头,“大帅,小的胆子不小,可十死无活的生意小的是不做的。”   “你当真不愿意去?”唐毅毫不客气道:“左右,把他带下去!”   “别!”   皇甫洋心说这要是抓起来,还要好吗?他咬了咬牙,“大帅,小的可以去,不过小的不要银子。”   “那你要什么?”   “官,我要当官!” 第668章 肉松和野战军   “多大的官?”唐毅笑呵呵问道。   皇甫洋低着头,思量了半晌,又仰起脸,郑重说道:“小的要穿大红袍!”   噗!   在场的文武都吐了一口老血,小子,你也太不要脸了,大红袍,至少是四品官啊!你不过是一介白丁,一点功名都没有,一张口就要四品官,就算唐毅想给,他也没有那个权力啊!   好些人把目光都落在了汤若安身上,心说都是你找来的妖孽,满嘴胡说八道,他惹了大人,就看你怎么收拾了。   汤若安的脸色更不好,他生怕唐毅发怒,先瞪眼道:“荒唐!你一介布衣,大帅亲自召见,就是天高地厚的恩惠,你还敢胡言乱语,简直该死!”   皇甫洋竟然不怕,梗着脖子道:“大人,出使俺答,不光光送一封信吧?要斗智斗勇,更要提着脑袋,小的不才,家里头有妻有子,没有足够的好处,小的才不愿意玩命!”   “哼,简直顽劣不堪,大帅,末将有罪!”   汤若安连忙请罪,哪知道唐毅满脸笑容,丝毫没有生气。   “皇甫洋,四品官也不过是指挥佥事,算不得什么,你如果真有本事,能办成本帅的差事,日后封爵也不在话下!”   啊!   别说皇甫洋,就连祖洵他们都惊得长大了嘴巴,不敢置信看着唐毅。明朝的爵位是很吝啬的,除了跟着朱元璋和朱棣之外的两拨功臣,再往后能封爵的都数得着。   “呵呵,你们很吃惊吗?”唐毅笑道:“以为本帅在说瞎话?”   “末将不敢!”   唐毅爽朗一笑,“本帅当然没有让你们封爵的本事,想要封爵,在你们自己身上!”唐毅突然沉下脸,指着皇甫道:“你不是要当官吗?替本帅把俺答摆平,只要引诱他上了当,一战成功,有功劳摆在那里,朝廷敢不给官职,本官就去金銮殿闹!还有你们!”   又指着祖洵、汤若安等人道:“别光想着眼前的那点蝇头小利,你们把目光放得长远,我们打败了辛爱,只要再打败俺答,草原的局势就会为之一变。收复失地,开疆拓土,有多大的功勋在等着你们!”   不得不说,唐毅鼓动人心的本事的确厉害,一番热血沸腾的演说,把一群老油条都忽悠的脑袋发热,更别说白纸一张的皇甫洋。   他激动地跪在唐毅面前,热泪盈眶,“大帅,小的什么都不要了,小的愿意冒死走一趟!”   “呵呵,本帅可不想你死,我要你好好做事,只要是金子总有发光的时候。”   皇甫洋的泪水又奔了出来,说的多好啊,自己就是一个金子,今天总算是遇到了伯乐!唐毅让王寅把他带下去,好好交代一番,又给他派了四名护卫,立刻骑上马,直奔长城之外,去找俺答。   ……   马芳跑的很急,事实上这些日子他都忙碌不停,先是唐毅察觉白莲教的阴谋,故意支开马芳,让白莲教的人好好闹一场。   接着辛爱攻击宣府,马芳派遣五千人马兜着屁股狠狠教训了蒙古人,干掉了差不多三千人。   随后马芳驻军在万全左卫,和宣府形成掎角之势,共同抵御俺答。   刚刚休息没几天,就接到了唐毅的命令,要去救援万全右卫,马芳没有迟疑,即刻集中人马,准备启程。   马芳从唐毅手里拿到了新式的火铳,除此之外,还拿到了一样了不得的宝贝。   那就是肉松!   众所周知,蒙古兵远征的时候,携带牛肉干作为口粮,风干的牛肉硬的好像胶皮,绝对考验牙齿和胃肠。蒙古人还有一种更受欢迎的吃食,就是肉松。   老迈的牲畜宰杀之后,经砸压,制成松散的肌肉纤维,储存在牛的尿泡里,另外再配上奶粉,就是蒙古骑兵征讨世界的法宝。   松散的肉松,加入奶粉,水,用力摇摇,就会变成富含蛋白质和能量的肉粥。   唐毅一直信奉食物决定战斗力的观念,在东南的时候,他就不断想主意。由于战事紧张,士兵往往要连续奔袭十几天,甚至一个月,要是到海上作战,时间更是长达几个月,吃不好,休息不好,多棒的小伙子,都会生病倒下,非战斗减员,是所有将领最苦恼的事情。   在太仓的时候,唐毅亲自动手,选用上好的太湖猪,亲自宰杀,剃肉,下锅,再经煮制、撇油、调味,收汤、炒松、搓松,制成甜咸适当,香醇好吃的太仓肉松,大受欢迎。   唐毅当然不会只开发一种食物,肉松虽然好吃,蛋白质也够,可是成本太高,吃多了又容易上火。唐毅参考煎饼的配方,把绿豆,黄豆,黑豆,甚至大米,小米,黄米,放在一起,炒熟之后,磨成粉。   吃的时候,三份豆粉,一份肉松,加上一点水,搅成糊糊,又方便又快捷,而且还能保证营养充足。   推出之后,大受欢迎,尤其是戚家军,更是把肉松和炒豆粉视作和武器同样重要的宝贝。马芳在杨安的军中见识之后,立刻就学了过来。   他在万全左卫修整的几天,把当地的猪羊鸡鸭,战斗中死亡或者受伤的战马都集中起来,统统做成了肉松。   也不用考究的调味,只要加上一些盐就足够了。   每个士兵都给两个面袋子,一个装着肉松,一个装着豆粉,每个人士兵既新鲜,又兴奋。从万全左卫出发之后,很快就发现了这玩意的妙处。   地上都是积雪,随便抓一把,放在嘴里化开,然后抓一把肉松和豆粉的混合物,塞在嘴里,美味在舌尖儿萦绕,三五口,就能顶得上一顿饭。   豆粉不光人可以吃,还能喂给战马,在大战之前,给马吃一点好点,战斗力更强。   马芳简直五体投地,肉松加上豆粉,就是野战军的宝贝!   法宝在手,骑兵的速度极快,用了不到两天时间,愣是赶出来三百里的路程,直接到了万全右卫北边二十里的马莲堡。   所有人都累坏了,正要休息,突然夜不收斥候来报,“启禀总镇,俺答大军不足二十里了!”   跟着父亲一起出征的马栋吓了一跳,回头看了看残破的马莲堡,不无担心地说道:“爹,赶快进城,严加防守啊!”   马芳看了看城池,又眺望远处,默默摇头。   “俺答的人马须臾杀来,现在防守,已经晚了!”   马栋急得冒汗,没有城墙保护,和十倍于己的骑兵打,真是考验勇气啊!   马芳沉吟许久,咬了咬牙,快速摆动手里的令旗,人马按照他的吩咐,快速分散成一百个人的小队,向四周散去,然后各个小队往来飞奔。   此时俺答已经到了高处,立马远眺,只见以马莲堡为中心,足有五里长的正面,人喊马嘶,士兵如龙,战马如虎。尤其是远处雪花飞扬,遮天蔽日,看架势少说有四五万人。   在队伍的中间,一杆马字大旗,迎风飘扬,通红的旗面,宛如一块鲜血,让人心惊胆寒!   换成别的将领,俺答早就下令冲锋了,唯独马芳,这家伙就是蒙古人的克星,投靠大明二十几年,在他手里倒霉的蒙古将领不计其数。   眼下马芳又摆出了决战的架势,反倒让俺答拿不定主意。   跟在俺答身边,有个汉人,他叫吕明镇,在白莲教中,仅次于萧芹,还记得那个给钱太监治风湿病的江湖郎中吗?   就是吕明镇假扮的,他打着医生的旗号,偷偷从钱太监手里弄到了明军的布防情况,急匆匆找到了俺答,充当攻击大明的鹰犬。   “右国师,你不是说马芳只有几千骑兵吗?眼前这是怎么回事?”   吕明镇哪里知道,不过他有点小聪明,立刻说道:“启禀大汗,马芳这是虚张声势,吓唬您呢!”   俺答犹豫了一下,一招手,交出来一个千人队。   “勇士们,冲上去!”   俺答想的挺好,试探一下明军的实力,好巧不巧,这些人奔着马栋负责的方向就冲上去了。   马芳虽然表面严厉,可是非诚心疼儿子,从唐毅手里弄到的火铳,一大半都给了马栋。   蒙古骑兵嗷嗷怪叫着,向明军冲来,马栋眼睛冒光,抓着一杆火铳,和大家伙一起冲上去了。   还有一百步左右,蒙古人刚刚举起弓箭,明军这边的火铳就响了起来,一片火光,就看到蒙古骑兵像是被雷击中一般,纷纷落地。   火铳只能打一下,马栋意犹未尽,可也没有办法,急忙转头退到了后面,第二队的火铳手就冲上来了。   又是一阵枪声,透过硝烟,马栋清楚看到有的蒙古人被射中了脑袋,硕大的头颅就没了,有的被击中了胸口,皮甲穿透,一个拳头大小的窟窿,眼看着就活不成了。   火铳之犀利,简直超乎想象,三轮攻击之后,足足躺下了五百多名骑兵,剩下的还不到一半,都吓傻了,这辈子也没见过如此高效的杀戮,也不知道是谁,丢下了武器,抱头就跑。   面对着火器攻击,最好的饿办法就是散开,蒙古人第一次遇到如此强悍的火铳,还摆出一副密集队形,他们不倒霉,天理难容。   可是俺答无暇思考这些,他只当是明军挖好了陷阱,等着他往下跳。俺答又想起了儿子辛爱,气更不打一处来!   啪!   手里的马鞭狠狠抽在了吕明镇的脸上。   “卑劣的胡扎,这就是你说的虚张声势吗?你个蠢材,骗子!” 第669章 吓死人不偿命   俺答痛打了吕明镇,可是很快他就感到了不对劲。明军有多少人马他心知肚明,五万骑兵,需要集结九边的精锐,才能拿得出来。   区区一个总兵马芳,有这么多人马?   俺答疑惑不解,他决定再度试探明军,看看到底是虚实如何?   只是没等俺答动手,明军做出了一个令人大惑不解的举动,他们快速退入残破的马莲堡,入城之后,明军没有什么动作,城墙上的人马也不多,懒散随便的坐着。   没有多大一会儿,城头飘来了醉人的香气。   明军竟然大吃大喝起来,俺答的鼻子都气得歪了,无视本汗,要你们付出代价!他一挥弯刀,两个千人队扑向了城池,离着城池越来越近,甚至能清楚看到对方的面孔,明军非但不拿起武器防御,还做出来一个令人惊掉下巴的举动,有个千总高高举起酒碗,冲着他们呲牙一笑,分明是邀请他们进城喝酒。   看到了如此反常的一幕,蒙古人彻底蒙了,他们再也不敢进城,只是围着城墙来回转,绝对不敢进入一百步之内。   他们扯着嗓子大喊大叫,拼命敲击战鼓,冲着苍凉的牛角号,用尽了各种办法。城里都是一点回应也没有。   说没有回应也不准确,天色渐渐暗淡,很快,城墙上响起了惊天动地的呼噜,此起彼伏,连绵不断,蒙古人又肌又饿,眼皮不停打架。   他们真想一怒之下,就杀进马莲堡,和马芳拼了!   可是一想到这个名字,就打了个激灵。   正在进退维谷的时候,俺答的命令终于下来,让他们立刻后退十里。   没有人会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尤其是大明的将领和士兵,城中一定有埋伏,千万不能上了当!   在一更天的时候,俺答是这么想的,到了二更天,他又犹豫了,小小的马莲堡,还能藏多少人马吗?   马芳肯定是虚张声势,俺答又派遣了一个万人队出去,绕着马莲堡足足三圈,城上一点防备都没有,黑漆漆的一片,连个灯笼火把都找不到。   不大的城池,就仿佛蛰伏在地上的猛兽,黑洞洞的,要吞噬生命一般!   蒙古人犹豫再三,又放弃了攻击。   等到他们撤回之后,俺答却又后悔了,整整一夜,都在这种反复之中渡过,俺答眼珠子熬得通红。   横行几十年,他从来没有如此犹豫过。   没错,王寅看得很准,作为草原的枭雄,俺答已经过了天命之年。在大明或许不算什么,可是在草原上,这绝对是高寿。   狼王老了,就压不住场面了,谁都想冒出来,俺答必须小心谨慎,容不得任何的失败。   时间就在他的犹豫之中,一点点过去。   外面天光放亮,俺答从汗账走了出来,他仔细打量着马莲堡,城墙不过一丈五尺,用的是土坯垒成,外面有一层砖,只是大半脱落,露出了黄土,还有的地方大面积开裂,仿佛伤口,十分狰狞。   这么一座小城,能有什么了不起的,还能藏千军万马不成?   俺答突然想起了前不久萧芹给他讲的《三国演义》,那可是一本让他如痴如醉的书,汉人的狡诈多端在里面显露无遗。   好像有个情节,说的就是诸葛亮凭着两千老军,在西城大摆空城计,吓走了司马懿的十五万人马!   和眼前的情况何等相似啊,马芳也是在摆空城计!   娘的!   本汗不是司马懿!   “攻城!”   俺答咬牙切齿,亲自提着刀,下令攻城,十万名蒙古骑兵憋了一肚子,嗷嗷叫着,再度扑向了马莲堡。   这是要玩真的了,突然,马莲堡的城门大开,马芳端坐在一个桌案的后面,面前摆着羊羔美酒,旁边都是器宇轩昂,精神饱满的士兵。   没法精神不好,他们这一夜睡得别提多高兴了,连续奔波的疲惫都消失一空,浑身上下就是劲儿。   来吧,咱们就大杀一场!   马芳端起了酒碗,一饮而尽,就在这时候,从蒙古的军中,响起了凄厉的鸣金之声。   收兵!   打前锋的两个万人队吃了一惊,马莲堡就在眼前,干嘛不攻城?   他们疑惑不解,可是俺答军令森严,也不敢不听,慌忙勒住战马,转头往回跑,好些人被甩在了地上,连滚带爬,又是狼狈,又是可笑。   俺答发疯了吗?   当然不是,刚刚接到了斥候报告,说是西面和南面,都出现了大队的骑兵,正在快速赶来。   俺答如梦方醒,马芳的确是在摆空城计,只不过他的援兵已经到了,马莲堡绝对是明军精心构筑的陷阱!   俺答果断下令撤退,十万铁骑可不是一个小数目,难免出现混乱。   马芳毫不客气,抓住了机会,带着人马就冲出了马莲堡。   明军养精蓄锐足够了,都跟生龙活虎似的,一路冲杀,蒙古人狼狈逃窜,丢下了满地的尸体。   赶来援助马芳的是延绥和山西的兵丁,人马不多,都只有六七千人,他们只是想看看情况,没胆子和蒙古人硬拼。   可是听说俺答跑了,那可不用客气了,放着功劳,谁能错过啊!   他们玩着命追击,三路大军,愣是追杀出三十里,把俺答赶出了长城,才收兵回去。士兵们骑着缴获的战马,马脖子上拴着一颗颗的人头,别提多高兴了。   有人欢喜有人愁,俺答被打得灰头土脸,好容易收住了人马,越想越不对劲。明军虽然追得很凶,可是只见到了三方的旗帜,怎么看人马都不算多,而且马芳属蚂蟥的,咬上了就不松口,他怎么可能只追出三十里,就撤回了呢?   不行,里面有诈!   俺答立刻下令斥候再去探查,这一查可不得了,马莲堡早已经人去城空,马芳率领着人马退入了更加坚固的万全右卫。   新来的两镇人马,同马芳一起,坚守城池。   蒙古人再三检查过,马莲堡城池狭小,最多只能囤积一万人马。得到了消息,俺答气得暴跳如雷,又上当了,该死的明人,怎么就那么多心眼!   不过你们别得意,在绝对的实力面前,你们的花招是没用的。   俺答立刻下令,他要报复,不光为了儿子辛爱,更要为了自己的尊严!   就在俺答要卷土重来的时候,突然有人禀报,说是明朝的使者来了。   吸,他们来干什么?   嘲笑本汗吗?   俺答有心不见,可是又止不住好奇。   自从换了宣大总督之后,明军一改往日作风,越发让人看不懂了,俺答也想借机了解一下明军的底细。   “让他进来吧!”   不多一时,裹着皮裘的皇甫洋从外面走了进来。   风雪天狂奔,脸上都被吹出了细腻的裂口,走近温暖的帐篷,又疼又痒,十足的不舒服。都是为了当官,拼了!   皇甫洋笑嘻嘻抬起了头,“伟大英明的阿勒坦汗,大金国主,万里草原的主人,我代表宣大总督唐大帅,向你致以最高的敬意!”   俺答的正式封号是阿勒坦汗,前几年,他还成立了一个大金国,只是明廷和土蛮都没什么反应,说穿了,也是无可奈何,就任凭他折腾了。   听到皇甫洋如此尊称自己,俺答十分欣慰。   “使者,你是个聪明人,给本汗做事怎么样?”   “哈哈哈,汗王,您回头看看,站在你身边的汉人都是什么东西?有白莲教的余孽,有背叛祖宗的汉奸,有整天神神叨叨的江湖骗子,有溜须拍马的小人!我皇甫洋大好的男儿,怎么会和他们同流合污!”   吕明镇被戳到了短处,气得几乎昏倒,“大汗,小人要杀了他!”   俺答一瞪眼睛,“杀什么?他说的好像不是假的吧?”吕明镇差点被噎死,敢情自己在俺答的眼里,也不是个东西啊!   俺答难得笑道:“你是个勇士,蒙古人最敬重勇士,把你来的目的说完,然后本汗再杀了你的头!”   “这就是你们的敬重方式吗?”皇甫洋苦笑摇头。   “当然,要不然你会直接被五马分尸的。”俺答狞笑着。   皇甫洋浑身恶寒,蛮子真难搞!   他眼珠转了转,坦然道:“汗王陛下,小人十分荣幸,在临死之前,小人要告诉您一件事,朝廷准备通贡开边了!”   “什么?”   俺答真的吃惊了,他辛辛苦苦,打了二三十年,不就是为了这四个字吗?不得不佩服明朝的韧性,一百多年的封锁,哪怕有走私,草原上也是物资匮乏,难以为继。俺答一把年纪了,也不是真的喜欢抢劫,要是能正常通贡贸易,那可是求之不得啊!   他高兴了一会儿,很快又冷静下来,刚刚吃了亏,还不吸取教训吗?明朝人狡猾着呢,可不能上了他们的当!   “呵呵,你们的皇帝不是不答应吗?也好,本汗有控弦之士二十万,有什么东西不能自己拿,用不着贸易。”   皇甫洋呵呵一笑,“大汗,这话在以前说,或许还挺吓人的,可眼下不成了。”   “为何?”   “唐督帅已经上书朝廷,从东南调集抗倭大军北上,人马不多,有三十万吧。另外东南每年军饷四百多万,其中一半要转给九边。对了,汗王陛下,多半您已经领教了我大明火铳的厉害,这一次从南方光是制作火铳的匠人就调来了一万,很快九边的百万雄兵就会更换装备,而后大军压境,踏平草原,您的末日到了。” 第670章 上钩了   皇甫洋吐沫星子满天飞,仿佛十万铁骑就是一群没用的草人,一挥手,就瓦解冰消,荡然无存。   有些多少懂一点汉语的蒙古台吉和将领听到,气不打一处来,嚷嚷着要把皇甫洋给剁了喂狗。   俺答反倒没有生气,而是淡淡问道:“既然你们胜券在握,为何不发兵,还派你来做说客?”   “哈哈哈,大汗容禀,我家大帅有好生之德,不忍苍生吐涂炭,黎民受苦,故此派小人过来,陈说厉害。”提到了唐毅,皇甫洋满脸的崇敬,不无钦佩道:“唐大人学识通天,见解高远。从秦汉以来,草原的游牧民族,和中原的农耕民族,双方争夺不休,狼烟不断。两千多年,谁也消灭不了谁。即便是大明兵力强盛,所向睥睨,能打败大汗,能驱赶蒙古,若干年后,草原上又会崛起新的枭雄。只要草场在,牛马在,迟早会出现新的抢掠集团!正所谓衣不如新,人不如故。大汗好歹也和大明打了这么多年的交道,双方知根知底,才能合作密切。”   “合作?”俺答冷笑道:“你们不都要踏平草原吗,还合作什么?”   “呵呵,大汗,我家大帅说了,双方谁也灭不了谁,故此还是要互市贸易的。唯有各取所需,安居乐业,才能长治久安。如果大汗能够认清形势,迷途知返,悬崖勒马,及早和大明合作,不但能保住偌大的基业,还能更上一层楼,不然,您的下场可就不好说了!”   皇甫洋趾高气扬,面前的根本不是威名赫赫的阿勒坦汗,而是一个战败者,一个奴仆。所谓的通贡,只是胜利者的施舍!   谁给你的信心?如此放肆!   众多的台吉怒气冲冲,纷纷抽出了弯刀,咬着牙,眼里喷这火,下一秒就要冲上来,把皇甫洋剁成肉馅。   吕明镇抓到了机会,刚刚被皇甫洋羞辱,他都气炸了,不把这小子剁成肉馅,老子的姓就倒过来!   “大汗,他纯粹是一派胡言,大明朝皇帝昏庸,大臣无能,国库空虚,武官懦弱,军备松弛,哪里是大汗的对手,马鞭所指,十万铁骑,踏破九边,夺占京城,饮马黄河,都在大汗的一念之间,赶快杀了这个小子,用他的狗头祭旗才是!”   皇甫洋哈哈冷笑,“丧家之犬,又在这里狂吠,真是无知透了!”   “你说谁无知?”   “那你承认自己是丧家之犬了?”   “你才是,你们全家都是!”吕明镇被羞臊的满脸通红,气急败坏,可是又不敢发作,只能祈求地看着主子,令他意外的则是俺答低着头,不知道思索什么。   皇甫洋心说不会真把俺答给吓唬住了吧?   大人教了那么多套路,才刚刚用了一招啊!   皇甫洋猛然跨出一步,扬天笑道:“大汗殿下,方才丧家之犬所言,小人听得一清二楚,他说什么大明君臣昏庸,国库空虚,武备松弛……小人斗胆请教一句,大汗纵横沙场几十年,就是靠着别人犯错,才能赢得胜利吗?倘若大明皇帝不昏庸,君臣上下一心,将士用命,是不是你们就永远都赢不了了?”   “你胡说!”吕明镇惊声尖叫,激动地驳斥道:“大蒙古勇士天下无敌,天下无敌!不管大明怎么样,都赢不了蒙古勇士!”   “好一副狗奴才的嘴脸!”皇甫洋不客气地戳穿道:“你是怕大明赢了,你这种汉奸就有死无活了,对吧?可是你也不想想,大明广有万里,子民无数,自从嘉靖三十五年,开海贸易,朝廷岁入千万两白银,财力充沛,早晚会变成战力,无数的人马就要开进九边,洗雪耻辱,杀戮大明子民者都要付出代价,你们这些汉奸走狗,更是要死无葬身之地!”   皇甫洋最后一句简直是吼出来的,脖子上的青筋都崩了起来,两眼冒火,愣是吓得吕明镇向后退了两步。   等到察觉之后,他真想给自己两个嘴巴子。   这是俺答的汗账,不是大明的底盘,对方不过是一个使者而已,有什么值得好怕的。不停给自己打气,努力把腰挺得笔直。可是他的心里却有另一个声音,所有叛逃的人都有一个心声,会不会有一天,大明真的振作起来,凭着明朝无穷无尽的财力和人力,哪怕一人一口吐沫,也能把这点蒙古人淹没了!   为了永绝后患,汉奸们总是更卖力气,鼓动新主子,赶快消灭旧主子,唯有如此,他们才能放心当走狗,吕明镇又羞又恼,变颜变色,不敢再和皇甫洋对骂下去。   这时候,俺答从位置上走了下来。   他真的很高大,几乎比皇甫洋高了一个头,他走到了皇甫洋的面前,突然咧着嘴笑了。   “小子,你狠有勇气,可惜,你说的本汗半句话都不信!成吉思汗的子孙,黄金家族的后裔,注定是草原的主宰,不管有多少明军,本汗无所畏惧!”   “大汗威武,大汗威武!”   台吉们抽出腰刀,高高举起,激动地吼着,热切地崇拜着他们的汗王。俺答沉醉在属下的欢呼中,志得意满。   他猛然回头,狂笑道:“蒙古勇士,无所畏惧!小子,一再冒犯本汗的尊严,本汗决定用油锅炸了你!”   吕明镇兴奋的落泪,大汗真是英明啊!   “小的愿意去监炸!”   几个蒙古人把皇甫洋拖了下去,吕明镇屁颠屁颠跑了出去。   在外面,架上了一口大锅,倒入凝固的荤油,架上柴火,不多一时,油都化开了,冒出刺鼻的黑烟,发出噼里啪啦的响声。   皇甫洋看着翻腾的油锅,脸也白了。   干脆闭上了眼睛,脑海中不断闪过各种片段,他本来不姓皇甫,他姓沈,上溯不到二百年,他的老祖宗正是那位大名鼎鼎的沈万三。   沈万三很有钱,他曾经干过一件很二杆子的事,朱元璋修南京城,他主动负担了一半,朱皇帝集合天下之力,还没有沈万三修得快,修得好!   朱皇帝一怒之下,沈万三的下场可想而知,家财消耗一空,族人被充军发配,其中一支就是皇甫洋的祖先,他们到了宣府,为了躲避朝廷追查,不得不改变了姓氏。作为财神爷的后代,多少都会经商。   皇甫一家过得还不错,只是他们恪守教训,小富即安,绝对不出头。传到了皇甫洋这一代,他越发不甘心,他要恢复祖宗的荣耀,要出人头地,祖宗的教训,单纯的富裕只会成为一块肥肉。   唯有权力,才能保护住辛苦得来的财富。   他试过科举,不成,试过练武,也不是那块料!   貌似只有给自己一刀,进宫当太监,要是走运的话,能熬成大珰,呼风唤雨,和首辅并驾齐驱,可是又有什么意思呢?   他做出种种出格之举,提高名气,所为的不过是争取赏识,能够找机会进入官场。   盼来盼去,总算是来了一个机会,结果还要落得被油炸的下场?皇甫洋苦笑着感叹,果然梦不是好做的……   “怎么,你小子也怕了?刚才的劲头儿哪去了?”吕明镇抱着肩膀,得意笑道。   皇甫洋心说,哪怕是死了,也不能让汉奸瞧不起!   他运足劲儿头,一口浓痰吐到了吕明镇的脸上。   “蠢材,老子死就死了,你个孙子可是要遗臭万年的!”   “你找死!”吕明镇像是疯了一样,用鞭子不停抽打皇甫洋,在他的身上留下一道道狰狞可怖的鞭痕。   还不解气,让人搬来马粪,扔到了油锅里。   吕明镇得意地狂笑,“看谁先遗臭万年吧!”   让人把皇甫洋架起来,就要往锅里扔,突然,有人跑了出来,一把推开吕明镇,对着皇甫洋说道:“胡扎,大汗要见你!”   从鬼门关转了一圈,身上疼痛钻心,伤口还有鲜血渗出,好不凄惨。   俺答就仿佛一个猎人,得意地看了看自己的猎物。   “小子,本汗给你最后一个机会,你要如实告诉本汗,唐毅派你来,到底是什么意思?”俺答的鹰眼,像是匕首一样,刺入皇甫洋的身躯,汗水止不住流淌下来。   “小子,你不说,本汗立刻就把你炸成油饼!”   “好,我说。”皇甫洋放弃了抵抗,他闭上了眼睛,好半天,才无奈道:“唐大帅要通贡互市。”   俺答一愣,自己要的不也是通贡吗?既然双方目标一样,为什么弄得生死相拼,实在是说不过去。   “小子,你不是在撒谎吧?”   “汗王信不过,大可以炸了小人,唐大人年纪虽然不大,他主持了东南开海,一直以来,唐大人都赞同开边的。只是汗王或许不清楚,对于朝廷来说,脸面远比什么都重要,京城的官老爷宁可天天打仗,也不愿意向蛮夷低头……”皇甫洋心虚地看了看俺答,“大汗,小人可没说您是蛮夷。”   俺答沉着脸,多年的经验告诉他,皇甫洋没有撒谎。   “小子,既然朝廷不答应,你又跑来,莫非想欺骗本汗吗?”   “当然不是,唐大帅打赢了黄台吉,他就想着乘胜说服朝廷,答应开边,然后在挟着胜利的威风,逼迫大汗低头。这样一来,朝廷也就有了面子,大汗也能得到实惠,而唐帅也不用整天手捧刺猬,战战兢兢过日子,对三家都好!”   “不好!”   俺答一瞪圆眼,凭什么低头的人是我阿勒坦汗!凭着明朝的那些无能兵将,也敢让本汗低头,简直痴心妄想!   “该低头的是大明!” 第671章 悲剧的父子相见   人是一种非常奇妙的动物,越是轻松得到的东西,就越不知道珍稀,相反,费尽了功夫心机,哪怕只是捡了一颗石子,也比钻石更宝贵。   嘉靖如此,俺答也是如此,几乎聪明人都有这个毛病。   唐毅同样不例外,只是他懂得弥补,有徐渭、王世懋、曹子朝等一帮同科好友,有王寅、沈明臣、茅坤、朱先等等当世大才作为幕僚,兼听则明,偏听则暗。靠着大家伙的智慧,才能永远英明睿智下去。   很不幸俺答没有海纳百川的胸襟,又处在高位太久了,所以他落入了陷阱,却还自以为得计。   皇甫洋最初讲的那段听起来好像发疯的大话,扣除水分之后,的确是真的。唐毅主张开边,主张贸易,但是有个前提,就是贸易的规则必须由我制定。   俺答成名三十年,草原上人人拜服,大明的武将几乎都败在了他的手里。如此枭雄人物,除了彻底打败他,否则哪怕是唐毅去谈,也会不自觉矮一头。   历史上大明和俺答虽然议和互市,但显然没有真正实现和平,更多的是王崇古,张四维等晋党对于俺答的妥协。幸运的是俺答死去,他的儿子们又和钟金夫人发生了内斗,九边才安然无恙。   唐毅的野心更大,他不只要贸易,还要摆平草原,要用经济的力量,把草原变成原料产地,和销售市场。   他决不允许俺答一般的枭雄存在,哪怕没法立刻击败俺答,唐毅也会手段齐出,直到驯服草原为止!   一见面,皇甫洋就吐露实情,把唐毅的真实想法说了。偏偏俺答一句都不信,当成了胡说八道。在他看来,能荡平草原的英雄还没有出生呢!   过度的自信,使得俺答忽略了未来的危险,他反倒被互市两个字吸引了。   俺答实在是太需要了,作为草原的主人,还去抢劫锅碗瓢盆,实在是太丢人了。俺答有无穷无尽的牛羊,只要开放贸易,他就能换来足够想要的东西。   而且拥有了足够的货物,就可以和漠北,甚至西域的部落做生意,用货物控制住他们,都变成自己的附庸……   俺答算计的精明,偏偏明朝的君臣,从上到下,都轴得厉害!   好不容易,碰到一个愿意互市的,绝对是捡到了宝贝儿。俺答对大明的情报还是很厉害的,尤其是唐毅,在天津开海,很多兀良哈的商人都跑到天津采购物资,俺答心知肚明。   一个热衷做生意的宣大总督,肯定要比其他人好说话得多。而且皇甫洋所说,很符合唐毅的处境,俺答不由得信了八分。   只是俺答同样看重一张老脸,大明要面子,他就要低三下四吗?真当十万铁骑是摆设吗?   俺答立刻决定给唐毅送去一封措辞强硬的信件,要求他立刻释放辛爱黄台吉,并且同意通贡互市,还开列出一大串清单,要求每年明朝给他岁币五十万两,丝绸布帛三十万匹。然后满怀期待,要求皇甫洋的一个随从把信送回去。   皇甫洋则成了俺答的俘虏,被扣押在了军中。皇甫洋满心都是苦,俺答把他当成了人物,可是他有多大分量,自己清楚,生怕俺答知道了真相,会把他扔到油锅里炸了。宝宝一肚子苦,也要装得镇定自若,还真别说,皇甫洋的演技倒是每天都在提升。   上至俺答,下至普通的蒙古士兵,都把他当成了唐毅的心腹,明军的大人物,好吃好喝好招待,到了晚上还有人暖被窝,要不是体味太大,简直就是神仙的待遇。   “俺答总算是上钩了。”   王寅如释重负,第一次参与和俺答的作战,他也生怕一一时不查,造成不可挽回的损失,不过现在看来,头一炮是打响了。   “大人,俺答果然被带到了沟里,还惦记着互市呢,我以为和他虚与委蛇,书信往来,拖延时间也就够了。”朱先道:“已经过去了三天,再有七天,戚元敬的人马应该到位了,咱们就算是赢了。”   “不!”唐毅果断摇头,“七天还是太长时间了,从信中看得出来,俺答对于互市的渴求,非常强烈。我担心他会以打促谈,七天的时间,对于马芳来说,还是太难了,必须有人给他分担压力。”   听到唐毅的话,在场不少将领都心里热乎乎的。看得出来,唐毅是真正的关心领兵的将领,没有文贵武贱的优越感不说,还处处替大家伙着想。   “大人,某将愿意领兵去协助马总镇。”祖洵大声说道。   “末将也愿意去!”汤若安也说道,其他人都争着抢着,总算有了领兵的样子,遇到了战事,争先恐后才行,畏畏缩缩,算什么玩意。   只是唐毅没有同意任何人的请求。   “要想,稳住俺答,只有我去才行,杨安,你率领着三千弟兄,汤若安,你带领两千骑兵,共同保护本帅,前往万全右卫,同俺答谈判。至于宣府,就要交给祖总兵了,务必要把家看好,千斤重担,你可能挑得起来?”   祖洵心知肚明,留守的难度不大,唐毅说的煞有介事,是个自己长脸。手下人这么多,总要有个先后次序,不能一窝蜂都上去了。唐毅能照顾情绪,给足了面子,祖洵心里头暖呼呼的,越发尊重新的大帅。   “督帅请放心,末将一定守好宣府,哪怕拼了一百多斤,也决不让鞑子进城半步!”   “好!”唐毅踌躇满志说道:“告诉所有弟兄们放心,大家伙同心协力,把仗打好,本帅不吝赏赐。”   开完了战前动员大会,唐毅立刻点起来五千人马,让手下特制了一架宽大的马车,十六匹战马拉着,里面铺得垫子足有一尺多厚,把辛爱安放好,又安排了两名郎中,贴身照顾。   在动身之前,唐毅让信使带着他的亲笔信,用最快的速度去见面俺答。随后一刻不停,立刻全速前进。唐毅和士兵们一样,骑在战马上飞奔,迎面吹来的风就像是小刀子,割在脸上,没有半天时间,唐毅就觉得脸都不是自己的了。   “大人,抹一点吧!”   谭光可怜兮兮,捧着一罐猪油送到了唐毅的面前。   闻着油腻的味道,就感到恶心,咬着牙往前跑,过了一个时辰,唐毅抢过了罐子,咬咬牙抓了一大把,都抹在了脸上。   形象算什么,要想演好,就要拿生命去拼!   前后两天半,唐毅就赶到了距离万全右卫三十里的地方。   此时的万全右卫,已经被俺答的骑兵给团团包围,连一只鸟都飞不进去。俺答的确有心思攻击城池,逼着明军签订城下之盟。   只是唐毅回信太快了,没等俺答反应,他就来了。   俺答心中欢喜,唐毅来的这么着急,就说明他十分在乎通贡互市,俺答觉得自己可以好整以暇,掌握主动权。或许不用打仗,就能实现自己的目标。汉人有句话叫什么来着,不战而屈人之兵,本汗就要给唐毅一个下马威!   他派遣了的万名骑兵,阻挡住唐毅进城的道路。   想要进城可以,让唐毅亲自去俺答的汗账,只要谈妥了,自然可以进城,言下之意,谈不妥,就别想活着回去。   俺答狠,唐毅更狠!   还有儿子在我手里,竟敢装大瓣蒜,也太小看我了。   一声令下,手下人即刻改装了马车,在上面放着一个巨大的十字架,可怜的辛爱黄台吉就被捆在了上面,走在明军的最前面。   在他的身后,两百名火铳手,荷枪实弹,贴身押送。   唐毅还让人冲着俺答的大营,扯着嗓子高喊:“俺答,想不想见儿子啊,赶快让你的人马闪开一条路,不然黄台吉就要变成马蜂窝了!”   俺答骑在马背上,看到十字架上面的儿子,脑袋嗡的一声,险些摔下去。   “卑鄙,无耻!”俺答咬碎了牙齿,疯狂咒骂。 第672章 汉奸的下场   唐毅用辛爱当挡箭牌,大队人马往万全右卫开进,蒙古人看在眼里,又气又羞,眼珠子通红,却又无可奈何。   直接派兵上去吗,虎毒不食子,俺答对于长子还寄予厚望,哪里下得去手。再说了,他心心念念开边通贡,想要和大明做生意,又怎么舍得和唐毅闹翻。   只能眼睁睁看着人马顺利进城,一点办法都没有。   “俺答听着,我们大帅是有诚意的,双方必须在平等的基础上谈,你们别耍花招,我家大帅也会以诚心待人,否则,辛爱黄台吉少不得要受点苦头了!”   明人嚣张的话语,在耳边环绕,俺答郁闷吐血,虎落平阳被犬欺,姓唐的,你等着,早晚要和你算账!   此时的唐毅已经进入了城中,马芳率领着一群武将前来迎接,一见大帅纷纷跪倒,马芳眼圈通红。   “督帅,您怎么能以身犯险啊?俺答凶狠残暴,有末将对付他足够了,您要是有个闪失,可叫我们怎么办啊!”   人心都是肉长的,唐毅虽然担任总督时间不长,对大家伙的照顾有目共睹,粮饷也不缺了,武器也更好了,从不歧视部下。算得起是最好的总督了。如今他亲临险地,同大家伙一起对抗俺答,每个人都感到热乎乎的。   唐毅同样打量着他们,一群汉子熬得眼睛通红,胡子拉碴,面对着十万铁骑,沉甸甸的压力,谁也不轻松。   身为统帅,这个难自己要扛起来。   唐毅轻松一笑,搀扶起马芳。   “我过来了,才有拖延的余地,大家伙都去告诉弟兄们,好好守城,不可懈怠。打退了俺答,朝廷必有重赏,本帅不会亏待弟兄们的。”   大帅到了,对于所有人来说,都是巨大的鼓舞,肩头的压力没了,嬉笑着散去。   只剩下了马芳,他的眉头深锁,显得十分担心。   “大帅,您是不是要和俺答议和啊?”   唐毅没回答,而是笑道:“马将军,你有什么高见?”   “末将哪有什么高见。”马芳谦虚道:“我就知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俺答抢了几十年,他能好好做生意,我是不信!再说了,朝廷里面,那么多清流言官,他们能愿意和俺答议和吗?”   唐毅苦笑着摇头,还说不是高见,说得多明白啊!朝廷不信俺答,唐毅也未必信俺答,现在绝不是议和的时候,战场上拿不到的东西,谈判桌上也拿不到。   唯有先把俺答打败,打服,才有议和的可能!   唐毅让马芳附耳过来,“马将军,戚元敬的大军应该已经开进了草原。”   “啊!”马芳一惊,“大帅,这么说,您不准备和俺答谈判?”   “谈还是要谈的,只是不要结果,只要把俺答拖住。”唐毅笑道:“马将军,咱们可要把戏演得真了。”   马芳神情严肃,拱手道:“末将明白了!”   唐毅入城的第一时间,就派出了使者,带着亲笔信,送给了俺答,约请俺答进城谈判。俺答哪里会答应,反而邀请唐毅出城。   就这样,为了一个在哪里谈判的问题,你来我往,足足进行了三轮,花了大半天时间,俺答决定派遣兄弟巴雅斯哈勒作为代表,先进城探探口风。   唐毅热情接待,又让他去看了黄台吉辛爱。回来的时候,还故意领着他绕了一个圈,经过了一大片军营,里面旗号众多,巴雅斯哈勒偷偷看着,山西、宣府、大同、蓟镇、固原、延绥……   好家伙,九边精锐能到的都来了,若非如此,唐毅也不敢和兄长谈判。   巴雅斯哈勒自以为捡了便宜,心中得意,宴会之后,正式的谈判展开。   “本帅是非常有诚意进行开边贸易的,而且上至皇帝陛下,内阁六部,下至普通的商贾百姓,都希望永不言战,双方作为好邻居,好伙伴,永远太平安康。”唐毅真诚地说道:“和平富裕的机会就在我们手里,希望能把本帅的诚意转达给阿勒坦汗,同样,也期盼他拿出真心实意来。”   唐毅一番动情的表演,的确迷惑住了巴雅斯哈勒,他兴匆匆去告诉了俺答,转过天,俺答又让兄弟入城,这一次同来的还有三四十位代表,加上护卫两三百人。唐毅同样盛情款待,双方进入了具体内容的谈判。   俺答两大要求,“释放辛爱,开放贸易。”很符合蒙古人粗线条的思维,唐毅原则上同意,只是放人可以,他要求俺答将历年逃亡到草原的叛徒,白莲教余孽,统统交给大明,这些叛徒和畜生是阻碍双方合作的最大障碍。   其次,唐毅提出五年试办,朝中大臣一直缺乏对俺答的信任,生怕他开边贸易之后,壮大了自己,反过头来,攻击大明。因此唐毅建议头五年严格控制贸易额,第一年五万两,其后逐渐递增,五年之后,达到五十万两。   期间如果俺答不能约束部下,有抢掠大明的情况发生,大明随时可以终止开边,取消互市。   开玩笑!   俺答哪里能答应,五年达到五十万两,连塞牙缝的都不够,他要求第一年就要达到一百万两,而且他也提出明人狡猾,为了避免以次充好,要求明廷担保质量,出了问题,由明廷赔偿损失。   唐毅也不示弱,贸易是你情我愿的事情,蒙古人分辨不出好坏,怪不得大明,一切都要他们自己负责。   这种争吵,一万个俺答绑在一起,也不是唐毅的对手,足足进行了两天时间。俺答越发感到不妙,他搜索记忆,当年杨继盛不就是这样吗,和自己没完没了,谈论种种细节,然后就翻脸无情,难道他们想故技重施吗?   俺答告诉兄弟,明天不再进城谈判,反而眼球唐毅必须立刻释放辛爱,作为和谈的先决条件,并且俺答还质疑唐毅的身份不够,他要求派遣使团,到京师去和皇帝谈判。   “看起来,俺答也不傻啊!”唐毅揉了揉发痛的脑仁,按照时间计算,还要两天多,戚继光的人马才能到位,掐断俺答的后路,蒙古人势必军心大乱,再让马芳他们趁势出击,才能一锤定音。   在这之前,绝对不能开战,浪费兵力。   “告诉俺答,我答应他的条件,明天中午,释放辛爱!”   果然到了第二天,万全右卫的城门开放,装着辛爱的马车在明军的护送之下,来到了俺答的军营之中。   负责护送的正是马栋,他一股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架势,对着俺答怒道:“我们把你儿子送回来了,我们的人你为什么不送回来?”   俺答愣了一下,很快想起来,只好让人把皇甫洋带上来。   过了好一会儿,有人跑到了俺答的耳边,小声嘀咕了两句,俺答的脸色就变了。   “怎么?我们的人是不是被你们给害了?”马栋反应迅速,抢步上前,抽出手里的刀,架在了辛爱的脖子上。   “把人交给我,不然他就死定了!”   辛爱死里逃生,哪里愿意在丢了性命啊,哭丧着脸哀求道:“父汗救命啊,父汗,儿子不想死啊!”   没出息的东西!   俺答暗骂一世英名,怎么就生出个贪生怕死的东西,简直是蒙古勇士的耻辱!不管怎么骂,到底是自己的儿子,俺答无奈,只好让人把皇甫洋抬了上来。   马栋闪目看过去,顿时气不打一处来。   皇甫洋浑身是血,躺在担架上,奄奄一息。   “俺答小人,背信弃义!”马栋破口大骂,“我家大帅厚待你们的使者,可你们呢!小人,十足的小人!”   被骂得狗血淋头,还没法反驳,俺答又气又恼,一拍桌子,“怎么回事?是谁打得他,给本汗站出来!”   俺答不停拍桌子,吕明镇吓得浑身哆嗦,从人群当中站了出来,扑通跪在了地上。   “禀报大汗,小人怀疑他,他说的是假话,故此……请大汗饶了小的吧!”   这时候马栋的人已经把皇甫洋抬了过来,仔细检查,身上到处都是鞭痕,手指被夹得青紫流血,再往脚上看去,竟然没了两个脚趾!   触目惊心,不寒而栗!   当看到了自己人,皇甫洋勉强睁开眼睛,挤出了一丝笑容,断断续续道:“咱骨头硬着呢!几个狗汉奸,想让我低头,休……想!”   皇甫洋头一歪,昏了过去。   马栋眼角都瞪裂了,“俺答汗,我家大帅,诚心诚意议和,你这么干,简直欺人太甚,不给个交代,休想谈下去!”   俺答也被逼到了墙角上,他本来怀疑唐毅的诚意,想要试探明军的虚实,哪知道让吕明镇这么一弄,反倒他不占理了。俺答的鹰眼来回转动,突然大喊了一声,“来人,把这个狗才拿下!”   蒙古士兵一涌齐上,把吕明镇给抓了起来。   马栋福至心灵,突然吼道:“光是他一个狗汉奸,能抵得上一个英雄勇士吗?俺答汗,把你军营中所有白莲教的余孽都交给我,咱们一笔勾销,不然,我就杀了你的儿子,来个鱼死网破!”   真不愧是马芳的儿子,就是狠,刀锋贴着辛爱的脖子,一丝红色渗透了出来。   俺答是真的被逼到了墙角,咬着牙说道:“听他的安排,去把人都带来!”   没有多大一会儿,一百多人,用绳索绑着,一个个满脸的茫然,全然不知道主子已经把他们卖了…… 第673章 意外收获   没有任何正常人能容忍叛徒,尤其是一群吃里扒外,戕害同胞的小丑。   当马栋押着一百多名汉奸,回到万全右卫的时候,城中的士兵,还有为数不多的百姓都聚集了过来,他们指指点点,走在最前面的就是吕明镇。他从不认为自己欠大明什么,早年读书,屡试不第,原因是什么?   还不是朝廷昏暗,自己无权无势又没钱,请不起好老师,买通不了考官,三十几岁,还是个穷酸童生。谁不想活着更好,加入白莲教有什么错?   该死的朝廷还追着不放,总不能自己找死啊,逃到草原,投靠俺答,也是应该的。他理直气壮,所谓成王败寇,老子最大的错误就是输了,输也要有个英雄的样子,他努力挺直胸膛,鼓起勇气,死也要死得有样子!   吕明镇不断告诫着自己,进入城池,两边都是黑压压的百姓,一个个怒目横眉,盯着他们,不知道从哪里飞来一颗臭鸡蛋,正好打在了他的脸上。刚刚鼓起来的勇气瞬间没了大半,老百姓伸出手爪,不停咒骂,没有士兵拦着,百姓们会毫不犹豫冲上来,把他撕成碎片。   臭鸡蛋,烂菜叶,鞋底,土块,马粪……每一个人都疯狂宣泄着心中的怒火。   你们打着官逼民反的旗号,投降俺答就有道理了?你们是真的反抗朝廷吗?   每一次俺答入寇,狗汉奸都充当走狗,结果损失的还不是老百姓,万全右卫,每一个家庭,几乎都有人死在俺答的手里,都有人被强掠过去,成为了奴隶。活活累死在草原上,变成了一具没人认识的白骨。   俺答可恨,汉奸更可恨,俺答该死,汉奸该剐!   老百姓滔天的怒火,让吕明镇之流狼狈不堪。   当队伍好不容易到了帅府前面的时候,唐毅沉着脸,看了看这些汉奸,厌恶地说道:“还留着他们干什么,除了罪大恶极的几个留下,其他的就地处斩!”   “遵命!”   将士们也忍受够了,欢呼着,把人拉到了法场,百姓们里三层外三层,光是砍头已经不足以平民愤了。   大家想出了各种办法,有的建议用火烧了,点天灯,有的主张用水浇,活活冻死,五车裂,凌迟,大卸八块……总之,能想到的方式,都想了出来。   虽然很残酷,可是九边战场,千百年的杀戮仇恨,没有足够的鲜血,是冲洗不走怒火的。唐毅放任百姓去发泄,去找回失去的勇气和血性。   他亲自把皇甫洋请到了府邸,找来最后的军医给他检查身体。   “大帅,皇甫壮士的伤不轻,要想恢复,少说也要两三个月。”   “没关系,无论付出多少代价,都要把他救过来,需要人手,需要药材,只管和本帅说,无论如何,都不准让他死了!”   “明白!”军医用力点头,“要是皇甫壮士死了,就让我给他抵命!”   英雄有掌声,汉奸有刀子。   恩怨分明,毫不含糊,这就是九边风采!   唐毅从病房出来,立刻把马栋叫了过来。   “干得不错,知道把人换回来了,大功一件!”   马栋不好意思挠挠头,“我也不知道怎么就想到了,大帅不要再夸我了,都不好意思了。”小少年脸涨得通红。   唐毅呵呵一笑,“就冲你这个机灵劲儿,再给你一项任务,替我把这些东西送给俺答。”   有人抬过来几个木箱子,马栋闪目看去,乖乖,里面都是好东西啊!   赤金的铠甲,赤金的弯刀,镶满了宝石的座钟,三尺多高的珊瑚树,拳头大小的夜明珠……   马栋看得眼睛都直了,“大,大帅,这些好东西干嘛给俺答啊?”   “傻小子。”唐毅笑道:“送点礼物就心疼了?没有这些玩意,怎么能蒙住俺答的眼睛啊?”   马栋咬着嘴唇,想了想,郑重点头,“我明白了!”   二话没有,马栋带着十几箱的好东西,又拿着唐毅的一封亲笔信,再次赶到了俺答的军营。   和之前的声色俱厉不同,这一次马栋十分客气,把礼物献上,俺答眼前放光,又接过了唐毅的亲笔信。   仔细看去,唐毅先是对俺答表示了肉麻的赞美,接着又提到朝廷已经注意了开边的事情,大学士唐顺之已经上奏陛下,兵部尚书胡宗宪也支持开边,现在问题就在首辅徐阶身上,他不敢轻易做决定。   只要尊敬的阿勒坦汗,能给大明君臣一个面子,开边通商指日可待。   唐毅甚至像俺答露骨地表示,不要在乎和朝廷谈成了什么样子,只要双方同意了,大可以在协议之外,另行安排,绝对不会让汗王陛下吃亏……   为了取信于人,唐毅特意把自己的公私印章都盖上了,这一回做不了假了。   俺答仔细看了几遍,总算是露出了笑容。   “你们大帅真的这么说?”   “那是自然,阿勒坦汗,我们大帅是非常有诚意的,他说您不会像朝廷的榆木疙瘩儿,宁顽不灵,一点面子,和实惠比起来,不算什么,您能掂量清楚的。”   “不用给本汗灌迷魂汤!”   俺答脸色阴沉,他的心情并不好,刚刚被马栋逼到了墙角,不得不把汉奸交给了大明,换回了儿子辛爱。   结结实实挨了一巴掌,他觉得很没有面子,脸被打得啪啪作响,直冒金星。   养了十几年的一群走狗,就这么交了出去,俺答也不甘心,他又怀疑起唐毅的用心,是真的要通贡开边,还是拖延时间?   俺答觉得不能光靠谈判,蒙古人的优势是手里的刀,不是嘴皮子。做生意是永远不是汉人的对手,既然如此,何不扬长避短,给唐毅一点压力,让他尽快低头呢?   正要召集将领动手,唐毅的礼物就送到了。   打一巴掌,给一个甜枣。   不得不说,唐毅的时机把握的太好了。   俺答沉着脸说道:“本汗可以给你们大帅的面子,但是大明每年必须给五十万两,作为本汗的军费,不然,哼哼!”   他把三角眼瞪起,凶相毕露。   马栋看在眼里,真想冲上去,把他给宰了,死到临头,还贪得无厌?   幸好来之前,唐毅早就料到了,又给了马栋一份折子副本,让他交给俺答。   “汗王,大明有祖训,不纳贡,不称臣,更不会给岁币,您让大明直接给钱,是万万不可能的!”   马栋笑嘻嘻道:“不过凡事都有转圜的余地,大帅说了,他准备成立一家票号,专门经营双方的贸易。股本暂定是二百万两,双方一人一半,有鉴于草原困顿,大帅可以替您出钱,而后每年根据所赚的利润,双方分红。”   费了好大力气,俺答总算是明白了怎么回事,不由得笑骂,“你们汉人就是虚伪,分红和岁币,不就是换个名字吗?有什么差别!”   俺答没有料到唐毅这么好说话,他刚刚问过了辛爱,除了进城的时候,唐毅那他当挡箭牌,其余的时候,唐毅对他是礼遇有加,派了最好的医生给他治病。   如此看起来,唐毅和其他的大明官吏的确不一样。   “好,本汗就信唐毅一回,你先等着,待本汗选拔朝贡使团,随唐大人进京。”   马栋不好拒绝,被人带了下去,俺答害怕重蹈覆辙,特别嘱咐,好吃好喝,不许怠慢。马栋也没当回事,不就是一个使团吗,还能有什么麻烦。   他哪里知道,蒙古的台吉们一听要去京城,简直眼珠子都红了。   一两百年的封锁,使得草原困顿异常,除了牛羊什么都没有。   看惯了荒漠草原,早就想见识花花世界。   而且众所周知,大明对于朝贡使团一贯是大方的,拿去一点土特产,就能换来几倍,十几倍的回赠,发大财的好机会,哪能错过啊?   大家伙你争我夺,谁都要去,可是使团规模有限,总不能领兵带队的都去大明,留下俺答一个光杆司令吧?   抢得越来越激烈,甚至挥起了老拳,这帮人先打了起来。   商量了一天,愣是没有结果,他们还在吵,马栋可吓坏了,乖乖,按照日子算,十天的时间已经差不多了。   戚继光说到做到,没准这时候已经动手了,要是让俺答知道他上当了。还不把自己砍了啊!   马栋倒是不怕死,可是死的这么憋屈,算什么事啊?   在他几乎坐不住的时候,消息终于传来了,俺答也气坏了,他力排众议,派遣了兄弟巴雅斯哈勒带队,一共凑了二十几位台吉,算上随从翻译护卫,总人数超过了三百。   浩浩荡荡,跟着马栋出了军营,直奔万全右卫而去。   看着后面的队伍,明显比上一次人数更多,价值更大。马栋既紧张,又兴奋,后背都被汗水湿透了。   他有心催促着快点进城,又怕打草惊蛇,偏偏时间又不等人。   马栋觉得自己就像是锅里的肉块,不断被翻炒煎炸,四面都糊了,滋滋冒油,这滋味,简直难以形容,后背的衣服都湿透了,额头一阵阵冒虚汗。   总算是到了城下,老爹马芳亲自出迎,眼看着庞大的队伍都进去了就在这时候,俺答的军中突然冲出一队骑兵,卷地而来,扯着嗓子大吼。   “停下,都回来!我们上当了!”   “现在才知道,晚了!”马栋啐了一口,抽出腰刀,毫不犹豫砍了落后的几个人,其余的蒙古人都被赶进了城中。 第674章 火烧大板升   “令郎比你有出息!”   唐毅对马芳郑重说道,马芳挑了挑眉头,不服气道:“小子还差得远呢!老子十七岁的时候,就能打死老虎!他连头牛都打不过。”   唐毅没有理会马芳眉宇之间的言不由衷,而是拍了拍他的肩头,意味深长道:“老哥,战斗会改变的,你视为珍宝的火铳,五年十年,就会成为边军的标配,更多的火炮会装备军中,百万大军,从冷兵器,进入热兵器。个人的勇武作用会越来越低,战场更需要的是雄厚的人力财力和聪明的头脑!”   技术的进步,是一件非常残酷的事情。   就拿神箭手来说,需要强大的天赋,还要从小训练,不干活,不放牧,不停射箭,用十年二十年的时间,把射箭变成了本能,他才能横行战场,成为勇猛无敌的射雕儿,哪怕是草原,神箭手也是百里挑一,千里挑一。   可是火铳呢?   不需要太多的天赋,只要身体健康,经过半年的严格训练,就可以玩得像模像样,尤其是当火铳的射程超过一百步以后,最多五名火铳手,就能干掉一个神箭手。   辛苦工作一辈子,竟然不如一个刚入门的后辈,巨大的落差,绝对是要人命的!   马芳一般的铁汉子,也愣了,赖以为生的本事很快就会被淘汰,还真是够残酷的。不过他到底是心脏强大,很快恢复了镇定!   “大帅,这一战恐怕是末将这辈子最后一场大战了,末将一定竭尽全力,打一个痛快!”   马芳咬着牙齿,多年的死对头,该来个了结吧!   斗志熊熊燃烧,马芳做好了拼命的准备,积累的杀气不断涌现,整个人就像是一支蜡烛,要燃烧了自己,释放无限光芒。   貌似……他是理解错了!   唐毅连忙解释道:“老哥,战斗的方式要改变,人就不会变吗?就凭马太师的威名,再征战二十年,也没啥问题。”   “马太师”是蒙古人给他的绰号,不是让自己退休啊,马芳老脸通红,用力点头,“大帅放心,末将不会胡来的,我还要看着草原彻底臣服在大明的脚下!”   轰隆隆的炮声,打断了他们的交谈。   马芳立刻神情凝重,就要上城指挥战斗,唐毅一把拉住了他。   “你去休息,这一战交给我。”   “大帅!”马芳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唐毅不是开玩笑吧?   “呵呵,俺答已经知道上当了,他是泄愤来的,我可舍不得用上等马对他的上等马,还是让我这个下等马消耗他一阵,你们都给我休息好了,等俺答撤退,立刻追杀!”   “遵命!”   唐毅的敏锐和心胸,彻底折服了马芳,他扭头回到了军营,对自己的手下只有一个命令:睡觉!   哪怕外面乱成什么样子,都只管睡觉,养足精神,等着一显身手的时候!   喊杀声像是潮水,爆炸声同样吓人。   唐毅指挥的本事真不怎么样,他只知道不断输出火力,别人什么都不管,火炮,火铳,投石机,一窝蜂,神火飞鸦……差不多的都往外面仍。   火器扔光了,灰瓶,滚木,石块,金汁,像是雨点一般,扔了下去。这些也打光了,就用刀剑,长枪,和蒙古人硬拼,硬扛……   面对着,空前惨烈的战斗,唐毅唯一能做的就是坚持站在帅旗的下面,只要他还在,士兵们就有无穷的信心。   我们已经赢了,俺答不过是回光返照,戚将军的人马已经到了草原,截断了俺答的退路,加油吧!挺住!   胜利是我们的!   多少士兵含着笑,倒在了血泊之中,他们拼尽了最后一滴血,坦荡荡地离开,不管曾经他们懦弱过,还是胡来过,这一刻,他们都是最伟大的战士。   万全右卫的百姓毫不犹豫投入到了战斗,男女老少,只要还有一口气,就拿着奇奇怪怪的武器冲上来城头,和鞑子浴血奋战。寒冷的正月,人们不言不语,拆掉了自己的房舍,用砖头石块,还有房梁,向鞑子投掷下去。   还有人把仅有的棉被拿出来,撒上水,挂在城墙上面,抵御射来的弓箭。   万全右卫变成了一个大兵营,每个人都在竭尽自己的全力,这已经不是普通的战斗,而是一场意志的较量!   从来不需要怀疑汉人的韧性,熬着,等着,胜利的黎明终究会降临!   一分一秒过去,太阳到了地平线的边缘,一抹血红色,辉映着城上的眼色,每一个参加战斗的人都渡上了一层金色,变成了天兵天将,蒙古人甚至生出了错觉,他们手里的弯刀变得迟钝,弓箭变得无力。   他们永远征服不了这座城市!   没错,他们的感觉是对的!   随着暮色降临,越来越多的消息传来,俺答已经被吓得麻木了。   戚继光率领着一万两千名士兵,从马兰峪关出长城,急行军,绕过俺答的后方,经大青山,直扑大板升城。   俺答采纳了一些汉奸的建议,在草原上筑城,吸纳八方商旅,充当他的后勤基地。俺答同意了计划,并且任命赵全作为监工,负责督造城池。   赵全也是白莲教的一名匪首,他和萧芹同为白莲教,却是两个独立发展的体系,在俺答手下,彼此较劲强烈,都争着替主子卖力气。   为了把城池修好,赵全采用了最残酷的手段,他把抓来的汉人分成不同的组,负责烧制砖瓦,建造城池。   他制定了严格的工程进度,只要差了一点,就会遭到严厉的惩罚。距离城池一里远的地方,就有一片乱葬岗子。   每天都有死亡的,或者还有一口气的奴隶,被丢到了这里,任凭野狼撕咬,吞噬。哪怕是白天,还能看到吃了人肉的畜生,到处乱逛,嗷嗷怪叫,一点都不怕人。   吃不饱,穿不暖,无休止的劳动,越来越多的汉人奴隶承受不住,面对着奋起反抗的人们,赵全毫不留情,只有一个字:杀!   不光杀人,还取下反抗者的腿骨,制成骨哨,每天在奴隶的面前吹响,用头骨做成饭碗,剥下人皮做鼓面……   种种的残忍手段,就是震慑住所有的奴隶,让他们乖乖服从。   赵全肆无忌惮,从来不知道害怕为何物?   有最强大的阿勒坦汗撑腰,指望着明廷的那些废物,还能把自己怎么样?赵全比蒙古人还看不起汉人,都是一帮饭桶,窝囊废。除了能像野草一般,无休止繁衍,没有别的本事。   早晚有一天,阿勒坦汗的大军会杀进长城,重新恢复大元的江山。   马上打天下,不能马上治天下,到时候没准自己就能混一个丞相当一当!   “赵阁老,赵大学士!”   对着铜镜,连续叫了好几声,赵全像是疯了一般,仰着脖子怪笑……笑到了一半,突然一声巨响,打破了宁静!   赵全好像是被掐住了脖子,青筋曝露,气急败坏,冲到了外面,“到底是怎么回事,谁瞎放炮呢?”   他刚叫完,突然炮声隆隆,一阵接着一阵。大板升城的东北方向,不断有炮弹袭来,刚刚建造了一半的城墙,根本抵御不住火炮的轰击。   没有多大一会儿,城墙上大块大块的土落在地上,炸出一道道深邃的裂痕。   赵全瞪大了眼睛,吓得张开嘴巴,不停乞求着神佛保佑,却没有任何作用,就在他的目瞪口呆中,大板升城轰然倒塌。   一身红色鸳鸯战袄的明军举着火铳,拿着钢刀,冲进了城中。   当赵全看到这些人的时候,他的眼珠子差点掉出来。他宁愿意相信是有蒙古部落叛变了俺答,趁虚而入,也不愿意相信,明军杀来了。   他感觉世界都崩塌了,赵全也不知道哪来的勇气,他突然抽出了一把刀,怪叫着向明军冲上来。   和他相反,那些蒙古人吓得纷纷逃走,一个个恐惧到了极点。   草原上的铁律,一旦部落被消灭,高过车轮的孩子都要被消灭,只有妇女,还有不懂事的小孩子能够活下来。   千百年来,就像是狮子群更换王者,小狮子会都被杀掉一样,草原也恪守着规矩。   俺答带领着精兵强将离开了,大板升只有老弱妇孺,等待他们的命运不言而喻。   十天的奔波,戚继光最多之睡了两个时辰,他的眼睛通红,就像是两团可怕的火焰,熊熊燃烧着!   俺答的老巢,草原的心脏,被大明的将领戳破了。   一直以来,戚继光都承受着各种嘲弄和指责,说他只能打倭寇,遇到了更强悍的蒙古骑兵,就成了饭桶。   这一天!   他和他的戚家军,终于证明了自己,十天时间,奔袭八百里,累死战马三千,掉队一千二百人。   付出了惨重的牺牲,明军终于成为了大板升的主人!   戚继光没有任何的犹豫,下令手下人马,将城中的人和马全都赶出来,士兵们投掷火把,毫不客气,将城中的建筑通通点燃。   凝聚着无数汉人奴隶尸骨的城市快速被吞没,熊熊的火光,照亮了半边天。   数以万计的奴隶跪在地上,单薄的麻片,遮盖不住身体,青紫的皮肤第一次感到了温暖!   “王师来了!”   不知道谁带头喊道,啥时间哭声一片,直上云霄! 第675章 一雪前耻   戚继光攻占了大板升城之后,满以为多年的抢劫,俺答的家底儿一定非常丰厚,搜寻了一圈,只找到了五万多两黄金,还有三十几万两白银,粮食也不多,唯一数量众多的就是珠宝,各式各样的,有中原的,还有西域的,绚烂多彩,晃瞎人的眼睛。   貌似还没送给媳妇像样的首饰呢?   戚继光老脸发红,留几条漂亮的链子手镯,送给妻子吧,他暗暗想到。   俺答的家底儿不多,戚继光很快也就想明白了原因,草原物资奇缺,俺答身为一代雄主,南征北战,粮饷武器都是很大的消耗,除了抢劫之外,就要走私。   多年抢劫的财富,肯定大半都落到了晋商的手里,他们把珠宝细软拿到了南方,换成了粮食铁器,再运回草原。   一来一回,五倍,十倍的暴利。   他们是在喝老百姓的血啊!   戚继光好恨,他真想把藏在大明的蛀虫都揪出来,挨个凌迟。   要不是他们贪图暴利,又怎么会封锁了一百多年,还拖不垮草原。有多少汉人百姓为此付出了血的代价,九边每年百万军费,多大的压力!   戚继光满肚子愤懑,他真想搜索大板升,把所有的文字记录都找到,公布出来,然后按图索骥,不管涉及到谁,都一查到底。   还给大明一片朗朗晴空。   站在汗王宫殿的前面,这里面肯定有无数的信件,无数的罪证,只要掀开,就是一场超级地震……   戚继光犹豫了再三,猛地抓过火把,扔到了里面,其余的士兵跟着扔进去火把,不多时,火光蹿起,一切都化为了灰烬。   戚继光高大的身躯一晃,险些摔倒,卫兵急忙扶住。   “总镇,没事吧?”   戚继光默默摇头,推开了士兵,踉踉跄跄找了一块石头,坐了下来,从怀里默默掏出了一封信。那是唐毅写给他的。   上面写的明白,东西可以缴获,人可以俘虏,唯独书信账本,一个字都不要带回来,更不要去看,见到了就全都烧毁。   戚继光不傻,他自然知道唐毅的良苦用心,当年一个月港的事件,搜出那么多账目,整个官场地震,要不是有嘉靖的庇护,唐毅都会粉身碎骨。   晋商干了一百多年的走私,牵连之广,是月港的百倍,千倍!   根本不会给任何人掀开的机会,不客气讲,戚继光要是敢把东西带回去,唐毅唯一能做的就是赶快把他处死。   不是唐毅不想主持正义,而是对手实在是太庞大了,不只是晋商,还有整个士绅官僚,甚至是宫里的珰头,皇亲国戚,藩王将门……上上下下,不知道牵连了多少人,根本不能掀开。   唐毅坚信正义终究会有来到的一天,哪怕现在做不到,等到他更加强大,一定要给冤死的亡魂一个交代!   只是眼前,他只能选择毁尸灭迹,一点不留。   幸运的是戚继光虽然正义感十足,却懂得顾全大局,能忠实执行命令。   大板升被烧毁了,戚继光立刻分配两千名士兵,押着俘虏,取道返回大明。说来可笑,这两千名士兵不是看管俘虏,而是保护他们,没错,就是保护!   在大板升城,有将近五万名汉人奴隶,他们背井离乡,被抢掠到草原,夜以继日,无休无止地工作,不知道多少人已经被饿死、累死、冻死……   王师来了,报仇的机会终于到了。   所有白莲教的头目,投降俺答的汉奸,除了赵全一类的领头者,其余的全都交给奴隶处置。   昔日作威作福的狗腿子,落到了奴隶的中间,他们惶恐地看着,四周佝偻的奴隶一个接着一个挺起了腰,麻木的瞳孔放出了光彩,就好像野地的恶狼,熊熊怒火,燃烧一切!   不知道谁是第一个,带头冲了上来,紧跟着无数的人群淹没了所有的汉奸,咒骂,哭喊,求救,杀戮……   等到人群恢复下来之后,地上只剩下了一堆堆的暗红。   胸中的怨气出来了,下一步就是该回家了。   大板升不缺牲口,更不缺皮子,每个奴隶都把自己裹得大狗熊似的,骑上马,带好粮食,走最近的路,进入陕西境内,在那里,三遍总督王崇古的人马会迎接他们。   除了奴隶之外,从俺答的哈屯以下,还俘虏了一千多名蒙古的贵胄大臣,也随着奴隶一起南下,他们能清楚感受到奴隶仇恨的火焰,如果没有戚家军的保护,这些奴隶会毫不犹豫撕碎他们。   其实如果戚继光愿意,还可以带回更多的汉民,更多的俘虏。在大板升城周围,还有许许多多的板升。   逃亡过来的汉人很多都租种土地,成为俺答的佃户,还有人从事手工业……坦白讲,其中不乏官逼民反,实在活不下去的可怜人。他们在俺答手下,佃租要比大明便宜。这些人和奴隶不同,他们对俺答的印象远好于大明,其中也不乏铁杆汉奸。把他们带回去,安置困难不说,还会后患无穷。   所幸就把他们扔到草原,只不过戚继光不会轻易放过他们。   成为俺答的帮凶,就是大明的罪人!   他让骑兵四散分开,到处放火,烧掉粮食,杀光牲畜,让他们失去赖以为生的本钱,等到俺答回来,面对一群赤手空拳的可怜家伙,就会背上一个沉重的负担,虽然有些无耻,可战斗就是如此残忍!俺答又何尝仁慈过!   戚继光在大板升折腾了将近两天的时间,而后,他才带着不到一万名士兵,掉头向东,迎着俺答的队伍就杀了上来。   俺答还不知道唐毅的目标是大板升,他只是得到报告,说是在大青山附近,有人发现了一队明军经过。   询问时间,竟然是在五天之前!   俺答何等敏锐,立刻意识到上当了!   很明显不过了,唐毅的种种动作,派遣使者,亲自来谈判,释放辛爱,送来礼物,邀请使团……从头到尾,不过是唱的一场戏,只是为了掩饰他真正的目的而已。   唐毅,你够卑鄙!   纵横三十年,竟然被一个小崽子给耍得团团转,俺答一怒之下,命令全军攻城,他要拿唐毅的人头泄愤!   汹涌的人马,不顾一切冲击万全右卫,只有屠杀,才能熄灭心头的怒火。   谁杀了唐毅,大汗就把女儿嫁给他,还赏赐一个万户!   蒙古人像是疯了一样,拼尽一切力气,城外的尸体堆积如山,城里的军民百姓,同样损失惨重。   无论如何,唐毅就是不动用马芳和杨安的部下,他咬着牙死撑,看咱们谁先受不了。   战斗到了第二天,俺答得到的消息越来越多,明军的活动路线也拼凑出来!   竟然是大板升城!   天寒地冻,奔袭千里!   大明还有如此强兵,俺答只觉得一阵阵头晕目眩,他再也待不下去了,十万铁骑,立刻调转方向,朝着老巢奔去。   俺答还耍了一个小花招,临走之前,安排一个万人队继续猛攻万全右卫,制造假象。   马芳就像是一座准确的时钟,他从睡梦中跳起来,几乎闭着眼睛,把盔甲穿好,拿起武器的那一刻,眼中寒光四射,杀气逼人!   杀戮的时间到了!   马芳毫不客气,带领着骑兵冲出了城门,一阵冲击,心虚的蒙古人就被打败了,马芳就像是一条凶狠的毒蛇,死死咬着俺答的尾巴。   马太师的威名,几乎无人不知,见到他的旗号,蒙古人就双腿发软,尤其是老巢被抄,后路断绝,沉重的压力就像是一座大山压在了他们的肩头,军无斗志。马芳所到之处,蒙古士兵望风而逃。   俺答一口气逃到了集宁,马芳的人马也杀到了,俺答咬着牙,再让马芳追下去,他的人马就完了。   仗着人多势众,俺答决定反击,他亲自指挥着三个万人队,同马芳拼杀,双方血战三个时辰,马芳战马死了三匹,身上受了十几处伤,鲜血染红了战袍,依旧生龙活虎,大呼酣战。弄得蒙古人不寒而栗。   就在这时候,从西边卷起的风雪中,冲出了一支人马。   火铳火炮,暴雨般,落在了蒙古人的头上,打了他们一个措手不及,啥时间,尸体遍地,狼狈不堪。   戚家军一出手,两个万人队被冲散,这时候从南边,杨安的人马也赶了上来,三路大军,围攻俺答。   虽然明军的人数不及俺答,但是戚家军的战力不用说,就算没有唐毅支持,马芳也能杀得蒙古人落花流水,至于杨安,是唐毅一手带出来的,他的军中,火器比例高达七成,还在戚继光之上。   被三头猛虎围攻,再加上忧心老巢,俺答支撑了不到半天时间,就选择退去。   马芳,戚继光,杨安,又追出去半天时间,直到接到了唐毅的命令,才徐徐撤回。   持续了大半月的战斗终于落下了帷幕,是役,捣毁大板升城一座,解救汉人奴隶五万,俘虏蒙古贵胄一千五百余人,前后击杀蒙古士兵三万八千出头,台吉四位,缴获战马八万多匹……   酣畅淋漓的大胜,蒙古人丁损失惨重,又面临着缺粮少房的危机,只怕会有更多的人饿死,人丁的重大损失,对俺答几乎是致命的,他在蒙古各部中的绝对优势,被大大削弱,威望也一落千丈。   至于真正的影响,还是发生在大明,捷报第一时间传到了京城,嘉靖足足狂笑了一刻钟,险些晕过去! 第676章 失去家的狼王   前所未有的大胜,不光是嘉靖高兴得发疯,朝中的官员更是陷入了巨大的震惊之中,歼灭骑兵快四万,还捣毁了大板升,俘虏了俺答的哈屯。   只怕永乐之后,大明就没有如此威风过。   胜利打到了大家伙都不敢相信,徐阶奏请嘉靖,派遣英国公张溶、左都御史张永明,一文一武,亲赴前线,去犒劳三军,当然这是名义上的,实际上则是去探查胜利有没有水分。徐阶的心情还算不错,哪怕去掉一半,也是两万斩获,如此大胜,足够让他和严嵩划开界限了。   嘉靖前些日子不断叨念着严嵩,还要重新起复,随着这一场的胜利,全都烟消云散了。徐阶琢磨着要采取更果断的措施,清理朝堂的势力,把严党的残渣余孽一举拔除,都换上自己的人。   徐阶筹谋着下一步的行动,他的不二传人却陷入了痛苦的折磨。   严嵩倒台之后,徐阶直接将翰林院掌院的位置交给了张居正。   前面提到过,翰林院是最清贵的衙门,进入翰林院的无不是朝廷的精英,科举的宠儿,哪怕无法入阁拜相,十几年后,跨入部堂一级,也是轻松无比。   身为翰林掌院,就等于拥有了一大批前途远大的学生和同志,有他们的扶持,保证能让你走的更远。   张居正默默盘算着,在严徐党争的时候,他虽然没有参加战斗,但是作为徐阶的代表,发号施令,狐假虎威的事情干了不少,科道言官几乎都把张居正视作徐阶的代言人。   科道在手,加上翰林院,而且他又进入了裕王府,拼命巴结王府中人,努力赢得裕王的赏识……   张居正就像是一粒饱满的种子,遇到了沃土,快速发芽壮大,实力每一天都在提升,郁积在胸中的怨气终于释放出来,再有两三年的时间,一跃进入部堂一级,也就追上了那个人!   在张居正的心里,唯一能和他争衡的就是唐毅,无论官位,还是势力,都远在自己之上,所幸唐毅年少猖狂,面对着大势已成的徐阶,竟然不知道低头,还妄图争锋,落败也就不稀奇了。被徐阁老给赶到宣大,虽然没有被淘汰,可是宣大是什么地方,外有俺答,内有将门,如狼似虎,就算有再大的本事,也要三五年时间,才能做出成绩。   到了那时候,张居正有把握弯道超车,重新夺回领先的位置。   坦白讲,张居正很欣赏唐毅,认为年轻一辈的大臣,唯有他是个干才,如果唐毅能低头,给自己当副手,张居正做梦都能笑醒!   梦想很美好,可是太快被打破了,当捷报传进京城之后,张居正彻底陷入了震惊当中,他了解唐毅不是说谎的人,战果只会把奏报上面的多,不会少!   先是辛爱,接着是俺答,唐毅连着两场大胜,歼敌将近五万。   俺答不过二十万的控弦之士,一下子折掉了四分之一,可以说是伤筋动骨,憋屈了几十年的大明君臣,终于能扬眉吐气了。   从一个大明臣子的角度,张居正应该欢呼高兴,可是作为一个命中注定的对手,张居正感到了惶恐,先前的窃喜全都白费了,煞费苦心聚拢起来的势力,瞬间就瓦解冰消,甚至成了笑话。   君不见,翰林院的一干年轻士子都把唐毅当成了偶像,申时行、王锡爵、余有丁、沈林、唐鹤征等等众人,或是出自唐毅的门下,或是和唐毅关系密切。   如今唐毅立下了如此军功,在中年的年轻翰林心中,唐毅的地位直追王阳明。   文韬武略,保国安民,正是儒家士人梦寐以求的贤臣,不但心学一脉把唐毅看做不二的继承人,就连朝中大臣对他也是交口称赞,不管真假,谁也不敢小觑唐毅。   毫不客气地说,有了军功加持,哪怕是徐阶,也只能压制唐毅,而不能消灭他。走了一趟宣大,非但没有阻止唐毅前进的步伐,还让他完成了冲刺,一跃成为比肩徐阶、杨博的重臣。   虽然他的根基和资历还差得太多,但是年龄既是劣势,也是优势,为了子孙计,没有人会自找不痛快。   自古以来,能指挥几万大军,争衡沙场,击败强敌,无一例外,不是举足轻重,德高望重的人物。   此前的唐毅不论是开海,还是整顿盐务,都脱不了弄臣的影子,大家会说他年纪轻轻,全靠着皇帝宠幸,胆大妄为,才能屡屡超擢,要是给我机会,我也一样能做到!   世上从来不缺羡慕嫉妒恨的人,可是当唐毅立下了偌大的军功之后,这种声音瞬间销声匿迹了。   再猖狂,再不要脸,也不敢拍着胸脯说老子能轻松击败俺答,老子用兵如神。   军功是最做不得假的东西。   王阳明如何立地成圣,引来无数弟子追随,还不是王阳明利用他的军事天才,快速击败宁王叛乱,平定赣南。   而如今唐毅大败俺答,一个内斗,一个外战,论起影响力,甚至在宁王之乱以上。   徐阶斗倒了严嵩,大势已成,唐毅击败了俺答,同样大势所趋,成功挤进了重臣的行列。   再和唐毅争先后,意义都不大了,凭着唐毅的功劳,只要入阁,除了徐阶,唐顺之以外,还有谁敢站在唐毅的前面,不怕吐沫星子喷死啊!   嘉靖二十六年中进士,入翰林院,到了如今,足足十六年,当初的青年,已经变成了中年大叔,好容易时来运转,把冷板凳坐热了,竟然被一个晚入仕九年的后辈迎头赶上,还远远甩在了后面。   还有什么面目见江东父老啊?   张居正整整一夜都没有闭上眼睛,他的骄傲,他的自负,都被打得粉碎,一点不剩。他头一次产生了动摇,或许真的是自己错了,这个时代是唐毅的,不是他张叔大的!   当这个念头涌出来的时候,张居正惶恐不已,手心被冷汗湿透,浑身不停颤抖,像是见鬼了一般,不停叨念;“不会的,绝对不会的,我才是真正能拯救大明的人,不论是谁,都不能挡住我!谁也不行!”   张居正脖子上的青筋曝露,状若疯癫,他烦躁地走来走去,直到天明,他一屁股坐在了太师椅上,大口喘着粗气,在他的眼神之中,有一股疯狂的神色在不断滋长,像是雨后的野草,蔓延滋生,再也控制不住。   无论如何,都不能失败!   方法卑劣一些,不算什么,老师徐阶侍奉严嵩的劲儿头,和二十四孝都有的一拼,如今还不是被人当成圣人一般赞颂,宦海浮沉,只问成败,不问是非!   “唐毅,别怪我无情,实在是你太妖孽了!”   ……   身在宣府的唐毅无从知晓,一支啐了毒的暗箭,正准备向他射来。   张溶和张永明一起到了宣府,正好遇到了成千上万的马匹,一条长龙,望不到尽头,都是缴获的战利品,真是壮观啊!   张永明一脸的惊骇,他还从没见过这么多的战马。   好奇之下,跑到了近前,有些战马身上驮着囊袋,鼓鼓的,张永明还以为是缴获的宝贝,伸手掀开,差点吓得从马上掉下来。   血淋淋的脑袋,狰狞可怕,让人毛骨悚然。   不用任何的经验,张永明都敢说,绝对是鞑子的脑袋,不用怀疑。光是战马驮着的人头就有上万颗,胜利来的实实在在,不容置疑!   张永明突然觉得眼眶发酸,有泪水涌出。   宦海沉浮几十年,俺答就像是一个时刻萦绕在耳边的噩梦,憧憬着,盼望着,有人能终结噩梦,等得两鬓斑白,总算等来了。   他兴高采烈,催动马匹,迫不及待要见到奇迹的创造者。   钦差到了宣府,唐毅却没有在,他们足足等到了天黑,花都谢了,唐毅才姗姗来迟,一见面,唐毅就满怀歉意,拱手作揖,“让国公爷和总宪大人久等了,在下有罪!”   张溶被唐毅整过,到现在还心有余悸,“唐大人为国操劳,等一会儿没有什么。”   张永明不解地问道:“唐帅,俺答惨败,怎么我看城中更加繁忙,这是为什么啊?”   “宗宪有所不知。”唐毅叹口气,“这一次虽然赢得漂亮,可是烧毁了大板升,也就毁了俺答的老巢,他绝不会善罢甘休,九边接下来有一段苦日子要过啊!”   失去了巢穴的狼,才是最可怕的,某种程度上讲,捣毁了大板升,反倒解开了俺答的束缚,他会更加疯狂第反扑,杀戮。   作为一个统帅,就是要想到别人的前面。当年的海盗头子王直不就是如此吗!当传出他的死讯,东南乱了好长一阵子,原本手下的小贼纷纷跳了出来。   俺答之败,不代表着九边就此太平,反而意味着更加残酷的战斗要到来了。   听完了唐毅的讲解,张永明和张溶才恍然大悟,原本轻松的心压了一块大石头。   “唐帅深谋远虑,看得清楚,不知道有什么妙计啊?”张永明虚心问道。   唐毅犹豫了一下,探了探身体,低声说道:“最好的办法就是借机和俺答议和,我们手上有人质,他不敢乱来。最好能给俺答送一些粮食过去,让他饿不死,可是也没劲儿打仗,慢慢拖着,消耗俺答的锐气,抓紧时间调兵遣将,增强九边战力!”   唐毅说完,自嘲地笑了笑,“这是我的想法,只怕朝中衮衮诸公,未必赞同啊!” 第677章 弹劾   所谓的衮衮诸公,说穿了,就是科道言官,大捷前后,他们完全变了个样子,以前提到俺答,都是又悲又愤,动不动就是骑射无双,过万不可敌,轻启边衅,祸国殃民;等到捷报传到京城,他们立刻大变脸。   挺直胸膛,说话声音都大了,纷纷要提携玉龙为君死,跃马横刀,杀进草原,燕然勒功,仿佛俺答就是土鸡瓦狗,不值一提。   从自卑到自大,转变得如此快速,也如此草率。   当然身为三军统帅,唐毅可没有盲目乐观,同时也不会自卑气馁。平视对手,才能心平气和看得清楚。   首先,九边的积弊还没有改变,将帅无能,军户制度弊端丛生,城池墩堡年久失修,无法抵御攻击。军中空额严重,马匹不足,机动能力差,火器装备少……   不把自己的问题调理好了,想要彻底击败对手,一点也不现实。   至于俺答,他受了重创没错,可是他纵横草原三十年,积威甚深。一次惨败,还不足以造成群雄四起,一起反对俺答。   受创之后的俺答,会更加疯狂报复,同时也会更加小心谨慎。   就拿这次来说,不是唐毅用互市开边的诱饵,把俺答吸引住,戚继光绝没有长途奔袭,一战成功的机会。   天时地利人和都占全了,日后还想重复奇迹,恐怕就办不到了。   蒙古人肯定会吸取教训,不再和明军进行大规模的主力交锋,转而利用速度的优势,分散兵力,同时袭扰漫长的边境,让明军疲于奔命,顾此失彼。   而积弊重重的九边,面对着新的局面,肯定会左支右绌,难以为继。   听完了唐毅的分析,张溶和张永明都忍不住伸出了大拇指。   没有成功是捡来的,唐毅的见识果然高明,不骄不躁,冷静客观,丝毫没有被胜利冲昏头脑,而是想的更长远,更透彻,能有人如此统帅,实在是大明之福!   顺着唐毅的思路,眼下大明最缺的就是时间,乘胜和谈,免得俺答狗急跳墙,鱼死网破,是最好的选择。   只是显然那些清流会不高兴,甚至会指责唐毅畏敌避战,懦弱无能。   在他们的字典里,除了黑就是白,没有一点灰色。   说来可悲,作为孙子兵法,三十六计熏陶出来的后人,竟然如此榆木脑袋,不知变通,也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   张永明沉着脸思量半晌,说道:“唐帅,这道疏我上!我向朝廷建议,同俺答乘胜求和。”   万万没想到,张永明会如此义气,唐毅反倒不好意思了。他不过是希望张永明能以左都御史的身份,压制科道言官,免得给自己添麻烦。   谁知道张永明竟然愿意给自己当马前卒,开第一炮,弄得唐毅诚惶诚恐。   “总宪大人,身为宣大总督,下一步的作战方略理应由我提出,怎么能劳烦大人!”   “呵呵,唐帅正因为你是宣大总督,俺答的克星,才不能让你随便表态,须知道,你的一言一行,举足轻重,比起我这个左都御史可重要多了!”   张永明看似说笑,实则却是发自肺腑,他和唐顺之是好朋友,徐阶又是提拔他的恩主,夹在中间挺难做人的,张永明对官场越发厌倦,看淡了官位,做事也就凭着良心,只要对大明好,他义无反顾。   在宣府逗留了五天时间,张永明详细了解了战斗的经过,检查过了人头和俘虏,拿到了立功将士的名单,又把俘虏的蒙古贵胄,还有汉奸都集中起来,在两千骑兵的护送之下,转回京城。   声势浩大的队伍到了京城,两边的百姓都挤满了,翘首以盼,比起一年多之前,唐顺之指挥的大捷,更加壮观无数倍。   看着一车一车的人头,还有不计其数的俘虏,百姓们红光满脸,啧啧称奇。   当胜利品运到了午门之后,徐阶更是亲自出迎,唐顺之,还有新进补充的两位大学士严讷和李春芳都紧紧跟随,加上兵部尚书胡宗宪,吏部尚书杨博,成国公朱希忠,数得着的大人物都来了。   尤其是朱希忠,抢步冲上来,绕着战利品,一边看,一边搓手,咧着大嘴,笑得别提多开心了。   “哈哈,不愧是我朱希忠的外甥,就是厉害!真像他舅舅!”   众位大人一听他恬不知耻的话,纷纷扭头,咱要点脸成不,要是唐毅像你,那就成了饭桶了,还能打得过俺答吗?   朱希忠恍然不觉,伸出大胖手,拉着张永明,关切问道:“张大人,我那外甥怎么没有进京献俘啊,他打了这么大的胜仗,该让天下的老百姓都看看才是,朝廷可不能亏待功臣。”   唐毅早就以战事紧张为名,推脱了献俘的仪式。朱希忠不是不清楚,他当中说出来,是为了给唐毅添彩。   张永明哪能不知道,他感叹道:“唐帅以弱旅胜强兵,数万将士不辞辛苦,重创俺答,实在是几十年来,少有之大胜,唐帅谋略功劳,当世无双!更是深谋远虑,人所不及,俺答新败,难保不会狗急跳墙。唐帅曾对本官言说,好战必亡,忘战必危。虽然大胜,更应小心。他下令将士加紧练兵,积极备战,防备俺答反扑。朝廷有此等忠君报国的志士,何愁大明不强,俺答不灭!”   一贯惜字如金的总宪大人,如此夸赞唐毅,让在场官员更加赞叹钦佩。只是徐阶的眼中闪过一丝不悦。   唐毅大胜,对他固然有好处,可受益最大的还是唐顺之,眼看着师徒联手,内外合作。老徐越发觉得孤单冷清了。   自己的门生弟子遍布天下,可怎么就没有能拿得出手的呢!   徐阶暗自叹息,很快就调整了过来,笑着对张永明和张溶说道:“陛下正在万寿宫等着呢,要好好听听战事,你们可要仔细斟酌,小心回话才是。”   张永明一愣,徐阶这是什么意思?   莫非是嫌我替唐毅说了好话?人家拼死拼活,打出来的胜利还不能说怎么滴?不当首辅的时候好好的,怎么当了首辅,都变了一个人?难怪人家都说徐阶越来越像严嵩了。   张永明资格够老,也不是好脾气,他到了万寿宫,拜见嘉靖之后,根本没听徐阶的那一套。   见嘉靖喜欢,他重点讲述唐毅如何筹划千里奔袭,如何迷惑俺答,又不避箭失,亲赴万全右卫,指挥守城,追击俺答。   到了最后,甚至把唐毅希望借机和俺答谈判,争取备战时间的想法都说了出来。   “陛下,唐帅老诚谋国,有韬略,更有威望,实在是九边将帅的表率,臣以为应当重赏有功之臣,激励士气,方能百战不殆,重塑大明天威!”   嘉靖耐心听着讲述,他为唐毅的运筹帷幄惊叹,也因为他愚弄戏耍俺答而喜笑颜开,更惊叹他能亲上前线,不惧艰险。   在嘉靖看来,肯于做事,就是一个好臣子。   偏巧唐毅又立了大功,不重赏岂不是显得朱皇帝太小气了。   嘉靖立刻下令内阁和兵部,共同拟定出一份有功将士的名单,其中重点就是唐毅该如何升赏,以他的功劳,给一个爵位也不为过。只是嘉靖又有点小心思,文官封爵,绝对是非同小可,往往意味着江山出了叛乱,社稷危险……   嘉靖当然不愿意承认,徐阶抓准了嘉靖的脉,最终定下来加唐毅太子少保兵部尚书衔,成为名副其实的二品大员,继续总督宣大军务。   升官没有什么争议,只是另一件事却遭到了前所未有的反弹,力道之大,甚至超乎了所有人的预估。   唐毅建议和俺答乘胜议和,即便不成,也能争取时间,而且拖延的越久,对俺答越不利,要知道距离春暖花开,还有两个多月的时间。   烧毁了大板升,俺答没了粮食,肯定会死人的,到时候内部不稳,反对俺答的声音就会出来,大明可以趁机分化瓦解,削弱俺答的力量。   天可怜见,唐毅可是全心全意替大明考虑。稍微有点脑子的都知道这是最稳妥,也最省事的方案。   就连张永明都觉得即便有些杂音,并不会怎么样。   可是当抛出来之后,就捅了马蜂窝,首先开炮的就是吏科都给事中胡应嘉,他上书弹劾张永明两条罪状,其一轻言议和,有损天威,影响士气;其二俺答惨败,强弩之末,不思斩草除根,反而议和纵敌,不知所谓。   这两条罪名,名义上是弹劾张永明,而实则指向的却是唐毅,尤其是第二条,他的言下之意就是养寇自重,就是欺骗天子!   好大的罪名,好毒的一支笔。   大明的官员最重操守,一旦被弹劾,就要自轻处分,什么时候调查还给了清白,才能重新理事。   张永明满腹的委屈,立刻上书,他在奏疏里面提到议和乃是深思熟虑的结果,俺答还有十几万大军,九边积弊重重,不可轻敌……   他的肺腑之言,的确触动了嘉靖,可就在这时候,另一位骂神辛自修也上书了,他把弹劾的对象扩大到了唐毅,攻击他边臣结交近侍,谎报军情。   有两位骂神带头,随后无数言官跟进,光是弹劾的奏疏就有几十份之多,简直要淹没了唐毅。   “简直丧心病狂!”胡宗宪用力一拍桌子,怒骂道:“我看这帮畜生是不给忠臣良将活路了!” 第678章 大闹内阁   胡宗宪的愤怒是真真实实的,他在东南领兵多年,面对着狡诈的倭寇,和俺答有很多相似之处。   东南有万里海疆,西北有万里长城。倭寇背靠茫茫大海,多达十几万人,还和东南的海商大族有密切的关系。   而俺答纵横草原,控弦之士二十万,又和晋商扯不清楚。   毫不客气地说,唐毅和胡宗宪面对着同样的局面,甚至由于宣大离着京城更近,处理起来更加困难。   大胜一场固然值得欣慰,可是如何把优势转化为胜势,如何用最小的代价,解决边患?非常值得思考,绝不是拍拍脑门,就能随便胡说八道的。   东南因为开海而回归太平,西北要想安全,开边议和是必由之路,只是规矩必须由大明来制定。   斗而不破,以势压人!   正是唐毅方案的精髓所在,胡宗宪一眼就看穿了,他举双手双脚赞成。   谋国之言,竟然被言官说成了居心叵测,还结交近侍,谁是近侍?不就是我胡宗宪吗?   来吧!老子早就忍够了,不拿出点血性,还当老子是摆设呢!   胡宗宪愤然起身,大声说道:“准备轿子,我要去内阁!”手下人伺候着胡宗宪换好了一品朝服,迈步就往外面走,迎面正好撞上了杨继盛。   “部堂。”杨继盛惊道:“您这是有事?”   “当然!”胡宗宪毫不犹豫道:“椒山,有一帮畜生弹劾行之,你知道吗?”   杨继盛点头,他同样气得不得了,“实在是太欺负人了,行之刚刚立下不世之功,朝廷的赏赐还没到,一帮科道言官就敢随意攻击朝廷重臣,真是该杀一杀威风!”   胡宗宪突然仰天大笑,杨继盛不明所以。   “椒山,你是个老实人,我问你,科道言官真的有胆子随便攻击一个功勋卓著的朝廷栋梁吗?依我看,是有人授意的,他们不过是马前卒,咬人的狗而已!”   杨继盛愣了一下,他没想那么多,听到胡宗宪的说法,也觉得有理,“部堂,您说谁是幕后之人呢?”   “你是真不知道?”胡宗宪玩味一笑,“很快就会让你知道了!”   正在这时候,轿子来了,胡宗宪撩开了轿帘,一屁股坐了进去。   八抬大轿出了兵部衙门,直奔西苑而去,一路上胡宗宪脸色铁青,越想越是生气,怒火熊熊燃烧。自己在东南将近十年,耗尽了心血,熬枯了头发,没有自己撑着东南的大局,那帮人能安心在京城享乐吗?   受益最大的一群人,反过头来,狠狠咬了自己一口,端起碗吃肉,放下筷子骂娘!   要不是唐毅苦心周全,把自己调到了京城,只怕要遭受的屈辱更多。   一年多以来,徐阶清洗严党,到了不遗余力的地步,好些干吏,只是名义是依附严党,就被人骂得身败名裂,丢官罢职,甚至祸及家人。   不把这股歪风刹住,往后还不一定有多少忠心国事的大臣受到伤害呢!   为了唐毅,为了自己,为了千千万万实心做事的人,必须出这个头!   到了西苑禁门,胡宗宪沉默了一会儿,努力让自己的脸色看起来不那么难看,他下了轿子,到了门口,递上了牌子。   胡宗宪挂着少保衔,在六部尚书当中,和杨博平起平坐,比起两位新进入阁的大学士位置还高,看门的哪敢多说,尤其是这位还黑着脸呢!   赶快往里面通禀,没有多大一会儿,李春芳从里面笑嘻嘻走了出来。这位是出了名的好好先生,谁都不得罪,严徐党争那么激烈,他对徐阶执学生之礼,对严嵩佝偻如属吏,说穿了,就是个三教踹不出响屁的窝囊玩意,唯一拿得出手的就是青词。   这么个东西,也能入阁,胡宗宪越想越气,他只是微微一哼,懒得说一句就往里面走。   李春芳摸了摸鼻子,无奈苦笑了一声,赶快跟了上去。胡宗宪直接到了徐阶的值房前面,这里原本是严阁老的值房,每当胡宗宪入京述职的时候,严嵩都会亲切接见,勉励一番。   才不过一年不到,物是人非,不胜唏嘘啊!   胡宗宪顿了顿,朗声说道:“下官胡宗宪求见徐阁老!”   话音没落,徐阶笑呵呵从里面出来,一见胡宗宪,忙说道:“是汝贞来了,快快请进。”见徐阶很热情,胡宗宪的怒火减了两分,毕竟人家掌权,何必找不痛快。   到了里面,有侍从奉茶,胡宗宪沉吟了一下,说道:“元翁,下官此来是想说说犒赏有功将士,还有加强九边防务的想法。”   徐阶点头,“好,老夫正要找你呢。”   “此次唐帅大胜俺答,为历年少有之壮举伟业,从马芳、戚继光、杨安以降,有功将士共有七千八百余位,其中战死疆场者就有四千多人,按照每人一百两计算,就要八十万两,另外斩杀人头将近五万,每一颗人头赏银五十两,就要二百五十万两,加起来是三百三十万两。”胡宗宪又说道:“此战中戚家军千里奔袭,战力无双,杨安的火铳兵同样犀利,更是证明南兵可用。为了防守住九边,下官提议调五万南方的士兵北上,充实九边,所需白银,要二百万两!”   徐阶听着胡宗宪的话,脑袋嗡嗡作响,打胜仗固然好,可是赏赐也同样要命,加上调兵,就要五百多万两,眼下的内阁连五十万两都拿不出来。   而且调兵也不是一件小事情,五万人马,足以打破九边的平衡了,那些世袭将门肯定要受到冲击,就连晋党也未必答应。   胡宗宪的要求太过分了,徐阶神情凝重,默然不语。胡宗宪也没有吱声,只是淡淡看着,他已经想好了,徐阶要是好说好商量,答应了要求,咱们一天云彩散,就当那些言官是放屁。   你老徐要是不同意,嘿嘿!你是少师,我是少保,论起圣眷,也不差你什么,大不了把官司打到陛下那去!   足足沉默了五分钟,徐阶长叹一声,打破了沉默,“汝贞,国库空虚,你也是知道的,想要一下子拿出这么多钱,是不可能的。赏赐吗,先发一百万两,剩下的老夫再想办法。至于调兵,老夫以为还是要缓缓。”   胡宗宪脸色一沉,“元翁,可否明示缘由?”   语气不善,竟有些逼宫的味道,徐阶颇为不喜,他称呼一变,道:“胡部堂,此战马芳打得很不错,九边之兵还是可用的,大肆调动南兵北上,眼下行之手里握着几万强兵,要是再调动人马,老夫担心人言可畏,只怕对行之不好……”   不愧是首辅,水平就是高,明明是打压,还能说成是为了你好!   开什么玩笑,唐毅手下有多少人马?戚继光是蓟镇总兵,打完了仗,还要还给江东,唐毅手上不过是马芳和杨安两部,经过了大战之后,剩下的人马还不到一万。而他要防御的长城足有一千里,平均一里分十个人。   对面的俺答至少有十五万人,还都是来去如风的骑兵,不调兵北上,能行吗?   你徐阶为什么反对,是想把唐毅置于绝地吗?   朝廷就是这么对待功臣?   难怪那些言官敢肆无忌惮,果然是有人做他们的靠山!   胡宗宪想到了这里,突然哈哈大笑,笑得徐阶一愣神,这家伙有病啊,内阁也是你撒野的地方?   没等徐阶说话,胡宗宪先站了起来,“徐阁老,有道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这次宣大和蓟镇的人马都伤筋动骨,想让他们守住边疆,不增兵就是不行!至于赏银,至少二百万两,另外还要拨五十万两的火铳火药,补充消耗,不然,我兵部就不答应!”   胡宗宪声色俱厉,徐阶被说得愕然无语,倒不是被问住了,而是被胡宗宪的态度惊到了。自从严家父子倒台,严世藩滚蛋,还没人敢和徐阶这么说话。   你不就是一个小小的兵部尚书,别以为在东南立了一点功劳,就能爬到老夫的头上为所欲为,别忘了,你还是严党呢!   “胡大人!”徐阶咬着牙,怒道:“这里是内阁,请你自重!”   让我自重,谁该自重啊?   胡宗宪只觉得荒谬透顶了,满腔的怒火再也压不住了。   “胡某只重理字!唐大人为大明立下大功,朝中诸公,哪一个不要感谢唐帅?偏偏有一帮宵小之徒,大肆污蔑攻击唐帅,内阁对他们的胡言乱语,坐视不理,纵容偏袒,如此行径,不让天下人心寒吗?”   “胡汝贞!”   徐阶气得一拍桌子,豁然站起,虽然比胡宗宪矮了一个头,但是气势犹在胡宗宪之上。   “你也是九卿重臣,不懂言官有风闻言事的权力吗?他们弹劾对错,内阁自会处理,结果还没出来,你就说内阁纵容偏袒,有什么证据?”   真别说,堂堂首辅,百官之师,一旦发飙了,还是很吓人的。   可是胡宗宪不知道吃错了什么药,竟然丝毫不退,冷笑道:“言官就靠着一张嘴,首辅大人如此爱护,时刻记着他们能风闻言事。在您老的心里,边关的兵将算什么?他们提着脑袋,为大明流干了一腔热血,胡某不过是讨要他们该得的赏赐,有什么错?这大明朝,难不成又要让功臣寒心,宵小得志吗?”   胡宗宪痛心疾首吼道:“哪怕严分宜柄国,有功将士,该得到的赏赐都没有少过,徐阁老,您忍心吗?” 第679章 急流勇退   唐毅受到攻击弹劾,最愤怒的人还是唐顺之,只是他没有选择去内阁闹,而是找个机会,求见嘉靖。   唐顺之心知肚明,以徒弟的功劳地位,区区一群言官是奈何不了他的,关键还是在嘉靖身上,什么边臣结交近侍,当初曾铣就是被这个罪名放倒的。捕风捉影的东西要说没用就没用,可要说有用,也就有用。   关键在于上面怎么看待。   唐顺之把情况和嘉靖透露了一下,哪知道嘉靖皇帝立刻勃然大怒。   “唐毅是朕的状元,是天子门生,这些年来,他劳苦功高,侍君纯孝,刚刚立下了功劳,就有人迫不及待弹劾他,居心叵测,坏我栋梁,决不轻饶!”   唐顺之没有料到嘉靖会如此态度鲜明,莫非宝贝徒弟在嘉靖心中这么有地位?唐顺之又一思量,明白了过来。   自从严嵩去后,科道言官以倒严功臣自居,越发放肆,虽然不敢直接对嘉靖如何,可是指指点点,含沙射影的一类事情没少做。   每次嘉靖一发火,徐阶就借口开放言路,言者无罪,庇护言官,可以说双方积怨已久。嘉靖是个十足的阴谋论者,唐毅有那么多光环加身,又刚刚打赢大战,只要脑筋正常,就不会吃饱了撑的,弹劾唐毅。   偏偏就有人弹劾了,里面一定有阴谋。   问题在哪呢?   唐毅打赢之后,除了提议和谈之外,还提出了一整套强兵的计划。   显然,按照这一套方案,会有很多人受到冲击……想到这里,嘉靖就认定了,是有一帮人唆使言官跳出来攻击唐毅。   当年东南开海就是如此,现在整顿九边又是如此!朕才不会上当。   要不是你们这些吃里扒外的畜生,俺答和倭寇又怎么会那么嚣张?   新仇旧恨,嘉靖虽然老了,可他只要活着一天,就是无上至尊。愤怒的嘉靖立刻下令锦衣卫,去锁拿弹劾唐毅之人。   唐顺之吓了一跳,言官固然讨厌,可是借助锦衣卫的力量,去迫害文官,难免会引起兔死狐悲物伤其类,惹得官员们对唐毅有了看法,那可就不好了。   “陛下,臣以为言官虽然不对,只需加以惩戒即可,先让刑部查一查吧,倘若真有居心叵测之徒,再交给锦衣卫也不迟。”   刑部都是徐阶的人,显然唐顺之是想大事化小,小小敲打也就足够了,毕竟科道是一群疯狗,谁惹了都不好办。   嘉靖说出去也有些后悔,他如今厌倦政务到了极点,要不是打赢一场大战,心情愉悦,他才懒得管事。   “好,就依唐阁老的意思,你去告诉刑部,他们要是敢党护同僚,朕绝不姑息!”   有这句话就够了,不找出几个祭旗的,别想轻松过关了。   唐顺之从万寿宫出来,回到内阁,刚到了大门口就看到李春芳来回走动,急得直跺脚。   “唐阁老,您可算是回来了,胡部堂和元翁吵起来了!”   “什么?”   唐顺之脑袋嗡了一声,要坏事啊!   他快步如飞,跑到了徐阶的值房外面,正好听到胡宗宪的那一句严阁老都不短赏赐,你徐阁老忍心吗?   唐顺之几乎昏倒,胡宗宪啊胡宗宪,你怎么什么话都敢说啊!   打人别打脸,骂人别揭短。   徐阶曾经曲意侍奉严嵩,做出了种种丑态,如今斗倒了严嵩,徐阶迫切要和严嵩划清界限,甚至都到了病态的程度,曾经就有一位郎中去徐府拜会,被管家给挡住了,他私下和别人抱怨,徐阁老的门比起严阁老还难进。   结果没过些日子,吏部就是怠惰政务为名,把他赶到了广西做推官。从他天堂到地狱,就是一句话而已。   胡宗宪你纯粹找不痛快啊!   唐顺之立刻冲了进去,一扯胡宗宪,“胡大人,你胡说什么?”   被大声一吼,胡宗宪也冷静下来,心说自己这是怎么了,胡子一大把,嘴上就没个把门的,什么话都往外秃噜?胡宗宪有些后悔,可是转念一想,大丈夫做了不悔,悔了不做,徐阶还能把我怎么样?   唐顺之拼命给胡宗宪眼色,他就是无动于衷,唐顺之只好说道:“元翁,胡部堂带兵的出身,难免脾气暴了些,还请元翁能够见谅。”   徐阶此刻怒火滔天,他早就不喜胡宗宪,先是跟着严党,接着又跟着唐毅,成心和老夫作对是吧?   要是不给你一点教训,老夫岂不是成了笑柄。   俗话说咬人的狗不漏齿,越是愤怒,就越是平静,徐阶反倒笑了起来,“老夫哪里敢怪朝廷的大功臣,还请唐阁老代劳,送胡部堂离开吧!”   说完,徐阶起身,就往后面走,唐顺之还想说两句,最后只化为一声长叹,拉着胡宗宪出了徐阶的值房,一转身,到了自己的屋子中。   两个大男人相对而坐,全都呼哧呼哧喘气,唐顺之虽然早就和徐阶不是一路,只是他没有直接撕破脸皮,哪怕唐毅被赶出京城,他都没有出手。   原因很简单,双方实力差得太多了,直接拉开车马炮,大开大合杀一场,走不过三个回合。相反,唐顺之按兵不动,他也是心学的巨擘,门人弟子众多,徐阶未必看得清楚,谁是真正的徐党,谁是唐党!   分不清敌我,徐阶就没法痛下杀手,唐顺之想做的就是牢牢抱住徐党,等到徐阶倒台的那一天,凭着徒弟的实力,完全可以接收徐党的成员。   拥抱有时候比对抗更有杀伤力,只是一切都因为胡宗宪的大闹而变成了空。   当初为了胡宗宪能调回京城,唐毅煞费苦心,由于胡宗宪出身严党,加上和唐毅的关系,他被视作唐党的标志性人物之一,徐阶早就想处之而后快。   “汝贞兄,你好歹也是领兵十年的大将,又在京城一年多,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你非要和徐阁老吵,华亭可不是宽宏大度的人,他必然会报复的。”唐顺之忧心忡忡说道,这边能撑住场面的大臣不多,除了自己,就是胡宗宪了,难怪唐顺之埋怨。   “呵呵呵,荆川兄,你见识高明,本来我是极为佩服的,只是这一次我却没法苟同。我不和徐阶吵,他们就能放过我吗?”胡宗宪咬着牙说道:“自从我进京以来,弹劾我的奏疏没有一百,也有八十。他们的目的我都清楚,我做了那么多年的总督,提拔了多少人,有些人眼红,想要取而代之,不把我攻击倒了怎么会善罢甘休,说到底,还是我挡了人家的路!”   胡宗宪的这番话反倒让唐顺之没有话讲了。   他说的都是事实,朝廷的位置就那么多,永远都是僧多粥少,胡宗宪不是一个人,光是他提拔的红袍官员就不下三十位之多,大多数还在东南的官场上春风得意。不把胡宗宪干掉,就没法动这些人。   “行之为了护着我,暗中摆平了不少的明枪暗箭,我心里头有数!”胡宗宪叹道:“胡某人是知恩图报的,行之帮了我,我就要替他鸣不平!”   唐顺之长叹一口气,“汝贞,你的心意我明白,可是你也不能自己找死啊!说句不客气的,徐华亭没准已经下令手下的言官,弹劾你了。”   “弹劾就弹劾,反正兵部尚书我也当腻了!”胡宗宪满不在乎道,他在东南,前呼后拥,光是随从就上千人,简直和皇帝没什么区别。   可是到了京城,车不过一辆,轿不过一顶,凡事都不能做主,还要被一帮讨厌的言官等着,横挑鼻子竖挑眼。   俺胡宗宪是七尺的汉子,不是受气的小媳妇。   “汝贞!”唐顺之沉着脸道:“你不能耍小孩子脾气,兵部至关重要,下一步南兵北调,整顿九边,都离不开兵部,你要是走了,行之,还有咱们的大业该怎么办?”   “照样办,还会办得更好!”   胡宗宪突然神秘兮兮一笑,“荆川兄,你那么聪明,我要是离开了兵部,你说说接兵部最好?”   “谁?”唐顺之愣了一下,突然从胡宗宪的笑容中捕捉到了一丝不寻常,“你不会是想让行之接替兵部吧?”   “没错!”胡宗宪断然说道:“我算是看透了,徐阶手段不在严分宜之下,而且为人虚伪,惯会收买人心,百官马首是瞻,唯命是从。他又对行之厌恶打压,打了胜仗,都有人挑毛病,要是打了败仗又会如何?常在江边走,没有不湿鞋。九边绝非久留之地,万一出了点纰漏,还不被吐沫星子淹死。反正行之的军功也够了,他赶快回京,你们师徒联手,抗衡徐阶才有把握。”   听这话,胡宗宪也不是一个什么都不顾的傻大胆,看起来莽撞,实则他是深思熟虑过的。   唐顺之当然盼着徒弟能回来,他的舞台还是京城,军功的加持有了就行,太多了反而会成为拖累。   只是对于胡宗宪这种自我牺牲的作法,唐顺之实在是不知道说什么好。   “唉,荆川兄,掏心窝子说几句,我这辈子最大的功绩就是抗倭,再让我留在官场上,也做不了什么,还不如让开位置,只要你和行之在,还有谁能欺负我?胡某早就想急流勇退,颐养天年,正好遂了心愿,你该替我高兴才是。”   唐顺之张了张嘴,竟不知道说什么了,凭着胡宗宪的功劳,他只要退了,谁又能把他怎么样呢?   只是唐顺之的心扑通扑通乱跳,总觉得没那么简单。 第680章 不太听话的学生   正如胡宗宪所说,他已经完成了历史使命,急流勇退,对大家伙都好。   一个功勋卓著的抗倭统帅,泼天的功劳,足够保证胡宗宪的安全,唐顺之也有自己的算盘,由于胡宗宪严党的色彩,继续留着他,心学内部颇为不满,对唐毅都生出了很多微词,如果能华丽抽身,安然退下,未尝不是好事。   关键是要确保兵部能回到唐毅的手里,说起来唐毅的资历还很浅薄,想要执掌一部,尤其是兵部这么重要的衙门,还有些欠缺。   胡宗宪反倒十分有把握,“荆川兄,想要执掌一部,最难的一关就是廷推,不过行之因为这次的功劳,已经挂上了兵部尚书的衔,只要陛下点头,越过廷推,不是不可能。再有让那些言官弹劾我吧,他们弹劾的越狠,我走得越委屈,陛下心里就会越反感,到时候行之接替兵部,就水到渠成了。”   看起来胡宗宪是把一切都想妥了,连唐顺之也不好说什么,事到如今,只有按照剧本走下去了。   “汝贞兄,只怕要委屈你了。”   “不算什么,我胡宗宪有恩必报,有仇不饶!只盼着行之执掌大权之后,能狠狠收拾这帮言官,留着他们在,朝廷就再也没有敢办事的臣子了。”   多么痛苦的领悟啊,胡宗宪是恨透了言官。   你主战,他们说轻启边衅,你主和,他们说威风扫地。打败了说你懦弱无能,打胜了说你不可不防,你做事他说你野心勃勃,不做事说你尸位素餐……   道理永远在他们那里,可不管是抗倭,还是对付俺答,或者是财政,民生,哪一样不是千头万绪,需要手段灵活,平衡利益,哪能非黑即白,任凭一帮人瞎嚷嚷。   而且胡宗宪也看得出来,这帮言官根本就不是主持正义,为了朝廷,为了苍生,他们不过是利用风闻言事的权力,充当大人物的打手。   看上面的脸色,揣摩上面的喜好,帮着铲除敌人,说穿了,他们就是老虎的伥鬼,就是跟着狮子后面的豺狼,就是在天空盘旋的秃鹫,十足的机会主义者,消费正义的真小人!   唐顺之的心情更糟,说起来作为心学的大佬巨擘,很多清流都是出自心学门下,这帮人没有领悟知行合一的真谛,反而片面夸大心的作用,整日里高谈阔论,不做实事,和魏晋的名士一般,盼着有朝一日能悟道,立地成圣,变成和阳明公一般的人物,匡扶社稷,解民倒悬。   对于这帮异想天开的家伙,唐顺之只想送给他们两个字:做梦!   才情是老天爷给的,可是学问却是自己的,唐顺之号称天才,他也是几十年苦读苦思,才有了今日的成就。   再说说唐毅,别人都看到他少年得志,风光无限,实则唐毅有今天的地位,更是付出了无数倍于普通人的汗水。   从最初的纸店,木工作坊,酒坊开始,一点点积累产业,到了运河票号,再到交通行,十几年的付出,又搭上了东南开海的顺风车,才有了今天的庞然大物。   至于官职,唐毅干过翰林,做过知府,知县,市舶司提举,巡抚,少詹事,翰林学士,顺天府尹,兵部右侍郎……   虽然时间不长,但是每一任都政绩斐然,就算比起官场的老油条,也丝毫不逊色。   治国理政靠的是有经验,有能力的大臣,而不是靠着一帮只会动嘴巴批评人的清流。国初设立言官,是为了纠察不法,维护吏治,防止权奸误国。   坦白讲,开国百年,言官的作用还是积极的,他们就像是身体的白细胞,忠诚地执行自己的使命,坚守道义,维护法度,从言官走出来的名臣更是不计其数。   只是自从正德之后,士风崩坏,尤其是大礼议,彻底打断了文人的骨头,再也没有人敢说真话,嘉靖任用张骢,严嵩一般的小人,他们几十年如一日,打压正直的言官,不断给这个曾经光荣的群体掺沙子,塞害群之马。   到了徐阶这里,此老好弄权术,一味任恩,对言官百般袒护,动辄言者无罪闻者足戒,殊不知六部九卿,京城的大小衙门,凡事做事的人都对言官嗤之以鼻,偏偏又无可奈何。   长此下去,肯定难以善了,早晚会出大事的。   “汝贞兄,你暂时什么都不要说了,都交给我运作,虽然徐华亭的人马众多,咱们也不是没有战将,我会尽力争取,体面致仕。”   胡宗宪心里空落落的,他的骄傲和自豪不允许他欠别人的人情,哪怕是唐毅也不成!只是事到如今,他也不得不接受。   滔天的权势转手失去,几十年的宦海沉浮,后世又会如何评价自己……胡宗宪满腹惆怅,摇摇晃晃,出了内阁,一阵风吹拂,空中降下了雨点,又夹杂着雪花,落在了身上,五味杂陈,胡宗宪打了一个激灵,急匆匆上了轿子,回转家中,等待着命运的发落……   首辅值房,徐阶脸色铁青,笼在袖子里的拳头,攥得咯咯作响,浑身上下,都燃烧着熊熊怒火,吓得其他人都躲得远远的,生怕会遭池鱼之殃。   过了差不多半个时辰,一个长须飘洒,英气勃勃的中年人到了徐阶的值房,他看到徐阶的模样,愣了一下,随后恢复了正常,熟练地凑到近前,拱手给老师倒了一杯茶。   “师相,您消消气。”   徐阶没有接茶杯,而是自嘲地笑笑:“叔大,外面是不是都传开了?”   张居正嘴角抽动,勉强道:“师相,都是一帮闲的没事干的,才乱嚼舌头根子,不用在意的。”   “唉!”徐阶长叹一口气,“叔大,不用安慰老夫,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让胡宗宪这么一闹,老夫是脸面扫地,如何在朝堂自处啊!”   张居正伺候徐阶十几年,早就把老师的脾气看了一个透,哪怕是最喜欢的学生,说话也留着七分,能讲三分就不错了。   “师相,朝中万斤重担,都在您老的肩上,胡宗宪不自量力,在内阁撒野放肆,朝中的正直之士自有公论。师相切莫灰心丧气,我们这些人还都要靠您老庇护呢!”   好听的话谁都喜欢,徐阶脸色缓和了一些,端起茶杯,不凉不热的茶水,没什么滋味,润润喉就放下了。   “弹劾的事是谁干的?”   他没头没脑问了一句,张居正晃了一下神,忙说道:“师相是说要弹劾胡宗宪吗?您老以为谁合适,就是谁,弟子这就去送信。”   徐阶打量着张居正,把他看得浑身发毛,好一会儿,徐阶才悠悠说道:“叔大,事到如今,你还想瞒着我?弹劾唐毅的奏疏,是不是你让上的?”   啊!   张居正的眼底闪过一丝惶恐,他做的那么隐秘,怎么还是被看穿了?是由谁把消息走漏出去?   这帮该死的东西,怎么就狗肚子装不了二两酥油,什么都能说出去?那些言官知道张居正骂他们,也不服气,你张居正算什么东西,不过是小小的翰林学士,美其名曰储相,可是大明朝开国以来,拢共的首辅几十个,每一次馆选就选了三四十人。   你把自己看成个人物,实则拿开了徐阶,你什么都不是!   唐毅什么身份,别的不说,翰林院里面就有三分之一的人以唐毅的弟子后辈自居,光凭你的一句话,就弹劾唐毅,找死也不是这个找法。   不和徐阁老通气,我们有这个胆子吗?   不经意之间,张居正的额头就浸出了汗珠。   “师相,弟子……”   “不要说了!”徐阶突然摆摆手,粗暴地打断了他的话,起身在地上走来走去,好半晌,徐阶把心头的火气压下去,重新到了张居正的面前。   “叔大,为师把你视作中兴大明的希望,衣钵传人,为师自然会替你铺好道路,唐毅固然走到了你的前面,为师心中有数,也有办法让他一辈子别想觊觎首辅的位置。”徐阶突然脸色一变,几乎咆哮道:“你给我听着,少自作主张,少用阴谋算计!唐毅的手段不是你能想象的!”   张居正只觉得耳边雷鸣滚滚,老天爷啊,哪怕面对着严党,徐阶也没说过这种话,唐毅真的有那么厉害?张居正哪里知道,徐家在东南的产业太多了,偏偏唐毅的交通行又是所有产业的上游,攥着金融命脉,再加上那么多心学的门人支持唐毅。   一旦把唐毅逼上了绝路,把什么都抖出来,鱼死网破,徐阶也承受不起。   而且徐阶也不是真想得罪死唐毅,相反,一旦他退下来,政治上要靠张居正保护,在经济上,还要仰仗唐毅,说穿了,好处都想霸着,占便宜没够。   “叔大,唐毅那边不要动手了,只是弹劾胡宗宪即可,用最快的时间,把他赶出朝堂。”徐阶的恨意滔天,简直不想多看胡宗宪一眼。   张居正连忙点头,诺诺退下,从内阁出来,张居正的脸色阴晴不定,他是个心智坚定的人,搞的小动作被老师识破,他难免挫折,可是很快就调整了过来。   老师要放过唐毅,只办胡宗宪,人在高位久了,总想着好处占尽,可是别忘了,人终究和棋子不一样,是有思想的,一个大胆的念头在疯狂滋长…… 第681章 一个不该抓的人   自从送走了张永明等人之后,唐毅就在思索如何把宣大变得固若金汤,老百姓可以不再受俺答的涂炭。   不论是整军经武,还是议和开边,都需要雄才大略,而眼下帝国的两大主宰,嘉靖已经风烛残年,即便他在壮年,也没有大魄力,曾铣的复套固然在经济上行不通,可是他却是一位天才的统帅,把如此能臣给杀了,还能指望着嘉靖干什么好事情。   另一位内阁首辅徐阶,或许年轻的时候,徐阁老壮怀激烈过,可是他同样不年轻了,和严嵩漫长的斗争,已经耗光了他所有的锐气,同样不值得托付。   想要彻底解决边患,绝对不可能,唐毅只是想把议题抛出来,让大家讨论思考,等到时机成熟,再着手解决。   不过有一点是必须要做的,就是强化边防。   唐毅借着大胜的余威,找齐了宣大所有将领,和大家伙进行了交谈。   “身为一个武人,一个有血性的汉子,我不相信你们甘心当懦夫,一遇到了敌人,只敢龟缩在城里,甚至要靠着杀自己人,去欺骗朝廷,欺骗自己的良心,那是武人的耻辱!”经过了一战之后,唐毅说出话来,字字重若泰山,好些人额头都潮了,心说督帅不是要大开杀戒吧?   唐毅把话锋一转,“当然,你们的难处,本帅也心知肚明,朝廷以文御武,上面又派遣监军,镇守,巡按,你们头上一堆婆婆,有功劳是别人的,有过错都要你们扛。加之军户制度崩坏,朝廷粮饷不济,你们也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这话说的实在,就连马芳在内,都心有戚戚,要不是唐毅给他们撑腰,给予无条件的信任,充分的后勤支援,这一次大战也不会这么顺利。   大家伙都盯着唐毅,想要听听督帅有什么高见。   “很多事情牵连太广,本帅也无能为力。但是有一点,希望你们都记住,做人要自强自立,别人看不起你们,可是你们自己不能看不起自己!”唐毅怒冲冲道:“眼下好些将门子弟,骑不得马,拉不开弓,甚至连字都不认识,平时对手下士兵百姓非打即骂,到处圈占土地,逼着军户当佃户。遇到了鞑子呢?就畏敌如虎,一点胆子没有,如此饭桶废物,还能指望别人尊敬你们吗?”   唐毅的话掷地有声,众人脸色发红,纷纷站起,马芳带着头,单膝点地。   “督帅,末将有罪!”   “我等有罪!”众人跟着一起说道。   唐毅看了半天,摆摆手,“你们都起来吧,本帅请大家过来,一不是骂人,二不是降罪,而是想和大家伙聊聊心里话。九边的军户虽然崩坏,但好歹年年打仗,还有一些战斗力,可江南呢,承平了一百多年,区区倭寇杀来,竟无兵可用,万里海疆,形同虚设,生灵涂炭,惨不忍睹。所幸近十年来,朝廷大力募兵,总算是把倭患渐渐平定下去了。可是东南的那些世袭军户呢?几乎都荡然无存,你们想一想,这一幕会不会发生在九边,你们还能高枕无忧下去吗?”   凡事都讲究以理服人,唐毅的话戳到了大家的痛处。   汤若安抢先说道:“督帅,说句掏心窝子的话,这一次我们见识了杨将军,戚将军的人马,知道我们比起东南的士兵,差着不少,而且听说朝廷要把南兵北调,我们也是忧心忡忡,睡不着觉啊!”   “是啊是啊,督帅,我们几代人除了会打仗,别的什么都不会,要是军户都给废了,我们就完了。”   提出南兵北调的就是唐毅,只不过他借着张永明的嘴里说出来,这帮人还拿他当好人呢,唐毅也乐得误会着。   “你们担心南兵北调,要本帅说,关键不在南兵,而在你们,试问南方的兵丁到了北方,要适应气候,要安顿住处,要发粮发饷,花费比起你们多了数倍。朝廷也不宽裕,难道是吃饱了撑的?显然不是,根子在你们身上,是你们打不了仗,才不得不调别处的人马。”   祖洵脸色涨红,羞愧道:“督帅说得在理,都是我们不争气,给祖宗丢人啊!”   大家伙纷纷自责,唐毅呵呵一笑,“知耻而后勇,你们能认识到这一点就还有挽回的余地,没有人是天生会打仗的,南方的抗倭兵丁也是经过训练出来的。只要你们肯吃苦,就有机会成为战场的好汉!”   唐毅盘算过,以朝廷的财力,调万八千人有希望,要想调几万人北上,根本是做梦。说到底还要靠着边军自强自立。眼看着铺垫差不多了,唐毅抛出了自己的方案。   “本帅准备成立两个学堂,一个是冷兵器学堂,一个是热兵器学堂,也就是火器。”唐毅冲着马芳和杨安说道:“你们两位分别负责,所有将门子弟,十岁之前,必须进入学堂学习读书识字,十五岁开始,学习打仗,十八岁出师,考核不过的,继续学习,连续三次不过,就永远失去领兵的资格!”   “你们继承世袭的官职,领取朝廷俸禄,这些学堂一律不管,也不干涉,但是想要领兵打仗,必须经过学堂考核,不成,就在家里头别出来丢人!”   冷热兵器交替时代的战斗,很大程度上还取决于将领的水平,所谓兵熊熊一个,将熊熊一窝。马芳的成功充分证明了只要有勇气,肯吃苦,大明的健儿并不比别人差。   边军战斗力差,很大程度上在于将领严重退化,世袭官职,没有了竞争,人就难免懈怠,所谓的学堂,就是在不碰触军户制度的基础上,激发大家的竞争意识。   除了将门子弟之外,还会从民间征召优秀的青少年,暂定的比例是将门七,平民三,三成平民起到的效果就是横冲直撞的鲶鱼,他们会逼着将门子弟重新恢复骨子里的血性。   这个方案大多数人是同意的,毕竟所谓将门,混得好的还是少数,有些凄惨的连饭都吃不饱。   那些世袭的指挥使,指挥同知还好,可是更多的世袭是千户,百户,往往孩子一大帮,只有一个人能继承官位,其他的都和普通的人没啥区别。   唐毅搞得这个学堂,对他们是一大福音,把孩子送进去,只要肯吃苦,有出息,从学堂毕业,最起码能混一个百总,总旗干干。   说起冲击,还是那些顶尖的将门,只是唐毅挟着大胜的威风,他们不敢反对,而且下面的人都支持,他们要跳出来闹事,就成了可怜的孤家寡人。   而且唐毅对这些人也做了工作,只要有我在,一定会保护大家伙,只要你们争气,就没人能欺负你们……而且唐毅又悄悄引进了几个天津的商行。   卖给俺答铁器、粮食、药物、茶叶,唐毅是一百个反对,可是卖给他们家具,丝绸,布匹,瓷器,一点负担都没有,相反还是一条来钱的路子。   为了赢得大家伙的支持,唐毅暗中撒出去大把的股票,把大家伙的口袋都塞满了。   别人手里摆不平的将门,到了唐毅这儿,就老实的和面条似的。   人心笼络住了,下面的事情就好办了。   唐毅首先做的就是征召新兵,补充缺额,然后扩大军械作坊的规模,权力生产火药。另外他又把马芳的人马派了出去,让他们分散成无数的小队,深入草原,在积雪融化之后,烧掉地面的干草,不给牲畜留下任何吃的。   坚壁清野,只不过唐毅是把方向变了一下,针对草原进行破坏。   唐毅又借鉴东南的模式,推广民兵,利用当地百姓守卫家园,凡是主动参加民兵的,免除税负,每年还能多领两担粮食。   接着大力推动整修水利,开垦荒弃的商屯土地,戚继光从草原带回来的五万奴隶都被唐毅安置在了宣大一线,他们对俺答恨到了骨髓,好些年轻人都主动从军,成为了勇敢的战士。   俺答大败之后,果然不甘心,他出动人马,频频攻击宣大,有时候更是数万骑兵一起出动,声势浩大。   不过眼下九边的配置可不是一般,宣大不用说了,蓟辽总督江东本身就是经验丰富的老臣,还有戚继光这样的部下,三边总督王崇古也不是善茬子。尤其是唐毅立了功,身为晋党的干将,要是不打出一点成绩来,山西人的脸往哪里放。   三大总督通力配合,军民将士一起努力,扛住了俺答的反扑不说,还接连打了不少小胜,一时间九边情况大好。   唐毅总算是有时间去关心朝堂的变化,把积累的报告都翻了一遍,唐毅死死盯着一份,双手不停颤抖,看了看日期,竟然是半个月之前,唐毅彻底怒了!   “王寅,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不立刻告诉我?”   唐毅言官尊重幕僚,直呼其名,还是第一次。   王寅扫了一眼内容,脸色很不好看。   “督帅,这个消息胡部堂不让我告诉你。”   “他不让你就不告诉我?”唐毅气得一拍桌子,“十岳先生,要是默林兄有个闪失,你让我怎么做人啊?”   王寅倒是挺感动,胡宗宪没有交错朋友。   “督帅,胡部堂说了,他已经准备退下来,继任兵部尚书的人就是你,求仁得仁,我看没什么不好的。”   “退?”   唐毅瞳孔猛然缩紧,又散开,一脸愁云,“只怕胡默林想得简单了。”   正在这时候,周宇急匆匆跑进来,“督帅,南边来了消息,俞大猷被下狱了。” 第682章 威逼利诱   面对着俺答的十万雄兵,唐毅没有变色,可是听到俞大猷被抓,他的脸色狂变。二话不说,一头扎到了故纸堆,把年后以来的塘报都找了出来,从头到尾,仔仔细细看了起来。   见唐毅如此郑重,王寅也吓了一跳,他跟了胡宗宪七八年,远比跟唐毅的时间长,胡宗宪前些日子送来了书信,表明自己要退出官场,颐养天年。   王寅很是伤感,不过他是个很理智的人,胡宗宪生性豪爽,不拘小节,是个很有人格魅力的。   让他主政一方,是不二人选,可是让他在京城做官,整日面对繁杂细碎的公务,和一帮皮里阳秋的家伙虚与委蛇,绝对是折磨。尤其是严党倒了,清流都视他为严党余孽,日子不好过。   退了也好,尤其是让唐毅接兵部,有他在,没人能动得了胡大帅。   王寅思前想后,没觉得有什么危险,加上唐毅又在忙着学堂的事情,就听从了胡宗宪的意思,没有告诉唐毅。   只是见唐毅失态,王寅也坐立不安,一阵阵心惊肉跳,他觉得事情不简单。   “十岳先生,您也来看看。”   唐毅把塘报递给了王寅一份,两个人一起仔细读着,连晚饭都没吃,看到了掌灯时分,唐毅脸色铁青,王寅鬓角冒汗。   任何阴谋诡计,只要发动了,就难免露出破绽,唐毅和王寅都是当世的智者,仔细推敲之后,都心惊肉跳,心里头拔凉。   不得不说,对方绝对是一个超级高手。   他先是策动言官,攻击唐毅,实际上是卖一个破绽,傻瓜都看得出来,立下了大功之后,嘉靖把唐毅当成了宝贝,攻击他纯粹是活得不耐烦了。   既然没效,为什么还要做无用功呢!   妙就妙在这里,刚刚获胜,就被胡乱弹劾,疯狂攻击,别说朝廷大员,普通人也受不了近乎羞辱般的攻击。不用唐毅发怒,他身边的人肯定会跳出来鸣不平,胡宗宪大闹内阁,惹怒徐阶,正是掉入了对方的圈套。   唐毅很了解徐阶,此老在击败了严嵩之后,志得意满,越发没有容人之量,自己得罪了他,被赶出了京城,胡宗宪论起根基实力,还不如自己,徐阶肯定不会放过他。   按理说,应该集中火力,弹劾胡宗宪,把他赶出朝廷,可是唐毅看了这段时间的塘报,在胡宗宪大闹内阁之后,只有零星弹劾的奏折,主要的罪名就是有失大臣体统,不足以执掌戎政。   一贯语不惊人死不休的言官,竟然失去了想象力,用如此绵软的罪名攻击胡宗宪,实在是不像他们的作风。   还是那句话,反常既妖。   等到抓捕俞大猷的消息传来,一下子豁然开朗,俞大猷在胡宗宪手下十年,立了无数大功,和戚继光一起,被称为俞龙戚虎,名望还在戚继光之上。   俞大猷清廉自守,不争不夺,再加上年纪大了,谁也不会冒着得罪东南百姓的危险,随便查办俞大猷。   可以肯定地说,项庄舞剑意在沛公。抓俞大猷,就是为了背后的神仙。   尤其是抓捕俞大猷的罪名是贪墨和贿赂,值得俞大猷贿赂的人还有谁,不就是曾经的东南总督胡宗宪吗?   “枉老夫以才智自诩,没想到连这么点阴谋诡计都看不穿,老夫真是该死啊!”王寅这个自责啊,前后两个恩主,都因为自己的糊涂,陷入了被动,腮帮子火辣辣的,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十岳先生,您也不要自责,谁能想得到,他们竟然丧心病狂到了如此地步!”唐毅宽慰道。   王寅摇摇头,“督帅,是我错了啊,总想着以胡大帅的功劳和地位,没人敢把他怎么样,最多赶出朝廷就算了。可是我忘了,张经,李天宠,杨宜,周铣,哪一个不是国士,严分宜和徐华亭都是一丘之貉,严嵩能干得出来的事情,徐华亭都做得到!呃不,是做得更绝!”王寅真的愤怒了。   胡宗宪萌生退意,唐顺之暗中帮着散布出去,京城中几乎无人不知,徐阶自然不例外。   人已经决定退了,还丧心病狂,向俞大猷下手,摆明了是不想善了,王寅哪能不担心。唐毅心里更明白。   要是光想对付胡宗宪,把他赶出朝廷,胡宗宪的势力也就土崩瓦解了,根本不用大动干戈。说到底醉翁之意不在酒,煞费苦心,大费周章,目标还是放在自己的身上。   唐家父子和胡宗宪都共事过,又是唐毅把胡宗宪调入京城的,双方是解不开的关系,拿下胡宗宪,唐毅也就别想跑了。   “佯攻督帅,引蛇出洞,借着俞老总镇,再向胡大帅发难,遥指督帅。虚中有实,实中有虚,虚虚实实,果然是高手中的高手!徐华亭够狠!”   王寅寥寥几句,把对方的套路解析得明明白白,可不就是这么回事。只是唐毅不太赞同他最后的结论。   “十岳公,依我看不像是徐阶的作风。”   王寅眉头紧皱,沉吟了一会儿,抱歉道:“督帅,的确是我仓促了,徐阶此人伪善得厉害,督帅刚刚立下大功,按照他的出事风格,应该大加赏赐奖励,显得他有多公正,然后再等待时机,或是明升暗降,或是暗中算计,总之他不会立刻发动,而且对俞老总镇,还有胡大帅下手,都风险极高,会引来各方非议,的确不像是徐阶的手段。”王寅眉头紧皱,不是徐阶,又有谁会这么大胆子,要对付唐毅呢?   “督帅,您说会不会是杨博?”   唐毅也有所怀疑,唐毅赢得漂亮,宣大落到他的口袋,杨博肯定不满,再有胡宗宪占着兵部,晋党更是垂涎三尺,他们完全有理由对胡宗宪下手。   只是唐毅还不敢确定,他刚刚和杨博谈过,京察刚刚落幕,杨博遵照约定,庇护了唐毅的门人,他只是把严党的余孽,还有一些声名狼藉的官员给干掉了。   据说徐阶对杨博相当不满,责怪他不遵守承诺,为此老杨博还背了好几道弹劾。虽然不排除杨博故意演戏,声东击西,只是杨博比任何人都清楚唐毅的实力,要真是撕破脸皮,晋商就有覆灭的危险。   杨博出手的可能性不高……唐毅的眼前快速掠过朝中的人物,思前想后,竟然没有找到可能的凶手。   不过有一点唐毅敢确定,从言官的举动来判断,一定是徐党这边的人,不然没法策动那么多科道的疯狗。   徐党啊,唐毅突然想起了一个人,能是他吗?   现在出手,是不是有些着急了?   王寅低声道:“督帅,你猜到是谁了?”   “没有。”唐毅把怀疑藏在了心底儿,“十岳公,还是想想如何应对吧。”   王寅想了想,说道:“关键还是俞老总镇和胡大帅,督帅该立刻给胡大帅修书,提醒他注意,再有,务必要保护俞老总镇,免得屈打成招。”   唐毅思索了一下,“俞老总镇我是信得过的,至于默林兄,不用我提醒,他也会知道该怎么做。”   “督帅,您的意思是?”   “赶快想办法,我要回京,在宣府隔靴搔痒,没法全力应变,实在是太被动了!”唐毅用力一锤桌子,要是自己在京城,断然不会犯给宵小可乘之机!   ……   俞大猷就像是做梦一般,他去年领兵出海五个月,连续捣毁了十几处窝巢,又顺势彻底打通了泉州到琉球的航路,并且在琉球建立了一个补给站。   腊月的时候,俞大猷才返回陆地,毕竟上了年岁,老头子感染了一点风寒,一直过了年,才恢复过来。   俞大猷是个闲不住的人,他把一辈子练武的心得写了出来,又自创了一套拳法,正在推敲招式的时候,朝廷的钦差突然驾临,直接拿着圣旨,就把他给抓了,一刻也不停留,直接押着他进京。   一路上除了带着刑具之外,其余食物和水一点不少,说话也算客气,可是俞大猷却没法平静。   圣旨上的日期是半个月之前,如果按照正常的路程计算,钦差少说要二十天才能赶到东南,到自己的驻地,怎么也要二十五天。   可人家满打满算,才十五天,路上不一定跑死多少匹战马,付出了多少代价。   俞大猷暗自感叹,他不过是一介武夫,朝廷想要拿他,一道旨意就够了,何必这么大动干戈?   作为一员大将,俞大猷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可是他清楚,肯定不是小事。   神仙打架,凡人遭殃。   俞大猷满心感慨,突然外面有人咳嗽了一声,紧接着推开房门,从外面走进来一个中年人,满脸笑容。   “总镇,下官是都察院御史韩丘,久闻总镇威名,心中好生佩服。”说着,竟然躬身施礼。   俞大猷呵呵一笑,“一个阶下之囚,有什么名声,大人说笑了。”   “不然!”韩丘用力摇头,一脸的惋惜感慨,“您老清正廉洁,人所共知,这一次抓您进京,实则是被人陷害了。”   见俞大猷不解其意,韩丘凑得更近了,低声说道:“您还记得嘉靖三十七年春天,倭寇进犯福州的事情吧?”   俞大猷怎么会不记得,他因为那一次的事情,险些丢官罢职。   “总镇,有人已经把事情查清楚了,都是胡宗宪有意纵容倭寇,和您一点关系都没有。”韩丘淡淡一笑,“您老只要愿意作证,牢狱之灾没了,还能升官发财,何乐而不为啊!” 第683章 真汉子   韩丘是嘉靖三十二年的进士,徐阁老的弟子,在严党独大的时代,他外放知县,足足干了九年,三次考评,一直是优等评价,却迟迟得不到升迁,积攒了一肚子怒火,好不容易熬到了苦尽甘来,老师成了首辅,韩丘被调入进城,成为督察御史。   虽然还是七品,可是都察院在京城,天子脚下,只要一本弹劾对了,就能平步青云,连升几级都是轻轻松松。   关键就是上面有人看重你,而这一次正是他赢得上面欢心的最好机会,一定要好好表现,拿出真本事来。   在他看来,别管多大的名气,武夫就是武夫,只要好处足够大,就不愁不开口。而且他提到的事情,还正是俞大猷的痛处。   当年赵文华倒台不久,胡宗宪靠着白鹿勉强稳定了位置,可是内部兵力不足,外面又因为徐海和王直逃走,倭寇觉得朝廷失信于人,大举反攻,一时间东南的烽烟四起。   胡宗宪为了保住自己的位置,把不少福建的兵丁抽到了浙江布防,结果倭寇突入福州,烧杀抢掠,大肆折腾了一番,时候罪名竟然落到了俞大猷的身上,说他贻误军机,怠忽职守,差点要下狱查办。   幸亏唐毅出面周旋,算是把俞大猷保了下来,不过也挨了四十军棍,被降三级留用。   在动手之前,京里的神仙已经给了韩丘一份详细的资料,让他仔细研读,韩丘看到了这部分内容,觉得是可乘之机。   俞大猷只要脑筋正常,就一定会怨恨胡宗宪,引诱他开口,也就一点不困难了。   “俞老总镇,你这些年在东南很不容易,权奸误国,上下其手,贪墨国帑民财,陷害忠良,你也是受害者。眼下奸党倒台,拨云见日,正是惩奸除恶的好时候,你还有什么犹豫吗?放心大胆说出来,自然有人做主……”   韩丘循循善诱,俞大猷始终皱着眉头,似乎在思索,韩丘觉得他听了进去,就更加卖力表演,可事实上,俞大猷想的完全不是这么回事。   老将军年轻的时候,就曾经上书,抗倭之策,结果按察使大人以“小校也配上书言事”为名,打了一顿军棍。   后来俞大猷发迹,遇到了昔日打自己的老长官,他不但不怨,还越发恭敬,弄得对方羞惭不已。   俞大猷做人当得起两个字:厚道!而且是厚道极了!   当年胡宗宪让他顶罪,俞大猷心知肚明,可是他更清楚,当时的东南可以没有俞大猷,不能没有胡宗宪。更何况唐毅为了那件事和胡宗宪差点撕破脸皮,其后的几年,胡宗宪和俞大猷不止一次道歉。   心胸宽广,为人忠厚的俞大猷早就不在乎了。   让他惊讶的是韩丘竟然会提起旧事,显然,他一个小小的御史没有这么大能量,多半是上面有人,在背后指点。   捉拿自己的目的也是为了攻击胡宗宪,甚至是更大的人物。   身为男儿大丈夫,岂能为虎作伥,陷害忠良!   不管别人怎么看胡宗宪,他在抗倭之中,表现出来的雄才大略,让人折服,我俞大猷,宁死也不做小人!   想到这里,俞大猷仰起头,紫红的脸膛,遍布着皱纹,在灯光下熠熠生辉。   “韩中丞,八成是老夫年纪大了,记性不好,您说的事情老夫一点也想不起来。”   韩丘脸色一沉,“俞老总兵,那么大的事情,还能忘了?也罢本官就提醒你一下,在嘉靖三十七年,胡宗宪先后三次从福建抽调人马一万八千多人,造成兵力空虚,你手上只有五千多人,倭寇来犯,你浴血奋战,寡不敌众,被倭寇攻入内陆,杀伤百姓数千,抢走财物三十多万两。胡宗宪重浙江,轻闽地,福建的百姓都恨不得吃了他的肉,喝了他的血,这还有假吗?”   果然是冲着胡大帅去了!   “当然有!”俞大猷挺直了胸膛,朗声说道:“中丞大人,不管是浙江还是福建,都是大明的子民,东南抗倭一盘大旗,你却区别各省,是离间我大明军民,要不是这身官衣,老夫都怀疑你是倭寇派来的奸细。”   “胡说!”   韩丘气得用手一指,“姓俞的,你不要血口喷人,当时浙江兵力是福建的四倍,轻重一目了然,就算傻瓜都知道。”   俞大猷用白眼扫了他一下,蔑视道:“蠢才,打仗布防,讲究轻重缓急,哪能平均分配兵力,浙江不但比福建富庶重要,而且更是南京屏障,关乎江南半壁安全,福建可以丢,浙江万万不能有失。”   俞大猷斜了他一眼,促狭道:“中丞大人,你身上的官服就是浙江的绸缎做出来的,要是按照你所说,平均分配兵力,只怕倭寇毁了桑田,抢了绸缎,你连衣服都穿不上了!”   言下之意,没有胡宗宪,你还光屁股呢!   把老实人逼上了墙角,反击更加强烈。俞大猷虽然不是完全欣赏胡宗宪,可是人家已经放弃了偌大的权势,乖乖回京,结果还被追着不放,简直欺人太甚。   韩丘差点昏过去,果然是粗鄙武夫,宁顽不灵!   他咬着牙,“俞大猷,识时务者为俊杰,本官最后问你一句,到底愿不愿意指证胡宗宪?”   “什么罪名?”俞大猷淡淡问道。   “当然是祸国殃民,戕害百姓,搜刮民财,养寇自重!”   回答韩丘的只是一口浓痰,准确吐进了他的嘴里!   啥时间,韩丘脸都绿了。扭头到了外面,哇哇大吐。赶快让人拿漱口水,用力擦洗,刷出了血。   “给我动刑!”   韩丘扯着脖子怒吼,手下的军卒捧着刑具冲了进去,他们知道俞大猷功夫好,首先就用指头粗细的铁链子,把老将军从里到外,捆了一个结结实实。   俞大猷自知躲不过皮肉之苦,老将军索性把眼睛闭上了,他这些年在东南,也颇受心学影响,为国征战,抗倭护民,所作所为,无愧于心。   有本事你们就来吧!   就不信会任由你们一手遮天!   啪!   沾着凉水的鞭子抽在俞大猷的身上,一道狰狞的血痕,反手又是一鞭,没有多大一会儿,身上的衣服都碎掉了,露出里面粗树皮的一般的肌肤。   一道道伤口,有刀疤,有箭疮,盘虬在一起,好像是无数蚯蚓,又好像是老树的须根。   征战三十年,杀敌整十万!   每一道伤口都是替大明,替天下百姓受的。   打吧,你们打的不是俞大猷,打的是自己的良心!打的是自己的脸面!   俞大猷闭着眼睛,好像一座雕像,渊深似海,巍峨如山,不言不语,漠视着无知的宵小。任由他们在自己身上留下一道道伤痕,真是一条汉子!   韩丘看在眼里,只觉得越发愤怒,不知道从哪里还涌出了一种羞愧,五官跟吃了苦瓜一样难看,受刑的人坦然自若,而用刑的人却苦大仇深,不得不说实在讽刺。   高大坚毅的俞大猷面前,韩丘越发渺小丑陋,刺激着他变得癫狂,姓俞的,看你的老骨头硬,还是我的刑具厉害!   “给俞总镇换点新鲜玩意,让他尝尝滋味!”   ……   “大人,他们动手了。”   唐毅坐在马车里,闭着眼睛,默默养神,听到谭光的话,眉宇动了动,从嘴里吐出两个字:“哪里?”   “山东,济宁。”谭光等了一会儿,又说道:“十岳先生让问问,要不要出手?”   “不必!”唐毅断然说道:“你去告诉十岳先生,这世上有比是非更高的道德,他们敢私刑审讯俞大猷,就是找死。立刻给鹿门先生写信,让他把舆论给我造起来,不就是想斗吗?咱们就看看谁的道行更高!”   唐毅真的愤怒了,他很清楚,斗争免不了,可是斗争不能毫无底限,一旦打破了规矩,没有了原则,什么手段都使出来,后果就是东林党和阉党一般,互相只想着摧毁对方,而置国家百姓于不顾。   偌大的明朝,陷入党争不能自拔,左手打右手,结果就是被野猪皮用微小的力量给打败。神州陆沉,苍穹染血,教训还不惨痛吗?   俞大猷兢兢业业几十年,有功无过,是东南百姓的守护神,如此忠贞志士,动了他,还有没有半点良心?   至于胡宗宪,他的确存争议,但是抗倭大业是他一肩扛起的,已经选择急流勇退,为何还死死不放,赶尽杀绝?   还有自己,唐毅扪心自问,在宣大的种种作为,都是为了大明,当你一心扑在公事,想要干出成绩的时候,偏偏掣肘来自自己人。   不单要防着俺答的明枪,还要应付自己人的暗箭。   那就是三头六臂,也防备不过来。   为了一己之私,为了党争倾轧,连续算计三位忠心国事的大臣,把国家放在哪里!还真应了那句话,做得越多错得越多,这天下还有公平吗?   难怪宵小得志,忠良寒心呢!   世间事有可以忍者,有万万不能忍者,这一次对手显然突破了唐毅的底线,此前总是算计得失对比,束手束脚。   既然你们不要底限,老子何必讲规矩。   比起朝堂的势力,我不是你们的对手,但是论起其他力量,老子早就不惧任何人。   来吧,咱们都斗一个生死出来! 第684章 唐毅回来了   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   克己复礼,谨小慎微,整日被规矩羁绊,算的什么英雄。   张居正是非常讲究享受的,穿必须是最好的丝绸,卧必须是上好的檀木大床,夫人死后,他身边更是不乏绝色佳人,至于吃,就更加讲究。   比如面前的一个小碗,不过拳头大小,可是要想填满,至少要一百多只鸡,道理很简单,每一只鸡取用的只有小小的一块舌,凑成一碗鸡舌羹,还不要上百只吗?   张居正端坐在桌前,用夹子把长长的美髯分开,慢条斯理品着鸡舌羹,脑子却不断思索着眼前的局面。   说起来当年唐慎考试的时候,他还充当过辅导员,眼看着唐家父子一步步崛起的。   眼下唐慎后来居上,福建巡抚一干就是七年,七年时间,正是福建开国以来,发展最快的时候,福建山多田少,自古就有下南洋的习惯,本来是没有办法,不得不背井离乡,自从开海之后,众多的侨民反倒成了福建的独特的优势。   别的不说,光是遍地开花的书院学堂,就足见福建财力之雄厚。   一对父子,哪怕不算其他人的力量,也绝对不好惹。   不过张居正充满了信心,他跟着徐阶十五年,时刻揣摩着严徐两大高手的较量,论起权谋手段,张居正自问不在老师之下,以有心算无心,哪怕对手是强大的唐毅,他也有把握。   大半碗的鸡舌羹入肚,精力充沛,手下人撤去,张居正又对着镜子,仔细检查一遍,确保一丝不苟,才迈着大步,离开了府邸,他坐上了轿子,直奔内阁,却不是去看老师,而是去拜会大学士严讷。   离着西苑还有一段路,突然街道上传来了喊叫之声,乱哄哄的,轿子不由得慢了下来,最后干脆走不动了。   张居正脸色一沉,他如今是翰林学士,小九卿之一,又是裕王的讲师,也算是一号人物,谁这么猖狂,竟敢挡着他的路。   撩开了轿帘,管家游七急忙跑了过来。   “回禀老爷,有人卖报纸呢!”   张居正一愣神,他倒是听说过报纸,这玩意还是唐毅弄出来的,最初是因为开海之后,商业繁荣,以前各大钱庄票号为了解市场,洽谈业务,天天派人到街上收集消息,汇总之后,给各处写信,通知自己的人,把握市场变动。   只有大钱庄票号有这个财力,普通的商行根本不行,而且钱庄再大人手也有限,经常消息不准确,不全面,吃了很多亏。   唐毅就以市舶司的名义,雇佣观风人员,汇总消息,定名为《东南商抄》,大受商人欢迎。从最初单纯登载物价信息,渐渐发展出了广告,还有奇闻轶事,娱乐消息。   后来文人也加入其中,利用报纸传播文章,诗词歌赋。   最近几年,东南的报纸多达二十几种,经常有到南方办差的官员带着厚厚一摞子回来,引起很多京官的好奇,张居正也看过不少。   只是京城风气相对保守,出现报纸还是第一次。   不会是东南的旧报纸吧?   张居正好奇之下,让游七去买一份回来。游七答应,挤进了人群,好半晌,才从人群挤出来,帽子差点没了。   “老爷,您请看。”   张居正接过来,扫了一眼,顿时脸色狂变。   “三十年征战,东南第一名将!”   斗大的标题,下面写着出使琉球实录。   这是一个名叫罗万化的年轻举人所写,他是江西上虞人,在去年的时候,到东南游学,恰逢俞大猷船队出海剿杀倭寇,并且要开通前往琉球的航路,大明需要派遣使者前往,罗万化主动请缨,随同船队出海。   几个月的海上奔波,罗万化与水手士兵同吃同住,还曾经亲自斩杀两名倭寇,经过两个多月的航行,到达琉球,他拜会了琉球王,并且和俞大猷一起,挫败了一次倭寇入侵,得到了王室的礼遇。   经过谈判,琉球王室答应划分出三里方圆的港口,给大明作为通商的口岸,可以设立仓库,进行贸易。   罗万化的经历在读书人眼里,十分传奇,他更是在归国的路上,写下了洋洋洒洒,两万多字。   除了记叙海上风光,异域习俗,最多着墨的就是俞大猷。   从老将军年轻时候立志抗倭写起,一直到重建水师,痛击倭寇,罗万化热情赞颂了大明的水师,船坚炮利,最大的战舰足足安装了六十四门火炮,拥有三层甲板,宛如海上长城,炮火齐发,两三百丈之外,就能击中敌舰。   京城的老少爷们印象中,战争还是像评书一般,两边各派出一员大将,你一刀我一枪,大战三百合……   罗万化描绘的战争场面是他们从来没有想过的,报童扯着嗓子大吼,一袋子报纸顷刻之间,就销售一空。   揣着满满的铜子,报童撒腿就往印刷作坊跑,赶快再去排队,等着印出来的报纸。   报童忙着赚钱,看报纸的人不停赞叹,罗万化和俞大猷的名字深深刻在了脑子里。张居正是神童,有过目不忘的本事。   区区一份报纸,他很快就看完了,对于海上的那些奇闻轶事,他倒是也有兴趣,只是眼下却无暇顾及。   张居正只剩下满心的疑惑,为什么会在这时候,冒出一份专门赞颂俞大猷的报纸?   时机如此巧合,到底是要干什么?   “你出手了吗?”张居正的眼前,闪过一个俊逸潇洒的身影,反应的还真快,“来吧,就让咱们斗一场!”   张居正遇强则强,战意滔滔,揣着报纸,一路到了西苑,进入内阁,大学士严讷正在值房中,闷着头,对着青藤纸,拧眉瞪眼。   要到清明了,嘉靖又要祭天敬神,烧香拜醮,青词是少不了的。   在翰林院写青词,到了礼部还是写青词,入了阁,依旧写青词,除了被人尊一声严阁老,也没什么差别。   严讷一副宝宝心里苦的德行,猛地一抬头,见到张居正。   “你怎么来了?”他觉得有些不礼貌,忙换了一副口气,“我的意思是张大人那么忙,怎么有空到我这?”   “当我愿意来啊!”   严讷只比张居正早两科,同样对徐阶执弟子之礼,人家张居正是徐阶的嫡传弟子,显然对他这个青词宰相没有任何的尊敬。   从怀里掏出来报纸,扔到了严讷的面前。   “看看吧。”   严讷接过来,仔细看了起来,没一会儿,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变幻不定,手指不自觉颤抖起来。   “就这点胆色,也配在内阁执掌大权,真是丢大学士的人!”张居正越发鄙视严讷,只是他还要借助严讷,不好太过放肆。   “严阁老,那位已经出手了。”   “看得出来。”严讷变颜变色,擦了擦额头的汗,不由得埋怨道:“叔大兄,我当初就说过,不要动俞大猷,他好歹是功勋卓著的老将,眼下可如何是好啊?”   问问问,一点应对的法子都没有,我怎么就和你合作了呢?   张居正抱怨也没用,他一个翰林学士,想要号令四方还是太困难了,而老师徐阶又不想和唐毅闹翻,张居正只能借助严讷,扯大旗作虎皮。   严讷为什么愿意掺和呢?   关键就在曾经的浙江巡按王本固身上,王本固比严讷晚了一科,考中进士之后,正在等着分配官职,结识了严讷,恰巧严讷的夫人在年前难产死了,王本固就把妹妹嫁给了严讷。   几年之前,因为招降徐海和王直的事情,王本固和唐毅还有胡宗宪闹了一场,结果唐毅趁机把徐海和王直都给放了,并且把罪名推给了王本固。   嘉靖震怒,把王本固锁拿京城,问了一个昏聩无能,怠忽职守的罪名,一家人都给发配到了辽东。   王本固怒气攻心,没有多久,就病倒了,死在了异乡,连尸体都没法回乡安葬。   严讷当时不过是小小的翰林,他没法替大舅哥出头,当时唐毅和徐阶也没有闹翻,他只能把仇恨深藏在心里。   为了这件事,他被媳妇骂了不知道多少次,颜面扫地。   过了多年,他总算熬到了内阁,本来都把这事忘了,结果张居正突然找到了他,推心置腹地聊了一番,就提到了往事。问他想不想报仇,入阁之后,严讷也膨胀了起来,觉得自己算是个人物了,当然有想法,只是他脑筋不够用,不知道如何出手。   张居正就给他指了一条明路,直接攻击一位功勋卓著的大九卿,风险太高,不管有多少罪名,凭着胡宗宪的功劳,最多就是丢官罢职而已。对严讷来说,能做到这一点已经很不错了,可是张居正不行啊,他还要把火烧到唐毅身上,唯有彻底搞垮胡宗宪才行。   他才给严讷建议,从俞大猷下手,老将军名气大,和胡宗宪又有仇口,只要他愿意充当证人,胡宗宪就跑不了,顺藤摸瓜,就能掀开东南的旧事。   方案很不错,只是错看了俞大猷的为人,别的人或许会落井下石,俞大猷重情重义,砍了他的头,也不会反咬胡宗宪一口。   “都怪你出的馊主意,这下子俞大猷成了英雄,成了忠臣,奸字就贴到了我们的头上了!”严讷哭丧着脸,一筹莫展。   正在这时候,突然有人敲响了房门。   “进来。”   一个中书舍人到了严讷的耳边,低声说道:“师相,唐部堂进京了!” 第685章 造神   “唐毅怎么回来了?他不是疆臣吗?擅离职守可是大罪啊!”严讷慌里慌张惊呼道。   张居正别提多鄙夷了,蠢啊,疆臣也是能进京述职的,更何况之前因为议和的事情吵得不可开交,召唐毅回来,问问情况,听听他的意见,顺理成章。   严讷无话可说,脸上的肌肉不受控制,不停乱跳。唐毅这两个字,就好像两座泰山,压在了身上,弄得严讷都喘不上气。   严世蕃何等嚣张,都奈何不了了唐毅,反而被赶出了京城,别看自己入阁拜相,手上一点实力都没有,和唐毅斗,就是死路一条。   严讷这时候也惊醒过来,他光想着替大舅哥报仇,却忘了胡宗宪背后还有唐毅呢!   “我明白了!”他猛地一拍大腿,一脸的懊恼,愤怒道:“张叔大,难怪你要帮我报仇,我总算是明白了,你想暗算唐毅?”   张居正只是微微冷笑,没有否认,这时候才察觉,总算没有笨到家,不过也好不到哪里去。严讷场子都悔青了,他抱着脑袋,痛苦地趴在桌子上,好好的大学士,干嘛听张居正的忽悠啊,放着好日子不过,非要去得罪不该得罪的人。   自己挖坑,自己埋。我怎么这么糊涂啊!   “不行,我,我要去找唐毅,把事情都说清楚。”严讷起身就要往外面走,都到了门口,张居正连动都没有动。   “张叔大,你不怕我告诉唐毅?”   “呵呵,严阁老要是觉得能说清楚,只管去就是了。”张居正满不在乎道。   严讷挣扎了一下,反倒成了泄气的皮球。   官场争斗,生死之间,不是小孩子过家家。   他授意韩丘去抓人问口供,双方已经撕破了脸皮,即便是他想收手,唐毅会放过他吗?   见严讷无精打采,仿佛认命一般,张居正气不打一处来。   “严阁老,你是内阁大学士,唐毅不过是区区的宣大总督,你竟然怕他到了如此地步,不怕人笑话吗?”   “笑话就笑话,总比丢了命强!”严讷没好气道:“我就是一时糊涂,被你给利用了,要是唐毅招我算账,你可要……对了!”   严讷突然找到了救命稻草,一把抓住了张居正,咽了口吐沫,神色凝重道:“叔大,你快去找徐阁老,让他老人家出面,唐毅不敢驳元翁的面子,对,快去找徐阁老,快去啊!”严讷念念叨叨,好像着了魔。   这位的智商真够感人的,张居正都怀疑他怎么混到今天的。   “严阁老,你还不明白吗?没有元翁的授意,我张居正胆子再大,敢动俞大猷,敢动胡宗宪吗?他们一文一武,可都是一品大员,功劳泼天啊!”   严讷愣了一下,貌似也有道理,只是他忽略了关键,张居正没有提到唐毅,严讷只当这三个人都是一体的,没有多想。   “只要阁老能出手,就不怕唐毅了。”严讷反倒平静下来,他不服别人,唯独对徐阶是五体投地,仿佛有了徐阁老,就有了无穷的胆气,面对唐毅也不知道怕了。   张居正见严讷上当了,心中暗爽,有这位大学士当挡箭牌,他躲在后面排兵布阵,实在是太爽了。   “严阁老,元翁何等身份,岂会对一个小辈出手。”   “啊,他老人家不出手,我们可怎么办啊?”严讷的心又提了起来。   张居正对他的智商一点都不抱希望了,“严阁老,元翁不方便直接出手,可是咱们只要抓到了铁证,元翁自然会给咱们撑腰,主持公道。”   严讷傻傻道:“要是抓不到呢?”   “抓不到就赖你的智商!”张居正真是要昏倒了,他从怀里掏出一件东西,拍到了严讷的面前。   “这里面有俞大猷的罪状,你赶快让人送出去,务必在进京之前,把俞大猷的嘴巴撬开。”   严讷接过来,看了半天,咬了咬牙,又跺了跺脚。开弓没有回头箭,就盼着徐阁老能帮忙就好了。   ……   唐毅回来,把别人吓得鸡飞狗跳,他倒是没事人儿一样,先去万寿宫面君,谈的都是边防事宜,有关俞大猷的案子,他一个字都没提,至于胡宗宪和唐顺之,他也没有去拜会,迫不及待回到了家中。   王悦影一手抱着平凡,一手拉着平安,见到了爹爹,平安迈着小腿跑了过来,用力抱着大腿,小脸在爹爹的身上蹭了蹭去,像是亲昵的小兽。   倒是平凡,咧着嘴,别过脑袋,哇哇大哭。   平安趁机进谗言,“爹爹,弟弟不喜欢你,让他跟着娘,平安听爹爹的!”   “小东西,这么点就知道争宠了是吧?”唐毅刮了一下儿子的鼻子,笑道:“你小子这么大的时候,还望爹爹身上拉屎撒尿呢!”   平安小脸变色,把脑袋摇晃的和拨浪鼓一样,“没有,就是没有,平安最乖了。”   “好,平安最乖最懂事了。”唐毅摸了摸儿子的头,冲着媳妇露出一个为难的笑容,“月影,你先带他们下去吧。”   王悦影愣住了,丈夫以往回到家里,从来都是陪着儿子玩够了闹够了,才舍得处理正事,这一次怎么连多说几句话的功夫都没有,竟然要主动赶自己走?   王悦影何等聪明,她冲着平安的屁股一拍,让他先走,然后抱着平凡,到了唐毅的面前,咬着嘴唇,低声道:“哥,没事吧?”   “唉!”唐毅叹口气,“我要说没事,肯定是敷衍你,情况有些棘手,不过我还能应付。”   王悦影颔首,灿然笑道:“哥,我信你!”   媳妇带着孩子下去了,三个字“我信你”比起“我爱你”可有分量多了,后者只是一时的冲动,而前者则是沉甸甸的托付。   哪怕是为了家人,也要振作精神,打赢这一战!   唐毅不顾疲劳,到了书房,立刻召集了手下的谋士,大家伙凑到一起,茅坤最先说道:“大人,俞老总身在济宁,算起来被刑讯已经三天了,锦衣卫那边的消息,俞老总是铁骨头,什么都没说。”   “大人有识人之明啊!”王寅感叹道:“只要俞老总不说,这把火就烧不下去。”   “不,十岳兄,事情不那么简单。”说话的是沈明臣,“我刚刚得到消息,自从赵炳然出任闽浙总督之后,他就大肆调查胡大帅任内的各种账目,追查金银流向,还收买一批胡大帅不喜的人。”   “他们是处心积虑,早有准备,绝对不是无的放矢。”沈明臣总结道。   王寅脸上的忧虑之色更加强烈,他别提多懊恼悔恨了,要是自己再多用一点心思,也不会落得今天这么被动。   眼下刀柄攥在别人的手里,被动应付,实在是太难了。   几个谋士脸色都不好看,不论是唐毅,还是胡宗宪,在东南都有太多不能对外人言说的秘密。俞大猷只要泄露一点,对方就可以名正言顺调查,顺藤摸瓜,把东南给掀个底朝天。把一切都寄托在俞大猷的坚毅上,风险实在是太大。   “大人,要不……”王寅在脖子上比了一下,随后又摇摇头,“昏了头,昏了头了!”   茅坤却眼前一亮,“十岳兄,这个办法或许不错,只是委屈了俞老总,我们替他报仇就是……”   “不行!”   唐毅用力一拍桌子,脸色铁青,狰狞可怖。   “三位先生都是当世奇才,能到我唐毅的幕府,是唐某的荣幸,你们替我出谋划策,尽心竭力,唐某感激不尽。可是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他们为了对付我,向无辜之人下手,自毁长城,戕害忠良,人神共愤!我唐毅要是也和他们一样,为了一己之私,不顾一切,岂不是也成了小人!”   茅坤脸上发烧,低声说道:“大人自然和那些人不同,只是任由事态发展下去,只怕会不好收场。”   沈明臣摇摇头,苦笑道:“成大事者,切莫妇人之仁。”   王寅没说话,从神色看得出来,也是赞同他们的看法。   “三位先生,阴谋暗算终究拿不上台面,我有办法扭转乾坤。”   三个人大喜,一起道:“请大人赐教!”   唐毅面带微笑,“我这一次和俺答打了一仗,发现打仗啊,一定不能落入别人的节奏,对方既然敢出手,就有十足的把握,我们已经失去了先手,再冒险妄动,搞不好会陷得更深。这一局人家抢到了庄家,我怎么押胜算都不大,唯有另开一局,重新制定有利于我们的规则!”   大家都是聪明人,很快就领会了唐毅的意思。   不论是胡宗宪,还是唐毅,也包括俞大猷,在东南做事太多了,值得攻击的地方不计其数,纠缠其中,输多赢少。   可是要换一个角度呢?让抗倭大功深入人心,作为指挥抗倭的统帅和大将,自然就神圣起来。   唐毅第一时间让人发报纸,就是这个思路,经过商量,他们很快分头行动起来。   琉璃苑作为京城最大的戏园子,立刻安排歌颂抗倭的戏码,有以戚继光为主角的《义乌兵》《战台州》,有以俞大猷为主角的《海上雄师》,还有围绕着胡宗宪的《别母出征》、《收王直》、《定海潮》……   除了昆曲之外,评书,大鼓,小曲,小调,书籍,图画,童谣……凡是能用上的形式都拿了出去。   一股从底层刮起的造神之风,风靡京城…… 第686章 扩大   张居正从严讷的值房出来,建议他立刻下令,调查报纸究竟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并且禁止出售。   虽然张居正没有摸清楚唐毅的心思,但是他出于本能,就知道不是什么好事情。   做了亏心事,总会心虚的,严讷下了死命令,不许京城出现任何有关俞大猷的宣传,报纸、书籍、戏曲、评书,全都不可以。谁敢违抗命令,严惩不贷。   严讷觉得凭着大学士的威风,还对付不了几个报童吗?   还别说,他真就不行。   京城的治安都在顺天府手里管着,从上到下,几乎都是唐毅的人马,严讷的命令不但没有管住满世界乱跑的报童,还把自己给暴露出来。   “是他!”   狐狸尾巴终于露出来了。   几个谋士听说严讷出面之后,都是一惊,赶快搜集各方资料,仔细研究起来。半天的时间,他们就把唐毅请了过来。   “大人,毛病多半就出在严讷身上。”茅坤叹道:“捉拿俞大猷,必须经过刑部和大理寺的审核,还有内阁批文,恰巧严讷就分管礼部和刑部,他完全有动手脚的本事,嫌疑非常大。”   徐阶标榜“三还”宣言,不再独揽票拟大权,内阁大学士都各有分工,除了徐阶总揽全局之外,唐顺之分管工部和兵部,李春芳分管吏部和户部,剩下的刑部和礼部就是严讷的分工。   这一次捉拿俞大猷,事发突然,完全越过了唐顺之和胡宗宪等人。   玩弄阴谋诡计,不但要有谋略,还要有能力,想要拿下一位功勋盖世的老将军,可不是轻松的,尤其是还要躲过各方耳目。   顺着思路找下去,牵连其中的人也就不难发现了。   首先要有理由,弹劾俞大猷的人是都察院御史陈聊芳,此人平时不显山不露水,十分低调,和那些成名已久的骂神不同,他弹劾俞大猷贿赂上司,谎报军功,贪墨军饷,折子送到了内阁,严讷亲自批文,交给了刑部和大理寺。   上午批文下来,下午捉拿俞大猷的人马就派了出去。   为了保持神秘,韩丘等人连驿站都没住,只是他们动作再隐蔽,还是瞒不过锦衣卫的眼睛,当人马赶到了南直隶的时候,还是被发现,锦衣卫立刻把消息送到了宣府,不过终究还是晚了一步,没法提前阻止了。   “都察院,刑部,大理寺,三法司都牵扯进去,严大学士好本事啊!”沈明臣怒不可遏道。   “不止。”王寅摇头,“还有内廷,内阁票拟之后,还需要批红,才能成为圣旨。对了,大人,黄公公怎么没有动作,就算不拦着,也该尽快给您送消息,莫非?”   黄锦也出事了?王寅都吓了一跳,要是牵涉到黄锦,事情可就捅破天了。唐毅连忙摇摇头,苦笑道:“前些日子陛下又找了一帮老道进京,要炼金丹,黄公公一直在忙活此事,批红是吴太监给的。”   说起来也是武将的悲哀,假如直接对胡宗宪下手,哪怕是个巡抚,布政使,都要经过嘉靖亲自过问,整天伺候在嘉靖身边的黄锦就不可能不知道。   对方显然想到了,他从俞大猷下手,哪怕老将军在民间的名声再高,在文官的眼睛里,还是一个粗鄙武夫,连明发六部都没有做,直接就给拿下了。   “严讷的手够长啊,连内廷都有人买他的账。”沈明臣疑惑道。   王寅不客气道:“不可能是严讷,他不过是青词宰相,二十年为官,没做过任何值得称道的事情,谁会为了他得罪大人。”   “那会是谁?”沈明臣追问道。   “还能是谁,显而易见了。”王寅幽幽说道:“都察院那边张宗宪被弹劾,右都御史王廷主事,此人是徐阶的学生,刑部尚书黄光升也是徐阶的学生,大理寺卿是马森,徐阶可是他的大恩人,大明朝的三法司,都成了他徐阶开的,狗屁‘三还’,还不是大权独揽,比起严分宜都要厉害三分。”   马森是嘉靖十四年的进士,资历很老,做过按察使,布政使,巡抚,严嵩倒台之后,他被召入京城,接掌户部。   不过由于他此前举荐的江西布政使宋淳贪赃枉法,马森也受了牵连,被御史弹劾,差点丢官罢职,徐阶从中周旋,把他降为大理寺卿,依旧是大九卿之一,马森欠了徐阶天大的人情。   “除了徐阶,谁能指挥动三法司,又是谁能让吴太监帮忙批红?”王寅反问道。   大家都沉默了,综合眼下的信息,矛头所指,就是徐阶。   当然,唐毅还有另外一种猜测,就是有人打着徐阶的旗号,狐假虎威。但是不管怎么样,都是徐党的势力,把账算到徐阶的头上,没有问题。   “对了,鹿门先生,十岳先生,你们可查清楚了,严讷为什么会卷进了?我看他不是多事的人。”   茅坤道:“大人还记得王本固吗?”   唐毅失声一笑,“怎么不记得,那可是不下于京城几位骂神的搅屎棍子。”   “他是严讷的大舅哥,前些年死在了辽东。”茅坤低声说道。   “原来如此!”   唐毅不由得感叹,官场说起来也小的很,不经意之间,就会得罪人。好在总算是有了方向,不至于像是没头苍蝇,乱猜乱想。   下面的任务就是如何破局反击,唐毅动用关系,把陈聊芳的奏疏给弄到了,其中捕风捉影,无中生有的事情不少,几乎都可以忽略,唯独有一条罪名,写的十分清楚,就是俞大猷曾经将八万两的银票,分三批送给上司,一个月之后,俞大猷得以升任福建总兵。   陈聊芳据此认定俞大猷贿赂上司,数额巨大,罪行严重,不严惩不足以整肃军纪。   唐毅隐约记得的确俞大猷升官了,如果此事当真,的确有些麻烦。不但涉及了俞大猷,也涉及到胡宗宪。   沈明臣记忆很好,他立刻向唐毅介绍了情况。   的确有八万两银子,只是却不是贿赂,而是俞大猷打了胜仗,从倭寇手里缴获的,胡宗宪让他就地变卖,得到八万两银子,全都充作军饷,上缴总督府。   “有证据吗?比如收据,或者是账册?”唐毅追问道。   沈明臣摇摇头,咧着嘴苦笑道:“大人,要是我没记错,这笔银子没有进入公账,而是采买了礼物。”   “礼物,给谁的?”唐毅隐约感到了不妙。   “严世藩,还,还有王直!”   嗡!   脑袋一下子大了三圈,胡宗宪这个人什么都好,唯独不拘小节,说白了,就是有点匪气,为达目的不择手段。   比如唐毅就知道胡宗宪克扣了不少军饷,其中有一部分用作宴饮款待,还有更大的部分是用来打点严家父子,收买倭寇头子,买通间谍细作。   他出手大方,一次送出几万两,好些倭寇头子都是被他收买的。银弹攻势之下,倭寇内部人心惶惶,互相猜忌,乱成了一团,最后弄得王直和徐海不得不先后投降,不得不说,银弹攻势有些时候比起铅弹还管用。   问题是这些钱都没法正式走账,只能靠着其他途径填补亏空,变卖缴获战利品,征收提编,截留朝廷税款,甚至以军用名义,低价采购生丝,再高价卖出……   总而言之,能捞钱的法子胡宗宪都用过。   事急从权,如果这些行为发生在一个名声很好的大臣身上,或许没有事情,可问题是胡宗宪和严党关系密切,加上他确实喜好排场,作风奢侈,人家很容易就把他和贪污联系起来,说也说不清楚。   看得出来,对方果真是一个高手,也足够卑鄙。利用别人为国为民之心,反而作为罪状,偏偏又让你有口难言。   俞大猷战场上有了收获,没有上缴而是私自售出,这是事实,把银子转给胡宗宪,没有任何凭证也是事实,胡宗宪又把银子给花了……哪管情理说得通,法理上也讲不清楚的。   饶是唐毅机敏过人,都觉得事情很难办,非常不好开脱。   几个谋士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沉默了许久,茅坤用手指敲了一下桌子,脸上竟然露出了一丝笑容。   “鹿门先生,您可是有主意了?”   “哈哈哈,大人,说起来也是天意,如果直接把俞老总押到京城,三司会审,明正典刑,我们是一点办法也没有。可是谁让他们自作聪明,在半路途中,审讯俞老总,就给咱们翻盘的机会。”   其实也不是对方犯傻,因为把人弄到了京城,大庭广众之下,贪污的事情就算坐实了,也不过是把俞大猷贬为庶人,胡宗宪最多致仕了事,根本牵连不到唐毅,显然对方不会满足处心积虑的一击,只拿下两个可有可无的棋子,故此才会在途中威逼利诱,撬开俞大猷的嘴巴。   “大人,眼下咱们要把水搅浑了,凡是东南的大家族哪个没有受过胡大帅的好处,岂止一个严世藩,徐阶如此,就算严讷也是如此,要把事情散步出去,让天下人都知道真相;其次,要发动东南的世家豪商,替俞老总和胡大帅鸣冤,不光要在京城歌颂抗倭功绩,两京一十三省,尤其是士林,舆论都要造起来!”茅坤大声说道。 第687章 凄惨   孙鑨是浙江余姚人,嘉靖三十五年进士,授官武库主事。他为人正直,看不下去嘉靖整日修玄,置国事于不顾,上书劝谏,极言宠幸方士之害,嘉靖震怒,打了孙鑨二十廷杖,逐出京城。   换成普通人,只怕仕途就此终结,不过孙鑨不同于别人,或者说他有一个好班头,唐毅深知孙鑨的人品和才学,在同年之中是顶尖儿的,他暗中运作,把孙鑨调到了济南担任推官,由于政绩斐然,又升任登州知府,按察副使。   严党倒台之后,空出不少职务,由于孙鑨官声极好,被破格升为山东按察使,成了丙辰科少数穿上红袍的官员。   执掌一省刑名之后,孙鑨严肃法纪,查处不法之徒,尤其是大力打击遍布山东的土匪山贼,处以极刑,绝不手软,山东的治安大为扭转,百姓感念孙鑨的功绩,有“孙青天”之称。   在两日之前,孙鑨得到了报告,说是济宁的大王庄,住进了一伙人,都骑着马,看起来十分凶恶,有人给他们送食物的时候,听到了里面有惨叫的声音,似乎在拷打什么人。   孙鑨正在巡视地方,得到了消息之后,立刻调集二百兵丁,还召集了一批民状,连夜把大王庄给包围了。   “我家大人驾到,还不出来?”   士兵们在一座四合院前面,扯着嗓子大喊,喊了半天,里面没有一点动静,孙鑨把脸一沉。   “动手!”   用士兵抱着圆木,十几个人一起用力,嘭嘭嘭,连着三声,两扇朱红的大门轰然倒地,孙鑨带头,走了进去。   没迈出两步,迎面就走了一伙人,为首的一位脸色铁青,别提多难看了。   “你们是哪来的兵,敢到这里撒野?”   孙鑨翻了翻白眼,心说好大的狗胆,竟敢抢我的台词!   “你们是哪里的,有百姓告发你们,私设刑堂,拷打无辜,本官乃是山东按察使孙鑨,特意过来查看,到底有没有不法,怎么,你们还敢拦着吗?”   一听孙鑨是山东按察使,韩丘也吓了一跳,他虽然是京官,可是和按察使还差着好大的距离,不能太过无礼。   他想到这里,勉强挤出一丝笑容,“感情是孙大人,在下是都察院御史韩丘,这厢有礼了。”说着,他抱拳拱手,深施一礼。   孙鑨愣了一下,皮笑肉不笑道:“原来是韩大人,既然是到了山东地面,为何放着驿站不住,跑到大王庄来,不知道您是公事,还是私事?”   韩丘看了看四周,冲着孙鑨比划了一下,两个人到了一旁。韩丘低声道:“孙大人,我是奉了旨意办差,还请老兄行个方便。”   “哎呦,还是钦差啊!”孙鑨呵呵一笑,“韩大人,我姑且叫你一声韩大人,朝廷早有规矩,凡是钦差大人,所过之处,都要提前通知,住处由地方衙门安排。据我所知,山东的各级衙门都没有得到公文,您这个钦差……恐怕不真吧?”   “别诬陷好人!”韩丘吓了一跳,假冒钦差,那可是要掉脑袋的事情,“孙大人,本官有秘密公事在身,不方便通知,还请孙大人不要过问,免得惹火上身!”   “哈哈哈!”   孙鑨放声大笑,“我这个人就不怕事大,实话告诉你,本官很怀疑你们是江湖的贼人假扮的,来人,给我搜!”   孙鑨为了对付地方的土匪山贼,从唐毅手上借来了一批人,都是军中的好手,由他们训练出来的衙役兵丁,比起一般的军队还厉害。   一声令下,二话不说,就冲进了院子,每一间房子都不放过。   韩丘手下的人也不是好惹的,人家是钦差随从,纷纷亮出刀剑,和衙役对峙起来,奈何他们的人数太少,有些兵丁冲到了后院,找到了刑讯俞大猷的房间。   “启禀大人,的确私设公堂,有人几乎被打死了!”   孙鑨脸色铁青,迈着大步就往后面冲。   “站住!”   韩丘气急败坏,心说怎么半路杀出一个程咬金,他猛地从怀里掏出了明晃晃的圣旨,高高举起。   “本钦差圣旨在此,尔等还不退下!”   衙役一愣,孙鑨却冷笑道:“你说是圣旨就是圣旨吗?本官不信!”   “哼,本钦差还骗你不成,拿去看吧!”   “正有此意。”孙鑨把圣旨接过来,从头到尾,仔细看了一遍,立刻变得恭谨小心了许多,忙把圣旨合上,双手奉送到韩丘的面前。   “果然是钦差大人,恕我无礼,请大人不要怪罪。”   韩丘故作大方,呵呵笑道:“不知者不怪,你赶快走吧,办公务要紧,本钦差还有要事,恕不奉陪。”   “慢!”韩丘刚要走,孙鑨转到了他的前面,一伸手,把他给拦住了。   “韩大人,旨意是真的没错,可上面只让你押着俞大猷去京城受审,可没让你在山东私设公堂。本官身为山东一省的刑名,你在本官治下胡作非为,本官可是要弹劾你的!”   “你!”   韩丘真的气到了,按察使罢了,在地上算个人物,可老子是堂堂的钦差,竟敢管到我的头上,你有几颗脑袋。   “孙大人,有些事情还是别掺和的好,免得自讨没趣。我奉劝你一句,做到按察使不容易,可别自毁前程。”   孙鑨仿佛听到了最好笑的笑话,“韩大人,这话还是留着你自己享用吧,有本官在,断然不准你胡来。”   孙鑨一扭头,对着手下人说道:“你们听着,把院子给我封起来,把他们都看好了,本官立刻上书朝廷,请旨定夺!”   韩丘哪里答应,还想争辩,可是孙鑨手下是他好几倍,秀才遇上兵,很快局面就被孙鑨控制住,六百里加急,两天的时间,就把消息传到了京城。   “岂有此理,真是岂有此理!”   内阁之中,唐顺之难得发了脾气,大手拍在桌子上,啪啪作响,震得人耳朵生疼。   “俞大猷何许人也?东南最负盛名的宿将,一声立功无数,斩杀的倭寇以十万计,东南百姓大族无不视俞大猷为海疆长城,国之栋梁。究竟是谁,下令抓的俞大猷,还严刑拷问,是谁,站出来!”   徐阶脸色铁青,他也没有想到,下面的人竟会如此猖狂,抓人也就算了,私刑拷打,据孙鑨所说,俞大猷身受重伤,命在旦夕。   幸好没有被打死,不然就成了天下最大的笑话。   徐阶老脸通红,他咳嗽了一声,“荆川,你不用激动,此事老夫一定彻查到底,给天下人一个交代!”   说着徐阶的目光狠狠扫了严讷一眼,吓得严讷一缩脖子。   坏了,阁老已经知道了。   严讷想要说两句,可是他一见唐顺之声色俱厉,一副吃人的样子,就吓得不敢多话了。   内阁会议匆匆结束,徐阶立刻派遣右都御史王廷,还有兵部左侍郎杨继盛,以及锦衣卫指挥使陆绎,三个人连夜离开了京城,前往山东,探查情况,将俞大猷押进进城。   前后又是七天时间,京里面就像是一个大锅,不断加热,水温飙升。   越来越多的人听说俞大猷被抓了,有人还不知道俞大猷是谁,去琉璃苑看看,要不到街面上,随便捡一张报纸,俞龙戚虎的大名,还有谁不知道。   忠肝义胆,铁骨铮铮,倭寇的克星,百姓的守护神,重建水师,扬威异域,多少青年人都把俞大猷视作偶像。   一听说俞大猷被抓,大家伙的第一印象就是朝廷又在陷害忠良。   没有办法,朝廷这些年做的事情的确太让人寒心了,百姓根本不信任官员,加之唐毅大肆的宣传,俞大猷的形象越发高大,几乎都要却带关羽和岳飞了。   几乎所有人心中都涌起了两个字:冤案!   等到俞大猷被押解进京的那一天,四九城的百姓,国子监的学生,甚至翰林院的新科翰林,江南会馆的商人,三教九流,五行八作,成千上万的人都聚集了过来。   完全是迎接凯旋将士的规格,俞大猷还是戴罪之身的事实早就被抛到了天上。   兵部尚书胡宗宪作为俞大猷的老上级,没有什么躲藏,直接到了城门,阴沉着脸,押运俞大猷的车辆一到,胡宗宪第一个冲了上去。   “部堂!”   杨继盛想要拦住,胡宗宪一把甩开了他的胳膊,撩开了车帘,向里面看去,只见俞大猷牙关紧咬,脸色铁青。   躺在马车里,一动不动。   “志辅这是怎么了?”胡宗宪惊问道。   杨继盛脸色很不好看,张了张嘴,竟然不知道说什么。   倒是陆绎,他没有什么顾忌,直接说道:“胡少保,我们去的时候,俞老总的腿上和手上的伤口已经化脓了,那帮畜生把俞老总的左手两个指头给碾碎了,腿上伤口入骨,筋肉糜烂,惨不忍睹,大夫说,说……”   “说什么?”   “说俞老总怕是废了,这辈子再也没法上战场了!”   轰!   将军马革裹尸,幸事!   不死而废,像是普通人一般凋零,比死了还痛苦。   胡宗宪一听,放声痛哭,“志辅兄,都是我害了你啊!有本事就冲着我胡宗宪来吧!”   声若杜鹃啼血,四周的人听到全都傻了,不知道谁带头喊了一句,“给俞老总伸冤,给俞老总报仇啊!”   一时间声震寰宇,隐藏在暗处的那些人吓得脸色苍白,怕是不能善了啊! 第688章 以势压人   唐毅一袭儒衫,坐着马车,出现在了人群外面,他虽然低调,可是这是什么地方啊,多少双眼睛盯着。   这些天就流言蜚语,说什么的都有,俞大猷不光是胡宗宪的部下,他长时间在福建,甚至当过福建总兵,他的顶头上司正是唐毅的老爹唐慎。   人们私下都说,俞老总一生起起落落,与世无争,到老了遭了飞来横祸,还不是有人想借题发挥吗?   胡宗宪固然显赫,可是早已日薄西山,心生退意,为了他大动干戈实在是不值得,显然,人家真正要对付的是冉冉升起的唐家父子。   俞大猷死守着秘密,宁死不招供,保护的是唐毅,要是不来,可就太无情无义了。   唐毅没有让人们失望,他脸色凝重,从人群中通过,到了马车前面,探身看去,俞大猷惨白的面孔出现在眼前。   唐毅颤抖双手,轻轻掀开了被子的一角,血腥气刺鼻,胸前横七竖八的鞭痕,有的已经结痂,有的还在流脓。   伤口仿佛藤条,深深刻在树里,竟然比起战场受的伤还要多几倍!   只看了一眼,唐毅踉跄着转身,泪水噼里啪啦,仿佛断线的珍珠。   “痛死我也!”唐毅扬天长叹,“大明栋梁,东南长城。成千上万的倭寇杀不了他,战场的子弹,刀剑杀不了他,纵横海上,猛如虎,勇如龙!老哥哥啊,没想到你竟然倒在了自己人的手里,他们比倭寇还凶残可怖啊!”   话不用多,只是这几句,就足以激起所有人的同情,是啊,征杀疆场三十年的铁汉子,指挥船队打得倭寇落花流水的真英雄,敌人战胜不了他,却被自己人打败了。   有如此狗官,自毁长城,还用得着倭寇吗?   大家伙越发悲伤愤懑,更有人咬牙切齿,脸红脖子粗,嚷嚷着要给俞老总报仇。   唐毅一边擦着眼泪,一边说道:“杨大人,王大人,陆大人,听说俞老总遭了无妄之灾,我已经让人去请李时珍李太医进京,算起来,他很快就会到了。俞老总如今生死未卜,还是让他到我的府上养病吧。”   杨继盛和陆绎都没有说话,倒是王廷满心腻歪,他从进城就不舒服,搞没搞错,俞大猷还是戴罪之身,岂是想去哪里就去哪里的。   “唐大人,我等奉命押解俞大猷入京,送到你家,只怕是不妥吧!”他把“押解”两个字说的很重,意在提醒唐毅,俞大猷的身份。   唐毅苦笑着拱拱手,“王大人,俞老总伤势如此严重,到了狱中,只怕用不了一天,就要丧命,倘若您的牢房真需要有人顶着,俞老总犯过什么罪,我都顶着,让我去替他吧!”   “还有我!”   胡宗宪黑着脸说道:“要是俞大猷都有罪,我姓胡的就该剐了,要杀人只管动刀子就是,不用玩这些没用的!”   自从俞大猷被抓,胡宗宪就一直忍着,忍到了现在,他也受够了,话就像是刀子,狠狠刺出,一点不留情面。   “胡部堂!”王廷强压着怒火道:“俞大猷有没有罪,还要朝廷审讯才知道,你们替他坐牢,算什么?”   “算朋友之谊,算做人的良心!”胡宗宪冷笑一声,“王廷,老夫懒得和你多说,给句痛快话,让我们带着俞老总去养病,还是要把他送到狱中?”   王廷一下子被问住了,正在这时候,老百姓纷纷不干了。   “快给俞老总治病,他要是死了,你们全家陪葬!”   “不许把俞老总关进监狱,我们都信他!”   “狗官,你们把俞老总害成这样,还想要他的命吗?我们不答应!”   ……   老百姓阵阵高呼,滔天的怒火翻腾,王廷只觉得自己就像是烤炉中间的鸭子,滋滋冒油,脸色由白转红,由红变紫,都快熟透了。   杨继盛看了看,思忖着说道:“王大人,俞老总一路上昏迷不醒,伤势严重,还是救人为先。即便有些担忧,派个人跟在身边,等到俞老总醒过来,再来禀报就是了,我想朝廷也会体谅的。”   “这才像是一句人话!”旁边有个百姓脱口而出,王廷吐血三丈,心说我说的都不是人话啊,也太过分了吧!   又一琢磨,杨继盛是徐阶的徒弟,比自己还亲近,愿意怎么闹,你们折腾,我可不挨骂。   王廷没话说,陆绎就更没话说。   很快就商定下来,派了两名锦衣卫跟着,唐毅和胡宗宪亲自护送着俞大猷,到了唐府,住进了专门划出来的院子,一应用具都准备妥了,除此之外,唐毅又请来京中最好的创伤大夫,给俞大猷联合会诊,商定救治方案。   医生这边忙着,那边消息就传遍了京城。   首先惊动的人就是徐渭,眼下他是侍读学士,翰林院的二把手,亲自率领着南直隶、浙江、福建等地的翰林,一共十几位,到了唐家,没进病房,只是在外面看了看,就推了出来。   徐胖子擦了擦眼泪,“诸位,俞老总当初还交给我一套剑法,他和我说,大丈夫当提三尺剑,为国杀敌,上对得起苍天,下对得起黎民。以俞老总之才学,未必考不上进士,奈何他的父亲做官清廉,只给儿子留了个百户的武职,家徒四壁,俞老总才不得不投笔从戎……”   徐渭拉拉杂杂,说了一大堆,总结起来就是一句话,俞大猷不是寻常的武夫,他和大家伙,至少曾经是一样的。   年轻的翰林们用力点头,一个个眼圈发红,纷纷赞叹,他们考中进士之前,就曾经见过俞老总领兵杀敌,保卫东南的土地免受涂炭。   他保护了大家伙,现在大家伙考中了进士,入了翰林院,虽然人微言轻,也该替俞老总说话,鸣不平才是!   正在这时候,数量更多的国子监生也赶来了,领头的是文坛盟主王世贞,高拱转任吏部右侍郎之后,国子监祭酒交给了王世贞,带着国子监的司业,从病房里出来,嘴唇铁青,嘴里只剩下四个字:“岂有此理!”   私设公堂,王法何在,天理何在?   这两位都和唐毅是穿一条裤子的,他们来一点不奇怪,可接下来就让人眼花缭乱了,先是詹事府,接着是顺天府,然后是兵部,全都是唐毅做过长官的衙门,也说得过去。   到了下午时分,工部派出了一位侍郎带队,前来探望,转过天,竟然是吏部来人,而且来的还是吏部天官杨博。   老头子足足在病房坐了一刻钟,还和昨天赶到的李时珍聊了一会儿才出来,到了外面,眼睛就红了。   “太惨了,老夫领兵多年,士可杀不可辱,俞大猷有罪论罪就是,哪怕砍了头,也是罪有应得,可是不能羞辱他!两根手指被活生生碾碎了,还怎么让他提剑杀敌?不给一个交代,天下武人都会寒心的。”   听到老天官的话,大家纷纷竖起大拇指,不愧是多年带兵的老前辈,说出话来就是在理。只是唐毅满肚子腹诽,你都跑到吏部去了,还以军方大佬自居,跑来收割成果,真是脸皮够厚。   当然了,杨博出面,等于帮了唐毅的大忙,他成功将话题引向了追究罪责。   不是俞大猷的罪,而是随意捉拿,私设公堂!   韩丘第一时间就被抓到了锦衣卫诏狱,押进了天字号牢房,日夜有人照看,想要自杀都做不到。   自从杨博露面之后,接着高拱又带了一帮人过来,他没说什么,可是此时无声胜有声,高拱代表了裕王的态度,那可是谁也没法无视的。   接下来就好玩了,京中的六部,大大小小的衙门,除了都察院之外,几乎全都到了,每天光是来探病的人就排成长长的一队。   除了文官之外,成国公朱希忠,英国公张溶,定国公徐延德,三大国公一起前来,尤其是徐延德,他年老多病,好些年都不出来了,这一次竟然亲自来探望俞大猷,让人浮想联翩。   三大国公代表着勋贵集团,虽然他们实力不比国初,但是却也能让人看出风向所在。   更令人惊讶的还在后面,到了第五天,司礼监的二号人物石公公竟然亲自来了,还送来了一盒灵芝。   这一举动,不知道要吓死多少人,没有嘉靖点头,石公公怎么敢来?   难道连陛下都觉得俞大猷是冤枉的吗?   这下子有人要倒霉了!   嘉靖让石公公送药,却没有想那么多,不过是想恶心一下科道言官而已。哪知道竟然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稻草。   大学士严讷在当天就以身体不适为名,请假修养。   “真是没出息的东西,这么点动静就承受不了,连娘们都不如!”张居正暗暗咒骂,只是他忽略了额头的冷汗。要知道从头到尾,张居正穿针引线,苦心筹划,可是行动全都交给了严讷,或者说打着严讷的旗号去办的。   他一点都没有露头,就算如此,听到了前去探病的那些大人物,还是心惊肉跳。张居正本来没有那么怕,俞大猷毕竟是武夫,武将的命从来没有文官金贵,冤假错案层出不穷,俞大猷之前被打过,也被关过,不都没有什么动静吗!   更何况他手里攥着真凭实据,至少拿下俞大猷不成问题。   可他万万想不到,遇上了唐毅这条狐狸,根本不和你打官司,反正俞大猷昏迷着,也没法对簿公堂。唐毅只是不停甩悲情牌,张居正空捏着一把证据,施展不出来,郁闷吐血! 第689章 弃子   “李先生,俞老总怎么样了?”唐毅关切问道。   “死不了!”李时珍没好气道,别人都觉得唐毅是个宝儿,跟着他升官发财过好日子,唯独李时珍,他觉得自己这辈子最错误的事情就是和唐毅搅和在一起。   李时珍有一身通天彻地的医术,有著书立说的雄心壮志,甚至还有一身好功夫,重走神农之旅,悬壶济世,拯救苍生,青史名标是跑不了的事情。   偏偏遇上了唐毅这个混蛋,先是给了他放大镜,显微镜,让他看到了以前不敢想象的东西,接着又给他无数的尸体,供应解剖之用。   从此之后,李大神医就成了人不人鬼不鬼的存在,挖坟盗墓都要砍脑袋,他把尸体弄成一堆烂肉,要是传出去,只怕天下人都要喊打喊杀,非剐了他不可。   这也就算了,毕竟也是自愿的,可接下来呢,什么破事,他都跑不了。   给徐海的老婆接生,给裕王调理身体生孩子,闯宫去救嘉靖……一桩桩,一件件,哪个是大夫该掺和的事情?   倭寇,夺嫡,皇家,想想就让人头大如斗,李时珍在治疗了嘉靖的病之后,连唐毅都没见,留下一封信飘然而去。   在信上只有一行字:山高路远,永不再见。   唐毅看到了之后,摸了摸鼻子,无奈苦笑,原来我这么讨厌啊!   不过李时珍,你别想逃得出去,我可是有无数的手段。果然俞大猷被刑讯,唐毅知道的很早,如果他立刻出手,老将军不会这么惨。   可唐毅知道,如果不够惨,就没法激起公愤,就没法破局,他咬着牙,任由韩丘折磨拷打俞大猷。到了生死关头,才弄出孙鑨“恰巧”撞破的戏码。   扪心自问,唐毅觉得自己非常丑陋卑鄙,和那些人区别真的不大,事实上进入了争权夺利的角斗场,只有把自己变成心肠如铁的狠茬子,才能活下来。   要说不同,唐毅的铁石心肠还有一丝软弱的地方,还有那么一点点的人性。他交给了谭光一包树皮,让他去找李时珍。   别看李时珍不辞而别,唐毅要想找到他还是有办法的,关键是怎么让李神医帮忙,这家伙脾气又臭又硬,横起来连皇帝老子都不怕。   奥妙就在那包树皮上面,唐毅也给李时珍留了一张纸条:金鸡纳树,治疗疟疾,镇痛解热、局部麻醉,拥有神效。   李时珍立刻熬了一锅药,给一个病人服下,迅速退烧了。盯着树皮,李时珍大眼瞪小眼,气得胡须乱颤。   唐毅这家伙明明不懂医术,却总能弄出奇奇怪怪的东西,真是百思不解,可李时珍知道,无论如何,都要跑一趟京城了,疟疾可是要命的大病,要真是有神效,不知道能救多少条性命呢!   李时珍就这样被请到了京城。   “我手上还没有死人呢!”李时珍自负地说道:“俞老总气功精深,底子很好,半个月之内,我有把握让他下地行走。”   “不行!”   唐毅断然说道。   李时珍一愣,“都伤成了那样,还怎么更快啊?”   “不,我需要时间越长越好,最好两三个月别醒来。”   “你干嘛不说一辈子别醒来!”李时珍气得翻白眼,“唐毅,我只会治病救人,可不会害人,你的破事老夫不想管了。”   李时珍一甩袖子,就要离开。唐毅呵呵一笑,“李先生,金鸡纳树产自美洲,是当地土人治疗热病的神药,后来西洋人发现之后,作为贴身必备的救命宝贝,能够治疗疟疾,效果非凡。”   李时珍顿了一下,“唐毅,老夫要走神农之旅,重写医书,我自会寻找尝试,不劳你费心。”   “哈哈哈,李先生,我的书房有一幅地图,还有几本航海日记,你去看看美洲在哪里,再说这话也不迟。”   李时珍深深吸了口气,迈步到了书房,足足过了一个时辰,心高气傲的李太医低头了。   茫茫大海,数十倍大明,辽阔无垠,风浪,海盗,船难,土著,密林,猛兽,毒虫……哪怕训练有素的水手,去一趟也只有七成人能活着回来,更何况李太医还是个十足的旱鸭子,他死不死无所谓,可是能救无数人的神药何时能推广天下?   回来之后,李时珍闷坐在唐毅的对面,心气一下子落到了谷底儿。   “李先生,我和俞老总都是好人。”   “他是,你不是!”李时珍耿直道。   唐毅被噎得差点倒地,“成,就算为了俞老总,你总不会忍心他被弄到大堂上,被一群刀笔小吏凄厉,尊严扫地,一生的功名付诸流水吧?”   李时珍眼睛不停转动,闷着头沉思许久,“给我两万斤金鸡纳树皮,我要验证药效,再有,我只能让俞老总躺一个月,时间太久了,会伤到他的神智,醒过来也是废人了。”   “一言为定!”   唐毅爽快地举起了巴掌,李时珍却只给了他一个后脑勺。   ……   俞大猷生死未卜,李太医全力抢救。   每天都有人向外界释放消息,告诉俞大猷的情况,京城各个衙门不断有人来拜访探望,无人不表示同情哀痛。   在京做生意的江南商人,读书求学的士子,甚至有普通的京城百姓,他们进不去唐府,只能在院墙外面,默默给俞老总磕头,祈求上天保佑这位老将军。   百姓们的感情是朴素的,俞大猷征战几十年,他立下的功劳和历代名将不遑多让,尤其是他率领船队,到达东番,琉球等地,设立海上据点,几乎等于是开疆拓土,向海外宣扬天威。   如此英雄,哪怕有些小错,将功折罪也就是了,可眼下连正式审讯都没有,就被打得命悬一线,生死未卜。身为大明的百姓,他们都觉得脸上发烧,对不起老将军。   民间的情绪越来越高涨,朝中的那些大人物还可以装作视而不见,可是东南文武的一封联名奏疏,却让内阁不得不正视。   浙江巡抚谭纶,福建巡抚唐慎,总兵官汤克宽,卢镗、刘显等等,近一百位文武大员,联名上奏,质问朝廷。   俞大猷身为一品武将,担负抗倭重任,要抓他总要经过总督和巡抚衙门,为何没有任何公文,骤然抓走俞大猷,东南军心大乱,将领士兵惶恐不安,以致抗倭战局大乱,还请朝廷尽快拿出办法,安抚人心,不然东南重新糜烂,恐难收拾……   这一封奏疏最可怕的不是上面的内容,而是两大巡抚牵头,闽浙总督赵炳然被扔在了一边。   谁看不出来,赵大总督已经压不住场面了,东南接下来会发生什么,谁心里头都没底儿。   谭纶唐慎上书之后,南京兵部尚书王忬,工部尚书朱衡,礼部尚书高仪,魏国公徐鹏举等等,又是十几位文武重臣,同样联名上书,要求朝廷给个解释,不然东南民心大乱,江山不稳。   除了他们之外,漕运总督赵贞吉,盐道总督刘焘,两个徐阶的心腹也私下里给徐阶送信,其中不乏责怪之意。   赵贞吉去过东南办差,刘焘在东南作战多年,都熟悉俞大猷的为人,抓谁也不能抓他啊?   就在东南官员集体上书之后,九边的众将也动了起来。   蓟辽总督江东,三边总督王崇古,大同总兵马芳,宣府总兵杨安,蓟镇总兵戚继光,昌平总兵祖洵……又是好几十人,他们都认为随意抓捕俞大猷,人心惶惶,不知道什么时候,也会被人抓走,军无战心,将无斗志,惶惶不可终日……   面对着汹涌而来的压力,内阁一下子就坐到了火山口上。   徐阶脑仁都快炸开了,他对于局面洞若观火。   要说唐毅的势力真的大到了这种程度,东南听他的,九边也听他的,都跟着一起起哄?徐阶不信,其中固然有一些是唐毅的亲信,他们挑头,但是能号召这么多追随者,绝对不是唐毅一个人能做到的。   实际上,从上书之人的身份就看得出来,这场危机的本质。   参与上书的分成三类,第一是以谭纶、唐慎、王忬、王崇古等人为代表的六部和督抚,这些人是大明朝廷真正做事的一群人;第二类是汤克宽、卢镗、戚继光、马芳等带兵武将,他们和俞大猷都有袍泽之情,兔死狐悲物伤其类;至于第三类,就是魏国公徐鹏举等人代表的勋贵集团。   长久以来,明廷重文抑武,勋贵的势力被压制到了极限,他们除了能世袭罔替之外,别的都要听从文官的安排。   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他们借着俞大猷的事情,跳出来施压,再正常不过了。   当然了,在这场大戏当中,勋贵只是配角。   真正对决的还是文官内部,以六部督抚代表的实干派,和以科道言官代表的嘴炮派。   长久以来,言官因为拥有风闻言事的权力,位卑权重,上至天子,下至普通官吏,都在他们的弹劾范围之内,有些固然是罪有应得,但是更多的却是互相倾轧,争权夺利。   六部九卿,督抚州县,作为官场上真正做事的一群人,长时间受到言官的无端指责,横挑鼻子竖挑眼,做与不做,都是错。   尤其是徐阶取代严嵩之后,更加袒护言官,而且利用言官作为清洗对手的工具,使得这群疯狗有恃无恐,胆子更加大了。   有他们没日没夜,鸡蛋里挑骨头,谁不是惶恐忧心,无暇做事。   这一次韩丘私刑拷打俞大猷,引起了普遍的担忧,要是再不约束言官,俞大猷能被抓,下一步就是地方督抚,谁也别想安心做官。   都说民不聊生,发展下去,恐怕是官不聊生。   今天不替俞大猷说话,明天轮到了自己,就没人替你说话了。   这是在东南流传最广的一句话,以阳明学会为核心的心学势力更是在背后推波助澜。曾经那些对徐阶抱以厚望的心学弟子,在徐阶上台一年多之后,越发失望。   首先徐阶没有任何拨乱反正的举动,严党虽然倒了,天子修玄,官场贪墨,百姓困苦,没有什么改变。   严嵩贪赃枉法,而徐阶醉心权术,他把官场视作棋局,安插自己的亲信,互信牵制,最终的目的是让所有人都听从他的安排,跟随他的指挥棒转动,种种作为,和他“三还”誓言大相径庭。   心学内部越发不满,甚至有人喊出斗倒严嵩,徐阶已经完成了使命,该把权力让出来的口号。   “风雨飘摇,人心不稳啊!”   徐阶哀叹一声,让人把李春芳叫了进来。   “师相,有何吩咐?”李春芳恭恭敬敬站着,徐阶心中哀叹,多听话的学生,偏偏就没有本事,要不然……唉!   徐阶迟疑了好一会,李春芳一动不动就这么等着。   “子实啊,你去都察院告诉王廷一声,老夫将韩丘交给刑部了。” 第690章 师徒情深   从徐阶的值房出来,李春芳仰头看了看天,红日当空,辞得睁不开眼睛,他垂着头,低声叹了口气。   虽然白目迟钝,但是李春芳也明白,眼前又是一场大乱的开始。严嵩倒台不过一年多,新的斗争又开始了,南北的军头争相表态,纷纷替俞大猷抱屈,绝不是一件小事情,很有可能会变成燎原大火,把现有的朝局烧一个面目全非。   曾经高高在上,或者冉冉升起的新星,堕入凡间,身败名裂,连普通人都不如。李春芳突然觉得有些时候平凡也是福气,无能也是优点。   至少可以置身事外,不用担惊受怕。   他没走出多远,迎面正好撞上了张居正,两个人是同科进士,李春芳是状元,眼下已经入阁拜相,张居正难免心里头苦涩,如果自己此时也能入阁,应付眼前的局面就不会这么被动了。   迟愣一下,张居正连忙抱拳施礼。   “下官见过阁老。”   “是叔大兄啊!”李春芳满脸含笑,“你这是去见师相?”   “嗯,翰林院有些事情,想要请师相定夺。”张居正淡淡说道,李春芳心里头暗笑,我在翰林院混了十几年,就没遇到过值得首辅出面的事情,他也不点破,笑道:“既然如此,我刚从师相那出来,还要去都察院一趟,回头我请叔大兄吃酒。”   都察院!   张居正的神色就是一变,李春芳看似无心,实则却是在提醒自己,或者说是看自己的笑话。   京城说大也大,说小也小。张居正好几次拜会严讷,徐阶知道,李春芳也知道,稍微脑补一下,瑜亮之争的戏码都看得出来。   十几年来,徐阶跟老母鸡似的,保护着张居正,不让风吹雨淋,不让冲锋陷阵,只是看着,严党倒台,立刻把他送到裕王府,争到了帝师的名额,又执掌翰林院,培植势力。   徐阶对张居正的栽培和提拔是不遗余力的,甚至很多徐党中人都感到眼红嫉妒。似乎老天爷都看不过去,偏偏降下唐毅这个妖孽,死死把张居正压制住。尤其是击败了俺答之后,唐毅的名望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甚至有人把他和阳明公放在一起,视为宰辅之才,朝廷未来的希望。   种种光环加持,又有年纪优势,唐毅只要不出大错,养望十年,再也无人能制。   张居正能不嫉妒吗?   作为一个野心勃勃的政治人物,他怎么能甘心大好的舞台让给别人,自己只当一个小配角。捉拿俞大猷,剑指胡宗宪,意在唐行之……多妙的一步必杀棋啊,只可惜,张居正千算万算,没有算到唐毅早已经把他甩在了身后,而且还是连车尾灯都看不到的那种。   从这段时间,唐毅展现出来的实力看,他俨然是和徐阶、杨博站在一线的超级大佬。   没错!   在高端战力,比如六部九卿,唐毅或许差得很远,可是在中低端,他的同年学生已经开始发力,尤其可怕的是唐毅在勋贵,军中,民间,士绅,豪商,都有强大的号召力,综合实力之强,底蕴之雄厚,哪怕徐阶也有所不如。   当听到李春芳要去都察院的时候,张居正猛然有一种天都塌了的感脚。   不用问,老师是要抛弃棋子,熄灭唐毅的怒火了。纵观徐阶为官之道,甚至都会觉得他是玄武转世,忍功天下第一,老师被诬陷忍了,学生被陷害忍了,朋友被罢黜,同样忍了,不但忍了,还把孙女送出去,给敌人糟蹋。   唐毅暗中和徐阶争斗,甚至给他难堪,在别人看来,绝对是不死不休,可是徐阶却未必,没准此老再一次选择忍让。   要真是那样,自己的下场会如何?会不会也成为弃子?   张居正突然打了一个冷颤,身上冒出了一层细腻的冷汗,失去了老师的庇护,独自面对唐毅,双方简直就是小白兔和雄狮的差别,随随便便,就能把自己生吞活剥了。   越想越怕,连李春芳走了都没错察觉,好一会儿,张居正才醒悟过来,擦了擦头上的汗水。   无论如何,也不能失去老师的庇护,既然拜了徐阶为师,就该学学老师的长处,忍,无论多难,都要忍了。   他想到这里,匆匆来到了徐阶的值房,张居正是这里的常客,没人拦着,到了房中,徐阶的值房是一明两暗,一共三间。   中间是会客室,东边办公的书房,西边是休息的卧房。张居正透过门上的窗户,能看到老师正在书房批阅奏折。   张居正犹豫了一下,推金山,倒玉柱,跪在了门前。   “不孝弟子张居正,前来请罪!”   说完,以头杵地,趴在地上,一动不动,等待着老师的裁决。   听到了张居正的声音,徐阶愣了一下,又低头批阅奏折,只是他脑子一片混沌,手只是机械地动着,把字都写在了桌案上。   徐阶一怒,把毛笔扔在了一边,他满心都是怒火。   让他气愤的人很多,弄得徐阶都分不清谁更讨厌。   唐毅、胡宗宪、唐顺之、王忬、唐慎、谭纶、杨博,王崇古,甚至是黄锦,严讷,王廷,等等人都在名单之上。   而最让徐阶受不了的就是外面的这一位!   扪心自问,上面的那些人都和徐阶合作过,也都有大大小小的冲突,大家伙各自有各自的算盘,每个人的利益都不一样,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他们怎么折腾,徐阶都能接受。   唯独张居正,你小子自从考中进士,进入翰林院,老夫就像护着小鸡仔一样护着你,平心而论,哪怕对儿子,都不及对你上心。   老夫把一生所学,一腔热血,都灌给了你,指望着你能承袭老夫衣钵,一来能照顾徐家,让徐家昌盛繁荣,老夫安度晚年,二来,也是让你继施政方针,中兴大明,做一对传承千古的师徒贤相。   徐阶对张居正的心思,哪怕在唐毅强势崛起之后,他都没有变过。   谁能想到,应了那四个字:恩多成怨!   给的越多,反而越贪婪,越不知足。   徐阶闭着眼睛回想,他总算清楚了,从一开始张居正就处心积虑,他先是冒冒失失弹劾唐毅,让自己误以为他想直接压制唐毅的势头。   可笑当时自己权衡利弊,让他不要动唐毅,只是针对胡宗宪。   哪里知道,这个忤逆弟子阳奉阴违,反而从俞大猷下手,无非就是想把东南的事情彻底掀开,不给胡宗宪退路,也顺势把唐毅搞垮。   野心还真够大的,胃口也不小!   可惜啊,你没有一副铁齿铜牙,你没有,为师也没有啊!   同时动两位军功起家的朝廷大员,外加一位兢兢业业的老将,能不引起天下武人的反弹吗?   现在官场上流言四起,人心惶惶,杨博那帮人也跟着摇旗呐喊,愣是要把事情引到文武之争上面。   别看武将被文官压制得死死的,可是武将毕竟是真正带兵的,南北的战局都要靠着他们,大不了人家一甩手,来一个同归于尽。天下大乱,看谁先倒霉。   徐阶不是一个善于处理复杂局面的人,他的全部功力都在权术和人事上面,只要把人摆平了,就没有什么困难的。   只是要做到这一点,需要一个前提,就是大家伙要遵守游戏规则,按照两百年来,约定俗成的规矩,按部就班,老老实实,徐阶才能天下无敌。   自从于谦惨死之后,文官之间就有一个规矩,只要立下了泼天的军功,就要保持体面,最多罢官致仕,不能再穷追不舍。   就拿王阳明来说,平定了宁王之乱,哪怕他的对手多么恨他,只能把王阳明压制在西南,甚至不敢罢了他的官。   胡宗宪十年抗倭,平定东南,论起功劳,甚至远超王阳明,只是名声不太好而已,但总要给他一个体面。   至于唐毅,功劳、圣眷、人望、实力,都是顶尖儿的,更是不能轻易为敌。   你突破了底限,人家就要拼死反扑,弄成了眼前的局面,几乎不可收拾,也就没什么好奇怪的了。   一个不听话的学生,哪怕才华再高,也不是好的继承人,徐阶真有心,直接把他给废了。   几次想硬下心肠,却又迟疑了。   十几年的相处,人都是有感情的,再说了,废了张居正,谁能继承他的衣钵?   唐毅?   那小子表面上温良恭俭让,实则处心积虑,势力深不可测,一旦他进入内阁,就仿佛蛟龙入海,再也无人能制,为了祖宗江山,为了大明的安危,也决不能选择唐毅。   其余众人,能拿得出手的不多,比如杨博,高拱,张四维……这些人都算是一时之杰,可是他们和徐阶都不是一个路上跑的车,理念不同,人脉势力也不一样。哪怕给他们再大的恩惠,也别指望着他们能全心全意向着自己,保不齐还会反咬一口。   不是渊明偏爱此,此花开后少花开!   正是徐阶此时的无奈写照。   唉!   不知道跪了多久,两条腿都麻木的张居正突然听到了一声长叹,简直比起世上最好听的音乐还要悦耳百倍。   房门推开,徐阁老从里面走了出去。   “进屋说吧!”   张居正如蒙大赦,躬身进了值房,双膝一软,老老实实跪在了地上。   “师相,弟子给您惹祸了!” 第691章 封喉一剑   “为师后悔啊!”   张居正万万没有想到,老师一开口,竟然如是说。   后悔,难不成是收错了徒弟,要把自己扫地出门?不怪张居正往坏处想,实在是这次的麻烦闹得太大了,大到了他也不知道如何收场。   “都是弟子无能,弟子……”张居正汗流浃背。   “不是你!”徐阶厌恶地一摆手,“是为师,为师不该与虎谋皮啊!”   徐阶扬天哀叹,这些年唐家父子能安全走过来,实话说,离不开徐阶的庇护,当然唐毅不会感激徐阶,因为他为了倒严,为了击败景王,出了大力,很多时候,徐阶不敢冲,不敢下手,都是唐毅豁出命去拼去斗,才有今天的局面。   而且唐毅在东南的时候,给了徐家太多的方便,太多的好处。   总体而言,唐毅不欠徐阶的。   没有这个底气,唐毅也不敢和老徐对撕。   徐阶恨的是不该给唐毅那么多机会,明明知道此人是一条龙,还把他从天南折腾到地北,对别人来说,那是折磨,是打压。可对唐毅来说,简直是最好的历练,如鱼得水,平白增加他手里的牌而已。   “唉,叔大,为师也想着对唐毅下手,只是为师不是用你的办法,老夫准备着把唐毅推上兵部尚书的位置,然后再找机会,或是出任东南总督,或是西南平叛,或是九边督军。”   张居正不解其意,“师相,以唐毅在军中的实力,他只会立更大的功劳啊!”   “没错,就是让他立功!”徐阶突然阴测测说道:“不但让他立功,老夫还要帮着他,让他名扬天下,成为大明中兴的希望,无数人的榜样,内圣外王,超凡入圣,我大明读书人的楷模,对了,最好能超越阳明公,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张居正听老师的话,第一印象是老头疯了,被活生生气疯了。   可是当听到“阳明公”三个字的时候,豁然开朗!   捧杀啊!   以此次的功劳,就有人提议给唐毅封爵,如果他再打胜仗,一个伯爵,甚至侯爵是少不了的。   封爵啊,简直比入阁拜相还难得,多威风,多好的事情啊!   只不过张居正却清楚,一旦封了爵位,唐毅就永远别想入阁。   内阁大学士,论起权力不下于汉唐的宰相,可毕竟名不正言不顺,本质上还是天子的秘书,重在“辅政”二字。   因此内阁大学士要从熟悉礼法,文学修养极高,资历德行俱佳的翰林官中选择。   汉唐那种出将入相,文武全才的丞相重臣,是不会出现在明朝的。唐毅本身是六首状元,再军功赫赫,威望无人能及。首先任何一个皇帝就不敢轻易让他入阁,威胁到皇权。而其他的大臣也会排斥过于强大的存在,至于内廷,那些太监也不愿意看到超强的大学士,独揽大权。   最明显的例子就是王阳明,受封新建伯,再也无缘内阁。   徐阶看出无法消灭唐毅,干脆就推着他去走王阳明的老路,只要入不了阁,就没法左右朝局,哪怕再强大,也不足为虑。   神仙放屁不同凡响。   首辅的手段就是厉害,热情洋溢,甜言蜜语,直接把你忽悠成神,迷迷糊糊,就失去了问鼎权力巅峰的资格。   张居正十分钦佩老师的主意,不过却没有五体投地。唐毅毕竟和王阳明不同,尤其是他展现出来的实力,让人心惊肉跳。   光是封爵就能压制住唐毅的野心,是不是太想当然了?   张居正心里也清楚,老师并不想真的和唐毅彻底撕破脸皮,毕竟徐家还有那么多产业,徐阶想要舒舒服服养老,就离不开唐毅的帮忙。   说到底,徐阶栽培张居正,只是想让他抢到唐毅的前面,等到他和张居正相继为相,都退了下来,再让唐毅上去。   到了那时候,唐毅也该四五十岁了,到了天命之年,唐毅本事再大,也没有改天换日的勇气和冲动,徐阶的忧心也就没了。   作为老朱家的首辅,徐阶要对列祖列宗负责,不能放任一个足以威胁社稷安全的妖孽,去颠覆旧有的一切秩序。   徐阶的心思如此,可张居正呢,他才不相信唐毅会老实认命,徐阶在日,唐毅尚且不安分,要是徐阶走了,谁还能制得住他,怕是自己也别想坐稳首辅的位置。   还不如趁着唐毅立足未稳,赶快把他干掉。   可惜啊,两个人的算计都落空了,面对着唐毅的反扑,就连徐阶在内,都亚历山大。   “叔大,为师问你,可有什么把柄留下?”   “没有!”张居正果断回答道:“弟子一切的事情都是借助严讷的名义发出去的,只不过要是严讷管不住嘴巴,弟子就难以自保了。”   “不会的,为师想办法点一下他的哑穴。”徐阶信心十足,严讷是南直隶人,和徐阶算是同乡,这些年来,都是靠着徐阶的提拔和重用,严讷才能有今天的位置,知恩图报,让他背黑锅也没什么不妥。   俞大猷不过是一员武将,还没有死呢,扔出去一个大学士,足以平息天下人的怒火,要是还不行,都察院,刑部,一大堆人头等着唐毅去取,他想砍多少,就让他砍多少。   “叔大,为师听说唐毅最喜欢读《老子》,其中有一句‘上善若水’,你可知接下来的几句啊?”   张居正有神童之名,博览群书,记忆超群,毫不迟疑道:“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故几于道。居善地、心善渊、与善人、言善信、正善治、事善能、动善时、夫唯不争,故无忧!”   背完了一段话,张居正也明白了老师的心思。徐阶还是想息事宁人,得过且过。   张居正很不喜欢徐阶消极的态度,可是他却不敢多说什么,眼下他还是“戴罪之身”,随便说话,惹起老师的反感,随时会把自己抛出去,那可就完蛋了。   徐阶这么干也有自己的想法,随便抓人,拷问俞大猷,显然都是超出了官场的底限,破坏了规矩,唯有让唐毅把这口气出来,至少让官场的人看出徐阶的诚意。   把俞大猷这一篇掀过去,一切重新恢复正常,徐阶才能利用首辅的权威,给唐毅点不硬不软的钉子,让他知道得罪徐阁老的下场。   徐阶和张居正商量妥当之后,立刻下令刑部和大理寺,联合查办韩丘私刑审讯俞大猷的案子。   私下里,徐阶又把曹大章找了过来,让他给唐毅传个话,还想要处置谁,都和他说一声,哪怕觉得他徐阶不适合当首辅,他都愿意退位让贤。   嚯!   真是好大的手笔。好大的诚意,连首辅都不要了!   沈明臣被唬得张大了嘴巴,“徐阁老要真心认错,我都感动了。”   “屁!”王寅不客气道:“连这点小手段都看不出来?徐阶明显是以退为进,俞老总虽然冤屈,而且也都知道对方剑指大人,可毕竟没有发生,只是猜测而已,就凭着眼下的局面,抛出来都察院,还有严讷,足够给天下人一个交代,滔滔舆情,就会被徐阶压下来,大人的一番辛苦筹划,只怕要落空了。”   茅坤也感叹道:“徐阶真是能忍,老夫本以为面对着各方逼宫,徐阶会为了面子,奋力一搏,没想到他竟然从善如流,真是不知道让人说什么好。”   “还能说什么,徐华亭这个人阴着呢,他能花十五年时间,干掉严家父子,就有足够的耐心,把大人赶出朝堂,我说的对吧?”沈明臣笑嘻嘻道。   “难得,你总算有了点脑子!”王寅轻笑道,沈明臣气得举起拳头,王寅连忙转向了唐毅,“大人,你准备就这么息事宁人吗?”   “当然不!”   唐毅可不是傻瓜,他发动了那么多势力,要是一点斩获没有,就草草收手,别说外人,就连自己人也看不起他。   而且不能重创徐阶的声势,甚至把他从首辅的位置赶下来,就始终处在徐阶的阴影之下,时刻都有危险。   唐毅可不希望被毒蛇猛兽盯着的感觉,徐阶出招,咱们也出招。   转过天,前些日子被弹劾,在家休息的张永明突然上书,他首先表明对俞大猷的案子深感痛惜,主动请罪,要求致仕回家,其次,张永明提到自从严嵩柄国,任人唯亲,科道言官良莠不齐,以致龙蛇混杂,不复清正廉洁。有些御史言官阿附权贵,甘当走狗,辜负了圣上的天恩,也对不起供养的百姓。张永明提议对科道言官进行考察,将其中的败类赶出去,还科道清誉……   奏疏上去,张永明主动弃官离去,以示他好不恋栈,完全是一颗公心。   这一道奏疏实在是太妙了,张永明身为左都御史,他提议考察科道,外人无话可说,而且由于韩丘的问题,使得科道言官第一次出在了道德的下风,抬不起头,不敢大声嚷嚷,说他们是正确的,清廉的,经得起考察的……   可如果不阻止这一道奏疏,真的要考察言官,吏部可是在杨博的手里,他会放过清洗徐党势力的天赐良机吗?   唐毅这一手简直不能用狠辣形容,徐阶想抛出几个人,就天下太平,没那么便宜,老子要让科道一起陪葬! 第692章 两面煎熬   “临溪公,让您老受委屈了,都是晚生之罪!”   说着,唐毅深深一躬,当初因为他的提议,张永明被言官攻击,接着又因为俞大猷的案子,逼得老大人辞职归乡。   官场上有几个人能做到左都御史的高位,却因为自己弄得丢官罢职,唐毅实在是觉得对不起朋友,心里头很不是滋味。   反倒是张永明,满脸含笑,甚至看起来比之前还年轻了几岁。   “行之,老夫早已经厌倦了官场争斗,退归林下,颐养天年,是求之不得的。”张永明笑着看了看四周,唐毅会意,让手下人准备了一桌酒菜,两个人到了十里亭旁的房舍,相对而坐。张永明端起酒杯,喝了一口,眼前一亮,“竟然是二十年的花雕,老夫长安宦游多年,想的就是家乡的味道,好,真是好啊!”   连喝了几杯,张永明的脸上微微有一丝红润,他缓缓放下了酒杯,有些感慨道:“行之,眼前的局怕是不好应付,我猜杨博未必会实心实意去对付徐阶。”   唐毅笑着点头,“换成是我,也不会替别人火中取栗,以山西人的精明,杨博此时怕是正和徐阶谈条件呢!”   张永明是浙江人,他倒是为官清廉,只是张家是个庞大的家族,分支众多,经商做生意的不在少数,早就和唐毅牵扯不清。   张永明可以不在乎自己的官位,但是不能不在乎家族的安全,要想保住家族,就要确保唐毅能赢,这就是所谓的利益共同体。   “行之,既然杨博不可靠,你为何还要提议考察言官?”   “临溪公,兵法有云善战者无赫赫之功,晚辈不敢自夸,可有些事情还是明白的,徐华亭手里捏着六部科道,京城官吏有七成以上,唯命是从,无论采用什么手段,都无法正面击败徐阶。”唐毅轻笑道:“这一点徐阶和严嵩非常相似,呃不,是华亭远胜过分宜。”   的确如此,徐阶接收了严嵩的势力,并且还掌控了科道,加上他的名声远比严嵩要好得多,而且内廷大总管黄锦的手段远不及麦福和袁亨,锦衣卫又缺少强有力的人物。   原本支持朝廷的两条腿,内廷已经瘸了,而徐阶又是有史以来,最强悍的首辅。即便是考察言官,也没法撼动徐阶的地位。   张永明听着,差点吐血,心说考察没用,我还辞职什么啊,这不是自讨没趣吗?唐毅觉出了张永明的不悦,连忙拱手,“临溪公,都怪晚生没有把话说清楚,在官场的圈子里,徐阶固然是无敌的,可跳出了这个圈子,他的弱点就太多了。现在京城不少官员都说徐华亭越来越像严分宜,晚生希望能把这个印象坐实了,撕破徐华亭道貌岸然的伪装,把他的丑陋一面,暴露在天下人面前!”   唐毅得意地举起酒杯,喝了一口,继续说道:“徐阶的党羽不是称赞他是中兴明相吗,不是说他‘三还’誓言有古仁人之分,说他大度清廉,任人唯贤吗?还说他海纳百川,广开言路吗?晚生不才,就是要把他的画皮一件件剥开,让徐华亭道德破产,我看他还怎么以心学之主自居!”   有些话唐毅本不想说,可是人家张永明牺牲了一个左都御史的职位,总要让他明白,自己的牺牲是值得的。   听完了唐毅的话,张永明彻底愣住了。   他总算是明白了唐毅的心思,同时也不得不伸出大拇指,抱以钦佩的目光。   这小子出手是真够狠的,专门往祖坟上刨啊!   面对挟着斗倒严党雄风,近乎无懈可击的徐阶,任何权谋高手都要退避三舍,杨博偃旗息鼓,甚至嘉靖都一心修玄,不理世事。   唯独唐毅,他还斗志昂扬,机智百出。   都察院出了丑闻,张永明以左都御史之尊,提议考察言官,绝对是顺天应人,徐阶要是粗暴地拒绝,一味袒护手下,就是包庇党护,若是虚应故事,不用心处置,就是擅政弄权,当然了,他也可以真心考察,把言官中的害群之马都剔除干净。   可是别忘了,那些害群之马不少都是徐阶的马仔走狗,为了徐阶在冲锋陷阵,把他们都剔除了,只会寒了手下人的心,徐阁老也就不用玩了。   张永明突然豁然开朗,自己辞职,能把首辅逼到墙角,实在是太值得了!   除了兴奋之外,张永明更是老怀大慰,他没有押错宝。   以唐毅的手段和权变,这一场斗争即便不能大获全胜,也不会大败,而且凭着唐毅的年纪,也经得起挫折,绑在唐毅的战车上,至少能保证张家几十年的兴旺繁荣,这笔生意做得太值了!   张永明带着满心的兴奋,乘船离开了京城,踏上了南去之路。   ……   左都御史执掌风宪,权柄之重,直追吏部尚书,是无数人眼红心热的位置,可是此刻却成了一个火山口,竟然无人敢接。   想想也知道,属下出了丑闻,案子没有了结,那边又磨刀霍霍,要进行考察,谁接了左都御史,没准今天上班,明天就被抓去顶缸,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一贯威风凛凛,横着走路的御史言官此刻惶惶不安,走在路上生怕被人认出来,每逢议事的时候,都躲在没人的角落,不敢轻易发言,即便如此,还经常被同僚嘲笑,头都不敢抬。   实在是有人受不了了,大家伙一起找到了右都御史王廷。   张永明走了,您就是都察院的当家人,该给大家伙做主,说几句话吧!   御史胡维新是徐阶的心腹,也是铲除严党,出力最多的人物之一,他咳嗽了两声,“总宪大人,咱们都察院自从开国以来,忠臣志士云集,多少前辈,豁出一腔热血,正君道,斗权奸,远的不说,为了能铲除严党,前前后后,越中四谏,戊午三子,多少忠良,拼了一条性命,因此获罪罢官,甚至家破人亡。都察院的金字招牌,是用血换来的。”   他这一番发自肺腑的感叹,很快激起了御史们的共鸣,没错,他们是骄傲的御史,是正义的化身,是大明朝的良心!   只是为何转眼会落到了人人喊打,风雨飘摇的地步,实在是令人费解。   “诸位同僚,大家伙拍着胸脯想想,俞大猷是立过功劳,可是他贿赂胡宗宪,多半也不是空穴来风,就这么一个不清不白的武夫,他不是没死吗?凭什么拉着我们都察院陪葬!照我说,这就是有权臣奸党在背后兴风作浪,唯恐天下不乱,想要抹黑铁骨铮铮的言官。”   当初上书弹劾俞大猷的陈聊芳也站了起来,拱手说道:“我弹劾俞大猷,罪证历历,不容狡辩,贪墨粮饷,虚报军功,俞大猷的罪绝对不少,而且每一条都和胡宗宪有关,我要是说一句假话,就让老天殛了我!”   他赌咒发誓,其余的御史纷纷点头。   胡维新冷笑道:“权奸已经出来了,胡宗宪算一个,宣大总督唐毅也是一个,再有他的老师唐顺之,还有他爹福建巡抚唐慎,八成也都跑不了!他们想一手遮天,想迫害我们,是痴人说梦,大家伙要战斗到底,要和他们拼了!”   胡维新攘臂高呼,只是应者寥寥。   他列出的四个人,没一个好对付的,唐毅和胡宗宪不用说,唐顺之成名四十年,学问人品,当世一流,在场的言官之中,就有不下十位曾经求教唐顺之,甚至直接拜师。   至于唐慎,说句不客气的,他比唐毅还难对付。   唐慎这些年销声匿迹,似乎一点动静都没有,他的全部精力都放在了一件事情上,那就是经营乡勇。   这些年下来,乡勇已经扩展到了三十几万人,遍布东南各省,其中光是南直隶,浙江,福建就有二十五万。   乡勇分成三个档次,其中最强的是东南抗倭的主力,占据东南募兵的三分之一,有陆军,有水师,战力凶悍,比起戚家军稍有不如,可数量却是十倍!   第二档次的乡勇是省府州县,下辖的兵丁,他们以保境安民为职责,守护地方安全。   至于第三个档次,挂在巡检,河道,盐道等等衙门之下,而实际上就是地方乡绅豪族的私兵家丁。   历朝历代,权不下乡镇,地方都是乡绅自治,乡勇就是他们手上维护秩序的利器。   乡勇和地方势力完美结合,除了唐慎,谁也指挥不动,敢动唐慎,就是和东南所有乡绅为敌,都察院有三分之二的御史出自南方,谁想找这个不痛快!   众人面面相觑,最后目光都落在了王廷的身上,可怜巴巴看着他。这位右都御史就仿佛馅饼,被两边的目光炙烤着,滋滋冒油,他实在是承受不住了。   “罢罢罢,本官就走一趟!”   王廷没办法,只能前往内阁,去拜见徐阶。   把牌子递进去,足足等了半个时辰,才等到了徐阶的召见。一见面王廷就吓了一跳,几天不见,怎么徐阁老苍老了那么多啊!鬓角的白发显得格外刺眼,保养白皙的脸上也多了好些皱纹。   “下面人不愿意?”徐阶单刀直入,淡淡问道。   王廷满脸凄苦,躬身道:“师相,下面的确都认为是有人陷害都察院,要讨回公道!”   徐阶瞳孔猛地一缩,伸手揉了揉几乎炸裂的太阳穴,他也是个两面煎熬的馅饼,而且比起王廷承受的火候,还要大百倍不止啊! 第693章 审讯   所谓朋党,自然不是一个人能组成的,徐阶背后同样有一大群人支撑着,他也需要替这个群体谋取利益,当他的利益和群体发生冲突的时候,也会指挥不灵,甚至出现反噬。   眼前的情况就是徐阶发现自己处在很不利的局面,他要快速结束战斗,进行止损。只他手下的力量不甘心作为弃子。   王廷带来的消息很明白,言官们还要拼,还要斗,他们不甘心。   徐阶不傻,唐毅的功力不在自己之下,张居正布的局又远远不够凌厉,现在唐毅到处散播悲情,成功挑起了武将和督抚的不满,进而勋贵,还有心学门人都掺和进来,在舆论上,徐党已经出在了绝对的下风。   这还不打紧儿,最要命的是宫里的态度,重新启用严嵩的消息又放了出来,绝不是空穴来风。   徐阶很强,超过了所有的首辅,可是他一不掌军,二不掌财,真的要倒台,不会比严嵩难太多,要真是陷入大战,搞不好徐阁老就要化为灰灰……   “唉,老夫临渊履薄二十年,世人都以为内阁的几把椅子好坐,可坐上来才知道有多难,天下间,无数的事情,无数的人物,每个人手里都牵着一根线,拉扯着,不让你随便动弹……”   王廷心里头苦涩,双膝一软,跪在了地上。   “师相,千难万难,您老最难,护着这个,又要护着那个,弟子无能只能给师相找麻烦,弟子这就回都察院,让他们都闭嘴,绝不给师相添麻烦!”   王廷说的真切,徐阶听得感动。   多好的手下啊,真听话。   徐阶又想起了张居正,自己对他多好,用的心思是王廷等人的十倍百倍,到了关键时刻,能体会自己处境的竟然是王廷这些人,真是讽刺啊。徐阶主动起身,把王廷拉起来,让他坐在了对面,王廷诚惶诚恐,坐了下来。   “师相,您老有什么法吩咐,弟子一定照办就是。”   “唉,老夫也不瞒着你,内阁上佐天子,下领百官,关键就在于平衡二字,这一次都察院的作为的确有些偏颇,让人家抓住了把柄,老夫越是袒护,只会引来更多的责难,别以为老夫稳如泰山,无人能动,一个不小心,就要身败名裂,万劫不复啊!”   徐阶的话越说越重,王廷的额头也冒了汗,他没有料到事情竟然严重到了这个地步,莫非徐阶都感到了威胁?   他可是几十年来,最强大的首辅,挟着战胜严嵩之威,天下之大,没有敌手。一直以来,王廷都以为只要徐阶愿意帮着都察院,什么事情都能压得下去,现在看起来,似乎高估了徐阶的实力啊。   “师相,您老的意思是给大家伙一个教训?”王廷试探着问道。   徐阶苦笑道:“一个巴掌拍不响,还要看人家的意思,科道也不都是老夫的人,难保不会有人借机兴风作浪啊!”   “子玉,你是个老诚的人,老夫信得过你,都察院那边你替老夫盯着,这一次少不得要抛出几个人,你让他们放心,老夫会给他们安排好的,等风平浪静,自然会重新起复,让大家不要意气用事,先过了眼前这一关。”   徐阶絮絮叨叨,不厌其烦,把他的难处都告诉了王廷。   足足谈了一个多时辰,王廷从内阁出来,已经日薄西山,一阵寒风吹来,王廷打了一个冷颤。   本想着求徐阶力挽狂澜,没想到竟然得到了这么个结果,徐阁老都罩不住了,看起来还真的麻烦啊!   先不说王廷忧心忡忡,徐阶思前想后,科道言官是他的根本,伤了根本不但他势力大减,还会引起离心离德,搞不好偌大的势力就分崩离析,这个后果徐阶不愿意承受。   而且唐毅一再挑战他的底限,怂恿张永明辞官,又要考察言官,等于把他逼上了绝路,要是不给这个后辈一点颜色看看,以后也不要混了。   想来想去,徐阶决得不能一味退让,要采取适度反击的措施,摆脱被动的局面。   相比张居正的莽撞,徐阶要老辣多了,他又深知唐毅的实力,可不想逼得唐毅鱼死网破,玉石俱焚。经过苦思冥想之后,徐阶决定去找杨博。   这一次九边跟着东南一起闹腾,才会如此被动,如果能安抚住一头儿,压力就会骤减。   为此,徐阶纡尊降贵,亲自到了天官府,两位朝廷顶级大佬进行了谈判,他们谈了什么,没人知道,只是听说徐阁老出来的时候,满脸春风,显得十分高兴。   看起来应该是把杨博给摆平了。   “蓟辽总督,宣大总督,还有东南水师总兵,真是好大的手笔啊!”   看着面前的清单,王寅忍不住啧啧赞叹,上面真是徐阶给杨博开出的条件。就在徐阶离开天官府不到两个时辰,侍读学士张四维就把一张纸条送给了徐渭。   提到杨博,唐毅脑袋里出现的不是高大威严的领兵老将,而是一个金灿灿的算盘。   没错,就是算盘,这老家伙从头到尾,就是个利益动物,总想着两头占便宜,两面讨好,绝不吃亏。   就拿这一次来说,他先是跟在唐毅后面摇旗呐喊,逼着唐毅让出了不少利益,弄得徐阶陷入被动,又不得不找他帮忙。   两个总督,等于是把九边都给了晋党,至于东南水师,本是俞大猷的手下,这一次无论如何,俞大猷也没法重新回去掌军,正好交给晋党。   掌握了东南水师,就能插手海外贸易,这是晋党求之不得的事情。   徐阶开出的条件碰到了杨博的痒处。他当然想着一口吞下,奈何他要是直接点头了,就等于彻底背叛了唐毅,要是那小子发起疯来,他也不好办。   干脆卖个好,把消息透露给唐毅,吃了原告吃被告,左右逢源,左右捞好处,占便宜没够,吃亏上火。   杨博算是把生意人当到了极致,气得唐毅牙根痒痒,却没有办法,谁让人家晋党有这个实力,可以两边讨巧呢!   “徐阶下了血本,即便杨博不倒过去,也会两不相帮。”茅坤忧心道:“大人,倘若如此,徐阶的压力大减,应付起来只会更加从容,我们的日子就不好过了。”   “所以不能让他好过!”   唐毅用力一拍桌子,“俞老总这些日子醒过来了,咱们准备了这么久,该出招了。”   ……   安抚住了杨博,徐阶暗暗松了口气,他又借着监修皇陵,把成国公朱希忠给赶出了京城,勋贵这边声音也压了下去。随后户部闪展腾挪,弄到了二百万两银子,犒赏三军,直接掏钱封嘴。   经过连环手段,总算是把汹涌的势头儿给压下去了。   而且经过了一个月的时间,俞大猷已经苏醒过来。只要人没事,就不用那么担心。徐阶在内阁会议上,决定由三法司出面,刑部尚书黄光升牵头,审讯案子。   拖延了一个月,总算是进入了审讯程序,都察院的御史们听说之后,居然都欢欣鼓舞,士气一下子上来了。   他们坚信俞大猷还是个罪将,御史言官是正义的化身,只要给他们说话的机会,天下百姓就会明白,他们才是真正秉持正义,是大明的良心,至于那些权奸的妖言惑众,肯定会土崩瓦解,不值一提。   就在开始审讯之前,京城中流传出各种各样的谣言,有人说俞大猷根本就没有受伤致命,他是为了避罪才装出来的。   光是针对俞大猷,没有什么意思,又把胡宗宪牵连出来,说他是什么严党余孽,又说他“总督银山”,贪得无厌,铁骨铮铮的韩御史固然是心情急躁,打了俞大猷,也是担心到了京城,官官相护,再也查不出真相。   满世界的消息人士开足了火力,语不惊人死不休,说什么倭寇根本不厉害,胡宗宪是养寇自重,要是当初张经、杨宜等人还在,倭寇早就平定下去了。睿智的百姓不要被一群奸佞给骗了……   前后完全大相径庭的说法,让百姓有点方,而且方得很。   到底谁说的是真的,谁在骗人?   好奇之下,都想看看三司会审,是个什么结果。   不光是百姓,在京的很多官员都有这个心思,由于人数太多,刑部、大理寺、都察院,三个衙门都不够用。   最后选在了顺天府大堂,地方宽敞,前面的广场够大。   即便是做了完全的准备,可是到了升堂问案的第一天,人来的还是出乎预料,天不亮就有人来抢位置。结果来了才发现,昨天晚上就有人跑来了。   赶快占一个位置,不然啥也看不到了。距离升堂还有一个时辰,外面黑压压的已经站满了,除了普通百姓之外。   科道言官,国子监,翰林院,詹事府,兵部,通政司……凡是能来的,都陆续赶来了。   大红大蓝,文武补子,熠熠生辉,晃瞎了人的眼睛。还从来没见过这么多的官老爷呢!   离着审讯还有半个时辰,都察院的人也来了,几十名御史,一个个黑着脸,默默穿过人群,到了大堂外面。   他们每个人都努力绷着,四周的百姓看他们都充满了鄙夷。   无知的泥腿子,等到审讯之后,真相大白,你们就知道谁是好人,谁是坏蛋了!   只是“坏蛋”怎么还没来啊……大家伙都在好奇寻找。 第694章 没开始就败了   辰时初刻,阳光洒照,只是众人感到的不是温暖,而是彻骨的寒凉。   俞大猷的案子终究开审了,在明眼人看来,都知道唐六元到底是没有扛住徐阁老的压力。那么多人替俞大猷求情,要求严查都察院,却还是没有用处,三法司都是徐阶的人马,尤其是刑部尚书黄光升,更是徐党的铁杆。   让他主审,结果如何,可想而知。   看起来俞大猷是难以逃脱,差别就是定多大的罪而已。   只要有了罪责,俞大猷就不再是道德完人,突破一点,整个形象就会崩溃,此前的舆论动员全都成了空,还会被反击逆转,搞不好唐毅就此失去优势,被彻底赶出朝堂。   别看他展示了那么强大的实力,但毕竟徐阶才是首辅,才是六部科道的直接掌控者。   虽然徐阶这么干,会严重损伤他的威望,但是他拼着自损一千,杀第八百,唐毅还真没有别的办法。   一个冉冉升起的新星,就此坠落,朝局变化,白云苍狗,真是令人不胜唏嘘。   大家伙或是感叹,或是不服,都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哒哒哒,路上传来了马蹄之声。   是唐府的马车!   霎时间,所有人全都屏息凝神,闭上了嘴巴,自觉闪出了一条道路,前后两辆牛车,到了顺天府大堂的外面,首先从后面的牛车跳下来了两个孔武有力的护卫。他们从马车上抬出了一件东西,令所有人都是一愣。   看起来像是椅子,只是没有四条腿,却多了两大两小,四个车轮,和《三国演义》里诸葛亮坐的四轮车差不多少。   把四轮车摆好,又拿出狼皮的褥子,厚厚地铺在座位上,才推着四轮车,到了第一辆牛车的前面,车帘撩开,从里面探出一张年轻英俊的面孔,正是唐毅。   他面色凝重,只是冲着护卫点头,两个护卫会意,他们转身,半蹲在地上,接着从车里面探出两条腿,护卫用肩头扛起。   唐毅在后面小心扶住躯干,三个人一起用力,小心翼翼,把人扶起来,坐在了车辕上,接着两个护卫一手托着腿弯,一手扶住后背,唐毅赶快把四轮车位置调整好,两个护卫才轻轻把人抬起,轻手轻脚,放在了四轮车上。   光是一个下车的动作,就费了好大的功夫,两个年轻力壮的护卫额头都冒了汗。   多少人都惊得张大了嘴巴,有人认得出来,失声惊叫,“俞老总!”   三个字,所有人都沸腾起来。   谁能想象,一个半月之前,还是一位叱咤风云,令倭寇闻风丧胆的名将。此时连最基本的行动都做不到。   要人抬着,要做四轮车!   强烈的冲击,稍微有点良心的都觉得心好像被掏了一把,鲜血淋漓,真疼啊!   唐毅默默推着四轮车,每一步都给外沉重,总算到了大堂外面,一尺多高的门槛,可不容易进去。   还没等唐毅说话,两边站班的差役一下子跑来十几个,他们单膝点地,跪在了四轮车的周围。   为首的一员老吏含着泪道:“唐大人,让小的们伺候老总镇吧!”   十几双粗糙的大手,抬起了四轮车,缓缓越过门槛。看到这一幕的百姓,心都提了起来,生怕一个不小心,摔了车上的人。   好容易过了门槛,大家伙的心又放了下来。唐毅沉着脸,也不说话,只是冲着差役们点头致谢,差役们泪水哗哗流出。   二话不说,为首的差役抡圆了巴掌,左右开弓,抽了自己八个嘴巴子,打得嘴角冒血,其他几个竟然也跟着效仿,打完之后,他们躬身退到了大堂两旁,捡起地上的水火棍,默默转身,后脑勺冲着外面。   要不是穿着这身衣服,吃着这碗饭,就算是死,也不能替这场审讯站堂,老天爷知道了,会降下雷霆的!   差役们虽然不懂什么叫士可杀不可辱,可是他们却清楚,俞大猷是英雄,抗倭名将,英雄有英雄的尊严,杀人不过头点地,就算犯了再多的罪,也不能用如此羞辱的方式对待他。   老将军没死在倭寇手里,却被自己人废了,废了不打紧,还一再羞辱,真是让人寒心啊!   往后还有人替大明朝卖命了吗?   堂外的百姓一个个怒目横眉,包括那些官员,都一脸羞惭,不知道说什么好,只是脸上火辣辣的。   ……   黄光升,马森,王廷,三个人早就等在了后堂,三位大人眼睛都跟兔子似的,通红通红的,他们都知道这个案子难审,什么秉公执法,明镜高悬,根本就是屁话。   各路神仙都要用这个案子达到自己的目的,首先舆情滔滔,想要重判俞大猷,老百姓的吐沫星子就能把他们淹死。   可是俞大猷没罪,都察院就彻底错了,失去了道德优势,各方都会趁机插手,要求严惩都察院,到时候高傲的御史们就会成为砧板上的肉,任人宰割。   黄光升作为老刑名,一辈子也没遇到过如此艰难的案子。   想来想去,只有一个办法,就是拖!   先过一堂,以示公允,接下来全都在后堂审讯,另外也不传唤俞大猷,能拖多久拖多久,最好拖到各方都不注意了,在小小给俞大猷定个失职一类的罪名,降级,罚银,甚至申斥一顿,也就算了。   如此一来,都察院的面子保住了,俞大猷虽然受了点委屈,可谁让你们实力不济,哪怕是唐毅,也只能摸摸鼻子认了。   几十年来,一直如此,想来也不会有什么例外。   尤其是前几天派人去了唐府,询问俞大猷的身体情况,能否到堂问话,唐毅回答的很干脆,让黄光升松了口气。   “事到如今,我们共体时艰,无论如何,秉承天理国法人情良知,不敢说把案子办好,让各方都能接受就是。”   黄光升说了几句,马森和王廷深以为然,都点了点头,三位大人起身,正要去大堂,突然衙役跑了进来,慌里慌张,差点撞上黄光升。   “有什么大不了的,急着抢孝帽子啊?”   重压之下,黄光升都爆了粗口。   衙役跪在地上,体似筛糠,“大,大,大人,快去大堂看看吧!”   三个人眼中闪过一丝惊恐,莫非出了麻烦。   黄光升二话不说,小跑着出来,王廷和马森在后面紧紧跟随。   到了大堂之上,黄光升闪目看去,只见一身儒衫的唐毅,面色凝重,站在了那里,在他的旁边,还有一个四轮车,上面坐着一个面色灰白,骨头突出的老者,低垂着头,不言不语,好像雕塑一般。   “啊!”   黄光升脑袋嗡了一声,他急忙跑过来,皮笑肉不笑道:“原来是唐大人,这,这位可是俞老总?”   唐毅躬身施礼,“黄部堂,犯人俞大猷已经送到,还请大人验明正身。”   黄光升一阵语塞,别的审案大老爷都威风八面,犯人俯首帖耳,唯独自己,低声下气,真是丢人。   他尴尬笑了两声,“唐大人在此,还有什么怀疑的。”   “黄部堂,唐某此来,不过是充当俞老哥的嘴巴和耳朵,可不是什么大人,斗胆恳请黄部堂尽快按规矩审案,也好还给老哥哥清白之身,莫要寒了忠臣良将的心!”   唐毅说着,眼圈泛红,泪水再也止不住了。   黄光升吓了一跳,急忙凑到了俞大猷的面前,仔细看了又看,惊问道:“唐大人,俞老总的伤势不是好了吗?难倒他还不能说话,还听不见?”   唐毅面目狰狞道,“拷打的时候,害怕老哥死了,就用铁管子撬开他的嘴,往里面灌参汤续命,老哥挣扎之中,伤了声带,声音含混,也不知道能不能恢复。至于耳朵,是被三寸长的铁钉扎的,流脓淌血,听力大减,不在耳边说话,都听不清了。”   黄光升听得头皮发麻,早知道俞大猷被严刑拷打,只是没有想到,竟然会这么严重!韩丘那家伙还真够黑的,干嘛下手这么狠,一点余地不留,现在可倒好,你惹了祸,反而让本大人擦屁股,真是不当人子!   还有,唐毅,你也够缺德的,干嘛不告诉俞大猷的真实情况,早知道他都被折腾废了,干嘛还把他弄到大堂之上,这不是存心出难题吗?   “唐大人,真是没想到,俞老总的伤势如此严重,我看要不这一堂押后再审吧!”   “不必!”   唐毅断然说道,他看了看四周,冲着堂上的官吏,还有外面的官员百姓,拱了拱手,满腔的悲愤,大声说道:“承蒙李时珍先生回春妙手,把俞老哥从鬼门关拉了回来,保住了性命,只是俞老哥被毒刑拷打,如今耳不能听,口不能言,手不能握,足不能行。他已经一无所有,唯独还有清白二字!唐某今天陪着俞老哥来,三法司乃是我大明最高的司法衙门,恳请三位大人,能够秉公执法,还给老哥一个公道,也还天下人一个道理!”   说着,唐毅从怀里掏出了一个玻璃瓶,高高举过头顶。   “大家请看,这是俞老哥被打烂的手指两根,无法恢复,不得不截肢,放在酒精之中保存,今天拿来,就是想让大家伙都看看,倭寇曾经悬赏,俞大猷的脑袋二十万两,一根手指也有一千两之多!倭寇做不到的事情,竟然有人替他们办到了!”   说完之后,唐毅双膝一软,跪在了俞大猷的旁边,泣不成声…… 第695章 狼狈   唐毅这一跪可非同小可,身为六首状元,百姓眼中的文曲星,朝堂新进的巨头之一,按理说,他的身份比起俞大猷要尊贵太多了。大庭广众之下,他这是替大明跪啊!   都知道俞老总遭到了毒刑拷打,只是谁也想不到,竟然会严重到了如此骇人的地步。   唐毅含着泪,亲手脱下老将军的皮靴,右脚的小趾没了。左手两根指头也没了,稍微把裤腿推上去,一条狰狞的伤口,呈现暗红色,只隔着一层皮,就是骨头,筋肉都没了。   身为十几年的老刑名,黄光升自问什么都见过,可是被打成如此之惨,还是前所未有。人都这样了,还怎么审问下去。   黄光升恨不得抽自己两个嘴巴子,同时心中也在哀叹,徐阁老啊徐阁老,还没开始审,就输了,您老千算万算,怕是也算不到唐毅会玩这么一手吧?   这下子恐怕没法善了。   黄光升的判断是对的,就在唐毅推着俞大猷出现的时候,在人群当中突然出现了很多明白人,他们滔滔不断,向大家讲述着从“邻居三叔的二侄子的六舅妈的表弟……”那里听来的秘密消息。   俞老总镇前后被拷打了半个月,也就是老将军武功高强,气功深厚,换成普通人早就被打烂了。   也多亏李太医妙手回春,他仗着研究出来的麻沸散,给俞老总镇手术,割去断指两条,腿筋一根,皮十余块,腐肉三斤……花了足足一个月的时间,才把老总镇从鬼门关拉了回来。   听到这里,百姓们都傻了,这是多重的伤啊,说书先生总讲关老爷刮骨疗毒,可是比起俞大猷,关羽还差着好远呢!   “你们说下刀子的时候,俞老总叫没叫啊?”   这位好奇宝宝刚说完,就挨了一顿老拳。   没心没肺的东西,还有心思管这些,俞老总被活生生打成了废人,他们还不罢手,竟然把人又弄到了大堂上,你们想干什么?赶尽杀绝吗?   百姓们眼珠子通红,在大家伙朴素的情感里,俞大猷为了抗倭,为了百姓,浴血奋战,鞠躬尽瘁,他就是大好人。   和好人相对的就是坏蛋,和大好人相对的,就是大坏蛋!   上一次俞大猷被送进京城,大家的心已经承受了一次重击,如今又有第二次,程度更加严重,产生的效果可就不是一加一大于二那么简单了。   第一次还可以说是突发状况,只要妥善处理,把暗害老总镇的凶手找出来,严惩不贷,百姓们或许还会原谅朝廷。   可是却又发生了第二次,代表着什么?不单是好人二次受难,还表示之前大家伙替俞老总鸣冤,替他呼喊,朝廷不但没听到,反而继续用羞辱的方式,对待俞大猷。   打得不只是俞大猷一个人,更是所有百姓。   每个人脸上都火辣辣的,被抽得直冒金星。   严嵩如何,当年弹劾他的沈炼,把严嵩骂得那么惨,可是由于舆论沸腾,逼得严嵩只能把他发配保安州充军,而不敢动手杀人。   对比眼下的俞大猷,首先俞老总没有上书得罪权贵,他是遭了无妄之灾,被刑讯之后,大家伙纷纷上书,那么多人替他说话,朝廷还不知道从善如流。   是听不到,还是不在乎大家伙的声音?   无论是哪一种,百姓们都接受不了,走了严嵩,来了一个比严嵩还霸道的,老天爷,睁开眼睛吧,这大明还有救了吗?   百姓们哭天抢地,横眉怒目,站在前面看热闹的官员也实在是受不了了,徐渭带头推开了衙役,冲到大堂之上,须发皆乍。   跑到了俞大猷的面前,拉着老将军的手,泪如雨下。   俞大猷张了张嘴,喉咙发出一串含混不清的声音,徐胖子大叫一声,“疼死我也!”   翻身摔倒,后面的翰林们纷纷伸手搀扶,徐渭又从地上跳了起来,瞪着眼睛,一步跨到了黄光升的面前。   “黄部堂,你看到没有?”   放在平时,黄光升哪里会在乎一个从五品的小官,可是今天却不成,他自知理亏,老脸通红。   “徐大人,本官都看在眼里,确实是匪夷所思,太过残忍了!”   “哼,残忍?”徐渭毫不买账,振臂高呼,“俞老总入京不是一天两天,而是一个月,但凡真心清查,早就该把暗害俞老总的人给揪出来,严惩不贷,到了现在,一点动静没有,我怎么看都是敷衍了事,有意包庇。”   徐渭句句都往要害刺,黄光升瞠目结舌,王廷硬着头皮,咳嗽了两声。   “徐学士,你这话未免有失公允,今天三司会审,就是想把事情弄清楚,还请徐学士能稍安勿躁。”   王廷自以为是右都御史,位高权重,能压得住徐渭。   哪里知道,徐渭就是个驴脾气,别说王廷,哪怕是徐阶站在面前,把他惹毛了,一样大耳刮子送上。   “三法司,好大的衙门!可惜啊,指望着你们,永远别想查出来真相!因为迫害俞老总的就是你们!”   三位大人一听,气得脸都紫了,马森怒道:“徐学士,你不要信口雌黄,诬陷好人!”   “好人?对不起,没看出来!弹劾俞老总的是都察院的陈聊芳,批复是刑部的事情,捉拿拷问的人又是都察院的韩丘,至于大理寺,对与冤假错案,有拨正平反之责,为何事发将近两个月,你们都没有任何纠错动作,还敢自称好人,你们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吗?”   徐渭破口大骂,三位大人被问的目瞪口呆,徐渭这家伙也是个大嗓门,嚷嚷的外面都听得一清二楚。   跟着他一起冲进来的翰林竟然拍手叫好。   骂得对,骂得爽!   别一个个道貌岸然装好人,谁心里没有一本账,这些天流言蜚语,大家伙早就把真相勾勒出来。   内阁之中,有人因为当初的仇恨,想要替大舅子报仇,就假手都察院和刑部,迫害无辜的俞老将军,目的就是牵连出背后的神仙。   俞老将军骨头硬,有义气,愣是没说,结果就被打成了这个样子。   至于内阁的那一位,平时名声不显,也没啥权力,如何能指使得了三法司,很显然,是有更大的人物在背后授意。   次辅唐顺之,当过南京兵部尚书,是俞大猷的老上司,两个人交情很好,显然不是唐顺之,那究竟是谁,就呼之欲出了!   好一个“以威福还主上,以政务还诸司,以用舍刑赏还公论。”   当初不知道骗了多少人,以为徐阶和严嵩不同,他会恪守法度,把大明导入正途,现在看起来,他弄权胜过严嵩,陷害忠良,亦不遑多让。   这段日子,在京城也出了好些个段子,比如说某个江南的童生,入学之后,先生教他念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结果这个童生哈哈大笑,说先生教错了,明明天下土地都是徐家的,什么时候成了王家?   当徐阶名声好的时候,这些东西伤不到他,一笑了之,可是当百姓对他印象坏起来之后,哪管不是他干的,也有人愿意相信。   比如就有人说这一次为什么对俞大猷下手,又为什么剑指胡宗宪,就因为俞大猷开通前往琉球的航路,普通商人都能到琉球做生意。   徐家原本以走私生丝获取暴利,被断了财路,就拿俞大猷出气。   甚至还有人说徐阶和倭寇有勾结,要不然倭寇闹得那么凶,徐阶在松江,是倭寇最喜欢光顾的地方,为什么徐家的产业不但没有冲击,反而还越发兴旺,土地越来越多?   ……   什么叫弄巧成拙,这就是!   本想着靠着三法司,给俞大猷定罪,挽回舆论的压力,结果却是舆论却更加一边倒。这时候再去审理俞大猷的案子,或者是散布污蔑的言论,不但没有人相信,搞不好还会被人打了一顿胖揍。   让你不学好,替权奸说话!   此刻的百姓已经听不进去一点不好的话,英雄蒙难,立地成神,这样的例子不胜枚举,国初的方孝孺,也不是那么阳光伟大,结果因为被怒斩十族,引来百姓的同情,提到此事,连朱老四都要挨骂。   再有于谦,辅佐新君,力保京城不失,后来英宗复位,惨遭杀害,老先生立刻就受到了天下人的同情。   同样的,人们把俞大猷和岳飞联系起来,把私设公堂,看成了风波亭,陷害俞大猷的那些人就成了秦桧一般的奸党。   整个舆论战,徐阶和都察院一败涂地,落花流水。   就在徐渭质问三位大人之后,群情激愤,百姓们振臂高呼,要求朝廷保证惩处奸贼,还俞大猷的公道。   案子彻底变了味,所谓的贪墨银两,谎报军功,根本没人听,那都是你们陷害忠良,罗织的罪名,现在大家伙要的就是严惩韩丘,陈聊芳,还有他们身后的人,究竟是谁指使的,一定不能放过!   黄光升无可奈何,只有向百姓立下了军令状,一定上奏朝廷彻查,才狼狈逃回二堂。马森和王廷也紧紧跟随。   他们还好,有人保护着,可是那些看热闹的御史可倒了霉,也不知道哪位说的,他们就是陷害俞老总的同党,顿时不知道从哪就飞来了好多臭鸡蛋,烂菜叶。   幸好有差役和士兵拼命保护,他们才算没有被打死,被平安送回家中,他们要向差役道谢,哪知道人家扭过头,啐道:“要不是身上的官衣,早跟着他们揍人了!” 第696章 新的斗争模式   狼狈,从来没有过的狼狈。   一贯以清正廉洁,恪守法度,铁骨铮铮面目示人的都察院御史,竟然被百姓们扔了一脑袋的臭鸡蛋,真是够讽刺。   言官不过是七八品的小官,凭什么频频扳倒尚书侍郎一级的高官,甚至和皇帝争短长。靠的就是手握道德制高点,靠的就是不怕死。   说穿了他们就是道德流氓,有本事就打我杀我,打伤了名声鹊起,天下人崇拜,要不了多久,就能一飞冲天,即便打死了,也是名留青史,被无数人羡慕崇拜,靠着名声,子孙家人都有照顾,算起来也不吃亏。   可是如今呢,情况完全变了。   哪个御史还敢说为了百姓?你们到街上转转,看看有没有人啐一脸?   谁敢说朝廷法度,人家就问你私设刑堂,打残天下第一名将,算是朝廷法度吗?经过这一段时间的宣扬,俞大猷的名声彻底压过了戚继光、马芳等人,连带着他统辖的东南水师都成为天下最有名的一支军队。   道德破产,对于御史言官来说,是致命一击。不能以卫道士自居,他们又如何在京城自处!   难怪他们如丧考妣,比祖坟被刨了都难受。   “必须维护都察院的金子招牌!”   刚刚调任右佥都御史的邹应龙大声说道,他因为弹劾严嵩,名声鹊起,用了史上最快的速度升任佥都御史。   眼下都察院还能跳出来说话的,也就剩下他一个了。   左都御史张永明致仕了,右都御史王廷应为徐渭的那一番质问,遭到各方弹劾,在家里闭门思过。   另外两位副都御史也遭到了弹劾,都察院上下,竟然连一个像样的当家人都没有,要被团灭啊!   弹劾俞大猷的陈聊芳,还要带头主战的胡维新都溜了,在家泡病号,其他的御史眼巴眼望。   “邹大人,您就出个主意吧,我们都听您的。”   邹应龙很享受被万众瞩目的感脚,自从弹劾严家父子之后,这还是第一次得到。只是想要让人家崇拜,就要拿出真本事。   沉默了半天,都快不耐烦了,邹应龙才说道:“诸位,事到如今,俞老总的案子必须认输了、咱们上书要求彻查韩丘的案子,不管牵连到谁,哪怕是在座诸公,也认了。要是继续拖延下去,损失只会越来越大,都察院声誉扫地,想要恢复可就难了。”   众位御史听在耳朵里,都挺失落的,还以为是什么好办法呢?感情就是彻底投降啊?   可转念又一想,除了彻底投降,也实在是想不出别的办法。只是这一轮风暴之后,也不知道有多少人还能留在台面上。   祸到临头各自飞,大家伙心里头都在盘算着出路,用句不客气的话,就是人心散了,队伍不好带了。   有人欢心有人愁,沈明臣就非常得意,一手拿着银酒壶,一手拍着大腿,哼哼唧唧,唱着什么。   “我说句章兄,你这荒腔野板的,就别折腾我的耳朵了。”   沈明臣一翻眼皮,“是你不懂艺术,没准一百年后,就有人这么唱了呢!”王寅被打败了,只好一扭头,躲在葡萄架下面,和茅坤两个下棋。   过了一会儿,沈明臣又凑了过来。   “句章兄,还是为了百年大计,好好练习吧,我们不能耽搁你流芳万古啊!”茅坤呵呵笑道。   沈明臣挠了挠头,“鹿门兄,实不相瞒,我觉着也不太好听!”   茅坤抚掌大笑,“沈句章总算有自知之明了,为了这个,我提议喝一杯!”   王寅道:“喝一杯怎么够,我看该唱三天大戏,最好再加上半个月的庙会。”说完之后,连同茅坤一起,三个人哈哈大笑。   沈明臣脸臊得通红,气急败坏道:“我说你们两位也真沉得住气,这都是什么时候了,还不想想下一步该怎么办?”   “什么该怎么办?我不知道!”茅坤笑道。   王寅更干脆,“句章兄,听你的话,就像我们之前做了什么一样?真是笑话,我们可都是老老实实,本本分分,十足的好人!”   “呸!”   沈明臣毫不客气,你们两个还是好人呢?脸皮放哪了?   论起坏水,你们俩并列第二,至于第一,当然是非唐毅莫属。和这三位比起来,沈明臣就像是小白兔一样。   当然了,他也没闲着,靠着出色的诗词天赋,很多经典段子,比如普天之下莫非徐土,就是沈明臣弄出来的。只是相比其他三个,显得老实了许多。   直到如今,沈明臣也没有完全想明白,实力差了那么多,唐毅怎么就把大局更生生扭转过来?眼下还把徐阁老逼到了墙角,他有妖魔之力不成?   沈明臣打了一个激灵,王寅看着他嘻嘻一笑,“我说句章兄,你到现在还糊涂着吧?”   “当然不糊涂……只有那么一点点不清楚!”   茅坤爽朗一笑,难得不再故弄玄虚,“台上一分钟,台下十年功。徐阶落到了今天,其实一点都不冤枉,咱们大人为此积累了整整十年啊!”   从嘉靖三十二年算起,还真是十年。   除了君权和相权之外,世界上还有一种权力,就叫做舆论权,也就话语权。   谁把舆论握在手里,想要黑的变成白的,就让黑的成白的,想让白的变黑的,就让白的变黑的……唐毅虽然还没修炼到颠倒黑白的至高境界,但是他也足以左右人们的看法。   报纸兴起,已经冲击到了社会的话语权。   比如以往舆论掌控在士林,尤其是以正义化身自居的科道手里,他们对某件事或者某个人的看法,就会通过清谈,文会,上书等形式,被天下读书人接受,进而形成一致的士林意见。   这种模式的缺点显而易见,首先是话语权集中在少数人手里,其次由于都是清流,他们看问题出奇的一致,非常容易非黑即白,听着高大上,根本用不上。   比如国用不足,就要皇帝节约开支;发生了日食月食,天子就要反躬自省;要征收商税,就是与民争利……   显然,标签式的反应单调缺乏逻辑,又经不起深入的思考和推敲。   自从报纸出现之后,情况剧变。   首先信息获取变得廉价,以往都是文人之间口耳相传,或者是书信,邸报,能看到的人就那么多,甚至有些都是过了十天半个月,甚至几个月才知道的,早已经从新闻变成了旧闻。   而报纸呢,几个铜板一份,只要认识字,谁都可以买,就算买不起,还能从别人手里弄到一两天之前的旧报纸……   获取信息的人数大增,不只是顶层的读书人,普通的童生,甚至商贾书吏,凡是识字的,都能了解朝廷的变动。除此之外,还有还有人可以通过报纸,刊登文章,发表看法。   原本牢牢掌握在顶层士人手里的话语权被唐毅给抢来了大半,无形之中,科道的力量就被削弱了许多,偏偏当事人都没有觉察。   徐阶很厉害,可是他依旧只懂得传统的玩法,比如他认为掌握了科道,就掌握了舆论,出于过度的自信,他才想要通过审案,给俞大猷定罪,挽回局面。   “大人果然是深谋远虑,让人佩服啊!”沈明臣感叹道:“十岳兄,鹿门兄,大人都把徐阶给算计了,怎么还不乘胜追击啊?”   王寅摇摇头,“唉,汝心之谷固固不可彻啊!”   “你说我是愚公算了,我就是想不明白。”   茅坤笑道:“句章兄,你让大人乘胜追击,要追什么?”   “这个自然是打击科道,抢夺都察院,最好把三法司也干掉,都换上大人的人,把徐党从朝廷赶出去,让徐阁老回家哄孩子,首辅的位置……”   沈明臣越说越过分,到了最后,干脆自己把嘴巴闭上了,尴尬挠了挠头,“貌似有些过了。”   “的确是过了!”王寅叹道:“大人正式入仕,不过六年出头,大人固然到了部堂一级,可是他的同科弟子,还都是低级官员,偶尔有几个穿红袍的,可是也没法独当一面,不经过十几年的历练,是没法驾驭一部的,当然了,咱们大人是个例外!”   茅坤抓着几枚棋子,一边搓着,一边道:“眼下就把目标设定在抢夺科道三法司,甚至取代徐阶,又掉入了传统的套路,这可是徐阶最熟悉的玩法,他用了十五年时间,干掉了最大的敌人严嵩,要是我们也陪着徐阶这么玩,早就会被徐阁老玩死的。”   沈明臣挠了挠头,他脑筋不笨,相反,还足够聪明,只是身边妖孽太多了,才显得有些跟不上。   “到了嘴边的肥肉都不吃,我们知道你们打得什么算盘。”   “区区几个官位,算不得肥肉。”王寅笑道:“以往徐阶和严嵩斗,每一个官职都要争夺再三,寸土不让,杀敌一千自损八百,这种打法不是咱们要的。”   “那咱们要什么?”沈明臣问道。   “要赢,要大赢!”王寅感慨万分,徐阶在地方历练二十年,隐忍二十年,又养望二十年,堪称大明有史以来,最强悍的一位官僚。   按理说除了他自己,没人能胜得过他,偏偏徐阶倒霉,遇到了妖孽唐毅。他毫不客气,站在了更高的位置,笑看着徐阶折腾。   唐毅根本不去吃子,也懒得抢什么战利品,要做的只是把徐阶的阴谋算计,丑陋一面展现给天下人,等到他和严嵩一般不人不鬼,就彻底失去了威胁…… 第697章 绝佳人选   上善若水,从确定了作战方略之后,唐毅就学习水德,逆来顺受,摆出了一副“不争”的姿态,不主动要求什么,不去弹劾谁,空出来的位置更不抢。   唐毅只做了一件事,就是请假在家泡病号。   作为一位刚刚立下大功的宣大总督,没有人敢说他什么,而且俞大猷的案子剑指唐毅,他留在京城,牵连到了也方便一些。   所以人们有幸能看到有趣的一幕,每天早上的时候,唐毅会亲自推着四轮车,从家里出来,赶到什刹海,找一片安静的小树林。   在林木中间,绑上齐胸高的竹竿,唐毅搀扶着俞大猷,握着竹竿,一点点挪步蹒跚,短短十几丈的距离,就要走一个时辰,中途几次休息,汗透衣衫。   百姓们不敢靠近,只能远远看着,默默在心中祈祷,希望老将军能快点康复。   过了几天,老将军走的速度明显快了,一个时辰,能走一个来回,大家伙欢喜的什么似的,又过了几天,俞大猷的儿子俞咨皋从福建赶来了。   俞咨皋才十二三岁,是个很木讷的少年,小脸蛋晒得黑黑的,和普通农家的孩子没啥区别,事实上也是如此,俞大猷早年家贫,后来他虽然发迹,可是朝廷的赏赐,甚至俸禄都用来接济战死和受伤的兄弟,家里头还是老妻带着孩子,靠着几亩茶园过日子,事实上俞咨皋再进京的前一天,还跟着母亲采茶叶。   俞咨皋接过了四轮车,担负起照顾老爹的使命,唐毅通常还会跟着,而且还带着儿子平安,以及戚继光的儿子戚安国。   有孩子跟在身边,心情会好很多,恢复也快,俞大猷渐渐的可以放开竹竿,晃晃悠悠走几步。每当这时候,平安就会从怀里掏出一块糖,塞进俞大猷的手里。在家里他就是这么训练弟弟走路的。   俞大猷只有这时候,才会由衷发笑,意味深长地看了唐毅一眼,分明是说不愧是你的儿子,这么点就懂得诱之以利。唐毅也只能无奈笑笑。   除了练习走路之外,还要恢复听力和言语能力,故此唐毅请来了琉璃苑最有名的老生夏月山,他最善于唱萧何的戏,比如《月下追韩信》、《斩萧何》等等。   由夏月山带着俞大猷喊嗓子,渐渐的老将军说话的能力也恢复了很多,甚至能唱两句苍凉的军歌。   “万众一心兮群山可撼,惟忠与义兮冲斗牛,主将亲我兮胜如父母,干犯军法兮身不自由,号令明兮赏罚信,赴水火兮敢迟留?”   俞大猷通常只唱到这里,人们最初都以为这首歌只有六句,后来人们在报纸上才看到,原来还有两句:上报天子兮下救黔首,杀尽倭奴兮觅个封侯!   大家伙总算是恍然大悟,壮士报国,为君杀敌,上不愧天,下不愧地,斩尽东南的倭寇,安定天下苍生。得到的结果不是升官晋爵,封妻荫子,而是无辜蒙冤,身体残疾。   难怪老将军唱不出口,如此下去,大明朝只怕再也没有忠臣良将了。   查,必须彻查!   事到如今,任何的花招都没用了。   每拖延一刻,名望就跌落一分,这个案子就像是一个不断流血的伤口,丝毫不会因为时间而愈合,反而越来越大。   以往那种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把戏根本不管用了。见惯了大风大浪的徐阁老都被弄得焦头烂额,他当然想快点结束,可是要让谁去审理,又审到什么程度,徐阶实在是拿不准。   这些年来,由于徐阶隐忍深沉,不相信别人,他身边并没有什么像样的幕僚,唯一能推心置腹的人就是张居正。   偏偏徒弟又给他惹了这么大的麻烦,徐阶很腻歪。   不过事到如今,能分忧的也只剩下张居正了,徐阶只好让人把他叫了过来。相比以往,张居正收敛了无数倍,仿佛回到了当初,刚刚拜师的时候,恭恭敬敬,一点不敢马虎。   此前的张居正像是拔出了一半的宝剑神兵,光华夺目,杀气初现。徐阶看得没错,张居正的确是个人物,奈何压抑的太久了,初露锋芒,就伤人伤己。此刻张居正再度恢复了到了之前的状态,宝剑归鞘,一切的荣耀都属于老师。   只是有些刺儿种下了,就没那么容易拔除……   徐阶沉默了许久,张居正就弓着身体等着,一点没有不耐烦。   “叔大,你以为该如何收场?”   “启禀师相,弟子以为舆情滔滔,必须拿出壮士断腕的勇气,不然这一关不好过。”张居正小心翼翼斟酌着,顿了顿,又说道:“无论如何,火不能烧到师相,只要有您老坐镇,我们这些人就能保得住。”   言下之意,除了徐阶之外,连他自己都是可以牺牲的棋子,必要时候,要抛出去,平息唐毅的怒火。   张居正老实谦卑的态度让徐阶很满意,只是张居正是他衣钵传人,在徐党内部,也不算是秘密,一旦张居正有事,他也会落下一个教导不严的罪名,想要全身而退,可不容易,故此还是要保的。   “叔大,你以为唐毅的目标在为师吗?”   张居正犹豫了一下,“师相,弟子觉得难说,按理讲,现在舆情都在他那一边,他想什么好处,六部科道,只管开价就是了,可他偏偏不言不语,天天陪着俞大猷去做什么康复训练。无非就是渲染悲情,继续制造舆论,所图者大啊!”   其实张居正早就想说,唐毅的举动非同小可,奈何他因为和唐毅较劲,弄出了这么多麻烦,再说唐毅的坏话,徐阶只会认为他不甘心失败,还想要逼着徐阶出手。可是事到如今,他不能不说。   徐阶脸色凝重,他也不迟钝,通常神仙打架,都是高来高去,羚羊挂角,轻易不会亲上火线。   而且凡事留一线,日后好相见。   徐阶几次派人试探,唐毅都是说相信朝廷,相信内阁,相信阁老,只求秉公处理,绝无怨言……   唐毅迟迟不肯开价,就代表火会一直烧下去,这才是老徐烦恼的根源。   “师相,弟子有个提议,只是不知道成不成。”   “说吧。”   张居正沉吟一下,“师相,事不宜迟,要快刀斩乱麻,赶快把案子结束了。”   “老夫何尝不知,可是眼下刑部,都察院,甚至是大理寺,都被人弹劾,三法司几乎都废了。唐毅迟迟不肯开条件,老夫也不好随便推选人上去,谁又愿意接这个案子啊?”   “弟子有一个人选,只要他肯出面,唐毅也不好说什么。”   “谁?”徐阶惊问道。   “杨继盛!”   三个字吐出,徐阶突然眼前一亮,竟然有一种便秘一个礼拜,突然通畅的感觉。   真是该死,怎么能把他给忘了啊!   三法司臭了,没法接手,如果徐阶再用自己的人去审讯案子,无论什么结果,都是包庇纵容,都会被骂得臭头,激起更大的风波。   连续处置失当,即便他是清白的,也没脸留在内阁,更何况徐阶清楚自己的角色,和好人根本不沾边。   可要是用了唐毅那边的人,保证会大开杀戒,到时候手下的党羽又会反弹,认为被徐阶抛弃了,甚至弄得四分五裂,分崩瓦解。   当然,还可以从第三方选出来一个人,本来徐阶和杨博通气,就是希望晋党能出面帮忙化解,可问题是唐毅在第一天审讯的时候,就来了一场好戏,把都察院彻底弄成了煤球,刑部和大理寺灰头土脸。   当天的下午,杨博就派人找到了徐阶,委婉告诉老徐,宣大和蓟辽的总督哥们不要了,东南水师我们也不想染指了。   他娘的,唐毅就是个疯子,这时候刺激他,不一定怎么发飙呢!我们不想蹚浑水,还是您老先生自己解决吧!   徐阶愁的头发都白了,不得不说,张居正给了他一个最好的选择。徐党不行,唐党不行,晋党不行,唯有既是唐党,又是徐党,才能把担子担下来!   杨继盛是徐阶的徒弟,还是非常铁的那种,在嘉靖三十二年之前,他都是徐党身份,自从那一年他上书之后,唐毅用计救下了杨继盛,并且到了泉州担任知府。   从此之后,杨继盛就和唐家父子搅在了一起,重开市舶司,抗击倭寇,杨继盛和唐毅结下了深厚的情谊。   后来唐毅接替兵部右侍郎,杨继盛是左侍郎,两个人又在一个战壕,更妙的是杨继盛还曾经是俞大猷的上司,胡宗宪的手下。   用他去审案,只怕唐毅和胡宗宪都不好说什么。   但是呢,杨继盛又是徐阶的徒弟,张居正的同科好友,有了这一层羁绊,杨继盛也没法对徐党开刀。   最好的结果就是他在两头之间,找到一个平衡,徐党可以接受,唐毅也不会继续闹下去。满天的云彩就散了。   多么美好的结局啊,徐阶真的忍不住给张居正竖起了大拇指,看起来自己的传人还是有些本事的,他欠缺的就是机缘,让唐毅甩开太多了,在绝对的实力面前,任何花招都没了用处。   看起来等风平浪静之后,还是要栽培张居正,让他拥有和唐毅真正抗衡的本钱!   徐阶如是想到,“叔大,既然如此,就麻烦你去一趟仲芳的府邸,请他过来一叙。” 第698章 活死人   一个成功男人的背后,总会有一个,或几个伟大的女人,杨继盛不知道算不算成功,但是可以确定的说,他的媳妇很伟大。   张贞是个普通的农家女子,她的爹爹是杨继盛兄长的叔丈,算是沾点亲戚,知根知底。出嫁那一年,杨继盛十九岁,她十七岁,在农家已经算是很大的岁数了,由此可见,张氏也绝非倾国倾城,只是个很普通的女子。   当初第一支船队从泉州出发,唐毅宴请文武官吏,那一天杨继盛喝得酩酊大醉,破例提到了当初的亲事,杨继盛十分得意,简直要笑了出来。   他从小读书耗费钱财颇多,哥哥嫂子都不喜欢他,要是随便娶一个女子回来,妯娌大战在所难免,可是张氏就不同,论起来她是杨继盛嫂子的堂妹,既然是亲戚,自然是妯娌和睦,他在家里的日子也能好过一些。   唐毅第一次知道杨继盛如此心机深沉,真是人不可貌相!   杨继盛一边喝着酒,一边得意,“我本以为娶了她,能帮我挨骂就好了,哪知道我可真娶到了宝,她给我生儿子,操持家业,十多年间,要不是她,我这辈子也考不上进士。我这个臭脾气啊,当了官也好不了。果然,后来被贬到了狄道,那块胡汉混杂,百姓困苦,难以治理。幸亏她给我出主意,又召集当地的妇女,教给她们织布做衣,百姓们只知道杨夫人,不知道杨大人……”   提起来往事,杨继盛满脸自豪,要不是有媳妇帮着,他根本爬不起来,后来在狄道励精图治,开垦农田,挖掘煤炭,老百姓的日子越发好过,杨继盛重新升官,进入了武选司。   本以为苦尽甜来,只是谁知道杨继盛一本弹劾严嵩,险些丧命。   唐毅救人的时候,张氏已经求人写好了奏疏,她在奏疏里面只求天子能让她代替丈夫去死!   生死与共,四个字说的容易,可做起来难。   杨继盛能有张氏相伴,何其幸运。   “老爷,你这愁眉苦脸的,又有事情了?”张氏一边纳鞋底,一边问道。   杨继盛又叹了口气,“夫人啊,难,天底下就没有这么难的事情!”   “还能比狄道更难?”张氏笑问。   杨继盛也想倒一倒肚子里的苦水,凑到了妻子面前。   “夫人,俞老总的案子你听过吗?”   张氏把鞋底放下,叹道:“怎么没听说,去街上买菜,就有人发报纸,上面写的都是,想不知道也不行。唉,说起来俞老总也真是无辜,那么大的功臣,竟然落了这么个下场,莫非朝廷真的出了奸臣吗?严嵩父子不都倒台了,怎么奸臣就杀不完啊!”   杨继盛听到这里,除了苦笑,就是苦笑。   就连只是操持家务的妻子都知道俞大猷是冤枉的,可见这一轮的舆论之强大。   做了十几年的官,尤其是在东南历练了一趟,杨继盛不再像以前那么单纯。要说起来,俞大猷还活着,他的冤案说大也大,可是这些年比俞大猷更冤枉的人比比皆是。   比如夏言和曾铣,再比如张经,杨宜,周铣等等,往前面说,还有左顺门事件,自从嘉靖登基以来,被陷害的忠良就不在少数。   那些人都是文官,而且官职还都不小,按道理影响力都比俞大猷大,为什么他们的冤案没有掀起狂澜,为什么俞大猷的案子就没完没了?   透过纷繁复杂的表象,直指核心,其实是两股超级势力的碰撞。   以东南抗倭为契机,崛起了一批以军功立身的文官武将集团,这些人包括胡宗宪、唐慎、谭纶、刘焘、杨继盛、戚继光、汤克宽、卢镗、俞大猷等等。   同时东南开海,七大姓海商覆灭之后,又重新崛起一大批世家豪商,有玩银行的,有开作坊的,有经营船队的,这些人作为东南新进崛起的工商金融集团,掌控着江南的经济命脉。   偏偏伴随着经济发展,以阳明学会为代表,心学大兴。   文官、武将、商人、世家,本来是松散的个体,只能依附京中的权贵,靠着上面的庇护,才能安稳守住位子。   可是由于心学的传播,给予了新兴势力归宿,他们迅速找到了共同点,并且牢固契合在一起,皈依到阳明公的旗号之下,形成了牢固的利益联盟。   吸收内部的意见,提出了共同的政治主张。   包括提升武将地位,工商皆本,开拓海洋,打破理学一统江山,给予阳明公应有的身份和评价……   蓬勃发展的东南集团,对于陈腐老朽,不思进取的京城官吏有着强烈的不满。本来大家把希望寄托在徐阶的身上,可是他推翻了严党之后,迅速变成了第二个严嵩。所奉行的政治方针是“三还”,要把权力膨胀的内阁还原成曾经的模样,变成皇帝的秘书。   匡救时弊,中兴大明,说穿了,就是开倒车,重新恢复道国初的状态。   开玩笑,东南的集团希望朝廷往前冲,替他们发展扫清障碍,结果徐阶非要开倒车。   双方南辕北辙,冲突不可避免。   而俞大猷案子,就是在这个大背景之下爆发的。   当然杨继盛本来还没有这么高的觉悟,看不到这一点,可就在数日之前,几位心学大佬相继到了京城,其中就有徐阶的师父聂豹,还有季本,王襞等人。   这几位年纪一大把,平时轻易不出头,这一次一起到了京城,可不是游山玩水啊,杨继盛见过了聂豹,老先生和他谈了一个多时辰,说的都是心学如何如何,作为心学弟子,又该如何如何……   虽然没有挑明,可是杨继盛不傻,聂豹强调心学,故意忽略徐阶,意思不言自明。心学对徐阶越发不满,看起来距离撕破脸皮也不远了。   杨继盛是重感情的人,徐阶在自己落第的时候,毫不犹豫点播了自己,并且一再鼓励教育,才有了自己的今天,师徒如父子,并不是一句空话。   可东南呢,从嘉靖三十二年开始,自己的十年心血,换来泉州开海,后来又担任苏松巡抚,东南的发展让杨继盛惊叹欣喜。   他无比确认,东南孕育的新事物就是大明的未来,作为一个心学弟子,他必须为了这个集团服务。   一边是三纲五常,师徒之情,一边是毕生事业,理想追求。   即便是冷眼旁观,杨继盛都觉得十分为难,偏偏还要卷起去,稍有不慎,就天塌地陷,身败名裂,祸及家人……   杨继盛捂着胸口,突然觉得呼吸是如此困难。   “这辈子,我第一次不知道什么是对,什么是错,也不知道该如何拿捏分寸。心被撕开了两半,左也不是右也不是,哪边都是血肉,哪边都疼啊!”   张氏从来没见过丈夫如此脆弱,如此为难。哪怕是弹劾严嵩的时候,也一往无前,不惜一条性命,满腔的热血。   因为他无比确定,弹劾严嵩是对的,哪怕身死百回,也丝毫不在乎!   可这一次不同,两边都有无数看不见的线牵扯着,无论是怎么干,都会伤到一方,甚至两方全伤。   更家气人的是想要退都不可能,徐阶让张居正把他叫到了家里,师徒两个把酒言欢,谈起曾经的往事,徐阶是一阵哭一阵笑,还提到当年没能出手救杨继盛,心里头万分惭愧,当着酒桌,给杨继盛赔礼道歉。   有关案子的一句话都没说,可是比起说了一万句还要厉害。   这边从徐阶家里出来,那边就有人找到了他,李贽把杨继盛拉到了一处福建馆。在泉州多年,杨继盛也喜欢福建菜。   两个人又是一番谈话,李贽饱含着希望,频频敬酒,鼓励杨继盛,为了天下人,主持公道,严惩科道言官,给天下做事的人一个公道!   好家伙,两边都是殷殷期盼,偏偏两边还都自诩正义,自诩道义!   到底谁是对的,谁是错的,恐怕他们自己也说不清楚。   “老爷,奴家不懂朝廷大事,也不敢多说什么,凭着良心,有一说一,有二说二,大不了把一身官衣脱了,回家耕田种地,奴家陪着老爷就是。”   杨继盛抓着夫人略显粗糙的手,心中感动。   “唉,杨继盛能得芳卿相伴,真是三生有幸啊!”他伸出大手,将妻子拦在了怀中,漂泊的船只,总算有了一小段港湾……   转过天,杨继盛早早起来,张氏服侍着他换上了崭新的官服,他已经转任刑部右侍郎兼左副都御史,他可以依旧穿着以前孔雀补子的官服,不过杨继盛却换上了象征风宪官的獬豸补子。   獬豸是神兽,明辨是非,正直,勇敢,能识破贪官奸佞!   胸前的补子似乎给了杨继盛一股别样的勇气,他要勇敢面对眼前的风暴。从府邸出来,杨继盛没有坐轿子,而是一步一步,向着刑部大牢而去。   在那里,还管着本案最重要的人犯之一,督察御史韩丘。   才不到两个月的时间,还不到四十岁的韩丘,满头都是白发,脸上好像憋下去的气球,充满了褶子,一双眼睛,空洞的骇人。   从俞大猷坐着四轮车,出现在大堂之上,他就彻底输了,留在人家的只是一个躯壳,一个活死人,他的魂早就被阎王带走了。   “大人,韩丘只求速死,我什么都不会说的!” 第699章 烧到了徐阶   杨继盛看了眼狱卒,示意把牢门打开,狱卒愣了一下,为难道:“大人,您老千金之躯,万一,万一……”   “什么万一,我又不是千斤闺秀!”杨继盛笑骂道:“本官坐过牢的,还是东厂的诏狱,这里算不得什么。”   嚯!   虽然都是监狱,也有好些差别,比如京城的监狱,至少分成五个层次,最底层是大兴宛平两个县大牢,再上一点,是顺天府,这两层主要是针对普通百姓。   其上是刑部大牢,一般必须是官员,或者穷凶极恶,罪大恶极者,才会被关进去。   比起刑部更可怕的就是锦衣卫诏狱,基本上就是鬼门关的代名词,进去了就别想轻易脱身,不死也要扒层皮。   至于东厂诏狱,那更是传说中的存在,由于陆炳的缘故,锦衣卫十分强势,只有他们不方便,或者不能办,不敢办的人,才会被塞进东厂诏狱,锦衣卫都对付不来的人,该是何等的狠茬子!   进去了,就是落到了十八层地狱,这些年还没听说谁能爬出来呢,眼前的这位红袍大人,竟然进过东厂诏狱,不但没死,还步步高升,真是匪夷所思。   狱卒看杨继盛的眼光都充满了敬畏,手忙脚乱,把牢门打开,杨继盛迈步进来,从袖子里掏出一块银子,扔给了狱卒。   “去福建馆,要一个熘肝尖,烩海参、松鼠鳜鱼,高丽虾仁,四样菜,外加一坛子状元红。”   狱卒慌忙点头,小跑着出去了。   先给杨继盛搬来一张椅子,让他坐下,才去点菜。   “韩丘,你是哪一年的进士?”   韩丘愣了一下,机械地回答道:“嘉靖三十二年,癸丑科,下官是二甲第五十七名。”   “国朝取士,三年一批,不过三四百人,加上三鼎甲,你正好是大明第六十人,算起来也不容易。你为官之后,连着三次考评,全都是优等,治理地方颇有成绩,据说县里百姓都称你为韩青天?”   杨继盛显然早就做好了功课,把韩丘的底儿调查的清清楚楚。   “唉,世上早就没有韩青天了,只有一个罪人韩丘。”凄苦一笑,“大人,不要枉费心机了,正所谓一失足成千古恨,韩某错走了一步,死有余辜,任凭处罚,不管是砍头,还是万剐凌迟,都认了。”   还挺坚决?   杨继盛不算意外,这么大的案子,随便哪一句话,就会掀起滔天波澜,谁敢轻易开口。   “哈哈哈,何必总把死字挂在嘴边,当年本官弹劾严嵩,被扔到了诏狱,东厂的待过,锦衣卫的也住过。这诏狱又湿又潮,好人在里面待久了,也会生病,尤其是吃的东西,清汤寡水,没滋没味,正所谓士可杀不可辱,本官就先请你吃一顿好的,今天不谈案子。”   说话之间,狱卒跑了回来,把大食盒放在了桌上。   四样菜摆好,又给倒上了酒,杨继盛摆摆手,狱卒躬身退下,杨继盛举起了酒杯。   “怎么说呢,就算是为了你曾经是个好官,咱们干一杯。”   杨继盛一饮而尽,韩丘有些失神,盯着面前清冽的状元红,突然眼圈发红,当年自己考上了进士,家里头就从地下挖出了状元红,大肆庆祝,多么高兴的事情,怎么就好像昨天一般。   韩丘好想大哭一场,却咬牙撑着,眼前不是哭的时候,他一闭眼。喝干了杯中的酒。杨继盛又给他倒了一杯。   “韩丘,今天本官看你是人情,等到明天,本官就不会留情了。”   “大人随意。”韩丘心说自己都是死人了,还有什么怕的。   杨继盛不再多话,而是一杯接着一杯,陪着韩丘喝酒,韩丘跟饿死鬼转世,四盘菜很快就吃光了,干脆别一份一份弄了,太麻烦,杨继盛让狱卒弄来一个紫铜的火锅,沸腾的红汤,大片的牛羊肉,各式各样的蔬菜,豆腐,摆得密密麻麻。   韩丘偏好辣味,一见之下,十分欢喜,不停涮肉,大口大口往肚子里塞,他或许也清楚,这恐怕是最后一顿饱饭了。   还想吃的话,只怕要等到砍脑袋之前的断头饭了,也不知道有没有心思吃得下去,还是先填填肚子。   杨继盛把筷子轻轻放下,突然淡淡道:“韩丘,你知道妻子和女儿在吃什么吗?”   韩丘一愣,突然警惕地瞪大眼睛,警惕道:“你果然没安好心,你想拿家人威胁我?”   “不不不!”杨继盛摇摇头,“韩丘,本官来之前让人去你们家看了一趟,说起来真是惨啊,尊夫人和令爱已经四天没有吃东西了,只是靠喝水维持着,本官让人送去了米面,还有些腊肉蔬果,眼下应该也在吃饭吧!”   “怎么会?”韩丘惊呼道:“杨大人,亏你也是名臣,为何有如此卑劣的手段,真是让人不齿!”   杨继盛突然仰天大笑,“韩丘,你也配和本官说这两个字吗?用你的蠢脑袋好好想想,是谁把妻子女儿逼上了绝路,是你自己!”   韩丘之前一直是清官一个,后来当了御史,更是清水衙门,朝廷的俸禄还不够他租房子用的,一家人的吃穿全靠着妻子平时织布,做一些缝洗的活计,勉强维持着。   大冷天,一双手几个时辰,泡在水里,都红肿起来,生了冻疮,他不止一次,暗中发誓,一旦富贵了,就要好好报答妻子的恩情。   可哪里知道,富贵没有来,妻子竟然差点饿死,真是讽刺啊!   韩丘下狱,朝廷的俸禄自然没了,即便有,家人也领不出来。而且当百姓们都知道韩丘就是陷害俞大猷的刽子手,对他的妻子和女儿也投去鄙夷的目光,活儿也不给她们做,甚至有粮米也不卖给她们。   把家中的为数不多的存粮吃光,就只能喝凉水了。   水井都不让她们打水,只有到了半夜,没有人看到,才敢偷偷出门,打点井水回来。   好好的七品夫人,竟然连贼都不如。   韩丘终于受不了了,他一扭头,踉跄着到了墙角,扶着墙,哇哇大吐,吐得胆都出来了。   瘫坐在地上,整个人都废了,泪水顺着眼眶,吧嗒吧嗒,落到了地上。   他死死撑着,为了什么?   不就是上面有人说了,只要他把罪责都扛下来,人家就会想办法保住他的家人,等到风平浪静之后,他们家族也会得到报答。   事已至此,怎么都活不下去,还不如用一条烂命,给家人争取一点好处呢,这也是韩丘死扛的最大动力。   “韩丘,不得不说,你真的很傻!外面群情激愤,南北的高官,满城的百姓,都在嚷嚷着要一个公道,你以为凭着你的一条命,就能把案子终结吗?一肩扛起,家里人就会得到照顾吗?睁开眼睛,好好看看吧,眼下谁敢接济你的妻子女儿,一旦让人知道了,顺藤摸瓜,就是陷害俞老总的同党!就只有死路一条!他们连自己都保不住,还能保住你的家人,真是痴人说梦!”   蹲过诏狱的人就是不一样,杨继盛的话戳到了韩丘心底儿最柔软的部分。   他突然觉得自己的坚持是如此可笑,他就像是可怜的小丑,在舞台上死死撑着,可两边的神仙早就手握着剧本,把一切都看得清清楚楚。   艰难地爬了几下,躲开了满地的呕吐物,韩丘抬起头,苦笑着说道:“杨大人,罪员想请教一件事,说了实话,能不能保住性命?”   “不能。”杨继盛回答得很干脆,“韩丘,不妨把话说清楚,即便是本官,掺和进来,也不知道能不能全身而退。不过我可以保证,只要说了实话,你的家人还能过安生的日子。”   剩下的话不用多说,韩丘也明白了,不说实话,根本不用动手,家人就都会饿死渴死!   一想到娇贵的女儿连喝的水都没有,韩丘的心就好像被掏了一把,鲜血淋漓,上面的神仙都是看不到人间疾苦的,他们的眼里,别人都是棋子。   既然如此,还护着他们干什么!   “杨大人,罪员愿意招认,只是我敢说,你敢听吗?”   杨继盛扬天大笑,“韩丘,不用吓唬人,兵部尚书胡宗宪,宣大总督唐毅,左都御史张永明,刑部尚书黄光升,右都御史王廷,大理寺卿马森……多少位部堂高官或是请假,或是背上了弹劾,或是致仕回家,你一个区区御史,肚子里能有多少东西,又能牵连到谁?”   “要是内阁呢!”韩丘的眼睛突然通红,状若疯癫,大声质问。   杨继盛更加不怕,“内阁又能如何?本官连严嵩都弹劾过,我这一次接手此案,正是首辅徐阁老的意思,他让我放手办案,不管牵连到谁,哪怕是天老爷,我也把三十三天捅个窟窿!”   不愧是冰心铁胆,杨继盛的魄力让韩丘折服。其实当初自己要是能有这一份定力,何至于落到今天的地步。   “罢了,杨大人,罪员什么都说了,我去抓人,是受了一位阁老之命。”韩丘咬了咬牙,“他就是严讷,严大人!”   说完之后,却发现杨继盛古井不波,根本没有反应。   “韩丘,你要是没有新鲜玩意,本官可就要走了!”   “杨大人!”韩丘真的着急了,看起来不拿出杀手锏也不行了。   “严讷让我抓人没错,可是让我严刑拷问的另有其人?”   “谁?”   “徐阶!” 第700章 被全世界抛弃了   当吐出了徐阶的名字,韩丘就死死盯着杨继盛,想要从他的脸上看出一些惶恐,或者是其他的情绪。   杨继盛会试落榜,在人生最低谷,进入国子监,恰巧当时的祭酒是徐阶,老徐发现他,赏识他,鼓励他,可以说杨继盛从一个穷小子,放牛娃,考中二甲进士,有一大半徐阶的功劳。   天地君亲师,师徒的羁绊堪比父子,杨继盛哪怕胆子再大,也不敢欺师灭祖,或是惊讶,或是暴怒,或是焦急……总该有点表示吧?   哪知道杨继盛还是一张扑克脸,“韩丘,本官接手这个案子,就做好了身败名裂的准备,别说涉及到徐阁老,就算是宫里,我也不会皱眉头。不过……凡事要讲究证据,你要是拿不出真凭实据,诬陷首辅之罪,不是你能承受的!”   韩丘深深吸了口气,眼神来回乱转,杨继盛果然是不同凡响,有此等正直之臣负责案子,兴许是自己的转机。   “杨大人,罪员当初押解俞大猷路过南直隶的时候,从京中送来一封手谕,提到唐帅回京,要尽快把俞大猷的案子做成铁案,问出口供,不给他翻身的机会。”   杨继盛面带思索,这个理由也说得过去,毕竟以唐毅的功劳和圣眷,他回京之后,只要找到嘉靖,讨一封赦免的旨意不难,哪怕徐阶都挡不住。   故此提前下令,拷打俞大猷,办成如山铁案,即便嘉靖也没法轻易推翻。   只是有一点,杨继盛无法接受,徐阶人老成精,怎么会直接下令,留下把柄,实在是匪夷所思。   “大人或许疑虑,罪员当时也是如此,只是手谕确确实实是徐阁老所写,罪员只能照办。不过罪员当时多了一个心眼,让家人带着徐阁老的手谕,偷偷溜走,潜藏起来,作为后手。”   “现在手谕在哪里?”杨继盛追问道。   “罪员也不知道,当时情况紧急,我也不知道哪里是藏身之所。不过罪员的家人倒是山东登州府的人氏,或许他回了老家。”   ……   从刑部大牢出来,杨继盛二话不说,立刻给锦衣卫打招呼,七太保周硕亲自出面,带着二百人直扑山东。   他们刚到登州,那边就已经把人抓到了。   按察使孙鑨当初发现了韩丘刑讯俞大猷,并且上奏朝廷,作为案发地点,孙鑨猜测一定会留下蛛丝马迹,他询问租房子给韩丘的商人,得知韩丘一行是三十六人,可是等他撞破的时候,只剩下三十四人,算上韩丘,三十五个,还有一个没了踪迹。   孙鑨立刻下令严查,果然,经过一个多月的努力,被逃回老家的韩富给抓了起来,从他手里搜出了那一份关键的手谕。   周硕没费吹灰之力,就拿到了关键证据,简直喜出望外,急匆匆返京。   “哈哈,徐华亭要完蛋了!”沈明臣得意笑道:“千算万算,没想到竟然出了这么个昏招,他给韩丘下令也就算了,竟然还送去手谕,白纸黑字,我看他是跑不了了。”沈明臣笑着对唐毅说道:“大人,事到如今,您不想上位都不成了,老徐一去,荆川先生接掌首辅,不管是吏部还是礼部,您只要把屁股坐热,入阁在即啊!”   严讷牵连到案子里,早就在家里泡病号,听说已经离死不远了,还剩下一个李春芳,青词宰相,废物状元,一点威胁都没有。   只要唐顺之再撑五年,唐毅接任首辅,顺理成章,摆着手指算算,五年后唐毅刚刚过而立之年!   三十岁的首辅,干到六十岁退休,还有三十年的时光啊!这么长时间,足够一展胸中所学,中兴大明,而他们这些幕僚也能跟着鸾凤飞西天,名扬天下,彪炳青史。   爽快啊!   真是太舒服了!   沈明臣得意洋洋,倒是王寅冷笑了一声,“别高兴太早了,事情肯定不这么简单!”   “还有什么不简单的,徐阶再强大,他也不是皇上,绕过三法司,直接刑讯一品武将,抗倭功臣,还不够让他倒台啊?徐阶倒了,天下还有谁是大人的对手?”沈明臣不服气道。   “那个手谕不是徐阶写的。”   淡淡的一句话,沈明臣差点吐血三升,急忙转向唐毅,惊讶问道:“大人,您怎么知道?”   “押解俞老总离开东南,就有人暗中跟随,事实上韩富离开的时候,我是一清二楚的。他在中途投宿,也有人把所谓手谕偷了出来,检查发现手谕是假的,才又送了回去。”   我的天啊!   沈明臣张大了嘴巴,能塞进去俩拳头。   乖乖,大人藏得真够深的?   唐毅微微一笑,“句章先生,你知道长江航运公司吗?”   “我听说那是大人一手组建的,是用来安置振武营遣散士兵的。”   茅坤呵呵一笑:“句章兄,你说的不错,这几年长江航运已经吞并了沿江的各个码头,至于南北漕口,有七成都落到了大人手里。”   所谓漕口就是漕帮,更加专业,更加强大的航运公司崛起,漕帮的势力就不断瓦解,以往他们还能通过罢工闹事,威胁朝廷,眼下却因为开海,海贸繁荣,他们连作乱的本钱都没有。   很多人只好转行,剩下的只有投靠航运公司,才能生存下去,至于还在顽抗的,实在是少之又少。   掌控了漕帮之后,运河沿岸,大小事情都瞒不过唐毅。   韩丘一行人虽然行动诡秘,避开了官府的驿站,却不知道住进了更危险的漕帮名下客栈。自从俞大猷被抓,在东南负责唐毅产业的金丹和雷七立刻下令,动员一切力量,盯着韩丘一行人,他们的一举一动,都在别人的监视之下。   沈明臣和王寅互相看了一眼,流露出强烈的惊讶之情!   他们跟着胡宗宪多年,总以为一个疆臣做到胡宗宪的地步,权势滔天,已经算是极致,和唐毅一比,简直不值一提。   难怪唐毅能掀起那么大的舆论风潮,不动声色就把徐阶逼到了墙角,这家伙分明就是一个怪物!   比起沈明臣单纯的惊骇,王寅的目光之中竟然多了一丝狂热。   作为一个智者,他看得明白,大明朝病了,天下病了,需要一个高明的医生,他一度认为胡宗宪是哥不错的人选,后来也想过徐阶。   可是朝廷一道调令,胡宗宪就得乖乖卸去兵权,而徐阶呢,虽然大权在握,也不过是科道六部而已,根本拿不出什么改革的气魄。   他们都不是拥有无上权力,可以大刀阔斧,振衰起弊的枭雄人物。   王寅一直在问自己,究竟谁才是那个理想的主公人选,他现在算是确定了,唐毅就是!商人、士绅、军队、帮派、官场……唐毅的势力就像是一张大网,密密麻麻,深厚强悍。   和徐阶胡宗宪等人相比,唐毅就像是一株树苗,而其他人却是蒿草。在破土而出的时候,树苗或许被蒿草压制着,长得不够快,可蒿草注定了一岁枯荣,哪里比得上树木的坚韧持久。   只要假日时日,唐毅的势力完全成长起来,绝对有足够的力量,去挑战陈陈相因,腐朽衰败,令人窒息的朝局官场。   王寅很兴奋,兴奋到脑袋都发热了。可很快又凉快下来。   “大人,既然那个手谕是假的,只怕就动摇不了徐阶的地位,又白忙活了!”   茅坤突然哈哈大笑,“十岳兄,你怎么也糊涂了,要真是没用,大人何必还留着韩富这个棋子啊。”   王寅被唐毅的势力惊叹,脑筋稍微转得慢了,经茅坤一提醒,他突然豁然开朗。   伪造首辅手谕,谁能做到这一点?   要极为熟悉徐阶的笔迹和文法,还要有徐阶的印章,非亲近人做不到这一点。假如自己是徐阶,听说有人伪造了足以以假乱真的手谕,会怎么想?   肯定会暴跳如雷,立刻调查是谁干的。   不用问,一定是最亲近的人可能性最大,估计不会超过一巴掌,徐阶只要查下去,搞不好徐党就因为互相猜忌、内乱,而分崩离析了。   堡垒都是从内部先瓦解的,假的手谕,竟然比真的还要有杀伤力!   王寅咽了一口吐沫,强压着激动,探身好奇道:“大人,这个手谕不会是您干的吧?”   “十岳公,我是人,又不是妖孽,徐阶的手谕我可伪造不了。不过我敢说,此刻一定有人很不好受。”唐毅的嘴角挂着一丝淡淡的笑容。   ……   砰砰砰!   张居正以头触底,脑门都红肿起来,花砖上还有暗红的鲜血。   作为一个骄傲的人,哪怕对方是给予天高地厚之恩的老师,也不愿意采取这种卑微到屈辱的姿态,去祈求对方。   可是张居正没有办法,万般无奈,惶恐到了极点。   当得知有人伪造徐阶的手谕之时,张居正就傻眼了,很明显,能接近徐阶,熟悉笔迹,还能拿到印信的,张居正就是不二人选,加上怂恿严讷出手对付俞大猷,只要不傻,最大的嫌疑人就是他!   说是师徒如父子,可毕竟不是父子,师父不会无限容忍弟子,何况徐阶的心胸不算宽广,他要是知道张居正一再利用,甚至暗算他,老徐会作何反应,简直不敢想象?   没有了老师的庇护,搞不好还会被老师和唐毅,两个巨型怪兽夹击,在这一瞬间,张居正觉得全世界都抛弃了他。   “天亡我也!” 第701章 崩溃的张叔大   拿到了徐阶的手谕,杨继盛并没有隐瞒,他立刻请来翰林院十几位精通金石书画的行家,前来鉴定真伪,其中就包括徐渭和王世贞。   “元美兄,青藤先生,我是徐阁老的弟子,天下物议纷纷,本来我不该接,可是朝局不稳,也不是天下百姓之福,食君之禄,就必须把属于自己的担子扛起来,我素来敬重二位的为人,我希望你们能够凭着良心说话,对得起道义。”   徐渭哈哈一笑,“我说椒山公,你也太小觑我徐文长了,倘若手谕是真的,我虽然只是小小翰林侍读学士,也要拼着一腔热血,一百多斤,和权奸周旋到底!”   “是二百多斤!”王世贞小声提醒道。   徐渭气得一瞪眼,“姓王的,你也别装蒜,徐阁老是你的师父,要是你放水,可是要身败名裂的。”   “哼,别以为就你有良心,我太仓王家子弟当中,有二十几人在军中做事,其中就不乏替俞老总运筹帷幄,一边是苍生道义,一边是师徒恩情,我王元美唯一把良心摆在中间,说实话,做实事!”   他们都表了态,锦衣卫的七太保周硕捧上来一个小箱子,在大庭广众之下,开了锁头,取出了那一封手谕。   薄薄的一张纸,周硕那么壮的汉子,竟然双手发抖,额头冒汗。   毫无疑问,这一张纸关系可太重要了,倘若真是徐阶所写,只怕他的首辅就当到头了,如果不是,麻烦更大,案子从陷害忠良,变成伪造首辅命令,也就比假造圣旨差一点了,不管谁牵连进去,只怕都要人头滚滚,血流成河啊!   周硕把手谕恭恭敬敬放好,杨继盛亲自铺开,徐渭和王世贞围着手谕转了几圈,仔细看着。   上面的字迹的确是徐阶的,墨也是上好的徽墨,是徐阶惯用的品种,再看那一枚印章,刻着“存斋”二字。   徐阶曾经以早年读书的地方为号,叫“少湖”,在前些年,自从他开始和严嵩正式决裂,殊死拼杀的时候,他就悄悄改了号,叫做“存斋”,既是他的书斋名称,恐怕也有一层希望,就是我存你亡。   果然,徐阶取代了严嵩,看起来改名字的确能转运啊!   这枚存斋的印章,徐阶轻易不使用,看到了两个字,徐渭和王世贞的心都咯噔一下。徐渭当然是高兴,他巴不得徐阶赶快完蛋。   倒是王世贞,从利益,从关系,从各个方面,他作为唐毅的大舅哥,都是彻头彻尾的唐党。   可偏偏又是徐阶的弟子,要是他亲手把老师干掉,也不知道世人会怎么说他?   王世贞眉头深锁,看了又看,突然眼中露出喜色,而徐渭却是为不可查地摇头。   “元美兄,多半你也看出来了?”   “什么叫也看出来,文长,可是我先发现的!”   这两位大才子互相看对方不顺眼,又较劲了。杨继盛这个头疼啊,“元美兄,文长兄,你们愿意打架我管不着,可先把哑谜解开啊,到底是真还是假?”   王世贞点点头,一转身,去桌案上,端了一杯茶水过来。正要动作,却被徐渭抢了先,这家伙往手心吐了吐沫,直接抹到了印章的那一块。   大家伙一阵恶寒,心说徐大才子也太恶心了!王世贞更气得一扭头,和这个邋遢鬼儿齐名,真是这辈子最大的耻辱!   杨继盛可管不了恶心不恶心,他两眼死死盯着手谕,吐沫润湿之后,纸上微微翘起了一层,杨继盛连忙用手抠下来,托在掌中。   印信是真的没错,却是从别处挖下来,补上去的,手法极为高明,韩丘当时没有看穿,故此以为徐阶下了命令,又是老师,又是首辅,他再也不犹豫了,一改头几天只是抽鞭子,打板子的温柔作法,把什么刑具都拿上来,饶是俞大猷铜皮铁骨,也被打得只剩一口气。   徐阶的嫌疑暂时被解除了,可徐阁老一点高兴的模样都没有,相反他愤怒到了极点。   他是什么人,少师少傅,内阁首辅,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大明二百年来,最强悍的官僚!自从严嵩被斗倒,就没人有资格和徐阶对抗,他是唯一的棋手,只许他操纵别人的性命,不许任何人利用他。   偏偏先是张居正背着他动俞大猷,引发滔天大浪,接着又有人假造手谕,想干什么?把老夫当成猴耍吗?   天子一怒,流血千里,伏尸百万。   首辅一怒,怎么也流血百里,人头滚滚!   养气修炼了一辈子,徐阶彻底丢开了儒雅,罕见粗口骂人,把书房的一切砸了个稀巴烂。到底是上了年岁,徐阶发泄之后,瘫在椅子上,一动不动,只是大口喘气。   过了许久,师爷钱天德端着一碗参汤,轻轻推开了门,走了进来。   钱天德是个屡试不第的老童生,在江西提学的任上,跟着徐阶,鞍前马后二十年,他的才智虽然不算顶尖儿,但是忠心耿耿,任劳任怨,替徐阶处理了不少事情。   “阁老,身体要紧,先喝点参汤吧?”   见徐阶没有说话,钱天德用用勺子小心翼翼,喂了几口,徐阶的脸上总算恢复了一丝红润。   “老钱,那个逆徒还在外面跪着吗?”   “嗯,都跪着两个时辰了,阁老,属下觉着,似乎不像是张大人干的,您老是不是……”徐阶把眉头一挑。吓得钱天德立刻闭上了嘴巴。   “他平时经常给你送些礼物,有字画,有金银,有玉器,知恩图报,替他开脱了?”   “没有,绝对没有啊!”   钱天德吓得跪在地上,大惊失色,“阁老,小的不过是蒿草一般的东西,蒙阁老不弃,带在身边,小的一颗心都是阁老的,要是敢背叛阁老,让雷劈了小的。”   徐阶微闭着眼睛,摆摆手,“行了,不用赌咒发誓,老夫何尝不知,要是想找死,也不是这个找法!去把张居正叫进来吧!”   不多一时,张居正脑门红肿,两腿僵直,踉跄着到了师父的面前,扑通就跪了下来。   “师相,弟子绝对没有……”   “打住吧,为师这点识人之明还是有的,要是你出了此等昏招,还瞒着为师不说,老夫这对眼睛就该抠出来!”   徐阶并没有认为手谕是张居正假造的,倒不是他觉得张居正看重师生情谊,不会陷害老师,实际上到了如今,人和人之间的信任早就荡然无存,只要对自己有利,捅谁一刀都不用吃惊。   徐阶之所以不怀疑张居正,是因为这么干一点好处都没有。徐阶固然强大,可是唐毅更是手段通天,没有足够的铁证,根本扳不倒唐毅。   如果刚开战的时候,就弄出一个假手谕,把徐阶至于绝境,肯定是未战先败,聪明如张居正,绝对不会干傻事。   尤其是检查书信之后,徐阶更加笃定,作为首辅,他的字体不知道被多少人研究过,模仿起来一点不难。至于印章,虽然流传的不广,但是只要有心人,也能弄到。当然了,即便不是张居正,下手的人也不是外人,徐阶别提多烦躁了。   虽然没有了嫌疑,对张居正的恨一点不少,相反,还更加强烈!   东南的水有多深?看似一统朝堂,暗中又藏着多少神仙,他们手眼通天,神通广大,一个个处心积虑,盯着首辅的宝座。   张居正目标是唐毅,可是有多少人目标是徐阶。   不是恨你害人,而是恨你没有害人的本事!傻乎乎地往前冲,连人家设下的陷阱都看不到,落到今天的地步,不冤,一点都不冤!   “叔大,你看是谁传的假手谕?”   “这个……”张居正虽然磕得头晕眼花,可脑筋还在,一个人影在他面前晃过,他却迟疑了,不知道该不该说。   “你还怀疑唐毅是吧?”徐阶点破了。   “弟子不敢隐瞒,唐毅不断掀起风浪,矛头所指,多半就是师相,他弄出假手谕的事情,也情有可原。”   “不,老夫不这么看!”徐阶摇了摇头,从风波开始,唐毅的动作并不多,可杀伤力十足,光是一波一波的舆论攻势,就让徐阶疲于应付,处境被动。   要说弄一份假手谕,唐毅有这个本事,可是他靠着真牌就足以获胜,又为什么要出千呢?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一旦事情败露,他苦心营造的受害者形象,一夕之间,土崩瓦解,他可没有徐阶那么强大的威望,可以用来消耗,搞不好就要身败名裂,一蹶不振。实在是看不出兵行险招的必要。   唐毅的可能性不大。   “那就只有杨博了!”张居正突然有了思路,“师相,八成是杨博看到唐毅在宣大大胜,担心失去九边,又想着推倒师相,才弄出了这么一手,为的就是让师相和唐毅死磕。”   说完之后,张居正额头也冒汗了,四肢冰凉,吓得冷汗直流。   从头到尾,他都幻想着自己靠着阴谋诡计,靠着徐阶的大旗,能够和唐毅抗衡,成为朝堂上的棋手。   可是到了此刻他才清新过来,你根本不是棋手,从头到尾,你都是可怜的棋子,还不自知!神仙打架,你就是那个可怜的凡人。自视甚高的张居正突然好像被抽空了精气神,刚刚跪的双膝发软,身体一晃,直挺挺摔在了地上。 第702章 人都在进步   对于一个高傲的人,你可以杀了他,但是不能羞辱他,可是此刻的张居正,却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挫败和失落,比起杀了他还要难受。   他处心积虑的一击,满以为把谁都算计进去,老师徐阶会不得不帮着自己赶走唐毅,而唐毅也会失去向上冲的良机,大明朝的太阳只有一个人,那就是我张叔大!   天衣无缝的计划,却问题频出,先是唐毅快速回京,一手布置舆论大战,雷烟火炮一点不客气,砸得他晕头转向,而又大开眼界。   老师徐阶呢,没有直接和唐毅开战,拼个你死我活,反而步步退让,看起来全然不符首辅的威严,可是张居正也品出了味道,唐毅煽动舆论,徐阶要是直接出面,和舆论对撞,徐阶可不是皇帝,结果只会粉身碎骨。徐阶能忍受一个小辈的挑衅和羞辱,乌龟神功之高,更是超乎张居正的估计。   连续两个失误已经够要命的,偏偏晋党又卷入了进来,张居正虽然怀疑假造手谕是杨博干的,可是他又是怎么知道自己的计划,又是如何制造假手谕,派谁去和韩丘联系,成功欺骗了韩丘……   一连串的疑问从心头掠过,张居正一点头绪都没有。   事已至此,三大势力的动作完全超出了张居正的算计,天外有天,人外有人,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张居正觉得自己就像是可怜的小麻雀,和三个庞然大物相比,实在是太可笑了。他第一次彻彻底底,对自己的智商产生了强烈的怀疑。   之前他虽然也绝望,可是他只会认为天亡我也,非战之罪。要是我的实力更强大一些,设计更周密,就不会出岔子。   可是到了如今,信心快速流失,天下奇才,和人家比起来,恐怕就是个天下的大笑话!   强烈的蹂躏,毫不客气的秒杀,张居正真有心一头撞死,或者抹脖子,上吊,总之不要活在世上。   他无力地瘫在地上,瞳孔没有一丝焦点,整个人就是行尸走肉。颓唐、沮丧、落魄、失望……无数的负面情绪折磨着,换成一个心智差一点的,只怕已经活不下去了。   看着瘫坐在地上的徒弟,徐阶满心感叹,近二十年苦心培养,不能说没有感情,指望着他能承袭衣钵,继承庞大的徐党,可是刚刚初露锋芒,就遭此惨败,惹下了塌天大祸。徐阶想要保他,却无法说服自己。   沉默了半晌,徐阶摇摇头,“叔大,十几年来,为师总是小心保护着你,怕你遭受风雨,事实证明,为师错了。你放心,等到风波过去,为师就会给你安排历练的机会,我相信以你的才华,一定能干出一番事业,不要再让为师失望。”   前面的话多漂亮,张居正都自动忽略了,关键是一个“再”字,显然老师已经定了调,自己这一次让他失望了。   放在三年前,张居正的确希望去地方历练,积攒能力和人脉,可如今他已经是翰林学士,小九卿之一,往上一步,就能冲击内阁。   不是每个人都像唐毅一般妖孽,不管地方还是京城,不管是文职还是武官,都能吃得开,向张居正这种,已经是多年的媳妇熬成婆,就要出人头地说了算,却要被外放。   说穿了,就是充军发配,就是流放!   还能不能回到京城,能不能成为徐阶的传人?一切都充满了问号。   唯一值得喜悦的是老师还没有彻底放弃自己,只要还活着,还在官场,就有重新爬起来的机会。同僚们不是常说三思吗?   思危思退思变。   或许到了地方上,自己能看得更清楚,学得更多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   我张叔大在什么地方,都能开创出一片自己的天!   张居正不断鼓励着自己,给自己打气。他现在无暇悲伤,更无暇埋怨,不管是徐阶还是唐毅,唯一要做的就是为了生存而战。   当然去地方也分三六九等,而且离开之后,老师会不会继续罩着自己,张居正吃不准。为了抱住徐阶的大腿,必须帮他出力气,解决眼前的困局……   “师相,弟子以为,若是晋党卷入其中,未尝不是解决问题的契机,唐毅是个精于算计的人,不会任由晋党坐享渔翁之利。”   这句话差不多是张居正一段时间,说的最有水平的一句。   任何成熟的政治人物,做事只有一个最高原则,那就是自己的利益!   谁也不会傻乎乎替别人火中取栗,帮着别人冲锋陷阵。   到目前为止,晋党只是摇旗呐喊了两声,别的事情都没有掺和,如果唐毅和徐阶拼一个你死我活,最得意的肯定是杨博,他可以轻轻松松,捞取丰厚的战利品,相比徐阶,一旦让杨博掌握了朝局,凭着晋党深厚的人脉,充裕的资金,他们就会如鱼得水,为所欲为,只怕唐毅也不愿意看到这一幕吧!   徐阶思索了一下,张居正的建议的确很不错,难得老徐脸上露出了笑容,“叔大,那你说该如何处置?”   “师相,弟子以为应该把情况透露给唐毅,让他知道晋党在其中煽风点火,其次,应该提审严讷!”   “严讷?怕是不妥吧?”   徐阶老脸又跟吃了苦瓜似的,其实自从案发以来,弹劾严讷的奏疏都能堆积成山,可是不论内阁,还是宫里,都没有传出对严讷的处置意见,只是准许他在家养病,明面上连一个看管的人都没有,至于暗中吗,另说。   道理不难,严讷虽然是青词起家,可毕竟入阁拜相,要维护内阁的尊严,而且严讷和李春芳都是中旨入阁。   所谓中旨入阁,是和廷推相对。   从弘治八年,李东阳和谢迁经过廷推入阁,确立了阁臣经过廷推的先例,再此之前,都是特简入阁,也就是皇帝直接下旨意,不用经过群臣的意见。   其实中旨入阁也有道理,毕竟内阁定为是皇帝的秘书,自己的秘书自己选,天经地义。可随着内阁权力越来越大,阁老几乎等同于宰辅,总领百官,因此借由廷推,获得百官的认可,就成了惯例。   当然了,嘉靖是向来不守规矩的,他厌倦了大臣的争权夺利,徐阶提议增加阁臣,嘉靖所幸塞了两个饭桶进内阁。   李春芳是徐阶的徒弟,严讷对他执学生之礼,徐阶也不好反对,皇帝和首辅都是这个意思,下面的人也只好捏着鼻子认了。   严讷刚刚由嘉靖任命不久,把他揪出来,升堂拷问,不是打皇帝的脸,说他识人不明吗?   基于上面的两条原因,徐阶一直在暗中庇护严讷,也怕他胡说八道,牵连太广,不好收场……   可眼下张居正提议审讯严讷,徐阶立刻明白了他的打算。   唐毅不是善于打悲情牌,制造舆论压力吗?我们也照方抓药,把严讷抛出来,入阁拜相是多少人的一辈子的梦想,当他们看到一个大学士被肆意欺凌,保证会兔死狐悲物伤其类。   而且审讯严讷,也等于是打了嘉靖的脸,皇帝陛下如果迁怒唐毅,出手惩戒,徐阶的尴尬一下子就化解了。   不得不说,挫折使人进步,放下了不切实际的幻想,张居正智商一下子回归了,出手老道狠辣,让徐阶都眼前一亮。   “唉,到底是老了,以前光想着朝廷,内阁的脸面,可是人家都不要脸了,老夫还死抱着规矩不放,真是害人害己啊!”   要是让唐毅听到这二位的话,只怕又要自愧弗如。   严讷以往多次替徐阶冲锋陷阵,是铁杆的徐党,而这次出手明明是张居正在后面怂恿,严讷就是可怜的木偶。   大难临头,直接把严讷抛了出去,他们没有一点羞愧和不舍,当真是一对天生的师徒啊!   “大人,严讷被带走了,囚禁在刑部大牢。”   沈明臣大声说道,透着强烈的兴奋,总算把严讷拿下,露出了一点办案的样子。大学士都被抓了,到时候都察院,刑部,都跑不了。   徐阶的实力保证会受到重创,而且威信扫地,名声一落千丈。当初的设想基本都要达到了,当浮一大白。   沈明臣满心盼着喝酒庆祝,哪知道王寅和茅坤两个一个盯着养鱼缸里的金鱼发愣,一个抱着胳膊,闭目养神,没有半点高兴的意思。   总是一副死人德行,你们真是太扫兴了!   “唉,徐阁老这一招老道啊!”王寅啧啧说道:“当初夏言也只是被勒令致仕,还没到家,遭到严嵩陷害,身首异处,不过他也没有受过牢狱之灾,更别说被当众审讯。严讷算是开天辟地,头一个了,把内阁的尊严拿出来糟蹋,真是下了血本!”   “是啊,人心都是肉长的,要是严讷凄凄惨惨,出现在大堂之上,不知道会不会逆转舆论啊?”茅坤跟着感叹,民心如水,当大家看到严讷的惨相之后,会不会心生同情,再度翻转舆论,谁也不敢说。   正在这时候,唐毅从外面走进了院子,见三个人都在,笑着拉把椅子,坐在了对面。   “三位先生,怎么都愁眉不展啊?”   茅坤苦笑一声,“大人,徐阁老学得挺快,准备如法炮制了。”   “原来是为了此事啊!”唐毅微笑道:“三位不用着急,我这里正有严家侵占土地,欺行霸市,横行乡里,鱼肉百姓的罪证,我要让他们知道,什么叫赶尽杀绝!” 第703章 一个君子   其实徐阶抛出严讷,已经有些晚了,如果在舆论刚刚燃烧的时候,立刻三司公审,严惩严讷,一位大学士无论如何,也是足够的。   可是碍于内阁的脸面,加上担忧党羽寒心,徐阶采用了拖延的方法,本以为能息事宁人,哪知道唐毅能量超乎想象,愣是把舆论烧到了天上。   而且假手谕的事情传出来,虽然被证明是假的,可还是牵连到了徐阶,在大家的眼中,徐阁老不再干净,他和这个案子肯定脱不了干系。   此时把严讷抛出来,不过是替罪羔羊而已。真正掩护的还是背后的徐阶。   当然作为徐阶的铁杆心腹,六科廊却不这么看,都察院倒了霉,他们难免兔死狐悲,整个案子又绵延了两三个月,朝政一团乱麻,六部九卿人心惶惶。   加上内阁大学士都要被审讯,对朝廷,对文官集团都是莫大的伤害。   六科的人都认为是有权臣新贵小题大做,兴风作浪,不顾大局。大学士带着镣铐受审,文官脸面尽失,宰辅尊严荡然无存,何以统领百官,何以执掌国政?   一群非黑即白,视祖宗法条,是非对错为金科玉律的人,竟然讲起了朝局,讲起了相忍为国,真是莫大的讽刺。   不过他们的说法还是有些市场的,毕竟文贵武贱,深入人心,事情闹到了这个地步,也该收场了。   这不,就有一些人趁着清晨,跑到什刹海,堵着进行恢复训练的俞大猷,有人哀求,有人冷嘲热讽,怪话连篇。   因为你一个人,朝廷都乱了,你不是没死吗?不还活蹦乱跳吗?就不能站出来说一句话?不要让背后的那些人再揪住不放了……   唐毅虽然请了长假,毕竟身为宣大总督,马芳和杨安他们秉承唐毅的意思,推动设立学堂,有很多细节的东西搞不定,只有写信求助。   唐毅修书一封,让人给远在南京的老岳父王忬送信,希望他推荐一些精通军事的文人,或者有投笔从戎想法的年轻学子,到宣大充当教官。   信写到了一半,门吱呀呀推开,探进来一颗小脑袋,向里面看着。   “平安,你小子又惹了什么祸?”   老爹好厉害,不用回头就知道是自己,平安嘟着小嘴,跑到了唐毅的身边,扬起小脸,嘴唇一扁一扁的,眼泪委屈地流下来。   唐毅把笔扔到了一边,伸手把儿子抱起来。   “还挺沉的!”唐毅宠溺地刮了刮儿子的鼻头,“说吧,你到底惹了什么祸?”   “笨,笨儿把人咬了!”平安低声说道,小脸儿惨白,看样子真的害怕了。笨儿就是小毛驴,其实也不算小了,已经十岁了,通常毛驴的寿命只有二三十岁,笨儿已经是驴生过半,唐毅不舍得再骑了,倒是平安和小戚,经常骑着小毛驴到处玩,还管它叫“笨儿”。   粉嫩嫩的小娃娃,配上粉鼻子粉眼的小毛驴,大写的萌,走到哪里,都引来无数的赞叹,小毛驴很乖巧懂事,从来不伤人,可如今却把人给咬了,唐毅也吃了一惊。   “平安,到底是怎么回事,人伤的重不重?送去看大夫了吗?”   小平安攥着小拳头,突然几乎吼出来,“平安想让他去死!”   唐毅吓了一跳,心说儿子啊,你才多大啊,就这么大的杀心?   换成别的父母,或许早就发飙了,不过唐毅很有耐心,他觉得儿子不会无缘无故说出这种话。   “平安,告诉爹,为什么那么恨人家,有道理爹帮着你,要是没道理,就要打屁股了。”   平安把小脑袋扎在唐毅的怀里,哭着说道:“他们欺负俞老伯,用鸡蛋扔他……”   一刹那,唐毅的脸色大变,他强忍着怒火,抱着儿子站起,低声问道:“俞老伯呢,他在哪?”   正说着,有两个护卫跑了进来,一看唐毅,连忙施礼。   “小的无能,请大人赎罪!”   “快说,是怎么回事?”   其中一个年纪稍微大一点的忙说道:“启禀大人,今天早上,俞老总镇去活动身体,就有一个文士跪在地上,说什么让俞老总顾全大局,不要再闹了。俞老总没说什么,后来这家伙竟然跳起来,破口大骂,我们离着远,等到跑过来的时候,他竟然拿着臭鸡蛋,烂菜叶,砸俞老总,还说他是祸根儿,是害人精,少爷,少爷那时候正在骑着驴玩。”   护卫抬头看了一眼平安,赞扬道:“少爷真是好样的,骑着驴,把那个人撞倒,毛驴在脸上啃了好几口。”   平安虽然聪慧胆大,可是看到对方哇哇大叫,鲜血淋漓,也吓坏了,小脸惨白,只知道骑着驴,往家里跑,赶快找老爹,把护卫都甩在了后面。   护卫们也被吓到了,他们护送俞老总回来,又把那个文士给送到了医馆检查伤势。故此平安先跑回来,他们才跟着回来。   弄清楚了原因,唐毅把儿子举起,爷俩面对着面,唐毅露出了大大的笑容。   “平安,干得好!爹爹以你为荣!”说着唐毅用力在儿子的脸上亲了一口,小平安眼睛一亮,娘亲总是告诉自己,不要仗势欺人,不要打架,不能伤人,不能……只是当时他真的气坏了,哪怕被打屁股,也要让那个人好看!   想不到的是老爹竟然夸奖了自己,到底是听老爹的,还是听娘的?   小平安有些凌乱了,唐毅让儿子坐在肩头上。   “平安,咱们去看看俞老伯,他怕是更伤心。”   从书房出来,一路到了俞大猷养病的跨院,迎面正好撞见俞大猷,他连脏衣服都没换,手里拿着一个包袱,后面跟着儿子俞咨皋。   见到唐毅,俞大猷顿了一下,眼圈发红,单膝点地,声音沙哑,“大人,末将,末将没脸在京城了,请求大人准许末将告老还乡,颐养天年。”   看着单膝点地的俞大猷,唐毅心里头别提多不是滋味,他伏下身体,把平安放在一边,伸手抓住了俞大猷的胳膊。   “老哥哥,都是我兴风作浪,连累了老哥哥受难,唐毅给你赔不是了!”   “不不不!”俞大猷慌忙摆手,“大人,末将可不是这个意思,您对末将有救命之恩,又为了末将,不惜得罪当朝诸公,弄得赋闲在家,末将感激还来不及,只是,只是……”   “只是人言可畏!”   唐毅感叹说道,他这段时间频频抛出悲情牌,把徐阶都算计进去,唯独忽略了一件事,俞大猷是个厚道的人,甚至有些厚道的不像话。   最初他被打得奄奄一息,整天昏迷,什么都不知道,也就算了。后来经过李时珍的回春妙手,俞大猷的命总算是保住了,而且他内功深厚,加上系统的康复训练,行走起来也没有问题,甚至能舞剑打拳。只是和以前有很大的差距,比如损失了脚趾和手指,握剑的力道就差了很多。   以前的俞大猷打十几个壮汉没问题,眼下最多打两三个,另外他的耳朵也比不上之前。但是总归一句话,他还活着。   俞大猷觉得天下人那么多替他鸣冤的,心里的怨气没了大半,他又看到唐毅为了自己的案子,承受那么大压力,俞大猷满心不忍。   “大人,末将就是个武夫出身,身体和牛一样,这不又活得挺好吗?眼下朝廷一团乱麻,凡事皆因末将而起,要是再乱下去,对朝廷,对百姓,都不是好事,末将也厌倦了,斗胆劝大人一句,不要再为了末将费心思了。”   老将军说着,眼中泪水涌动,他是整个事件最委屈最无辜的人,却是最先从案子里走出来的人,同他相比,其他人都显得那么丑陋,包括唐毅在内。唯有俞大猷,是一颗真心,以大局为重,以苍生为重!是真正的君子!   壮哉!伟哉!   唐毅对他只有钦佩,可眼下的朝堂,是一个吃人的世道,想做一个君子,就只有被人连皮带骨,都给吞了。   “老哥,你的心胸气度,够唐毅学一辈子,奈何事到如今,谁也没法收手了。老哥,我会让胡大帅帮忙,把你先调到天津青县,那边驻有一营东南的士兵,你只管练兵,别的事情不用听,不用管,一切都交给我处理。”   俞大猷沉默了半晌,深锁着眉头道:“大人,真的不能善了吗?”   唐毅眼睛微闭,痛苦地摇了摇头。   ……   严讷被囚禁第五天,俞大猷悄悄离开了京城,前往天津,转过天,更大的风潮就突袭而至,以南直隶巡按御史林润为代表,前后十几位官员上书弹劾严讷。   其中以林润的奏疏最具杀伤力,他在里面开列了二十几项罪名,每一项都有真凭实据。   归结起来,包括强占桑田,打伤性命,欺行霸市,哄抬生丝价格,私自开设作坊,从事走私,向倭国贩售生丝,以及铁器火药等等……   这一道奏疏上来,杀伤力之大,简直超乎想象,原因很明白,林润把严家和倭寇的联系捅了出来。   以往人们都认为严讷对俞大猷下手,是因为王本固的事情,是为了报私仇,可是林润的这道奏疏,却给了更加充分的理由。   他虽然没有挑明,可是所有人都清楚,因为胡宗宪在东南抗倭,因为俞大猷开辟航路,因为市舶司规范贸易,使得严家的走私生意受到了影响。   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   新仇旧恨,严讷向俞大猷出手,也就再合理不过了! 第704章 力量展示   杨俊民字伯章是杨博的长子,嘉靖四十一年中二甲进士,作为晋党新一代的人物,衣钵传人,杨博很是用心教导杨俊民。   处理繁杂的政务之余,总是把儿子叫道身边,仔细询问,看看他有没有长进。   吃罢了晚饭,杨博又把儿子叫进了书房,家人送来了一壶茉莉双熏,还没倒出来,就能闻到扑鼻的香气,倒是杨俊民略微抿着嘴,带着贼兮兮的笑容。   杨博脸一沉,怒道:“怎么,觉得茶不好?还是觉得你爹不会喝?”   “哪啊,孩儿可不敢这么想,京城喝茶最喜欢香气浓的,用顶级的茉莉熏茶,是顶好顶好的!”杨俊民说着给自己倒了一碗,赶快喝了一大口,伸出两个大拇指,不停摇晃。   “球!”杨博笑骂道:“别装蒜了,茉莉双熏放在普通的富裕人家,也算是好东西,可是和咱们家到底不配,江南的龙井、雀舌、铁观音、瓜片,都是顶好的茶叶,我还听说,东南有人重新找出了龙凤团茶的工艺,啧啧,一块茶饼,比起黄金都贵了几倍啊!”   杨俊民干笑了一声,“老爹真是厉害,什么都瞒不过您老人家的法眼,要说龙凤团茶,孩儿的确跟着几个同科的朋友喝过,采新茶的尖尖,蒸后,将已拣熟芽再剔去,只取其心一缕,用珍器贮清泉渍之,光明莹洁,若银线然,以制方寸新銙,有小龙蜿蜒其上,号龙园胜雪,有诗赞曰:糜玉寸阴间,抟成新范里。归呈月正圆,势动龙初起……”   杨俊民摇头晃脑,一脸的沉醉,仿佛还在回味着茶叶的芬芳,陶醉不已。   “江南之富,果然如此啊!”杨博感叹了一声,“伯章,你这一科东南的士子不少,他们的本事如何?又有多少堪用的人才?”   聊到了正题,杨俊民脸色严肃,不敢嬉笑。   “回禀爹爹,东南的士人的确有些不同。”   “哪里不同?”   “就拿龙凤团茶来说吧,制作繁琐,工艺复杂,花费很大,当年太祖爷下旨罢造龙团,此后几乎成为绝唱。东南有人耗费十年时间,重新制造出龙团,东南的士人热烈追捧,他们说有人种茶,有人愿意喝茶,用多少银子,你情我愿,又和朝廷有什么关系……”   杨俊民从龙团说起,不断把东南士子的观点和老爹介绍。   杨博微闭着双眼,仔细听着,他从这里面品味出的东西远比杨俊民要多。   比如儒家一直提倡节俭持家,故此朱元璋罢龙团,以往士人提起也只是表示可惜而已、可如今呢,东南的士人直接喊出花钱喝茶,不关朝廷的事。   有钱不是罪恶,朝廷更不该管束普通的人生活,就连神圣的祖宗法度,在他们眼里,也不是那么重要。   自古以来,不缺少蔑视礼法,行为乖戾的怪杰,可是如此大举离经叛道,而且其他人还理所当然,实在是让人感叹深思。   东南的确不一样了!   杨博发自肺腑地感叹,面前竟然不自觉飘过唐毅年轻潇洒的身影,那个小子真是个妖孽,还没登上至高的宝座,就搅动天下,影响东南,只怕王阳明也没有这个能耐,真是让人刮目相看啊。   其实杨博是高看了唐毅,他一个人哪有那么大的能力,不过他的确推波助澜,让一些东西提前壮大起来。   ……   开海之后,商贸繁荣,作坊遍地,海量的金银涌入,使得东南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各种新兴职业,新的富豪层出不穷。   以往读书人是学会文武艺,货卖帝王家,只剩下科举一条独木桥。而如今的东南除了科举之外,高级的会计,法律人才,技术出众的匠师,都受到了热捧。人们读书不再是为了当官,而是更好的完善自己,开阔眼界,学习技能。   另外纺织业发展起来,使得越来越多的女人走出了家门,成为织工,从最初的不解,谩骂,到坦然接受,最近几年,东南更是女工遍地,女人不再依附男人,她们能够独立赚钱,养活自己和家人。   经济独立,带来女人地位的提升,魏良辅甚至在杭州创立了第一所女子学堂。此前女子死了丈夫,一旦改嫁是会被骂得臭头,可现在呢,人们越发宽容,年纪轻轻,有手有脚,何必守着一个死鬼,白瞎了一辈子的光阴……   种种现象加在一起,其实都是工商发展,城市繁荣的必然。   比如苏州和杭州,在嘉靖四十年,相继突破一百万人口,而上海县在短短五年时间,更是从十万人达到了八十万,人口增长的势头丝毫不减。   再有十年八年,东南会出现一大批规模远胜京城的城市,一百万,两百万的人口。   一座城市,就要比很多西洋国家全国的人还多,伴随着城市的扩张,市民阶层兴起,他们和传统的农民完全不一样。   乡村是氏族制,不管多大的事情,几个族老出来,都能够摆平。   秉持着家丑不可外扬的理念,吃了亏也不说,遇到了事情,和亲戚诉诉苦,就过去了。   可是到了城市呢,一切都变了,身边都是陌生人,没有德高望重的族老能帮着解决矛盾。大家的希望都寄托在朝廷,还有那些学问出众的大家身上。   无形之中,百姓们对于政治,对于天下,有了强烈的兴趣。   他们渴望国家平稳,朝政清明,憎恶贪官,厌恶恶吏……   活在这个时代的人,恐怕除了唐毅之外,谁也无法理解社会变化的含义,即便是唐毅,有时候也不免目瞪口呆。   ……   比如这一次伴随着林润上书,各地的报纸一起开动,介绍严讷家族从事走私,大赚其利,又陷害忠良,差点把俞老总打死。   倭寇给东南百姓造成的伤害依旧,眼下东南还有不少海盗倭寇作乱,很多人的家中都有亲人死在倭寇手里,当得知堂堂内阁大学士,竟然从事走私,还把铁器和火药卖给倭寇,百姓们怒了!   是什么意思?   让倭寇拿着铁器铸成的倭刀,来杀我们的亲人吗?   俞老总是大家伙的守护神,都等着他剿灭倭寇,还东南太平呢!朝廷说把人抓走,就给抓走了,连个理由都没有。   然后又私设刑堂,把人给打残了,你们要干什么?   如此昏官,怎么还有脸拿百姓的民脂民膏?   我们要他去死!   位于常熟的严讷老家被人给包围了,幸好官府及时出动,要不然愤怒的百姓直接放火,把他们家都给烧了。   官府苦口婆心,好不容易把百姓劝走,可是大家的怒气还没有发泄出来。很快有人提议,向朝廷上万民书。   一下子引爆了大家的热情,很快各个街口都出现了摊位,穿着儒衫的士子执笔,收集百姓的签名。   不到半个月的时间,光是苏州城就有八万百姓联名,光是按着手印的名册就厚厚一摞子。整个东南,只怕有超过百万人联名。   相比之前九边和东南的督抚官员上书,这一次声势更加浩大,造成的效果更加惊人。   会出现如此热烈的情况,跟心学门人挑头组织分不开,更为重要的是这一次的案子触及了两大百姓心中的红线。   第一是陷害忠良,风波遗恨,百姓们不允许岳飞的悲剧在大明重新发生。   第二是通倭,倭寇给东南造成的伤害有多深,百姓们对通倭之人的恨就有多少。   两条底限都触碰了,而且更是牵连到了内阁,百姓的怒火就再也不可遏制。当百万民众的联名书被快马送到了京城。   包括唐毅在内,都被深深震撼了,水可载舟亦可覆舟,当真是万古不变的至理名言。和百姓比起来,此前的官吏施压,根本就是毛毛雨,茶壶的风暴,不值一提。   此前一直深居西苑,不言不语的嘉靖都坐不住了。   他赤着脚,在地上走来走去,烦躁不已。   一想到百万民众,竟然联合上书,心里头就沉甸甸的,涌起强烈的惶恐,这要是有心人登高一呼,会不会出现百万黄巾,直接把天下给推翻了?   嘉靖越发恐惧,他简直气得要爆炸。   徐阶啊徐阶,你个饭桶,废物,蠢材……朕把天下交给了你,你就这么报答朕的信任?冤案,通倭,东南大乱,你就这么报答朕的?   骂够了徐阶,嘉靖又想起了另一个人,那就是唐毅!   嘉靖狭长的眸子,闪过一丝狠辣的光,莫非是你在背后捣鬼?要真是你干的,就凭着能煽动百万民众,朕就不能留着你!   嘉靖咬了咬牙,低吼道:“黄锦,去把唐毅给朕叫来。”   黄锦连忙答应,他心里头大叫不妙,往外面跑的时候,险些摔倒,他眼下和唐毅就是一根绳子上的俩蚂蚱,跑不了我,蹦不了你。   要是嘉靖真的迁怒唐毅,把他给废了,自己岂不是也要跟着倒霉?   黄锦忧心忡忡,唐毅的幕僚们却信心十足,王寅不知道从哪里找来一把羽扇,一面晃着,一面笑道:“大人,这一次联名上书,声势如此浩大,实在是出乎预料,我敢说,即便是陛下知道是大人所为,怕是也不敢动大人分毫,不然他们朱家的江山就彻底完蛋了!”   唐毅却是满脸黑线,“我说十岳公,您还是想想,怎么和陛下交代吧?我觉着这一次的力气用的大了,很麻烦啊!” 第705章 君子坦荡荡   出于谨慎的好习惯,唐毅总喜欢藏着掖着,有十分的力气,只用三分,打太极,练推手,生怕被别人看出了底细。   只是藏了这么多年,他的影响力还是突然爆发出来,就连唐毅都有点措手不及。他只想借着舆论,压垮徐阶,可眼下百万联名,压垮的不只是徐阶,连嘉靖都受不了了。   头疼,真的很头疼!   “大人,您熟读道德经,一定记得这一句:天长地久……”   “天地能长且久者,以其不自生,故能长生。是以圣人后其身而身先,外其身而身存。非以其无私邪?故能成其私。”唐毅低声念完,似乎心有所悟。   茅坤笑道:“大人,天地长存,因为独一无二,如今大人的影响力虽不比天地,可也超凡入圣,陛下只要没有失心疯,就不敢把大人怎么样,您只管放宽心就是。”   展示实力,的确能威慑四方宵小。   嘉靖只要不想天下大乱,就不能动唐毅,甚至连软禁都做不到。只是这个无敌的状态只能持续很短的时间。因为嘉靖找自己过去,肯定是要解决问题,只要做事就会出纰漏,就会让一些人不满,到时候站在自己背后的庞大民意就会土崩瓦解,荡然无存。   爬到山顶不容易,可从山上滚下来却轻而易举。   “呵呵呵,大人何必担忧,老子圣人不是已经告诉您该如何应付了吗?”   唐毅稍微一愣,突然眼前发亮,自言自语道:“外其身而身存,后起身而身先。果然是好办法!”   王寅也笑道:“大人须知道仁者无敌,只要坦坦荡荡,就没有什么可怕的。”   两个人把唐毅对付嘉靖的态度和方略都说了出来,唐毅也轻松了许多,没错,就是坦坦荡荡,实力不够的人才会学张居正,玩弄阴谋诡计,以自己的实力,虽然有些虚,可也不用装孙子。   尤其是嘉靖已经老了,虎老了还不咬人,嘉靖连徐阶都奈何不了,还能把我如何?   多年的媳妇熬成婆,唐毅从府里出来,胸膛挺得笔直,云淡风轻,跟没事人似的,当大爷的感觉真不错啊!   上了马车,直奔西苑而去,他信心十足,黄锦却愁眉苦脸,都差点哭了。   “唐大人,咱家平时没少帮你吧?”   “那是自然。”   “有什么事情,咱家都会告诉你,对吧?”   “嗯。”唐毅点头,不过抓俞大猷的事情,明显除外。   黄锦探身体,凑到了唐毅的面前。   “唐大人,唐兄弟,待会皇爷把你拿下的时候,可千万放过咱家,你放心,只要咱家在,保证给你来个一刀痛快,不会受罪!”   好吗,唐毅直接成了死人了。   黄锦,信不信,要是真掉脑袋,你也跑不了!   唐毅干脆闭上了眼睛,懒得搭理黄锦,黄锦也不敢多话,生怕把这位惹着了,带来杀身之祸。   提心吊胆,把唐毅带到了万寿宫,通禀之后,唐毅顺利进去。   到了龙床之前,唐毅偷眼扫了一下,发现嘉靖比起前些日子老了许多,头发花白稀疏,发髻挽着,露出浅浅的头皮,至于鬓角更是老年斑遍布,仿佛老了十几岁一样。   只是扫了一眼,唐毅连忙跪倒,磕头施礼。   嘉靖看着面前的小子,眼神迷茫,仿佛回到了十年之前,当时他跟着父亲,才十四五岁,转眼十年过去,他风华正茂,仿佛初升的太阳,释放着无穷的光芒,火一样的年纪,和三十年前的自己多么相似,那时候刚刚斗倒了两朝元老杨廷和,还有他的党羽,大权独揽,乾纲独断。   金口玉言,口含天宪,整个大明朝都拜倒在自己的脚下,何等爽快,转眼三十年过去,衰老不堪,双手越发无力,天下也不再是自己的天下……嘉靖很愤怒,眼前的小家伙就是挑衅自己权威的那一个!   “唐毅!”嘉靖怒不可遏,骂道:“你可知罪吗?”   “臣知罪!”唐毅干脆回答道。   “哦?罪在何处?”   “臣煽动舆论,替俞大猷将军讨回公道,以致天下大乱,民情滔滔,臣甘愿领罪伏法!”唐毅的声音清清楚楚,嘉靖听得明明白白,可是他却愣住了。   这小子是活腻歪了怎么,竟然轻松招供,不怕朕杀了你吗?   嘉靖也只是想想,一个俞大猷都惹出了天大的麻烦,要是再加上一个唐毅,东南还不造反啊!   一想到这里,嘉靖的怒火就蹭蹭蹿起。   朕是天子,是万民之主,谁都要趴在朕的脚下,朕想杀谁就杀谁,想怎么干就怎么干。突然冒出一个不敢杀,甚至不敢抓的人,你说嘉靖能不憋屈吗?   “唐毅,朕如何待你?钦点你为状元,二十不到,朕就让你牧守一方,主持开海,接着又委以重任,一路提拔,刚刚二十五岁,你就是二品大员,试问开国二百年来,有没有比你升官更快的?”   “没有。”   嘉靖眼睛通红,探身体盯着唐毅,吐沫星子喷了他满脸!   “亏你还知道没有,可是你怎么报答朕的?就是扰乱朝纲,鼓动那些无知刁民,和朕作对吗?百万联名,好大的威风,须知多,真是天子,天子一怒,伏尸百万,谁敢和朕作对,谁都要死!”   嘉靖扯着嗓子大吼,可是怎么听,都有点色厉内荏,虚张声势。他骂够了,盯着唐毅,大口喘气道:“说,你还有什么好说的?”   “启禀陛下,臣确实没有什么好说的。”唐毅仿佛真有天大的罪过,一脸愧疚道:“臣是陛下的学生,天地君亲师,您占着两条,臣犯下了滔天大罪,只要能让陛下息怒,哪怕砍了臣都没有怨言!”   说着唐毅五体投地,干脆趴在了地上。   嘉靖看他一副滚刀肉的德行,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哼,要是杀了你,能让天下太平,朕立刻就砍了你的脑袋!”嘉靖强忍着怒火,道:“唐毅,朕最后问你一遍,东南的民乱到底该怎么收场?”   真不愧是皇帝,求人办事这么霸道。   唐毅缓缓爬起身,低着头道:“陛下,臣以为您把东南的百姓看成乱民,事情就永远无解。”   “什么意思?”嘉靖不解道。   “陛下,臣以为当正本清源,弄清楚百姓为何会联名上奏,也就知道办法了。”   “讲!”嘉靖没好气道。   唐毅侃侃而谈,嘉靖仔细听着,渐渐的嘉靖不再那么愤怒,反而品出了一些滋味,十年之内,东南的城市的百姓增加了不下五百万,另外到城里打工的人更加难以计数。   市民多了,联名起来就容易了,另外学校大兴,光是苏松两府,读书人就超过了三十万。整个东南,读书人多达几百万。   教化大兴,本是值得夸耀的事情,可读书人太多,关心政治的人就多了,遇到事情,发表意见的人也多了,七嘴八舌头。   加上报纸出现之后,消息传播速度倍增。   由此三条,使得东南和以往大不一样,偏偏出现了俞大猷的案子,挑战了所有人的底线,大家伙的情绪一股脑爆发出来,才有了百万人联名上奏。   “陛下,百姓们要求的无非是查清真相,还天下人一个公道,这和陛下您的旨意,还有内阁的命令,都是一般不二。百姓没有过分的要求,故此臣斗胆进言,此次事件非但不是挑衅陛下的权威,只要处置得当,还会给大明增加百万忠心耿耿,誓死效忠陛下的臣民,请陛下圣裁!”   还真别说,嘉靖的确听了进去。   算起来,唐毅离开东南已经有四年多了,虽然唐慎还在福建当巡抚,可是这一次联名的主力和苏杭,也就是南直隶和浙江,嘉靖不相信唐毅有那么大的本事,能在短短半个月时间,就弄出百万人联名。   别说是他,哪怕是嘉靖下圣旨,也未必这么快。   唐毅很坦诚,首先承认了自己有过动作,接着又讲述了东南的现实情况,嘉靖的火气小了很多。   可是他的心里依旧有一根刺儿,东南如此之乱,报纸威力有这么大,要是有人弄个假消息,随便聚拢一大帮人,哪怕只有十万、二十万,也足够掀起一场大乱了。   上了年纪的人,就喜欢太平,嘉靖脑仁都炸开了。   “唐毅,都是你干的好事,开海,发展工商,大兴教育,还弄什么报纸出来,简直坏事至极!”   唐毅闷着头,也不说话,他能说什么,你嘉靖住的万寿宫就是开海银子修出来的,既想吃,又怕烫,天底下哪有那么便宜的事情。   兴许也觉得有些失态,嘉靖索性叹口气。   “唐毅,祸都是你闯的,说,该怎么办?”   “回陛下,臣有两个主意,一个是治标的,一个是治本。这次的事情是因为俞大猷的冤案而起,应该立刻审讯,拿出令人信服的结果,用最快速度送到江南,表明陛下重视民意,百姓们必定感念圣上恩德。至于治本之策?臣以为应当把报纸纳入朝廷管理范围,设立专门官员,再有东南城市扩大,一座城池,动辄几十万人,甚至上百万人,光靠着州府县衙的那点编制不够用,要增加官吏,增加衙役士兵,时刻关心民情,解决百姓在乎的民生问题。政通人和,安居乐业,也就不会出乱子了。” 第706章 好大胃口   万寿宫外,黄锦来回转圈,脑门上的汗水跟溪流似的,扑簌簌往下落,抬头看看天,该死的日头一动不动,热辣辣照着头顶,掏出怀表,数着上面的刻度,娘的,才过了一刻钟!   时间怎么这么慢啊!   嘉靖是秘密召见唐毅,把周围的人都给赶了出去,连黄锦都不能靠边。能不怕吗,谁知道陛下一怒,会不会直接把唐毅推出去砍了,这些年他从唐毅手里赚到的银子不下二百万两,好些都变成了干股和房产。   黄锦还盼着等到老了,能回扬州老家,过逍遥的日子,他四岁离家,直到去江南当织造太监才路过老家一趟。   真是他娘的人间天堂,要什么有什么,能过上几年,给个皇帝都不换,要是被唐毅牵连进去,自己的美梦就彻底完蛋了。   以黄锦对嘉靖的了解,道君皇帝最恨别人挑战他的权威,就算唐毅巧舌如簧,最多三成把握安然脱身,等得时间越长,就越是危险。   黄锦觉得自己就像是糖醋活鱼,嘴巴还长着,眼睛还能动,可是已经被除去鳞片内脏,被人做成了美味佳肴,放在桌上等着品尝。   “死了,死了!”   他抱着脑袋,蹲在地上,小太监们都不敢凑到近前,只能远远看着,心说祖宗这是怎么了。   眼看着日头偏西,黄锦彻底绝望了,一屁股坐在地上,“唐大人啊唐大人,看在多年的交情上,你可要放过咱家一马啊。”   “黄公公,恐怕不容易啊!”一只大手按在了黄锦的肩头。   吓得黄锦一回头,只见唐毅笑眯眯看着他,黄锦一激灵,从地上跳了起来。   “唐,唐大人!”他的眼珠子差点掉下来,低呼道:“你怎么……”   唐毅翻了翻白眼,“黄公公盼着我出事怎么?”   黄锦讪讪一笑,挠挠头,“当然不是,可是……”他想说陛下怎么会放过你,可话到了舌尖儿,又生生咽了回去,可是意思却传达了出来。   唐毅微微一笑,“黄公公,陛下是圣明的,你担心的事情不会发生的,前面带路,我去内阁拜会一下徐阁老。”   去内阁?   黄锦又是一惊,什么意思,难道要王对王了?   闹了这么长时间,真正对决的两个人还是徐阶同唐毅,自从百万联名上书,徐阶就完全呆滞了,面对着滔天的民意,徐阶傻眼了,实在是超出了极限,完全不知道如何应付。答应还是不答应,用硬的还是用软的,万一再有更多的人出来,又会如何?要是他们要求撤换首辅,自己还有没有脸留在位置上?   一连串的疑问,徐阶都没有答案。   他突然明白了为什么历代都奉行“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不管多少人给孔老夫子擦胭脂抹粉,如何断句,说明老夫子的真实想法,证明他老人家还是伟大的。   而实际上,历朝历代,帝王将相都坚持愚民的态度,老百姓还是笨一点好,只关心粮食和蔬菜,关心盐价几何,家里的猪下崽没有……   一旦民众都关心气朝局,那股力量简直无可阻挡,万夫所指,无疾而终。被百万人指着,比坐在火山口还要可怕。   自从得到了消息,徐阶就没有休息,两只眼睛熬得通红,眼角都是深深的皱纹,好似刀刻的一般。   如果能闯过这一关,一定不能再放任下去。   徐阶很清楚,鼓动百姓联名上书,背后一定有心学的影子,尤其是阳明学会,究竟有多少人加入其中,徐阶一点底细都不清楚。   即便是阳明公的信徒,可也断然不准阳明学会这种可怕的东西存在,另外还有什么交通行、长江航运公司、官银号、报纸……通通都在打击的范围,只要给老夫机会,老夫一定要下狠手!   只是还有机会吗?   徐阶心里头也没有谱儿……   正在这时候,桌案旁边的铃铛响起,有重要人物来访。徐阶整理了一下官服,起身迎了出来。   开门一看,顿时就是一愣,只见唐毅和黄锦并排站着,见到徐阶,唐毅连忙施礼,深深一躬。   “下官拜见阁老。”   徐阶吸了口气,想要挤出一丝笑容,可努力了半天,却没有成功,只好叹道:“唐大人请进吧。”   唐毅迈步往里面走,黄锦笑嘻嘻回头告辞,他心里头很美,刚刚的这一会儿,已经想明白了,敢情唐毅已经成长到嘉靖都奈何不了的程度,区区徐阶,就更不在话下了。   能和强者联合,自己就是强者,黄锦越发觉得自己实在是英明睿智。   ……   首辅值房,唐毅和徐阶对坐,两个人都是深沉的人,徐阶不知道说什么,索性不吱声,而唐毅呢,他慢条斯理,心里不停权衡着。   大势在我,至少暂时如此,如何拿到属于自己的利益,又不至于彻底和徐阶闹翻,很是费一番思量。   “元翁,陛下刚刚召见了下官。”唐毅轻声说道。   徐阶愣了一下,苦笑道:“陛下慧眼识人,老夫锈钝之人,不堪重用,长江后浪推前浪,老夫要恭喜唐大人了。”   唐毅连忙起身,惶恐道:“元翁说的是哪里话,就算给下官一万个胆子,也不敢有非分之想,下官以为党务之间,是赶快顺应民意,结束乱局,安定朝政,至于如此,才是天下之福,万民之愿。”   “当真?”徐阶并不相信,他习惯以己度人,假如自己是唐毅,背后有庞大的民意支持,干嘛不抢班夺权,还想着息事宁人,实在是有些匪夷所思。   “元翁,下官可以和您老坦白,俞老总的案子的确是天大冤枉,下官也替他鸣不平,可闹到了如今,实在是出乎预料,下官也有罪责,您放心,只要处理了事情之后,下官一定向陛下请辞,归隐田园,再也不问世事。”   嚯!   越说越厉害,唐毅到底是打得什么算盘?   急流勇退,退归林泉,说得好听,实际上就是失败者的遮羞布,凡是进入官场,就没人愿意当失败者。徐阶一万个不信,可是他又弄不明白,唐毅到底是打什么算盘。   只能笑了笑,“唐大人乃是我大明第一干吏,你要是退了,可是朝廷一大损失啊。”   “元翁过誉了,下官扪心自问,年少得志,做事轻狂,不懂得分寸,实在是不适合官场。”唐毅显得羞愧万分,苦笑一声,“下官说的都是真心话,请阁老不要怀疑。只是眼下还要审理案子,下官想向阁老保举三个人。”   “请讲。”徐阶提高了注意力。   “第一位就是南京刑部右侍郎毛恺,第二位是南京都察院,右都御史朱衡,第三位是漕运总督赵贞吉,由这三位德高望重的老臣出面,共同审理大学士严讷私通倭寇,陷害忠良一案,下官以为定能让天下人心服口服。”   徐阶努力保持着镇静,可是不停转动的眼珠,还有抽搐的嘴角出卖了他的想法。徐阶此时心中翻江倒海,平静不下来。   唐毅推荐的这三位,赵贞吉不用说了,是徐阶的弟子,毛恺也是徐党的成员,担任过保定巡抚,后来被严党赶到了南京,朱衡更是嘉靖十一年的进士,不光有资历,还有政绩,从知县一路做到侍郎,一步一个脚印,扎扎实实,名望和才能都是顶尖儿的。   他们三位都是徐阶的党羽,唐毅却推荐他们来审案,究竟是打得什么算盘?是唐毅糊涂了,还是他真的大公无私?   徐阶一时也没了主意,也不知道是答应,还是拒绝。   唐毅爽朗一笑,“元翁,下官只是推荐而已,该如何定夺,还要看内阁的意思,还要听圣上的旨意,下官是戴罪之身,先行告辞了。”   说完,唐毅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   他走了之后,徐阶越想越迷糊,唐毅到底是打得什么算盘?   没有办法,他只能让人把张居正叫来,师徒两个一同参详。   “师相,弟子以为唐毅是包藏祸心,他在要好处了。”   “怎么讲?”   张居正道:“他推荐的三个人,毛恺和朱衡久在南京,难保不会被唐毅拉过去,至于赵贞吉赵大人,他当年被严世藩暗算,是唐毅挺身而出,而且赵老大人这几年整顿漕运,颇有功劳,唐毅也曾经出力过。他们三位进京,明面上是处理案子,实则却是抢夺三法司,他们不见得会彻底倒向唐毅,但至少两不相帮,唐毅的处境就不会那么被动了。而且他们一走,唐毅的人就可以接手留下的位置,一口气拿下六个部堂高官,真是好大的胃口啊!”   徐阶仔细推敲了半天,觉得很有道理,师徒两个自动忽略了唐毅要退归山林的想法。   开什么玩笑,哪个年轻人能舍得放弃权力,根本就是惺惺作态。   “这一次徐阶肯定猜错了,大人的确要暂时退下来。”王寅摇着羽扇,含笑道:“十年辛苦,东南的确和以前大不相同,在东南的大地上,藏着一头庞然大物,以往大人辛勤照料,使之不断长大,如今已经足够强壮,大人需要撒手,让风雨撒进来,让刀剑刺过来,这头庞然大物才会彻底清醒过来,知道要做什么,那时候大人振臂一呼,天下响应,四海豪杰,尽数归心,成就大业之日不远矣!”   沈明臣眨眨眼睛,若有所思道:“十岳兄,你这是让大人扯旗造反啊!” 第707章 未来的路   王寅拧着眉毛,一脸怪异,几乎喷血三升,郁闷而死。   茅坤不停地摇头感叹,看了看沈明臣,又咧了咧嘴,分明再说你这个笨蛋,别说认识我们,丢人!   沈明臣气得腮帮子鼓鼓,你们都什么意思吗?嫌老子饭桶,脑筋转不过来,没法愉快玩耍了,老子要回高老庄了!   茅坤看了一眼唐毅,笑道:“大人,是不是该把哑谜点破,让我们大家伙都明白您的打算?”   王寅补充道:“大人,我等愿意追随大人,共建大业,生死与共,还请大人不要怀疑才是。”   “敢情你们也不知道啊,还装什么。”沈明臣也急忙说道:“大人,俗话说三个臭皮匠赛过诸葛亮,您心怀大志,我们都清楚,更愿意为了大人效犬马之劳,还请大人明示吧!”   面对着三大谋士殷切地希望,唐毅点了点头,的确,让他自己一个人背负着庞大的压力,也的确太难为了他,有些时候,必须有人分担。面前这三位,茅坤和王寅都是顶尖的智者,沈明臣诗词学问天下少有,要是他们都没法接受自己的观念,干脆洗洗睡了。   “三位先生,我不是有意瞒着你们,而是有些东西我也没有想好,不过三位既然问到了,咱们就一起参详。”   ……   自古以来,没有盛世三百年,如果实际探究,不管是强汉还是盛唐,极盛的时间都很短暂,比如汉代从高祖刘邦算起,文帝、景帝、一直到武帝初期,都是被匈奴压着打,后来武帝任用卫青、霍去病为将,大举反攻,才横扫四方,打出了大汉的威风,不过武帝朝后期,汉朝就出现了盛极而衰的迹象。   唐朝同样如此,经过前期的积累和努力,强盛一时,经过安史之乱,国势日衰,各地节度使作乱,党争不断,国势日非。   至于宋朝,对外战争不怎么样,好歹国内还稳定得住,不得不说,是文治大兴的功劳,奈何一路被北边的国家欺凌,从契丹到金国,再到蒙古,活得还是很憋屈的。   大明介于汉唐和两宋之间,论武功,不及汉唐强盛,论文治,也较两宋稍差一筹,总体上来说,只是抱残守缺而已。   唐毅和三位先生梳理了历代的情况,不管哪个朝代,遇到的难题或许不一样,有的被外族灭国,有的被农民起义掀翻。   总体上都在三百年上下,就要进行一次轮回,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一乱一治,深入人心。   治乱循环的根本在哪里?   是天数吗?   唐毅认为各个朝代崩溃的共同原因都是财政瓦解,而财政出问题的根子就在秦制,就在儒家!   作为标准的士人,把兴衰之乱的责任归结到自己身上,是有点难受的,好在王寅三个都很有气度,他们耐心听着唐毅的讲述。   秦制有很好的一面,比如废除分封,实行郡县制,比如统一文字,度量衡……但是秦制有一个致命的问题,就是君权神授。   功盖三皇,德兼五帝。   从秦始皇开始,皇帝作为天子,拥有无上的权力,天下臣民都要听从皇帝一人意志,所有人都是皇帝的奴仆,可以任由皇帝驱使。   正是在这种念头的指引下,秦始皇滥用民力,修长城,开凿灵渠,修直道……繁重的徭役,苛刻的秦法,使得百姓再也承受不了,奋起反秦,大秦王朝,二世而终。   刘邦建立汉朝之后,虽然做了小修小补,可基本上还是秉承秦制。   尤其是到了汉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就构成了外儒内法,一阴一阳,相辅相成,互相配合,共同成为皇帝的左右手。   之前秦朝一直单独靠法家的严刑峻法,恫吓百姓,秦末的农民起义,残酷地告诉统治者,一味的暴力,只会让老百姓强烈反弹,难以长久。   故此,汉代以后披上了儒家伪善的外衣,用纲常伦理,宗法规矩,牢笼天下之人,达成巩固皇权的目的。   虽然历代读书人都有君王与士大夫共治天下的想法,可是面对着君王,士人集团往往是软弱,无能的。哪怕是最文弱的赵宋皇帝,也舍不得让士人抢走手中的权力。   至于大明,问题就更严重了,士人想要分权,皇帝就会放出宦官对付,实在不行,直接赤膊上阵,一场左顺门事件,嘉靖就把文官集团的骨头给打折了,虽然之前他们的骨头也不怎么硬。   一个外藩入继大统的小皇帝,一个两朝元老,定策功臣,可结果却是杨廷和惨败,不是他不够厉害,而是皇权高高在上,无人可以抗衡。   儒和法,就像是戴在皇帝脸上的两个面具,平时是仁义道德的儒,涉及到利益权力,就是冷酷无情的法。   面对着皇帝,士人集团除了天变之外,牵制的手段少得可怜。   皇帝拥有无限制的权力,而且是家族传承,父子相继,固然不乏好皇帝,可是想要一个家族,辈辈都出好人,而且这个好人还能杀出重围,继承大位,难度实在是太大了。   事实上,历朝历代,只有开头的几位君主或许有自知之明,能约束自己的权力,到了后面,皇帝就越发肆无忌惮。   比如正德和嘉靖哥俩就是最好的代表,一个荒唐胡闹,一个刚愎自用,一意玄修,弄得国库空虚,乌烟瘴气。   “如果不限制皇权,早晚有一天皇帝,还有他的爪牙,亲族,会毁掉财政,财政无法维系,必然要横征暴敛,激起民变,民变兴起,就要大力镇压,支出暴涨,又要加重盘剥百姓,结果就是逼得更多百姓扯旗造反,遍地狼烟,直到再也控制不住局面,朝代崩溃,重新开始!”   唐毅感慨道:“在这个过程中,儒家士人集团也充当了非常丑陋的角色,他们利用皇帝赋予的特权,兼并土地,压榨百姓。而且在天下大乱之后,他们又转投新主子,哪怕新主子是蛮夷外族,也不惜卑躬屈膝,留梦炎之流的无耻汉奸,就是儒家最大的耻辱!”   唐毅又道:“单纯的愤怒和责骂没有价值,为什么汉奸层出不穷,其实道理不难理解,天下都是皇帝一人的,儒家士人的自我定为就是替皇帝牧民,说白了,就是给地主家放羊的牧童,百姓只是牛羊,他们只是拿钱做事的外人,旧的地主死了,或者败落了,换一个新的地主,继续干活,有什么值得奇怪的。”   ……   王寅和茅坤一边听着唐毅的诉说,一边互相看着,眼睛里都流露出强烈的震撼,尤其是茅坤,他跟着唐毅那么长时间,看出了一些端倪,唐毅种种作为,显然不甘心当一个普通的权臣,可是又不像要揭竿起义,取而代之的样子。   他们隐隐约约,能猜测到一些唐毅的想法,只是当唐毅真正说出来之后,他们还是被震惊了,仔细一琢磨,也不得不承认,虽然很残酷,可兴衰治乱,就是这么一回事!   “大人,您可有解决的良方?”   “有!”唐毅说的口干舌燥,喝了一杯茶,润润喉咙,继续说道:“君权神授最大的麻烦就是皇帝有权无责,大臣有责无权。就拿本朝来说,皇帝为了掌控大臣,为了维护自己无上的权威,不惜赋予科道言官风闻言事的权力,如此还不够,又设立锦衣卫、东厂,西厂,就是为了驯服臣子,驯服天下人。堂堂宰辅之臣,没有丝毫威严,诸如严嵩之流,要想哈巴狗一样,在皇帝面前摇尾乞怜,戴香冠,插香草,跟着皇帝跳大神!这哪里是首辅,分明是皇帝的奴仆!如此毫无尊严的文官,百姓何以尊重,何以服从,又怎么指望着他扛起济世安民的重责?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关键就在于四个字:责权对等!”   茅坤和王寅异口同声道:“作何解释?”   “皇帝要为自己所作所为负责,出了错,就要惩罚自己。”   沈明臣嘴快,说道:“大人,您的意思是下罪己诏?”   王寅笑骂道:“哪算哪门子负责,不就是一张废纸吗?要我说,只要做事,就难免出错,莫非大人是要让皇帝做错之后,主动退位?”   唐毅含笑,摇摇头,他看了一眼茅坤。   茅坤福至心灵,笑道:“外其身而身存,后起身而身先。皇帝要想永远不犯错误,除非什么都不做!”   “没错,皇帝只是国家的象征,真正做事的责任落在内阁,落在诸位大学士身上,有权有责,按照他们的才智和设想,去建设国家,如果出了错,就要下台负责。包括科道言官也是如此,他们依仗着风闻言事的权力,已经成为了权贵的走狗和打手,可是要废掉言官,何人监督官吏,只怕会出现更加黑暗的局面,办法只有一个,就是给予言官调查权,他们不再靠着听说,就上奏言事,而是有详细的调查,有真凭实据,依照法度做事,只有如此才是真正的广开言路,才是真正的监督百官……”   唐毅侃侃而谈,把满肚子的想法都端了出来。   三位谋士仔细倾听,不时发出疑问,或许唐毅解答,或是互相谏言,他们从下午开始谈起,连晚饭都没有吃,一直谈到了第二天中午。   每个人虽然疲惫,可是却难掩兴奋之情,未来的道路总算是清楚了…… 第708章 不甘寂寞   唐毅只有字,没有号,行之,是唐顺之对他的勉励,凡事知易行难。   儒家士人集团,两千年来,一直依附在皇权身上,成为了这片土地的寄生虫,那么多才智之士,就没人看得出来吗?   唐毅敢说,绝对有目光如炬的前辈,只是要想改变,真的太难了。   就以大明为例,两京一十三省的官员只有两万多人,每三年一次科举,每次至多录取三四百人。   而内廷呢,号称十万太监,还有那么多宗室皇亲,外戚勋贵,算起来数量十分惊人。文官集团不合作,大不了放出宦官,总有不要脸的文人会巴结趋奉皇帝。   说白了,儒家文人就是皇帝养的一条狗,如何指望着狗能和主人平起平坐。   假如唐毅早穿越五十年,他都不会有改变千百年规矩的念头,最多他做一个权臣,最好把皇帝老子干掉,自己取而代之,顺便再把野猪皮的先人团灭了,如此而已。   可是随着大航海时代来临,一切都有了转机。   美洲金银被发现,海外贸易快速繁荣,带动了江南的工商发展,进而又推动了城市化。   大量的百姓离开乡村,走进城市,变成工人。   城市和农村是完全不同的概念,在一个村子里,每一个人都互相认识,算来算去,几乎都能沾亲带故,都说得上话,有了矛盾,内部就解决了。   可城市不一样,环顾四周,几乎都是陌生人,也没有亲属在身边,人就变得没有安全感,故此,市民往往希望有规矩,有法律,有官府能够保护他们。   东南的社会结构正在剧变,从秦始皇之后,几乎是第一次出现这种局面。如果还沉醉在过去的套路,唐毅觉得太可惜了。   文人不是少吗?   就大办教育,很快光是东南就会有上千万读书识字的人。皇帝的爪牙再多,也没法相比。这些人就是唐毅最强大的盟友。   不是皇权根深蒂固吗?   读书人多了,心思也就多了,加上心学传播,把人从三纲五常拉出来,重新审视皇权,就变得容易多了。   事实上东南这些年已经出现了太多的新东西,太多离经叛道的观念。   他们最需要的就是一盏指引他们的明灯!   就像发生在西方的文艺复兴,还有思想启蒙一般,东方也需要一场观念的变革,春秋战国,百家争鸣,构建出来的文化基因,泽被两千年。   发展到了如今,旧有的观念已经不够用了,推陈出新,势在必行。   很显然,熟识历史脉络的唐毅,就是最佳的人选。   发扬光大心学,做一个两千年来,超越孔老夫子的圣贤。唐毅觉得这个目标似乎比起做帝王将相更有吸引力,一千年后,人们或许都忘了唐朝有多少皇帝,李白和杜甫的诗篇却万古流传。   让自己的著述成为千百年后,必读的课本,想到这里,唐毅就觉得非常得意,值得尝试。   追求不一样,境界拔高了,唐毅的想法也就不同了,他和徐阶说要退归林泉,并不是一句假话,而是真实的想法。   圣贤要立德、立言、立功,合起来叫三不朽,据说历代以来,只有两个人做到,一个是孔老夫子,另一个就是王阳明。   在阳明公的老家,有一副对联,写的就是立德立功立言真三不朽,明理明知明教乃万人师。   何其潇洒,何其霸气。   圣贤比起开创一个朝代的皇帝还要稀少,唐毅默默思量着,自己距离圣人还有多远呢?   他重建市舶司,开过海,招降倭寇,勉强算是立功,至于另外两样,还差着很多,立言难度倒是不大。   唐毅这些年钻研心学,有些体会,结合后世流行的观念,开创一些学科,弄出一些被人们广为接受的概念,也就算立言了。   至关重要的就是立德!   什么叫立德?   唐毅觉得解决掉君权神授,真正让士人集团掌握国家,为生民立命,为万世太平,那才是真正的大功大德。   拘泥于一两个官位的得失,根本没有意思,这一次东南百姓百万联名,吓到了嘉靖,惊到了徐阶,更震撼了天下。   如果唐毅还留在位置上,不管是嘉靖,还是徐阶,或者杨博之流,他们都会把唐毅视作眼中钉,肉中刺,想尽办法,要把他干掉。   无他,太过强大耳!   倘若唐毅退了一步,避开嘉靖的攻击,东南的新兴集团必然会面临嘉靖的打击。有了生存危机,才能让他们更清楚处境,一方面会加紧抱团,对皇权失望。厌恶、憎恨,另一方面,他们也需要有人充当指路明灯,告诉大家前进的方向,替他们遮风挡雨,抵御朝廷的打压。   到时候唐圣人就是最好的人选,众望所归,携着人望和威风,重新杀回朝廷,就再也没人能阻挡唐毅的脚步,大刀阔斧改革,开创前所未有的盛世,功成身退之日,立地成圣之时。   当然唐毅还很节制,没敢以圣贤自诩,茅坤和王寅却都听出了味道,能辅佐唐毅,开辟万古未有的功绩,也的确十分诱人,他们毫不犹豫点头。   唯独沈明臣脑子慢了一点,他倒是想到了另一个问题。   “大人这是要学王安石啊!”   提到了王安石,大家一琢磨,还真有些相似。   王安石被尊为通儒,著书立说,创立荆公新学,在地方执政多年,政绩斐然,身负天下之望,可以说,王安石曾经是距离圣人最近的一位。   只可惜他主持变法,推行新政,弄得天怒人怨,开启党争恶例,北宋那么快灭亡,王安石是有罪的。   也正因为熙宁变法失败,王安石不但没有立地成圣,还被视作乱国的妖孽,直到后世,为了变法维新,才重新把王安石捧起来。   还真别说,沈明臣提醒了唐毅,圣贤可不是那么好做的,但是仔细思量,王安石变法之所以失败,主要的原因有两条,一个是新法设计粗糙,漏洞百出,落实起来,问题重重,王安石又性格偏执,不愿意调整。   其次,王安石用人弊病很多,凡是支持新法,不管能力人品,一概提拔重用,结果新党之中,除了王安石之外,其他的都被打成了小人。而且又搞出了征诛之术,难免被诟病。   唐毅扪心自问,王安石的错误他都能避免。该如何改革,他心里有一本账,至于人才选择,他背靠着心学,拥有一大批青年才俊可以利用,即便暂时人才不够,他还有足够的时间培养。   所差的就是一个时机,王安石养望三十年,等到了绝佳的良机,自己当然不用等这么多年,嘉靖已经没几年好活儿了。   而且嘉靖最后的这几年,绝对不好过。   唐毅看得明白,一方面科道言官再战胜了严嵩之后,快速膨胀,一再挑衅皇帝,嘉靖呢,他又担心死亡,更加迷恋长生,求道心切,花费巨万,不知节制。   再有严党秉国多年,官员的素质整体下滑,徐阶虽然有心整顿,可是他醉心权术,一味任恩。   官场的贪墨之风,比起严党在日,没有多少减轻,相反还有愈演愈烈的趋势。   风刀霜剑,一起袭来,再加上一个昏君,一堆添乱的言官,就算有三头六臂,也应付不来这么难的局面。   如果勉力为之,只会错误越来越多,好不容易积攒起来的威望都会消耗殆尽。与其在朝堂上浪费自己的名声,还不如冷眼旁观,积蓄力量。   王寅和茅坤,仔细推敲,都很认同唐毅的判断,嘉靖久病之躯,又服用丹药,撑不了多久,嘉靖一旦挂了,裕王是唯一的皇子,他登基是必然的。   裕王懦弱无能,唐毅又是他的师傅,和裕王的感情仅次于高拱,裕王成为皇帝,唐毅就是当之无愧的帝师,那时候再返回朝廷,天时地利人和,全都占尽了,的确没有更好的选择了!   “我不这么看,你们是出馊主意!”   沈明臣把脑袋摇晃的和拨浪鼓一样,“十岳兄,鹿门兄,你们不能害大人,逆水行舟,不进则退。我问你们,要是大人退下来了,徐阶会放过大人吗?万一这个老东西发难,大人没了官位,又如何应付?”   聪明人有聪明人的想法,却未免过于想当然,庸俗的人也有庸俗的智慧,沈明臣的问题把王寅和茅坤都给问住了。   包括唐毅在内,一下子都不知道怎么回答。   在朝和在野,是完全不同的概念,唐毅得罪了徐阶这么多次,要是不顾一切,拼着身败名裂,就是要干掉你,还真没有办法应付?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就像是拉磨的小驴,被套上了,还想跑吗?   “要不借着这次机会,把徐阶干掉吧?”王寅小声建议道。   茅坤连忙摇头,“刚刚都分析过了,接下来的几年很不好做,没有徐阶挡着,荆川先生就要接首辅,大人也不得不上位,上面有皇帝压着,下面有百姓的期待,还有徐党的反扑,让大人如何做得下去?”   商量了半天,还是没有办法,唐毅只好停止了讨论,先填填肚子再说吧。   从书房出来,四个人都到了厨房,随便弄了几个小菜,一边吃着,一边思索。正在这时候,朱先从外面跑了进来。   “大人,刚刚得到了消息,严世藩派遣罗龙文随商队秘密进京了。”   严世藩?   好长时间都没听到这个名字了,几乎都把他给忘了,他又冒了出来,是想干什么呢? 第709章 出卖   虽然唐毅不认为严世蕃是天下第一聪明人,可是这家伙玩起阴谋诡计,驾轻就熟,而且憋了一年多,突然出手,绝对是来者不善,善者不来。   “告诉下面的人,给我盯死了,见了什么人,干了什么事,都不要放过。”   “明白!”   朱先急匆匆下去,布置去了。   吏部左侍郎董份算是严党硕果仅存的一位高官,他这一年多的日子很不好过,不断有御史弹劾,想要把他干掉。   只是徐阶迟迟没有动手,不是心善,而是时机不到。严嵩和严世蕃还活着,庞大的严党虽然高层折损,根基尽失,但是好歹还掌控着一些官员,尤其是严家执掌内阁二十年,手里有多少官员的把柄和罪证,谁也不清楚。   故此徐阶表面上还要惺惺作态,暂时留着董份,就是表明不想和严党撕破脸皮,可是暗中却不断消灭严党的势力,等到严家父子彻底成了没毛的野鸡,董份完蛋的日子也就到了。   当然现在他也不好受,吏部尚书杨博那是和徐阶比肩的超级大佬,有他坐镇吏部,董份在大事上完全说不上话。   更要命的是右侍郎竟然落到了高拱手里,那家伙强悍蛮横,又是裕王的老师,未来的巨头之一,董份一个毛病一堆的人物,哪敢跟高拱对抗。   结果就是上不去,下不来,说话不如放屁,索性董份连吏部的大门都不进,整天在家里泡病号。   日上三竿,董份才爬起来,到了后花园,走了两圈,也不知是怎么回事,明明到了草木繁盛的时候,后花园的树也枯了,草也黄了,一副衰败残破的景象。   “唉,落魄的凤凰不如鸡啊!”   他哀叹一声,连花草都欺负他,这个官做得真没意思,不如归去啊!   转身要回书房,正在这时,管家跑了过来,递上了一张拜帖。   “有客来访。”   董份苦笑了一声,“还有人敢来?”   随手展开,才看了一眼,就吓得浑身哆嗦,拜帖落在了地上。   “他怎么来了?”董份的心里疯狂地敲起鼓,脑子都空白了三分钟。   管家吓得不敢说什么,只能等着。好不容易董份长长出了口气,“请他到后书房来。”   董份转身去了后书房,这里是他看书的地方,平时谁也不准进来,没有多大一会儿,有一个瘦削的中年人,带着大大的斗笠,从外面走进来。   把斗笠摘下去,露出一张白净的笑脸。   “呦,董大人,好久不见,小的给您行礼了!”   董份看了他半天,挤出一丝笑容,“这不是小华吗?快快请坐。”罗龙文原来叫汤勤,后来又号小华山人。   他没有客气,顺势坐在了董份的对面,短期茶杯喝了一口。   “还是上好的明前,跟新摘下来的一样,董大人的日子过得还是那么逍遥自在。”   董份哼了一声,“罗龙文,不用跟本官来这一套,我的日子很不好,上面有杨博压着,下面有高拱盯着,还有那么多御史言官,说句不客气的,四个字:朝不保夕!”董份端起茶杯,也喝了一口。   “小阁老有什么吩咐,只怕我也帮不了大忙,要是缺三五百两银子,我现在就给你,至于别的,可就对不住了,免开尊口。”董份说完,闷着头喝茶。   打发要饭的啊,真是可恶!   罗龙文五官抽搐,牙齿紧咬。   呸!你算个什么东西!当年小阁老掌权的时候,你的岳父都跟哈巴狗似的。好么小阁老落难了,你就拽起来了,别忘了,是小阁老提拔的你,想要毁了你,也易如反掌!   “董大人!”罗龙文皮笑肉不笑,干嘿了两声,“小阁老虽然不在朝廷了,可是腰里的银子花不干净,对了,还有不少是你孝敬的,董大人莫非都忘了?”   忘,当然没忘?   董份的脸垮了一半,他早就不信严世蕃还能起复,继续和严世蕃搅在一起,只会被拖累,身败名裂。   他是真不想搭理罗龙文,奈何他和严世蕃关系太密切了,严世蕃手里有的是他的把柄,只要抛出了一点,董份的脑袋没准就搬家了。   “我说罗兄,咱们是多年的朋友,我的处境小阁老能不清楚吗?我在位置上,还能照顾一二,否则徐阶那是好对付的吗?也请龙兄给小阁老带个话,不要折腾了,不然……”   董份没有说下去,可意思很明白了。罗龙文冷笑了一声,不以为然,“董大人,徐阶还有什么本事,真以为他斗倒了小阁老,就天下无敌啊?虽然我们远在江西,可是也清楚,啧啧,百万联名上书,开天辟地,前所未有。都说阁老弄权误国,可是和他徐华亭比起来,简直九牛一毛,不值一提啊!”   董份愣了一下,忙问道:“罗兄,你这话是什么意思?莫非要扳倒徐阁老?”他是真的怕了,严家父子在台上,固然有千般不是,但是有一点必须承认,就是严嵩绝对服从嘉靖,没有首辅掺和,看似争斗凶狠,可都是茶壶的风暴,出了京城,外面就没啥感觉了。   可严嵩倒台之后,党争越发狠辣,而且是手段齐出,谁都不讲规矩,恨不得置对方与死地。   不光是京城六部,就连东南,九边,甚至老百姓都冒了出来。规模比起当初,大了不知道多少倍。   董份不认为严世蕃还能搅凤搅雨,他敢冒出头,只会被人家轻松秒杀!   “罗兄,事到如今,我也只好不客气说了,徐阁老处境虽然不好,可毕竟陛下没有表态,而且唐毅那么年轻,我大明还没出过一个不到三十的首辅呢!他们是神仙打架,我们凡人遭殃,实不相瞒,我已经写好了乞骸骨疏,明天我就递上去。长安宦游,一场梦幻,还请小阁老不要在我的身上打主意了!”   哇呀呀!   罗龙文脸上一阵白,一阵红,又是一阵黑,一阵绿!   他晃着手指,愤怒道:“好你个董份,我不生气,一点都不!墙倒众人推,破鼓万人捶。你这是看准了小阁老没有爬起来,不愿意替小阁老做事。不过我可告诉你,小阁老运筹帷幄,神机妙算,他只要还有一口气,就没人能斗得过他,没人!”   董份根本不理罗龙文的虚张声势,只是长叹一口气,“罗兄,我的确厌倦了,算我求你了,高抬贵手吧!”   “不行,你是唯一能说得上话的了!”罗龙文断然拒绝,他凑到了董份的身边。   “董大人,小弟奉了小阁老之命前来,是办一件大事,只要成功了,你也能高升一步,小阁老起复有望,对大家都好的事情,何必拒人于千里之外呢!”   “哼,罗兄,不是我不答应,而是这里面的水太深,我怕了。”董份依旧不肯就范。   “唉!董大人,你就听我把话说完了成不?”罗龙文知道不拿出真东西,董份是不会帮忙的。   “董大人,小阁老洞若观火,看得明白,这一次是徐阶想要借着俞大猷的案子,扳倒胡宗宪和唐毅,只不过让唐毅反将了一军,才如此被动。徐阶手里没有唐毅和胡宗宪的把柄,可是小阁老有啊,当年胡宗宪假造圣旨,罪证确凿,不容抵赖。只要把罪证交给徐阶,他就能反败为胜,把胡宗宪干掉,胡宗宪倒了,唐毅也就跑不了了,到时候徐阁老一统江湖,只要能赦免小阁老的罪过,重新起复小阁老,咱们还能在小阁老的羽翼之下,逍遥快活,岂不美哉!”   ……   这一夜,董份失眠了,他翻来覆去,最后干脆披衣而起,站在床前,凝望着无边的夜,苦心焦思。   严世藩手上有胡宗宪的罪证,董份是相信的,可是拿出来就能干掉胡宗宪,甚至是唐毅,董份没有把握。   实际上这一次百万人联名上书,加上南北的将帅表态,已经证明了唐毅的实力,要是不能打败唐毅,人家缓过气,伸出一只手指头,就能戳死自己。   而且徐华亭一统朝堂,就会赦免严世蕃?甚至重新起复?   董份更没有把握,他觉得严世蕃是想当然了。双方积怨那么深,怎么可能让严世蕃坐收渔利,真是太天真了!   他想劝诫严世蕃,可人家根本不会听的,道理很简单,严世蕃坚信大丈夫不可一日无权,唐徐争斗,正是严世蕃唯一的翻身机会,他肯定要拼一把,可董份却不想跟着严世蕃陪葬!   一直站到了清晨,两条腿都成了木头棍子。   董份总算是拿定了主意,他一转身,找出了一套下人穿的青衣小帽,换好了衣服,装作出去放马,连着转过三条胡同,到了唐毅家的后院。   犹豫了一下,董份咬着牙走上前,叩响了门环。   “董大人,昨天南方来了老友,没在家陪着朋友,这么早就来我这儿,莫非有大事吗?”   唐毅淡淡说着,听到了董份的耳朵里,却不亚于惊雷炸响!   果然,唐毅手眼通天,严世藩的动作他都清楚,董份越发感到庆幸,幸亏自己来了,不然跟着严世蕃,只会作死!   想到这里,董份抢步跪倒,“唐大人,严世藩派遣罗龙文跟下官说,他有胡宗宪胡部堂假造圣旨的证据,要帮着徐阶,陷害大人,下官特意前来送信,还请大人多多提防!” 第710章 将计就计   听到董份的话,唐毅微闭眼睛,从漆黑的眸子当中,射出两道寒光。   还是心软啊!   明知留着严家父子就是祸害,可是又总想着严嵩柄国二十年,是百官之师,朝廷没有定罪,就该让他体面的活下去,对严嵩手软,连带着也饶过了严世蕃。   可是靠着害人起家的严世蕃,哪怕只剩下一口气,他也不会忘记害人。   历史上就是从严世蕃家中搜出了胡宗宪假造的圣旨,结果抗倭统帅,第一功臣,字狱中惨死。   宝剑埋冤狱,忠魂绕白云!   为国为民的大功臣,绝对不该这个下场!   胡宗宪若是依旧被冤死,日后谁还敢出来做事,无论如何,都不能让悲剧重演。严世蕃你敢打胡宗宪,打我的主意,就要做好死的准备。老天放过你,我都不会放过你!   一瞬间,心思转了好几圈,唐毅急忙伸手搀扶去董份,让他坐在了对面。   “董大人,你能来送信,唐某非常欣慰,你的恩情,我一定报答。”   “不敢不敢!”董份忙摆手,“唐大人,下官早就无心官场,而且这一二十年,我看得明明白白,胡少保为了东南百姓,为了大明江山,忍辱负重,他做的每一件事,都是替百姓考虑,有大功与国,要是看着他被暗害而不帮忙,老天爷都会劈了我!”   别管真假,董份情绪激动,攥着拳头,仿佛多在乎胡宗宪一般。   唐毅颔首,“董大人高义,唐某钦佩,听您的意思,是准备退出官场了?”   董份脸一红,忙说道:“唐大人,下官能留在官场,还多亏了您庇护,只是这一次我没帮着严世蕃害人,他随便露出一点风声,那些看我不顺眼的言官肯定会落井下石,与其被人家弹劾,还不如主动辞官不做,也好留下一点体面。”   “唉,董大人乃是干吏,朝堂之上,言官当道,会做事的不如会说话的,可悲啊!”唐毅突然压低了声音,“董大人,你是真的想颐养天年,还是有别的打算?”   董份一愣,心里头狂叫,莫非唐毅要保自己?   谁愿意失去权力啊,董份当然想当官,可是唐毅能不能保得住自己,董份的心里也没有底儿。   “唐大人,下官不能撒谎,只是怕那些言官不容我啊?”   “呵呵,董大人,我也不瞒着你,的确想要留在朝廷,难度不小,可如果愿意辛苦一遭,可有更广阔的天地在等着董大人啊!”   董份眼睛一亮,忙说道:“请唐大人明示。”   “是这样的,东番岛几年以来,已经移民五十万,东番岛位于东海和南海之间,扼守海上商路要冲,岛上木材众多,盛产甘蔗,是天下间少有的富庶之地。若是董大人愿意,我可以介绍你前往东番岛。”   “大人是让下官做海盗?”董份惊呼,直接吓趴下。   “董大人,你这话就错了,东番岛眼下是无主之地,你只是去开疆拓土,这么说吧,十年之内,东番岛的民众能超高一百万,到时候唐某会想办法向朝廷进言,把东番岛纳入版图,增加一个布政使司,开疆拓土之功,无论如何,也要给大人一个侯爵的,您意下如何?”   说到这里,董份也明白了过来。   他敢说,东番岛绝对不像唐毅说的这么简单,他又想起前些年徐海和王直跑到了海上,没了踪影,有人说他们战死了,有人说他们藏在海岛,择机反扑……听到唐毅的这番话,董份几乎敢说,唐毅跟倭寇之间,绝对有关系!   没准倭寇就奉他为主,要不然怎么敢许诺把东番岛交给自己。   董份是真的吓到了,唐毅的手可真长!难怪能策动百万人联名,他的势力简直深不可测,和他作对,怕是徐华亭的下场都会无比凄惨。   董份晃了晃头,他更关心自己。   身为严党硕果仅存的高官,倒霉是肯定的,即便是回家,也不一定能保证安全,总而言之,这辈子都要活在恐惧之中,死后还要身败名裂。   既然如此,倒不如去东番岛,好好享受人生呢!   海贸有多大的利润,当年严世蕃就垂涎不已,可惜没有办法插手,唐毅竟然把天赐良机给了自己,没有理由错过。   想到这里,董份双膝一软,郑重跪在地上。   “唐大人,下官对天发誓,从今往后,只听大人调遣,您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如有二心,天打雷劈!”   唐毅满脸含笑,他可不需要董份发什么誓,上了他的船,就别想跑。唐毅早就研究过董份,此人年纪轻,野心大,文采好,贪权爱财,还有本事。只是身为严党骨干,不容于朝廷。   他绝对不甘心失去权力,东番岛的油水多丰厚,谁能不动心。眼下岛上人口越来越多,王直和徐海两个强盗头子已经没法掌控,让董份过去,治理民政,正式合适的人选。   其实唐毅心里还有些舍不得,把那么大的肥肉交给外人,可是董份提供的情报太重要了,只要操作好了,绝对能让徐阶栽一个大跟头!   “董大人,罗龙文那边你先稳住他,不管什么要求,都答应下来。”   “下官明白!”   董份知道没有免费的午餐,要想当岛主,就要先给唐毅办事情,他施礼之后,匆匆告辞。打发走了董份,唐毅闭目思考了一会儿。就把沈明臣叫过来,让他去请胡宗宪过府一叙,唐家老二平凡正好一周岁了,请几个朋友吃酒饮宴,也不会引起别人的怀疑。   胡宗宪得到邀请,早早就过来了。   “妻贤子孝,老弟真是让人羡慕啊!”胡宗宪笑着从怀里取出两个金罗汉,塞到了平安的手里。   “你们哥俩,一人一个,可别嫌老伯偏心!”   平安喜滋滋接过来,唐毅笑道:“去找弟弟玩吧。”   “嗯。”   小孩子走了,屋子里只剩下唐毅和胡宗宪两个人,唐毅站起身,走了一圈,把门窗都检查了一边,确认没人,又把谭光叫过来,让他领着人在院外巡逻,包括夫人在内,谁也不准进来。   至于这么小心吗?还有什么大事情不成?胡宗宪满脸的不以为然。   啪!   唐毅突然一拍桌子,横眉立目,“默林兄,我问你,当初招降王直的时候,你是不是拟了假圣旨?”   猛然被问道,胡宗宪也吓了一跳,张了张嘴,“貌似是有?”   “到底有没有?这可是要命的事情,容不得半点马虎!”唐毅神情凝重,不像是开玩笑,胡宗宪也只好严肃起来。   “行之,你也知道,王直是个老狐狸,当初和他联络,没有圣旨,他根本不会和我谈判,我也是没有办法!”   “那你也不能留把柄给严世蕃啊!”   “什么?”   胡宗宪惊得站了起来,“行之,你从哪里知道的?”   “严世蕃派遣罗龙文进京,要把你假造圣旨的罪证交给徐阶,帮着徐阶干掉咱们两个,换取徐阶赦免他的罪名!”   轰!   胡宗宪的身体摇晃了两下,眼前阵阵发黑,“严世蕃,狼崽子,老夫和你没完!”   胡宗宪那个气就不用说了,他当年为了招降王直,的确以王直喜欢的调调,草拟了几份圣旨,交给严世蕃,拜托严世蕃找到精于此道的宦官,弄成以假乱真的圣旨,再送给王直。   当然胡宗宪知道,代皇帝拟定圣旨,那可是杀头的罪名,可是当时的情况,他没有选择。不过每一次胡宗宪都极为小心,派遣送信的人过去,给严世蕃看过之后,原件立刻带回来销毁掉。   只是胡宗宪千算万算,没有算到,当时他和严世蕃好得蜜里调油,可严世蕃竟然留了一手,把信差给灌醉,留下了真的,只把赝本还给了胡宗宪。   严世蕃担心胡宗宪功劳太大,脱离掌控,只要握着他代拟圣旨的把柄,随时都能把胡宗宪告倒。   只是没等胡宗宪和他翻脸,严世蕃自己就倒了。在严家父子离京的时候,胡宗宪暗中派人找到了严世蕃,向他保证,会照顾周全,委婉提出,希望严世蕃能把历年往来的信件还给胡宗宪。   严世蕃当时答应得很爽快,可是却背着胡宗宪,把真正关键的东西留了下来!   “唉!我胡宗宪这辈子就栽在了严家父子的手里,我好恨啊!”   唐毅气呼呼道:“默林兄,你就是太优柔寡断,严世蕃的话怎么能相信,当时就该派人把他干掉!”   胡宗宪一脸的懊悔,“唉,我总觉得严家纵然有一万个不是,可是对我还算不错,怎么忍心暗下毒手。对了,行之,你和严家只有仇,没有恩,干嘛不动手?”   唐毅老脸通红,严党倒了,他光想着对付徐阶,哪里还顾得上严世蕃,尴尬咳嗽了两声。   “默林兄,咱们也别恨天怨地了,还是想想怎么应付眼前的局面吧。”   胡宗宪抓了抓头发,“行之,严世蕃为人阴险,他虽然派罗龙文进京,可他未必只有这一条路子,我看此事是挡不住了,证据早晚会落到徐阶的手里。我一人做事一人当,有什么罪责,我一个人担就是,绝不连累朋友!”   “省省吧!”唐毅不以为然,“我说默林兄,你怎么进了京,一肚子的雄才大略都没了?咱们俩现在就是一根绳上的蚂蚱,你想不牵连我,可是人家会放过大做文章的机会吗?”   “那该如何是好?”胡宗宪惊问道。   唐毅突然笑嘻嘻道:“无妨,咱们来个将计就计就是了!” 第711章 三司会审   进入了六月份,连续大半个月没有下雨,干热干热的,无论是人,还是树木,都蔫头蔫脑,无精打采的。   就连运河的水位都低了许多,运粮的大船无法航行,只剩下少数的商船还在通航,这不一艘船只由远而近,船头上并排站着两位老者,一个面皮白净,保养得体,即便五六十岁,还能看出白面书生的底子,他就是从南京过来的毛恺毛达和,在他的右边,站着一位黑瘦的老头,脸上被晒得黝黑,颧骨高起,仔细看去,手掌粗糙,关节膨胀,竟然好似干了多少年活儿的农夫。   能和毛恺并肩站立,此人当然不会是真正的农夫,他叫朱衡,字士南,自从嘉靖十一年中进士以来,每到一处做官,朱衡都积极兴修水利,甚至亲自参加劳动,几十年下来,被晒成了农夫也不奇怪,论起水利造诣,此老在如今的官场,堪称第一人!   朱衡眯缝着眼睛,向前眺望着,只是两个瞳孔却没有什么焦点。   自从接到了朝廷圣旨,调他和毛恺入京,朱衡就知道,接了一个烫手的山芋。身在东南,他比京里的官老爷更加敏感,俞大猷被抓,又私设刑堂,几乎丢了性命,对于东南来说,震撼是巨大的。   起初朱衡也不明白怎么回事,这些年被害的官员还少了,比俞大猷官职高的,名气大的,不乏人在,为什么俞大猷就能掀起这么大的风潮呢?   后来老头子微服私访,走街串巷,他总算是明白了一些原因。   那些新开设的店铺,新设立的作坊,新建的学堂,几乎都有人在说,朝廷能随便抓捕一品总兵,我们会不会也被抓走?能私设刑堂,会不会抢走我们辛苦积攒的财富?   以往商人、工匠、学子的数量太少,他们的担心只能装在自己的心里,可是如今人数增加了几倍之多,加上报纸扩大了传播效率。   惶恐的情绪弥漫,更有人说今天不替俞老总讨回公道,明天我们就没有公道,不是俞老总的事情,而是我们大家伙的事情!   朱衡清楚知道惶恐的势头有多强,所谓百万人联名上书,也就一点不奇怪了。   不要想着大事化小,不要打算以拖待变。   必须快刀斩乱麻,赶快给天下人一个交代,不然会出现什么后果,简直不可想象。   “达和兄,这一次进京,是提着脑袋做事啊,没准咱们这两颗人头就要赔上!”朱衡眯缝着眼睛,意味深长道。   毛恺心有戚戚,如果单纯趋利避害,他是不该答应进京的,可是什么老成持重的官员,他觉得自己必须做点事情,不能让东南的民意和徐阶代表的官僚集团直接对撞,不论是徐阶,还是东南,都会承受不起代价。   “士南兄,我要驳你一句?”   朱衡愣了,不明所以。   毛恺哈哈笑道:“可不是咱们两颗人头,第三颗来了!”   顺着手指的方向,在通州码头,正好也站着一个身形高大的老者,杀气十足,周围三丈,都没人敢靠前。   “原来是大洲兄!”   等在码头的正是赵贞吉,三个老臣见面,互相寒暄,赵贞吉是漕运总督,自从三年前将总督治所迁到了天津之后,赵贞吉就一直在天津坐镇,离着京城最近,他也算是半个地主。   拉着两位老朋友,到了驿站,早就准备好了一桌酒席,赵贞吉把其他人都赶走,只剩下三位,落座之后,赵贞吉老脸漆黑,啥也没说,先干了三杯。   “你们随意。”   朱衡陪了一杯,笑道:“大洲兄,看你的神色,貌似案子不好办啊?”   “好办,可也不好办!”赵贞吉气呼呼地,把筷子扔在一边。   “士南兄,达和兄,你们可知道这一次的风波因何而起?”   毛恺叹口气,“我听到一些风声,似乎是有人要和唐毅别苗头?”   “不是似乎,就是那个张居正!”要说人和人之间,的确讲究缘分。   赵贞吉就是看不上张居正,论起原因,可以推到十几年前,赵贞吉第一次被严家父子赶出京城,偏巧当时张居正去给严阁老拜寿,送上了一幅字:一柱擎起大明天!   把严嵩比喻成大明的擎天柱,赵贞吉是嗤之以鼻,当然他知道张居正为了生存左右逢源,不该太过指责,可是刺儿就此种下了。   后来等到严党倒台,赵贞吉借着进京的时候,向徐阶求情,希望他放过严嵩一马。   有人要问,是不是老赵吃错了药,严嵩父子两次陷害他,他这么还替严嵩求情?   其实赵贞吉和唐毅的看法很相似,严阁老执掌大明二十年,现在官场上的官员多一半都是被他提拔的,出于维护文官的颜面,不能过分追杀。   唐毅持此观点,是因为厉害权衡,而赵贞吉则是出于本心,由此可见老夫子堪称君子。   只是张居正当场提出了反驳意见,说什么严家父子作恶多端,要除恶务尽……老赵险些当成就翻脸了。   别看大家都是徐阶的学生,可是老夫中进士的时候,你张居正还是个小娃娃呢!竟敢反驳我的意见,还有没有上下尊卑?从张居正的言语之中,透露出的狠辣暴戾,也让老夫子担忧。   如此人物,能继承心学吗?   不论是当初的救援之恩,还是这些年所作所为,赵贞吉都坚定支持唐毅继承徐阶的地位,成为心学下一代的掌门人。   偏偏徐阶大力栽培张居正,辅佐他上位的意图明显,老赵对徐阶心中很不满。尤其是前些日子,徐阶还送来了密信,告诉赵贞吉,查严讷的案子,不要牵连到张居正,要保护他。   “哼,师相真是昏了头,张居正搅凤搅雨,弄得心学大乱,还要护着他,真是岂有此理!”   毛恺倒是不这么看,“大洲兄,张居正是徐阁老着力培养的继承人,官场上不是秘密,如果牵连到张居正,徐阁老最少也是教导不严,是要上书请辞的。你说,眼下朝廷能离得开徐阁老吗?”   赵贞吉挑了挑眉头,也无话可说了。   无论如何,他还是站在徐阶一边的,半晌,长叹口气,“凭着良心做事吧,没有证据罢了,要是真让我抓到了铁证,少不得拼着忤逆师相,我也要给姓张的一点好瞧!”   ……   三位老大人在通州短暂停留,立刻进京。   圣旨早已经下了,赵贞吉接替左都御史,朱衡接掌刑部,毛恺去了大理寺。由三位素清名的老臣组成三法司,其中两位还是出自东南,显然这个配置是足以说服天下人的。   原本的三法司几位大臣,由于牵连案子,都暂时停职,在府中等待调查。   赵贞吉等人都是干吏,接手之后,立刻调阅案卷,查核情况,当他们看到如何刑讯俞大猷的时候,简直气疯了。   断手指,断脚趾!   那可是武将啊,指着一身的功夫,冲杀疆场。   废了手指脚趾,岂不是连普通人都不如!   丧心病狂!畜生不如!   三位老大人立刻下令,把严讷提到大堂之上,进行审讯,事到如今,什么叫大学士的面皮,还是公道最重要,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谁都要为自己的罪孽负责!   衙役拖着严讷到了大堂,还算不错,给他安排了一个座位,刚刚坐下,赵贞吉就迫不及待。   啪!   一拍惊堂木,怒斥道:“严讷,你身为大学士,私设刑堂,陷害忠良,知法犯法,你可知罪吗?”   这些日子下来,严讷满头的头发都白了,脸上瘦的没了人模样,好像漏气的气球,皱纹堆累,老年斑遍布,竟然比起实际年龄老了不下二十岁。   他早就知道,是死路一条。   “知罪。”他一点都不想负隅顽抗,只要赶快结束煎熬就好了。   “你还有什么多少同伙?”   严讷愣了一下,朱衡又拍了一下桌子,呵斥道:“讲!”   “是,右都御史王廷,是他帮着我找到了御史韩丘。”   “光是这两个人吗?没有别的?”赵贞吉又追问道。   严讷迟疑一下,突然眼珠通红,挣扎着站起,狂叫道:“还有,你们问,我就什么都说了。是翰林学士张居正,他给我出主意,又提供给我证据,让我把证据交给御史陈聊芳,由他上书弹劾俞大猷,又是他帮我筹划,经过三法司批准,秘密抓人,更是他告诉我唐毅回京,要先撬开俞大猷的嘴巴……是他,都是他,都是张居正害得我!”   严讷疯狂叫嚷,声嘶力竭,赵贞吉脸色铁青,他早就听说张居正在里面搞鬼,总算是确认了。如此小人,怎么配留在朝堂,赵贞吉正要发作,毛恺却插话了。   “严讷,你身为大学士,并非街头泼妇,你既然指认张居正,可有证据?”   一句话,把严讷问得哑口无言。   从头到尾,张居正只是口头和严讷筹划,真正的事情一点没有参与,他手上连一片纸,一个字都没有,光凭着一个身败名裂的罪人,就想指认裕王老师,翰林学士,实在是难以服众。   张居正大可以否认,推得一干二净。可是非公道,自有人心。严讷做官多年,以平庸无能著称,以他的本事,无法筹划这么大的行动,张居正一定是他的狗头军师。   很多事情,不需要证据,只要有人相信就够了。 第712章 最大的收获   “严讷,你如此丧心病狂,又是出自什么目的?”   “我要报仇。”严讷顿了顿,说道:“当年唐毅和胡宗宪陷害王本固王大人,弄得他身败名裂,客死异乡,我要替他报仇。”   “还有吗?”赵贞吉又追问了一句。   “没了。”   “胡说!”赵贞吉眉头竖起,大声道:“你们严家在东南胡作非为,私通倭寇,走私明令禁止的货物给倭国,又是为何?”   严讷眉头挑了挑,突然仰天大笑,笑得癫狂十足。   “赵大人,还有朱大人、毛大人,你们不会不知道,当今的东南,有哪一家不做走私的生意?我严家的这点生意,和那些大族比起来,简直九牛一毛,不值一提!”   “不要攀扯!”毛恺沉声道:“严讷,锦衣卫已经搜查了你的家族,发现了走私船只、火药、铁器、军械等等,全都是违禁之物,还敢说不值一提……这些东西是不是你帮着弄到的?”   “是有怎么样?”   “那你还敢说没有通倭吗?”毛恺厉声叱问。   “哈哈哈,毛大人,千里求官只为财,我朝俸禄又是如此之低,本官身为大学士,一年也不过二百两银子,还要被七扣八扣,在京城租一座宅子尚且不够,还要养活家丁、轿夫、幕僚、厨师、佣人,不指望着家里头接济,能行吗?你们因为走私生意,就说本官通倭,这样算来,京城有几个不通倭的,从徐阁老算起,唐顺之,李春芳,杨博,唐毅,谁的屁股干净?说句不客气的,宫里的珰头也走私,难道还要说陛下通倭吗?”   疯了,真的疯了!   严讷破罐子破摔,声嘶力竭的嘶吼,大有把官场一切黑暗都掀开的架势。   朱衡和毛恺听在耳朵里,浑身冰凉,手心都是冷汗。他们素有清名,也从来不贪污,可是他们也知道,严讷所言并不是假的,大明朝的俸禄出了名低,有些家里殷实的,靠着家里接济,更多的就是想办法,从各处捞银子,做经营。   即便是家境殷实的,自己没有参与走私,家族未必没有,东南市舶司的关税从嘉靖四十一年开始,就停止了快速增长,可前来大明贸易的海外商人有增无减,而且大明主动出海的商人越来越多,贸易量远远超出关税增长,里面有多少问题,用脚趾头想都知道。   朱衡偷眼看了看赵贞吉,只见这位须发皆乍,大有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架势,他连忙一拍桌子,利用刑部尚书的优势,赶快终究审讯。   “严讷,你身为大学士,深受皇恩,如此丧心病狂,胆敢攀扯圣上,实在是无耻之尤!你的所言所行,俱以记录在案,铁证如山,不容狡辩,来人,先把他押下去,择日宣判!”   赵贞吉一瞪眼睛,想要阻止,毛恺手疾眼快,举起了惊堂木。   一声巨响。   “退堂!”   两旁的差役押着严讷就往下去,严讷还不服气,一边走一边痛骂。   “怎么不敢审了,有本事问啊,都是一丘之貉,只会欺负老实人,你们比我干净多少……”   退到了二堂,好半晌赵贞吉还呼哧呼哧地喘气,山羊胡子乱颤,指着朱衡,又指了指毛恺。   “哼,你们为什么不敢审了,是不是你们家也有见不得人的事情?信不信老夫也上奏弹劾你们?”   赵贞吉老儿弥辣,一点不容情。   “唉,大洲兄,不是我们不想审,而是还能问什么啊?私设刑堂,陷害忠良,走私通倭,这已经是板上钉钉,至于其他的事情,严讷要是有把柄在手,早就拿出来了。他不过是胡乱攀扯,所言的事情,别说你我,就算陛下亲自查,也查不出什么,他继续胡说八道下去,只会损害朝廷声望,影响的是大家伙啊!”   “没错,我也是这个意思。”毛恺道:“一个严讷,加上右都御史王廷,韩丘,还有陈聊芳四个人,足够给俞老总讨回公道了。”   赵贞吉不以为然,要是如此结案,和当初杨继盛查得有什么区别?更何况其中还有假造徐阶手谕,这是谁干的?要是弄不清楚,如何向天下人交代?   若干年后,再重新提起,他赵大洲岂不是成了判糊涂案的糊涂官了吗?   “大洲兄,事到如今,咱们就把话挑明了,关口在于两边愿不愿意收手。要是有人还想拿这个案子继续说事,就算我们三个查到天上也完不了,要是愿意就此收手,天下太平,你以为如何?”   赵贞吉当然喜欢就事论事,以法论法,显然这个案子是做不到的,“只怕苦主不答应啊!”   谁都知道,案子指向唐毅,光是拿下一个严讷,唐毅那一关能过得去吗?赵贞吉心里可没底儿,那个年轻人多强悍啊,几年前就能和严阁老周旋,如今他更是羽翼丰满,会退让吗?   “会的,我相信唐大人懂得顾全大局,要是没有这份心胸,他就不足以继承心学之主的地位!”   赵贞吉一愣神,怎么,心学之主要给唐毅?   ……   “东南的局势日新月异,的确我们这些老派的人物也该退位让贤,交给更有作为的年轻人!”   聂豹满脸含笑,笑容中还有一丝惭愧,“行之,你是我们心学一脉最优秀的年轻人,为了心学的发展,你也是竭尽心力,我们几个老家伙都商量好了,下一任的心学之主就是你的,至于华亭吗?我会尽快劝他退下来,行之你也要准备准备,再过几年就入阁吧,我们都盼着你带领心学上下,匡扶大明,中兴社稷,哪怕我们死了,也含笑九泉……”   作为徐阶的师父,心学当中,最坚定支持徐阶的江右一派,聂豹倒戈之后,浙中王门,泰州学派,南中王门,闽粤王门,北方王门,统统倒向了唐毅。   这一次的联名行动,也让王学上下重新思考自己的地位,他们猛然发现,自己比想象的更强大,支持王学的力量,遍及贩夫走卒,三教九流,东南多达几百万的读书人,更是王学成长的肥沃土壤。   拥有如此条件,心学门人的诉求越来越多,主张越来越激进,原本的老一辈人物,诸如聂豹、王襞、季本、王畿等人,光靠着他们的威望,已经不足以领导王门。   至于如今的心学共主,徐阶久在京城为官,距离东南更加遥远,年轻的学子对他一点好看法没有,所以唯一能继承王门的,只有唐毅。   可以说,这一次的事件,促成了王学内部新陈代谢的共识。   当然了,限于老一派势力不愿意轻易放弃权力,新一派的威望资历又不够。   聂豹提出了折中方案,就是先让徐阶在台上几年时间,有步骤地交出权力。   ……   “难怪大人答应放过徐阶和张居正呢?敢情是在这里等着!”沈明臣感慨地说道。   他真是佩服唐毅的深谋远虑,其实最初拿着俞大猷案子做文章,沈明臣还在怀疑,唐毅到底是要干什么,讨回公道?还是干掉张居正,或者是直接扳倒徐阶,取而代之?   可怎么看,都不像。   明明占据了优势,还狂打悲情牌,明明可以继续追杀下去,却又轻轻放过,种种举动,非常不寻常。   现在他彻底明白了,唐毅根本是做给局外人看的。   通过这一次的风波,华亭和分宜是一丘之貉的观念,深入人心。徐阶失去了最宝贵的道德号召力。   心学认识到自己的力量,他们能号召百万百姓,何必再继续充当别人的小卒子,只是摇旗呐喊?他们要走上前台,推出自己心仪的人物。   心学和徐阶决裂,彻底倒向唐毅。   就是唐毅最大的收获,先前的悲情牌,此时的顾全大局,都是为了这个目标:心学之主!   从此刻开始,唐毅和传统的政治人物彻底甩开了距离,他除了在官场上的位置,学术上的地位,还多了心学领袖的身份。   和徐阶那个被人捧出来的不同,唐毅这个可是众望所归,实打实的,权力要大得多,至少光是东南,就有几十万的心学读书人,衷心拥护他。   之前唐毅就和几位谋士讨论好未来的道路,下面要做的就是把唐毅的理念包装精致,散布天下,赢得更多的支持者。   做一个思想的启蒙者,活着的圣贤人!   “成为心学之主,也好也不好!”王寅感叹道:“天下那么多读书人盯着,大人必须更加爱惜羽毛,不能犯错,获得尊重不容易,可是被人唾弃只是旦夕之间,徐华亭之失,殷鉴不远。”   茅坤也说道:“没错,就拿这一次来说,为了所谓大局,大人就必须忍辱负重,如果继续追杀下去,徐阶原本的支持者就会觉得大人太过狠辣,不留情面,想要一统心学,难度就大了。可是放过徐阶和张居正,这一对师徒都是天下少有的人物,他们一定会想尽办法,报复大人,疯狂反扑,不甘心失去心学的支持,只怕权力交接,不会轻松。”   两位谋士都露出了强烈的担忧,唐毅呵呵一笑,“两位先生,你们多虑了。”   “哦?大人有何妙计?”   “妙计不敢说,只是我觉得徐华亭和张江陵都不是轻易认输的人,他们还会反扑的,而我呢,已经准备好了一个陷阱,就等着他们往里面跳!” 第713章 项庄舞剑   唐毅的退让出乎预料,只办一个严讷,外加王廷,就结束一场旷日持久的风暴,值,太值了!   包括赵贞吉在内,都觉得这件事情唐毅受了天大的委屈,相忍为国,顾全大局,失去的东西必须要有补偿,他觉得应该劝诫徐阶,至少不要偏袒张居正,该放权就放权,该让位就让位。   “师相,有些话本不该我说,可是既然见到了您,就不得不说。”赵贞吉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和缓一些,可是听起来就依旧带着刺儿。   “我这几年总督漕运,外人都说颇有政绩,可实际上我知道自己有多大的本事,漕运两百多年,一直是难题,想改也改不了。可是靠着唐毅给我的方略,就愣是改成了,眼下漕粮有九成走海运,通过天津,送入京城。原本南北槽口,几十万的民夫人丁都指着运河为生,眼见得运河没了粮船,他们为何不出来反对呢?我按照唐行之的方案,把漕运的人丁安排到了沿海的码头港口,他们又有了生活来源,由于海港兴起,赚得比运河还多,自然就没了怨言。剩下的人或是鼓励从事工商,或是经营作坊,再有长江航运出资,修建一条平行运河的直道,贯通南北。几个方略抛出来,各方都能获益,都有事情做,自然就没人反对,如今漕粮增加到了八百万石,京城两百万户口都指着漕粮生存,偏偏粮价比起五年前,还要低了一成多,唐行之的确是天下大才。”   赵贞吉耐心诉说着,哪知道徐阶却越听越气,还十分无奈。   身为帝国的首辅,徐阶的眼界比起赵贞吉,还是要高明许多的。   当初唐毅建议开海,是为了解决财政困难,徐家又是东南第一大地主,于公于私,徐阶都没有理由反对。   可是经过了七八年的时间,徐阶算是看出了端倪,开海带来的弊端越发显露出来。   东南的巨富如同雨后春笋,层出不穷,甚至有的家族财富过千万,过亿!豪商巨贾利用手中的财富攫取利益,比如赵贞吉引以为傲的直道,就是官督商办。   看起来朝廷不用花多少钱,可实际上等于是把朝廷的权力交给了商人。官府越来越弱,以致失去控制,东南的百万联名,就是最好的铁证!   如果再这么下去,只会乱国,毁了祖宗基业。   可问题是唐毅善于伪装,精于欺骗,就连赵贞吉一般的老臣,都被他的花招给欺瞒了。或者说,是被猪油蒙了心,被唐毅给收买了。   “孟静啊,不谋万世,不足以谋一时。身为孔孟门徒,大明的臣子,咱们就该替列祖列宗,看住了江山,唐毅行事乖戾,屡屡出格,所用手段,更是肆无忌惮,堪称癫狂,如此之人,如何能宰执天下,兴我王学?”   赵贞吉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明明吃亏的是唐毅,徐阶怎么如此不公平?是因为久在高位,当初那个虚怀若谷的徐阶没了,还是因为徐阶压根就是始作俑者,是他怂恿张居正干的?   一直以来,赵贞吉都格外尊重徐阶,只是万万想不到,人一旦当上了首辅,就让人不敢直视了。   “师相,您说唐毅手段过分,可也别忘了,是有人先过了线,对俞大猷下手,包藏祸心,才致使民怨沸腾,一个唐毅还不足以登高一呼,万民响应。是有人先失去了道义,站不住脚,才被群起而攻之。”   啪!   徐阶猛地一拍桌子,粗暴打断了赵贞吉的话。   “你是说老夫逆天而行,弄得天怒人怨,该滚下去,退位让贤了吗?”   赵贞吉老脸通红,他本来是说张居正,可没有想到竟然让徐阶多心。   “师相,您老是我们的当家人,我不过是想请师相能以大局为重,心学大业为重啊!”   不说还好,提到了心学,徐阶越发愤怒,他有心骂人,可一想要是连赵贞吉都闹翻了,自己真的就成了孤家寡人了。   “唉,孟静,到此为止,你下去吧。”   徐阶不耐烦地摆摆手,把赵贞吉赶出了内阁。   只剩下他一个人,拿着赵贞吉交上来的三司审判结果,徐阶来回走来走去,眉头越锁越深,不停唉声叹气。   事情闹到了这一步,一个严讷最多暂时压下舆论,却没法化解不利。   人们都认为徐阶在这个案子中,扮演了不光彩的角色,处置严讷,是断尾求生。只怕在士林他徐阶的名声和严嵩不相上下。   致君尧舜,是徐阶的梦想,他要彪炳青史,要流传后世,所有的美梦都破碎了。   而且随着道德破产,心学上下背叛,不得不仰仗嘉靖的支持,必须走上严嵩的老路,路的尽头是什么,徐阶比谁都清楚。   可是徐阶能退吗?   不能啊,他要是失去了权力,谁会庇护徐家?   凭着唐毅的狠辣,能放过徐家吗?   哪怕是面对着严阁老,徐阶也没有这么发愁过,进退维谷,怎么做都不对,可改如何是好?   正在徐阶没注意的时候,小铃铛响起,张居正从外面走了进来,他毕恭毕敬,到了徐阶的面前。   “师相,弟子这里有点东西,请您过目。”   徐阶漫不经心捧起来,可是看了两眼之后,就神情激动,紧紧抓着,“快,快把花镜给我。”   拿着老花镜,徐阶仔细看去。   厚厚的一摞,足有十几封信,都是胡宗宪写给严嵩和严世藩的,语气之肉麻,态度之谄媚,简直令人作呕。   书信往往还附带着礼单,每一次送礼都价值十几万两,甚至有三五十万两的巨款,真是好大的手笔。   疆臣结交近侍,引以为奥援,这可不是小罪名,足以杀头的。总算是抓到了胡宗宪的把柄,徐阶先是高兴了一下,可接下来就皱眉了。   如果在一年前,绝对足以干掉胡宗宪,可是如今严家倒台了,胡宗宪老老实实回京接兵部,所谓的图谋不轨不攻自破,最多就是为了抗倭,忍辱负重。   还要感谢这一次的风波,由于各地卖力的宣传,俞大猷成了天下第一的勇将,忠心铁胆,而胡宗宪也洗刷了曾经的骂名,变成了运筹帷幄,一心报国的忠良。   想要凭着几封信,就干掉胡宗宪,搞不好只会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还会让人家说诬陷俞大猷不成,又要重兴冤狱,对胡宗宪下手。   “唉,晚了,叔大,要是当初……唉!”   张居正老脸通红,早有这些证据,直接对胡宗宪下手,也不会如此被动。   好在他是心志坚定的人,既然做了就不悔,当务之急,是把丢失的分数补回来,他低声说道:“师相,您往后看。”   “嗯!”   徐阶翻到了最后一页,正好看到了胡宗宪代拟圣旨的一段,仔细看了三遍,徐阶突然想放声大笑,把胸中的怨气都抒发出去。   好啊,天堂有路他不走,地狱无门自来投。   代拟圣旨,窃取天子威福,别说强悍如嘉靖,就算任何一个皇帝都不会容忍。   胡宗宪超出了人臣的本分,士林也容不下他。张居正面上带笑,“师相,这一回胡宗宪可死定了,唐毅还有脸替他辩护吗?弟子敢说,胡宗宪所作所为,唐毅一定都知道,甚至参与其中,消灭他们,就在此一举了!”   徐阶到底是老狐狸,很快冷静下来,他仔细看了看书信,突然厌恶地扔在一边。   “不过是抄录的而已,又没有胡宗宪的印信,如何能给他定罪?”   “师相多虑了,真本自然有,只是不在弟子的手里。”   “在谁的手里?”   “严世蕃!”张居正答道。   “是他!”徐阶听到这三个字,就想起那一张令人讨厌的面孔,要不是出了眼前的事情,徐阶早就策动手下言官,把严世蕃给废了。   新仇旧恨,还没算呢,他会帮自己的忙?   别又是一个陷阱吧?   徐阶充满怀疑,看了张居正一眼,“到底是怎么回事,还不说清楚?”   张居正心里头发苦,自作主张之后,老徐就不再相信他了。   “师相,严世蕃在江西听到了风声,他秘密派遣罗龙文进京,他说手上有胡宗宪的罪证,愿意帮着师相,斗倒唐毅,只求师相能赦免他的罪名,帮着他重新起复。”   徐阶不置可否,只是问道:“你怎么看?”   “师相,弟子以为胡宗宪当年为了结好严家父子,极尽谄媚之能事,严世蕃又为人阴险毒辣,他为了控制胡宗宪,手里头有一些把柄,并不奇怪。”   “我问的不是这个。”徐阶皱着眉头道:“严世蕃他究竟打得什么算盘,你心里可有数?”   无论如何,唐毅只是新患,严家是十五年的旧疾,徐阶可不想替严世蕃做嫁衣裳。好在张居正早有准备,他不慌不忙道:“师相,弟子以为严世蕃没安好心,他未必想要师相赦免他,而是盼着您和唐毅杀一个你死我活,到时候两败俱伤,他的机会也就来了。”   徐阶思索了半晌,认同了张居正的判断。   严世蕃和唐毅,都是他心头的病,可是该如何下手,真是伤脑筋啊?   足足沉默了一刻钟,徐阶缓缓说道:“叔大,你去找人上书……”   “是弹劾胡宗宪吗?”   “不,是严世蕃!”徐阶突然露出了一丝阴险的笑容,仿佛老狐狸附体。 第714章 吓唬罗龙文   从徐阶的值房出来,张居正一边走着,一边咂摸,他越想越觉得老师太英明了,这一手玩得简直天女散花,不同凡响。   比起自己粗糙低劣的手段,简直高明了不止一万倍,幸好没有自作主张,不然可就坏事了,如此一来,就算不是大获全胜,也万万不会吃亏的……   王寅手里拿着烟袋锅,里面青烟袅袅,唐毅非常不喜欢抽二手烟,可是他也不能什么都管,忍着吧,不过要长话短说。   “十岳先生,您可想好了,徐华亭是什么意思?”   “大人,要论起老辣,您还是比不了徐阶厉害啊。”王寅感叹说道。   唐毅摸了摸鼻子,他两辈子加起来,还不如徐阶命长呢,和老狐狸比起来,有些不足也是应该的。唐毅没吱声,茅坤倒是笑道:“大人不必介怀,任凭徐华亭聪明如鬼,奸狡过狐,也要倒霉了!”   王寅在脚底上磕了磕烟锅,笑道:“鹿门兄说的没错,大人,这一次严世蕃和徐阶谈条件,根本是与虎谋皮。在徐华亭记恨的名单里,严嵩父子无论如何,也是在大人前面的。”   “十岳先生的意思是华亭要放过我?专门对付严世蕃?”   “哪有那么便宜。”王寅叹道:“他是想一石二鸟,借着弹劾严世蕃,把大人也给拿下!”   唐毅何等聪明,稍微一思索,就明白了过来。   眼下严世蕃还是个脱逃的罪犯,要是有人弹劾,徐阶就可以大张旗鼓把严世蕃拿下,只要抓住了严世蕃,他手里有关胡宗宪的罪证就落到了徐阶的手里。   到时候,反过头对付胡宗宪,再拿下唐毅,就顺理成章多了。   说起来,胡宗宪也够倒霉的,想要对付唐毅的人,都会从他下手。其实也不怪人家,唐慎身边的众人,要么功劳泼天,要么文名远播,要么还没浮上台面,不够分量。   唯独胡宗宪,位置够高,名声还不好,可以攻击的地方很多,牵连的事情又十分要命,抖落出一星半点,就够唐毅喝一壶。为了保护胡宗宪,唐毅也够头疼的。   就拿这一次来说,徐阶的出手,真可谓又稳又准又狠,一下子就体现出二百年最强官僚的超级实力,让人不得不叹服。   要说胡宗宪假造圣旨,拿出来就是死罪,何必还脱裤子放屁呢?   道理很明显,因为俞大猷的案子,胡宗宪正面的形象越发高大,这时候直取胡宗宪,会让人和俞大猷的案子联系起来,以为徐阶不甘心失败,继续害人。有了这个念头,杀伤力就大打折扣。   故此,徐阶从严世蕃下手,是“误打误撞”弄到了罪证,这样再去攻击胡宗宪,就显得名正言顺多了。   而且和严世蕃斗了二十年,好不容易大获全胜,徐阶怎么甘心继续受严世蕃要挟。   不管如何,先把严世蕃抓起来,把他的小命捏在手里。不论是杀,还是放,主动权都在徐阶的手里,让他咬胡宗宪就要咬,有了麻烦,就把严世蕃推出顶罪。   至不济,胡宗宪全身而退,还能把严世蕃干掉。   不得不承认一点,严世蕃虽然退了下去,可是他所做的恶事,罄竹难书,和他有仇的人,遍及天下。   眼下京城要是有谁家的姑娘不听话,爹妈还都威胁说,把你送给严世蕃。   这家伙的威力和止啼的张辽有的一拼。   把严世蕃给办了,对于挽回形象,转移焦点,都有绝佳的效果,拿不下唐毅,也能化解被动。   默默盘算着,不论是出现哪种结果,都对徐阶有利,而且老狐狸还不用沾染因果。姜是老的辣,人老了奸,马老了滑,兔子老了都难拿。和徐阶斗智斗勇,真的要提着一万分的小心,不然就会栽进去。   徐阶或许想不到,天衣无缝的计划,却出了一个意想不到的漏洞,那就是董份倒戈,唐毅提前知道了严世蕃的打算,也看穿了徐阶的底牌。偏偏徐阶还不知道已经被唐毅看穿了。   如此一来,哪怕徐阁老玩得再优雅,再漂亮,都免不了自己挖坑埋自己的下场。   王寅拱手抱拳,笑道:“要提前恭喜大人,您可要猎到大明最狡猾的狐狸了。”   唐毅很矜持,摆手道:“十岳公,眼下可不是大意的时候,徐华亭那么狡猾,他未必亲自插手,猎狐狸的陷阱,没准只能抓到一只兔子。”   “不管抓到什么,从此之后,胡大帅高枕无忧,再也不用担心了。”茅坤含笑道。   作为唐毅的谋主,茅坤很钦佩胡宗宪的为人和能力,但是茅坤认为在严党倒台之后,继续保胡宗宪,已经违背了唐毅的利益。   不但会影响名誉,还随时会出麻烦,把唐毅牵连进去。   茅坤甚至想过,要暗中把胡宗宪干掉,只要他死了,东南的事情就彻底画上了句号,谁也没法做文章。   偏偏唐毅一再优柔寡断,不但不动手,还和胡宗宪牵扯的越来越深,看着都捏一把汗,总算有机会解脱了,真是值得庆幸的好事。   送走了欢欣鼓舞的王寅,唐毅拉着茅坤,又坐了一会儿。   “鹿门先生一心为了我筹划,唐某感激不尽。奈何有些东西是没法计算的,胡宗宪在东南十年,军中,官场,名士,绅商,有多少人对他感恩戴德,谁也说不清。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东南是我的根基所在,万万不能有失,先生以为然否?”   茅坤含笑点头,“大人高明,我多有不如啊!”   人终究不是棋子,是有感情的,满怀冲劲做事,和虚应故事,完全是两个概念。唐毅保了胡宗宪,诸如王寅、沈明臣、乃至俞大猷、卢镗、戚继光、汤克宽等等,他们对唐毅都会心存感激和钦佩,做起事来,自然会更加用心卖力。   “鹿门先生,咱们前些天所谈,只是整个大局的第一步,我们要培植市民阶层,工商集团,把皇权压下去,光是如此还不行,更要建立起有效的机制,长远彻底地解决皇权,然后再按照我们的心意,去设计治理天下的体系。千古功业,都要靠先生多多出力,唐某拜托了!”   茅坤心中感叹,唐毅的手段比起徐阶一点不弱,他先是用胡宗宪的事情,彻底收了王寅和沈明臣的心,然后又和自己推心置腹,再让自己感恩戴德,士为知己者死。   看是看明白了,可茅坤的心里头还热乎乎的。   “大人,在下敢不效命!”   ……   唐毅的小团伙实现了空前团结,他们很快就商定出了应付方略。   一切的关键都在胡宗宪曾经代拟的圣旨上面,只要把东西拿到手,就能立于不败之地。当然,如何拿到手,需要一番思量。   唐毅让人偷偷给董份送信,董大人这几天偷偷派人打听,当他听说东番岛光是一年,卖到福建的白糖就有二百万两银子,他彻底心动了,为了当上董岛主,他要彻底卖一把子力气,让唐毅刮目相看,知道他董份的本事!   “去,把罗龙文叫来。”   差不多两个时辰之后,罗龙文依旧青衣小帽,戴着斗笠,赶到了董份的书房。一见面,还没等说话,董份就破口大骂。   “罗龙文,你要是不相信本官,就别来找我?想要寻死,投河觅井,车压马踩,跳城门楼子,拿刀抹脖子,喝鹤顶红,吞金块……有的是办法,用不着找最遭罪的。”   罗龙文被骂得一愣一愣的,“董大人,话从何来?”   “还跟我装蒜!”董份狠狠啐了他一口,“你是不是嫌我不给小阁老办事,就自作主张,把罪证交到了徐阶的手里?”   不是徐阶,是张居正的管家游七!   罗龙文暗中说道,脸上却陪着笑容,“董大人,小的可不是有意瞒着你,我只是试探一下而已。”   “呸!愚蠢透顶了,你知道么。徐阶策动六科的人,已经上书弹劾小阁老,抓人的队伍已经离京了。”   “什么?”   罗龙文差点趴下,“怎么会?他们不能不讲道义啊?”   “道义?那玩意你信吗?”董份仿佛听到了最好玩的笑话,“蠢货,你醒一醒吧,徐阶恨小阁老入骨,他宁可放过唐毅,也不会放过小阁老的。我迟迟没有动作,就是掂量着该怎么出手,可是你倒好,先把底儿透给了徐阶。你敢说徐阶不会偷偷和唐毅达成妥协,把小阁老给卖了?”   罗龙文虽然不算傻,可是高段位的游戏还不是他能理解的。徐阶和唐毅虽然在拼斗,可是两个人都和严世蕃不共戴天,为什么徐阶不能出卖严世蕃,换得唐毅收手,然后用严世蕃的脑袋,恢复自己的声望呢?   真是官场险恶啊,罗龙文脑门冒汗,心肝一下子掏空了,他双膝一软,扑通跪在了地上,嘭嘭磕头。   “董大人,都是小的错,小的无知,小的该死啊!”   董份看着哈巴狗一般的罗龙文,长长出口气,让你狗仗人势,就该给点教训。   “别磕了,滚起来吧,当务之急,还是要解救小阁老!”   罗龙文哆嗦着,爬起来,“董大人,小的无知,铸成大错,还请大人援手,救救小阁老啊!”   “不用你说,小阁老对我有天高地厚的恩德,眼下最关键的是胡宗宪当年留下的罪证,要是落到了徐阶手里,咱们一点筹码都没了!” 第715章 留一手   马蹄翻飞,如风似电,一队骑士,不足十人,快速进入了分宜县城,在一座奢华的宅子门前,下了战马。   十几天的狂奔,每天最多睡两个时辰,几千里路下来,罗龙文一贯养尊处优,细皮嫩肉的。两条大腿都磨烂了,鲜血浸透了棉垫,黏在一起,稍微一动,疼得龇牙咧嘴,额头冒汗。   “兄弟们,帮我一把。”罗龙文哀求道。   两个壮汉过来,架住罗龙文的肩膀,用力一拉!   “啊!”   罗龙文被硬生生从马上拉下来,马鞍上留下两片沾着皮肉的痕迹,足有巴掌大小,疼得差点昏过去,脑门上都是冷汗。   “别鬼叫了,正事要紧。”跟在罗龙文身后的中年人说道。   “嗯!”罗龙文咬着牙,迈步上台阶,又牵动了伤口,险些趴下。   “你们抬着他!”   两个大汉架着罗龙文,到了门前,轻叩大门。   从里面探出一个脑袋,“呦,这不是罗爷吗?您怎么?”   “别问了,快带着我去见大爷。”   “遵命。”管家在前面带路,大汉抬着罗龙文,其他人跟在后面,穿宅过院,一路所见,楼台殿阁,雕梁画栋。用的建材都是顶尖的,合抱粗细的楠木柱子,散发着淡淡幽香,乖乖,这可是皇宫才能用的东西。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不愧是大明朝几十年的包工头子,船破了还有三千钉子。一边走着,一边暗中惊讶。   很快到了严世蕃的院子,罗龙文扯着嗓子大喊,“小阁老,是我回来了。”   房门大开,从里面跑出一个独眼的胖子。   他赤着上身,露出雪花白肉,下面只穿着宽松的衬裤,脸上,脖子上,满是胭脂印子,脸上满是凶戾之气,正是淡出视线许久的严世蕃。   见到了罗龙文,严世蕃吓了一跳。   “小华,你怎么回来了?”   “哎呦,小阁老,一言难尽,咱们里面说吧。”   “嗯。”严世蕃痛快地答应,先冲进屋子,换了一身衣服,脸上的胭脂羔子也没洗,就带着罗龙文,到了后面的书房。   “这位是……”严世蕃注意到了紧紧跟随的中年人。   “小阁老,在下名叫董振,是董大人的家丁。”中年人单膝点地,十分恭敬。   严世蕃还不放心,看了看罗龙文。   “小阁老,的确是自家人,咱们进去说吧。”   严世蕃这才放心,进了书房,罗龙文苦着脸,把进京的过程说了一遍,严世蕃起初还觉得挺得意的。   老子哪怕是白丁了,照样能玩转朝廷的大人物,天下三杰,可不是吹牛吹出来的。   可是听到徐阶命人上书弹劾他,严世蕃当时就傻眼了,又是惊恐,又是愤怒,面目狰狞,咒骂道:“徐阶,你不过是老子面前摇尾乞怜的一条癞皮狗,你敢弹劾老子,老子让你去死!”   严世蕃扯着嗓子,疯狂叫嚣,可骂了一阵,自己的气就跑了大半,人家徐阶是大权在握的首辅,相比之下,你严世蕃不过是无权无势,任人宰割的鱼肉而已。   强弱之势已经变了,再叫嚣也改变不了什么。他闷着头,眼中不断闪过凶戾的光,好像是掉入陷阱的恶狼,既不甘心,可又没有办法。   罗龙文仗着胆子说道:“小阁老,董大人推测,徐阶应该是和唐毅达成了妥协,他把您拥有胡宗宪罪证的事情,告诉了唐毅,换取唐毅在俞大猷案子上高抬贵手,然后徐阶再借着您的脑袋,挽回声望,杀鸡骇猴,收拾人心啊!”   真是好手段,好想法!   严世蕃五官扭曲,突然仰起头,放声狂笑,笑得让人毛骨悚然,好像夜猫子嘶吼一般。   “徐华亭,你这个小人!我严世蕃做鬼也放不过你!”   不得不说,严世蕃虽然聪明绝顶,可是他远在江西,哪里能知道京城的发生的事情。   明明唐毅先高抬贵手,徐阶不甘心失败,才借着弹劾严世蕃,项庄舞剑意在沛公。   可是不在局中,如何能知道其中的差别,董份想要骗罗龙文,实在是太容易了,罗龙文深信不疑。   严世蕃又很信任罗龙文,而且他仔细一琢磨,也的确有这个可能。徐阶这家伙没有别的本事,就是忍功天下第一,能忍的,不能忍的,统统忍了下来。   别人面对挑衅,或许会誓死捍卫首辅的尊严,可是徐阶未必啊?他向唐毅妥协,出卖自己,完全是有可能的。   其实严世蕃也错了,他还用老脑筋想徐阶,认为徐阶还是那个把吃亏当吃饭的严家小妾。殊不知徐阶自从斗倒了严嵩,大权在握之后,已经越发膨胀,独断专权,不敢说为所欲为,也差不了许多。   严世蕃无暇体会其中的变化,只是恼恨,怎么就没有算计好,贸然跳了进去,结果只是把自己害了!   呆坐在椅子上,目光发直,浑身恶寒,脑门上也冒汗了。吓得一旁的罗龙文如丧考妣,哭丧着脸,“小阁老,都怪我把事情办砸了,不过还有挽救的办法。”   “怎么讲?”严世蕃惊问道。   一旁的董振看到了机会,急忙说道:“小阁老,我家老爷的意思是您现在唯一的筹码就是胡宗宪的罪证,如果落到了徐阶手里,就是死路一条,再也没有脱身的可能。”   严世蕃眼珠子乱转,半晌无奈承认,“他说的有理,我该怎么办?”   “小阁老,实不相瞒,徐华亭已经派出了钦差,随时都会赶到分宜,前来抓您。董大人的意思是让您把证据交给他,董大人会想办法和唐毅联络,以此罪证为要挟,换取唐毅的帮忙,还可以离间他和徐阶的关系。”   董振说完,屏息凝神,心都提到了嗓子眼,生怕严世蕃看出破绽。   倒是严世蕃,他在地上走来走去,满心都是懊恼,甚至是自责和反思。自己把朝局看得简单了,唐毅和徐阶看起来势不两立,可是徐华亭在东南有那么大的家业,和唐毅之间又都是心学门下,剪不断理还乱,他们之间互相妥协,完全是有可能的。   真是可恨啊,自作聪明,反而把自己陷入绝境。   “唉,我这就把东西交给你,回头进京的时候,替我向董份带好,就说我严世蕃念着他的好处。”   一转身,严世藩到了书架的前面,不知道触动了哪里的机关,墙上打开了一个五尺左右的小门,严世藩躬身进去,没多大一会儿,抱出了一个红木盒子,闪过一丝不舍,咬咬牙,送到了董振的手里。   拍着盒子道:“这里面除了有胡宗宪代拟的圣旨之外,还有一百万两的银票。”   董振眼珠子瞪得老大,“小阁老,您这是?”   “呵呵,办事总要花钱吗?规矩我严世蕃还是懂的,对了,这里还有五万两的银票,你拿着,就当是兄弟们的辛苦钱。”   不愧是名噪一时的人物,严世蕃到了关键时刻,还是舍得下本的,不是要钱不要命的傻缺。   正在说话之间,突然有人嚷嚷了起来。   “大爷,不好了,朝廷派人来抓你了,都进了县城了。”   严世蕃脸色一变,慌忙说道:“董振,你快从后门走吧,只要这东西还在,我就死不了!”   “请小阁老放心,小人就算拼了性命,也要把东西护送回京城!”   说完之后,董振把外面的大氅脱下,包住了盒子,背在身上,转身离开了书房,他们从后门离开,前脚刚走,后面钦差带队,就把严世蕃的府邸给包围了。   严世蕃又来了个二进宫,他之前招募的那些打手,还有江湖的豪客,绿林的响马,一看他完蛋了,纷纷作鸟兽散,有的人还顺手抄了不少好东西,严府一片大乱,不用细说。   董振从严府出来,一口气跑出了五百里,才敢稍微喘口气,他只想仰天大笑,董振不过是他的化名,真实的姓名是孙可愿,唐毅的幕府之一。   董份一顿大话,把罗龙文吓唬住了,老老实实,告诉了董份,证据还在严世蕃的手里。当即唐毅就派遣孙可愿假扮成董家的家丁,随着罗龙文南下,从严世蕃手里拿到罪证。   本以为天下第一的聪明人不容易骗,可是没想到,严世蕃水平差了这么多,几句话就把罪证弄到了手。   “胡部堂总算是安全了。”   他快马加鞭,带着手下人,一路赶回了京城。   “大人请您过目。”   孙可愿兴冲冲把箱子送到了唐毅的面前,唐毅一边打开箱子,一边笑着问道:“怎么样,东西可是真的?”   “是真的,而且还有一百万两银票,严世蕃这个傻帽,还想靠着银子,买一条活命哩。”孙可愿喜滋滋说道。   唐毅打开了箱子,从里面取出了信件,他没有看,而是先塞给了沈明臣。然后又拿出了银票,看了看,一万两一张,都是见票即兑,不过讽刺的是竟然是交通行开的票子。严世蕃辛辛苦苦贪来的钱,不过换来交通行的几张纸而已。   唐毅正高兴呢,沈明臣的脸垮了下来,他突然用力一砸桌子,满腔悲愤道:“大人,这些信都是赝品,真本还在严世蕃的手上。”   孙可愿一听,彻底傻了,“句章先生,您是怎么知道的?”   “废话,这信就是我写的,能不知道吗?”沈明臣顿足捶胸,眼圈通红,“严世蕃这个畜生,他还留了一手,这是要害死胡大帅啊!” 第716章 螳螂和黄雀(上)   孙可愿别提多懊悔了,他真恨不得给自己两个嘴巴子,当时怎么就不知道多用点心思,检查一下真假,为什么就被严世蕃给轻易骗了。   “我该死,真该死!”他抱着脑袋,颓丧地蹲在地上,没有拿回真正的证据,也就是说,很有可能还在严世蕃的手里,也没准会落到徐阶的手里。不管在谁的手上,对胡宗宪来说,都是非常危险的。   “起来,不用自责了。”唐毅面色凝重,叹口气,“怪我小觑天下英雄了,严世蕃号称天下第一聪明人,精于阴谋算计,他既然想利用我和徐阶之争,脱去罪名,重新起复,就不会傻乎乎把罪证拿出来,即便打着董份的旗号,他也不会轻易上当的。”   沈明臣难得聪明一回,“大人所言不错,他连董份都不信任,就更不会信任徐阶,依我看,罪证还留在严世藩的手里!”   “没错。”王寅把话头接了过来,“奇货可居,我猜严世蕃不会轻易把证据交给徐阶的,而且他还会主动找到大人,要挟大人,帮着他脱罪。”   “那可不成!”沈明臣断然说道:“前番我们刚商量好,大人要走圣贤路,怎么能和臭名昭著的严世蕃搅和在一起,岂不是毁了一世英名,不行,绝对不行!”   他不停摇着脑袋,茅坤苦笑了一声,“句章兄,要是大人不接受严世蕃的要挟,胡大帅又该如何?”   一句话,问住了沈明臣,也问住了王寅。   胡宗宪是他们的旧主,情深义重,虽然他们都认同了唐毅的理念,觉得跟着唐毅更有前途,可是谁都是人,昔日的情感,哪能说扔就扔在一边。   眼下的情况十分糟糕,严世蕃已经落到了钦差的手里,不日就会押送到京城,三法司虽然换了三位大人,可是这三位都清正廉洁,而且又和徐阶关系密切。   他们当然不会帮着徐阶害唐毅,但是也不见得会帮着胡宗宪湮灭证据,他们最多就是秉公处置,有一说一,有二说二。   代拟圣旨,放在国初,都是灭九族的罪,哪怕如今不流行灭族,胡宗宪的一颗人头是跑不了的。   胡宗宪倒了,前些日子,唐毅苦心营造的忠臣良将形象就会大打折扣,甚至会产生相反的效果,到时候,难保不会有人质疑唐毅。   而且胡宗宪做的事情,唐毅几乎都参与了,徐阶和张居正会放过天赐良机吗?他们多半要狠狠出一口气,用尽一切手段,攻讦抹黑唐毅,让他无颜立足朝堂,只能乖乖滚蛋。   给董份准备的岛主之位,怕是要留给唐毅了。   三大谋士,面面相觑,茅坤不住哀叹,果然世上没有两全之法,如今就算想除掉胡宗宪,来个一死百了,都不行了,人家只会说你是畏罪自杀,唉,该如何破局啊?   “上书,弹劾!”   唐毅没头没脑,吐出了四个字。王寅反应最快,他急忙说道:“大人,您的意思是弹劾胡大帅?”   “没错,立刻弹劾胡宗宪伪造圣旨。”唐毅断然说道。   沈明臣不解其意,惊呼道:“大人,您是要抛了胡大帅吗?”   “错了!”茅坤突然睁开眼睛,哈哈大笑,他用手拍着沈明臣的肩头,感叹道:“胡汝贞不知道交了什么好运,能得到大人如此鼎力相助,他又能躲过一劫了。”   沈明臣还听不明白,茅坤懒得废话,给了王寅一个眼神,让他给解释一番。王寅眯缝着眼睛,满怀敬意,给唐毅竖起了大拇指。   眼下的局面挺好玩的,严世蕃不相信徐阶,不相信董份,几乎谁都不信。   徐阶呢,他会相信严世蕃吗?唐毅呢?显然都不会。   至于唐毅,同样不会相信任何一方,只会用最大的恶意揣测其他人。   三方都奸猾如狐,算计过人,又都缺乏信任。这时候要是唐毅策动上书弹劾胡宗宪,徐阶肯定会吃不准,疑心唐毅和严世蕃有所勾结,甚至会怀疑真正的罪证落到了唐毅的手里,眼前是严世蕃和唐毅联手挖的坑。   沈明臣总算是明白了过来,他两眼放光,“大人,只要徐阶游移不定,不敢动手,咱们就有了回旋的余地,胡大帅也就有救了!妙计,真是妙计啊!”   “妙不妙不敢说。”唐毅叹了口气,“咱们已经败了一招,接下来可不能再犯错误了,不然救不了胡大帅,我们自己还要搭进去。”   三个人一起点头,赶快按照唐毅吩咐去布置。   距离押解严世蕃进京,还有五天的时间,一份弹劾奏疏突然出现在了邸报上,都察院右佥都御史邹应龙,弹劾兵部尚书胡宗宪,贪赃枉法,盘剥商民百姓,党附严嵩,伪造圣旨等等五项罪名。   邸报一出现,京城的官场就掀起了一阵狂澜。邸报作为登载皇帝旨意,重要奏疏,并且明发各级官吏衙门的重要刊物,等同于朝廷的喉舌,官方消息,十分权威。   诸如胡宗宪一般的大员,每个人或多或少,都会背好些弹章,但是绝大多数捕风捉影,都不会登载邸报上,换句话说,一旦登载上了,就有几分把握,不是空穴来风。   在邸报出现的第一时间,胡宗宪立刻上书自辩,称他身为东南总督,和首辅严嵩的确有公务往来,年节寿诞也曾送过礼物,可只是一般往来,绝没有贿赂严嵩,至于伪造圣旨,更是无稽之谈。   胡宗宪请求朝廷立刻清查,还给他一个清白,并且闭门谢客,静候处理。他的自辩很及时,也非常详细,不过人们还是将信将疑,因为弹劾的人身份太特殊了。   邹应龙在一年多之前,就一本弹劾倒了严嵩,从此天下扬名,平步青云。短短七年时间,成为右佥都御史,速度也仅仅比唐毅差一筹而已。   他弹劾胡宗宪,多半不是空穴来风,又联想到了刚刚抓起来,还没送到京城的严世蕃。大家伙恍然大悟,多半是从严世蕃的手上找到了证据,徐阁老就迫不及待,拿胡宗宪下手,想要扳回面子。   还以为俞大猷的案子结了,严讷死了,就结束了,看起来徐阁老没有那么容易认输,升级版这么快就来了,又是一场龙争虎斗,等着看好戏吧!   ……   “师相,弟子对天发誓,邹应龙上奏,绝对不是我干的!”张居正这个懊悔,自从背着徐阶干了一件事之后,徐阶对他再也不信任了,出什么事情,都怀疑到他的身上。   “你说是何人?”   “唐毅!”张居正毫不迟疑道:“师相,邹应龙表面上听从您的话,可他说到底是丙辰科的,是唐毅的同科,他们还是亲近的。”   “嗯!”徐阶算是认同了判断,“唐毅抢先弹劾胡宗宪,又是为了什么?”   “弟子以为唐毅是想把水搅浑了。”   徐阶微微点头,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他抢先弹劾胡宗宪,让人们误以为是上一次的争斗还在继续,要是我们再攻击胡宗宪,不管拿出什么证据,都会变成党争,罪名就会减轻的。”   自从见识了唐毅的势力,徐阶是真不想和他直接撕破脸,选择从严世蕃下手,就想“误打误撞”发现胡宗宪伪造的圣旨,突如其来,给唐毅致命一击,还把他摘了出去。   可眼下倒好,让唐毅提前知道了,并且抢先弹劾胡宗宪,没有任何神秘突然可言,杀伤力就小了许多……   见徐阶坐在位置上,神情沮丧,满脸愁云,张居正颇不以为然,徐阶的权谋算计,远在自己之上,可就是魄力太差了,身为首辅,一位任恩,哪怕是对手,也没有斩尽杀绝的魄力,白费了手上的权力。   张居正暗中腹诽,脸上却不带出一丝一毫。   “师相,弟子以为唐毅是自作聪明,根本无伤大雅。”张居正笑道:“眼下还是要找出胡宗宪伪造圣旨的证据,只要找到了真凭实据,不用我们出手,陛下就会废了他!”   徐阶长叹一声,“证据岂是那么容易的,在严家不是没有搜出来吗?严世蕃这家伙不傻,这一份罪证算是他最后的保命符,天底下恨他的人太多了,要是没了这一道保命符,他顷刻之间,就会人头落地,而且老夫听说那个董份偷偷去过唐毅的家了。”   “啊?”   张居正就是一愣,莫非唐毅真和严世蕃有联系,早就把罪证拿到了手里?从一开始,就是吸引自己上钩的骗局?   不,不会的!   “师相,假如真的是严世蕃帮着唐毅设套,想要对付您老人家,对他有什么好处?假如事成之后,唐毅掌控了朝局,严世蕃的生死就捏在了唐毅的手里。以严世蕃的为人,他只相信自己,绝不会寄希望于别人,我敢说,罪证一定还在严世蕃的手里,只是想要从他的手里掏出来,要费些手脚。”   徐阶揉着太阳穴,不得不承认,他有些老了,脑筋转得没有张居正快,仔细想了想,的确严世蕃骄傲不逊,自私自利,不会无私地帮着唐毅的。   “叔大,你可有什么办法吗?”   徐阶深沉内敛,每一个举动都有特殊的含义,他重新叫自己的字,绝不是心血来潮,看起来自己在师相面前,地位又有回升,张居正小小地高兴一下,毕竟只有抱住了老师,才有一线生机。   “师相,弟子想去天牢走一趟,我有把握撬开严世蕃的嘴巴!” 第717章 螳螂和黄雀(下)   想在朝堂立足,最重要的就是耳聪目明,别人知道的你要知道,别人不知道的也要知道。老虎吃了人,还能打盹儿休息一会儿,唐毅坐在了火山口上,哪里敢有片刻懈怠。   幸好他手下谋士众多,加上和锦衣卫关系特殊,有什么风吹草动,都瞒不过唐毅的眼睛,比如就在严世蕃押解到京城的第二天,张居正先去拜会徐阶,在内阁呆了一个多时辰,他回到了家中,以纳妾为名,邀请了一帮朋友过去。   本来是很寻常的宴会,可是唐毅却嗅出了不一样的味道,张居正身边的莺莺燕燕,从来不少,换得也快,没哪个女人在他心中有地位,值得庆祝。   再说了,平时都不请客,要命的时候,还有闲心?   欲盖弥彰!   肯定有问题,暗中调查,客人之中,有一个人不同寻常,他就是刑部郎中李幼滋,此人和张居正是同乡,还是同科进士,平时就过从甚密,好的和一个人似的。   刑部,李幼滋……   很快唐毅就猜出了一种可能,由于朱衡不偏不倚,通过老头子去影响严世蕃是不可能的,唯有越过朱衡,没准就是利用李幼滋,去接近严世蕃。   不愧是张居正,弹劾攻势竟然被他看穿了。   提前弹劾胡宗宪,等于是提早公布了答案,使得徐阶蓄势待发的一击,变得不伦不类。可是想要徐阁老就此迷糊,甚至进退失据,那是不可能的。   实际上,站在他们的角度,严世蕃捏在手里,有所怀疑,直接对严世蕃下手,严刑逼供就是了,反正他已经不是昔日高高在上的小阁老,只是个任凭摆布的阶下囚。   只要他们想,很快就能戳破唐毅虚张声势的假象,猜到证据还在严世蕃的手里。不过就此认为唐毅的手段没用了,被人家破解了,那就太小看唐毅的修为了。   他提前鼓动弹劾,更多的是想打乱徐阶和张居正的节奏,逼着他们采取行动。   你徐阶不是想置身事外吗?老子就一定要拉你下水。   以牙还牙,以眼还眼,唐毅可不是心胸开阔的圣母,更何况张居正算计他那么狠,不给张居正一点苦头,根本说不过去。   奈何这家伙十分狡诈,根本没有把柄,他又是裕王的师父,唐毅已经赶走了一个张春,要是再把张居正赶走,哪怕有再多的理由,裕王府上下会怎么看他?   唐毅也是投鼠忌器,不过张居正要是主动跳进来,和严世蕃接触,那可就怪不了唐毅心黑手狠了。   刑部大牢,你们去的,我也有办法!   ……   “去,给爷弄两个天福号的酱肘子!”严世蕃扯着嗓子大叫。   牢头瞥了他一眼,“吃什么吃?大晚上的,上哪给你买去?”   “晚上就没有了?别以为爷不懂你们这一套,不就是想多要几个银子吗?”严世蕃给罗龙文一个眼色,罗龙文急忙掏出了一张银票,足有五十两,他有些舍不得。   “给他,这玩意爷有的是!”   罗龙文忍着心疼,把银票塞给了牢头。   “我可告诉你,这些银子够买五百个酱肘子了,回头再给爷多弄几个菜,两壶好酒。”   牢头举起银票,看了半天,呲着黄牙,笑道:“二位爷,看得出来,不差钱啊?咱们就定个规矩,每天五十两,想要吃什么喝什么,小的都给你们送来,如何?”   两个人吃五十两,你怎么不去抢啊!   “答应他。”严世藩靠着草堆,拍着有些松弛的肚皮,得意狞笑道:“要不了几天爷就能出去,花几个银子算什么,爷爷不在乎。”   牢头转身,去给弄吃的了。   罗龙文凑到了严世蕃近前,低声说道:“小阁老,这一回,咱们真能躲过去吗?小的眼皮总是跳。”   “你睡得少了。”严世蕃啐了一口,骂道:“徐华亭那个老混蛋,他以为抓了我,就会乖乖就范,想什么呢?还有那个董份,我看他八成是变了心,不是投靠了唐毅,就是投靠了徐阶。你啊,蠢死了!”   严世蕃拿着粗壮的手指,用力戳罗龙文的脑门。   “你个二百五,好好的差事,怎么就知道按爷吩咐的办?幸好爷够聪明,不然啊,现在就不是蹲大狱,而是挨头刀了……”   正在骂着,突然出去的牢头回来了,手里提着大食盒,闷着头往前走,到了牢门前面,掏出钥匙,捅了几下,把门打开了。   “二位爷,你们的吃的来了。”   罗龙文连忙爬起来,伸手去接食盒,突然,他觉得脖子一谅,一把锋利的匕首,指着他的咽喉。   “别动!”   这时候又有三个人冲进来,把严世蕃也给制服了。这俩人都蒙了,心说刑部大牢啊,重重守卫,可不是演义小说,随便谁都能进来。   两个人想要叫嚷,刚张嘴,人家就把破布团塞了进来,堵住了嘴巴。   接着两个人用力,抬起严世蕃,放在了桌子上,另外两个人拿出了包袱,把严世蕃的手脚都捆住,整个人呈现大字型,一副待在牛羊的模样。   四个人,一个看着罗龙文,一个负责指挥,另外两个又搬来了一个麻包,足有一百多斤。   砰,压在了严世蕃的胸口上,疼得严世蕃扯脖子大叫,到了嘴边,只剩下咕咕的声音。   没有客气,又搬来了一个袋子,连续压了两个,严世蕃就觉得喘不上气,拼命张嘴,无论怎么用力吸,都进不去多少气,没一会儿就脸红脖子粗,青筋都崩了起来。   罗龙文看得明白,人家就包袱绑住了严世蕃的腿,就害怕他挣扎,留下印痕,让仵作看出问题。   如今一个接着一个的麻包,要不了多久,严世蕃就会窒息而死。到时候身上一点异样都没有,只能算是暴毙而亡。   想到了死,罗龙文突然怕了起来,他拼命挣扎,呜呜地叫着,气得看守他的大汉照着脖子后就是一下,罗龙文立刻昏死了过去。   那一边已经抬来了第三个麻包,严世藩被压得眼睛突出,脑袋充血,大白脸成了紫红色,血液几乎滴出。   醒掌天下权,醉卧美人膝。竟然死的不明不白,不甘心啊!   严世蕃拼命挣扎,全都无济于事,几乎要昏迷的时候,他听到了一个声音,“严世蕃别怨恨我们,都是唐大人的意思。”   这话说完,又一个麻包压上来,严世蕃脑袋一歪,就昏了过去……   等到严世蕃再度醒过来,触手可及是软软的床榻,还有一丝幽香,看起来地狱也不错啊?严世蕃愣了一下,连忙努力睁开眼睛,只见一副美髯在眼前飘洒。   莫非真的死了,竟遇到了关老爷?   不对!   严世蕃瞪大了眼睛,挣扎着坐起,“是你,张居正?”   “没错,难得小阁老还记得下官,实在是荣幸之至。”   “哼!”严世蕃冷哼了一声,把脑袋扭到一边。   “呵呵,小阁老,你对待救命恩人,就是这个态度吗?”张居正淡淡一笑,春风化雨。只是人家严世蕃执掌天下的时候,他师父还是人家小妾呢,根本不够看。   “张居正,要不是严某人还有点用处,你会救我吗?别忘了,你的师爷夏言可是死在了我的手里。”   张居正把眉头一挑,笑道:“小阁老,人总是要往前看的,十几年的恩怨,那时候张某人刚刚考中进士,不过远远的看到夏言几次,连长得什么模样都忘了。他和你的仇恨,又跟本官有什么妨碍!”   “哈哈哈,果然是徐阶的弟子,天性薄凉,都是一路货色!”   “你!”张居正脸色一变,有心发作,却又哈哈大笑起来。   “小阁老,你说什么,本官都不会在乎,因为你已经是半个死人了,只要离开了我的庇护,下一刻,就会有人要你的脑袋。”   这话戳中了严世蕃的痛处,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没想到严世蕃竟然也会落到这一步。   “说吧,徐阶开了什么条件?”   再落魄,严世蕃也有个样子,根本没把张居正放在眼里,年轻一辈,值得他小心应付的,只有唐毅,虽然唐毅未必把他当回事。   张居正重重出了一口气,笑道:“小阁老,东西交出来吧。”   “交给你?”严世蕃不屑地摇头,“给了你,我还能活吗?”   “当然能活!只有你活着,才会让唐毅身败名裂!”张居正道:“聪慧如小阁老,不会不明白我的意思吧?”   严世蕃怎能不明白,徐阶不光要物证,还要人证,把严世蕃和胡宗宪紧紧绑在一起,逼得胡宗宪身败名裂,进而把唐毅也拖下水。   “真是够狠。”严世蕃啧啧赞叹,“都说我们父子残暴凶狠,可是比起你们这些满肚子心学理学的谦谦君子,还是差得太远了,难怪我们败了,是严某人不够狠啊!”   “不要东拉西扯。”张居正怒道:“严世蕃,最后给你个机会,说出罪证藏在哪里,要是你不说……就永远不要说了!”   “什么意思?”严世蕃不解。   “呵呵,小阁老,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只办你一个,唐毅不管了,用你的人头,也能挽回一些,怎么都不赔!”   真是可怜啊,堂堂严世蕃,竟然成了随便抛弃的筹码。   “哼!张居正,算你狠。罪证我也不知道在哪里。”   张居正眼睛一瞪,严世蕃不慌不忙道:“但是我知道在什么人的身上?”   “谁?”   “严鹄!” 第718章 意想不到的藏身地   从严世蕃的牢房出来,张居正仰起头,出神了半晌。前面那四个大汉都是他安排的,假扮成唐毅的人,暗杀严世蕃。   显然,张居正判断正确,证据的确还在严世蕃的手里。不得不佩服,唐毅的手段的确厉害,还能想到提前上书弹劾。只不过在绝对的证据面前,任何举动都是徒劳无功的。   只要找出严鹄,拿到胡宗宪假造圣旨的铁证,局面就能彻底扳回来,唐毅就会被逼到绝境,甚至身败名裂,万劫不复。   张居正还有一丝不忍,他曾经非常欣赏唐毅,视作中兴大明的帮手,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妒忌之情就越发强烈,或许是唐毅进步太快,把他远远甩在了身后。   未来的大明舞台,只有一个主角,那个人必须是我张居正!   唐毅,别怪我心狠手辣!   张居正攥紧了拳头,迈着大步,从牢房走出来,两边的房间,满是关押的犯人,恶臭熏天,他们一个个黑的和鬼一样,伸出干瘪的手爪,拼命抓着,喊着。   “冤枉,冤枉啊!”   张居正抿着嘴,铁青着脸,一言不发,直到出了牢房,他用力吸着新鲜的空气,拼命把肺子里残存的浊气排出去。牢房就是人间的地狱,就是失败的下场,所以——绝对不能失败。   “叔大。”李幼滋叹口气。   张居正忙回头,挤出一丝笑容,“元树兄,大恩不言谢。”   李幼滋微微叹道:“叔大,你我相交二十年,有几句心里话,我不得不说,所谓兵行险招,就仿佛上了赌桌,做官还要稳妥,久赌必输啊!”   张居正脸色一变,警惕地问道:“元树兄,你的意思是?”   “叔大不要误会,我什么都不知道,只是朝局动荡,实在是不宜掀起更大的风波,尤其是胜负难料,不要把自己陷得太深了。”李幼滋又笑道:“不过是小弟的一点浅见,叔大不要介怀啊。”   张居正咧嘴一笑,“好话坏话我还是分得清的,多谢元树兄提醒,我一定会注意。”   说完之后,抱拳拱手,大步流星,离开了天牢,李幼滋看着张居正的背影,微微摇了摇头,他没有听张居正和严世蕃谈什么,不过从邹应龙上书弹劾胡宗宪,也猜得出来一丝端倪。作为同年加同乡,他李幼滋当然希望张居正能够获胜。只是心里总是七上八下的,没有个准谱儿。   他也不知道为何惊慌,苦笑着摇摇头,转身也离开了。   李幼滋刚从天牢出来,从大牢里面,走出来一个牢头,他手里提着一个大食盒,看起来非常沉重,累得他龇牙咧嘴。好容易穿过了街道,来到了一个小门的前面,轻轻敲了三下。   从里面出来两个人,一起把食盒接过去,其中一个拿着一张银票,一张地契,塞到了牢头的手里。   “三百两银子,二十亩上等好田。”   牢头接到了手里,仔细看了又看,眼睛冒光,干了这么多年,还头一次遇到出手这么大方的,真是难得啊,“多谢老爷,多谢老爷。”   牢头没口子感谢,满心欢喜退出了小院,孙可愿一转身,冲着旁边的护卫招手,把人叫过来。   “回头把他给做掉,要干净利落!”   “明白!”护卫下去了。   孙可愿理了理情绪,已经错了一次,这回他不能再出一点纰漏,停了几秒钟,迈步走进了屋子。   这时候大食盒已经打开,从里面端出来的不是菜肴,而是一个干瘦的大活人。   说起来唐毅手下也真是三教九流,干什么的都有。眼前这位就是变戏法的,他最厉害的就是拆骨法,一个四四方方的盒子,只要脑袋能钻进去,他就有办法把身体都塞进去,软得跟橡胶一般。   严世蕃让牢头去给买酱肘子,张居正就找人假扮牢头,先是装成唐毅的人,要弄死严世蕃,后来又出来救人,接着又威逼利诱,废了好大的功夫,才弄清楚罪证在哪里。   看着都累,唐毅的办法就相对轻松多了,他安排一个大活人,躲在谁也想不到的食盒里面,让牢头提到了严世蕃的牢房外面。   张居正和严世蕃的谈话,他都听得一清二楚,等到张居正离开,牢头再悄无声息,把食盒抬出来。   谁也不惊动,轻轻松松就把要命的情报弄到手里了!   ……   “可笑张居正,还想和大人斗,他的手段差得太多了,去找李幼滋,又亲自去天牢,他以为天衣无缝,神不知鬼不觉,可是他根本瞒不过有心人。”沈明臣得意洋洋道:“大人,狐狸尾巴露出来了,张居正跑不了了!”   唐毅同样欣慰,之前他还误以为对于历史的名人,他可能会心慈面软,不忍下手。可是真正事到临头,唐毅才发觉一点障碍都没有,以牙还牙以眼还眼,他甚至想迫不及待看张居正的好戏。   只是对方毕竟不是寻常的人物,网已经撒好了,鱼已经进来了,收网的时候,必须小心翼翼,不然辛苦的劳动就付诸东流。   “三位先生,你们以为该怎么设这个套呢?”   王寅笑道:“大人,既然证据在严鹄的手里,当然是要先找到严鹄,可不能让鱼饵跑了。”   京城一两百万的人口,想要找出一个人,和大海捞针差不多,王寅建议道:“大人,严鹄那小子可没他爹的聪明,而且又好逸恶劳,贪图享受,我猜他多半会住到亲朋好友那里,继续当少爷羔子。”   “十岳公说的有理。”唐毅笑道:“最熟悉严家情况的莫过于董份了,让他出点力气吧!”   很快就有人找到了董份,从他手里讨来了严党残存人员,严家亲朋故旧,以及以往严家人愿意去的地方。   拿到了名单之后,唐毅立刻派人,到处寻找,一刻也不停留。   相比于唐毅的精确打击,张居正的方式要野蛮多了,他直接来个地毯式轰炸,从徐阶手里拿到了命令,立刻动员刑部,大理寺,还有顺天府的人马,到处寻找,哪怕把京城翻一个底朝天,也要把严鹄揪出来。   双方都比赛一般,疯狂寻找,可是严鹄就像是从人间蒸发了一般,一点踪影都没有。   当初严世蕃为了保密,他只是让儿子严鹄在京城附近隐藏着,无论如何,都不要露面,同时严世蕃还安排了亲信另外潜伏着,如果严世蕃要被朝廷定罪,生命受到了威胁,亲信就会去找唐毅,逼着他搭救严世蕃。   如果严世蕃活了下来,成功脱罪,什么都好说,要是严世蕃被朝廷处死了,当听到死讯的时候,严鹄就会毫不犹豫抛出罪证,拉着胡宗宪和唐毅一起去死。当然了,如果中途暴毙在牢房里,嫌疑最大的就是徐阶,谁让他是首辅,掌握着刑部呢。严鹄就会想办法把罪证交给唐毅,替胡宗宪躲过一劫,留着他们的势力,日后报复徐阶。   危急之下,能做出如此安排,严世蕃的脑筋不算慢。   不过他还是被孙可愿假扮的董振给误导了,以为是徐阶要他的命,唐毅是能保护他的人。等被抓到之后,才弄明白徐阶和唐毅没有达成妥协,徐阶为了对付唐毅,可以放过严世蕃一马,相反,为了自保,唐毅必须要弄死严世蕃。   敌我判断整个错误,麻烦的是联系都是单线的,也就是说,严世蕃也不知道儿子藏在哪里,根本没法修正。   要说张居正也不是没想过,将错就错,干脆把严世蕃弄死算了,这样一来,唐毅救援不成,严鹄把罪证抛出来,唐毅不就完蛋了,多好的结局啊!   可是张居正却知道,唐毅手眼通天,他绝对有办法拖延宣判时间,严鹄那种败家子是斗不过唐毅的,万一严世蕃杀了,罪证却落到了唐毅手里,以后再想找机会扳倒唐毅,那可就势必登天了。   所以他穷尽力量,必须尽快翻出严鹄,一连五天时间,京城的大小客栈,酒饭茶肆,都找了一遍,愣是没有严鹄的下落。   把范围扩大,外城,还有京城周围,二十里范围,都在查找之内。   张居正每时每刻,都处在煎熬之中,一定要找到啊!   到了第七天,张居正都愁白了头,有严重洁癖的他七天没换衣服,身上都羊屎味了,胡子拉碴,眼角都是眼屎,牙也顾不得刷,活像是一个难民。   要是再有几天,没准就把他给熬得油尽灯枯了。   “老爷!”   张居正靠着太师椅,正在打盹儿,突然管家游七跑了进来,冲到了张居正面前。   “找到了,找到了!”   “什么找到了?”张居正惊得站了起来。   游七气喘吁吁,“老爷,小的今天遇到了一个严府以前的管家,他说听孙婆子说,严鹄住在白云庵。”   “白云庵?他躲在那里干什么?”   “老爷,您怎么忘了徐小姐啊,他们可是夫妻。”游七低声说道。   张居正用力一拍脑门,他这才想起那位蕙兰真人,当初闹得风风雨雨,徐阶是里子面子一起丢,自此之后,徐阶才彻底和唐毅闹翻了。   严鹄也怪会找藏身之地的,蕙兰真人是嘉靖钦封的,又是徐阶的孙女,谁会想到她能包庇严家的人啊!   “走,点起人马,去白云庵。”张居正大声说道。   “别啊。”游七心中苦笑,老爷果然是进退失据,有些糊涂了,“老爷找到严鹄,可是要帮着严世蕃的,何必闹得惊天动地,万一让唐毅知道了风声,可就不好了,让小的去一趟白云庵,把东西拿来就成了。” 第719章 人赃并获   游七可不是一个普通的下人,他诗词俱佳,精通音律,据说还参加过乡试,差一点就中举,只是后来不知道怎么滴,跑到了张居正府上当管家,连以前的名字都隐去,改作游七。   外人或许不明白,可游七倒是觉得没什么了不起的。   他出身贫寒,无依无靠,才华又没到天怒人怨的地步,了不起考一个举人,回家当一辈子乡绅,侥幸能捞个小官当当,有多大的滋味,游七不愿意埋没一生。自己不成,就靠着一个有本事的。   那些达官显贵未必看得上自己,必须要烧冷灶。   挑来挑去,游七就选中了张居正,张家是湖广的大姓,经营的生意十分庞大,张居正幼年就有神童之名,十几岁就考中举人,受到了时任湖广巡抚顾璘的赏识,后来又顺利考中进士,入选翰林院,二十出头的翰林,怎么看都是一支十足的潜力股。   游七毫不犹豫投入到了张居正的麾下,成为他的管家,十几年来,忠心耿耿,办事老成,深得张居正的信任,视他为左右手。   漫长的忍耐,游七始终信心十足,总算是等到了老爷出人头地的时候。   “只要闯过这一关,干掉了最大的对头,老爷很快就能入阁拜相了。”游七一面向白云庵赶去,一面思量着,都说宰相门前七品官。大学士的心腹,说出话来,恐怕要比那些部堂高官还有分量。   游七越想越高兴,眼看着到了白云庵,此地是女子出家的地方,他一个大男人只能在外面烧香,根本进不去内院。这点事情难不住游七,他掏出了一锭银子,塞给了一个小道姑。   “这位师傅,我是孙婆婆的堂弟,前来看望老姐姐,还请您帮忙通知一声。”   “孙婆婆?”   “对,就是伺候蕙兰真人的孙婆婆。”   小道姑看了看游七,相貌堂堂,又看了看手里的银子,点了点头,转身进去,没大多一会儿,从里面走出一个四五十岁的婆婆,抬头看到了游七,眉头紧皱,疑惑道:“这位大爷,您贵姓?老婆子好像没见过您啊?”   游七呵呵一笑,“孙婆婆,咱们一旁说话。”   两个人一前一后,到了庙门外面,找了一处树荫,游七躬身施礼,然后从怀里掏出了两个大元宝,还有一枚血玉的戒指,塞到了孙婆子的手里。   “我是奉了大爷的命令,前来找少爷的,请孙婆婆代为通禀一声。”   孙婆婆神色惊慌,连连摇头,“我不知道什么少爷,不知道……”她扭头就要走。   游七一步追上,抓住了孙婆婆的袖子,“都是自家人,你不用害怕,看到没有,这个血玉的戒指就是大爷给我的,让少爷一看,他就知道了。”   孙婆子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接过了东西,转身又进了里面,这一次时间有点长,差不多过了半个时辰,孙婆婆才从里面走出来,她的脸色有些发白,别的还都正常。   “您,您跟着过来吧。”   没有走正门,孙婆子领着游七,绕到了侧门,领着他进去之后,孙婆子指了指前面的一个小院。   “那就是蕙兰真人住的地方,东厢房是公子爷的,您请进去吧。”   “嗯!”   游七点了点头,迈步走进了东厢房,里面古色古香,红木的家具,墙上挂着字画,雅致得很,徐小姐不愧是大家闺秀,品味就是不一般。   他向四周看了看,却没有发现严鹄的踪影,这可怪了,游七不解,绕了两圈,把三间房都看了,却依旧没有。   难不成是孙婆子骗自己?游七不解,突然看到了桌案上有一个木盒子,好奇之下,他凑了过来,伸手掀开,顿时一阵光华闪烁,差点把眼睛亮瞎了。   里面放着十八颗硕大的夜明珠,游七不由得拿起了一颗,沉甸甸的,有鸡蛋大小。张居正也喜欢奇珍异宝,可是别说十八颗,连一颗这么大的都没有,真是价值连城的好宝贝啊!   游七口水直流,又扫了一眼,在夜明珠的下面,还放着不少房契、地契、银票、有多少不知道,可是最上面的一张就有二十万两。游七揉了揉眼睛,仔细看了又看,没错,果然是二十万两!   船破了有底儿,底儿破了有帮,帮破了还有三千大钉,严家把持大明二十年,真有好东西啊!   多半就是严鹄的,他这会儿许是上厕所了,游七急忙把夜明珠放回去,正要把盒子盖上,突然有脚步声音传来。   游七满脸堆笑,一面回头,一面说道:“是严公子吧,小人恭候……”   还没等说完,游七就愣住了,来的不是严鹄,而是一名蓝袍的官员,在他的胸前绣着一只威严煞气的獬豸!   只见此人面白如玉,英俊潇洒,他冲着游七呲牙一笑。   “游大管家,严公子没有,林御史倒是有一位!”林润一声断喝,“来人,把他给我拿了!”   说话之间,从外面就涌进了十几名官差,手里都拿着铁索铁尺,不容分说,就把游七给按住了,结结实实,捆成了粽子。   游七也吓了一跳,到底是怎么回事?   “误会,都是误会啊,小人不过是来找严鹄严公子的,有什么罪过啊?”   “找严鹄的?”林润笑呵呵问道。   “是啊。”   “那就错不了!带着去正房。”   林润在前面走,后面押着游七,推推搡搡,到了正厅。在中间端坐着一个老者,正是都察院掌院,左都御史赵贞吉。   在他的对面,坐着一个二十出头的女子,一身道袍,低眉顺眼。   “赵老大人,要是没事,贫尼告退了。”   赵贞吉心中刺痛,花一样的年纪,竟然遭受如此变故,师相啊,您可真对不起孙女啊!   “蕙兰真人,多有打扰,还请真人不要见过,您只管好生修行,本官问几句话,这就离开。”   徐小姐点了点头,轻移莲步,从侧门离开。   赵贞吉一扭头,看到了游七,突然脸色一沉。   “你可是张居正的管家游七吗?”赵贞吉多大的官威,吓得游七浑身哆嗦,连忙回答:“正是小人。”   “老夫问你,可是张居正让你过来拿银子的?”   “银子?什么银子?”游七愣了,明明是过来拿罪证的,怎么成了拿银子的?他惊呆了,林润迈步走过来,把木盒放在了赵贞吉的面前。   “总宪大人,这是在房中发现的,请您过目。”   “嗯!”   赵贞吉点头,打开了盒子,十八颗夜明珠,耀眼生辉,再拿出底下的银票,一共五张,每张二十万两,合计一百万两。还有房契,地契,一共三十几件,保守估计,也有五六十万两,再加上夜明珠,足有二百万两以上。   “严世蕃的狗命还真值钱!”赵贞吉突然气得浑身颤抖,越发怒不可遏。   事情还要从两天前说起,严世蕃被抓到了京城,这家伙做了太多的恶事,随随便便,告状的奏疏一大堆,罪名一个接着一个。   三法司必须介入,正在调查之际,突然御史林润找到了赵贞吉,向老头子汇报,说是得到了消息,严世蕃的儿子严鹄到了京城,正在秘密活动,要帮着他爹开脱。   “严世蕃罪不容诛,严鹄也不是好东西,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还想帮他爹开脱,简直痴人说梦!”   “总宪大人,下官以为不然,严世蕃果然可恶,但是执掌朝政多年,加上手上银子无数,难保不会有人自甘堕落,去帮着严世蕃。”   赵贞吉眯缝着老眼,他可以饶过严嵩,但是绝对不会放过严世蕃,更不会放过继续给严家帮忙的奸党。   “若雨,你可有证据,谁要帮着严世蕃?”   “这个下官不知道,可是下官听说严鹄躲在了白云庵,只要暗中监视,知道谁和严鹄接触,谁就是朝堂的败类。”   “嗯,此计甚妙!”   赵贞吉同意了林润的提议,在一天之前,就在白云庵四周埋伏起来,游七到了白云庵,他的一举一动,都在监视之中。   赵贞吉还心存侥幸,游七不过是来烧香的,烧过了香,也就走了,可是哪里知道,这家伙竟然找到了孙婆子,进了厢房,还拿起了准备好的礼物。   老头子再也忍不住了,直接下令,把游七拿下。   师相啊,师相,这就是你选择的继承人吗?   竟然为了银子,替严世蕃办事情,二百万两啊!一个翰林学士,就敢如此贪婪,他要是掌了权,又会如何?   无论如何,也不能让如此奸邪小人,立于朝堂之上。我赵孟静拼着一条性命,也要为国锄奸!   赵贞吉雄赳赳,前气昂昂,带着银票和夜明珠,押着游七和严鹄,回到了都察院,命令林润把人证物证都看好,整理了一下官服,带着满腔怒火,直接杀向了内阁,找徐阶论理去了……   “哈哈哈,哈哈哈!”   唐毅的书房,充满了欢声笑语,孙可愿手舞足蹈,得意道:“大人,您可没看见,赵贞吉从白云庵出来,脸都绿了。徐华亭选中的衣钵传人,竟然和臭不可闻的严党勾结在一起,真是滑天下之大稽,有趣,太有趣了!”   王寅、沈明臣等人比孙可愿要矜持多了,可是也忍不住欣喜,一直被张居正算计,这回好了,总算是给他来个结实的!   “徐华亭和张居正不死也要扒层皮了!”大家伙一起开花大笑,跟过年似的。 第720章 永绝后患   明明是去找证据,为何变成拿脏银?戏法究竟是怎么变的?   一切还要从严鹄说起,朝廷派钦差去捉拿严世蕃,严世蕃就把关键的东西托亲信转交给还在南昌的儿子严鹄。   严鹄接到了父亲的消息之后,是又惊又怕,京城可是天子脚下,到处都是耳目眼线,要是让徐阶的人知道,岂不是要跟着严世蕃作伴了。   可是严世蕃要是完蛋了,他也好不了。   还是要听从老爹的吩咐,严鹄想起了一个绝佳的去处,那就是白云庵。一来那里都是尼姑,二来徐小姐是徐阶的孙女,三来……一日夫妻百日恩,百日夫妻似海深。他和徐小姐过了那么多年,怎么还没有点情谊。   尤其是徐小姐为了严家,还和祖父闹翻了,甚至不惜出家,情深义重啊!   严鹄这家伙还有点自恋的毛病,竟然真的跑到了白云庵,他藏在这里,别人谁也想不到。   可是别忘了,就在一年多之前,徐小姐受封蕙兰真人,到了白云庵出家,当初她可是求过唐毅,要保住她的性命。   相比其他的人,唐毅最大的优点就是良心未泯,虽然只有那么一丁点……他暗中派遣人手,把徐阶安插在徐小姐身边的人驱逐,又从严家的老仆人当中,找了几个老实可靠的,塞给了徐小姐。   再有自从唐毅去了宣府之后,王悦影就经常去各个庙宇,一来是散心,二来也是替丈夫祈求平安,这也是她唯一能做的。   王悦影经常道白云庵,一坐就是一天,和徐小姐竟然成了无话不谈的好朋友。   严鹄跑到了白云庵藏身,别人找不到他,可是徐小姐能不清楚吗!她经历连番的变故,心智成熟内敛,脑筋转得很快,她看得出来,绝对是有了大事。   徐小姐连着三天,小心应付着,没有露出任何的不快,总算是打消了严鹄的疑心,趁着他休息的时候,徐小姐派孙婆子出去,给王悦影送了消息。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好人有好报啊!”   唐毅激动地在媳妇的腮边吻了一口,欢喜着跑了出去。   “哼,用完了人家,就扔在一边,没良心的东西!”王悦影低声骂着,她伸手抱起了儿子平凡,在他胖嘟嘟的脸上,用力捏了捏。   “记住了,以后别跟你那个没良心的爹学!”平凡似懂非懂,咧着小嘴,憨憨的笑着。   在门口,平安探着小脑袋,听到之后,暗暗想道:娘又在说爹的坏话,看我不告诉爹爹去。   不提唐家人勾心斗角,单说唐毅,他知道了严鹄下落之后,先是欢喜,可转念一想,光是拿回了罪证,伤不到徐阶和张居正,有什么意思。   他和几个谋士商量之后,他们决定让董份出马。   当天夜里,董份就偷偷来到了白云庵,找到了严鹄。   “董大人,你怎么来了?”严鹄吓得脸色大变。   “呵呵,贤侄,我怎么不能来,还不是小阁老告诉我你在京城,又推测你可能在白云庵躲着,知子莫若父,小阁老的算计真是没谁了!”   董份满怀敬意,夸奖严世蕃,让严鹄的警惕之心,下降了一大半。   “董大……叔!我爹怎么样?”   “不好。”董份干脆说道:“徐阶他存心报仇,正罗织罪状,要把小阁老置于死地啊!”   “啊!”   严鹄脸色惨白,急忙说道:“董叔父,您可是我爹的好朋友,要救救我爹啊!”   “那是自然。”董份拍着胸脯道:“严家待我有知遇之恩,哪怕拼了这条命,我也要保护小阁老的安全,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人到难处思亲朋,董份大包大揽,让严鹄十分感动。   “叔父大人,您看接下来该如何应对,要不要去找人帮忙?”严鹄犹豫了一下,想要说话,却又想起严世蕃的叮咛,欲言又止,很是别扭。   董份呵呵一笑,“贤侄,小阁老把他的打算都跟我说了,只是眼下局势有变,原来定的方略要改一改。”   “什么?不去找唐毅了?”严鹄惊叫出来。   董份心里这个乐啊,真是个蠢材,一句模棱两可的话,就套出了你的实话,比起你爹,差得太远了。   不过也验证了唐毅的判断,的确严世蕃想要利用罪证,去要挟唐毅。   “贤侄啊,今天我之所以跑来,就是因为情况有变,当初小阁老猜测的出了错,徐阶和唐毅之间,矛盾重重,不下于小阁老,只要能把证据交给他,或许能换来小阁老一命。”   “那就交给他?”严鹄傻傻道。   “那可不成!”董份摇头道:“谁知道徐华亭说的是真是假,他可不是省油的灯,万一再被徐华亭给骗了呢?”   严鹄猛地想起,当初在弹劾严嵩之前,徐阶跑到了严家,假惺惺表态,说什么严徐一家亲,携手共度难关,荣辱与共。   好话说了三千六,弄得严嵩非常感动,结果呢,转头徐阶就给了严家致命一击。从此之后,严鹄就知道徐阶反复无常,不可相信。   眼下怎么办啊,唐毅不能帮忙,徐阶又不能指望,严鹄脑袋都快炸了。   “贤侄,我想了一个主意,俗话说,钱通神路,没有钱解决不了的事情,我这里有全部家当,一百万两银子,你再凑一点,咱们送给徐阶,换取他在小阁老的案子上,高抬贵手,只要朝廷定罪的公文下来,小阁老逃过一劫,咱们就双手奉上证据,让他去斗倒唐毅,决不食言。”   说着,董份就从怀里掏出了五张二十万两的银票,一共一百万两,连眉毛都没皱一下,直接压在了桌子上。   他的确不心疼,这钱是唐毅出的,至于唐毅,更不心疼,因为这是孙可愿从严世蕃手里骗出来的,算来算去,还是严家的银子。   只是严鹄不知道啊,他还以为董份够朋友,把家底儿都拿了出来,感动得稀里哗啦,也拿出了随身携带的夜明珠,还有不少房契地契。   “差不多二百万两,怎么都够买小阁老的命了,”董份检查之后,心花怒放,看似不经意地说道:“贤侄,小阁老交给你的东西,可还在?”   “在,我带着呢,叔父大人,您要拿去?”   “不不不,这东西是你们严家的命根子,只有放在自己手里最安全,我怎么能要。”董份思索了一下,说道:“不过能不能给我看一眼?我可声明啊,不是想要,而是我要去找徐阶谈条件,最起码我要知道圣旨上写了什么,你说对不?”   对,能不对吗?   董份从头到尾,都替严家着想,又出了一百万两银子,严鹄都感动的稀里哗啦。   赶快把圣旨双手奉上,董份拿在了手里,看了一遍,突然说道:“贤侄,我想抄一个副本,你这里可有笔墨?”   “有,有!”   严鹄看了一圈,急忙往外间屋跑,不一会儿,拿来了笔墨,董份抄写完毕之后,又仔细交代了几句,然后告诉他过几天,就会有徐阶派来的人拿银子,等着就是了,严鹄点头。   ……   从白云庵出来,董份仰望着天空,星月交辉,他长长出了口气,难掩的兴奋,岛主到手了!   就在严鹄找笔墨的时候,他已经把真本塞进了袖子里,换上了一个早已准备好的赝品,留给了傻乎乎的严鹄。   他先是回到了家中,在书房待了一会儿,到了半夜,才悄悄到了后花园,那里有一条密道,通往一家杂货铺的后院。董份悄悄来到,沈明臣早就等在了这里。   “句章先生,幸不辱命,东西给您带来了。”   沈明臣急忙接过来,展开一看,没错,正是当年胡宗宪让他代拟的一份圣旨,上面许诺给王直封侯爵,世袭罔替,永镇海疆……   要命的东西,总算是拿到了手,沈明臣抱在怀里,平静了一下心绪,下一秒就扔到了火盆里,亲眼看着变成了灰,他还不罢休,把灰又踩碎,浇了两桶水,冲刷的一干二净,后患永远消除了。   “胡大帅,您老总算是安全了,我沈明臣也对得起旧主!从今往后,唯有一心一意,辅佐唐大人,除死方休!”   沈明臣冲着董份深深一躬,笑道:“董大人,大恩大德,没齿难忘,不过还要请您演一出戏,才好把罪名扣在徐阶的头上。”   董份抱拳拱手,笑道:“请句章先生放心,咱们是一家人,董某无有不从。”   “没错,是一家人了!”   沈明臣急匆匆回去禀报唐毅,董份也回府,做着准备。   一切都布置好了,才抛出诱饵,引游七上钩,哪里有罪证,只有一箱宝贝等着他,好巧不巧,还被赵贞吉给抓了个正着。   黄土泥落到了裤裆里,不是屎也是屎了……   “师相,张居正的管家去和严世蕃的儿子勾结,还拿人家的银子,二百万两啊,他这是干什么?还要不要士林的颜面?如此卑鄙小人,天理不容!”   赵贞吉是个大嗓门,吵吵嚷嚷,弄得房顶儿都快鼓起来。霎时间,徐阶的脑袋就大了三圈,他倒是不怀疑张居正拿严家的钱,而是在心中狂喊:“上当了,又上当了!”   不用问,一定是被唐毅给算计了。难怪这小子好些日子一点动静没有,敢情是憋着坏水呢!   “孟静!”徐阶一拍桌案,低吼道:“你看到的未必是真的,审,赶快把案子审清楚,老夫倒要看看,他有多厉害!” 第721章 堡垒从内部崩溃了   查,的确要查清楚。   赵贞吉气呼呼从内阁出来,他越发觉得徐阶过分了,再明白不过的事情,张居正的心腹管家和严世蕃的儿子搅在一起,还收了人家的银子,铁证如山,师相还袒护张居正,简直没有道理。   是张居正重要到压倒了是非对错,还是师相也牵连……   赵贞吉用力甩头,想要把可怕的念头甩出去,可是却仿佛扎了根,怎么也甩不出去。   无论如何,先把情况查明了再说,要真是……少不得要欺师灭祖一回了!   带着满腹的怒气,赵贞吉赶回了都察院,他前脚进来,后脚朱衡和毛恺就赶了过来,两位老大人都满头大汗,气喘吁吁。   他们是得到了徐阶的命令,才急速赶来的。   三个人面面相觑,满脸的无奈。   “大案子一个接着一个,这是想要咱们三个老家伙的命啊!还不如留在东南,颐养天年,这么下去,要不了多久,这条老命就搭进去了。”朱衡哀叹道。   赵贞吉神色凝重,“匡扶正义,主持公道,虽百死而不悔!”   好家伙,赵老夫子一副斗破苍穹的架势,弄得毛恺哭笑连连,“大洲公总是如此慷慨激昂,我们也少不得舍命陪君子。”   三法司立刻展开了审讯,先把游七叫上来。   “你去白云庵,所为何事?”   “找人。”   “找谁?”   “严鹄。”   “为了什么?”赵贞吉厉声追问,游七一肚子苦水,被押来的路上,他不断思索,很显然,是被人家算计,落入了陷阱。   负隅顽抗,只会很惨,而且游七扪心自问,这件事情上没有什么过错,只要把误会解释清楚,就没事了。三法司的三位老大人,都是徐党成员,老爷是徐阶的爱徒,自家人好说话。   想到这里,游七磕头作响,“启禀三位大老爷,小人去白云庵,是因为得知严鹄身上携带着一份关键证据,故此前去讨来。小人绝非去拿什么银子,请青天大老爷明鉴!”   游七趴在地上,五体投地,赵贞吉冷笑了一声,“证据?笑话,要是取证据,为什么不让三法司,或者顺天府去,你一个下人,有什么资格?”   老赵厌恶张居正,说出来的话很不客气。   “大人容禀。”游七忙说道:“此事牵连到朝廷大员,小人去是怕打草惊蛇。”   “朝廷大员?谁?”   “胡,胡宗宪,胡少保!”游七低声说道。   赵贞吉和其他两位一听,脑袋又是嗡了一声。   他们刚刚结了严讷的案子,大学士严讷被赐死,一条白凌子,吊死在天牢,右都御史王廷发配辽东充军,至于韩丘和陈聊芳,斩首,都察院设立近两百年,从来没有如此屈辱过,可谓是颜面扫地,威信荡然无存。   赵贞吉把账都算到了张居正的头上,要不是他在背后煽风点火,唯恐天下不乱,又怎么会闹成这个样子,好啊,搅得风云变色,还不罢休。   又对胡宗宪下手,是想干什么?继续争斗吗?   赵贞吉就想要发作,朱衡连忙示意,到底是干水利出身的,朱衡显得谨慎多了。前不久邹应龙弹劾胡宗宪,说他假造圣旨,朝廷还没有调查结果,接着严世蕃被抓进京,现在又冒出游七勾结严鹄……   一连串的事情,要说背后没有关系,鬼都不信。   “把游七押下去。”朱衡一拍惊堂木,衙役带着游七下去,朱衡拉着赵贞吉,毛恺跟着,三个人到了耳房。   “士南兄,你怎么又轻轻放过?你一肚子的书读到哪去了?”   朱衡苦笑了一声,“大洲兄,你先别着急,咱们把事情理清楚了再说,也不迟啊。”   “哼,我倒要听听,你有什么高见?”赵贞吉气呼呼拉把椅子坐下。   朱衡苦笑了一声,“很不幸,咱们三个又陷入了一场龙争虎斗啊!”   “不是‘又’,而是一直没有出来!”毛恺闷声道。   “嗯,据我看,或许是胡宗宪的确又结交严党的罪证,被人家知道之后,想要对他下手。”朱衡分析道。   “既然有罪证,那为何要抓严世蕃?”赵贞吉不解道。   “应该是借力打力。”毛恺道:“殷鉴不远,多半是怕重蹈覆辙,才使出来的手段。”   “简直可恶透顶!”赵贞吉通红着眼睛,怒骂道:“好不容易扳倒了严家父子,从内阁到六部,尸位素餐的饭桶都赶走了,换上了一批年富力强,官声极好的大臣,百姓们翘首以盼,巴望着朝廷振作,国势重兴,革除弊政,救国安民。百姓望治,如禾苗盼春雨,可结果呢,一丝新气象看不到,争斗却一轮接着一轮,比起严党在日,还要过分。几时想过百姓,几时想过大明?师相,师相也是老糊涂了!竟然宠信小人,任由奸邪搬弄是非,挑拨离间,如今都察院已经废了,还不罢休。又要攻讦胡宗宪,人家立了那么大的功劳,又轻易交出了东南的兵权,还上书请辞,为什么还追着不放?非要置人家于死地?我看根本是别有用心,还想挑起更大的内斗,咱们都是心学门下,这几年东南的心学何等兴旺,凡是读书人,无不以阳明之学为圭臬,唐毅为了心学做了多少,天下人有目共睹,想要牵连到他,我第一个不答应!”   朱衡和毛恺互相看了看,都从对方的眼中看到了一丝无奈。   赵贞吉作为徐阶的弟子,一直都是徐阶的铁杆支持者,事到如今,就连他都流露出对徐阶的不满,最令人担忧的事情出现了,徐党内部也开始瓦解。   本来在朝是徐党,在外是心学,二者相互配合,同仇敌忾,一起扳倒了严嵩。   可是随着俞大猷的案子爆发,心学门人开始抛弃徐阶,到了如今,徐党内部也分崩离析,一场风暴,莫非又要开始了?   “大洲公,眼下还有很多疑点,咱们身为司法官吏,不该先入为主。我提议立刻审讯严鹄,关口是究竟有没有所谓的圣旨,要是有,我们自当秉公处理,不会牵连无辜,要是没有……”   朱衡说不下去,可谁都清楚,要是没有,勾结严党,诬陷忠良,比起前不久的俞大猷案子,还要严重无数倍,到时候可就不是一个严讷能够交代的。   搞不好徐阶都要跟着倒霉,唉!   身为徐党成员,他们当然不愿意看到徐阶倒霉,可是唐毅完蛋了,对他们同样不是好事,左右为难,真是不好取舍啊!   “士南兄,达和兄,你们两位只管记录就是,这个案子我赵贞吉一肩扛起,无论如何,我都要讨一个公道!”赵老夫子说完,抓起乌纱帽,大步流星,就往外面走。   朱衡连忙跟上,三位老大人气势汹汹,到了大堂之上。   “带严鹄。”   没多大一会儿,严鹄被带了上来。作为严世蕃的公子,不知道严鹄的人不多,验明正身之后,赵贞吉一拍惊堂木。   “严鹄,本官问你,那些银票和夜明珠,是给谁的?”   严鹄小脸惨白,眼珠不停转动。   “说实话,不然大刑伺候!”   赵贞吉一使眼色,两旁的差役拿过夹棍,不容分说,给严鹄戴上了。这家伙跟着他爹,害了不少人,可是轮到他的身上,就孬了。   “小的招供,小的什么都说啊!那银子是买命钱。”   “买命?谁的命?”   “我爹的。”   “谁说花钱能买你爹的命?”   严鹄迟愣了一下,董份那么够意思,自己能出卖人家吗?绝对不能!严鹄咬着牙不说话,差役一起用劲。   啊!   一声惨嚎,十指连心,严鹄差点昏过去,董大叔啊,对不住了。   “是,是董份董大人告诉小的。”   “他说了什么?”   “他说和徐,徐阁老通过气,只要先拿出二百万两,就能放我爹一条生路,还,还让小的,把,把……”   “把什么?”   “把胡宗宪代拟圣旨的罪证交给徐阁老,就能扳倒他。”   轰!   天雷滚滚,果然徐阁老参与其中。   赵贞吉只觉得胸中的怒气都要爆了!师相,你怎么能如此干事?太让我们失望了!   二十年来,多少忠良惨死在严家的手里,不说别人,赵贞吉就挨过廷杖,差点把命搭上,我们替你出生入死,和严党拼得你死我活。   到头来,你收严党的银子,还要高抬贵手,放过严世蕃,大明律法,是一纸空文吗?身为首辅,竟然可以如此弄法专权,让我们怎么追随你?   前些时候,人们都说徐阶陷害忠良,和严嵩没什么不同,赵贞吉还不服气,现在倒好,严徐果然成了一家,二百万两啊!多少民脂民膏,这钱,你徐华亭受的下去吗?   赵贞吉眼前一阵阵发黑,朱衡慌忙搀扶,他一甩手。   “我还死不了!”赵贞吉仿佛受伤的野兽,嘶吼道:“立刻派人,把董份的府邸给我封了!”   朱衡为难道:“大洲兄,董份是三品侍郎,我们怕是没权拿人。”   “我们不行,就让锦衣卫去,别让董份跑了。”   朱衡和毛恺互相看了一眼,点了点头,涉及到了首辅,的确不能不果断下手了。   “达和兄,你去内阁,通禀徐阁老,我和大洲兄去董份的府邸。”朱衡也怕赵贞吉情绪起伏,和徐阶闹翻了,毛恺欣然同意。   赵贞吉和朱衡带着三百多名衙役从刑部出来,立刻冲向了西江米巷的吏部侍郎府邸,离着老远,就看到一团浓烟,直上天空,董府已经化为了一片火海…… 第722章 去内阁   天地君亲师,三纲五常,忠孝仁义……维系两京一十三省,亿兆黎民,万里疆土的就是一层层看不见,摸不着,却又实实在在的规矩!   只有大家都尊重规矩,才有君子政治,才有天下太平。为什么廷推成为选拔大学士和部堂高官的必由之路,因为廷推代表着百官的意识,代表着大家的认可,哪怕是皇帝都要遵守,更何况区区首辅。   徐阶不顾一切打压功勋卓著的唐毅,扶持打了十几年酱油的张居正,把选官的规矩扔到了一边,哪怕作为铁杆心腹,赵贞吉都看不下去,如今董府的一把大火,更是令人出离了愤怒。   董份乃是三品吏部左侍郎,哪怕他是公认的严党之中,可是朝廷没有给他定罪,却稀里糊涂死于一场大火。   偏偏根据严鹄的口供,之前董份联络过徐阶,竟然要救严世蕃。   如今董份葬身火海,最容易联想到的就是有人杀人灭口。   谁敢杀吏部侍郎,除了徐阶还能有谁?   一直不断劝说自己,都是张居正在捣鬼,师相是被蒙蔽了,根本不知道……可是面对着董府的大火,赵贞吉再也不能自欺欺人了。   张居正再大的本事,没有徐阶授意,他能动得了董份吗?   原来一切的一切,都是师相——呃不,是徐阶在捣鬼,和严嵩斗了十几年,无论手段多下作,都可以找到冠冕堂皇的理由,可是如今呢?严嵩已经倒了,朝堂上没有了奸党,却不顾一切,逼死三品大员,把朝廷法度,祖宗规矩,都抛到了九霄云外,如此行径,比严嵩还不如!   赵贞吉站在大火的前面,浑身颤抖,一阵青,一阵白,嘴唇不停哆嗦,他猛地转身,竟然奔着西苑的方向就走,气势汹汹,俨然一副拼命的架势。   “大洲兄,你等等!”   朱衡跑了好几步,一把揪住了赵贞吉!   老夫子甩了两下袖子,朱衡抓的死死的,赵贞吉猛地回头,眉毛都立起来了。   “朱士南,你还让我息事宁人吗?不行,我告诉你,姓赵的不要身上的皮,不要这条老命,也要讨一个公道!谁敢拦着,那就是赵贞吉的敌人!”   老头子杀气纵横,凶神附体。   朱衡苦笑了一声,“大洲兄,在你的眼里,我朱士南竟然是不分是非的小人吗?”赵贞吉黑着脸不说话。   “大洲兄,你现在找徐阁老,能说清楚什么?反而会惹来非议,如果不是徐阁老干的,别人也会说你帮着徐阁老湮灭证据。”   言下之意,是徐阁老干的,你就是通风报信了。   赵贞吉脑筋不慢,只是被气糊涂了,被朱衡提醒,总算是冷静了一些。   “士南兄,多有得罪了,你说说,眼下该怎么办?”   “大洲兄,我会盯着董府,让他们把火扑灭了,看看董大人下场究竟如何。你去审讯严鹄,一定要把他和董份怎么商量的全都弄清楚,还有……不要忘了那一道圣旨啊!”   “没错!我倒要看看,究竟有还是没有?”   赵贞吉二话不说,立刻杀回了刑部,把严鹄叫了上来。   这位严公子是真不如他爹硬气,从小养尊处优惯了,在大牢里待了一会儿,就吓得浑身绵软,问什么说什么,都不用动刑。   严鹄就把他知道的,前前后后,都说了一遍,包括打算用假圣旨去要挟唐毅,都说了出来。   “你可见过唐大人?”   “没有。”   “那董份可曾联络过唐毅?”   “应该也没有,他告诉我朝局有变,徐阁老要干掉唐毅,可以用罪证换取徐阁老帮忙。”   严鹄也不想,可是他的确没接触过唐毅,简短的问话,就把唐毅彻底摘干净了。   总算还有一个指望!   赵贞吉最担心的就是唐毅也卷入其中,和徐阶来一个两败俱伤,刚刚有了兴旺之象的心学可就完蛋了。   不对,还有个要命的事情!   赵贞吉突然一拍惊堂木,怒道:“严鹄,你口口声声,说有什么假造的圣旨,究竟在哪里?”   “在……”严鹄不想说,那玩意可是他们父子的保命符,交出去就完蛋了。正在犹豫,两边的衙役提着夹棍就上来了。   “本官倒要看看,你有多硬的骨头,用刑!”   “别,我招了,原来在白云庵,把小的抓来的时候,已经带来了。”   赵贞吉一听,急忙让人把搜到的几个箱子都搬了上来。严鹄颤颤哆嗦,找到了其中一个,小心翼翼打开,从里面拿出了一个紫檀的箱子、上面有一道紫铜的锁,十分精巧。   没有任何损坏,严鹄突然一扭头,探出两个手指,伸到了喉咙里,接着发出呕吐的声音,赵贞吉铁青着脸看着,过了好一会儿,严鹄才颤颤哆嗦,从牙齿上取下一根细线,接着在一堆呕吐物里,找出了钥匙。   轻轻一捅,锁头大开,严鹄喘息着道:“就,就在这里了。”   赵贞吉急忙让人拿到了近前,把盒子里面的东西都拿了出来,在最下面,有一封信,封片正是胡宗宪写给严嵩的。   果然有啊!   赵贞吉手一哆嗦,他已经认定了唐毅是冤枉的,并且把他当成了心学的希望,赵贞吉就不希望唐毅出事,可是如果胡宗宪真的假造圣旨,那个罪过可就太大了。   无论如何,也救不了胡宗宪,唐毅也会被牵连进去。   师相啊师相,你怎么非要自毁长城啊,同为阳明公的弟子,和衷共济,中兴大明,不好吗?   非要斗一个你死我活!   他又想到了唐毅,这些年来,有过误会,有过交情,尤其是担任漕运总督之后,赵贞吉越发明白做事难的道理。   当年胡宗宪为了诏安王直,哪怕弄了假的圣旨,也情有可原,他根本不是造反作乱的人。可是几年之后,竟然被人抓着不放,大做文章。看来想在大明朝做事,真是太难了。   自己也是帮凶啊,陷害忠良,要是真的……老夫也无颜在朝堂立足了。   赵贞吉咬了咬牙,将书信取了出来,入手他就感到了一丝不对劲儿、拿起信封,仔仔细细看了好几遍。   “严鹄,这是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   严鹄毫不迟疑,上面的钥匙只有自己带着,从头到尾,只有董份看过一次,接着就被收了起来,当时赵贞吉来抓自己的时候,情急之下,才把钥匙藏在了胃里。   檀木盒子是特制的,里面有火药的,如果是暴力打开,就会爆炸,把东西炸得荡然无存。盒子完好无损,东西肯定没问题。   严鹄拍着胸脯保证,赵贞吉煞有介事,让记录的书吏把严鹄的每个字都记下来,他又说了一遍经过,仔仔细细描述了箱子和信件的情况。   做完了一切之后,赵贞吉才把书信从里面取出来,从头到尾,看了一遍,又贴在纸上,仔仔细细闻了一遍,跟狗似的。   正在此时,朱衡还有毛恺两个人也赶了回来,他们见到赵贞吉如此,也都凑了过来。   “呵呵,你们也都看看吧,这就是所谓胡少保假造的圣旨!”   朱衡和毛恺凑到了近前,学着赵贞吉,仔细检查一遍,毛恺的脸就黑了。   “按照时间,这是六七年前所写的书信,可是纸张竟然好像新的,我看分明是不久之前假造的。”   “没错,而且造假还不用心,无论纸张,墨迹,印泥,印章,统统不对!”朱衡道:“我也认为这书信是假的!”   胡宗宪在东南的时候,生活上算是奢侈,他用的笔墨纸砚,都不是凡品,另外最关键的是一封信上,会留有个人独有的印章,根本做不了假。   这也是唐毅非要把真的弄到手里的原因,不然任凭你手段多高明,辩解得多有道理,假造圣旨的罪名怎么都洗刷不了。   他借着董份的帮忙,把真的给弄出来,毁掉,又给严鹄塞了一个假冒的货。偏偏那天严鹄心神不属,一脑子浆糊,根本没有检查。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那个一心为了他们父子的董份,竟然会害他们,整个人都傻了,可是赵贞吉三个却不傻。   光是他们还不成,又从刑部找来了精通鉴定的专业人士,经过一致确认,所谓代拟的圣旨,从墨迹和纸张判断,最多三个月,甚至有可能就是这几天的东西,胡宗宪的嫌疑彻底没有了。   那又该作何解释呢?   三位老大人面面相觑,他们最不愿意的情况出现了。   陷害,绝对是陷害!   有人为了对付胡宗宪,对付唐毅,不惜借严世蕃开刀,把他抓起来,然后再逼着严鹄弄出一份伪造的证据,人们都认为胡宗宪是严党,从严家弄出来的证据,自然就有了几分可信度。   真是处心积虑,用心良苦啊!   赵贞吉一拍桌子,“士南兄,你那边怎么样,董家可有活口?”   “没有!”朱衡摇头,“火扑灭了,董家只有家丁和婆子跑出了几个,至于董份,在书房里烧死了,尸体都成了焦炭,只能从身上带着的玉佩辨认出来。”   “杀人灭口啊!”   一连串的事件,毫无底限,彻底激怒了赵贞吉,也激怒了朱衡和毛恺。他们的心中,都在呐喊着,规矩,规矩在哪里?   “二位,敢不敢陪我去西苑一趟?”   “哈哈哈,大洲兄,这案子可是我们刑部主审的,是你该陪着我朱士南走一趟!”三位德高望重的老臣,联袂杀向了内阁…… 第723章 复仇的方式   “山高水长,也不知道还有没有再见的机会,董大人请保重吧。”王寅抱拳拱手,笑道:“您只管从天津出海,一路上都会有人接应,绝对不会出差错的。”   “多谢十岳公。”董份感叹地回头,看了看灰蒙蒙的京城,夜色之中,宛如一头张着大嘴的巨兽,吞噬了多少人的一生。   想当初意气风发,挥斥方遒,如今呢,两鬓斑白,连真名都混没了,真是失败啊。   转念一想,身为严党,本来也没什么好名声,死了也好,一辈子当两辈子过,别人还没这个福气呢。   “董大人能想得开,那是最好,东南开海,不过六七年的时间,已经是天翻地覆,再有十年二十年,还不一定什么样,董大人定有重新名扬天下的机会。”   “借十岳公的吉言。”董份突然说道:“在下就要走了,我本想着留一封遗书,把徐阶给咬死了,唐大人怎么就不同意啊?”   “哈哈哈。”王寅微微一笑,“东翁出招羚羊挂角,天外飞仙,您慢慢咂摸着,琢磨透了,也就能摆平那帮海盗头子了。”   王寅笑嘻嘻送走了董份,他在通州住了一个晚上,才回转京城。他刚回来,就发现京城上下,尤其是茶馆戏园,到处议论纷纷,别提多热闹了。   仔细一听,说的都是赵贞吉大闹内阁的事情。   各种各样的段子,活灵活现,弄得王寅都一愣一愣的,人的想象力还真够强大的。这也是唐毅高明的地方,事情坐实了,反而没意思,要是有那么一点残缺,人们就会自行脑补,大肆演绎,越发不可收拾……   昨天,赵贞吉、朱衡、毛恺三位老臣前往内阁,徐阶、唐顺之、李春芳,三位阁老都在办公,一见面,赵贞吉就单刀直入。   “启禀阁老,董份董大人死了!”   徐阶其实在他们来之前,已经得到了消息,实际上,过去的一个多时辰,徐阁老一直盯着一篇奏疏,连页都没翻。   愤怒,强烈的怒火,几乎把徐阶都给烧了。   一个三品大员无缘无故被火烧死了,而且还盛传此人和自己有联系。好大的一盆脏水,劈头盖脸就泼到了徐阶身上。   自从进入官场,几十年来,徐阶还没有吃过这么大的亏。结结实实,连一点反驳的余地都找不到。   真是唐毅这小子布的局?真够狠的!   徐阶见赵贞吉几个赶来,他把奏疏往旁边一扔,微微笑道:“你们此来,可是要拿老夫吗?”   赵贞吉被问得一愣,朱衡忙躬身说道:“元翁过虑了,我等前来,是想求教元翁几件事情,还请元翁能够明示。”   被手下质问,徐阶非常不痛快,可是他又能如何,发作吗?只会给别人留下把柄口实,笼在袖口里的拳头攥得紧紧的,骨节都变成了白色。徐阶突然呵呵一笑,“问吧,老夫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多谢元翁宽宏大度。”朱衡脸色凝重,说道:“请教元翁,您这几天可曾见过董份?”   “没有,老夫一直在内阁当值,没有回家,董份也没有进入值房,一切都有记录,你们只管查就是了。”徐阶坦然说道。   朱衡微微松了口气,要是徐阶见过董份,那可就说不清,不过眼下依旧不能证明徐阶清白。   “下官斗胆请教,元翁可是许诺过,要网开一面,保严世蕃一条性命?”   “胡说八道!”徐阶养气功夫了得,可也有忍不住的时候,严党就是他的罩门之一。去年的时候,唐毅拿着徐小姐的事情做文章,把徐阶差点气死,之后张居正怂恿人弹劾唐毅,徐阶也是存心给唐毅好看,默许放纵,才有了今天的局面。   “朱尚书,老夫身为首揆,执掌内阁,所作所为,依照大明律法,不敢越雷池半步。严世蕃一案,是交给你们三法司处置的,还没有进行审讯,老夫如何网开一面?又如何徇私舞弊?莫非老夫给你们三个送了礼,还是有什么关照,你们只管拿出证据来啊?”   不愧是首辅,水平就是高,抢白得朱衡哑口无言。可是别忘了,还有个赵贞吉呢,老头子老而弥辣,一辈子不肯低头。   “师相,您乃是百官之师,我等无不敬重师相,不客气说,师相就是朝廷的良心,就是天下读书人的楷模。”赵贞吉先送了几顶高帽,话锋一转,“师相,众所周知,张居正乃是您的弟子,您又多次超擢提拔,对此人恩遇有加,奈何他的管家游七,前往白云庵,从严世蕃之子严鹄手里,拿取二百多万两的脏银,是下官亲眼所见,绝无差错,不知道您老以为该如何处理?”   赵贞吉两只眼睛,紧盯着徐阶,只要徐阶还庇护张居正,他就真的要发作了。徐阶人老成精,哪里看不出来。   他当然恨张居正,只是他恨的是张居正太嫩,太笨,又被人给耍了。   不同于之前,还可以把罪名都推给严讷,这一回张居正直接插手,还落了一脚泥,心腹管家被抓了,怎么解释,也怕说不清楚!   徐阶真的后悔,为什么要选他做衣钵传人,事到如今,赵贞吉前来逼宫,不把人交出去,肯定行不通,可是把人交出去,身为老师,管教不严的罪名就落到了头上。   真是进退两难,双方僵持着,足有五分钟。   “来人。”   徐阶闷声吩咐道:“去把张居正叫来,让三位大人在这里问话。”   “遵命。”   不多一时儿,张居正匆匆赶来,他的脸白的吓人,官服上居然沾着茶叶,在所有人面前,露出了难堪落魄的一面,真是让人目瞪口呆。   他比徐阶还早得到了消息,游七被抓了,脑袋嗡的一声,叫了声苦,就昏倒了。   不是他心脏太差,而是游七太重要了,十几年里,有太多台面下的事情,都是游七帮着处理的,其中就有很多要命的交易,要是雷七都给抖落出来,直接就身败名裂了。   张居正失魂落魄,他的自信已经被摧残的所剩无几,自己煞费苦心,一番算计,结果全都落入了人家的圈套,射出去的箭全都拐了弯,奔向了自己。   真是可笑啊,原来自己如此弱小,不值一提……耳边突然响起无数嘲讽的笑声,一张张面孔浮现,最后都变成了唐毅那一张可恶的面孔!   “死,我让你去死!”   他发了疯一般,伸出双手,到处乱抓,激动之下,把茶壶碰到了地上,哗啦啦的一响,仿佛提醒了张居正。   他扑向了四周,抓起瓶瓶罐罐,摔了一个纷纷碎,满地狼藉,一尘不染的袍子上面,溅满了茶水,张居正什么也顾不得,抱着脑袋,在一堆碎片中,泪水滚滚。   “败了,彻底败了!”无穷的黑暗吞噬了张居正,把他撕碎,嚼烂,连皮带骨,都吞了下去。   ……   “哈哈哈,大人,听说没有,赵贞吉在内阁值房,审讯张居正,把他问得狼狈不堪,说他是阴谋诡计的小人,唯恐天下不乱的伪君子。辜恩负义,搅乱朝局,攀附奸党,不知自爱……好,骂得好,我听着就好像在清华池子泡了一天,浑身的毛孔眼都开了,舒服,真是舒服!”   “屁!”   王寅毫不客气道:“句章兄,说的再多都没用,你能不能看点本质的东西。”沈明臣嘴角动了动,不明所以。   “都成了京城的笑话,还不本质啊?”   茅坤摇头道:“句章兄,内阁问话,哪能叫审讯啊?要是赵贞吉真想审讯张居正,直接把人弄到刑部天牢,也就是了。”   “也有道理啊!”   沈明臣总算是清醒过来,“这么说赵贞吉竟然包庇张居正?”   “非也。”王寅笑道:“不是要包庇,而是没有足够证据。”   “还要什么证据啊?”沈明臣惊讶道:“游七去严鹄那里拿银子,赵贞吉抓的,董份被火烧死了,京城都知道啊。”   “就是因为烧死了,什么证据都没有,凭什么说人家徐阶杀人啊?”   “没错!”茅坤道:“只要张居正咬死了游七是去拿证据的,其余的都说不知道,还有什么办法?至于董份的死,说是仇杀啊,自杀啊,不小心放火啊,总之理由一大堆,想要牵连道徐阶身上,还是很困难滴!”   沈明臣一下子愣了,“乖乖,照你们这么说,我们费尽心机,设计的圈套,一点用处都没有,张居正也拿不下来,徐阶更威胁不到。我们岂不是白忙活了!”   “不不不!”茅坤把脑袋摇晃的和拨浪鼓一样。   “句章兄,你好糊涂啊,有些人是不需要证据的。”茅坤含笑说道。   沈明臣低着头,思索了半天,突然惊讶喊道:“言官,风闻言事!”   明白了,总算是明白了!   沈明臣抚掌大笑,“徐华亭啊徐华亭,你不是保护言道吗?你不是说言者无罪吗?这回好了,就让言官捕风捉影,编排故事,看你怎么辩解!这可比给他罗织罪名,来的爽快多了!”   “这以子之矛攻子之盾,徐华亭总是以言官充当马前卒,铲除异己,也该尝尝自己酿的苦酒了!”王寅笑道:“恭喜句章兄,你总算想明白了。”   沈明臣一脸苦笑,“和你们几个狐狸在一起,怎么也要涨一点本事。”   唐毅难得笑道:“三位先生,后院准备了烤全羊,口外的羊,膘肥肉嫩,没有一点膻气,大碗酒大口肉,好好庆祝一番。” 第724章 倒徐风潮   唐毅和几位谋士心情大好,又是喝酒,又是吃肉,酒酣耳热,沈明臣还连着赋诗十首,引吭高歌,茅坤和王寅敲着盆子唱和,足足乐呵了一个下午。   他们在这边庆祝,徐阶那边却连哭都找不着调儿了,赵贞吉跑到内阁闹了一场,火已经成功烧到了徐阶,谁也不会认为徐阁老是没有事情的。   眼下京中流言四起,有人说徐阁老不甘心俞大猷的案子失败,所以还想着找回面子,要干掉胡宗宪,跟严党勾结在一起,制造假证据,诬陷朝廷大员。   也有人说徐阁老原是不知道情况的,是严世蕃耍得手段,利用徐阶想要对付胡宗宪的心里,假造证据,拉老徐下水,徐阁老不查,才弄巧成拙。   显然,后一种说法出自亲近徐阶之人的嘴里,只不过就算开脱,也只能到这种程度,毕竟都是进士出身的官吏,大家伙不能睁着眼睛说瞎话。   根据目前的情况来说,获益最大的就是胡宗宪。   由于三法司鉴定,三位德高望重老臣背书,之前赵贞吉还和胡宗宪有冲突,他不是说假话的人,有了赵贞吉作证,胡宗宪的罪名荡然无存。   人们又联想到之前的俞大猷惨案,就是为了诬陷胡宗宪,才不顾一切,把老将军打残。连续两次陷害,使得所有人都生出了强烈的同情。   本来胡宗宪功劳就极大,东南督抚换得和走马灯一样,唯有胡宗宪,一去十年,一肩扛起抗倭大业,并且在即将成功的时候,功成身退,他的功业即便是对手也不敢否定。   攻讦的不过是私德,可是经过两次诬陷,大家伙已经看得明白,都说胡宗宪勾结严党,贪墨误国,为什么拿不出证据,反而要捏造事实,凭空诬陷忠良?   显然那些都是传言,根本做不得真,相反,还让大家伙更加清楚认识到,胡宗宪受了多少委屈,背了多大压力。   即便是曲意逢迎严嵩,那也是忍辱负重,至少胡宗宪没有把孙女嫁给严家,比起你徐华亭,他差得还远呢!   苦难出英雄,连番的事情下来,胡宗宪不但没了罪过,相反,他挟着悲剧英雄的光环,声望如日中天,有些人竟然提议要推举胡宗宪入阁。   “我是不会干的。”   胡宗宪对儿子胡柏奇说道:“功遂身退天之道,迟迟没辞官,就是因为担忧身后事。后患总算是没了,不过要留在京中久了,以你爹的脾气,难保不会出更大的麻烦,水满则溢,月盈则亏。此时不退,更待何时啊!”   胡宗宪看着垂头丧气的儿子,突然一拍桌子,震得杯盘乱响。   “小子,是不是当不成一品大员的公子,没法肆意胡行,你心里不高兴了?”   “哪有,爹爹可不要错怪孩儿啊,孩儿老实得狠。”胡公子说这话真有些心虚,他虽然比起一般的世家公子要好一点,只是因为当年被海瑞和唐毅给教训了一顿,的确是怕了,不敢惹麻烦。不过小毛病还是一堆,胡宗宪也心知肚明。   “小子,你是我胡宗宪的儿子,这辈子都当一个没用的公子哥,太丢咱们胡家的人!我已经给你唐世叔打招呼了,明天你就给我南下杭州,魏良辅老大人在杭州刚刚建立一个海事学堂,你去好好念书。他们那要求极严,不会因为你的身份,有任何偏袒。”   胡柏奇听到学堂两个字,脑袋嗡了一声,他从小就不喜欢读书,二十好几了,老爹又是朝廷大员,干嘛不享受生活,要去念书遭罪啊!   而且听说航海最是辛苦,他才不想吃苦。   “哼,小子,你以为荣华富贵是天上掉下来的吗?你可知道,过去的几个月,要不是有人帮着你爹,咱们胡家就完了!你是胡家的男儿,就要替胡家的未来撑起一片天。我最欣赏的就是行之说的一句话,威胁来自海上,财富亦来自海上。二十年内,大明必定面相海洋,我胡家人不能缺席!”   ……   就在嘉靖四十二年的初秋,兵部尚书胡宗宪连上了九道辞官的奏疏,在里面他只说连年征战,身体垮了,近两年来,眼花耳聋,加之京城风少大,气候苦寒,旧疾复发,彻夜难眠,无法替君父分忧,恳请准许辞官……   在胡宗宪一再的要求之下,嘉靖终于准了他的请辞,赐少保太子太保衔,蟒袍,金币,荫一子为锦衣卫佥事,派两千名兵丁护送,以最高的礼遇,向这位抗倭英雄致敬!   坦白讲,唐毅和胡宗宪交情远没有好到生死与共,不惜一切的地步。   他之所以帮着胡宗宪,更多的是一颗公心。   文人总想着水清濯缨,水浊濯足,有道则见,无道则隐……可是要等到天下大治,还用得着你出山做官吗?正因为危难,才需要擎天巨手。严党在位,天下已经是五浊恶世,乌烟瘴气,狼犬横行,遍地腥膻。   人人隐退,谁来解决百姓,谁来扫灭狼烟?   胡宗宪从一开始到东南,就知道自己此行,肩负着太多的风险,很有可能就身败名裂,可是他毅然做了。哪怕违背良心,违背做人的原则,他也扛下来了。   终于在走马灯一般的东南官场,一屁股坐稳了,十年之功,坚持抗倭方略不变,纵使有些贪墨挥霍等等问题,方向对了,就事半功倍,倭寇总算是平定下来。   在唐毅的心中,胡宗宪就是一面镜子。   他要做的事情,比抗倭争议要大一万倍,遭到的非议和攻击,也会强烈无数倍。胡宗宪要是保不住,任何做事的人,都有可能以悲剧收场,就再也没人替大明的未来出力了。   胡宗宪就是最好的榜样,告诉那些有志报国的人,放心吧,只要真心做事,天下百姓都看在眼里,会给你个公道的!   千金买马骨,唐毅觉得为了胡宗宪,付出了如此多的心力,很值得!   唐毅甚至在想,当年姚广孝告诉朱棣,不要杀了方孝孺,不然大明就没有忠臣了,结果二百多年之后,果然崇祯身边只剩下一个大太监王承恩。   前事不忘后事之师,胡宗宪体面收场,也算是有了交代。   下面就该是如何了结眼前的局了。   ……   伴随着胡宗宪辞官,官场上下,一股强烈反徐的风浪已经不可抑止。   胡宗宪以身体为名,辞去了官职,可真实原因大家都清楚,徐阶一再制造冤狱,陷害胡宗宪,浑身是铁能打多少钉子。被首辅盯上,还有好下场吗?不如赶快辞官回家,还能保全性命,不然就要家破人亡了。   没看见么,董份董大人已经被烧死了。   董家的废墟还在那里,不停提醒着每一个人。   赵贞吉很想查清楚真相,可问题是董份稀里糊涂死了,什么证据也没有,仅仅凭着严鹄一面之词,他没见过徐阶,也没有见过张居正,不能说明他们和严党勾结。   而那个游七,他咬死了是去拿罪证的,为什么会变成银票和夜明珠,一点不知道。赵贞吉下令严刑拷问,可就是问不出口供,也只好放弃了。   眼下还剩下一个人,那就是严世蕃,赵贞吉要审讯他,是否和徐党中人有联系,不过就在要审讯的当天,刑部天牢突然传出了消息,说是严世蕃疯了。   整夜,整夜在牢里大呼小叫,胡言乱语,大小便也失禁了,都拉在了身上,污秽不堪,连狱卒都不愿意搭理他。有人还说,亲眼看到严世蕃趴在马桶,大口大口吃着……   作恶多端的严世蕃,竟然疯了,简直是滑稽透顶。   没人愿意相信这是突发的,大家都坚定认为是有人蓄意而为,弄疯了严世蕃,不论说什么,都不能作为证据,也就牵连不到朝廷的神仙了。   捏造证据,贪赃卖法,一个吏部侍郎烧死了,一个前工部侍郎疯了……每一件事情,都突破了大家的底限,却没有让人信服的结论,敷衍搪塞,只手遮天,竟然比起严嵩在日,还要过分一万倍。   积累在官员们心中的怒火终于爆发出来,哪怕你徐阶威望再高,权力再大,我们也不能沉默下去了。   首先上书的是吏科给事中张齐,他弹劾徐阶五大罪状,并且质问徐阶,朝堂乱象纷纷,身为百官之师,内阁首揆,不需要站出来给大家一个交代吗?   张齐上书之后,其他的言官纷纷跟进,一天之内,竟然有二十几本弹劾的奏章送到了内阁。   要知道这个数字可是相当吓人,毕竟徐阁老还把持着科道,大多数人是徐阶的门生弟子,不敢违背纲常,弹劾老师。基本上除了徐阶的亲信之外,其他人都上书了,纷纷把矛头对准了徐阶。   倒徐的风潮终于刮了起来,唐毅安排人员,在暗中调查,发现民间对徐阶的评价,竟然和严嵩差不了许多。   看起来,连番的抹黑,总算是有效果了。   “大人,真是没想到,居然有如此多的人响应,您在科道之中,势力也不弱啊!”王寅赞叹道。   唐毅摇摇头,“十岳先生,我的同科,还有一些弟子门人,数量是不少,可是我多数都安排到了地方,至于科道,大猫小猫两三只而已。”   “大人,那为何会有这么多上书?”   “呵呵,您咱们忘了,还有一只老虎没动作呢!”   王寅瞳孔紧缩,吐出了两个字:“杨博!” 第725章 王崇古的要求   能策动言官,大举上书弹劾,对象还是当朝首辅,能量岂是寻常。作为晋党领袖,杨博绝对有这个实力,而且还是除了徐、唐两家之外,唯一有能力的。   但是杨博这时候出手,却让人有些意外,甚至是迷茫。   按照常理,等待唐毅和徐阶杀得两败俱伤,杨博再跳出来摘桃子,才是最好的选择,而不是提早冒出来,当倒徐的急先锋。   徐阶虽然处于不利的地位,可是毕竟底蕴深厚,六部九卿,多数还是徐阶的党羽,想要把他扳倒了,不付出代价是不行的,这也是唐毅不愿意冲到第一线,赤膊上阵,和徐阶血拼的原因。难道杨博伟大到替唐毅挡枪眼了?   “天下三杰,陆炳死了,严世蕃疯了,杨博是硕果仅存的一位,此老出手,绝不简单。我才他八成是想阻止大人上位。”王寅斟酌着分析道:“无论如何,出了这么多的事情,徐阶的地位不稳,如果徐阶倒了,荆川先生接了首辅的位置,到时候大人再入阁,就没有杨博什么事情了。”   哪一个当官的不想入阁拜相,尤其是晋党,他们积累了一百多年,人脉丰厚,资源无敌,只要进入内阁,就如鱼得水,庞大的积累就会显现出来。一呼百应,不知道有多少人会归到旗下,成为一股难以抗拒的力量。   以内阁作为基础,把控国策,到时候朝廷就是他们大肆敛财的工具,公器私用,顺我者生,逆我者死,再也没有人能抗衡晋党。   大明朝就会变成商人掌控的国度,这是士人集团无论如何,也不能接受的事情。   长久以来,朝廷都有些不成文的规则,比如山西人无法入阁,就是其中之一。历任的辅臣都竭尽全力,把晋党挡在外面,不过凡事都有例外,杨博靠着几十年的苦心经营,广撒网,多施恩,朝廷上下,欠杨博人情的不在少数,他又执掌吏部,握着百官铨选,手上的力量深不可测。   如果徐阶被干掉,内阁补充血液,杨博绝对有资格冲击内阁,他老一旦入阁,那就好比是龙入大海,虎归深山。杨博的根基可比徐阶深厚多了,一百多年的经营下来,他们已经成为一张密密匝匝的大网,把天下都网了进去。   内阁就是这张网最后,也是最关键的空白,只要把这一块也弥补上,晋商从上到下,铁板一块,风雨不惧,稳如泰山!   “我明白了!”   茅坤突然一拍大腿,唐毅、沈明臣、王寅齐刷刷看向了茅坤。   “大人,杨博的目标不在徐阶,而在内阁。”   “鹿门先生,你的意思是?”唐毅问道。   “大人请想,眼下一连串的事件,固然撼动了徐阶的根基,可是他要死皮赖脸,继续留在位置上,还真有些不好处理。对于晋党来说,立刻扳倒徐阶,反而不利,最好的结果就是杨博尽快入阁,等他在内阁站稳了脚跟,凭着晋党强大的实力,招降纳叛,没准就能接替徐阶,成为首辅,而他成为了首辅,大人只怕未必是人家的对手啊!”   唐毅苦笑了一声,“鹿门先生客气了,我有的杨博都有,杨博有的我却比不上,如果他顺利入阁,十年之内,我就只能蛰伏了。”   不是唐毅谦虚,而是他有自知之明,杨博成名三十年,始终以知兵著称,不是在九边当督抚,就是在京城当尚书,军中的门生故吏,数之不尽。   有了枪杆子在手,就有了耍赖的本钱,唐毅可以对徐阶明枪暗箭,什么手段都上,可是对杨博却没有这个胆子。   另外晋商掌控着天下四成的财富,支持他们的官员遍及两京一十三省,和唐毅手下普遍为后起之秀不同,人家是老中青齐备,能文能武,要人才有人才,要资历有资历。如果杨博坐稳了内阁,唐毅只能静等,靠年头,把老头熬死,除此之外,他真的是没有任何办法。   王寅顺着茅坤的思路,似有所悟。   “杨博攻击徐阶,其实是给大人看的。”   沈明臣不解,瞪大了眼睛,一脑门的问号,这回王寅没有装蒜,而是仔细分析道:“杨博攻击徐阶,等于是帮了大人的忙,投桃报李,如果此时开始廷推,内阁增加人员,大人这边肯定要支持杨博。当然了,杨博也会摆出宽宏大度的姿态,让给我们一个内阁的名额,只是这个名额不会落到大人身上。只要大人不入阁,其他人不管是谁,都不可能是杨博的对手。此老就可以在内阁之中,搅动风雨,培植势力,深深扎根,接手徐阶的底盘,等到杨博把徐阶的势力都给消化了,正如大人所说,怕是要蛰伏十年了。”   茅坤也叹道:“不愧是天下最精明的商人,老西儿做生意就是厉害,摘桃子的本事天下无双,胃口之大,也让人咋舌啊!”   几位谋士分析完毕,唐毅思索了半天,也认同了他们的看法。他反复琢磨,不得不给杨博竖起了大拇指。   他这手看似冒失的举动,时机恰好,唐毅营造出了大势,已经压住了徐阶,可是由于在官场上,他的实力不济,没法给徐阶致命一击。   你不行,我出手啊。   杨博就在这时候弹劾徐阶,等于是帮了唐毅的大忙。   知恩图报,是官场的铁律,唐毅承受了恩情,就必须还账。如果杨博策动廷推,到时候唐毅也只能帮着杨博。   别看唐毅的高端战力不行,可是手上也握着五六票,而他能影响到的高官,不下十人,哪怕其中有一半支持杨博,加上晋党的实力,足够把杨博送入内阁。   老东西实现自己的目标之后,会不会帮着唐毅,继续干掉徐阶,那可就不好说了。他没准会反过头,和徐阶联手,共同对付唐毅。   还别怪人家翻脸跟翻书似的,当初唐毅不就是和严党勾勾搭搭,共同抗衡徐阶吗!你做初一,我做十五。   勾心斗角,寡廉鲜耻,要是在乎脸皮,就别在朝廷混了。   大家伙都是顶聪明顶聪明的人,比的就是眼光,你能看得远,吃肉喝汤,看得没人家远,就被人家炖了,成为别人的汤,很残酷,可又有什么办法,玩不起,就滚蛋,没人拦着。   “鹿门先生,如果要是杨博派遣人过来,多半您的算计就是对的,要是……”   唐毅的话还没说完,门房有人送来了一份名帖,摆在了唐毅的面前。   谁啊,王崇古拜会!   几个人面面相觑,心中苦笑,还真猜对了。   “几位先生,我该如何应付?”唐毅焦急问道。   王寅哈哈一笑,“大人心中怕是早就定见了,不过您既然问了,我也就不客气了,您不妨推晋党一把,让他们两虎相斗,咱们坐收渔利。”   茅坤笑道:“能做到最好,要是做不到,也不必强求,总之晋党能两面三刀,大人也可以收放自如,不必拘泥。”   茅坤说得含蓄,可唐毅却听明白了,他的意思是忽悠不了晋党,就和徐阶讲和,把晋党给卖了。   当面笑哈哈,背后捅刀子,今天朋友,明天敌人,这游戏还真够刺激的!   奇怪的是唐毅没有丝毫排斥,甚至有些小雀跃。   果然,宦海炼心,自己已经在无耻的道路上越走越远,一去不回头了。曾经那个好少年唐毅已经远去了,随着风飘散,再也找不到了。   惆怅和感叹只是短暂的,从后院出来,唐毅已经把情绪抛开,换上了一副笑脸,到了门外,他抢先施礼。   “拜见鉴川先生,晚生有礼了!”   王崇古听到唐毅的声音,竟有些失神。不到十年之前,唐毅还是个童生,自己还是他府试的考官。十年之后,唐毅已经是挂兵部尚书衔的宣大总督,比起自己还要高着一格。   人世变化,白云苍狗,真是妙不可言。   昔日两个人有过携手合作,也有过翻脸无情,到了此刻,都只剩下一声长叹,王崇古急忙拉住了唐毅,“行之,老夫这么叫你,你不会见怪吧?”   “鉴川先生,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您老始终是晚生敬重的前辈,早知道您到了京城,晚生应该拜会您才是,哪能让您老来看我,真是死罪死罪啊!”   “无妨。”王崇古十分高兴,笑道:“行之,子城兄可好?”   “好,很好。去年的时候,还给我添了一个弟弟,您老给评评理,叔叔比侄子岁数还小,以后他们见面了,我都不知道怎么办了。”   王崇古哈哈大笑,“有什么不好办的,大丈夫三妻四妾,哪怕到了五六十岁,也有添人进口的,别说叔叔比侄子小,就算是孙子比叔祖小的也有。”   “有鉴川先生这么一说,心里的疙瘩儿就没了,今天晚生可要陪着先生好好畅饮一番,不醉不归。”   唐毅笑呵呵,把王崇古请到了客厅,分宾主落座,唐毅热情招呼,亲自斟茶倒水,丝毫没有架子,就仿佛到了十年之前一般,恭恭敬敬。   王崇古心中暗自感叹,唐毅这小子能和徐阶掰手腕,朝堂最年轻的大佬,比起自己的地位不知道高了多少,还能如此,哪怕是装得,也够难得的。   “行之,我是带兵的,你也是宣大总督,我就不拐弯抹角了。胡少保辞官了,留下来的兵部尚书,我想接,你怎么看?” 第726章 杨博要入阁   不愧是带兵的,就是干脆,王崇古在东南立过战功,又担任过山东巡抚,兵部侍郎,接着出镇三边。唐毅打赢了宣府之战,王崇古也从旁策应,立功不小。   论起江湖资历,他远在杨继盛之上,接替兵部尚书,还算是理所当然。只是眼下兵部尚书的空缺是胡宗宪留下的,最有资格接兵部尚书的人是唐毅,王崇古想要,未免有些过分了。   唐毅微微一笑,“鉴川公德高望重,人所共知,接替大司马,乃是众望所归,我双手赞成。”   王崇古也懂得察言观色,唐毅掩饰的再好,也有一丝言不由衷的味道。   “行之,你可别以为我要抢你的位置,实际上还有更好的位置留给你。”王崇古笑眯眯说道:“董份死了,吏部左侍郎空了出来,另外都察院右都御史还悬空着,虽然吏部左侍郎没有右都御史品级高,可是执掌铨选,贵不可言,最关键的是吏部左侍郎有资格参与廷推,行之,你为了大明朝,立下了那么多大功,理应入阁拜相,眼下正是最好的机会!”   拜相啊,唐毅难掩喜悦,可是还有一丝迟疑,他的情绪变化,都被王崇古看在眼里。   王崇古心中得意,当年他被唐毅狠狠摆了一道,切断了晋商南下的唯一机会,这些年过去,王崇古还是耿耿于怀,能算计唐毅一把,他是求之不得。   “行之,看得出来,你或许还有些忧虑,我斗胆猜测,你是不是觉得资历有些不够?”   唐毅苦笑着说道:“鉴川公,我不过是嘉靖三十五年的进士,资料浅薄,屡次超擢,才有了今天的地位,执掌一部,已经是过了,哪里能入阁拜相,我怕廷推那一关就过不去。”   “不!”   王崇古还来劲了,把脑袋摇晃的和拨浪鼓一样。   “老夫可要说你两句了。什么叫资历?你从翰林做起,当过多少职务,哪一个不是做的漂漂亮亮,就算比起几十年宦海沉浮的老油条,也丝毫不差。谁要是不服,就拿出政绩比一比,谁要是敢嚼舌头根子,我就和他们辩去。”   这位义愤填膺,仿佛唐毅是他的亲人一般,谁要是敢说唐毅不好,他就能冲上去拼命。唐毅诚惶诚恐,一副感恩戴德的模样,只是心里头却暗暗发笑。   王崇古到底不是杨博那种级数的妖孽,想靠着一点拙劣的表明,就忽悠自己上道,那可是做梦!   越是卖力表演,越露出了破绽,你们保证没安好心。唐毅不动声色,只是不停感谢。   王崇古说的口干舌燥,喝了一口茶,“是今年的明前?真好,跟新摘下来的一样,自从离了江南,就喝不着这么好的茶叶了。”   你就装吧,王家可是晋商大族,你们的钱足够盖几十间金屋子了,还哭什么穷。唐毅也不戳破,笑道:“鉴川先生,回头晚生让下面的人给您准备一份茶叶,往后每年都有孝敬。”   “哈哈哈,行之,真是太客气了,罢了,冲着茶叶的份上,我想和你说几句掏心窝子的话。”   “鉴川公请讲,晚生洗耳恭听。”唐毅摊了探身体,侧耳凝神。   王崇古看了看四周,叹了口气,“这几个月来,先是俞大猷,后是胡宗宪,他们二位,一个当过我的手上,一个是我的上级,这心里头真是不舒服,肚子里的怨气都满了,也不知道该和谁说去,这大明朝,做点事情怎么就这么难啊!”   气恼之下,用力一锤桌子,这回不用演,唐毅的眼圈也红了。   “鉴川公,西洋的和尚有种说法,说是人的祖先窃取了上帝的苹果,使得人生来就有罪,叫做原罪。洋和尚的说词当然荒诞不经,可是这个词却是不错,武将因为有兵权,生来就有罪,就被猜忌,排挤,进而连带兵的文官都如此,做的越多,错就越多。你干了一百件利国利民的好事,全都没用,只要抓住一招之错,就狠狠攻讦,非要置于死地。胡大帅能安然身退,已经是不幸中万幸。长此下去,谁还愿意冒着掉脑袋的风险,替朝廷做事?真是让人寒心啊!”   “岂止寒心,简直是自毁栋梁。”王崇古被唐毅的悲愤感染了,他用力攥着拳头,“行之,不能再忍下去了,徐华亭眼中只有科道言官,他势力庞大,有他在一天,太阿倒持,我们这些带兵出身的文官,日子都不好过啊!”   不得不说,王崇古的确厉害,他抓住了和唐毅最大的共同点,引起了强烈共鸣。   “鉴川先生,您有什么高见,晚生愿意听从先生安排。”   王崇古心中一喜,大鱼上钩了,不过还要欲擒故纵,唐毅这小子滑的和泥鳅似的,稍不留神,他就跑了。   “行之,关口是内阁要有咱们的人,替咱们说话,庇护着咱们。”他感叹道:“其中荆川先生就是最好的人选,只是他是为人方正,处处以国事为先,和徐华亭那种精于算计的小人不同,他一个人,怕是压不住徐阶,必须找几个帮手。行之以为然否?”   唐毅深以为然,“鉴川公一针见血,俗话说君子可欺以其方,我师父……唉,当徒弟的不该多话,还请鉴川公见谅。”唐毅仰起头,好奇道:“鉴川公,您可有合适的人选?”   王崇古捋着胡须,呵呵一笑,“要说合适,行之就是最佳人选。”   “鉴川公,您又说笑了。”   “我可不是说笑话,要是行之入阁,有你一个足够了。不过……你的担忧也不是没有道理。吏部的位置也需要一些日子,才能坐热乎。我倒是有个绝佳的人选,就是王忬王思质王大人。”   说话之间,王崇古偷偷看了唐毅一眼,见提到王忬,唐毅眼前一亮。毕竟王忬是他的岳父,老爷子年纪还不算大,做过闽浙提督,蓟辽总督,也算是文臣挂武衔这一伙的。如今他在南京做兵部尚书,本身就有预机务的权力,如果能通过廷推,自然有资格入阁。   岳父比起师父,来的还要亲切,他能入阁,和自己有多大的区别。就不信不动心!   果然如王崇古所料,唐毅非常高兴,可是很快又皱起了眉头。   “鉴川公,我那位老岳父出身世家,本事才华不差,可是长于谋国,拙于谋身,凭着他,即便是有我师父在,也未必是徐阶的对手。”   王崇古倒吸了口冷气,故作为难,思索了半天,说道:“行之,你看这样成不,让虞坡公同王大人一起入阁,正好,虞坡公入阁,吏部尚书就留给了行之,给你养望之用,再过一段时间,运作行之入阁……”   又是大学士,又是吏部天官,大馅饼一个接着一个,几乎要把人砸晕了。   不过唐毅始终保持着清醒,抛开虚伪的承诺,核心只有一句话,就是杨博要入阁。   唐毅真的要赞美自己的几位幕僚,他们算计得的确太厉害了,要不是有他们在,显然自己也被晋党的迷魂汤为迷惑了。   别看王忬是唐毅的岳父,可是老头子有多大的本事,唐毅很清楚,让他带兵打仗没问题,可是让他和徐阶斗,差得十万八千里。   更何况眼下王忬坐镇江南,能压着浙直总督赵炳然,替唐毅看住老巢,他怎么舍得让老岳父北上。   所谓王忬入阁,根本就是一个幌子,关键还是充当杨博入阁的掩护,毕竟光凭着晋党的人马,不够十拿九稳,王崇古一来到就不断套感情,不就是想换来唐毅的支持吗!   光是感情还不够,还有吏部天官,那可是仅次于首辅的巨头啊,吸引力足够大了,下的本也够狠了。   换成任何一个正常人,都没法拒绝。   偏偏唐毅不那么正常,吏部是个好地方不假,可是以自己的资历,要是入阁,当一个末位阁老,或许非议的声音不会很大。可是吏部天官,多少比唐毅资格老一万倍的家伙,都要听从他的摆布,任由他处置生死福祸,那些人岂会甘心情愿?   用脚趾头想,坐上了吏部的位置,就坐上了火山口。即便自己修成了金刚不坏,能撑得住,恐怕也要两三年的时间,才能摆平各方的纷乱。   可是那时候,杨博早已经在内阁站稳脚跟,甚至布好了干掉自己的局。   抛出来的两个香喷喷的诱饵,都十分迷人,很可惜却是看得到,吃不到。   而且放杨博入阁,已经超出了唐毅的底限。   不只是上辈子的偏见,也包括这一世的所见所闻,唐毅对于晋商很难生出好感,他们的所有心思都放在了经营政商关系,盘剥百姓上面。晋商从事的产业不创造财富,却不断把财富从穷人手里,转移到富人手里,说白了,就是敲骨吸髓。   让他们得志,大明朝就完了。   故此无论如何,自己和徐阶怎么斗,都不能给晋党渔翁得利的机会。   只是唐毅已经足够虚伪,他非但没有表现出不以为然,还满心欢喜,激动地什么似的,警惕问道:“这是您的意思,还是虞坡公的意思?”   “哈哈哈,行之就是机敏,我是这个意思,虞坡公更是这个意思,就看行之你的意思了?”   “我?我当然是从善如流了。”唐毅心说,我可没说从谁的善,你王崇古自作多情,我可管不着…… 第727章 嘉靖的考题(上)   真是好手段啊!   慷慨激昂、热情洋溢之中,不知不觉入瓮,光是听着唐毅讲述王崇古的说辞,几位先生都跟着热血沸腾。   聪明如王寅等人,已经嗅出了不一样的味道。   实际上王崇古点出了一个大家忽略许久的矛盾。   一直以来,大明的中枢都把持在翰林词臣的手里,故此才有非翰林不得入阁的说法。以往疆臣虽然功劳泼天,可是好虎架不住一群狼,根本没资格窥伺内阁权柄。   可是近二十年来,北有俺答,南有倭寇,各地战乱不断,也就推出了一大帮功勋卓著的疆臣。   胡宗宪、杨博、王崇古、王忬、唐毅、谭纶、杨继盛、唐慎、刘焘……大量的疆臣或是牧守一方,或是进入中枢,他们的存在,打破了文武原本分明的界限。这些人数量虽然比不得翰林词臣,可是他们胜在功劳大,手段强,人脉丰厚。   王崇古跑来跟唐毅拉感情,套近乎,利用的就是这一点,同仇敌忾,抢班夺权。有了情感基础,加上一个阁老和一个天官的超高价码,足够换取唐毅的全力支持。   山西人的精明,表露无疑。   “如果单纯为了争权夺利,我或许会答应王崇古的提议,即便他们包藏祸心,我手上也有牌可打。可是……”唐毅突然面色凝重,气愤地说道:“作为一个大明的子民,我绝不会眼睁睁看着晋党入主内阁,我也断然不会给杨博机会,宁可继续让徐阶坐在首辅的位置上,也不会放任杨博入阁,因为……那是对天下人犯罪!”   三大谋士都感到了唐毅几乎不可抑止的愤怒,他们都知道,这不是说说而已的空话,唐毅的确是被气到了。   首先说晋党对大明财政的破坏,就是唐毅无法忍受的。   当初唐毅整顿两淮盐务,一度将盐税提高到了三百多万两,如果继续维持力度,不敢说恢复到国初的一千万两以上,至少稳定在五六百万两,是没有问题的。   盐税和关税,就成为财政的两个支柱。平心而论,徐阁老用的人还是要比严嵩用的人清廉许多。   财政稳定下来,一点点医治大明的创伤,也就容易了。   可是呢,严嵩一倒,晋党就威逼利诱,迫使徐阶恢复旧有盐法,虽然徐阶没有胆子直接推翻,但是也放水了,结果就是盐税一下子少了两百万两。   还有辽东的马市,西北的茶市,在杨博的建议之下,又减少了税收。   里外一算,徐阁老主政之下,户部收入比起严嵩在的时候,直接少了两成还多。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没了银子,徐阶除了能在人事上转圈,别的事情也是有心无力。   光是这点事情,唐毅还不一定恨杨博,可是有一样是他万万接受不了的,宣府一战,唐毅打赢了,重创俺答,其实唐毅更看重后续的效果。   戚继光烧毁了大板升城,抢走了粮食,马芳又几次进入草原,焚毁牧草,按照唐毅计算,无论如何,一场严重的饥荒不可避免。   战败的伤害,远不如饥荒来的厉害,只要俺答手下饿死了人,原本依附俺答的那些力量就会离心离德,大明只要严守九边,然后合纵连横,瓦解俺答的势力,至少能维持北方三五年的安全。   可是令人惊讶的是,如今都到了秋天,俺答部下竟然没有发生大面积饥荒,仅仅只有几次小叛乱,很快就被压下去了。   俺答用了不到一年时间,从战败的阴影中走出来,九边重新烽火遍地,到处告急。   ……   拼了命,打出来的大好局面,竟然化为乌有。唐毅的郁闷可想而知,用脚趾头想,唐毅也知道,一定是晋商在背后帮了俺答一把。他们有什么交易,唐毅不清楚,可左右逃不过粮食换金银珠宝。   可是别忘了,草原不产金银,他们的东西都是从汉人百姓手里抢走的。每一锭银子上面都沾着血,赚这种钱,是要天打雷劈的!   作为一个还有良知的人,唐毅是断然不会容许晋党人物入阁的。   “大人虑得极是,要是按照晋商的搞法,早晚要把大明朝给搞垮了。”王寅思索着说道:“只是眼下好不容易把火烧了起来,要是不能重创徐阶,此老缓过手,大人的下场可就不妙了。”   这就是唐毅的为难,良心和利益没法两全。   选择了良心,就会像历史上无数的前辈一样,提前出局,只能游山玩水,顾影自怜,感叹英雄无用武之地。   相反,选择了利益,等到爬到了高位之后,蓦然回首,又变成了另一个徐阶,另一个严嵩,曾经的理想都成了一句笑谈。   难,真难!   作为唐毅的谋士,王寅和茅坤他们只能提出建议,却不能替唐毅做主,还要他做出选择才行。   唐毅起身,缓缓踱步,不停思索着。   凭着自己两世为人的聪明才智,就不信找不出一个可行的办法。   实在不行,就和徐阶讲和吧?   唐毅很快又摇摇头,他掀起连番的舆论战,不断抹黑徐阶,和老徐之间,已经是不死不休,而且他和徐阶一样,力量都来自于心学,如果唐毅不能一鼓作气把心学和徐阶切开,只会让心学重新落入徐阶的手里。   那样一来,整个全盘谋划,就要土崩瓦解,这是唐毅更加无法接受的。   左也不是右也不是,唐毅突然一抬头,看到了一张横幅,上面有四个大字,气韵十足:天子门生!   这是考中六元的时候,嘉靖钦赐的。想想当年,唐毅和嘉靖的关系远比现在好很多,处处都能得到嘉靖的庇护,闹出了事情,直接找嘉靖,麻烦也就没了。   可是眼下呢,唐毅要走重臣路线,不能事事依靠嘉靖,而且嘉靖越发昏聩,为了修玄,耗资巨万,国库亏空,嘉靖是头号罪人。帮着皇上做事,就难免被底下的人骂,都说屁股决定脑袋,唐毅越发站在了大臣一边……   稍微走神,唐毅晃了晃头,突然他的眼前灵光一闪,似乎抓到了什么东西,闭目思量许久,突然嘴角露出了笑容。   “大人莫非心有所悟?”沈明臣好奇道。   “没错,其实我们忽略了一件事情,内阁成员的决定权不在廷推,而在陛下!”   “陛下?”   “没错,别以为天子怠政,大臣就能做主。”唐毅感叹说道:“咱们的陛下可是十五岁就和两朝元老对撕,乾纲独断,金口玉言,几十年来,他就是大明的天,不客气说,只要陛下还有一口气,谁也别想遮天蔽日,严嵩不行,徐阶不行,杨博更不行!”   提到了嘉靖,三大谋士也有了思路。   的确有些奇怪,朝局一轮一轮的风波,那么多高官牵连进入,却很少看到嘉靖发声,皇帝陛下仿佛销声匿迹,臣子们都几乎忽略了他。还以为嘉靖真的修成了太上忘情,不理俗务了呢!   显然,嘉靖不会放弃他的权柄,死也不会。   唐毅要斗徐阶,杨博想要入阁,牵连到朝局变动,最终的裁判只有一个人,那就是嘉靖,金口不开,什么阴谋算计,都没有用。   想通了这一点,沈明臣急忙说道:“大人,莫非您想让陛下否了杨博入阁的请求?”   “那还不把山西人得罪死啊!”王寅翻了翻白眼,“句章兄,拜托你多用点脑子成不?”   “哼,说的好像你挺聪明似的!”沈明臣不服气道:“有本事你想出一个好主意啊!”   “我!”王寅也被问住了。   想要左右嘉靖的想法,那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而且被别人知道之后,还会后患无穷,饶是王寅,一时之间也没有了主意。沈明臣回敬了他一个白眼,装什么蒜,你也不比我高明多少啊!   唐毅呵呵笑道:“句章先生,十岳先生,你们不用争了,陛下那里我左右不了,可是我能管得住自己。”   “大人,您的意思是?”三个人异口同声。   唐毅微微一笑,“前些日子,朝天观被雷击,起了大火,上百间的房舍,无数珍贵的法器和药材都化为灰烬,保守估计,损失不下二百万两银子啊!”   朝天观着火,没头没脑,三个人面面相觑,茅坤在京的时间最长,他突然想起一事。   “大人,莫非想要上位,都要经过这一关考验吗?”   “嗯。”唐毅点了点头,“明知道考题的答案,却要故意写错,真是伤脑筋啊!”   茅坤突然笑道:“大人果然厉害,须知道答错了远比答对了要多得分啊!”   他们两个打哑谜,王寅低着头思索,沈明臣彻底蒙圈。唐毅也不说破,只是让大家伙放心。   刚刚转过天,西苑就传来了旨意,小太监宣唐毅去西苑见驾。   “唉,当了这么多年的乖乖宝,还真有些不习惯。”唐毅对着镜子,整了整头上的梁冠,掸了掸大红袍,又勒了勒金带。弄得跟要去相亲的小青年一样,等到收拾利落,才上了轿子,一路赶到了西苑。   有人带着他,来到了万寿宫前面,他刚要递牌子进去,后面突然有咳嗽声,猛地一回头,来人正是唐顺之,一段日子不见,老师的鬓角多了许多白发,神色之中难掩疲惫,和往常的谪仙人物,大不相同。   唐毅突然鼻子头发酸,唐顺之咧嘴,笑了笑,“还傻站着什么,随着为师去见陛下吧。” 第728章 嘉靖的考题(下)   一段时间,唐顺之没有做什么,可是又比任何人做的都多。   徒弟和徐阁老掀起的大战,烽火何止限于京城,两京一十三省,士绅官员,无不卷入其中,内阁不稳,六部不宁,两京不安……又遇到了一个不负责的皇帝,加上四方战乱频繁,可谓是百病齐发,一起来袭。   可令人奇怪的是斗争仅仅限于官场,国政耽误的并不多,该推的政务还在推着,东南抗倭,西北对付鞑靼,都没有太多的影响,一切还在按部就班地进行着。   如此反常,并非是大明朝洪福齐天,也不是嘉靖修道有成,百灵相助。而是唐顺之,身为次辅,甘当柱石,始终以国事为重,扛起了繁杂的公务,安抚东南将领,调和九边的督抚,把党争的危害降到了最低。   他没有参与其中,也就使得在京官员不用立刻分成泾渭分明的两派,唐顺之一手托着两边,一肩扛起朝堂。大明不乱,居功厥伟。   唐毅没有责怪老师不出手帮忙,相反他知道,唐顺之如此,才对他最为有利,唐党和徐党,其实是同一株大树的两根枝干,非要拉开楚河汉界,拼一个你死我活,结果只能是两败俱伤。   可以说是唐顺之,避免了徒弟成为千古罪人。   为了苦心维系脆弱的朝局,唐顺之付出了多少心血,光是从斑白的头发,就看得出来。唐毅心疼老师,难免心酸。   “行之,你不会怪为师吧?”   “弟子如何不知老师的辛苦,我们终究是大明的臣子,享受着百姓的供养,若是为了一己之私,就弄得天下大乱,祸国殃民,真的就该死了!”   “好!不愧是我的弟子。”   唐顺之微微一笑,十分自豪,有些为有所不为,什么时候,争斗都是不可避免的,只要心怀着大局,就是社稷之臣。   唐顺之老怀大慰,师徒两个一前一后,来到了寝宫,向嘉靖见礼已毕,躬身侍立。唐毅想要观察一下嘉靖的神色,却没想到,有一道纱帐挡在了面前,从里面能看得清外面,外面却看不清里面,嘉靖究竟是喜是忧,心里头也没有底儿。   唐毅的小心肝不由得提到了嗓子眼,虽然来之前做好了心里准备,可是俗话说伴君如伴虎,谁知道嘉靖会不会吃人啊,万一他真把自己吞了,连个说理的地方都没有吗!唐毅满心嘀咕,小算盘响得噼里啪啦。   一声清脆的钟声,打破了沉默。   “唐阁老,近几日徐阁老请假在家,内阁都是你盯着,可还习惯?”嘉靖生意飘忽,透着一丝沙哑,听清了很苍老,不复之前的潇洒。   “回禀陛下,臣无非是萧规曹随,能处理的尽力处理,还有好些政务压着,等候徐阁老回来定夺。斟酌损益,难免有所欠缺,臣惶恐羞愧。”   “呵呵,唐阁老,你客气了,朕看这些天来你的票拟,很是合乎朕的心意,做的很不错,朕心甚慰。”   唐顺之连忙施礼,“多谢陛下称赞,臣铭感肺腑,虽肝脑涂地,不能报答万一。”   简单的几句对答,嘉靖很是夸奖了唐顺之一番,正所谓夜猫子进宅,无事不来,唐毅觉得一定有文章。   他提高了警惕,仔细听下去。   “唐阁老,朕记得前些日工部上来了一份重修朝天观的折子,朕怎么没有见到票拟?”   唐顺之不慌不忙,回禀道:“陛下,折子还压在内阁,不是臣渎职疏忽,而是重修朝天观花费太大,至少要两百万两以上,如此巨款,不是臣能决定的,故此要等着徐阁老回来,一起商量,才好票拟。”   “原来如此。”嘉靖却不打算放过唐顺之,他呵呵一笑,“唐阁老,虽然没有票拟,可想必你的心中,应该有了方略,朝天观究竟该如何处置,朕想听听你的意见。”   唐顺之微微一动,按照他的真实想法,好好的皇帝,九五至尊,不住大内,住在西苑,已经过分了,不修城池,不整军备,拿钱盖道观,只为满足自己玄修的需要,实在是浪费民财,根本没有必要。   放在平常,即便是不回绝,也会想办法把工程往后压,尽量少扰民,少花钱,可是如今嘉靖提出来,情况可有些不一样。   唐顺之记忆力超强,他还急得当初严嵩是怎么倒台的,导火索就是玉熙宫的大火,严嵩提议嘉靖回归大内,或者搬到南宫,惹恼了嘉靖,大发雷霆。结果徐阶趁机提出重修玉熙宫,三月完工,嘉靖心花怒放,大大奖赏了徐阶。   新陈代谢,不到两年的时间,莫非又要旧事重提吗?   想要接替徐阶,就要替皇帝修工程,这算怎么回事啊?   ……   站在老师身后的唐毅,想得比老师还多。   自从严嵩去后,嘉靖对大臣没有了太多的期待,他只有两条红线,第一是不许干涉他修玄,第二是不准窃取他的权柄。   除此之外,随你们折腾,朕都懒得管。   这也是嘉靖迟迟没有表态的原因。   眼下徐阶内忧外患,弹劾的奏疏纷至沓来,加上之前嘉靖心里头也有不满,换一个首辅,也没有什么不妥。   可是嘉靖吸取了徐阶的教训,他需要一个“严嵩第二”,而不是“徐阶第二”。   换句话说,谁继承首辅朕不管,但是必须听朕的话,支持朕修道,只要做到这一点,就可以上位。   这也是成为嘉靖朝首辅的最后一道考题!   唐顺之是什么人,名满天下的大学问家,让他违背良心,支持嘉靖修道,甚至要像严嵩和徐阶一般,赤着脚,头上插满香花香草,一起在宫中跳大神,成为万古的笑柄,还不如杀了他来的比较痛快。   老师不会答应的,唐毅笃定地想到,可是他却想错了,只见唐顺之往前迈了一步。   “陛下,君优臣辱,君贵臣荣,陛下敬天爱民,重修朝天观,乃是顺天应人之举,臣以为当立刻派专员,尽快修复受损朝天观。”   隔着纱帐,看不清嘉靖的面目,可是他的语气之中,透着轻松和喜悦。   “唐阁老,你的提议甚和朕心,只是你以为何人督修朝天观最好呢?”   “启奏陛下,臣不才,愿意请……”   “旨”字还没有出口,突然有人低声说道:“陛下,臣以为不可。”   嘉靖和唐顺之都愣了,唐顺之一回头,只见唐毅满脸的凝重,不理会老师警告的目光,走了两步,跪在嘉靖面前。   “启奏陛下,臣以为重修朝天观,耗资巨大,保守估算,也要两三百万两银子,说的不客气一点,就是用金银堆出来的。眼下户部空虚,年初许诺赏赐宣大有功将士的赏银,还有七成没有到位,俗话说好钢用在刀刃上,与其修一个大而无当的朝天观,不如把把银子赏给将士,或是整修河工,才是真正利国利民之举,臣请陛下三思。”   一番慷慨激昂的话说完,整个寝宫都傻眼了。   尤其是伺候在旁边的黄锦,他连忙用力揉眼睛,揉得眼珠子都红了。没错啊,还是那个唐毅,可是他怎么被鬼附身了?   一贯以来,都以讨好嘉靖为天职的唐毅,怎么突然就改口了?哪怕反对修朝天观,也不该如此直白地说出来啊,咱迂回婉转一点成不?唐毅啊,你的精明强干都跑到哪去了?黄锦满肚子话,就是说不出来,急得直转圈。   正在这时候,纱帐撩开,探出了一张清瘦的脸庞,两道匕首一般的目光,在唐毅身上不停逡巡。   嘉靖更不敢相信,刚刚的话是唐毅说出来的,他仿佛没听清楚,只是抓着手里的紫金杵,淡淡道:“唐毅,你有什么看法?”   唐毅挺直了腰杆,目视前方,平静如水。   “陛下,臣以为大明江山,如蜩如螳,东南倭寇还没有完全平定,西北俺答气势汹汹,西南有土司叛乱,天灾人祸不断。当此时,应该于民休息,尤其是一些享乐工程,万不可再修了。朝天观不过是皇家祭祀庙宇之一而已,即便烧了,还有玄都观可用。更何况修造宫观,就要征调民夫,眼下正是秋收之时,百姓一年的辛苦,就看这一个月了,陛下若是征调民夫,影响了秋收,数十万计的人家都要受到影响,臣斗胆请求陛下,以苍生为念,不要再修朝天观!”   天雷滚滚,雷死了一大堆人啊!   开什么玩笑啊,唐毅怎么干起了言官的活儿?黄锦偷眼看去,发现嘉靖瞳孔紧缩,下巴上的胡须不住颤抖,我的天啊,多少日子了,还没见嘉靖这么生气过!   “唐大人。”黄锦硬着头皮冲了出来,“唐大人,你以百姓为念,是一片好心,可是陛下乃是君父,数十年苦修,为的不也是天下苍生吗?众所周知,你理财有道,区区朝天观又能花费多少银子,总不能让皇爷不舒服吧!”   唐毅丝毫没有被黄锦的话打动,反而朗声说道:“正因为陛下是万民的君父,自古以来,父亲没有不爱护儿子的,臣因为陛下能以对待子女之心,对待万民苍生,这才是社稷之福,万民之福!”   疯了,真的疯了!   当初那么听话,费尽心思,帮着自己找银子的小东西变了,变成了教训君父的混账东西!   “来人,把他给朕压押下去!” 第729章 触怒天颜   四个锦衣卫大汉架着,直接拖出了万寿宫。   要挨廷杖了吗?   莫非每一个想要成圣的人都要走这一步,阳明公挨过,自己怕是也跑不过……只要不死就成了,也算是资本,没看老赵整天炫耀吗?   唐毅逼着眼睛,过了许久,没人来打他,反倒是黄锦从里面跑了出来,气喘吁吁,到了唐毅面前。   “唐兄弟,唐大人,唐祖宗啊!”黄锦急赤白脸,“让咱家说你什么好,皇爷不过是想修朝天观,你那么大本事,帮忙把皇爷的心事解了,说不定就高升一步,有什么不好,偏要触霉头。”   唐毅心中苦笑,有些道理和黄锦是说不清的,也不能说,不站在那个位置上,就看不清楚,说了也白说。   嘉靖年纪越来越大,身体越来越差,就像是一个溺水的人,会死死揪住任何物体,哪怕是一根稻草。这时候再给嘉靖当孝子贤孙,为虎作伥,只会落一个身败名裂的下场。   唐毅闭着眼睛不说话,黄锦摆摆手,让人把唐毅搀扶起来。   “刚刚唐阁老用他的乌纱帽担保,说你是一时糊涂了,脑袋没有转过来。皇爷开了天恩,准许你再去对答一遍,我说唐大人,该低头的时候,就要低头啊。算咱家求你了成不!”   唐毅微微摇头,“黄公公,在下不会牵连到你就是了。”   说完,迈着大步,再度回到了万寿宫中。嘉靖脸色铁青,坐在上面,气喘吁吁,别人说他也就无所谓了,唐毅啊,朕把你当做学生看待,你竟敢反驳朕,简直无法无天!   “唐毅,朕要修朝天观,你就是监工,三个月完成,朕重重有赏,三个月完成不了,朕摘了你的乌纱!”   没用嘉靖动手,唐毅自己就把乌纱帽摘了下来,放在了一边。   “启奏陛下,臣有肺腑之言,要沥血上奏!”   针尖对了麦芒,唐毅啊,你可真是好胆色!   嘉靖气得笑了起来,“哈哈哈,你讲,朕倒要听听,你能讲出什么花样来?”   “多谢陛下。”唐毅酝酿了一番情绪,而后神情凝重,肃穆,仿佛朝圣一般,这一刻他浑身是上下,都放着光明,耀眼夺目,熠熠生辉。   “启奏陛下,臣是嘉靖十七年生人,自从落地的那一天,就只有一个君父,那就是嘉靖皇帝,臣自幼家贫,苦心求学,幸遇名师点播,天子垂爱,有幸六元及第,人言,千年科举,臣是第一人。臣心中无有一丝窃喜,反而夙兴夜寐,百转回肠,唐毅何德何能,担得起天子洪恩,万民之望。入仕以来,臣秉持一颗真心,无愧君父,无愧万民,大凡有利国家之举,臣百死不回,天津开海,东南市舶,整顿盐务,出镇宣府……臣不敢夸口什么,只能说问心无愧,臣之作为,一心报答君恩,不敢有半点的私心杂念……”   唐毅的言语之中,虽然不尽真实,可是却也情感充沛,感人肺腑。掰着手指头算,眼下的高官之中,能有唐毅一般政绩的,还真没有。   人老了,就更加重感情,嘉靖听得微微点头,却又立刻把眼睛瞪圆了。   “唐毅,你说的再好听都没用,朕问你,为何要忤逆朕?”   “启奏圣上,臣绝不敢有违天子之命,臣只是以为,重修朝天观,不应该是吾皇的主张。”   “笑话,朕亲口说的,难道还有假吗?”嘉靖不屑道。   唐毅叩首,恭恭敬敬道:“臣以为嘉靖吾皇,英明睿智,少年继承大统,革除正德弊政,选贤举能,刷新吏治,天下有大治希望,百姓翘首以盼,称之曰嘉靖中兴。臣以为吾皇之英明,堪比历代贤君,吾皇之睿智,足以中兴大明。然则……”   唐毅话锋一转,“近二十年来,四境烽烟,到处饥民,流离失所,天下距离大治,越发遥远。臣细思此皆因奸党在朝,祸国殃民,蒙蔽圣听,为所欲为所致。如今奸党已去,两年光景,大明未曾见到气象一新,臣因为天下积弊丛生,非是一两臣子,能够扭转乾坤,唯有吾皇重新振作,以继位初时进取之心,大刀阔斧,革新大明,方有希望,拨云见日,重现光明。臣以为此时陛下应当心忧万民,以江山社稷为重,爱护您的臣民,以民为本。兴修一座道观,不会让天下更好,要是用修道观的钱,去赈济百姓,整顿边防,才是圣君所为,百姓幸甚,天下幸甚!”   言语再含蓄,可是也把意思说的明明白白。   都是你嘉靖忘了初心,胡作非为,不干正事。严党已经去了,没人替你遮风挡雨,天下还是一团乱麻,不是奸党的错,而是你嘉靖没有爱护百姓,没有以民为本,总而言之你要是不好好改弦更张,就不是圣明天子,言下之意,就是个昏君!   唐顺之听在耳朵里,真想给徒弟拍巴掌,说的太好了,把他的心中之想,也都给说了出来。以前他也把天下大乱的罪名归咎给严嵩,可是严嵩走了一年多,天下还是一点起色没有。   唐顺之明白了,根子就在嘉靖身上。   皇权高高在上,就仿佛一个公司的老板,企业经营出了问题,老板没有错,错的是秘书,这是什么鬼逻辑啊!   就好像那位崇祯皇帝,为了证明野猪皮的子孙天命所归,愣是发明出了“有德无福”,说什么君非亡国之君,臣皆是亡国之臣。开玩笑,那些臣子哪个不是崇祯重用的,他瞎了眼,蒙了心,连出昏招,把祖宗基业给弄垮了,反而没有过错,还有功劳。这要是多大的勇气,才能如此颠倒黑白!   对就是对,错就是错。   作为最高统治者,嘉靖罪责难逃。   只不过,几十年来,人们只敢弹劾严嵩,不敢弹劾嘉靖,渐渐把真正关键饿东西给忽略了。   唐毅的这番话,点出了问题的冰山一角。   别看只是一角,已经实属难得。   嘉靖气得浑身颤抖,嘴唇铁青,真真想不到,曾经的乖宝宝,现在也敢仗义执言了。是欺负朕老了,拿你没办法吗?   嘉靖好像是发了疯的老虎,恶狠狠盯着唐毅,仿佛要把他吞了。   “唐毅,你别忘了,你的一身荣华富贵,都是朕给的,朕也可以随时拿回来,包括你的脑袋!”   道君皇帝发威。说不害怕,那是骗人的,唐毅的后背都湿透了。   可是越是此时,越不能怂了,不然英雄当不成,反而成了笑话。   “陛下,正因为臣的荣华富贵是您给的,所以臣才希望吾皇能够功盖尧舜,治比三皇,为历代百姓所称颂,倘若做到这一点,臣哪怕死了,也心甘情愿。”   嘉靖轻蔑冷笑,“黄锦,你觉得这个小畜生所言如何?”   都骂上了,还能怎么样。可是谁让黄锦拿了唐毅的好处太多,哪敢落井下石。   “奴婢以为唐大人是读书读傻了,不过一片赤城之心,还是向着皇爷的。”   “呸!”   嘉靖狠狠啐了黄锦满脸,他也不敢擦,只能唾面自干,心里头满是苦水,怎么倒霉的总是我啊!   “巧言令色,鲜矣仁!”嘉靖双眼发红,手指不停颤抖,指着唐毅,突然大骂道:“花言巧语,说得再好听,你也不是个好东西!你低头看看,朕是如何栽培你的!小小年纪,就穿上了红袍,二品大员,开国以来,有没有第二个?你也敢反对朕,欺天了!”   面对嘉靖诛心之问,唐毅突然泪水朦胧,跪伏地上。   “陛下天恩,臣粉身碎骨,难报万一,臣恳请陛下,准许微臣致仕,臣愿意退归林泉,还请陛下开恩。”   致仕?   七十才致仕呢,事实上很多身体好的,诸如严嵩,都八十了还舍不得走。当然也有熬到头了,身体也不成了,早早请辞回家的,可无论如何,也没有一个二十多的年轻人,请求致仕回家,嘉靖一下子就愣住了,不知道说什么好。   唐顺之在旁边,目瞪口呆,他的脑筋快速转动。   说起来,他要比唐慎更了解唐毅,自己这个徒弟,比猴还精明,他固然心中有着理想,只是他的理想可不是当一个忠臣,致君尧舜,更不会奋不顾身,做一个无畏的猛士。   可他偏偏就做了,到底是为了什么啊?   唐顺之吃不准,也不好多说。   嘉靖打量着唐毅,看了半天,几次咬牙,真想好好收拾这个不听话的小子,可是话到了舌尖儿,又咽了回去。   “唐毅,你还记得当年,朕给你一份御笔,上面写着‘天子门生’四个字吗?”   “臣记得。”   “那好,朕就罚你回去,在御笔前面,给朕跪三天,好好想想明白!”   “臣,遵旨!”   嘉靖不耐烦第挥手,“滚吧!”   唐毅躬身退出了万寿宫,唐顺之也紧紧跟在后面。   到了外面,唐毅抬起头,看了一眼正悬在头顶的太阳,突然他想要大笑几声。果然是虎老了不咬人,连廷杖都没挨,就全身而退,真是走运。   莫非是嘉靖改了脾气,还是宠信唐毅过了头?   都不是,因为嘉靖怕了,上一次百万联名上书,声势之大,让嘉靖心惊肉跳,要是再来一次,只怕江山都不稳。   偷偷擦了一把汗,唐毅如释重负,愉快地回家了。 第730章 代价   回到了家中,唐毅没急着去下跪,他必须要做一件事情,那就是和老师解释清楚,自己为何要这么做……   嘉靖越发痴迷修道,已经到了九头牛都拉不回的程度,他是铁了心要把长生路跑到死。此时取代徐阶,不过是继续当道童宰相,替皇帝修道出力而已。眼下的大明千疮百孔,积弊无数,百病齐发,病入膏肓,已经到了不改革不成的地步。   徐阶取代严嵩之时,气势何等强盛,为何不到两年,就一落千丈。唐毅掀起舆论战,固然是其中的原因,却不是根本。   根子还在于徐阶只是做了裱糊匠,缝缝补补,搞三还主张,无为而治,拿不出救治时弊的方略,天下人没有看到改变,当初对徐阶有多大的希望,就有多大的失望。借着连番的案子,发泄出来而已。   看透了本质,试问唐顺之取代徐阶,或者唐毅上位,能比徐阶做得更好吗?   大刀阔斧改革,首先要改的就是嘉靖,皇帝停止修玄,停止浪费国帑,节约下来宝贵的银子,才有改革的希望。   可是还没上位,嘉靖就逼着师徒两个修朝天观,上位之后,唐毅早有善于理财之名,更会被嘉靖当成予取予求的钱库,纵使有天大的手段,也填不满嘉靖这个无底洞。   当然,也可以采取反对的措施,不给嘉靖银子,他有什么要求都给顶回去,可那样一来,君臣对立,冲突不断,只会给其他人可乘之机,师徒两个比起杨廷和父子如何?能斗得过嘉靖吗?   算来算去,最好的结果就是萧规曹随,效仿徐阶,大体上迎合嘉靖,暗中下一点绊子,搞点软对抗。   结果会是如何,徐阶的教训还不惨痛吗?嘉靖不买账,下面人更失望,整个风箱里的老鼠,两头受气。   眼下维系唐党的两大支柱,一个是唐顺之的人品学识,一个是唐毅的英明神武,如果此时上位,用不了两年,师徒两个,一个成为奸相,一个成为佞臣,一点都不用怀疑。   在大明的环境之下,道德破产,缺少了威望二字,没法一呼百应,用什么改革,用什么实现胸中的抱负,就靠着加起来不到两万人的文官吗?他们能干什么?   唐毅之前就有退下来的打算,经过了这段时间的思索,他越发坚定了念头。   文官不是常说三思吗,思危思退思变!   往前冲,往上爬,就是坐在了火山口,唯有退下来,才能持盈保泰,维持声望,静等时机。   当然了,一朝天子一朝臣,如果退下来久了,台上的人都把你忘了,那可就成了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了。   好在唐毅熟知历史脉络,加上有强大的情报系统,他很清楚嘉靖的身体已经离着油尽灯枯不远了,最多三五年而已,尤其是嘉靖每天吃的丹药越来越多,稀奇古怪的东西都往肚子里塞,那些玩意不但没法长生不老,还会损害身体健康。   按照李时珍的估算,嘉靖最多两三年的寿数,能活过六十岁,就是一大奇迹了。   也就是说,唐毅退下来,等的时间不会太长。   另外呢,一个月之前,刚刚传来消息,景王病重,看样子都活不过他爹,裕王是嘉靖唯一的儿子,也就是皇位唯一的继承人。   唐毅扪心自问,和裕王的关系还是很不错的。   而且裕王潜邸的那几位师父,除了张居正之外,也就是高拱才略不凡,心怀大志,也有大手段,大魄力,是不可多得的人才。   但是,高拱强大的只是他自己,在高拱身边,并没有形成一个势力,他的一切都来自于裕王。   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毕竟未来的帝师,上蹿下跳,到处拉帮结派,那可是犯忌讳的事情,高拱不会给自己找麻烦。   眼下态势越发明显,高拱身边的人也开始多了起来,但是想要形成一个拳头,那可不是三天两天能做到的。   也就是说,裕王登基之后,想要压制满朝的老臣,想要建立新君的权威,扫除灰尘,革新大明,除了依靠高拱之外,唯一能指望的就是唐毅。   到了那时候,挟着两朝重臣,天子帝师的锋芒,来一个王者归来。绝对要比留在京城,挥霍威望要好得多。   除此之外,唐毅还有一个原因没有讲出来,那就是东南的变化远远超出他的想象,唐毅本来预估至少要十年,甚至二十年,工商金融势力才会对现有秩序提出挑战。   实际上呢,只用了七年不到的时间,东南就新观念,新情况,层出不穷,离经叛道的心学大师,诸如李贽、王襞等人,到处宣扬自己的理念。每到一处,应者如云,市农工商,贩夫走卒,往往能集中上万人,讲的人兴高采烈,听的人如醉如痴,全都沉浸在无边的欢喜之中,只不过鲜有人看出其中的风险,都被心学大兴的假象迷惑。   唐毅却十分冷静,心学解放人性,破除三纲五常的枷锁,对于被理学束缚的人们来说,不亚于天降甘露。可凡事都有两面,过度的自由,缺少了约束和敬畏,心学随时会滑向另一个极端。变得和理学一样,都没法解决实际问题,变成了无用的空谈。   而且心学讲究以本心为价值标准,又会挑战依附于天道气数、阴阳五行等等观念的君权神授……   解决不了实际困难,又被皇帝嫉恨,难怪历史上心学会如同流星,一闪而过,盛极而衰。   该利用些时间,好好整顿心学,建立起完善的体系,把心学导入正轨,变成一个兼具理想和现实的可行的学问,真正征服明朝的士人,使得他们成为心学的忠实信徒,夯实基础,打捞根基。   等到自己重新出山之时,手下能人云集,英雄辈出,有足够的本钱,大刀阔斧地施展才华。   ……   “唉,这小子果然一肚子算计!”唐顺之看过之后,把书信烧掉,面对着一团纸灰,心里头不停起伏。   徒弟的眼光的确厉害,而且劝谏君王,反受其害,被贬谪出京,差不多是所有丢官罢职当中,最体面的一种。不但不会损害唐毅的声望,还会一改他之前幸进弄臣,少年得志的形象,日后回归朝堂,再也不会有人那他的资历,过往说事。   蹲下身体,是为了跳得更远,得失之间,拿捏的恰到好处。   唐顺之不由得感慨,徒弟比自己要高明啊。   其实唐顺之是想答应嘉靖的要求的,修朝天观的事情,他一手接下来,哪怕身败名裂,他都扛着,只要把徐阶赶走,扶持徒弟上位,他这个老师也就算是功德圆满,可以安心了。   唐毅却选择了一条风险更大,但是受益也更大的道路。   实在是不知道是福还是祸啊?   嘉靖会让唐毅如愿吗?   徐阶会如何应付?   唐顺之觉得事情不会这么简单,不能光想着好处,不注意风险。徒弟在家里思过呢,当师父的就要出马。   唐顺之立刻加大了对所有人的注意,任何风吹草动,都不放过。   就在师徒两个被赶出来的第二天,嘉靖派遣石公公去徐阶的府邸问候,还送去了一盒当归,问候首辅大人的身体。   当归,当归!   第二天,徐阶就回到了内阁,人们都注意到了,首辅大人不像以往那样,笑容可掬,见谁都如沐春风,哪怕要宰了你,也会笑眯眯的。   经过了这一番变动,徐阶神色凝重,面容铁青,看得人心里头发毛,甚至不寒而栗。徐阶谁也没见,在值房枯坐了一个时辰,而后去了万寿宫,和嘉靖谈了许久,当天晚上,就传出了消息,徐阁老认为朝天观乃是皇家庙宇,被雷击起火,大不吉利,应当立刻修复,补全京城风水,不然后患无穷。   责成户部和工部联合办理,从户部拨银一百五十万两,又从秋税当中,预支一百万两,另征调民夫五万,即日起,修复朝天观。   不得不说,徐阁老真是一个天才,愣是拿出了子虚乌有的风水说事。只不过这个理由非常强大,也没人敢明着反驳,不然就会被扣上破坏风水的罪名。   徐阁老也因为这一提议,获得了嘉靖的赏识,圣眷回温,摇摇欲坠的相位又奇迹般保住了。   只是代价却有些大了,一百五十万两银子,户部一下子就搬空了,还从大户手上借了三十万两才凑够数目。   在京官员的俸禄被押后了三个月,好些清水衙门的人眼珠子都红了,开什么玩笑,秋天收获是粮价最低的时候,大家伙都想要多囤积一些粮食,买煤买炭,储存一些萝卜白菜,以备冬天之用,这下好了,大家伙上你徐阁老的家中过年吗?   而且征调五万民夫,动静更是太大了,正是秋收的时候,好些人刚开始割麦子,脱杆,晾晒,就被如狼似虎的衙役给带走了,只留下一家子老弱妇孺,面对着田地,哭都没地方哭。   京城周边的府县都遭了难,有的百姓,为了躲避徭役,竟然切断了手指,变成残疾。一时间哀鸿遍野,民不聊生。   老天爷似乎感到了百姓的悲哀,淅沥沥地下起了秋雨,又冷又冰。   完了!收获的时候,最怕下雨,偏偏壮劳力又被带走了,留在地里的麦子收不回去,只会发霉变质,这个冬天不知道有多少人要冻饿而死,真是造孽啊! 第731章 决裂   嘉靖给了唐毅三天时间,满指望他能回心转意,哪知道唐毅铁了心,不但不思悔改,又一次上奏,奏疏中提到了九边浴血奋战,肠子流出体外,还杀敌不止的健儿;提到每日只能食粥,饿得两眼发晕的读书人;提到家中妻儿父母无衣无食,却被强征服役的百姓……水可载舟亦可覆舟,天心仁慈,恳请陛下以苍生为念,以子民为重!   见唐毅死不悔改,据说嘉靖大怒,足足骂了一个时辰,当天晚上旨意下来,直接免了唐毅的官职,勒令他在府中闭门思过,不许出门一步,甚至派了东厂的人,把他给看管起来。   这下子可不打紧,就像是往沸油锅里,到了一碗水,炸得噼里啪啦,油星乱飞,天下大乱。   唐毅何等身份,六首状元,新进的巨头,大家伙一度都认为他有望接替徐阶,执掌大明,结果却急转直下,不但没有往上高升一步,反而被罢官软禁。   天堂地狱之间的差距,以唐毅的聪明不会不明白,那他为什么还要犯傻去触怒天颜,断送自己的大好前程呢?是唐毅有病了吗?   众人纷纷从君前奏对,还有奏疏里面找寻原因。   渐渐的,大家理解了唐毅的苦心。   这些年来,唐毅都以善于理财著称,不管什么事情,到了他手里,都能条分缕析,哪怕执掌顺天府,都能弄到几十万两的税收。   可是人力终有穷尽之时,嘉靖挥霍无度,重修朝天观要二百多万两银子,又下令找寻灵芝人参,诸般昂贵的药材,前后加起来,足有三百多万两。   田赋、关税、盐税,三个大头儿加起来,也不过一千多万两出头,不算宫中开销,嘉靖就花了三分之一,统统加起来,花在嘉靖身上的小一半!   这是什么概念,举一国,奉养一人!   你要是干点有益的事情也行,全都用来烧铅炼汞,修长生大道,古往今来,有谁飞升九天,成了神仙?   根本就是扯淡吗,不说别的,邵元节、陶仲文两个牛鼻子都死了,师父尚且如此,嘉靖还能如何?   他修得根本不是大道,而是大明的国运,拿着百姓的膏腴,变成了一缕缕的青烟,要是让他这么玩下去,大明的江山早晚要完蛋。   难怪唐毅要拼着大好的前程不要,劝谏君王。   的确,大明到了不改不成的地步。   可是呢,结果却让大家伙十分伤感,唐毅被罢官,首辅大人却同意了皇帝的要求,大肆征调民夫,重修朝天观。   逢君之恶,严嵩第二!   “双江公,我刚从南方过来,一路所见,惨不忍睹啊!”李贽摇头晃脑,哀叹道:“天子脚下,十室九空,百姓争相逃命,田中麦子无人收拾,全都烂了,老农坐在泥水地里嚎哭。这就是我大明朝的天下,照我说,离着民变已经不远了,昏君奸臣,再这么下去,就要天下大乱了!”   “慎言,慎言啊!”老头季本连忙摆手,不让李疯子说下去,“这是京城,到处都是耳目,你的话要是传出去,会惹来麻烦的。”   “哼,我不怕麻烦,大不了脑袋掉了,又能如何?想让我视而不见,装傻充愣,对不起,做不到!”   王襞咳嗽了一声,作为泰州学派的老大,他还是很有威信的,李贽不能不听。   “卓吾,我们都看在眼里,抱怨是没用的,当务之急,是怎么解决问题。”   “那还不容易。”李贽闷着头道:“找说了算的,让他把工程停了,不就行了。”   自从上次上书之后,几位心学大佬,纷纷来到京城,他们没有急着离开,毕竟事情还没有完全落幕,再有他们也想在帝国的心脏,宣扬心学理念,扩大影响力,就一直留在京城。   结果遇到了眼下的事情,大家伙的目光都落在了聂豹身上。   谁让他是徐阶的老师呢!   可是你把徐阶拉进心学门户的,如今徐阶的种种作为,当老师的能没有说法吗?   面对着一道道灼热的目光,聂豹也是老脸通红,无地自容。   前番和唐毅争斗,聂豹就拼着一张老脸,好容易唐毅答应了轻轻放过,可是接下来呢,又弄出严世蕃的案子,显然徐阶出尔反尔,变本加厉,让聂豹非常难堪。   如今徐阶又公然支持嘉靖修道,不顾一切重修朝天观。   白花花的银子,二三百万两,足够一年的军费,就这么打了水漂,连点响动都没有。嘉靖作为,堪比纣王,徐阶就是祸国奸相,比之严嵩,不遑多让。   一想到日后提起奸相徐阶,就会说到他有个老师,叫聂豹,一样不是好东西,老头子就脸上发烧,恨不得找个地缝儿钻进去。   聂豹长叹一声,“诸位,老朽愧对阳明公在天之灵,也愧对天下百姓。老朽这就去徐府,拼了这条老命,也要和徐华亭说道说道,让他能顾念天下苍生,停止修建朝天观。”   老头子总算表态了,李贽却不以为然,光是不痛不痒的劝说,能有什么用。徐华亭为了相位,昧着良心,迎合嘉靖,光靠着几句劝说就能让他打消念头,怎么向嘉靖交代?   依李贽看,徐阶早已经不配作为心学盟主,之前还说什么让他暂代些日子,然后再交给唐毅,现在看起来,唐徐二人,做人差别之大,简直不可以道理计。   应该立刻开除败类,再留着徐阶,只会让阳明公蒙羞,让心学被百姓唾弃。   奈何他在一堆人里,人微言轻,说话也不顶用,索性闭嘴就是。   经过商量,让季本陪着聂豹去徐阶的府邸,季本为人谦和,有他跟着,至少不会谈崩了。   ……   唐毅被困在家中,不过他依旧耳聪目明,心学的动向他很清楚,不过却也十分失望。他通过了这么长时间的努力,已经把徐阶弄得人不人鬼不鬼,天下人人皆知,徐阶就是第二个严嵩。可是到了这份上,心学的大佬想到的还是劝说,竟然没人准备和徐阶决裂。是不是自己太一厢情愿了,心学根本就是扶不起来的阿斗,指望着心学改变大明,还是洗洗睡吧!   王寅倒是不这么看,“大人,咱们之前分析过,儒家士人集团,从诞生之日起,就是要替皇帝牧民,天生就是个寄生依附的集团。心学也出自儒家,毛病是一样的,他们也想着依附强者。只要徐阶还在首辅的位置上一天,就有人捧他的臭脚,这是没办法的事情。”   唐毅苦笑着点头,“十岳公,照您这么说,我岂不是自作聪明吗?”   “大人过虑了,我说的是老一辈的人物,年轻的心学士子可不一样。句章这些日子都在跑,有不少年轻的心学门人在串联,他们准备在年度的心学大会上面,重选心学的执行代表,推举大人上位,至少有八成年轻人,是站在您这边的。”   还没白费功夫,唐毅稍微欣慰了一点。   “十岳公,您觉得他们成功的机会多大?”   “不大!”王寅笃定说道:“天地君亲师,让晚生后辈去对抗前辈,天生就处在弱势,理不直气不壮。”   这不跟没说一样吗?   唐毅苦恼地抓着头发,心说莫非是自己机关算计太聪明,把自己算进去了?人都是现实的,名气啊,威望啊,都是看不见摸不着的,远不如权力来的实在。   事情到了这份上,心学还不想和徐阶彻底决裂,还能有什么办法可想啊?   干脆啊,我自己发明个什么学算了?   当然唐毅只敢想想,想要建立一派学说,并且让人们接受,没有几十年的功夫,是做不到的,心学是现成的,要是放置不用,那才是大傻瓜呢!   正在他苦思冥想,没有主意的时候。   突然孙可愿从外面跑了进来,气喘吁吁,“大人,可不好了,聂老大人被气病了。”   “啊!”   唐毅和王寅惊得豁然站起,“到底是怎么回事?”   “先让我喝口水啊!”   孙可愿喝干了半壶茶水,才断断续续说了起来,原来聂豹和季本去见徐阶,结果吃了一个闭门羹。   说起来也凑巧,他们选了休沐的日子去见徐阶,以为一定在家。可是徐阶呢,他早就知道自己的作为会惹来非议,他为了躲清静,直接住在内阁,连晚上都不回家。   聂豹不知道情况,只当是徐阶不见他,老头子倔脾气上来,就跑到了相府对面的茶摊坐着,心说就不信你徐华亭不出来见我!   等来等去,等到了快傍晚,突然有十几驾马车,到了徐府的门前。   通禀之后,徐蟠从里面跑了出来,聂豹认识他,就想过去和他理论。哪知道刚起身,却发现徐家跑出了好些家丁,一起搬运马车上的东西。   看样子非常沉重,有个瘦弱的家丁手一软,箱子落在地上,开了一个角,从里面滚出好几个金灿灿的大元宝。   “饭桶,废物!你能干什么?”徐蟠过来就是一顿好打,赶快把元宝捡回来,赶快送进了府邸。   聂豹在茶摊里看得清清楚楚,好几个徐府的家丁还跑过来,耀武扬威,警告他们不要乱说话,不然相爷饶不了你们!   聂豹眼睛都红了,“都说分宜华亭是一家,今日才知名不虚传,老夫有罪啊!”   一句话说完,聂豹眼前一黑,直挺挺摔倒了…… 第732章 扫地出门   老人摔倒是很麻烦的事情,聂豹被七手八脚送回了住处,经过医生诊断,确认是中风,老头子昏迷不醒,即便是能救过来,只怕也站不起来了。   一位和蔼可亲的老前辈,生死未卜,命悬一线,应该伤心落泪,甚至悲痛欲绝。   可无论怎么酝酿,就是挤不出一滴眼泪,反而忍不住想要发笑。有点下作,可就是高兴。   莫非是自己为民请命,老天爷都感动了,主动帮着自己,要知道聂豹被气得昏倒,可帮了唐毅的大忙。   虽然唐毅盘算着退隐林泉,可是他不是真的不管官场了,而是要静待时机,东山再起。只是需要一个前提,那就是他的势力还能维持住。   要不然人走茶凉,好不容易攒起来的家底儿都没了,落魄的凤凰不如鸡,再回来谁听你的啊!   多少人退隐之后,就再也没有起复的机会,前车之鉴,不胜枚举啊。   所以他努力使心学和徐阶决裂,不再两头下注,专心支持自己。心学在六科和十三道,有着大量的门人弟子,九卿之中,倾向心学的也占了一半以上。   只要他们不再和徐阶搅合,老徐就被废了七成功力,想要为难唐毅和他的手下,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更何况只有两三年的时间,唐毅有把握安全渡过,保证势力不损。只是这话他不能说,只能暗中推动,结果推来推去,心学还是选择和徐阶和解,弄得唐毅这个郁闷劲儿啊。   万万想不到,徐阁老精明了一辈子,却生出了一个饭桶儿子徐蟠。   这家伙许是当相爷的公子哥当得晕头转向,肆无忌惮了。   什么银子都敢收,什么事情都干做。他还有一套说辞,家里头的两个兄弟到处兼并土地,赚的钵满盆满。他留在京城,伺候老爹,就属他吃亏,不捞点银子,补一补损失能行吗?再说了,他贪得再多,也比不上严世蕃不是?   可是徐蟠忘了,严世蕃作死,把老爹都给赔了进去,他比起严世蕃,也不遑多让。   徐阶拦下了修筑朝天观的工程,几百万两银子,需要采购多少物资,动用多少民夫,道观之中,需要大量的青铜法器,还要包金裹银,雕梁画栋,随便分一点工程,就是好大的肥肉。   徐蟠在京几年,身边也凑了一大帮商人,他们听说了消息,一股脑扑上来了。   徐大衙内也是来者不拒,善门大开,趁着老爹不在家,疯狂敛财。   只是他想不到,这事就让聂豹给遇到了,还把老头子给气得中风了。   当季本把聂豹送回了住处,也瞒不住,只好把事情都给说了。众人是匪夷所思,一个个咬牙切齿。   好一个徐华亭,真真是两袖清风,安贫乐道啊!   他们徐家在东南大肆兼并土地,逼得多少人家破人亡,还能勉强说成下面人所为,欺瞒徐阶,可是这是在京城啊!   撞见了一次,没撞见的还不一定有多少次呢?   贪到了明目张胆的地步,徐阶比起严嵩还不如!   李贽冷笑了几声,“诸位前辈,小子本来没有资格说什么,可是事到如今,也不得不说。徐阶在心学有什么造诣?他这些年为政,除了斗倒了严嵩,还有什么建树?如今也看得明白了,他和严嵩根本是一丘之貉。总结起来一句话,徐华亭一无是处,咱们以前捧着他,无非是他有权力,需要他出来兴旺心学,你们几位扪心自问,他有本事让心学兴盛吗?”   季本长吁短叹,“唉,卓吾啊,徐阶虽然不好,可是台面上除了他还有谁,不然就是荆川有这个本事,可是他又不愿意挑担子,至于行之,年纪还小,资历威望都差着火候,我们也是没办法……”   “不!”   李贽把脑袋摇晃的和拨浪鼓一般,“几位前辈,如果是五年之前,您这话还有道理,可是五年之后,咱们心学已经不一样了。我们的力量不是来自朝廷的大人物。”   “那是哪里?”王襞问道。   “是千千万万读书人,是无数支持心学,接受心学的士绅商贾,贩夫走卒。”李贽满怀激动地说道:“眼下东南接受心学,信奉心学的士子不下五十万,听过心学讲课,尊奉阳明公的读书人,更是不计其数。诚然这些人多数没有入仕,可假以时日,他们必定成为朝廷的栋梁之才。我心学坐拥庞大的基业,却还要甘心给人家做小,替别人摇旗呐喊,何其丢人啊!”   不愧是李狂,说出话来就是大胆,“咱们的当务之急,是完善心学的理论,发扬祖师的遗训,光大心学,假如有几百万的士子都皈依心学,谁当首辅,能把咱们如何?话又说回来,尊奉一个无能贪婪,专横霸道的盟主,我们心学如何能服众,如何吸引更过的青年才俊?”   ……   啪!   徐阶抡圆了巴掌,赏了徐蟠一个嘴巴子,打得他就地转了三圈,眼前都是金星,两颗槽牙都被扇掉了,也不敢吐出来,只能含着。   “蠢子,你怎么不拿一把刀,杀了我啊!”   徐阶当听说聂豹在自家府门外,被气得中风之后,当场就昏过去了,好不容易抢救过来,他哭天抹泪,伤心欲绝。急急忙忙从内阁回来,仔细询问了经过,知道都因为儿子徐蟠坏事,恨不得把他打死算了。   当年聂豹还是知县,徐阶只是个童生,聂老大人耳提面命,教授他心学真谛,把徐阶引入了心学大门。   几十年来,师徒相互扶持,走过了风风雨雨,哪怕最近几年,有了些矛盾,可是感情依旧深厚。   当然了徐阶不会单纯感情用事,他怕啊,老师被自己儿子气倒了,欺师灭祖,那可是天大的罪过啊,他徐阶担得起吗?   “来人,把逆子捆了!”   家人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还在犹豫,徐阶直接冲上来,照着徐蟠的腿弯就是一脚。   “跪下!”   家人见老爷动手,只好也跟了上来,把徐蟠捆成了粽子,扔到了马车上面,徐阶换了一身便装。   平静了好一会儿,徐阶才稳定心神,上了马车,一路赶到了几位心学大佬下榻的院子。徐阶亲自上前,和看门的通禀。   听说首辅驾到,门子连滚带爬,跑了进去。   不一会儿,王襞、季本、钱德洪,李贽一字排开,给首辅见礼,徐阶满脸羞愧,低声道:“恩师可好?我要见见他老人家?”   “元翁这边请吧。”王襞在前面带路,把徐阶领到了病房。   聂豹正躺在床上,满屋子都是药味。   徐阶凑到了近前,见老师脸色铁青,牙齿紧咬,嘴角明显歪斜,顿足捶胸,哭得稀里哗啦。   “真是该死啊,恩师,弟子愧对您老人家的教诲啊!弟子有罪啊!”   李贽推崇童心说,他见不得徐阶这种虚伪的小人,直接扭头告辞。季本满脸尴尬的笑容,人家好歹是当朝首辅,他凑到近前。   “元翁不可太过伤心,双江兄年纪大了,身体有些毛病,也是难免。”   “唉,都怪我啊!”徐阶叹了口气,“告诉他们,一定要请最好的大夫,用最好的药材,回头我请几位太医过来,给老师诊治,无论如何,也要把他老人家救过来,还有一肚子话,要和老人家说啊!”   徐阶咧着嘴,又哭了起来。   冲着他这份感情,大家伙稍微好受点,别管怎么说,徐华亭还没有丧心病狂。   几位老头陪着他回到了前厅,大家伙低着头,闷声不语,徐阶沉吟半晌,主动说道:“老夫问过了家里头,的确是有些误会,逆子徐蟠确乎是搬运一些银两,可不是他贪来的。”徐阶羞愧道:“近几年,我那两个逆子在东南的确是太过了,老夫前些日子让他们退还了一批田地,变卖了一些家产,刚刚从柜上支取了十五万两,民生艰难,老夫本打算把银子捐给白云庵,让他们开粥厂,赈济灾民,也算是赎一点罪过。”破财免灾,这也是徐阶想出来的最好办法,他已经安排人回家去布置了,方正你现在派人去调查,保证和他说的一模一样。   说着让人把徐蟠押上来,徐阶煞有介事,给了他一顿好打。   “都是你这个逆子,险些气死恩师,打死你都不解恨!”   在座的几位做学问一等一,论撒谎绑起来也不是徐阶的对手,竟然被他拙劣的表演弄得哑口无言。   只听徐阶说道:“世人多半埋怨老夫,逢君之恶,迎合君王,可是谁想过,老夫能拒绝圣上的要求吗?内阁首辅重在一个辅字,名不正言不顺,终究不是宰相,老夫不能硬顶陛下的圣意啊!唐毅可以上书劝谏,老夫十分佩服,可是老夫也和他一个意思,不是帮他,而是害了他!”   “此话怎讲?”王襞沉着脸问道。   “天下之恶,莫过于党争,老夫不能让陛下误会啊!”徐阶云淡风轻说道,言语之间仿佛在说,你们一群土鳖,懂得什么国家大事。   和老徐比起来,他们的确弱的像是三岁孩子,明知道徐阶在找借口,推卸责任,却没有一丝一毫的办法。   “老夫还有些公务,若是恩师醒来,还请立刻通知老夫。”徐阶说着,要起身告辞。   正在此时,李贽突然从后面跑过来。   “首辅大人,双江公醒过来了。”   徐阶一喜,正要往后面走。   李贽轻描淡写道:“双江公说了,他不过一介草民,不配当徐阁老的师父,还请以后不要提起了。” 第733章 一代新人换旧人   徐阶从院子里出来,踩在汉白玉的台阶上,突然一晃,幸亏有家丁扶着,不然他也要摔倒了。   不过徐阶倒是盼着摔倒,哪怕摔死了才好,人都说千古艰难唯一死,可是谁能知晓,死是最容易的事情,活着才要受到无穷无尽的指责,承受重如泰山的压力,反而更加艰难。   首辅少师,百官之师,却被老师给逐出师门,哪怕言语说的再好听,也改变不了残酷的现实。   哪怕是普通人,被老师赶出了门墙,也是要狼狈不堪的,更何况是首辅大人,不用想都知道,接下来会有无穷无尽的指责、白眼、唾弃、谩骂,甚至会众叛亲离,落下千古骂名。   年轻时候,曾经想过致君尧舜,想过名留青史,到了如今,全都成了一句空话。   一路回到府邸,徐阶坐在马车上,除了眼珠动弹了几下,身体僵直,额头上汗水一层接着一层……   “爹,到家了。”   连着呼唤了三遍,徐阶才猛然清醒,他都不知道迈得哪一条腿,回到了书房,立刻把们关死,一个人坐在了书房里,谁也不见。   ……   “哈哈哈,人算不如天算,徐华亭这回可要成为千古笑柄了。”沈明臣得意说道:“这一下子,华亭是没法在朝廷立足,我看他要滚蛋了。”   “没那么容易。”王寅可不像沈明臣那么乐观,“徐华亭这辈子忍人所不能忍,为人所不能为。他过去受了多少的非议,不够是挺了过来。”   “不一样吧,以往是和严党,这一次可是他的师父啊!”沈明臣不服气道。   “呵呵,句章兄,都到了这个地步,还讲什么严党和徐党,反正都是一路货色。如果我是徐阶,绝对不会在这时候辞官。”   “十岳兄说的在理。”   茅坤感叹道:“徐华亭处心积虑,他能花十几年的时间,斗倒严嵩,心智算计之强,是大明开国以来仅见。斗倒了严嵩,他又立刻扶持张居正,作为衣钵传人,以我来看,他是有深谋远虑的。”   说起来,自从进入嘉靖朝,首辅的位置人人都想要,可也是一个大茶几,上面都是悲剧。从最早的杨廷和算起,到张骢,夏言,再到严嵩,几乎每一任首辅都没有得到好下场,不是黯然罢官,就是魂断长安,夏言最惨,被斩首弃市,至于严嵩,儿子已经被抓起来了,比起一死了之还要遭罪。   兔死狐悲,物伤其类,徐阶能不吸取教训么?   他不顾一切,扶持没有根基的张居正,就是为了在自己退下来之后,张居正能保护他安度晚年,继续遥控徐党,做他的在野阁老。   如今横生变故,同唐毅一场大战,弄得一地鸡毛,损失惨重,辛苦布局废了,就连自己的位置都不保。   如果以最丢人的方式,被赶出朝廷。庞大的徐党就会土崩瓦解,没有继承人庇护,谁都会把毛病一堆的徐家当成刷声望的最好工具,到了那时候,下场要多惨就有多惨。   徐阶肯定能看得到,哪怕是死皮赖脸,也要留在台上。   “鹿门兄,就算你说的是对的,可是众叛亲离,这个首辅还有什么滋味可言啊!”沈明臣摇头感叹。   “呵呵呵,句章兄,咱们希望大人执掌天下,是要做事,要革新大明,可是徐阶呢,他要保命而已,目标不同,要求也就不一样。其实这样也好,不正是大人想要的结果吗!”   “我?”   唐毅无奈一笑,“十岳公,你总是喜欢戳穿心事,这个毛病啊,要改!”   几个人相视一笑,举起了面前的茶杯,以茶代酒,满满喝了一杯。   ……   徐阶被聂豹逐出师门,这可不是什么光荣的事情,心学的几位大佬没人乱说,徐阶更不会到处宣扬,只是纸里包不住火,终究还是有风声流传出去,一时间物议纷纷。   申时行,王锡爵,沈林等几个翰林一起找到了徐渭,自从游七被抓,张居正就休病假,眼下徐渭是翰林院的头子。   “青藤先生,徐阶的作为双江公都看不下去了,被逐出师门,我们还能容许他留在朝堂吗?”王锡爵大声说道:“弹劾,立刻上书,一定要把他弹劾倒了!”   申时行和沈林虽然没说话,可意思都是如此。   徐渭看着略显稚嫩的几个人,和当初的自己多像啊,好在他跟着唐毅这么多年,已经学得狡猾过人了。   “你们几个低头看看,身上绣的是什么?”   三人不解,徐渭老气横秋道:“匡正社稷,上书言事,是六科给事中,是十三道御史的事情,唯独不是你们这些翰林官。入选翰林,就是让你们学,让你们看,让你们感悟,了解,唯独不是让你说话。我可告诉你,没事别给你们师父和我老人家添麻烦,眼前的局面不是你们能掺和的,当然了……”徐渭指了指鼻子,“我也不成。你们都听着,行之被罢官了,可他还年轻,还有东山再起的机会,这大明朝啊,离不开他,作为他的学生,你们都好好的保护自己,用心学习,涨本事,涨真本事,别学那帮言官,整日里高谈阔论,肚子里一点货都没有,我可告诉你们,别真的到了用你们的时候,一点能耐都没有,那才丢人呢!”   徐渭在唐毅的一帮兄弟里,素以白目著称,可是面对着一帮小崽子,他已经有些老前辈的架势了,一顿夹枪带棒的教训,骂得他们都不敢胡来。   果然,朝局的变化,不是他们能掺和的。   就在三天之后,突然从宫里传出旨意:查兵部尚书,宣大总督唐毅,病休半年以上,按律罢免总督职务,交由三边总督王崇古继任。唐毅有功朝廷,天心仁慈,厚待功臣,特任命唐毅以兵部尚书,右都御史衔,巡视九边军务,暂住天津,调理身体,待身体康复之后,择机赴任……   看到了这封旨意,大家伙先注意到的是“巡视”两个字。   如果是正儿八经的执掌地方,会使用总督,巡抚,或者提督,而巡视,说白了就是看看,权力小的可怜。   没有记错,上一个巡视大臣名叫朱纨,就是在东南抗倭,稀里糊涂死的那一位。   唐毅得了一个跟他一般的官衔,可不是好兆头。   而且再仔细研究,其中的内容更加耐人寻味,让唐毅在天津养病,换句话说,他连巡视都没法巡视,至于能不能赴任,还要看朝廷的意思。   说穿了,就是把唐毅流放到天津,给软禁起来。   这么一道缺德任命,出自谁的手,也就不言而喻了。   本来唐毅在罢官之后,是准备回苏州老家的。上天堂,下苏杭,那里是唐毅的老家,心学的大本营,经济繁荣,风气开放,名家云集。   唐毅正准备著书立说,吸引门徒,修炼成圣。   小日子可不要太舒服啊!   不怕没好事,就怕没好人。   嘉靖思考了许久,他觉得唐毅虽然忤逆了自己,可毕竟论起理财,谁也不是他的对手,若干年后,假如自己驾鹤西游,裕王登基,还是要用唐毅的。   嘉靖的想法是把他赶到南京,挂一个户部右侍郎的衔,省得他功高震主,升无可升,赏无可赏,裕王用起来不方便。嘉靖对儿子,还是面冷心热,考虑得不少。   他把意思和徐阶透露,徐华亭却告诉嘉靖,东南民情滔滔,奇谈怪论层出不穷,唐毅身为功劳卓著的大臣,一旦到了南方,登高一呼,必定万民响应,若是他非议朝政,必定有无数不明真相的百姓,被其蛊惑,万一有些宵小之徒借着唐毅的名声,招摇撞骗,岂不是害了唐毅。   这一番话可够黑的,正好勾起了百万人联名上书的恐惧,都说书生造反,三年不成,可是一个能号召百万人的书生,又会敛财,又会带兵,放他去东南老家,岂不是龙入大海,虎归深山,不行绝对不行!   徐阶见嘉靖害怕了,趁机说出了自己的想法,把唐毅放在天津,给他高高的官职挂起来,再命令厂卫的人暗中监视,确认唐毅没有问题,再另行安排。   嘉靖权衡再三,同意了徐阶的提议。   就这样,唐毅接到了旨意,要立刻离京,前往天津养病。   “宁得罪君子,不得罪小人。”唐毅一声感叹,顶着巡视大臣的名头,可实际上,和坐牢有什么区别。   倒是茅坤和王寅他们不这么看,“大人,留在天津也未尝不好,而且保持二品大员的职位,随时可以东山再起,比起成为白丁还是要好不少。”   明知他们是安慰,唐毅的心情还是晴朗了一些。   旨意上面,让他立刻动身,唐毅携家带口,准备离开京城。还没等他离开,王襞、钱德洪等几位心学大佬一同赶来。   面对着唐毅,他们都有些羞愧,当初劝说唐毅放过徐阶,唐毅做到了,可结果呢,杀人不死反成仇,徐阶直接软禁唐毅,真是好黑的心肠!   钱德洪咧嘴苦笑了两声,“行之,你还年轻,不要灰心,我们几个老头子想过了。”说着看了看其他人,那几位都点了点头。   “我们决定一致退出阳明学会,日后心学的未来就要落在行之,还有一众年轻士子身上。”   王襞拍了拍有些发傻的唐毅,“行之,不要担心,我们还是阳明公的弟子,一样会替你摇旗呐喊的。” 第734章 一路歌声   到了最后,几位心学的大佬依旧不愿意用除名的方式,把徐阶从心学里面抹除。   唐毅也不知道如何评价,不过老的都退了,剩下的年轻人八成以上都会支持自己,心学之主,名副其实,再也没有人可以和自己争衡了。   奇怪的是唐毅没有喜悦,反而感到了沉甸甸的压力,如今就有几十万的心学门人,日后会有几百万,上千万,如何指引这股庞大的力量,去改变大明,改变历史,确实需要好好思量和权衡,从今往后,更不允许自己犯错。   要是当初把目标定的低一点,或许日子就会舒心很多吧!唐毅苦恼思量着。   几位大佬看似妥协,并非不足取,没有公然开出徐阶,就保留了最后一丝颜面,一份香火之情。   心学虽然兴旺,可是真正主导大明的显学还是程朱理学,还有那些顽固不化的臣子,如果把徐阶推到了理学那一边,两派提早开战,心学的胜算十分渺茫。   时间,唐毅最需要的还是时间。   为了争取时间,唐毅是什么事情都能干得出来的。   他在临走之前,做出了两项最重要的安排,他委托王寅去密会唐顺之。   唐毅从中枢退下来,维护唐党势力的重任就落在了唐顺之的肩头,对于老师的智慧唐毅是一万个佩服。   奈何唐顺之有两大弊病,一个是一直就有的,过于君子,过于方正,第二个是他的身体。   当看到老师鬓边的白发,唐毅才猛然想起,在原本的历史上,唐顺之已经早就仙逝了,这一世有徒弟照料,有李时珍一般的神医,更重要的是唐顺之不用亲临战场,他的寿命比起历史上,长了很多。   但是唐毅却不敢大意,接下来老师的日子会更加艰难,没有自己扶持,嘉靖又会迁怒唐顺之,徐阶还会想尽办法报复。   明枪暗箭,层出不穷。   唐毅给老师的建议只有六个字:明养病,暗结杨。   以唐顺之的名望,他大可以泡病号,不理事务,只做一个太平阁老,眼下内阁之中,李春芳就是个饭桶,徐阶的跟屁虫,如果唐顺之走了,就会形成徐阶独相的局面,嘉靖万万不愿意看到,只要等他冷静下来,哪怕多讨厌唐顺之,都要保护次辅,就像当年对待徐阶一般。   当然唐顺之的处境会比当年的徐阶好很多,毕竟庞大的心学,东南的督抚,九边的文武,还有一大票人站在他的背后。   当然了,这些势力还有些鞭长莫及,如果徐阶突袭,老师未必挡得住。所以这时候就需要另一位出来帮忙挡枪。   唯一有资格的就是杨博!   说起来老杨博也够倒霉的,他本来卖好唐毅,想要拉拢这小子支持自己入阁。   凭着生意人的精明,杨博怎么算,唐毅也不会拒绝,毕竟一个视自己如寇仇的首辅,那可是谁也受不了的。   可是偏偏唐毅就拒绝了他的橄榄枝,主动惹恼嘉靖,弄得徐阶起死回生。   内阁还是三位阁老,也就断送了他入阁的机会。   最初杨博还没想明白,只当唐毅一时疏忽,才触怒嘉靖,他还在嘲笑唐毅,小子到底是毛嫩,以为自己要当天官了,就迫不及待摆出重臣的架势,还去劝谏皇帝,不知道自己吃几碗干饭吗,可笑不自量!   你这么折腾不打紧,给了老徐翻盘的机会,这不是害人吗!杨博还想派人去点播唐毅,可是等到三天之后,唐毅正式上书,杨博就明白了过来,老头气得翻白眼。   “好你个唐毅,宁可让徐阶在台上,也不愿意让老夫入阁,我和你有多大的仇啊!”   ……   没有私仇,只有国恨!   放任晋党掌权,老子岂不是白穿越一回。   阻止你入阁,只是第一步,还有第二道菜,等着你好好品尝呢!   为了能让自己的日子过得舒坦点,朝堂之上,断然不能一家独大,徐阶虽然遭受重创,好歹家底儿还在,只要给他时间,还是能重整旧山河的,再加上嘉靖支持,徐阶比起当初的严嵩,也差不了许多。   唯有挑动晋党和徐党开战,他们两方继续斗下去,才会无暇顾及唐毅。要说唐毅有办法让两个比猴子还精,又刚刚被自己狠狠算计的老狐狸,互相争斗吗?   还别说,真有!   这些日子,唐毅一直盯着天牢,他还想抓一些张居正和严世蕃之间的罪证,把未来的大敌彻底干掉。不过张居正仿佛学好了,他再也没去天牢。   反倒是让唐毅发现了另一件事,有一个负责给严世蕃送饭的狱卒,每次给严世蕃送上一大碗鲜汤。   有个同伴不服气,心说要死的人了,还给吃这么好干什么?这个狱卒就偷喝了两口,果然汤水鲜美无比,还要继续喝,送菜的狱卒解手回来,连忙把碗抢了回来,两个人大打出手。等到过了差不多一个时辰,喝汤的狱卒就仿佛酒醉,满口胡话,疯疯癫癫,据说在家里躺了三天,才恢复正常。   这一件事正好被唐毅的眼线发现,他想办法把送菜的狱卒灌醉,偷偷从送菜腰里摸出了一个小瓷瓶,里面有些粉末,他没敢多拿,只是弄了一点,送到了唐毅的府上。   王寅亲自找来精通毒物的高手,仔细检查,确定这些粉末都来自一种毒蘑菇,人误食之后,会产生幻觉,甚至丧命。   难怪严世蕃会发疯呢!   唐毅心中的谜团总算解开了一个,毕竟以严世蕃的心智,他害了那么多人,早就该有所准备,岂会轻易崩溃疯掉,看起来是有人给他下毒。   那又是谁干的呢?   懂得用毒蘑菇害人,就连锦衣卫都没有如此手段。   王寅给出了一个思路,严世蕃疯了,对谁的好处最大,多半就是谁干的。徐阶吗?肯定不是,因为严世蕃疯了,外面盛传徐阶通过张居正,收严家银子,替严世蕃减轻罪名,这件事就说不清了。   相反,董份的死,严世蕃的疯,才促使言官大举弹劾徐阶。   想找死也不是这个找法,徐阶不但没有得利,反而被害,那究竟是谁得利呢?   “杨博!”   唐毅和王寅异口同声,绝对是这个老家伙干的。   回顾大半年的争斗,晋党看似都置身事外,只有替俞大猷鸣冤,还有要扳倒徐阶,他们跳了出来。   身为天下三杰之一,杨博就这么点功力吗?   “大人,您还记得吗,当初有人假造徐阶手谕,命令韩丘,严刑拷打俞大猷,险些要了老总镇的命!”   “怎么,此事也是杨博干的?”   “我不敢说,不过倒是有一件事,韩丘死了,他的妻子和女儿被卖为奴隶,可是我查到他在十年前,进京赶考的时候,曾结实一个江湖女子,还留下了一个儿子。”   “此子在哪里?”   “山西,平遥!”王寅轻轻吐出了四个字,却还是心有余悸。当年韩丘不过是一个应试的举子,山西人竟然下了这么大的本钱,用一个私生子,控制了韩丘,在十年之后,掀起一场滔天大浪,把朝廷上下,都给算计了进去。   相比之下,徐阶简直弱爆了。   当然不是徐阶真的弱,而是一个人,永远不可能和一个集团对抗。   从这件事也看得出来,宁可留着徐阶继续当首辅,也绝对不能让杨博入阁,否则蛟龙入海,终究要龙飞九天,无可抑制。   唐毅查到了这些内容,他没有声张,临走的时候,让人偷偷塞给了曹大章。由于唐毅始终没有和正面撕破脸皮,故此曹大章还是徐阶的爱徒,也是唐毅的好朋友。他刚刚补了大理寺少卿的职位。   有人偷偷给严世蕃下毒,陷害徐阶,正是他管辖的范围。   只要曹大章把消息透露给徐阶,双方想不开战都不行了!   徐阶阴了自己一把,杨博也没安好心,唐毅当然会毫不客气地报复回去,让你们狗咬狗去吧!   ……   十月寒秋,唐毅怀抱着儿子平安,王悦影抱着小平凡,一家四口,马车一驾,从京城出来,随行的只有二十名来自东厂的高手,外加一头毛驴。   笨儿倒是挺高兴的,离开了城市,它就可以撒欢乱跑了,再也没人管它。小毛驴扬起脖子,围着马车没心没肺乱跑。   “真是头笨驴。”平安白了它一眼,低着头闷闷不乐。   “想什么呢?”唐毅笑呵呵问道。   “烤鸭、爆肚儿,豆汁儿,还有驴打滚儿。”小平安掰着手指头,一样一样算着,他喜欢吃的东西还真不少,手指头不够用,还要伸手去算脚趾头儿,可怜巴巴的小模样,让人忍俊不禁。   “你啊,就别装蒜了,两年前算加减法就不用手指头了。”唐毅毫不客气戳破了儿子的小心思,又宠溺地摸了摸他的脑袋。   “放心吧,爹这回有时间了,保证给你,还有娘亲,弟弟,做最好吃的菜,最棒的点心,把你们都养得白白胖胖的。”   一直躲在娘亲怀里的平凡从睡梦中醒来,嘴角挂着可爱的口水泡泡,喃喃道:“吃,吃……”   王悦影一脸的黑线,吃什么吃,都成了两个吃货!   “我可告诉你,要是教不好儿子,我和你没玩。”王悦影咬牙切齿说着,突然从路边传来一阵悠扬的琵琶声,珠落玉盘,声音悦耳。   “是琉莹姑姑!”小平安从老爹的怀里挣脱,探出脑袋,四处寻找。   车里的唐毅一脸的苦笑,他已经被媳妇滔天的杀气牢牢锁定了,动弹不得。 第735章 新家   唐毅一直觉得女人上辈子都是千年狐狸,和她们比起来,朝堂上的那些老狐狸,简直单纯的像是婴儿,不论是杨博,还是徐阶,也包括嘉靖,他们的心思都能猜得差不多,至少有章可循。   可是女人就不同了,比如琉莹,自己去宣大,她跟着,等到回了京城,就跑到了琉璃苑,连面都不见,只有平凡过周岁生日的时候,她送来了一个金锁,然后就匆匆离开,仿佛唐家有吃人的老虎似的。   这一次被逐出京城,她又冒了出来,还一路琵琶相送,老大不小的人了,没看到那么一大堆的东厂番子啊,周围还不一定有多少眼线呢,他们动不了唐毅,动不了唐家人,还会在乎你一个歌女?   怎么就不知道保护自己!   琉莹的动作出奇,却比不过媳妇,听到了琵琶声,咬牙切齿,恨不得要把人家给撕碎了。偏偏到了中午十分,又把两个儿子都塞给了唐毅,自己捧着干粮去找人家,回来的时候,两个人手拉着手,笑嘻嘻的,简直比姐妹都亲。   见唐毅目瞪口呆,王悦影轻轻一笑,“怎么,还以为我们要打架啊?”   “没,没有!”唐毅尴尬笑了笑。   王悦影走了过来,用手拉着琉莹的腕子,大声宣布道:“从今天开始,琉莹大家就是咱们家的西席先生了。”   “什么?”唐毅惊呼出来,“我说夫人,琉莹会教什么啊?”   这回轮到琉莹不满了,“师父,你也太小看人了,不说别的,诗词歌赋,音律绘画,哪一样徒弟不成啊?”   说着琉莹冲着平安招了招手,傻小子笑呵呵凑了过去,琉莹用力把他抱在怀里。   “还真够沉的,平安,让姑姑给你当先生好吗?”   “好!”单纯的小家伙脆生生答道。   什么辈分啊!   唐毅从媳妇不怀好意的笑容中,嗅到了一丝阴谋的味道,不可以啊,这是贬谪,是修炼,是吃苦,是成圣!不是郊游,不是泡妞,不是拈花惹草!虽然放在后世,我还算小鲜肉,可眼下却是不折不扣,曾经沧海的老腊肉,我是绝不会把女徒弟留在身边的!   只是他一个人说话不顶用啊,媳妇加上两个娃全都叛变了,自己孤立无援,总不好对女人摆脸子吧。   唐毅眼珠转了转,笑道:“琉莹,你也知道我眼前的状况,看到没有,那些人都是东厂来的,是要盯着我的,抓住一招之错,就要给我治罪。所以啊,我现在要小心谨慎,谨小慎微。总之呢,不能给人家留任何把柄。你滴明白?”   “不明白!”琉莹晃了晃头。   “简单说,就是我要自己种田自己吃,有钱不能花,有好衣服不能穿,有好房子不能住,有马不能骑,有车不能坐。”唐毅一脸凄苦道:“当年我的师父荆川先生,为了治学,躲进深山之中,睡床板,穿布衣,冬天不生火炉,夏天不用蒲扇,一年只做一套衣服,一个月只吃一回肉,隔绝物欲,潜心研究,终于著成六编。身为师父的弟子,我准备效仿恩师,沉心静气,好好钻研苦学,把这些年读书做官的心得体会融会贯通,穷究天人至理,成就一家之言。总而言之,言而总之,我是来受苦的,没有杨柳岸,晓风残月,没有明月夜,短松冈,没有举杯邀明月,没有把酒问青天……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琉莹突然捂着嘴,咯咯发笑,“弟子明白了,不过弟子倒不觉得这是什么苦,反而其乐无穷。”   唐毅被气得吐血,“琉莹,这么说吧,我已经上书吏部,不再领俸禄了,以后一家四口,吃喝拉撒,衣食住行,都要靠我想办法挣钱,挣来干的吃干的,挣来稀的喝稀的。到时候吃了上顿没下顿,我怕你受苦啊!”   “咯咯,师父您忘了弟子是干什么出身的吗?只要有琵琶在手,我就饿不着,万一您老人家挣不来钱,平安和平凡还要指着我这个姑姑呢!对不对啊?”   “对!”平安伸出小手,抱着琉莹的脖子,在她的脸颊上重重亲了一口。咧着嘴傻笑。   唐毅满脸黑线,真是太丢人了,连个小妮子都摆不平,掩面败退,背后女人的笑声更加响亮。   隐约听琉莹说道:“师父劝人的本事比起十年前,没啥进步,我怕他真的养活不了姐姐。”   “没事。”王悦影笑道:“他不成,不还是有咱们吗,你会弹奏,会唱曲,我能织布,能做衣服,大不了咱们养他就是了。”   唐毅越发羞愧,扬天大吼:“老子不是吃软饭的啊!”   ……   从京城出来,唐毅一行经过通州,香河,直奔天津三卫。当行到杨村的时候,在驿站休息,下人送菜的时候,悄悄指了指碗底儿。   唐毅会意,从碗底儿抠出了一张纸条,展开一看,只有一行字:张叔大,去雷州!   看到这六个字,唐毅心情好了许多,原来还有比自己更倒霉的。真是想不到,当年发配严世蕃去雷州,他没有去,这回好,轮到张居正了,莫非是造化弄人?   原来严世蕃疯掉了,案子查不下去,但是游七跑到白云庵,去面见严鹄,还拿了二百多万两银子,被人赃俱获。无论如何抵赖,也是赖不掉的。   经过三法司会审,认为虽然游七拒不承认,但是张居正身为文苑清流,管教不严,罪在不赦,罢了翰林学士之职,贬为雷州知府,即刻启程,不得有误。   在唐毅离京的第二天,判决结果就出来了。   速度如此之快,不得不说,这里面也有替唐毅鸣不平的味道。明明唐毅是受害者,张居正频频暗下毒手,唐毅又因为仗义执言,劝谏皇帝,被贬出了京城。   要是还留着张居正,继续招风惹雨,公道何在,法度何在?   三法司的三位老大人早就恨透了张居正,尤其是赵贞吉,更是牙根痒痒。好好的都察院,两百年的清誉毁于一旦,想要恢复,简直比登天还难。   不给张居正一个重罚,天理不容!   赵贞吉本来是想扒了张居正的官衣,把他赶回老家算了。徐阶此时也迁怒张居正,不会替他出头,可令人意外的是吏部右侍郎高拱居然出面了,他说什么雷州偏远,文教不兴,黎乱不止,需要一干吏,方能平定地方,保境安民,特别推荐了裕王府的讲师张居正。   雷州啊,在大明高层的心目中,基本上就是瘴气之乡,天涯海角之地。   去了那里做官,几乎九死一生,人人视之畏途,几乎和发配没什么差别。赵贞吉觉得也算说得过去,就卖个面子给高拱。   “不愧是张居正啊,真狠得下心!”   唐毅看得明白,张居正这家伙其实和自己选择了一样的路。经此一役,他已经人不人鬼不鬼,师父不疼,同僚不爱。哪怕继续混在京城,也没有丝毫的希望,说不定哪一次京察,就成了牺牲品,黯然收场。   他岂会甘心,大丈夫不可一日无权,唯有置之死地,才有一线生机。雷州远在天边,越是如此,越能显出自己的本事。   唐毅凭什么根基雄厚,后来居上,不就是开了海,建立了市舶司吗?   为何不能效仿唐毅,在雷州干出一番事业,到时候再卷土重来,杀回京城!   被自己打压到了绝境,还能走出这么一步棋,张居正真的挺了不起的,而且他还抓住了朝堂之上,最后一个巨头——高拱!   唐毅敢说,高胡子绝不会轻易替张居正说话,这俩人背后一定有交易。   其实站在高拱的角度来看问题,唐毅和张居正都是裕王府的讲师,都是他的后辈,偏偏唐毅势力强大,已经把高拱压下去,日后新君登基,究竟谁在前面,谁在后面啊?高拱暗中也和唐毅较着劲儿呢!   保下张居正,就等于给唐毅留下了一个打对台戏的,他高拱就能居中调停,拉一个打一个,好不舒坦。   “娘的,都是一帮子狐狸,就没有一个好东西!”   唐毅闭目思量了许久,高胡子啊,老子这一次不会再犯幼稚病了,什么惺惺相惜,什么志同道合,决不能给自己留一个麻烦!   转过天,离开驿站,唐毅在自己的房间桌上,留下了一个大大的叉。   很快就会有一支精干的刺杀队伍出动,张居正,怕是要葬身大海了!   离开京城十天,唐毅总算赶到了天津,没有进城,反而把韩太监叫了过来,此人是跟着唐毅的东厂珰头。   “韩公公,城里头喧嚣,本官住不习惯,现在城外找一处住所。您和这些兄弟怕是要受点委屈了。”   “唐大人客气了。”韩太监呵呵一笑,“您是贵人,您能吃得了苦,奴婢们都是下贱的身子,有什么受不了的,您只管选,哪里舒服住哪里。”   “嗯,多谢公公体谅。”   唐毅让马车往南下去,走出大约三十里,前面出现了一片连绵不断的军营,足有两三千号人的规模。一员饱经风霜的老将正等在这里,见到了唐毅的马车,急忙迎了上来。   “末将俞大猷,拜见唐大人!”   唐毅连忙从马车下来,走到了俞大猷近前,拉着他的手。   “老哥,身体怎么样了?”   “托大人的福,都好哩。”   唐毅心中苦笑,哪是福气,分明是祸啊!   “老哥,住处可找到了?”   “大人请随末将过来。”   俞大猷在前面带路,又走出了十几里路,面前出现了一大片的荒滩,在后世,这里还有个名字,叫小站! 第五卷 第736章 书生有百用(上)   唐毅站着的地方,是一片退海之地,也就是说,曾经是一片海水,往下挖几米,还能挖出来贝壳,按照县志上面记载,此地叫“下污”,从字面上的意思也看得出来,就是满是烂泥的低地滩涂。   眼下呢,属于长芦盐场管辖,目之所及,到处都是高大的芦苇,到了深秋之时,已经枯黄,一眼望不到边际,到处都是金灿灿的一片。   在别人的眼中,这里就是一片荒地,可是唐毅不这么看,他上辈子就来到过这里,天津小站!   除了有驰名天下的小站稻,还曾经是北洋新军的发源地,袁大头就在这里练出了六镇北洋新军,最终覆灭了满清。   唐毅也没想到会到这里,当初他安排俞大猷到天津练兵,俞大猷看重这块荒凉宽阔,地形复杂,就选在了这里。   结果唐毅要到天津,他当然要找个安全的地方,试问天下,还有比俞大猷更好的保镖吗?   “这就是命啊!”   唐毅微微含笑,十分欢喜。   俞大猷不知道唐毅想什么,见他高兴,也咧嘴笑了起来。   “大人,末将已经让人给您安排了住处,您请这边瞧。”   唐毅顺着俞大猷手指的方向,有一座四合院,前面是河流,后面有一片杨树林,整齐干净,唐毅饶有兴趣,里里外外看了一遍,凑到墙边嗅了嗅,还有一股土腥味。   “是新建的房舍?”   “实不相瞒,弟兄们听说大人要来,用了七天时间,日夜赶工赶出来的。房子还没干透,不过您放心,回头让他们点上火炉,多烤一烤,保证不会潮的。”   唐毅笑着摆摆手,“老哥,我这一次过来,就是想体会一下民间疾苦,动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啊!这座四合院不错,可是离着村子太远,住在这里实在是不方便,我还是自己找一个住处吧。”   说着,唐毅迈步离开院子,径直上了马车。   俞大猷脑袋方方的,唐大人啊,你这是作什么啊?莫非是这院子不成?唉,我真是不会办事啊,早知道就买一座豪宅了。俞大猷满心懊恼,急忙追了出去。   马车走出了五六里,前面出现一座村庄,说是村庄,也不过几十户人家,连个围墙都没有,只是插了一些木桩。   村子里的房舍也七扭八歪,不成样子。有的房前种着果树,有的养着鸡鸭,土路又窄又脏,穿着草鞋的小孩子追逐着,当看到了马车,都吓得躲到了房子的后面,闪着黑豆的眼睛,警惕地看着。   从村头走到了村尾,愣是没有一个商铺。只有偶然会有货郎光顾,带来人们急需的物品。   俞大猷捏着鼻子,陪唐毅走了一圈,压低声音道:“大人,这可真不是您能住的地方,末将已经让弟兄们去找了,回头给你找一个盐商的别院,保证宽敞阔气。”   “可别,我看这儿就挺好。”   唐毅迈步走到了马车前面,撩开帘子,笑嘻嘻道:“你们看如何?”   王悦影连眉头都没皱,“挺好的。”   “姐姐说好,自然就是好的。”琉莹格外听话,只不过是听王悦影的话。   平安探出小脑袋,他四处看了看,突然发现村边有一片树林,叶子落下来,高高的树杈上,有好些个鸟窝,能掏鸟蛋,好地方!   “爹,我要住这。”   至于平凡,咿咿呀呀,想说什么,可是别人都自动忽略了他。   决定下的容易,可是总要有个遮风挡雨的地方啊。   在村子里转了三圈,最后把当地的里长给叫了过来,是个很本分的老头,黑红的脸膛,深深的皱纹,跟刀刻的一样。   他这辈子,见过最大的官就是县太爷,还是离着老远只看了一眼,就吓得低头,连模样都不知道。   一看俞大猷一身铁甲,膝盖就发软,忍不住要跪下。   唐毅笑着拉住了里长,“呵呵,老伯,别管他,是我、还有家人要住在这里,村子里还有没有空房子,要宽敞一点,破不怕,能住人就行。”   里长咧着嘴,跟吃了苦瓜似的,谁家的房子都是一个萝卜一个坑,哪有多余的。   他想了半天,“土地庙后面,村里头就那宽敞了。”   “好,请带我去看看。”   里长领着头,到了村东边,果然有一处挺大的院落,原来是村子里的打谷场,后来打谷场挪到了外面,就改成了土地庙,前面三间门脸,中间供奉土地爷,剩下的两间房子是里长召集村民,通报征税,征徭役的地方。   后面有一大排破旧的房舍,足有六七间。   “早先这是粮仓,那时候还丰收呢,这些年,连家里的粮囤都装不满,就空了下来,要是不嫌弃……”   “不嫌弃,不嫌弃!”   唐毅把手伸到了怀里,摸了半天,掏不出来,别提多尴尬了。   “俞,俞老哥。”   俞大猷愣了一下,慌忙掏银子,他也没带钱。   俩大男人,一对大红脸,幸好这时候琉莹走了过来,拿出了一颗金豆子送到了唐毅的面前。   唐毅慌忙接过来,送到了里长的面前。   “这个院子算我租下来的,这是定金,您收好了。”乡下民风淳朴,又有俞大猷在,唐毅倒是不担心打了水漂。   “哎,哎!”   里长眼睛冒光,他一辈子也没见过金豆子啊,欢喜的什么似的,一张老脸都乐成了菊花。   “您有什么吩咐,回头就跟小的说,小的一定给您办了。”   “呵呵,少不得要麻烦您,今儿天不早了,住的地方还没收拾呢,没法款待您了,等收拾好了,我再请大家伙吃饭。”   “您忙,您忙着。”里长告退了。   唐毅在院子里转了一圈,眉头紧皱。   房子不少,可都是土坯的,少说也有十年没有收拾,窗户门都坏了,天棚上面还有窟窿,四面漏风,连唐府的马圈都不如。   俞大猷看着都摇头,低声劝道:“大人,听末将一句劝,别糟蹋自己了,还有夫人和少爷呢!”   “我们没事,老爷能住,我们就能住。”王悦影态度坚决,这一次出京,非比寻常,那么多东厂的番子盯着,王悦影认准了一条。无论如何,一家人都要在一块儿,决不能分开。   放心吧,有我在,不会吃苦的!   唐毅给了媳妇鼓励的眼神,笑着对俞大猷道:“老哥,我就是要体会一把筚路蓝缕的滋味,朝廷大事都难不住我,眼前的这点小事,算得了什么。”   见唐毅态度坚决,俞大猷也不好多说,他心中暗想,就唐大人那个好享受的劲儿,他连三天都撑不了,自己等着就是了。   俞大猷满心等着看热闹,带着人告辞,就剩下唐家四口,加上一个琉莹。   “先把住的地方拾掇出来,别的明天再说。”   唐毅找来毡毯,把墙上的窟窿暂时堵上,又去安排卧房。琉莹十分体贴,她提议让平安和平凡跟着她,唐毅夫妻住一间,也就是说,整理两间房舍就够了。   可光是两间房就把唐毅给累得两眼冒金星,灰尘足有半寸后,墙上都是蜘蛛网,幸好北方冷的早,没有了蚊虫,不然非被叮得满身大包。   可天气冷,半夜冻着了怎么办?   琉莹有主意,她的马车上垫了三层狼皮褥子,都给搬了下来,铺在了炕上,哪怕不生火也不冷了,平安和平凡两个小东西没心没肺,嘿嘿大乐,仿佛出来野营郊游,可欢乐了。   小毛驴也在院子里来回跑,扯着脖子乱叫。   貌似就我一个人发愁啊!   有什么好愁的,被孩子们感染的唐毅跑到了后院,找到了一堆朽木,他都给搬到了房前,架上了篝火,还有吃剩下的干粮,切成了薄片,在火堆上面烤了一会儿,热乎乎,有些焦胡味,吃起来别有滋味。   琉莹烧了一壶水,王悦影翻出了肉松,还有自家制的奶粉,用热水一冲,奶香四溢,两个孩子捧起大碗,喜滋滋喝着。   红彤彤的火炭,映着唐毅三个人的脸颊,很温暖,很贴心。   貌似应该说点什么,可是舌头儿就是那么笨,最后只剩下一声叹,“早点休息吧,日子会好起来的。”   王悦影和琉莹一起用力点头。   ……   转过天,太阳还没出来,唐毅就爬了起来,他先是到了村子西边的水井,挑了两担水,把水缸装满了。   不过唐毅也丢了不大不小的人,人家都穿着短打,唯独他一身长衫,根本不像是干活的人。出现的时候,吓得别人都往后退,心说哪里来了一个怪物。   回到家里,赶快找了身马夫的衣服穿上,衣服对了,可是细皮嫩肉,十指修长,怎么看都不像是干活的人。   不管了,唐毅哼着小曲,挑着担子,先到村子外面,找到了一处黄土坑,黄土粘稠,正好用来和泥。   把黄土挑回来,倒上了水,又去割来几捆蒲苇,平安不解其意,好奇地看着。   “记得爹爹教过你的诗吗?蒲苇韧如丝,磐石无转移。说的就是这种东西。”唐毅一边将蒲苇切成规则的小段,一边笑着向儿子解释。   “把切好的蒲苇混到黄泥里,和匀了,抹在墙上,就把窟窿结结实实堵住了,到了冬天,咱们就不怕冷了。”   平安跟屁虫一样,跟在后面,眼睁睁看着老爹像是一个魔法师,他经过的地方,破败的土墙都焕然一新。   到了晚上,唐毅吃过了饭,连一句话都不愿多说,脑袋沾上了枕头,就鼾声如雷,累得沉沉睡去。 第737章 书生有百用(中)   和泥抹墙,不算什么难事,十多年前,唐毅就是靠着安置难民起家的,搭帐篷,建土屋,没吃过猪肉,也看过猪跑,老手艺还在。只不过当时他是指挥别人干活,眼下换成了自己亲力亲为。   一天下来,肩膀就红肿起来,不得不垫一块厚厚的皮垫子,两双拿惯了毛笔的手,想要驾驭锹稿,也付出了惨痛的代价,掌心磨出了十几个血泡。   这玩意最麻烦不过,要是不挑破,干起活来,疼痛不断,能把人活活折磨疯了。可是挑破了,里面的嫩肉就露出了,会把锹把磨得血肉模糊,又出了一层水泡,非要连着几次,等到老茧够厚了,皮够结实了,千锤百炼,才能得心应手。   深秋的天气也冷了,水又寒又凉,唐毅的一双千层底儿,在和泥的时候都湿透了,冰凉刺骨,两只脚跟木头似的,没了知觉。   他只能咬牙撑着,因为只带了随行的衣物,没有那么多换洗的,鞋子也只有两双,干活穿一双,还要留着一双出外面穿,堂堂二品大员,总不能光着脚出去。   忙活了三天时间,修好了他们住的两间屋子,墙堵上了,房顶也用草遮好了。   还有件要紧的事情,家里头两个大的两个小的,都是讲究干净的,跟着自己住进来三天了,连澡都没洗过。小平安天天疯跑,身上都能搓下来泥球,平凡直喊痒,媳妇和琉莹倒是乐呵呵的,满不在乎,可是唐毅不能不在乎啊。   趁着中午的时候,唐毅借口去散步,找到了俞大猷的兵,让他们捎一个大木桶回来。   又忙活了一个下午,把原来的一间房舍改成了浴室,在三面砌上了火墙,从外面烧火,烟不会跑到屋子里。   烧半个时辰,里面就会温暖如春,不用担心冻着,下午的时候,木桶总算是送来,唐毅又跑去足足挑了五担水回来,把院子里的几口缸都装满了。   傍晚的时候,从平安和平凡开始,每一个人都舒舒服服,洗了一个澡,尘垢,汗臭一扫而光,琉莹体贴地带着两个孩子撒欢去了。   浴室里只剩下唐毅两口子,唐毅还有些不好意思。   “月影,我自己成的。”   王悦影白了他一眼,“都老夫老妻了,装什么啊!”   她亲手把唐毅推到了浴桶里,抓起了毛巾,帮着唐毅擦拭。借着昏黄的烛光,能看得出来,肩膀红肿高大,稍微一抬膀子,就疼得龇牙咧嘴。   唐毅强忍着痛,王悦影的泪却忍不住了。   “哥,你是那么讲究的人,何必作践自己啊!”   泪水滚落在肩头上,有些疼,也有些热。唐毅伸出手,拉住了媳妇的玉手,两个人都能感到对方的粗糙,瞬间,两颗心连在了一起,同呼吸,共命运,夫妻一体,是那么真实,那么触手可及……   良久,唐毅才深深叹口气,“月影,我不是一时心血来潮,也不是要表演给谁看,当然了,我不否认有表演的成分。我是想真正体会到百姓的生活,知道最最底层的人想着什么,找到改变他们命运的方法。当年我和我爹也落魄过,只是有些遥远了,遥远到我都快忘记了。”唐毅感叹说道:“在走向高位,执掌大权之前,我必须要重温一番底层的生活,并且把过程深深刻到心里,牢牢记住,永世不忘。这是我们家最宝贵的一笔财富,多少年之后,这一次民间之行,苦难体验,说不定会拯救咱们家的命运……”   勿忘初心,勿忘蒿草一样、不起眼的百姓。   历史上有太多的改革家就是不懂民间疾苦,靠着冰冷的想象,去推动一项项不切实际的策略,王莽如此,王安石如此,历史上的张居正也是如此。他们的失败不是偶然的,脱离了扎根的土壤,多么大的树死亡也在顷刻之间。唐毅觉得不只是自己,还有最亲近的人,都要经过大起大落的教训,让心真正强大起来。真正学会用百姓的角度思考问题,不是浮光掠影似的看,而是深入扎根,去体会,去操作,变成本能。   今后自己要做的都是掉脑袋的事情,不把自己,还有身边的人,炼成一块块的钢铁,却痴心妄想,还不如洗洗睡了,也省得祸及家人。   那一夜,唐毅和媳妇说了很多,很多,貌似成亲以来,唐毅还是第一次那么多话,王悦影只是默默听着,伴着,无论唐毅说什么,她都含笑聆听着,唐毅浑身上下,都充满了昂扬的斗志,电能蓄满,活力十足……   差不多花了二十天的时间,唐毅抢在落雪之前,把房子收拾得干干净净,暖暖和和。又砍了一些柳枝,在院子外面插好,弄成了一圈富有趣味的篱笆,比起京城高大的砖石院墙,来的顺眼多了。   宽阔的院子,成了平安和平凡的游乐场,平安每天早上,熟练地爬上笨儿的背,绕着村子大呼小叫,到处乱跑。   没有几天,就吸引了一大帮村子里的孩童,小孩子的世界往往是单纯的,平安除了干净的不像话,还有身上的绸缎衣服,没有什么特别的,还不都是两个眼睛一张嘴。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们打成了一片,一起下河捞泥鳅,爬上大树掏鸟窝,孩子们还把笨儿当成了玩具,在它的背上爬上爬下,伸出小手,帮笨儿挠痒痒,这时候笨儿就会舒服地躺下,享受着孩子们送到嘴边的干草,跟老太爷一般,十足享受。   一转眼,唐毅到了小站差不多一个月,家人也渐渐适应了生活,琉莹把琵琶和古琴都扔在了一边,全心全意当起了保姆,照看两个孩子,每天都要给他们洗衣服。由于换洗的衣服不够,必须随换随洗,放在炕席上烙着,第二天才能穿上干净的衣服。   王悦影有些看不下去,她拿出了一个白玉的簪子,让俞大猷手下的兵买来了一张织机,当初在家里的时候,她也会织布的,赶在年前,给丈夫还有两个皮猴子添几件新衣服。   两个女人,忘记了曾经的身份,往日的生活,开始关心琐屑的生活,柴米油盐,衣食住行,努力让五口人过得更好一点。   唐毅也没有闲着,他觉得自己该挣些钱,有了进项,有了收入,日子才算步入了正轨,不然靠着偷偷摸摸典当东西,靠着俞大猷的接济,算什么事啊!   唐毅琢磨了半天,他从家里找出一张桌子,摆好了文房四宝,在家门口,一棵杨树的下面,贴上了代写书信的字样。   当年老爹为了养活自己就干过,如今自己又拿了起来,唐家的人还真是遗传啊!   头一天没人敢来,那些成年人可不像孩子一般,他们本能感到住进土地庙的这一家不一般,两个女主人美得和天仙似的,男主人通身上下,更是气度非凡,哪怕是十里八乡,最著名的地主,和人家一比,简直就是天下的星星和地上的土块。   到了第二天,唐毅等了一个上午,天空浓云密布,片片雪花飘落,入冬的第一场雪,比起往年都要早了很多。   唐毅抬头看着天,任由雪花落在脸上,缓缓融化。   传说中的小冰河时期要来了,往后的日子会越来越寒冷,帝国的北方,水旱灾害不断,流民四起,长城之外,更加遥远的北方,过不下去的野蛮人会削尖儿脑袋,不断南下。   或许儒家常说的天数循环也是存在的,只是做主的不是玉皇佛祖,而是气候周期变化。   唐毅本以为不会有人来写信,他就要回去,想不到,却来了一个老婆婆,她提着一只母鸡。   她很胆怯,往前走了两步,又退回半步,偷眼看看唐毅,又连忙低下头。   “可是要写信?”   唐毅轻轻问道,老太太似乎鼓足了勇气,走到了唐毅面前。   她轻声诉说着,五年前,去了天津当学徒,聪明伶俐会来事,东家十分喜欢。说到这里,老太太佝偻的背挺了起来,她不厌其烦地说着,东家提拔她的儿子做了掌柜,还要把女儿嫁给他。儿子有出息,了不起啊,天天忙着大事,三年了,都没空回家,她不急,一点都不急,让儿子好好做事,赶快娶亲,生孩子,她还要抱孙子……   老太太说着,唐毅笔走龙蛇,工整的小楷从笔头流出,差不多写了十几张纸,老太太才惊呼起来,连忙阻止了唐毅。   “这,这要很贵吧?”   “没事,第一份,算是送的。”唐毅温和笑道。   “那怎么好意思!”老太太打听过了,三页信纸就要一钱银子,人家不厌其烦,写了这么多,还不要一两八钱的啊?   “先生,老婆子家里只有这只鸡,够吗?”   唐毅看了看,挺肥的母鸡,足有二三斤,“够了,再送一个信封。”   写好了地址,交到老太太手里,她千恩万谢,欢喜的什么似的,赶快找人给儿子送信去了。   唐家的晚餐桌上,多了一道营养丰富的鸡汤。   有了第一个,就有第二个,第三个,第四个……三五天的时间,唐毅差不多写了十封信,赚了三百个铜钱,两块腊肉,一只鸡,一条鱼,扣除了笔墨的钱,就只剩下一百五十个桐子了。   貌似有点可怜啊,看来要找个更有钱途的工作,才能养活一家人。 第738章 书生有百用(下)   村子人不多,需要写信的更少,连着三天没人来了,家里头就剩下一块腊肉,今天炒了,明天就没有吃的了。   “唉,没想到我唐行之竟然混到了这个地步啊!”   本来也不至于如此狼狈,可是那个韩太监简直阴魂不散,二十名东厂的高手,分成四班,天天盯着唐家人,有什么风吹草动,吃喝拉撒,都会一点不落,向嘉靖汇报。   另外暗中还不一定有多少徐阶的人,在找唐毅的毛病,准备大做文章。唐毅没有住在城里,就是怕自己的门生弟子,心学的门徒,生意上的伙伴,大家都跑来看自己,弄得在野比在朝还热闹,联系之前百万人上书,那不是退隐,是作死!   嘉靖忌惮自己,徐阶不怀好意,杨博也被自己算计了,面对一群虎视眈眈的妖孽,除非重大的事宜,唐毅轻易不会跟自己的部下联系。   而且他的产业虽然众多,财富多到没法算,可是那都是台面下的。外人也只是雾里看花,不清楚底细,不然也不会把东南第一世家的名头扣在徐阶的头上,论起财富,十个徐阶捆在一起,也斗不过唐毅。   只是唐毅使劲使大了,在进京做官的时候,他把能放在面上的,昌文纸店,朱记家具,凤洲酒业都给处理了,就连太仓的几百亩田都用来遣散下人了。   他的名下什么都没有,突然冒出来银子,别有用心之人肯定会抓住不放。   养家糊口的这点小事,还是自己来吧。能当得了二品尚书,统辖千军万马,连点饭钱都赚不出来,没道理啊!   想来想去,唐毅主动找到了里长。   里长家里,三间土坯房,收拾的还算干净,院子里养着鸡鸭鹅狗,看到了唐毅过来,正晒粮食的里长小跑着过来。   他张了张嘴,想要问候,却不知道如何称呼,显得很尴尬。   “鄙姓唐,叫我小唐就成。”   “还是叫唐先生吧。”里长搓着手,陪笑道:“您来有事?”   “是有点事情,想请教一下,十里八乡的,有没有私塾?”   里长想了想,摇摇头,“原本是有一个的,前两年私塾先生病死了,就没有了。您找私塾干什么?”   “呵呵,这不在下读过几本书,眼下也没有什么进项,想办个学堂,收点束脩,填补家用,这不过来请里长帮忙吗!”唐毅坦诚道。   “哦。”里长点头,“读书是好事,可,可乡亲们都不富裕,手里没几个钱啊!”   “不打紧的,让大家伙看着给,多少都行。”唐毅笑呵呵说道。   见里长还有些迟疑,唐毅不由得疑惑道:“莫非不放心在下的学识?”   “哪敢啊!”   里长连忙摆手,“唐先生,您给他们写信,我在都看到了,俺不懂书法,可看着就舒服,您是这份的!”里长伸出了一根大拇指,“回头我去各家都说说,明天谁想读书,就去您家。”   “有劳了。”   唐毅从里长那里回来,家里头房子两间住人,一间做了书房,一间做了厨房,一间浴房,半间给了小毛驴。   还剩下靠近西边的两间,唐毅给收拾了出来,写字的桌子搬进来,就是他的讲桌,至于学生们,他效仿贡院的方法,用砖头垒一尺多高,上面放着木板,在屁股底下再放一条木板,上面算桌子,下面算凳子。   默默算了一下,差不多能坐下二十几个孩子,唐毅又把平安叫了过来,特意让儿子试了试,挺好!   因陋就简吧,想了想,唐毅又搬来了一个火炉,放在了屋子中间,总不能把人家冻着吧。   一切都做好了,唐毅摸着平安的小脑袋,笑道:“不错吧?明天你也跟着来上课,爹教你读书怎么样?”   “嗯。”平安喜滋滋点头,“爹,让平凡也来上课吧?”   “平凡还不到两岁,早点了吧?”   “不早,一点不早,琉莹姑姑教给我说,独乐乐不如众乐乐,反正他也要跟着琉莹姑姑识字,还不如一起上课,多好玩啊!”   “貌似也有道理啊!好吧,不过你可要好好照顾弟弟啊!”   “嗯!”   平安用力点头,一转身,小东西撒腿就跑,差不多一刻钟,他气喘吁吁回来,怀里抱着一根二尺多长,一寸多厚的木板,贼兮兮地放在了讲桌上。还担心老爹不明白,他找来了毛笔,在木板上用力写下两个字:戒尺!   ……   转过天,唐平安早早起来,换了一身干净衣服,不理满脸起床气的平凡,七手八脚穿好了衣服。   “嘻嘻,二弟,今天上学堂了,你要是不听话,还敢哭,那么长的板子,就要打在你的手上了,小胖手就要变成馒头了。”   平安迫不及待,拉着二弟,进了课堂,一个孩子都没有,只有老爹一个人,正拿着小斧头,把他费尽力气找来的戒尺给砍成了小木条,扔到了火炉里面,变成了熊熊的火焰。   唐毅低着头吩咐:“平安,再去搬点木头,屋里暖和点,冻了手脚,可不是开玩笑的。”   平安撅着小嘴,内心是崩溃的,只能乖乖去找木头了,只剩下平凡靠在老爹的怀里,嘿嘿憨笑。   爷仨个坐在了学堂,一直坐到了快要中午,外面才有了动静,里长带着头,身后跟着七八个家长,有的带着一个孩子,又带着两个的,小的七八岁,大的十一二岁,有几个还是平安的玩伴儿,小孩子见面,挤眉弄眼,十分雀跃。   可唐毅的脸色却不怎么好,加起来才十二三个孩子,村子差不多有百十户,孩子多的五六个,甚至十来个的都有,满世界都是熊孩子,怎么就来了这么点?   八成人家还不相信自己的本事啊!   唐毅也不好多说什么,只能冲着大家伙抱了抱拳,“诸位信任唐某,把孩子送来,我一定尽心竭力,绝不误人子弟。”   家长们看了看学堂,还算不错,暖暖和和,老师也和气,都挺高兴的。里长招呼着大家伙,把束脩放下。   有送来几斤肉的,有送来两只鸡的,还有抱来半袋子小米,当然也有送钱的,收了八百多个铜子。   晚饭算是有着落了,唐毅抖擞精神,开始给熊孩子上课。   唐毅从来不认为这世上有坏学生,有的只是差劲的老师,用戒尺逼迫着孩子听课,那是没本事的人。   第一天上课,唐毅就拿出了一副象棋,摆在了孩子们的面前。唐毅经历过匮乏时代的尾巴,拿一个铁圈,能推出去十几里,大明的孩子比起后世更不如,象棋绝对是高级的玩具,几乎所有孩子都没有见过。   唐毅只好叫着平安,爷俩在一群孩子的中间,厮杀了两盘,看得其他孩子眼睛冒光,小拳头紧握,恨不得立刻下场一试身手。唐毅在昨天的时候,还做了一块黑板,用土块当笔,给孩子们讲解每个棋子念什么,如何写,又有什么用处。   孩子们一个个伸长了脖子,竖着耳朵听着,生怕错过一句话,不得不说,游戏的吸引力就是强大。   一个下午的时候,孩子们把规则记了个清清楚楚,有好几个聪明的娃甚至能歪歪扭扭,写下“车”、“马”等字样。   前后三天的时间,有个叫猴子的娃,拖着两筒清鼻涕,竟然能和平安过招了,还会写十几个字,连名字都学会了。   看来唐氏教育法,还是很强大的。   唐毅如是想到,转眼学堂到了第十天,这一天和往常一样,唐家爷仨吃过了造反,就到了学堂,可是孩子们却少了一大半,只有猴子,还有两三个小的在,其他的都没有了。   “怎么回事,人都哪去了?”   猴子低着头,抿着嘴,眼泪在眼圈里转,唐毅好奇到了他近前。   “有什么委屈吗?和老师说。”唐毅注意到他努力把一只手缩到袖子里,伸手抓住了腕子,把猴子的手拉了出来。   只见小黑手中间有几个好大的水泡,比起前些日唐毅和泥的时候,留下来的都大,难怪他会疼得流眼泪呢!   “你告诉老师,到底是怎么回事,是有人打你了吗?”   猴子摇摇头。   “那是不小心伤到了?”   猴子还是摇头。   这时候一个小胖子仗着胆子说话了,“是他自己烧的。”   猴子一听,浑身打了个激灵,猛地回头,吓得小胖子忙低下了头。   唐毅吸了口气,“猴子,老师不给你讲身体发肤受之父母的大道理,可是作为一个人,要爱惜自己,要讲实话,你要是不瞒着老师,学堂可就不能留你了。”   猴子吓得小脸惨白,“先生不要赶我走,我,我,我要留下来,我要读书!”他的眼睛紧紧盯着手心上烫出来的水泡,眼泪鼻涕一起滚落。   唐毅和他并排坐着,用手拍了拍他的肩头。   “有什么事情,都和老师说,老师的本事大着呢!”唐毅声音温和地说道。   小胖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又冒出了头,“先生,猴子家里让他编席子,他就用木炭把手给烫坏了。”   猴子再也忍不住了,哭得别提多伤心,“先生,俺娘说了,读书没用,要过年了,家里头要编席子,卖钱买年货,可俺,俺不想编席子,俺想读书!”   小家伙几乎用吼着,把话说了出来。   多好的孩子啊,唐毅感叹笑道:“读书怎么会没用呢,就算是要编席子,读书人也比不读书的编的好!你们几个要不要和老师一起,让家里面大吃一惊?” 第739章 分工的威力   俗话说靠山吃山,靠海吃海,小站周围,别的不多,唯独芦苇,一眼望不到尽头,密密匝匝,又高又大。   芦苇是编席子的上好材料,最常见的是炕席,也可以用来晒粮食、枣子,还能制作粮囤,存储粮食,即便是在后世,还能看到用苇席围起来的粮囤,一个足有两万吨。   小站的芦苇杆高笔直,骨节小,皮薄色白,质地坚韧,编出来的席子颇受欢迎。   每到落雪的时分,家家户户都会编织苇席,等到年根拿到城里去卖,换一点银子回来,贴补家用。   田里收的粮食,要交税,交租,剩下来的还不一定够填饱肚子的,家家户户都见不到银子,唯独年关的时候,卖一点苇席,才有钱过年。   头几年天津人越来越多,家家户户都用席子,卖的价钱也高,这几年做苇席的人多了,也卖不上太高的价钱。   不过百十张席子,至少能换个三五两银子,足够一个五口之家开春的时候,买种子和农具了。   故此家家户户十分重视,每逢这时候,只要手脚能动弹,都要加入编苇席的大军,就算孩子也不能例外。   里长听说唐毅要办学堂,为难就是这里,时候不对,眼看着要编席子,谁舍得把孩子送来读书,不挣钱还要花钱,这不是亏本买卖吗。   凭着面子,里长劝来了十几个孩子,等到家家户户开始编苇席,就都叫了回去,在家里头干活了。   唐毅从外面走了一圈,把事情打听清楚了,他回到家中,只见琉莹正站在学堂的门口,生闷气呢!   “我就没见过那么轴的孩子,愣是不让我处置伤口,说什么伤好了,就不能上学了。也不知道家里头是怎么想的,放着六首魁元的徒弟不当,非要编苇席,都说丢了西瓜捡芝麻,我看是丢了狗头金,捡了驴粪球!”   “呵呵呵。”唐毅笑着从琉莹手里接过了小药箱。   “唉,别怪他们,说到底啊,还是穷闹得,不让读书算什么,比这狠心的父母多得是。”   琉莹猛地想起了自己,是啊,不能读书算什么,把孩子卖到青楼,也大有人在。到了京城之后,她还听说有的人家把七八岁的孩子给割了一刀,送到宫外,等着招收太监了,好能混到宫里。   那可是亲生骨肉啊,是爹妈无情吗?   也是,也不是。   留在身边都活不下去了,还不如另寻一个出路,填饱肚子要紧。   想到了这里,琉莹反而脸上微红。   “把药箱给我吧,我去给小猴子处理伤口。”   “别忙。”唐毅笑着走了进来,屋子里只剩下四个孩子,平安,平凡,猴子,还有那个小胖子。   猴子见老师进来,连忙站起身,低着头不说话。   “你们几个都给我过来。”   平安先跑了过来,可怜巴巴地看着老爹,抓着衣服,不停摇晃,“爹,帮帮猴子吧,爹啊!”   “就会卖萌,这招啊,不管用了。”唐毅把脸色沉了下来,“猴子,先生去村子里看了一圈,的确家家户户都在编苇席,你的好些同学也在帮着家里面忙活。你热心读书当然是好事,可身为家里的一份子,上有爷爷奶奶,下面还有弟弟妹妹,你要是不干活,他们怎么办?”   “我!”   猴子低着头,用力抓着衣襟,半晌,抬起头,怯生生道:“先生,俺日后有出息了,俺再报答他们,不成吗?”   唐毅笑着摇摇头,蹲下了身体,笑着说道:“这倒是个没有办法的办法,很多家里头,只能供得起一个孩子读书,其他天分差的,就只能种地挣钱。可是你想过没有,光凭着小时候的一点表现,就决定了一辈子的命运,对你的兄弟们公平吗?”   猴子似懂非懂,只是抓着衣角的手更用力了。   琉莹看着一个十来岁的孩子,苦恼纠结,心疼起来。   “师父,他才多大啊,能听得懂吗?您要是不愿意管,我管还不成吗!”   “非也非也!”唐毅笑道:“你能管一个,能管得了一千个,一万个吗?说到底,还是要把这个穷病给治了!”   唐毅拉着猴子和平安,到了外面,用手指了指远处的芦苇荡。   “你们信不信,小小的苇席也有大学问,要是学好了,保证能让你们家的弟兄,还有整个村子的孩子,都能进学堂读书。”   “先生,真的能做到吗?”猴子惊讶地问道。   “当然没问题,不过前提是你要先把手上的伤处理了,过一会儿编席子,还要你出力呢!”   “嗯!”   猴子兴奋点头,迫不及待去找琉莹处理伤口。   唐毅呢,他找出了镰刀,直接杀向了芦苇荡。   秋天水枯了,割芦苇十分容易,唐毅把笨儿牵来,割好了一大捆,就系在绳索上,让笨儿拖着回家,等到笨儿回来,另一捆就弄好,简便极了。   一个下午的时间,唐家就被芦苇堆满了。   趁着晚上的功夫,唐毅找到了里长,老头挺不好意思的。他觉得唐毅肯教孩子们读书,是天大的恩德,那些人不知道珍稀,是辜负了唐先生的美意。   “都是一帮头发长见识短的东西,俺家两个小子,大的十五了,小的也十三,要是唐先生不嫌弃他们岁数大,回头就去您那念书吧!”   “从明天开始,学堂不教书了,改教实践课,要是舍得,不妨让两个孩子过来,我那块教编苇席。”   “啊!”   里长眼珠子都差点掉下来,心说老汉编了大半辈子苇席,还用跟你学怎么编吗?   “唐先生,俺说句不客气的,读书您行,可是这编席子未必能成。”   唐毅爽朗一笑,“是骡子是马,牵出来遛遛。要不咱们明天比试一番?”   “比就比!”   唐毅接下来的一句话,差点让里长吐血,唐毅腼腆道:“您看我还不会编,要不您先指点一二?”   ……   编苇席一共需要十一道工序,唐毅从里长那里打听得清清楚楚,里长还担心他忘了,又给亲自演示一遍,唐毅自然是记得清清楚楚。   早早起来,呼吸了两口新鲜的空气,就开始了编席子。   首先要选料,破片,圆圆的苇子杆,粗的破成四片,细的三片,更细的两片,务必要大小均匀,宽窄合适,长度足够。   破好的苇子要用竹片清皮,再洒水润湿,还要用磙子碾压平整,然后才能正式开始编织。   由于工序繁琐,往往需要一家人齐心协力,还要经验丰富,才能把苇席编好。邻近中午的时候,里长家里头已经编了六张席子,他好奇之下,偷偷到了唐家的外面,往里面看去,差点笑了出来,在墙边只有三张歪歪扭扭的席子,随意放着,大小也不合适,编的毛刺儿一堆,就这个,还比赛啊,白送都没人要。   里长得意洋洋,心说打赌算是赢定了,两个孩子的学费省下了。   又忙活了一个下午,到了吃晚饭的时候,足足编出了十五张席子,他是成竹在胸,背着手,晃晃悠悠,到了唐家的外面,踮起脚,往里面一看,顿时吓傻了。   只见唐毅的院子里,堆满了一张张的苇席,把地面都铺满了,看样子少说有三十几张,乖乖,这是变戏法吗?   里长揉了揉眼睛,看看,再揉揉,再看……没错,的确都是刚刚编好的苇席,一定是有人帮着他们干活,作弊,不算!   读书人的花花肠子多,保证是耍赖皮。   他正摇头晃脑呢,唐毅一眼看到,笑着招招手。   “来检查一下,看我们编的怎么样!”   里长沉着脸,进了院子,他从头看到尾,足足看了三遍,有几张席子的确不好,可是还有好多编的不比他们家的差,匀称结实,大小合适,竟然好似多年的老手。   “人呢?都藏哪了?”里长不服气问道。   “什么人啊,就我们几个!”   里长惊讶地看了看,一个唐毅,两个娇滴滴的女子,还有几个小孩子,能编出几十张席子,开玩笑啊?打死他都不信。   唐毅笑道:“要不这样吧,我把秘诀告诉你,回头你按照我说的办,看看能不能织出这么多席子?”   “好,要真是行,俺就服了!”   到了第二天,刚刚到了傍晚,里长带着一家人,提着酒肉,又是作揖,又是拜谢,激动地什么似的,一问才知道,按照唐毅的办法,他们家七口人,一天之间,愣是编出了八十多张席子,几乎赶得上过去十天的量了。   里长是百思不解,唐毅道破了其中的奥妙。   两个字:分工!   就拿唐毅家来说,破片需要力气,唐毅负责,至于浇水润湿就交给了猴子,石磙碾压,有笨儿负责,平安在旁边看着就成。   准备工作好了,接下来正式编席子,最难的是起头,只要头起好了,剩下的就是往里面续苇子片,小胖子都能干的来。   大约花了一上午,熟悉工序,等到下午的时候,速度飞快,没多大一会儿,一张席子就出来了。   猴子和小胖子家里年年都编苇席,还从来没见过如此之快的,要知道先生还有师母之前是不会织苇席的。   轮到了里长家,都是老手,一天愣是干出了十天的活儿!   虽然肩背酸疼涨裂,可是却一个个张大了嘴巴,笑得合不拢嘴。   “发财了,这下子可发财了!” 第740章 小芦苇大财富   “唐先生,有点事想和您说。”里长一脸犹犹豫豫的。   “请讲。”   里长看了看,大人孩子都在,不太方便,他指了指院墙边的一株大柳树,唐毅会意,跟着他走了过来。   站在了树后,唐毅笑道:“有什么事,只管说吧。”   “唐先生,是这样的,您是体面的人,编席子是下贱人干的事情,您不会指着苇席过日子吧?”   唐毅微微一笑,“谁都有落魄的事情,难保哪片云彩不下雨,艺多不压身吗?”   里长见第一招没管用,低头思量一会儿,仿佛下了多大决心,用力跺了跺脚。   “唐先生,俺就跟你明说了,编席子的法子您让给俺们家,一年俺给你五两银子。”里长下了血本,他们家去年编席子才挣了四两多。   按照唐毅法子,提高了十倍的效率,今年岂不是能赚四十两,分给唐毅五两也不算多。   只是唐毅不动声色,里长又为难了,只好继续加码。   “唐先生,再加十两!一年十五两,不过您可要答应,谁也不能透露,只有俺们一家知道!”   “十五两,好大的一笔钱啊!”唐毅只是笑笑,里长心说怎么,你还想多要啊,做人心不能太黑了!   里长横着眉,瞪着唐毅。   唐毅突然玩味一笑,随口道:“你知道我是谁吗?”   里长愣了一下,摇了摇头。   “本官叫唐毅,眼下是兵部尚书,右都御史,九边巡视大臣。”唐毅说完,见里长完全呆滞之中,一点反应没有。   在他的字典里,世界的尽头是杨村,最大的官是县太爷,至于什么尚书,御史啊,一点概念都没有。   还得找个他听得懂的头衔啊。   “对了,嘉靖三十五年,丙辰科,我是那一科的状元,还来过天津开海。”   此话一出,里长仿佛被雷击中了一般,嘴巴张大,眼珠子往外努,几乎掉下来,突然趴在地上,碰碰磕头。   磕得头晕眼花了,才想起来说话。   “文,文魁星啊!俺见着文魁星了!”   里长扯着嗓子,鬼哭狼嚎的叫嚷,吓得他们家的几口子都跑了过来,尤其是两个小子,不怀好意盯着唐毅,心说你把我爹怎么了,信不信赏你一顿拳?   没等他们俩动手,里长跳起给了他们一人一巴掌。   “快跪下,快给大老爷磕头啊!”   里长低着头,都不敢看唐毅了。要说不知道身份之前,他还敢和唐毅讨价还价,要出钱买办法呢!知道了身份之后,整个人都傻了。   差不多五年前,他带着村子里的壮丁去天津卖席子,当时就有一座生词,里面供奉着一位年轻的大人,香火极盛,人山人海。   里长还纳闷呢,不是观世音,也不是关云长,哪来这么多香火啊?   一打听,可不得了,这位是开天辟地,头一位六首魁元,而且还在天津开海,天津能从小小的卫城发展成仅次于京师的繁荣之地,都是此人的功劳。   从那之后,唐毅、状元、开海几个词就牢牢刻在了心里,他家两个娃还小的时候,揪着娃娃的耳朵,告诉他们,要学唐毅,要给他争光。   当然了,他也知道那是一个梦,只是想不到,五年之后,唐毅竟然活生生站在了他的面前。   “大,大人,您怎么会到俺这儿了?”他都结巴了。   唐毅摆手,让他们都起来,里长只敢哈着腰,连头都不敢抬起来。   “唉,本官前些日子触怒了天颜,眼下是到天津养病,不要多问了,还是说说眼前的事吧。”   唐毅一语带过,可里长却听得明明白白,他也有自己的一套逻辑,唐毅说养病,肯定不是真的,见过哪个病人能和泥抹墙,没事教学生,编苇席玩?   明白了,大人是被昏君给贬出了京城啊!   没错,戏文上都是这么写的,三国时候就有个姜维,跑到剑阁屯田吗!准是唐大人为民请命,昏君不听劝说,陷害忠良啊,连文魁星都没法在朝廷待了,真是暗无天日。   里长从来没有怀疑过唐毅是不是有罪?   人家是文魁星,怎么会错!   再有唐毅这些日子,所作所为,让里长觉得倍感亲切,多好的一家人啊,保证是青天大老爷……   很多事情,要讲究润物细无声。   比如唐毅一来,就摆出朝廷大员的架势,指手画脚,干着干那,老百姓多半会听从,只是会不会心甘情愿就不一定了。   这一个多月下来,唐毅已经得到了百姓的认可,再抛出身份,效果就完全不同,拿里长一家来说,就对唐毅奉为神明,从里往外那么尊重。   “教给你们的法子,其实就是一层窗户纸,一捅即破。你们想想,一个人负责十几道工序,管的事多了,肯定容易出错,效率也提不上来,可要是分开了,每个人负责的都简单明了,只有那么轻松几下,当然速度就上来了,熟能生巧,效率也就高了。”   唐毅笑道:“光是你们一家人,就能比以往快出来十倍,假如全村人都加入进来,又能快多少?所以你想独占秘诀,或许你们家能多赚一点银子,可是也仅此而已。倘若全村人都加入进来,是不是能编出更多的席子,大家伙一起赚钱,岂不是更好?”   里长简直羞愧欲死,人家那么大的文魁星,还想拿十五两银子买通了,真是丢人啊!   二话没有,里长对唐毅的话,无条件服从。   当天晚上,村子里的人都知道了那位唐先生竟然是个大人物,大到他们都想不到,人家还教了大家伙赚钱的妙招。   村民还将信将疑,不太相信。   转过天,里长亲自带头,严格遵照唐毅的指令,把工序分得更细,原本十一道工序,愣是给分出了一百多道。拿清理芦苇来说,一个人只清理两片叶子,剩下的不管多少,都要交给下一个人;选用的芦苇要有严格尺寸,稍微长一点,或者短一点,都会被扔出去……   大家最初都不适应,干起来别别扭扭,比起以往都慢了许多,可是碍于里长的面子,还有那位唐先生的威仪,他们只能把埋怨藏在心底儿。   一天,两天,到了第三天,大家伙终于适应了,他们摸到了分工的好处。   这一天,全村上下,编出了八千张苇席,到了第五天,数量突破到了一万二。   从村头到村尾,到处都是白色的苇席,堆得没有地方放。   村民们看在眼里,又是高兴,又是发愁,这么多的苇席,可怎么卖啊?   唐毅把里长叫了过来,让他带着两个能说会道的,去周边的村子走一圈,晚上的时候,就带来了十几个客户。   原来他们都是周围的地主,家里头有好多粮囤,苇席用得也多,没别的,一两二钱银子一百张。   他们看过之后,当场就掏钱了。   这些苇席大小一致,质量上乘,最关键的是价钱便宜,哪怕他们在自己村子买,一百张,也要差不多一两八钱银子,足足便宜了六钱,傻瓜才不买呢!   没用几天的功夫,就卖出了三万张,扣除了成本,差不多赚了三百两,平分到每家人的头上,差不多有四五两银子,比起往年辛苦拿到天津,赚来的钱都多。   里长屁颠屁颠,跑到了唐毅家中,请教银子该怎么处置。   “这才多少啊,还有二十几天要过年了,都拿去租马车吧,把席子都运到天津,保准还能赚得更多!”   “对啊,多谢大人!”   里长立刻行动起来,只不过他没舍得租马车,那要花多少钱啊,人生两条腿,不就是走路的吗!   他把村子里所有青壮都叫了起来,家里头有牛马的套上车,没有的挑着担子,带上一口袋干粮,一起去天津。留下的老弱妇孺,继续编席子。   三天时间,里长带着人就回来了,小伙子们一个个咧着大嘴,笑得都合不上了。   他们的席子整齐结实,量又充足,竟然被天津货仓的几个老板看中了,一次就订了十万张。   拿去的都卖光了,还欠了五万张。   人家可把定金都付了,五百两雪花白银啊!   村子上下,谁见过这么多钱,他们彻底疯狂了,所有人一起出动,把周围的芦苇一扫而光,那个疯狂的劲头,简直就像是抢金子抢银子似的。   大家伙夜以继日,不停编席子。   抢在过年之前,又赶出了十五万张,其中五万张交货,还有十万张,在其中有一万张有些奇特。   琉莹和王悦影都是心灵手巧的人,她们编了一天席子,手都磨出了水泡,唐毅心疼地要死,不让她们干了。只是这两位还不服气,她们心说这不是把人当花瓶吗?   两个人一商量啊,还真就玩出了花样,不是年关到了吗,她们就设计了一种带着喜庆字眼儿的炕席。   在中间编出“福禄寿喜”的字样,席子包边也下了功夫,用上了喜庆的红布,高级的还加了刺绣的花纹,看起来又美观又大方,正好和过年的喜庆凑到了一起。运到了天津,就吸引来抢购的浪潮。   一万张席子,一钱六银子一张,愣是卖了一千两,比起素净的席子贵了十倍不止。   里长和村子里的人数钱都数傻了,一共是三千七百多两,扣除成本花费,年前的一个月,净赚了三千两。   这是个足以让所有人昏倒的数字,多到他们都不知道怎么办,只能请求唐毅出面,帮着他们处置…… 第741章 第一个粉丝   岁末寒冬,又连着几场雪,京城的积雪足有一尺多深,出了城,雪还要更厚,清早起来的差役拉着小车,从角落里找出一具冻僵的尸体,扔到了车上,年前的一个月,几乎每天都有人冻死。   想想两年之前,唐大人执掌顺天府的时候,哪有冻死人的时候?   那么好的一个官,就被赶出京城了,真是造孽啊!   差役摇头叹息,拉着小车,向着城门一步步挨过去。   从另一边,又出现了几个人,走在前面的是一个大胖子,穿着老羊皮袄,带着狗皮帽子,足下却是一双厚底儿朝靴,不伦不类。和他并肩站着的是一个黑瘦的中年人,肩头背着小包儿,手里还提着一把宝剑。   大胖子一边走一边说道:“卓吾兄,不要灰心,是非对错,自在人心,我看你就是对的,徐华亭没本事辩过你,就把你给赶走了,小人,十足的小人!”说着,还狠狠啐了一口。   敢在大街上骂当朝首辅,不是别人,正是徐渭徐文长。而那个黑瘦的人正是李贽。   自从一两个月之前,几个心学大佬放手,将心学门主的地位让给了唐毅。   经此重击,徐阶差点崩溃了,他笃信了一辈子的阳明心学,到老了却被晚生给篡权,徐华亭哪里忍得住。   花甲之年,让徐阶再改投别派,春山再画,无论如何也做不到。   固执,坚韧,是徐阶的两大性格,前者是当上首辅才增加的,而后者则是与生俱来,又经过漫长斗争铸就的。徐阶坚信他才代表了正宗心学,才是心学大师。唐毅除了科举有点本事之外,学术上是一塌糊涂,凭什么领袖心学?   除了不服气之外,还有现实的考虑,心学的势力膨胀太快了,谁掌握了心学,谁就捏住了舆论,谁控住了舆论,谁就天下无敌。   正是看准了这一点,徐阶一改往日谨小慎微的作风,亲自登台讲学。   讲学的地点就在灵济宫。   灵济宫是一座道教庙宇,京城九庙之一,据说朱棣当年远征的时候,由于疲惫不堪,身患旧疾,药石无用,一日,梦中遇见了两位神仙,赐予仙方,治好了疾病,朱棣为了报答救命之恩,下旨意建造了灵济宫。   经过历代扩建,灵济宫规模洪大,三重门,六宫殿,规格宏伟,有前、后、正、偏殿堂、宫厅、宫苑,还有有可容纳千人的石铺廊埕、御碑亭、钟鼓楼等等建筑。   绿荫掩映,大树红墙,风光秀丽,曾经有道人在此设立法台,宣讲道家经义,客人熙熙攘攘。   也不知道怎么被徐阶看中了,他把老道赶走了,变成了自己宣讲心学的场所。   正所谓上有所好下必甚焉。   徐阶以首辅之尊,宣讲心学,自然从者如云,每一次讲学,都会有成百上千的官员名士前来凑热闹。   说起来还闹了笑话,有一次一位户部郎中前来听讲,中途家里人来告诉他,房子起火了,这位居然说家中小火算什么,错过了首辅讲课,抱憾终生!   结果等他听完课回家的时候,房子已经被烧的只剩下架子了。   徐阶盘算的很不错,借助讲学,极大提升心学名气,又给他带来巨大的声望,互惠互利,相辅相成,早晚那些背叛自己的人,都会明白,心学离不开徐阶!   哪怕有再多的非议,也是我行我素,不予理会。   就在唐毅离京的不到两个月,徐阶就三次登台,人数一次比一次多,势头一次比一次大。他的盘算自然逃不过有心人的法眼。   原本在京的几位心学大佬由于和徐阶闹翻,已经离开了京城,只剩下一个李贽,他愤愤难平。徐阶不过是仗着首辅的权威,拉来了一帮捧臭脚的,试问这些人,谁懂得心学真谛,谁真正认同阳明公!   让一帮趋炎附势的小人,混进了心学队伍,简直是心学的耻辱。   李贽看准了机会,就在徐阶准备讲学的那一天,提前登场,舌战群儒。   他极力提倡“童心说”,大发议论:“夫童心者,真心也。若以童心为不可,是以真心为不可也。夫童心者,绝假纯真,最初一念之本心也。若失却童心,便失却真心;失却真心,便失却真人。人而非真,全不复有初矣……”   李贽在东南讲学多年,每一次都是听众爆满,多达上万人。他可不是靠着首辅的官位,才号召了这么多人,而是凭着真本事。   在场众人,找不到李贽的毛病,反而被李贽一顿奚落,弄得狼狈不堪。   驳倒了所有挑战者,李贽更是毫不客气,直接开骂了,“今日聚会诸公,有几人是出自真心,前来听课?没有真心,就没有真人,虚妄矫情,趋炎附势,投机钻营,蝇营狗苟,只有功利之心,没有童心,更无真心……”   李贽这一顿痛骂,把徐阶也给捎进去了,据说把首辅大人脸都气绿了,没法上台讲学,直接甩袖子回府。   在场的官员咬牙切齿,可是灵济宫讲学标榜言者无罪,他们又没有本事驳倒李贽,简直气得要死,纷纷回府,上书弹劾,攻击李贽狂妄疯癫,散布妖妄之言,要求革去李贽国子监博士的职位,下狱问罪。   李贽也知道自己捅了马蜂窝,没等处罚下来,直接背着包走了。   “卓吾兄,我是真想和你一样,痛痛快快骂一场,虚伪矫情,这么一帮人执掌朝廷,难怪民生艰难,狼烟四起,都是佞臣,奸贼!”徐渭狠狠啐了一口。   李贽反倒不以为然,“文长兄,我李狂是个蝼蚁一般的小人物,你徐文长眼下是翰林学士,翰林院的那一帮可不乏可造之材,以后大明还要指着他们,你要守住了翰林院这一方净土,把目光放得长远一些,会有拨云见日的那一天!”   徐渭深以为然点了点头,他遥望着东南方向,感慨道:“卓吾兄,要不是为了那个人,我徐文长也不会进入这污浊的名利场。你这回去南方,替我去看看他。走的匆忙,听说一个家丁都没带,妻娇子幼,他这个人又是个驴脾气,这一次,是他自我放逐,日子肯定不好过。回头你给他留点银子,就说是我徐文长的……”   徐渭拉拉杂杂,一边抹泪,一边说着,一直送到了十里长亭,才和李贽分别。   受人之托,忠人之事。   李贽一路奔着天津而来,到了天津城,一打听才知道,唐毅没有住在城里,他又问这个,问那个,才听说唐毅在城外的小村子。   李贽心里咯噔一声,还是徐渭了解唐毅啊,果然是奔着受苦去了。当年阳明公被贬官龙场,悟出了心学至理,从此心学大兴,沛然不可阻挡。   唐毅隐居小村子,倒要看看他能不能悟出什么道理来!   李贽准备了一车年货,兴匆匆赶来,他先找到了俞大猷的军营,两个人是老乡,聊了聊过去的经过,俞大猷就带着李贽,前来拜会唐毅。   进了村子,李贽就眼前一亮,到处都是欢声笑语的小孩子,奔跑玩耍,几乎人人身上都穿着新衣服,厚实蓬松的棉袄,有的孩子还带着帽子手套,全都是崭新的。   再往房檐下面看,挂着鸡鸭鱼肉,冻得结结实实,房门上贴出了大红的春联,喜庆吉祥,在看看春联的字体,李贽忍不住惊呼,“这不是唐大人的字吗?这些村民可真是福气啊!说出去,不知道多少人羡慕。据说去年会试之前,有人出一万两,要买六首魁元的字供奉着,好保佑他高中金榜。如此看来,岂不是家家户户,都有万两白银了?”   俞大猷吓了一跳,原来唐毅的字这么值钱啊,回头一定把他的几封信收好了,没准日后过不下去了,还能拿出来换钱。   俞大猷只是一闪念,他感慨道:“李先生,万两银子固然重要,只是唐大人给他们的可不止万两,简直就是给了摇钱树,聚宝盆啊!”   “这么厉害,我可要见识一番。”   两个人兴匆匆,找到了唐家的门口,院子周围,早有村民帮着收拾的干干净净。   “是俞伯伯。”   平安骑着笨儿,带着一帮熊孩子,呼啸而至,小家伙从驴背上用力一扑,奔着俞大猷就来了,俞大猷连忙伸手接住了他。   掂了掂,“嗯,又沉了不少,赶快长胖长大吧。”俞大猷把平安放在地上,指了指李贽,“他是你爹的老部下,前来拜见,去告诉你爹一声。”   “哦!”   平安迈步跑了进去,没有多大一会儿,唐毅从里面走了出来。   “原来是卓吾兄大驾光临,快快请进吧。”   自从到了天津快两个月,李贽还是第一个来拜会他的,唐毅把他让进了书房。   环顾四周,屋子虽然干净,可是难免低矮逼仄,土坯的墙外露着,桌子也十分破旧。   “真没有想到,大人竟然会住在这种地方,他们怎么敢如此对待大人?”李贽横眉立目,一副要拼命的样子。   唐毅满不在乎,笑道:“卓吾兄误会了,这是我自己选的。对了,卓吾兄,你是大才子,来帮我看看这本书,我写的如何。”   唐毅指了指桌上的一卷手稿,李贽捧了起来,他看书速度极快,一目十行,快速浏览下来,只见他的眼睛越来越亮,神情越来越激动,最后放下书稿,哈哈大笑,“大人,您悟了,此书一出,六经失色啊!” 第742章 我们要看《国富论》   究竟是什么了不起的东西,能让李贽如此推崇呢?   首先要说说李贽这个人还有他出身的泰州学派,泰州学派作为心学的一支,创派之人是王艮,此人家里头是灶户出身,也就是煮盐的,从小就是苦孩子,只念了四年书,后来随着父亲经商,渐渐富裕,有了钱之后,王艮没有追求享乐,而是苦心求学,读书、辩论、讲学,渐渐的有了名气,后来有人说他讲的东西和一个叫王阳明的家伙有些相似。   王艮立刻前去拜访,攀谈之下,大受启发,当即拜在了门下,成为阳明公的亲传弟子。受益于经商积累,王艮手头很是富裕,协助阳明公讲学,款待四方同道,地位与日俱增。   王艮和其他心学大师不同,他没学过八股,也没参加过科举,加上出身寒微,他极大地发展了心学亲民的一面。提出“百姓日用即道”的观点,主张工商皆本,男女平等,深受贩夫走卒的欢迎。   李贽,还有那个被唐毅放逐到东番岛的何心隐,他们都是泰州学派的人物,他们比王艮走的更远,比如李贽就自称异端,把四书五经都不看在眼里,认为那根本不是说圣人之言,只是后人的穿凿附会。   目睹了东南工商业的发展,他甚至提出“私者,人之心也,人必有私而后其心乃见”,“天尽世道以交”,认为人与人之间的交换关系、商业交易合乎天理。   要知道这些观点在传统儒家士人看来,岂止是离经叛道,简直大逆不道。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李贽就是个彻头彻尾的奸佞小人。   李贽虽然辩才无双,不管多厉害的对手,都能被他驳倒,可是李贽也有自己的苦恼,能驳倒对手,却不代表能说服对方。   他的学说还是不被主流接纳,甚至连他自己都只能以异端自居。   只不过看过了唐毅的著书之后,李贽豁然开朗,他的那些观点在书中都找到了依据,而且还是谁也驳不倒的依据!   唐毅的著作,开宗明义,就讲解财富的来源,唐毅认为是劳动创造了财富,从粮食、布匹、到食盐、瓷器、茶叶、家具、房舍、城池,都是通过劳动创造出来的,要想富国裕民,关键就是让劳动创造出更多的财富,秘诀就在于——分工!   唐毅介绍了自上古以来出现的几次大规模分工,首先是畜牧业同农业分离,接着是农业同手工业分离,再之后是专门从事交换的商人出现……唐毅认为不同行业的分离,能够提升效率,使得社会生产和交换更加顺畅。而同一个行业内部,进行分工,则能极大提升生产效率,创造更多的社会财富。   他就以亲自参与的苇席编织为例,一家一户的生产,在入冬前后,一个月之内,最多不过生产一百五十张席子,当全村都参与分工之后,同样的时间,平均每一户,产出近三千张席子,效率提升二十五倍。   产出增加,卖出去的商品多了,百姓的收入提升,自然富裕起来……   包括李贽在内,士人都喜欢靠着推想,靠着拍脑门解决问题,哪怕能把对方驳得哑口无言,人家也未必认同。   唐毅不一样,他的理论建立在事实之上,比如他提到的分工,就以亲身经历为例子,列举了详实的数据,这是谁也驳斥不倒的。   要是不服气,你们就来看一看,真金不怕火炼。   泰州学派讲“百姓日用即道”,说的很好听,可怎么往下发展,落到实处,让百姓真心接受,谁也没主意。可是看到了唐毅的著作,李贽豁然开朗,仿佛拨云见日。   奥妙就在于分工,在于提升劳动效率!   唐毅认为革新工具,提高劳工水平,都能增加劳动效率。尤其是把复杂的工序分割开,变得简单易学,熟能生巧,哪怕是中人之姿,经过培训,也可以熟练操作。   如此一来,更多的人都可以参与到社会生产当中,每个人可以根据自己的比较优势和兴趣意愿,选择喜欢的工作。   诚如唐毅所说,效率百倍提升,生产出来的商品越来越多,百姓日用不就充足了吗?而且分工的结果就是工作机会大增,闲散的劳力都能找到工作,养活家人,不就是历代贤者一直追求的安居乐业吗!   李贽第一遍读此书,就惊喜不断,酣畅淋漓,苦苦追寻的东西,总算有着落,那种奇妙的感觉,简直像飘在了云彩之上,从里到外,都那么舒服,美妙。   朝闻道夕可死!   原来不是骗人,哪怕此刻死了,也值了!   李贽看过一遍之后,又迫不及待地读了第二遍,比起前面一遍,他想的更多了。   唐毅认为商人是社会分工的结果,出现晚于农民和工匠,这和儒家认为的士农工商,天生四民,士为第一,农为根本,工商皆末,全然不同。甚至有拔高商人地位的意味,李贽敢说,东南的那帮人看到了这本书,绝对感动流泪,奉为圭臬。   唐毅不光教给了他们如何生产出更多的商品,大赚其利的妙法,更给予了他们提升政治地位的理论依据。   商人不是罪恶,也不低级,只是理所当然,就好像太阳东升西落,生老病死一般,更不是什么奸商小人,他们只是从事交换的职业而已。相比农商皆本的说法,唐毅的观点更家贴心,更有说服力。   李贽自诩异端,可是在叛逆的道路上,连唐毅的背影都看不到。   偏偏唐毅的东西建立在详细的论证之上,他引述了大量古书作为证据,讲述的道理又有实例作为依据,比起李贽他们的单纯呼喊更加振聋发聩,震撼人心。可越是真知灼见,就越要小心谨慎。   “唐大人,是不是——过了啊?”   李贽读到了第三遍,才敢发问,他生怕自己没领会真意,闹了笑话。   唐毅就轻松了许多,他参考了《国富论》的观点,又融合了自己的许多东西,才写了出来。   只是这辈子除了早些年,写过戏文和八股之外,唐毅没什么著述,也不太清楚人们的口味。   他本打算写好之后,找徐渭和王世贞帮忙修改,没想到李贽却主动送上了门。   这家伙的心学造诣比徐渭还高,而且更加离经叛道,简直是老天赐给自己的助手。   唐毅感叹道:“连李狂都觉得过了,那就是过了,我想请卓吾兄帮忙,共同润色一番,怎么能更符合天下人人的胃口,更让人容易接受。”   “敢不效命!”   李贽深深一躬,他觉得能参与此书写作,哪怕用了他一个字,都是莫大的幸福。李贽这家伙读书极好,记忆力惊人,还善于穿凿附会,曲解古人意思,正好能帮着唐毅,给此书披上一层漂亮的外衣。   前后用了半个月时间,总算把大明版的《国富论》弄了出来。   定名的时候,唐毅还有点犹豫,书中两大观念,劳动价值论,分工与专业化是效率之源,都剽窃了亚当斯密的观点。倒是李贽没有什么顾忌,“大人,此乃是富国裕民之正道,《国富论》恰如其分!”   唐毅一琢磨,亚当斯密还有差不多两百年才出生呢,用了就用了。当年盗用诗词的时候,都没有犹豫,怎么年岁大了,反而脸皮变薄了。   就这样,书名正式定为《国富论》。   只不过按照李贽的建议,唐毅把书目的顺序调整了,开头以故事的形式,讲述了唐毅如何指导百姓分工编织苇席,通过详尽的数据对比,显示出分工协作的强悍。   有了实际例子,往下讲就容易了,书中提出了依照分工的思路,让生产变得更有效率,物尽其用,人尽其才,产出更多的商品,实现富国裕民的目标。   在全书的最后部分,梳理历史脉络,用古籍佐证几次社会分工,进而证明士农工商,都是自然发展而来,是社会发展和分工选择的结果,自然就不存在贵贱之分。   定稿之后,李贽发自肺腑感叹道:“能随着大人著成此书,李贽死而无憾了!”   “别。”唐毅呵呵一笑,“这才是开头,抛出去试试水温,接下来还有更重要的。”   “当真?”李贽不敢置信。   “自然!”唐毅笑道:“卓吾兄,历代以来,读书人把功夫都放在研究虚无缥缈的东西上面,真正关系国计民生的,反而无人问津,唐某不才,愿意开一个头儿,只要能让这些真正学问流传于世,哪怕付出再多,也值得了!”   唐毅一副舍身殉道的架势,把李贽感动坏了,啥也不说,跟在唐毅身边,死心塌地做起了秘书兼幕僚。   唐毅也是说得好听,实际上他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要是连《国富论》都接受不了,其他的东西也别指望了,还不如不提呢!   千万别第一炮就哑火啊!   唐毅满心祈祷,第一批三千本,悄然出现在了各大书坊,一天,两天,足足五天,都没人过问,只卖出了寥寥几本。   大家都对这个奇怪的书名没什么兴趣,他们更喜欢八股科举,通俗小说。   直到第六天,有个商人偶然到了书坊,随手一翻,竟然入迷了,舍不得挪步,足足看了一个下午,临走的时候,把店里的几十本都给买光了。   有了一个,就有第二个,十天过去,三千本销售一空不说,更有闻讯而来的商人士子,把书坊的门都给堵住了,挥舞着银子,千言万语一句话:我们要看《国富论》! 第743章 眼见为实   第一批三千本卖光了,加印五千本,三天光了,再加印一万本,一天卖光了,印的越多,卖的竟然越多,莫非人都疯了?   书坊的老板亲自带着工匠昼夜赶工,一口气加印出五万本,总算顶住了抢购的浪潮,不过也仅仅撑了五天,一队从东南赶来的商旅,直接买了两万本,即刻用快马送回了东南……   好多想买书的人,不甘心空手而回,就开始手抄,总之街头巷尾,都在谈论着《国富论》,势头之猛,大有席卷天下,囊括四海的趋势。   一本书能有如此大的魅力,总算让所有人领教了洛阳纸贵的含义。   其实如此热销,并不算奇怪。   唐毅在天下人的眼中,本身就是个传奇,千年来第一个六首魁元,大明朝有史以来最年前的大员,入仕七年,东南开海,西北战俺答,上马带兵,下马治民。无论在中枢,还是在地方,都政绩斐然,堪称大明第一干吏。   谁能不想知道他为何成功,不客气的说,哪怕只是白纸本,封面写上唐毅两个字,也有无数人购买。   尤其心学门人,大家都知道唐毅是新任的心学盟主,可是他还不到三十岁,年纪轻轻,没有任何著述,凭什么压过那么多的老前辈,执心学牛耳,鬼知道有多少人不服气啊!   你敢出书,倒要看看,你小子有多少斤两。   不同的人,怀着不同的想法,大肆购买,不光自己看,还要送给亲朋好友,让所有人一起找唐毅的麻烦。   可以说,前面的热销,完全是人成全了书。   只是接下来的情况就有点不一样了,最先发现《国富论》的商人通读下来,他决定仿照唐毅的建议,也给手下人分工。   他是生产猪鬃刷子的,分工之后,半个月生产出三万把刷子,几乎顶得上过去两个月的量,之所以停了下来,是因为猪鬃不够用了,不然还能生产更多。   商人几乎晕倒了,原来唐大人不是开玩笑,而是玩真的!   天啊,区区的一本书,工匠不变,干活的时间不变,只是把分工调整了,效率就成倍提高,堪称点石成金啊!   不断有人按照唐毅的办法来实验,有烧瓷器的,有做衣服的,有饭馆,有点心铺儿……每一个成功的消息传出,都给《国富论》增加了神秘的魔力,吸引着更多人去疯狂研读,仔细揣摩,越是琢磨,就越是有味道。   唐毅在书中除了单纯的分工专业化之外,还建议用奖励制度代替惩罚,革新工具,提倡发明,研究新工艺等等,每一项都有人去尝试,有的失败了,有的成功了,不过有一点是确定的,《国富论》和其他的书都不一样,里面没有一丝一毫的空谈,按照书上的方法,能让你的作坊增加几倍、几十倍的产能,用同样的人,发挥出完全不同的效果。   实在是太神奇了!正如书名,这是传授富国裕民之法的宝典!   最初买书的是士人的圈子为主,他们多数只是好奇唐毅写了什么东西。   第二波的热潮却是商贾带动的,他们真正身体力行,去按照书中的方法去实践,并且还都取得了不错的结果,唐毅给他们打开了一扇全新的大门。   作者强大的光环,加上绝佳的内容,强大的实践性,相辅相成,直接造成了整个嘉靖四十三年的春天,到处都在谈论《国富论》,不管官场,还是商场,谁要是不知道唐大人的著作,就彻底被淘汰了。   ……   “不鸣则已,一鸣惊人!行之果然厉害!”徐渭伸出两个大拇指,毫不吝啬地夸奖着,他一直思索唐毅会以什么方式继续发光发热,真没有想到,这么快就拿出了一本神书,再也不用担心被人遗忘了。   唐毅名气大增,对他们来说,堪称一大福音。   徐渭扫了一眼对面的王世贞,王世贞还捧着书,低头观看,徐渭不屑道:“我说凤洲兄,这几年不会是记忆差了吧,你都看了多少遍了,还记不住?”   王世贞白了他一眼,“徐文长,你这个人就是驴粪球表面光,你一点都没看出来行之这本书的真谛。”   “我倒想要领教,你读出了什么?”徐渭不服气问道。   王世贞把书合上,闭目思索了一会儿,满脸感叹。   “以往读书的时候,总是向往男耕女织,世外桃源,可是按照行之的说法,这可是最没效率的方式了,还不知道多少人桃源梦碎呢!”   徐渭眨眨眼,貌似真有道理,“梦碎倒是小事情,我怕有人会借机发难,找行之的麻烦。”   王世贞战意十足,大笑道:“来就来,他们要攻击行之,咱们也不是吃素的,不服气就辩论辩论,看看谁有道理!”   王世贞是越发钦佩自己的妹夫,维护起来,那是不遗余力。   “呵呵,王凤洲,你还说我是驴粪球,你也好不到哪去。没见行之说吗,他的理论是建立在实践的基础上,是知行合一。要想驳斥他的观点,完全可以,只是要拿出真东西。靠着清谈,靠着闭门造车,是不行的。”徐渭笑道:“所以啊,我准备带着翰林院的那帮小子,去天津看看,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再说了,我也想领教一下,行之怎么靠着一张苇席,就让一个村子变得富裕起来。”   “好啊,这个主意好,算上我一个,国子监那边刚考完试,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吗!”   这俩人也看透了,与其浪费口水,坐而论道,不如领着人去看一看,他们深信唐毅不会让支持他的人失望的。   消息放出去,回响之热烈,简直超出了徐渭的想象,几乎所有的翰林,从上到下,全都报名了,足有四十几号人。   国子监那边,更是热闹,王世贞本以为有个七八十人就很不错了,哪知道光是报名的就突破了二百。   里面有举人、贡生、官生、恩生、功生、例生、土官、外国生、幼勋臣及勋戚大臣子弟,几乎一个没有落下。   而且仔细一了解,还有不少冒名顶替的,好多商人被书中的内容吸引,仰慕唐毅的名声,想要拜访讨教,就花钱从国子监的生员手里买来报名的资格。   王世贞和徐渭互相通气,是既喜悦,又担心,这么多人,如何安排啊,听说唐毅那里不过是个小村子,百十户的人家,怎么能住得下这么多人。   后来还是诸大受和陶大临想出了办法,分批,正好国子监和翰林院不能空了,一次只准五十人前去,而且不准带仆人,怕辛苦的别去,不怕辛苦的抽签。   结果没有人主动退出,最终抽出了五十个幸运儿,由徐渭和王世贞带领,前往天津,考察书中所说。他们和同学们话别,花了四天的时间,赶到了天津。   又在人的带领之下,来到了村子外面。   离着老远,眺望过去,一片低矮的土坯房,冒着炊烟,看在眼里,徐渭和王世贞,都惊讶的长大了嘴巴,同行的翰林和监生也都惊叹,唐大人竟然住在了如此简陋的地方,实在是令人惊讶。   他们走近了村子,遇到了忙碌的村民,这些村民只是看了看他们,就继续忙自己的事情了,没有丝毫的害怕,甚至已经见怪不怪了。   自从《国富论》刊发之后,就有不少商人仿佛朝圣一般,前来拜会唐毅,前不久,天津巡抚殷士儋还带着大大小小的官吏,有知府,知县,前来拜见唐毅,请教治理地方之法,盘桓了两天才离开。   见惯了那么多官员,区区一帮读书人算得了什么。   “果然和别处不一样,老师还真是厉害!”王锡爵欣然说道,他幸运地抽中了签,一想到还在京城写青词的申时行,就忍不住幸灾乐祸。   “凤洲公,咱们快点吧,村子就在前面了。”   王锡爵一溜烟儿跑在前面,其他人争先恐后跟着,进入了村庄,四下留神,看得出来,的确房屋简陋,低矮逼仄,老百姓以往的日子过得不算好。   可如今全然不同,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自信的笑容,不论老人孩子,都换上了得体的衣服,干净整洁,不管是村子里的道路,还是自己的院落,都规规矩矩。   而且家家户户的门前都堆着石块方砖,好些急性子的人们已经准备开工建新房了。只是他们还必须完成一项神圣的任务,才能轮到自己。   那就是修建村子里的学堂!   就在唐毅住的土地庙对面,辟出好大的一块平地,几十名打着赤膊的村民正在挖地基,目测一下,学堂的面积也有十间房舍,地面上有青石青砖,还有比腰都粗的房梁,在另一面,有十几个木工在忙着制作桌椅板凳,预备着给娃娃们上学用,一切都有条不紊地进行着。要不了一两个月,方圆十里八乡,最大的私塾就会赫然出现。   看得出来,村民们的确富裕了。   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小小的村子,竟然舍得不惜血本,大兴文教,都是老师的功劳。   身为唐毅的学生之一,王锡爵十足的自豪,何其幸运,能成为老师的弟子。   他迫不及待地嚷嚷道:“快去见恩师吧,我们满肚子的话要请教恩师呢!” 第744章 唐毅的考题   打谷场中间,一团篝火熊熊燃烧,火堆的周围,几十个身着儒衫的读书人席地而坐,欢声笑语不断。在不远处的木架上面,挂着三头开膛破肚的肥羊。   有村民负责把羊肉切成大小适当的块,用木签穿起来,裹上香料,堆成了一座小山。   徐渭和李贽都是好吃之人,尤其是大碗酒,大块肉,吃的满头热汗,那才是最痛快的。他们两个等不及都串好,先捧过来一大堆,放在火上烤着,没有多大一会儿,羊肉就滋滋冒油,飘出淡淡的香气,这两位口水流的老长,不停发出啧啧声音,恨不得立刻大快朵颐,别提多丢人了。   唐毅借口给大家伙倒酒,离这俩丢人的家伙远一点。   农家的浊酒,算不得好,可是此时喝起来,别有滋味。唐毅就像是好客的主人,给每一个翰林还有国子监生倒酒。有人竟然激动的双手颤抖,还没喝酒脸就红了,心里不停狂喊,崇拜的偶像给自己倒酒了,不要太幸福啊!   唐毅转了一圈,回到了位置,王锡爵不知道从哪里给老师搬来了一个木墩,坐下来就能比别人高一头,说话也能听得更清楚。   唐毅先举起来酒碗,和蔼笑道:“大家伙远路而来,本该好好招待大家,奈何万事开头难,村子里一切都刚刚开始,只能因陋就简,不周之处,还请海涵。”   说着唐毅先干为敬,其他人连忙陪着,王锡爵喝干了碗里的酒,感叹说道:“老师,您都来四个月了,还是如此简陋,想必刚来的时候,一定更加辛苦。弟子们却在京城养尊处优,歌舞升平,安逸享乐,说起来真是羞愧,该死!”   其他人也都低下了头,感慨万千,仿佛犯了多大错一般。   唐毅满不在乎一笑,“元驭说的对,可是也不对。当初来的时候,的确如此,房舍四面漏风,躺在屋子里,能看到星星和月亮,什么都没有,什么都要自己动手。”唐毅简单说了两句,话锋一转,“不过也正是因为如此,我想的更多,可以说略有心得,你们大家伙过来,索性就开诚布公,畅所欲言。”   “好啊!”王锡爵带着头鼓掌,其他人也一起仰望着唐毅,火光照应着他的脸庞,熠熠生辉,恍惚间他们甚至觉得唐毅有了一丝神圣的味道。   王阳明被贬官龙场,悟出了“圣人之道,吾性自足,向之求理于事物者误也”的道理,从此心学门人多数高谈阔论,盼着能够顿悟,立地成圣,只是几十年过去,再也没有第二个王阳明。   今天在场的五十多人,几乎都是心学门下,他们憧憬着,想要知道五十年来,最接近阳明公的人,到底悟出了什么道理,每个人竖着耳朵聆听,见证传奇的一幕。   “初到此地,修房舍,砍柴,挑水,煮饭,凡事亲力亲为,无非为了温饱二字,后来便不愿坐吃山空,开始给村民写信,办学堂,挣一些花销,当得知村民在岁末年关的时候,都会编织苇席,换一些银钱,我就建议他们分工协作,织出更多的苇席,赚更多的银子。到了过年的时候,总算是安静下来,回头想了想,却发现几个月的经历,和千百年来的历史演进何其相似。”   唐毅微微仰起头,感叹念道:“古之时,人之害多矣。有圣人者立,然后教之以相生相养之道。为之君,为之师。驱其虫蛇禽兽,而处之中土。寒然后为之衣,饥然后为之食。木处而颠,土处而病也,然后为之宫室。为之工以赡其器用,为之贾以通其有无,为之医药以济其夭死,为之葬埋祭祀以长其恩爱,为之礼以次其先后,为之乐以宣其湮郁,为之政以率其怠倦,为之刑以锄其强梗。相欺也,为之符、玺、斗斛、权衡以信之。相夺也,为之城郭甲兵以守之。害至而为之备,患生而为之防……”   “韩愈的这篇《原道》你们多半耳熟能详,人们从蒙昧走向文明,首先要解决的就是衣食住行,吃饱穿暖,制作出各种实用的工具,生产出更多的粮食布匹,商品多了,自然就出现了交换,出现了商人,社会越发富庶,医者、乐师出现,治疗疾病,愉悦心灵。制定礼法规范,建立王朝,订立规矩,制定度量衡,组建军队,一步步走来,才有当今之天下。”   用韩愈的观点,把《国富论》的社会分工说法重新阐释一番,大家耳目一新,仔细一琢磨,可不是吗,原来古圣先贤早就发现了,只不过他们说的没有《国富论》这般清楚,当然,后世读书人也没有唐毅的聪明智慧,洞察烛照。   原本对《国富论》还存有怀疑的人,也不得不认同唐毅的说法。   “韩昌黎所言可谓至理,可是他却忘了,数千年下来,不是每一个百姓都能吃饱穿暖,生病了能看医生,想要求学,就有书读。实际上如何呢,大多数连最基本的温饱都没有实现,这就是最基本的现实。就在这座村子里,就在三个月之前,有个孩子为了能来读书,不惜把自己的手烫伤,因为手伤了,父母就不会逼着他编苇席,他就能读书了。”   在场的众人都惊呆了,他们多数家境优渥,实在是想象不了,为了读书,竟然不惜自残,当即就有几个人激动地站了起来。   “大人,想不到世上有如此好学之人,我们愿意出钱。”   “没错,此子日后一定是国家栋梁,应当大力栽培。”   大家情绪激动,七嘴八舌头,徐渭一边啃着刚烤熟的羊肉串,一边叫道:“瞎嚷嚷什么,你们就不能多用点心啊,行之刚刚不是说了,大多数百姓都吃不饱,穿不暖,更读不起书。什么是大多数?你们能帮一个,帮两个,能帮得了千百万的孩童吗?”   徐渭的一顿抢白,让大家都没了话说,垂头丧气。   唐毅微微一笑,“大家心存善念,是值得鼓励的,只是文长兄所言也不是没有道理,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我也曾想过,拿出一些银子,帮一帮百姓,可是银子花光了怎么办?总不能年年掏银子吧?”   “师父说的有理,所以您就教给村民编织苇席赚钱?”王锡爵惊喜问道。   唐毅赞许地点头,“有人喜欢说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可是他们忘了,这只是在说君子和小人的差别,可不论君子还是小人,都要吃喝拉撒,生病要吃药,上学要花钱,天经地义的东西,不会因为你是君子,他是小人,就发生丝毫改变。曲解圣人意思,或者说牵强附会,故意遮蔽双眼,蒙住良心,除了能自欺欺人之外,解决不了任何问题。所谓知行合一,精髓就在于求真务实!”   “为官一任,造福一方,核心在于富民二字,民富易治,民穷难治,小富小治,大富大治。老百姓穷得一无所有,就是揭竿起义之时!”   ……   唐毅说得很多,每一个人都仔细聆听着,努力思索着唐毅的话语。   唯有徐渭、李贽、王世贞三个听出了唐毅的真正意思,至于王锡爵也只听明白了一半而已。   王阳明提出了“知行合一”之后,到了晚年,却越发夸大心的作用,尤其是“天泉证道”,王阳明在生命最后关头,和钱德洪与王畿论道,留下了四句宗旨,即:无善无恶心之体,有善有恶意之动,知善知恶是良知,为善去恶是格物。   从中看得出来,王阳明越发在善恶,心性上打转转,至于“行”之一道,则被抛到了一边,至少放在次要的地位,自祖师爷以下,心学门人越发流于清谈,竟有几分佛门“万物由心造”的味道。   唐毅的谈话,他抛开了四句教,在“知行合一”上下功夫,而且又往前迈了一大步,也就是加上了求真务实四个字!   这一加可了不得,等于是整个把心学从唯心硬生生拉到了唯物的轨道,求知要做到求真,做事要务实。   如何判断什么是真,是对,诀窍就在于实践,就像唐毅这般做事,实践对了,就是对的,实践错了,就是妄想,就是空谈,就应该摒弃……   好大的魄力,好大的胆气。   几十年来,总算有人在阳明公的肩膀上,迈出了至关重要的一步,可以说唐毅已经站在了另一个全新的境界,推陈出新,继往开来。   徐渭三个自然是满心欢喜,甚至欢呼雀跃,他们本以为唐毅至少要过不惑之年,才能超越阳明公,成就一家之言,只是没有想到,来的竟然这么快,真是让人兴奋啊!   说到了酒酣耳热,唐毅情绪高涨,他站起身,朗声说道:“余著《国富论》,只是讲到了财富的创造,可是财富不是创造出来就可以了,还要分配好。让每一个人,拿到应得的那一份,这就是我下一本书,要探讨的内容。”   唐毅举着酒碗,一口喝干,笑道:“今天我就给你们留一道题目,去岁编织苇席,村子七十余户百姓,一共净赚白银三千两,这是他们第一次赚到这么多钱,如何分配这笔钱,他们都犯了难,你们不乏饱读诗书之人,更有朝廷未来的栋梁,就让你们思索一番,该怎么分配,明天我要检查功课!” 第745章 唐学   徐渭背着手,在唐毅的家中转了三圈,一边看着,一边大摇其头。   “不敢置信,真是不敢置信!”徐渭用夸张语气说道:“行之,咱们俩认识也有十年了吧?你可从来都是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别看你成天穿着布衣,那可都是上等的松江棉布,而且还要反复揉洗晾晒,弄得一点生性都没有了,穿身上比女人的手都舒服,啧啧,一个挺讲究的人,突然变了。”徐渭凑到了唐毅的耳边,低声说道:“我敢说,你所谋者大,对不对?”   “慎言。”唐毅恨不得把徐渭的嘴给撕碎了,警惕道:“我说文长兄,村子外面还住着二十个东厂的高手,人家天天盯着我,你是恨我不死啊!”   徐渭连忙捂住了嘴,不敢说话,迟疑了一会儿,才猛然反应过来,又上当了!   区区几个东厂番子,能看得住你?   别人不知道,徐渭还不清楚,唐毅这家伙手眼通天,无论是锦衣卫,还是东厂,都被他喂得饱饱的。不说别人,就说麦福吧,他被嘉靖赶回了安陆守灵,在当地还有他的几个侄子,麦福就想着亲戚总比外人好,把几个侄子叫到了家中,让他们伺候自己。   哪知道这几个侄子都不是好东西,以为老太监失势了,就大肆偷窃麦福的金银财宝,挥霍无度,老太监气病了,他们几个还不给请大夫,巴望着麦福死了,财产都是他们的。   说起来可怜,麦福在嘉靖身边,那可是几十年的内相,能和当朝首辅比肩的大人物,回到了家中,竟然落了这么个下场,老太监死的心都有了。   其实很多太监都免不了晚景凄凉,离开了皇宫,没了权势,跟一条癞皮狗差不多。   不过突然有一天,来了一个姓邵的,说是要拜见麦老公公,几个侄子害怕走露风声,就拦着不让见。结果姓邵的一怒之下,把他们都给打得鼻青脸肿,冲到了麦福的病房,见过了之后,立刻请来大夫,算是把老太监的命给救了过来。   麦福千恩万谢,危难关头见真心,一个江湖的侠士竟然比亲侄子还要贴心,人情冷暖,世态炎凉,麦福总算是看透了。   老太监就对着邵大侠提起,要把家产都给他,作为报答,姓邵的连忙拒绝,还和老太监说他的侄子虽然不怎么样,可是有一个侄孙才十岁出头,很喜欢读书,是个老实的孩子,把他过继到麦福的名下,作为亲孙子,继承香火,替他养老送终。   麦福让人把孩子叫来,见过之后,果然喜欢,可是他又担心,自己活不了几年,孩子还没长大成人,以后能扛起家业吗?   邵大侠大包大揽,笑着告诉老太监,只管放心,他姓邵的会照看着小公子,直到顶门立户,他以后要是敢不认老太监,姓邵的就和他拼命!   在邵大侠的主持之下,把一切都办妥了,临走的时候,老太监感动的热泪盈眶,非要请教,到底是谁帮的忙,毕竟他和邵大侠以往都不认识,怎么会突然从天而降,帮了他的大忙。   邵大侠借着酒劲儿,才向老太监透露,他是长江航运公司下属的船户,家里头还经营者两座丝绸作坊。   麦福人老成精,一点就透。   他眼泪朦胧,唐大人,果然够朋友,咱家总算没看错人!   此事在有心人的宣传之下,在太监堆里人人皆知,提到唐大人,谁都竖起大拇指。   别看那个韩太监阴险毒辣,跟一条狗似的盯着唐毅,可是他手下那二十个人,未必都和他一条心,而且又过了好几个月,唐毅手下的势力早把这些人的底儿弄得一清二楚,其中至少有七个人已经背着韩太监倒戈了。   所以唐毅的处境远没有看起来那么险恶,不过有些事情,还是需要装一装的。   “身处逆境,自强不息,笔耕不辍,著书立说。”唐毅笑道:“如何,够传奇了吧?比之龙场悟道,又如何?”   徐渭翻了翻白眼,“阳明公可没有你这么阴险,也没有你这么会算计。”   “我怎么感觉不像是夸人的话啊?”   “对于你来说,这就是最大的夸奖!”徐渭没好气道:“我可是读了《国富论》不下十遍,我有个感觉,总觉得意犹未尽。”   唐毅呵呵一笑,没有吝啬,一低头,从抽屉里面找出了两份书稿,塞给了徐渭。   “拿去看吧!”   徐渭慌忙接住,揉揉眼睛看去,只见一本上面写着《赋税论》,另一本写着《货币通论》。   作为立地成圣的头一炮,选择什么内容,唐毅是经过深思熟虑的,他把突破口放在了理财上面。   首先自从主张开海以来,唐毅就成为天下公认的理财干吏,从自己最熟悉的东西下手,顺理成章。   其次在儒家思想的约束之下,理财被长期污名化,变成了敛财,甚至是盘剥百姓,与民争利,历代不乏理财能臣,名气和下场都不太好。长久以来的忽视,使得两千年来,竟然没有一套系统实用的经济理论。历代的经济政策也缺少整理和阐释,唐毅觉得未来大明改革的核心还要落在财政上面,把经济学的空白补起来,非常有必要。   再有东南商业繁荣,海量的金银货币涌入,整个经济局面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却没有什么人能说得清楚,到底这些变化的根源在哪里。弄不清楚情况,征收商税也就无从谈起。   唐毅比谁都清楚,征税就是从别人身上割肉,不是谁下一道命令,就能解决的。种田交租,天经地义,可是经商要交税,很多人都不认同,没有一套完整的理论,去说服所有人,即便是今天收上来税,明天也可能没了。   这样的教训不是没有,比如市舶司的关税,比如两淮的盐税,唐毅亲自参与制定规矩,结果没几年的时间,被弄得千疮百孔,税收流失惨重。   没有理论支撑,没有顶层设计,没有社会支持,单纯依靠着政治人物的意志,注定要失败的。   唐毅这三本书,十分讲究,第一本《国富论》主要讲财富创造,第二本《赋税论》则是着重财富的分配,至于第三本《货币通论》则是阐述商品交换的工具。   三本加在一起,相辅相成,正好成为唐氏理财的三大支柱,构成了“唐学”的基石。   眼下就要让大家接受唐学!   ……   王锡爵还有随行而来的五十名翰林和国子监生,大家伙再度聚集在打谷场,依旧像昨天一样,只是没有了篝火,也没有了羊肉串。   第一个站出来名叫余有丁,他是王锡爵的同科,也入选翰林,由于唐毅做过翰林学士,他同样尊奉唐毅为师。   “弟子以为既然是全村所有人一同劳作所得,理当平均分配,计算每一家有多少人参与,然后将应得银两交给家长即可。”   他说完之后,不少人频频点头,和他们想的差不多,办法的确很不错,唐毅也含笑点头。   这时候另一个人却站了出来,“大人,我不这么看。”   大家一起看去,这个年轻人脸膛紫红,挺干练精神的。有人认了出来,他名叫罗万化,曾经跟着俞大猷一起去琉球,还曾经写过文章赞颂俞大猷,为人所知,不久前他被推荐入国子监读书。   相比一般两耳不闻窗外事的书呆子,要想得更多。   “参与劳动不假,可是有人出力多,有人出力少,岂能一概而论?据我所知,有些负责贩运苇席的壮劳力,要在风雪之中,跋涉几十里,有人脚都冻伤了,还有不同的百姓,负责不同的工序,有人容易,有人繁杂,哪能都拿一样的银子?”   他这话也得到了很多人的共鸣,这时候在场的人分成了两派,却还有另个家伙没有表态,他们的脸上都带着胸有成竹的笑容。   这俩家伙是谁呢?   一个是王锡爵,至于另外一个叫沈一贯,王锡爵是唐毅的弟子,而沈一贯呢,则是唐毅的谋士兼文胆的沈明臣,也就是那位“句章兄”的儿子。   子承父业,沈一贯的文采很不错,只不过是运气不太好,参加了嘉靖四十一年的会试,却落榜了,后来也进入了国子监读书,一来可以增加见闻,二来还能照顾老爹。   “王大人,您先说吧!”   王锡爵笑道:“不疑兄,还是你先来,我给你摇旗呐喊,站脚助威。”   “是挑刺儿吧!”沈一贯不是官身,不敢和人家抢,只能说道:“大人,我以为方才两位已经说的很好了,村民无非按照出力多少,公平合理分配就是了。只是村子百废待兴,挣了钱不能都给分了,还要留出一些钱,比如要修学堂,整修道路,而且几百口人,村子只有一口水井,太不方便了,要多挖水井……”   唐毅笑呵呵听着,“还有吗?”   “有。”沈一贯思量道:“村子还没有围墙,也该修上了,再挖一条护庄河。”   唐毅点头,“都是你想出来的?”   沈一贯咧咧嘴,不好意思道:“是我在村子里转了一圈,发现有动工的迹象,故此……”   “狡猾!”   顿时在场的人一顿白眼,余有丁和罗万化更是愤愤不平。   “师父留了题目,让我们自己想,你怎么能跑到村子里去看,这不是偷奸取巧吗?”有人气恼站出,大声质问。   “这话可不对了。”沈一贯摇晃着脑袋,“大人昨天还教导我们要知行合一,你们光知道闭门造车,却懒得出来走走看看,怪得了谁?再说了,大人深谋远虑,赚了钱,就分给百姓,不做一点菜长远规划,怎么是大人的风格啊,我说的是对吧?”   沈一贯这小子明显比他爹油滑多了,说话之间,还不忘拍唐毅的马屁,弄得别人都没有话说。   唐毅也挺欣赏沈一贯的机灵劲儿,只是拍马屁可不好,故此他绷着脸,又看了看王锡爵。   “元驭,你的看法呢,可还有要说的?”   “有。”王锡爵一躬身,笑道:“弟子刚才三位所说,还都不全面。去年赚了钱,就不想着今年了?还要不要挣更多的钱,要不要编织更多的苇席?故此弟子以为,还要拿出一部分银子,买苇塘,种植更多的芦苇,保证原料供应。买马车,准备运输苇席之用,聘请铁匠,打造出更好的工具,编织苇席的速度更快,更好……”   王锡爵越说声音越大,沈一贯突然一拍脑袋,怪叫道:“你作弊,原来昨天晚上的人是你?”   王锡爵两手一摊,笑道:“承蒙夸奖,不疑兄,你光知道绕着村子看了一圈,却没有想到找人问问,怪得了谁啊?” 第746章 叹服   王锡爵,余有丁,沈一贯,罗万化都是一时的人物,其中更有两个是未来的首辅,天下英才,归我门下,可谓是一大幸事。   不过真正的人才都有些脾气,想要说服他们,还要拿出一些真本事。   唐毅带着笑容,点评他们方才的答案,“你们个人都有个人的道理,丙仲主张平分,这是从公平着眼,一甫建议多劳多得,更重视效率。至于沈一贯,他看到了要修建工程,元驭呢,则是问出了要继续发展生产。”   简单总结了四个人观点之后,唐毅笑着拿出了一张表格,摆在了大家伙的面前,赚取银子的去向一目了然。   大家伙都凑到了近前,仔细看着,不时发出惊叹之声,王锡爵几个更是大有醍醐灌顶之感,不得不给老师竖起了大拇指。   赚来的银子,总共分成了三部分,其中拿出了一半,那就是一千五百两,用作人工花费,其中三百两付给唐毅,作为他提出分工建议的奖励。   看到了唐毅拿钱,大家都是一愣,他们满以为要超凡入圣的唐大人怎么可以沾银子啊?   唐毅微微一笑,“我要是不拿这个钱,可就请不起昨天晚上的羊肉了。”   这句话当然是笑话,实际上《国富论》大卖之后,每卖出一本书,唐毅都有分成,虽然不算太多,但是足够一家人衣食无忧。   苦日子体会一下即可,总是泡在苦水里,唐毅就受不了。   大家伙被逗笑了,唐毅恢复了严肃,说道:“不光是我拿银子,日后凡是谁有好点子,好主意,创造出来更多的收益,都要被奖励,只有如此,才能促使工匠推陈出新,革新技术,拿出更好的产品。”   简单说,就是拿钱刺激,虽然还有人带有洁癖,不愿意提银子,可是他们也不得不承认,金钱刺激,的确是最简单有效的方法。   除了唐毅拿三百两之外,里长也分到了三百两,他负责组织生产,又到处拉客户,带着大家去天津销售,多给他一份,谁也说不出来什么。   只是里长不敢和唐毅并驾齐驱,他只拿了一百五十两。   剩下的银子,每一家先分到保底五两,用掉三百五十两,剩下的七百两则是按照人头贡献,出力多的,最多领到十两,少的只有几钱银子。   虽然相差有些悬殊,但是大家伙都心服口服,人家就是干得多,干得好,你羡慕啊,明年好好干活吧!   余有丁和罗万化特别注意这一部分,刚刚他们两个各执一词,互相别苗头,看到了唐毅的方法之后,全都只剩下佩服。   保底分银,类似股息的概念。每个家庭参加劳动,就是一个股东,获利之后,自然要平均分配,正是余有丁的想法。   至于剩下的部分,则是工钱,多劳多得,少劳少得。和罗万化的主张一般不二。   只是唐毅把这两种想法完美融合,也就是说,每一家至少拿到了五两银子,比起往年赚得都多。   有了这五两银子,过年的酒肉年货全都够了,还能给家里头添置新衣服,开春的种子农具也有了着落。   相比起那些卖力气干活,会动脑筋的,却又明显分出了差距,有的人家劳动力多,干得好,最多一家竟能分到三十多两银子。   不光是过年够用了,家里头都来个大变样,村里头好些要盖新房的,都是获利最多的一群人。其他人看在眼里,只剩下强烈的羡慕,一个个憋着劲儿,今年也要好好干,等到了明年,把房子也盖起来。   还剩下一千五百两,其中五百两拿出来,首先就是建学堂,接着是挖四口深水井,有甘甜的井水和,孩子有书读,是百姓们最在乎的两件事。   其次日子好了,大家伙更愿意干净一些,安全一些,住的舒服一些,把村子里的道路整修一遍,外面再加上围墙。这些都提上了日程,只是根据唐毅的想法,不必一蹴而就,先开个头儿,用三五年时间,把村子建好,就很不错了。   最关键的是不能停下脚步,还要开辟更多的财源,尤其要把苇席这一块利润守住。   分工协作不过是一层窗户纸,一点就破,更何况唐毅也不打算保密,让更多的人学去了才好。   只是唐毅不会让自己的试验田变成一锤子买卖,明年就凋谢了,他帮着村民设计了下一步的产业升级。   首先受到刺激,周边的村子一定开始大肆跟进,疯狂编织苇席,这个没法阻止,但是织苇席的人多了,看似不值钱的芦苇一定变得紧俏,唐毅一口气拿出了六百两,交给里长,负责购买滩涂、水塘,越多越好,不光是掌控野生的芦苇,还要自己种植,把上游牢牢控制住。   接着拿出三百两银子,置办马车,作为运输之用。再有一百两,唐毅认为织苇席的多了,镰刀啊,苇穿子,铁尺啊,需求也会增加。用一百两,建立一个铁匠作坊,专门生产各种工具,除了供应自己使用,还能卖给其他村子,再赚一笔。   “妙哉!”   看完了整个方案之后,大家伙反复推敲,竟然面面俱到,无懈可击。一个个都忍不住发出惊叹,都说唐毅是干吏,会办事,以往大家更多的是耳闻,如今却是眼见为实,思虑周全,调和阴阳,兼顾眼前和长远,实在是妙不可言!   “由小见大,师父的安排,奥妙无穷,我感觉着,哪怕户部尚书来了,也未必胜得过老师啊!”王锡爵赞叹道。   徐渭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白了他一眼,“少拿户部那帮饭桶和你师父比,他们要是有你师父的本事,也不至于把国库弄得空空如也,都能跑耗子了。”   唐毅连忙摆手,“文长兄,你可莫要害我,不过元驭倒是说出了一些道理,此番验证,倒是让我明白了一些财政赋税的诀窍,正要与大家分享。”   众人连忙洗耳恭听,有人更是拿出了纸笔,准备记录。   “不管任何行业,凡是有了劳动所得,大约都要分成三份,首先是人事成本,也就是说干活的人要吃要穿,要先满足他的需要,他要是觉得不合算,亏本了,就要撂挑子不干了。其次呢,要着眼未来,要留出一部分收入,进行再投资,比如购买原料啊,工具啊,当然上学读书,增加本事,也算在其中。再有至关重要的一条,大家可以注意到,有些事情不是一家一户可以做的,比如修路,比如挖井,比如建护墙,仅凭着个人的力量做不到,偏偏又是必须的,这时候,就需要有人出来,组织人力,集中财力,兴建工程,这也就是朝廷的使命!”   由一个小小村子,一下子落到了朝廷之上,大家只觉得振聋发聩,精神为之一振!   原来唐毅是把村子当成国家来治理啊,仔细琢磨一番,还真是越想越有道理。   这些人接受了《国富论》中社会分工的概念,不知不觉也就有了新的认识,朝廷其实和商人一样,不是开天辟地,一下子就有的,而是社会分工到了一定程度,需要有规范,需要安全,需要归属,朝廷才应运而生。   从夏商周三代,一直到秦汉,唐宋元明,历代的制度都有所损益革新。   唐毅又从财政出发,再度强调,他在《赋税论》中认为,百姓之所以愿意向朝廷缴纳赋税,是因为朝廷能够负担个人无法完成的使命。   比如组建军队,修筑城池,保证每个人的安全,又比如制定律法,进行审判,设立监狱,维护公义,避免混乱无序,还有修筑道路,运河,码头,兴办学堂,发展文教,给予人们发展和进步的舞台……   唐毅的这番论述,看似和韩愈的《原道》一脉相承,都是赞颂朝廷和圣君的作用,可实际却全然不同。   韩愈还是呼唤圣明天子的那一套,可是唐毅悄然增加了一个因果关系,他认为是先有了百姓,后有朝廷,百姓有了解决不了的问题,才缴纳赋税,供养朝廷,由朝廷来帮着他们解决问题。   如此一来,君和民之间,由从属关系,一下子变成了雇佣关系,老百姓变成了真正的主人,虽然唐毅还是不吝笔墨,宣扬他对明君贤臣的渴望,但有些东西,就像是种子,种下去了,只要土壤肥沃就会发芽生长,直到开花结果。   唐毅非常小心,他只是点到为止,而且还包了一层民本主义的外衣。   哪怕皇上自己,也不敢否认,朝廷收了百姓的赋税,要保护他们,要主持公道,要开科取士,要大兴文教……看透了暗藏的玄机,也没法真正对唐毅下手。   而且唐毅还夹杂了一个概念,老百姓纳税之后,是有权利要求朝廷替百姓办事的。他在《赋税论》提出了最重要的一条原则,税负取之于民,用之于民!   这八个字实在是太强大了,左打了不缴纳赋税的士绅,右打了挥霍无度的皇帝。   而且还打得理直气壮,打得哑口无言,谁不需要朝廷维护秩序,好好做事,造福苍生,既然如此,士绅商人就必须纳税,因为这些税款最终还是要落到百姓身上。   对于皇帝来说,也是一样,税负来自百姓,以一人之心,夺千万人之心,举一国奉养一人,又如何能让百姓服气,甘心纳税?   这就是唐学的强大!哪怕你看不惯,也有捏着鼻子忍了。   面对唐毅精彩的讲述,王锡爵等人除了服气,还是服气! 第747章 风靡天下   徐渭等人在天津一住就是半个月,期间唐毅几乎是没有休息,上午两个时辰,下午两个时辰,给所有人讲授唐氏经济学,到了晚上,还要组织研讨辩论,解答疑难。每天后半夜才睡觉,沾上枕头就鼾声如雷,比起和泥抹墙还累!   等到把人送走之后,唐毅大病一场,和当初俞大猷一般,嗓子都哑了,不停咳嗽,痰中还带着血,险些说不出话来。   幸亏有琉莹在身边,早年她练嗓子的时候,也下了好大的功夫,有不少保养嗓子的好办法。   比如每天睡觉之前含一片鸭梨,早晨起来,痰火就被勾了出去,梨片就成了黑色。   眼下没有鸭梨,不过不要紧,琉莹找来了青萝卜,还真别说,效果还算不错,差不多七天时间,唐毅总算恢复了三成,剩下的只能慢慢养了。   “唉,处江湖之远,比居庙堂之高,还要忙,还要累,连命都不要了,让我怎么说你!”王悦影又是心疼,又是生气,把一大碗甘草陈皮汤塞到了唐毅的手里。   唐毅抱着碗,闷头喝光,露出了大大的笑容。“媳妇儿啊,这也是没有办法,万事开头难,不把当头的炮打响了,往后的事情就没有办法做了,唐学到底能不能成,就在此一举了!”   “哥,我相信你!”王悦影甜甜一笑,从袖口里抽出了一封信,送到了唐毅手里。   “我爹刚写的,他老人家说你的那三本书在东南卖得很不错。”   何止是不错,简直卖疯了,一想到丈夫能得到那么多推崇,王悦影就十分自豪,大大的眼睛不自觉弯起,宛如两轮月牙,煞是好看!   看得唐毅都心神飘荡,要不是大白天的,真想把她给吞了。   按理说都是两个孩子的妈,却丝毫看不出来变样,依旧玲珑娇弱,尤其是最近几个月,洗尽铅华,芙蓉出水,莲花绽放,哪怕是月宫的仙子,也要自惭形秽。   唐毅都不敢瞎想下去,连忙甩了甩头,把老岳父的信展开,仔细观看……唐学三书,在京城热销,关心的更多是士人,可是在东南,简直成为了一项全民的运动、只要识字的,都争相阅读。   无论老幼,几乎都在讨论,刚印出来的书,墨迹还没有干,就被抢购一空,弄得作坊不得不加班加点,昌文纸店下辖的书坊,为了加印唐毅的著作,开出了五倍的薪水,昼夜赶工,即便如此,还供不应求。   唐毅的书籍能得到大家伙的一致推崇,并非没有原因。   东南自古以来就是商业繁荣,物产丰饶之地,开海之后,更是吸引天南地北的商人,聚集于此。   作坊一天比一天多,交易热络,白银不停涌入,富豪一个接着一个诞生,上千万的身价都不在少数,富可敌国,不再是形容词。   到底发生了什么,使得东南一下子金银遍地,财富横流,遍地都是机会,大家迫切想要知道原因。   而另外一方面呢,也不得不承认,自从唐毅和胡宗宪等务实的官吏相继离开,东南的发展也有些超出了轨道。   首先市舶司的关税停止增加,大量的商人绕过市舶司,私自出海,走私货物。各大世家拼命兼并土地,百姓们不断失去土地,被赶到了城市中。   使得东南出现了一大批百万人口的大城,劳动力增加的速度超出了工厂作坊提供的速度,结果就是工匠的薪水开始下降,没有工作的破产农民充斥城市之间,治安越发混乱,还出现了好几次疫病流行,虽然规模不大,但是却让人们嗅到了危机的味道。   一边是天堂,一边正在滑向地狱,贫富差距,土地兼并,城市管理……各种新问题,多如牛毛,层出不穷。让所有有识之士,忧心忡忡。   整个东南,虽然是心学一统天下,可是面对着全新的局面,他们也没有什么解决的办法,再多的圣人微言大义,也没有用处。   士林出现了情绪化的分裂,有人盲目反对一切,认为开海就是罪恶,贸易都是害人的。老百姓只有拴在土地上,才能容易控制,让老百姓到处乱窜,土地兼并,只会天下大乱。   与之相对,另外一派则是力挺开海,他们打着“贵乎自我”,“贵乎本心”的旗号,认为经商致富没有什么错,虽然老百姓有些损失,可相比得到的好处,损失微不足道,牺牲一些弱者,没有什么不可以。   两派的争论虽然还不至于造成心学分裂,可已经出现了苗头。更有一些主张理学,和崇尚经世实学的士人,借机攻击心学,想要夺回舆论的权力。   眼下的大明,存在着三大学说。   占据传统优势地位的是程朱理学,这也是得到官方承认的显学,虽然严嵩被斗倒,理学受到了重创,但是理学根基雄厚,又有皇帝支持,依旧实力强悍。   理学之后,就是阳明心学,由于阳明公的人格魅力,加上多年的耕耘,心学呈现出后来居上的态势,不论是高官的数量,还是在民间的影响力,都有超过理学的苗头。   在这两个学派之外,还有一股不可小觑的力量,那就是经世致用实学!   其中的代表人物包括高拱,郭朴,杨博,王崇古等等,就连张居正也更多的倾向实学。这一派的人物多数信奉法家,讲究现实和功利,他们一般不参与辩论,可是每一个人都十分有主意,看不上那些夸夸其谈的心学士子,当然也看不上榆木脑壳儿的理学笨蛋。   这就是眼下大明三大主流学派的情况,只是随着“唐学”的出现,势必会造成强烈的洗牌效应。   首先震动最大的自然是心学,唐毅以严谨的逻辑,详实的说理和考证,从经济的视角,解读了东南的情况,不但告诉了大家东南发生了什么,也告诉大家,该如何应对东南的局面。   工商发展,金融繁荣乃是时代必然,不会因为闭上了眼睛,堵上了耳朵,不闻不问,就消失了。也不应该盲目欢喜,膜拜推崇。   真正的态度是求真务实,以客观冷静的视角,去研究问题,拿出切实可行的方略。   东南遇到的问题症结就在于受到轻徭薄赋思想指导,朝廷十分弱小,能调用的人力和财力有限,官员思想陈旧,庸碌无能,没有办法应对经济高速发展带来的问题。   核心的核心,是财政!   增加财政的办法就是工商税收……   虽然从不纳税到纳税,很多人未必能很快接受,可是他们也不得不承认,唐学是有着强大说服能力的。   而且唐毅也不止提到了税负,《国富论》和《货币通论》这两本书,一个着眼发展生产,一个把货币的本质,还有历代的财政措施都揭示出来,那些被钱庄票号的老板视作不传之秘的宝贝经验,被唐毅堂而皇之公诸于众。还把其中的逻辑写的清清楚楚,不说别的,每一个晋商的案头,都要放上一本,没事儿的时候,就捧着研读,如痴如醉。   唐学的出现,赋予了心学一个强大的武器,使得心学从空谈心性解脱出来,变得能够应付和改造社会。   心学也不用担心唐学背叛心学,因为唐毅的研究都是从人的本性,本心出发,以人为本,正好合乎心学的理念,接受起来非常容易。   除了心学之外,还有一群人,对唐学更有兴趣,甚至他们的领悟还在心学门人之上,这伙人就是经世实学。   就拿高拱来说,《国富论》出现之后,他最初没当回事,只是听说是唐毅写的,才买了一本放在桌案上。   足足放了五天,连一页都没看。   有一次去杨博的值房办事,见老杨博捧着一本书,看得津津有味,高拱这才想起了《国富论》。   回家之后,高拱彻夜通读,熬得眼睛通红,等到《赋税论》和《货币通论》出来之后,高拱第一时间就跑到了书坊,亲自排队。   等到三本书读完,高拱长叹一声,“从此老夫归于唐门矣!”   能让高胡子真心叹服,唐毅要是知道了,只怕要暗爽好久。   高拱看不惯理学,也看不惯心学,他认为这两者都解决不了现实的问题,那高大人开出了什么方子呢?   四个字:执经达权!   经与纬相对,本来是织布的纵线,又引申为“常”,常行不变,有些类似儒家提倡的三纲五常等等理念,至于权,有指“锤”,也就是秤砣,称东西的时候,秤杆不变,秤砣来回移动,“权”就有了变的意思。   高拱的主张就很明白了,通权达变,与时俱进,时移世变,本质就是改革变法。   只是高拱这一套东西有个致命的问题,他把变法仅仅视作手段,该如何“权衡”完全操纵在上位者的手里,他高拱上台,就可以变法,换一个保守的人,或者皇帝想法改变了,变法就停了。他的经权论,和王安石的“天命不足畏,祖宗不足法,人言不足恤。”何其相似,只怕也逃不出人亡政息的怪圈。   这也是高拱最苦恼的地方。   唐学却站在了一个更高的角度,取之于民,用之于民,知行合一,求真务实,这一套方针之下,改革就变成了上位者必须奉行的义务,至于改革的成效,也不是上面评价,而是交给了老百姓。   有了民意强大支撑,好的法令,谁能轻易否定?不好的法令,又如何推得下去?   难怪高拱要拜服,从此之后,唐学要一统天下了! 第748章 马,让人热血沸腾的动物   如果说心学代表了尊重人性,贵乎自我的理想主义,实学则是代表了重视实际,强调实用的现实主义。   而唐学,则是居于二者之上,以理想为指引,以现实为依据,勾画出一条通往理想的康庄大道。   摒弃心学的空泛,打破实学的保守,又调和二者,融会贯通,难怪高拱读过唐学三书之后,翻出要皈依唐学的感叹。   要说就没有人反对唐学吗?   有,还很多!   比如唐毅从经济入手,提出社会分工,阐释朝代兴替,主张征收工商税赋,加强朝廷权力,扩大官吏数量,对社会进行有效管理……这些全都触及了理学的根基,不尊天数,不讲仁义,大谈理财,岂不是弃了孔孟,而去推崇杨朱吗,保守的读书人万万不会接受的。   更令人感到过分的是唐毅居然写了《货币通论》,堂堂六元,去研究金钱!让那些高高在上,耻于言利的读书人情何以堪。   从《国富论》出版之后,就有一大群人整天聚在一起,准备向唐毅发难,彻底把他的妖妄之言批得体无完肤,一无是处。   只是一想到对方的身份,他们又犹豫了。   唐毅顶着文魁星的光环,立了偌大的功劳,又因为劝谏嘉靖,被赶出了京城,他身处逆境,自强不息,著书立说,本就是很感人的事情。再加上唐毅是心学的新一代领袖,身后有无数心学大佬和门人弟子,没有准备充分,随便开战,里子面子都要丢光了。   说起来讽刺,明明在讨厌唐学,这帮人却要把唐毅的书买回家里,仔细研读,人都说最了解你的是敌人,而不是朋友,如此看来,此话不虚。   白天看,晚上看,吃饭看,上厕所看,看了那么长时间,可令人惊讶的是“批唐”的浪潮非但没有出现,反而有些士人开始接受了唐毅的观念……   这并非笑话,儒家一直以来,都主张民为重,社稷次之,君为轻。任何一本儒家的典籍,都充满了民本思想。   唐毅的《国富论》重在富民,《赋税论》重在取之于民,用之于民,二者完全是民本思想的发扬光大。   从某种程度上,批评唐毅,就等于在批评孟子,还没有几个人用挖祖坟的勇气。   再有唐学虽然火爆,可是毕竟初创,远没有深入人心,唐毅也出于半隐退的状态,暂时没有什么威胁。   上面的大人物吃不准对唐毅采取什么措施,下面零零星星的攻讦和谩骂,很快就被周边赞扬的声音给压住了。   总体上来讲,越是高层,越对唐学保持冷静,因为他们也吃不准,唐学究竟是有利还是有弊……   越往下,越是民间,越是年轻的士子,对于唐学的兴趣越大,推崇唐学的人越多。   随着王锡爵、余有丁、罗万化、沈一贯等人返京,以国子监和翰林院为基础,形成了研究唐学,宣扬唐学的两大基地。   王锡爵等人仿佛取经归来的高僧,半个月的时间,大彻大悟,讲起道理,滔滔不绝。言语之中,对老师的崇拜简直超过了王阳明,把唐毅视作中兴大明的不二人选,大有“唐公不出,苍生如何”的架势。   ……   “师父,青藤先生来信了。”琉莹握着一封信,笑道:“恭喜师父,名声大噪,天下归心,有人已经上书,要召师父回京,您老人家可有心思?”   唐毅放下了毛笔,揉了揉酸胀的眼圈,“我看是你想回京吧?琉璃苑没了你坐镇,听说都要开不下去了。”   “关门了更好!”   琉莹娇笑道:“这里山清水秀,鸟语花香,住了几个月,心旷神怡,神游物外,人在画中,最好住一辈子!”   小站周围,哪有说的那么好,都是荒芜的滩涂,除了芦苇就是芦苇,她不过是心情好了,看哪里都是春天罢了。   唐毅也是写书写得傻了,竟然没有听出弦外之音,反而一本正经地思量起来,半晌摇了摇头,拒绝了提议。   “唐学刚刚起步,要想深入人心,让天下人真正接受,还需要一番功夫。火候不到,贸然回京,朝中一堆烂摊子,我可没办法收拾。做多多错,好不容易积累起来的声望,又会土崩瓦解。眼下我每做对一件事,就会增加唐学的光环,每做错一件事,就会让唐学暗淡一分,所以不管多少人上书,我都不会回京。因为只有留在这里,我才能一直对下去。”   听到唐毅不走,琉莹心头一喜。   可转念一想,又迷糊了,“师父,莫非还要写书?”   “书当然要写,不过不是眼下。”唐毅起身,笑着说道:“你刚刚不是说这里山清水秀,鸟语花香吗?我就带你去一个好玩的地方。”   唐毅换上了厚底儿的靴子,又拿了一把油纸伞,琉莹连忙回到房间,也换了一身淡色的襦裙,穿着小巧的木屐。   好几个月了,总算有两个人相处的时候,琉莹低着头,快步跟随,脸蛋红润,又是娇羞,又是可爱。   两个人刚刚出了村口,从远处笨儿撒着欢跑了过来,驴背上骑着平安,小家伙身手越来越好了,到了近前,轻轻一跃,稳稳落在了老爹的面前,伸出小手,唐毅笑着把他抱在了怀里。   “爹,你要去哪啊?平安也要跟着去,好不好?”小东西撒娇道。   “路途可有些远啊,差不多十里,你不怕累?”   “不怕!”平安又眨眨眼睛,补充道:“累了,爹爹能抱着平安!”   臭小子可真不客气,唐毅为之气结,他一想带着也好,转头对琉莹说道:“你骑着笨儿吧,挺远的,别累着。”   琉莹这个无语啊,臭平安,怀小子!   枉姑姑平时对你那么好,关键时刻你跑出来坏什么事啊!   琉莹满肚子委屈,可是也没法和一个孩子争,只能乖乖上了驴背,三人一驴,说说笑笑,向前进发。   路可真不近,足足走了一个时辰,面前才出现一片起伏的丘陵,连绵不断,差不多有上千亩的样子。   这里的土壤不肥沃,地面上有硕大的石块,零散地分布。一条溪流,从山间缓缓流出,水不过一尺多深,清澈见底。   还真是有山有水,琉莹把刚刚的小不快抛在了脑后,极目远眺,突然从树林中间跑出几个动物,警惕地到了溪边,一边观察,一边小心地喝水。   “好多的笨儿!”平安脱口而出,惹得琉莹哈哈大笑,“小笨蛋,那是马,不是驴!”   笨儿也跟着哇哇大叫,强力抗议,它可是天底下独一无二的。   谁知道,笨儿这么一叫,传出去好远,那些喝水的马儿迅速抬起头了,看了几眼之后,扭头就跑。   这一跑可不打紧,从稀疏的树林里面又跑出了好几十匹马,一起奔腾,脚下的地儿竟然微微颤抖。   “好多的马啊!”平安抓着唐毅的胳膊,像小猴儿一样,爬上了肩头,骑着老爹的肩膀,往远处看去。   “一头、两头、三头……多得数不清啊!”   直到马群消失在眼前,平安还张着小嘴,意犹未尽。   不得不说,千军万马,奔腾驰骋,是男人与生俱来的基因,哪怕只是个小娃娃,也会感到血液沸腾。   “平安,记住了,笨儿论头,马儿是论匹的!”唐毅含笑提醒,平安很用力点头,小眼睛还一直盯着马群的方向。   几个人继续往前走,琉莹好奇道:“师父,这荒山野岭,怎么会有这么多的马啊?”   “买的。”唐毅干脆回答道。   “谁买的?”   “为师买的!”唐毅站在了一块石头上,用手指了指,大声说道:“不只是马,还有这一片的山林,外加一千多亩的山坡地儿,全都买了下来,写了三本书,赚得稿费都砸进去了,为师可是个穷光蛋了。”   琉莹自动忽略了后一句,师父从来没穷过,哪怕穷了,那也是装得。   她好奇的是买一片荒山荒地,还买了好些马匹,师父到底要干什么啊?总不会是要弄个马场吧?   唐毅赞许一笑,“很聪明!为师要培养战马,培养出几十万,甚至几百万的马匹,踏平草原,把俺答彻底淹没了!”   “大人好气魄!”   说话之间,俞大猷一身短打,从半山腰小跑着下来,后面跟着他的儿子俞咨皋。别看俞大猷手脚有伤,可是动作一点不慢,几步到了唐毅的面前。   “大人,俺答遇上了您,算他倒霉,不出十年,我们就能拥有几十万的良驹,踏平草原,燕然勒功。末将一把老骨头了,可无论如何,我也要活着看到那一天!万一真的不成了,儿啊,你小子也要带着我大明铁骑,替你爹多打几个胜仗!”   俞咨皋单膝点地,小脸凝重,“请爹爹放心,孩儿定当效仿卫青霍去病,踏破贺兰山,生擒俺答,报仇雪耻!”   嚯,好一个有志少年,虎父无犬子,真是让人羡慕。   平安眨了眨眼珠,突然也学着俞咨皋,单膝跪在唐毅的面前,想要说什么,可是却忘了,只剩下抓头发,急得小脸都红了,琉莹强忍着笑,把他从地上抱了起来。   “行了,小祖宗,算你有志气。”   琉莹又转头道:“师父,俞老将军,不是我说丧气的话,养马可不是容易的事,就凭这几十匹,想要变成几十万匹,多半没戏。”   俞大猷道:“琉莹大家,你不信老夫,总要信大人吧,这片山丘就是大明铁骑的希望啊!”老将军饱含深情,信心十足! 第749章 马政和小站稻   认识了唐毅十几年,琉莹总觉得这个人身上有着强烈的魔力,总是看不清他的底儿有多深,还有多少隐藏的本事!   刚刚写成了三本著作,琉莹是无论如何,也接受不了唐毅竟然从一个学者,变成了养马的行家。   这两个职业差距也太大了吧?   看着琉莹吃惊,唐毅的虚荣心也得到了不小满足,不无得意,向着琉莹介绍他的养马经……   作为冷兵器时代的王者,骑兵就是无敌的象征。一旦茫茫的草原,出现了一位雄主,能组织起十万铁骑,就表示无数国家要被灭亡,无数民族要湮灭在历史的汪洋。   上帝之鞭所及之处,土崩瓦解,灰飞烟灭!   从古而今,农耕民族面对着游牧民族的骑兵,往往是束手无策,除了强汉盛唐,鲜有战胜的记录。   宋朝拥有最发达的经济,就是因为失去了马场,没法组织骑兵,一直被动挨打,就连小小的西夏都能骑在宋朝的脖子上。   明朝或许比宋朝好一些,只是自从失去了河套之后,只剩下辽东一地,每年只能通过贸易,拿到几千匹可怜兮兮的战马,而且公马还都挨了一刀,没法繁殖后代,骑了十年,也就废了。   另外养马比养人更贵,一匹战马的消耗顶得上三个兵丁,连人都养不起,又如何养得了强大的骑兵?   九边各镇的将领,都把数量有限的战马配给了家丁,其他士兵只能靠着一双脚板儿了。唯有马芳的部下战马充足,不过那是人家用命换来的,每年十几次,几十次杀进草原,砍脑袋立战功都是次要的,战马才是关键。   靠着缴获,马芳维持了他的不败神话。只是马芳的经验没法复制,多数大明的将领既不敢和俺答正面抗衡,也不会养马练兵。   获得战马有多难?哪怕如同琉莹一般的军事白痴,也不相信能弄出几十万的骑兵。   开什么玩笑,几十万骑兵,就要保有上百匹战马。大明虽然土地广阔,可还是找不出这么大的马场,而且养马要精饲料,朝廷拿得出银子吗?   就拿专门养马的机构,苑马寺来说,一年的经费只有三十万两,扣除人员花费,能用在战马身上的,只有十万两出头,能干多少事情,可想而知。   养马百万,那是汉唐才有的魄力,大明可没有那个能力,养那么多的战马,只会拖垮财政,一点都不现实……   “按照以往的思路,的确没法养那么多的战马,不过我想出了新的主意。”唐毅笑着指了指周围的山地。   “我准备在山上种满苹果树!”   苹果不算稀奇,从汉代开始,就有了文字记载,只不过后世常吃的脆苹果是清末从海外引种的。琉莹只是觉得有点方,刚刚还说战马,怎么转眼扯到了苹果,有什么联系吗?   “自然是有关系了,山上种满苹果之后,把马放养在山中,马就会以地上的杂草为食,帮着果树除草,而且马粪还能作为肥料,让苹果树长得更好。”   唐毅抛出了种养殖结合的思路,把养马和种苹果结合起来,绝对是好处多得无法想象。   首先京城和天津人口众多,市场巨大,种植苹果,绝对不会赔钱,相反还有很大赚头儿。利用果园养殖马匹,马儿以杂草为食,既帮着人马除草,又能减少饲料消耗。   而且果园十分广阔,让马匹在果园之中,驰骋觅食,绝对要比圈养强壮很多。   唐毅估算过,在果园养殖马匹,无非是冬季要消耗一些草料,一匹马花费也就不到三两银子,而马匹带来的果园增收,以及减少的人工开支,可以使得消耗压低到二两银子,假设养殖三年,耗费草料六两银子,一匹好马,在京城至少能卖十五两,净赚九两银子,如果再算上苹果的收入。绝对比单纯种植苹果,要高出一两倍以上。   当唐毅把设想和俞大猷说起之后,老将军为之一振,他不停琢磨着唐毅的办法,越想越觉得这个办法太好了。   以往百姓苦于没有场所,草料花费太高,不敢养马,可唐毅的办法把困难都给解决了,苹果和战马双丰收,傻瓜才不干呢?   只是办法虽然好,但是俞大猷又有一点担心,在果园养出来的战马,绝对比圈养的好,可是想要和人家草原出来的马相提并论,还是差得太多。两军对阵,冲锋拼命的时候,保证要吃亏的。   听到俞大猷说出了担心,唐毅却哈哈大笑,弄得俞大猷一头雾水。   “末将说错了吗?”   “俞老哥自然说的没错,只是咱们不需要拼骑射功夫啊!”唐毅笑道:“眼下我们装备了犀利的火铳和火炮,面对弓箭,一点都不吃亏。我们需要做的是在茫茫的草原之中,跟得上俺答,只要能咬住他们也就足够了,真正战斗的时候,还是要靠着火铳结阵,以堂堂之师,击败俺答!”   听完了唐毅的话,俞大猷如梦方醒,老将军略微思索一番,忍不住给唐毅伸出了大拇指。   没错,根本不用那么麻烦,有了强大的火器之后,明军并不怕和蒙古人野战,诸如杨安、戚继光等名将的部下,已经可以和蒙古人死磕,而不落下风,甚至能战而胜之。   但即便如此,也不代表着他们能够纵横草原,把蒙古人打得落花流水。   道理很简单,蒙古人是骑兵,是游牧民族,他们打不过可以逃,只要遁入草原,让明军追之不及,他们再去骚扰后勤,断绝粮道。没有了补给,哪怕是最强大的军队,一样要被拖垮拖死。   朱棣后面的几次远征蒙古,就是犯了这个错误,劳师远征,一无所获。   像是戚继光袭击大板升城的胜利,那是以总督唐毅作为诱饵,吸引住俺答大军实现的,不说危险巨大,下一次俺答也未必会上当。   可是唐毅给出的办法,却解决了这个难题。   明军眼下缺少的就是四条腿而已,有了战马,就能追得上俺答的主力,就能保护粮道安全,就能长途奔袭,连续作战。当马匹把戚家军等精锐兵力,送到了鞑子面前的时候,基本上可以宣布明军的胜利了。   而且马匹多了,偏厢车一类攻防兼具的武器就可以大量制造,总而言之,失去了速度优势,俺答不值一提!   俞大猷领会了唐毅的想法之后,兴奋的好几夜都睡不着觉,一直困扰着大明的战马难题总算有了解决的希望,唯有战马充裕,九边才能转守为攻,大明才能不被欺负……   虽然身处江湖,却能凭着一己之力,革新马政,解决二百年的难题,唐毅真的是超凡入圣,比起阳明公,犹有过之。   俞大猷是崇拜得五体投地,只是唐毅可没有盲目乐观,他请教了老农,用果园养马,还是有风险的,比如马匹会不会偷吃成熟的水果,会不会破坏树木,果园里的杂草,能不能填饱马儿的肚子,一亩地果园,能养几匹战马……   唐毅没有着急,十分耐心地实验,他先是引进树苗,在山中广泛种植,接着把购买的近百匹小马,放养到了山中。   结果第一天下来,刚种的树苗遭到了毒手,被马儿给踩断了。唐毅不得不安排人手,每天随着马群行动,保护树木。   又过了些日子,果树活了,抽出了嫩绿的新叶,有些淘气的马儿就把新叶给啃光了。唐毅又不得不让人额外准备草料,每天先喂马儿一遍,让它们吃个半饱儿,不太美味的果树叶子就不会成为它们的选择。   只是和当初唐毅的设想有些出入,人工和草料的钱增加了一大块。   果然知易行难,养马磕磕绊绊,可是另一项实验却大获成功,唐毅在小站推广水稻种植,眼看着进入了秋季,站在田边,似乎都能闻到飘出来的米香,不用问,准是一个丰收年! 第750章 稻谷飘香   “一篙御河桃花汛,十里村爨玉粒香”。南运河水夹带着漳河从黄土高原卷来的泥沙和氮、磷、钾等有机肥料,注入了小站的土地,以甜刷咸,化碱成腴,构成了绝佳的水稻种植土地。   唐毅还记得后世小站稻可是享誉海内外的好东西,煮出来的米饭清香适口,广受欢迎,可是搬到了小站居住,却没有发现种植水稻的迹象,大惑不解。   他干脆找来了天津的县志,仔细研读,寻找答案。   小站种稻的历史相当悠久,从宋辽时期,就有屯田的记录,当时辽国和大宋以海河为界,大宋为了抵御骑兵南侵,就在己方一侧,大力屯田,种植水稻。希望用水田、泥塘,水渠组成防线,挡住辽国的铁骑。   从军事角度考虑的屯田方案,当然不够经济,后来废弃了,此后历朝历代,不断有人看重天津一代的膏腴之地,上书当时的朝廷,屯垦种田。   看到这里,唐毅暗暗擦了一把汗,心说没有立刻指手画脚,找来县志研究,还真对了,要不然就闹笑话了。   他很想知道,为何历代都有提议,最后却不了了之呢?   唐毅着重看了大明立国之后的记录,朱棣就曾经派士兵到天津屯田,弘治年间,大臣丘浚提议在直沽“截断河流,横开长河一条,收其流而分其水,然后于沮洳处筑为长堤,随各为水门,以司启闭。外以截咸水,俾其不得入,内以收淡水,俾不至浸。”   丘浚的目的是“化斥卤为良田”。   唐毅总算是如梦方醒,小站靠近大海,地势低洼,容易出现盐碱化,种水稻完全可以,却需要兴修水利,说白了,就是需要不断投银子,当朝廷有钱的时候,也有动力,屯田就能成功,一旦财政困哪,没了投入,久而久之,也就荒废了。   无利不起早,在天津种水稻,究竟是赚,还是赔呢?   唐毅经过一番研究,无奈发现历代赔多赚少,究其原因,也十分简单,一来是投入不够,形不成规模,二来相比南来的漕粮,小站水稻成本高,米价贵。   唐毅野心勃勃,想要立地成圣,光靠着几本书还远远不够,他想做一些真正利国利民的事情,位卑未敢忘忧国,才能感动人心,马政是一个,粮食也是一个。   只要能办成了,对他的声望绝对有巨大的帮助,没看到老前辈王安石就是在地方治理,政绩斐然,三十年养望,才一举宰执天下,推行变法吗?   现成的经验摆着,哪能不去学习。   当然唐毅不是“拗相公”,不会一条路跑到黑。小站水稻,能不能成功,还要仔细琢磨,唐毅经过研究发现,以往屯田,粮食除了自用之外,就是供应京城,和漕粮一起竞争。   别忘了,围绕着运河,还要庞大的漕运集团,这帮人岂能容许在京城边上出现一个粮食基地。有人暗中使坏,恐怕也是天津屯田反反复复的原因之一。   如今的情况,却有些不同,最大的差别就是天津作为港口之后,城市发展起来,市民直奔着百万去了。   本身就是庞大的市场,东南的漕粮虽然依旧供应,可是城市大了,需要的多了,南方的粮食也不是无限的,而且南方的城市膨胀更快,都需要从江西、湖广调粮食,结果就是米价几年之间,翻了差不多一倍。   这时候在小站屯田,向天津供应粮食,从市场来看,绝对是有利可图。   算清楚了账,唐毅就来了信心,他先是找到了俞大猷,提出了自己的想法,俞大猷当然赞同。   朝廷粮饷有限,还经常短缺,能自己屯田,绝对是求之不得。   意见统一了,可是该怎么下手,唐毅还没有准谱儿,他也不是全知全能,水利就是一块空白。   恰巧年初的时候,广东巡按潘季驯被调入京城为官。途径天津,正好《国富论》大卖,潘季驯随着一些官员来小站看望唐毅。   唐毅见到潘季驯,可激动坏了,这位是公认的治水的天才,连黄河都收拾的服服帖帖,小站的这点麻烦,在他看来,肯定不是个事。   唐毅热情招待了潘季驯,席间就谈到了他准备屯田的想法,潘季驯大为赞赏,亲自花了十天时间,在小站周围转了几圈,最后临行的时候,拿出了他的方案。   潘季驯依据在广东的经验,采取围田耕作方法。   围田的格局是“一面滨河,三面开渠,与河水通。深广各一丈五尺,四面筑堤以防水涝,堤高厚各七尺,又中间沟渠之制,条分缕析”。   “十字围”均在海河右岸。地周围主干渠挖到两丈深,利于排涝和降低地下水位,减轻土壤盐分,并利用海河一日两潮,引水灌溉和排出尾水,使土壤盐碱成分降低。此种方法,适于低洼及地上水丰沛地区施行。   唐毅如获至宝,立刻找来俞大猷,按照潘季驯的方法施工,三千士兵,两个月的时间,整理出两万亩围田。   赶在四月份的时候,水稻如期种了下去。   海河带来的充足水量和丰富的营养,滋润着小站稻,长势喜人,根据唐毅的建议,在稻田里还放养了许多鸭子。   比起果园养马,在稻田养鸭成果来的更快。   稻田鸭能吃掉杂草和害虫,排泄的粪便又能肥田,而起鸭子不断在稻田里翻来翻去,还能起到耙地的效果,而且翻弄泥浆,能降低杂草的光合作用,增加氧气,促进稻苗成长……总而言之,好处多得说不完。   到了秋天,收获的时候,俞大猷带来的兵多数是南方人,在家里的时候,都种过水田,可是小站的收获,还是让他们大吃一惊。   最肥沃的一亩水稻竟然产出五石五斗稻谷,其余的平均也有四石左右。两万亩田,竟然产出了八万多石粮食。附带着得到了二十万只肥硕的稻花鸭。   俞大猷立刻找来军中的账房先生,仔细计算,眼下京城和天津,一石上好的粳米要二两银子,八万石稻谷,按照七成的出米率计算,就是五万六千石大米,三千士兵,每个月一人一石大米,一年下来,不过三万六千石,也就是说,能拿出两万石出售。   两万石稻米,就是四万两银子,再加上二十万只鸭子,按照一两银子十只计算,就是两万两,加起来就是六万两!   六万两啊!   俞大猷几乎咬着后槽牙,从喉咙里挤出了这几个字!   当初买地的时候,由于荒田无数,至贵者不过六七分银一亩,贱者不过二三厘钱。俞大猷和地方官商量的时候,人家十分大度,一口气划了五万亩给俞大猷,还答应等到秋收之后,在付给买地的钱。   在府县的长官看来,在天津屯田根本赚不到什么钱,他们是敬重俞大猷的人品,再加上还有唐毅这一尊大神,无非是给一点面子而已。   可是哪里知道,不但屯田成功了,还是大获成功!   就在收获的当天晚上,俞大猷亲自扛着一袋子大米,到了唐毅家里,请他尝尝新米,琉莹亲自下厨,淘米煮饭,还没等煮熟,浓郁的香气就飘了出来,厨房煮饭,屋子里都闻到了香气。   俞大猷咧着嘴,别提多得意了。   唐毅却是面色凝重,“老哥,你最好赶快去找青县衙门,还有天津的府衙。”   “大人的意思?”   “赶快把荒地都买下来,哪怕借钱也要买,要不了几天,天津水稻的大名就会人尽皆知,那时候满世界的神仙都来抢田地,你斗得过人家吗?”   俞大猷吓得一跃而起,连晚饭都没吃,撒腿就跑,回到营地,带上了两百名骑兵,气势汹汹,杀向了各级衙门。   不愧是带兵的,俞大猷办事就是干脆,刀架着脖子,一圈转下来,除了有主的田之外,小站周围,七成的荒地都落到了俞大猷的手里。   抢田大战,比起上阵拼杀来的还要累。   俞大猷还要感到庆幸,因为唐毅的提醒,稍微晚一点,那么多的田地就要和他,还有手下的兄弟擦肩而过了。   由于不断有人前来拜访唐毅,他做什么都被人盯着,当听说唐大人屯田丰收了,好些人就买了一些大米回去,送给了亲朋好友。   一尝之下,可了不得,米粒椭圆,晶莹透亮,垩白极少,洁白有光泽,蒸煮时有香味,饭粒完整、软而不糊,食味好,冷后不硬,清香适口。   拿来煮粥,更是晶莹透亮,宛如碧玉,品尝起来不亚于美酒琼浆,酣畅淋漓。   比起江南最好的粳米,还要美味许多,一时间声名远播,好多人都在打听,到底是哪里产的水稻,竟然如此之好?   一问才知道,竟然是唐大人在天津屯田所得。   “唐大人心存百姓,不辞劳苦,亲历亲为,种出如此极品稻谷,莫非是上天之助吗?”   唐毅有了超凡入圣的势头,和他联系在一起的事情,都多了一丝神秘。   由于稻谷是俞大猷屯田所得,大家就以他屯田的兵站为名,称为“兵站稻”,或者叫“小站稻”,私底下也有人称为“唐氏稻”。总而言之,小站稻米,一炮而红。   不只外面的人知道了,就连嘉靖都尝到了小站稻。   米香扑鼻,嘉靖食欲大开,居然喝了两碗粥,平时可是连一碗都喝不了。黄锦咧着嘴,小心伺候着,嘉靖擦了擦嘴巴,笑道:“这个唐毅还真是人才,放在那里都能折腾出动静,朕真想把他调回京城。” 第751章 唐毅的决心   唐毅的心情很不好,非常非常不好,几千年的历史,古今中外,谁也不例外,要想名流千古,让所有老百姓都记住,就需要扩张,秦皇汉武,唐宗宋祖,莫不如是。而抱残守缺,哪怕对老百姓再好,比如汉文帝,比如宋仁宗,比如明孝宗……离着圣明天子都差着好大一截,无论如何,开疆拓土都是必然的。   而且在一个封闭的系统,进行缝缝补补的改良,远不如翻天覆地的变革来的实在。唐毅看得明白,必须对外用兵,必须扩充土地,开拓航路,占领新的底盘,创造新的利益,才能保证未来的改革成功。   要想打仗,重机枪没有被发明之前,骑兵一直是战场的主宰,哪怕火器大量装备,骑兵也有重要的一席之地。   他推动两件事情,小站屯田,果园养马,算起来,养马要比屯田重要一万倍,十万倍!   屯田最多算是玩票,养马才倾注了他所有的心血。   整个一个夏天,只要有空,就去果园查看,可是结果却和他的设想越来越偏,经过半年时间,马儿丝毫没有膘肥体壮,反而十分瘦弱,经常生病,最可气的马比起笨儿都高不了一尺,跑起来还不如笨儿快!   唐毅都快气疯了,老子怎么养了一群驴啊!   别说唐毅,就连信心十足的俞大猷都不停嘀咕,大话狂言可是说出去了,要是养不出好马,岂不是自打嘴巴?   丢了面子事小,弄不出合适的战马,就没法解决俺答的威胁,不把草原摆平了,九边囤积几十万的大军,每年耗费一两百万的军费。   沉重的包袱儿压在肩头,还能干什么事情啊?   他们两个都愁坏了,想来想去,唐毅觉得不能闭门造车了,他给马芳写了一封信,不到十天时间,马芳的儿子马栋就赶来了。连马都没下,绕着果园转了一圈,又跑到山岗上,仔细观察,最后马栋摇着头,唉声叹气。   “大人,容小子说句不客气的,这些人最多拉车耕田,想要上阵打仗,根本是做梦!”   俞大猷气得山羊胡乱颤,“贤侄,不都是四条腿吗,多喂点精饲料,到了战场上,不一样跑吗?”   听着俞大猷的话,马栋想乐又不敢,只能憋着。   反倒是唐毅老脸发红,“俞老将军是水战的行家,玩马比不得你们父子,有什么不对的地方,你只管直说,不过我先表个态,无论如何,弼马温我是当定了!不弄出十万匹战马,我决不罢休!”   “说得好。”俞大猷抚掌大笑,“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我就不信了,汉唐都能养那么多战马,拉起十几万骑兵,我们差什么?”   马栋反而被说得脸红了,要说最盼着战马成群,骑兵驰骋的就是他们父子俩。唐毅愿意下功夫养马,马栋当然高兴,他滔滔不断,把肚子里的存货都说了出来。   唐毅和俞大猷听闻,脸色渐渐的绿了,一起发出哀叹:“养马真不容易啊!”   马和很多动物一样,嗅觉和听觉灵敏,对噪音和气味反应敏感,也害怕火焰,容易受到惊吓……要想成为合格的战马,必须通过训练,克服先天的弱点。   从出生三个月开始,就要进行简单的训练和挑选,等到三岁之后,才配备马鞍,安排专业的骑士进行训练,前后要持续四五年的时候,七八岁到十四五岁,是最合适作为战马的年龄,过了就要面临退休。如果不然,就会像赤兔马的悲剧一样,老迈的关羽,骑着一匹更老的赤兔,能跳的过陷坑才奇怪呢!   战马要求智力中上,嗅觉和反应都要灵敏,而且训练之中,还不能受伤,通常情况,三匹参加训练的马,只有一匹能脱颖而出,成为战马,淘汰比例之高,简直令人咋舌!   光是听到这里,唐毅和俞大猷就整个人都不好了。   三匹选出一匹,一匹马顶得上三个人的开支,想要骑兵保持长途奔袭能力,一个人还要配三匹战马!   一个精骑快顶得上三十名普通步兵了,难怪“壕”到了宋朝那个地步,失去了马场之后,也养不了多少骑兵。   当然了,不是所有时代的战马都是如此严格。   就拿骑射起家辽国和金国来说,兴盛和衰败的时候,战马差距也相当大。俺答也不例外,虽然号称控弦之士二十万,比起当年征服世界的蒙古骑兵,差之天地。只是明军堕落的更快而已,有些时候不是“好”胜过了“坏”,显然大明朝也是个比烂的时代。   马栋告诉唐毅,以他爹马芳的估计,蒙古精锐的战马不会超过五万匹,其余的都是充数的。   可就是这五万匹,也像是大石块,压在了心头,让唐毅喘不上气。   以果园养殖马匹,即便是成功了,养出来的马也成不了战马。   要想有好马,就不能吝惜成本,要有强壮的基因,要喂最好的料,还要不时带出来奔跑训练,可以说,战马从各个方面,都把同类远远甩开,完全可以视作两个物种。差别之大,就像后世的普通人,和专业运动员一样,差别不可以道理计。   就拿饲料来说,除了谷草、干草、苜蓿之外,还有大量的精料,包括黄豆、豌豆、大麦、燕麦、高梁、胡萝卜、鸡蛋、面糊等等,二者合理搭配,还要喂定量的食盐和骨粉补充战马体内的盐份和钙质……   总而言之,大多多数时候,战马吃的要比人还好。   唐毅又听说蒙古马耐力好,不挑草料,是不是可以省一些呢?马栋把脑袋摇晃的和拨浪鼓一样,听谁忽悠的,大人,您遇上了骗子了!   蒙古马是不挑草料,耐寒,好养活,可蒙古战马就不同了,战马需要背着骑士,以一定的速度,移动一定的距离,需要消耗多少能量,这是用物理学可以计算的,不会因为是蒙古马,物理学就失效了。   实际上明代的战马多数为蒙古马,精饲料和粗饲料的搭配也是苦心摸索出来的。或许蒙古马比起其他的马要省一些,可是只是喂粗饲料,喂青草,想要节约成本,结果就是唐毅这样,只能养出干活的马,养不出打仗的马。   唐毅还不死心,继续追问,“如果以火器制敌,马只是运输给养,驮着士兵行动,是不是可以用差的马?”   “那倒是可以,只是——也不能太差了。”马栋无奈说道:“大人,马比人还娇贵,即便是训练最好的骑兵,一日行军百里也就差不多了,要是超过了百里,马儿很容易受伤,而且受伤之后,需要很长时间才能恢复,还有很多根本恢复不过来。以果园的马匹来看,即便给好料,一日行军也不会超过五十里,没,没什么用的!”   马栋的声音越来越小,脑袋越来越低,唐毅愿意插手马政,他举双手欢迎,可是他不能骗唐毅,马的确是非常复杂的东西,要是好解决,两宋那么多天才,花了三百年时间,到了灭国也解决不了……   “大人,不瞒您说,我爹在数年前,也养过好几百匹战马,他用心喂养,严格训练,和当年他在俺答手下一样,可是训出来的战马就是比不上俺答的,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马栋懊恼说道,莫非真是汉人只会种地,不会养马?   “是地势!”唐毅叹口气道,蒙古草原地势高,马和人一样,东非高原出长跑健将,想要马跑得快,也要高原草场,放在平地养,就是不行!   足足谈了一天的时间,最后俞大猷两眼发红,起身摇晃着就往外面走,跌跌撞撞,到了外面,抬头望着青蓝的天空,眼圈泛红。在面前似乎出现了一片骑兵跃马奔腾,旗号迎风飞舞,硕大的明字熠熠生辉!   明犯强汉者,虽远必诛!   祖先的豪言,就在耳边回荡,一千多年以后,竟然无人能发出同样霸气的吼声!被区区十万铁骑压着打,几度进犯京师,要是让大汉的前辈知道,还不要笑掉大牙。   两行浊泪从眼圈中流出,俞大猷摇了摇头,满心的苦水,希望多大,失望就多大,他一点够不怪唐毅,能想到马政,就很了不起了,只是一千多年的难题了,谁也不是神仙,挥一挥袖子,就能解决了。   俞大猷踉跄着刚要走,突然有人拍了一下他的肩头。   “大人!”   俞大猷抬头看去,只见唐毅满脸笑容,自信十足地站在那里。   “老哥,你莫非要放弃不成?”   俞大猷有心说不,可话到了嘴边,只剩下苦笑,人要认清现实,光靠说大话没用!   “现实就是大明需要马,我们需要马!无论如何,花费多大代价,我也要把战马弄出来!”唐毅突然用力挥拳,对着夜空,大声咆哮道:“两千年前,祖先能做到的,我们一样能做到!投机取巧不行,我就用银子砸!养马花得再多,也比年年修长城,年年挨欺负来得好!大明不是没有好马吗?就去中东,就去西洋买马。不是没钱吗?就让天下有钱人一起掏银子,大江南北,黄河两岸,那么多的地方,还找不到合适的马场?就算没有又能如何,还有海外,还有无穷无尽的蛮荒之地。我唐毅下定决心要做的事情,多大的困难都挡不住!” 第752章 马术大赛   俞大猷被说得热泪盈眶,好一个冰心铁胆的唐大人,迎难而上,勇者无畏,真是太感动了,老将军抹了抹眼泪。   “大人,有用到末将的,万死不辞!对了,大人您有什么办法没?”   唐毅张了张嘴,拍着胸膛道:“俞老哥放心,只要想总会有主意的。”   怎么听着有点怂了啊?   俞大猷还想要追问下去,唐毅打了一个呼哨,骑着笨儿,一溜烟儿回家了。   接下来,一连十天,唐毅都没有冒头,倒是马栋,一直待在果园,照看着所有的马儿。   俞大猷老脸铁青,“贤侄,你不是说这些马不顶用吗?还管它们作甚?”   马栋五官都缩到了一起,苦兮兮道:“伯父说得对,好歹有四条腿,就比两条腿的人强,唐大人说过,馒头渣儿也是馒头啊!”   “哼,别提那个唐大人!”俞大猷气呼呼说道:“看他好像足智多谋,无所不能的,看起来这马政也要放在一边了。”   “怎么会?”马栋吓得跳了起来,唐毅算是最关心战马的,要是他都放弃了,还能指望着谁啊!   “我不信唐大人会轻易放弃!”马栋虎着脸说道。   “老夫也不信!”俞大猷叹道:“可是啊,刚刚听说,宫里派来了人,要召唐大人回京,说是陛下的意思、唐大人在天津住了快一年,著书三本,屯田成功,声望大振,何必还留在这里受苦啊?”   是啊,马栋也算是跟了唐毅一段时间,知道这位大人并非什么真正的圣人,跑到宣府,身边还带着红颜知己,指望着他一直安贫乐道下去?   马栋自然不信,只是那样的唐毅充满了人情味儿,相处起来很舒服,可眼下马栋却盼着唐毅能变成一个大公无私的圣贤,唯有如此,马政才有希望。   这一老一少,面面相觑,没有主意的时候,远处传来响亮的叫声,唐毅带着毛驴,驴背上还坐着平安,正大声喊着“驾,驾!”   俞大猷心中一惊,急忙起身,迎了上来,马栋也紧紧根锁。   “大人,何必您过来啊,应该是末将去送大人。”   唐毅眉头一蹙,“送什么送啊?俞老哥要把我送到哪里去?”   “当然是京城了。”马栋脱口而出。   俞大猷满是感叹,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大人经天纬地,才华盖世,您入朝是天下的运气,末将也有了靠山,自然是欢喜。”   唐毅看着这两位,嘴上说着一套,可是脸上明明写着言不由衷。   “俞老哥,你还是另找靠山吧。”   俞大猷一愣,不解地看着唐毅。   “我啊,连个土包儿都算不上,还要指望着你照应呢!”唐毅说着,一屁股坐在了青石上面。   俞大猷脑筋转了转,突然惊呼道:“大人,莫非您不回京城了?”   “呵呵,我说了要养十万匹战马,你当我是说空话啊!”唐毅没好气道。   俞大猷尴尬笑笑,连声说道:“末将不敢,末将不敢。”强压着激动道:“大人,斗胆请教,您可是有了锦囊妙计?”   “哪有什么妙计啊!”唐毅看了看马栋,无奈道:“还是你小子,点醒了我啊,有些事情是没法投机取巧的。”   马栋脸红了,低着头不敢说话。   “唉,这十天啊,我苦思冥想,养马花费太多,想要凭着朝廷的银子,大举投入,没有三五十年都看不到成果,从汉初的白登之围,一直到汉武帝反攻,期间也经历了几十年之久啊。”唐毅感叹道:“我们没有那么长时间等待,故此必须拿出更快的办法!”   什么方法更快呢?   很简单,就是全民养马,利用民间的力量,把养马变成所有人的事情。唐毅可不是胡说八道,他真的下了一番功夫。   汉唐两代,为了维持强大的骑兵,都想尽了办法,比如汉代的皇家园林——上林苑,地跨五县,纵横三百里,多大的面积?每年皇帝都要在此狩猎,强悍的御林军就是诞生其中。   至于唐代,马球运动兴旺,皇族权贵,边关大将,都争相豢养马球队,平时是运动员,到了战场上,就是最优秀的战士,战争和娱乐巧妙结合。   到了宋朝就惨了,没有战马,只能用脚踢球,弄出了蹴鞠,实在是无奈,无奈透顶啊!唐毅敢说,宋代的皇帝欣赏蹴鞠的时候,一定是一肚子苦水……   明朝能不能效仿汉唐呢?唐毅觉得不成,首先明朝皇帝没有那么大的园林,也别指望着他们去驰骋狩猎。那些皇族宗室呢?一个个都被圈养起来,吃饱睡睡饱了吃,最大的本事就是生孩子,让他们畜养战马,那是绝对不可能的。   再说了,就算有人敢养,言官也会弹劾他们,居心不良,一再谋反。   皇家指望不上,就只能指望别人。   养马是花大钱的事情,关键一条,就是财力雄厚,唐毅首先就想到了东南的世家,这些年下来,他们一个个赚的钵满盆满,与其让他们把银子浪费在扬州瘦马身上,倒不如鼓励他们饲养战马,来的有意义。   听着唐毅的讲述,俞大猷将死的心,又活了起来。   “大人的主意果然高明,只是养马十分辛苦,花费巨大,东南的公子哥们怕是不愿意干啊。”   “不愿意可以引导,他们生下来也未必就喜欢青楼啊?”唐毅笑道:“关键是要让他们认为,养马是一件高尚的事情,是一件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事情,是能实现灵魂升华的事情……”   唐毅说得卖力气,可这两位都跟木头公鸡似的,傻乎乎的不明所以。唐毅只好不再拐弯抹角了。   “是这样的,我准备办一场盛大的赛马大会,约请各地的骑士聚集小站,一同赛马比试,胜出者有重奖,借此推动马术,鼓励商贾富豪,养殖战马,平时比赛挣钱挣面子,战时征用,调动前线。而且骑兵马场还能通过出租出售战马,赚一大笔银子,用来繁殖更多的战马,这下子你们明白了吧!”   唐毅把想法和盘托出,俞大猷吸了口气,“大人,果然好计策,只是有钱买马养马的,基本上还是东南的世家大族,偃武修文这么多年,他们喜欢的是诗词歌赋,爱的是吹拉弹唱,轻歌曼舞,骑马比赛,他们一时未必喜欢!”   “错!他们不喜欢又如何?我自有办法逼着他们喜欢。”唐毅信心十足,流行的东西,还不都是包装出来的。   就像芭蕾舞,歌剧,所谓的高雅艺术,有几个能看得懂的?不还是有一大帮附庸风雅的人,甘心掏钱吗,哪怕不懂,也要装得很懂,很陶醉!   只要把赛马变成一种艺术,变成时尚,拥有一匹优秀的战马,就是时尚的象征,地位和财力的展示。赛马场更是上流社会交际的场所,能够结实三教九流,各种身份的人物……   唐毅敢说,只要宣传到位了,全民养马未必做得到,一般世家都弄几匹,绝对有希望。   从养马的技术活,变成了操纵舆论,制造话题。   一下子就进入了唐毅的专长,他浑身的细胞儿毛孔都展开了,思绪飞扬,很快就想出了一个绝妙的点子。   为了能让赛马变得高端,变得受人尊重,唐毅足足花了十天,制定出完整的运作方略。   唐毅酝酿了许久,给嘉靖送上了一份奏疏。   在奏疏当中,唐毅首先婉拒嘉靖召他回京的提议,随后告诉嘉靖他正在探索养马的方法,已经小有成就,要不了多久,就能让大明马壮兵强,收拾俺答,不在话下。   唐毅还向嘉靖提议,又到了秋冬之时,蒙古人会在这时候南下打草谷,大明应该加强防范,更要示之以力,震慑住俺答的野心,不战而屈人之兵。唐毅提议,要邀请蒙古各部,前往天津,在小站举行一场赛马大会,由明军派出最强大的骑手,同蒙古骑兵较量,展示大明雄风。   草原各部并非都是俺答的亲信,比如辽东的土蛮部,比如亲近大明的朵颜三卫,还有漠西蒙古卫拉特部,如果他们见识了大明强大的力量,知道跟着俺答是没有前途的,自然会心向大明,倒戈一击。   到时候,驱虎吞狼,分化瓦解,各个击破。收拾草原,就不在话下……   唐毅给嘉靖描绘了一幅美妙的图景,弄得嘉靖都忘了派人去天津下旨意的本来目的。倘若真能给几十年的老冤家俺答一个刻骨铭心的教训,打破蒙古人骑射无双的神话,绝对能让嘉靖笑死。   身体一天比一天老迈,嘉靖越发渴望胜利,要不然驾崩之后,见到历代先祖,想要吹嘘都没有本钱。   只是眼下有唯一的问题,凭着大明的骑士,真能战而胜之吗?   万一没斗过俺答,反而被人家欺负一个落花流水,岂不是颜面扫地?嘉靖思前想后,拿不定主意,一道命令,苑马寺少卿孙铤屁颠屁颠,来到了小站。   “文和兄原路而来,小弟有失远迎,赎罪赎罪!”   孙铤风风火火,没等屁股坐在椅子上,就说道:“行之兄,咱们都是自己兄弟,一句话,有把握没有?”   “暂时没有。”唐毅老实答道。   孙铤稍微一思量,笑道:“打着埋伏啊,这么说过些日子就有把握了?”   “文和兄高见,只要俺答敢来,我就让他颜面扫地。”   “他要是不来呢?”孙铤追问道。   “未战先怯,他还配自称草原的雄鹰吗?”唐毅讥诮道。 第753章 英豪云集   孙铤是孙鑨的弟弟,却比哥哥早一科中进士,余姚孙家前后出了两代尚书,如今第三代的传人比起父祖更加优秀,书香门第,世代为官,底蕴雄厚,财力惊人,唐毅怎么会放过机会呢!   “文和兄,算起来你在京城为官也有十多年了,家中什么情况,你可清楚?”   孙铤犹豫了一下,不好意思道:“前些时候我大哥写了一封信给我,他说孙家子弟肯用功读书,勤学苦读的不多,相反架鹰遛狗,斗蛐蛐,斗鸡,听戏,还,还穿什么女装,须眉男儿,红衣绿裙,脸上擦胭脂抹粉,丑态百出,竟如鬼地!”孙铤扬天哀叹,“不瞒行之兄,我孙家世代官宦,只怕到了我们这一代,也就要终结了。”   人有钱了,就越玩花样越多。   江南承平日久,加上开海之后,财富涌入,短短不到十年,千奇百怪,什么东西都冒了出来。   衣着越来越华丽,年轻的士子喜欢穿女装,反过头女子穿男装,敢情女汉子这时候就有了,世人就感叹阴阳颠倒,不祥之兆。   只是人们越玩越疯,挡都挡不住,那些四五十岁的名士宿儒也不能免俗,穿得花团锦簇,还熏香抹粉,大肆打扮。上梁不正下梁歪,哪怕有些保守的人物看不惯,也无力回天。   孙铤就十分担忧,长此下去,后辈子孙贪图享乐,不思进取,早晚要把祖宗打下来的基业都给败光了。   “行之兄,你深谋远虑,不知道可有什么好办法?”孙铤真心求教道。   唐毅笑道:“文和兄熟读经史,自然清楚历代开国之初,都不免筚路蓝缕,节俭持家,可是天下太平,物产丰盈,人心安定之后,就难免耽于享乐,世风日下,古往今来,皆是一理。要说办法吗,我觉得堵不如疏。”   “怎么讲?”孙铤放下了筷子,用心倾听,他的确被大哥描述的情况吓坏了,要真是那样,孙家百年基业,后继无人,哪还有脸见祖宗啊!   “文和兄,江南富庶,尤其是世家公子,花钱如流水,我以为不妨引导他们把钱花到正途上,比如——养马!”   “啊!”   孙铤吸了一口气,他真是没想到,唐毅还有这么深的用心。   虽然是书香门第,不想子孙舞枪弄棒,骑马打猎,和粗鄙的武夫搅在一起。可是相比整日胡闹,被酒色掏空,养马练武,还能混一个好身体,总比胡混来得好。   “文和兄,有些话本不该说,这些年开海之后,海外的情况知道的越来越多,以往我们都以为除了中原这块宝地儿,外面都是慌蛮之地,烟瘴之乡,可实际呢,那些地方土地肥沃,资源丰富,要什么有什么,一点不比中原差。眼下我们还只能看着,可十年二十年呢,就不想着占一些无主之地吗?要想用兵,就离不开武将,我敢说,武人的地位早晚要提升,想要家族长盛不衰,就要两条腿走路,一文一武,才能站得稳当!”唐毅用极富鼓动的声音说道:“文和兄,说句诛心的话,马比笔墨纸砚贵多了,穷人能读书,却不能养马啊!”   这话真够劲儿,仿佛一记重锤,砸在了孙铤的心头。接下来的饭吃的没滋没味,孙铤险些将酒水倒进了鼻子里。   为了避免继续出丑,他早早退席,到了住处,对着天边的一轮新月,陷入了沉思……   整整一个晚上,孙铤都没有睡觉,他不断想着唐毅的那句话,“马比笔墨纸砚贵多了!”   是啊,眼下东南,好些工匠子弟都能读书,读书人一下子膨胀了不止十倍,百倍。哪怕世家子弟还有家学渊源,还有人脉关系,可是也架不住寒门人数众多,天才辈出。再有世家子弟过惯了好日子,不思进取,十年二十年,东南的世家都会面临着被淘汰的威胁,强大的压力,让很多人都睡不着觉。   唐毅却给他们打开了一扇窗户,弃文就武,练武的门槛可比读书高多了。穷人孩子哪怕天天喝稀粥,只要意志坚定,就能苦读下去,成为博学大家。   可练武不行啊,每天不吃一斤肉,炼得狠了,就要吐血,不但练不成武术,还会把小命搭上。   战马就更贵了,别说穷人,就算小富之家都养不起一匹战马。   不说战马吓死人的价格,昂贵的精饲料,而且还要配备专门训马、喂马的仆人。众多的花费加起来,就是一道天然屏障,把穷人都挡在了外面。   赛马,从古至今,都是有钱人的玩具。   西方所谓的骑士,说穿了不就是一群能养得起马的贵族吗?   以往没有开海,就守着大明的这点地方,文贵武贱,重文抑武,武将没有任何吸引力。可如果转而开疆拓土,骑兵就是最强大的拳头!   从人人鄙视的丘八,变成炙手可热的香饽饽。   一个小小的赛马大会,竟然和无数世家的兴衰联系在一起,咋听之下,匪夷所思,风马牛不相及。   可仔细推敲,不得不惊叹唐毅的洞察力,推动赛马,吸引世家大族投入其中,世家子弟成为骑兵的中坚,日后拓展海外势力,各大家族就能吃到最肥的一块。   真是无比诱人啊!   整整一夜,孙铤想了太多太多,从大喜到大忧,反反复复,精神差点崩溃了。   转过天,挂着眼屎,他就找到了唐毅,苦兮兮道:“行之,我算是服了,赛马大会,我举双手赞成,只是这头一炮务必打响了,要是输给了俺答,丢了面子事小,只怕影响士气,往下就不好办了。”   “文和兄放心,小弟不会做没有把握的事情,还请老兄回京之后,多多美言,务必把势头造起来。”   “嗯!”孙铤用力点头,立刻马不停蹄,返回京城。   ……   唐毅觉得自己很像是一个骗子,他对不同的人,许下了不同的诺言,对着嘉靖,他说赛马能够扬大明天威,教训俺答;对朝中的大臣,唐毅煞有介事,告诉他们鼓励民间养马,能节约朝廷负担,而且每年举行马术比赛,展示实力,能够不战而屈人之兵。   对于富裕的商人,他说马术比赛胜利,能够给予他们巨大的声望,使得他们快速摆脱商人的身份,跻身上流社会。   对世家大族,唐毅又说世家子弟要有尚武精神,文武一起发展,才能撑起家族的未来。   哪怕是老朋友俞大猷,唐毅也要捡好听的说,越来越多的人养马,赛马,畜养的马儿多了,十万铁骑的梦想才能成真。   说到底,唐毅想要找回汉人血液里面的勇敢和顽强,我们不是绵羊,而是龙,飞腾九天的龙!   “亡我祁连山,使我六畜不蕃息;失我燕支山,使我妇女无颜色……”   面对着一群学童,唐毅仿佛吟诵着匈奴人的哀歌,感慨颇多,心神激荡。   “大汉雄风,势不可挡。四十万控弦之士,匈奴被杀得落花流水,狼狈逃窜。他们发出了绝望的哀叹,汉人如水,江河广阔,从不轻易发怒,可一旦暴怒,就是黄河之水天上来,不管多凶悍的对手,都会被淹没!变成可怜的鱼鳖,千百年来,我们的血脉中,流淌着一样的鲜血,祖先的英灵在九天之上看着我们。北虏俺答,兵不过十万,却屡屡兴兵进犯,侵扰大明,九边生灵,尽数涂炭,京城重地,惊动天子,实我大明臣民百姓之耻。知耻而后勇,天下有识之士,当厉兵秣马,练习骑术,整军经武,上报君恩,下安黎民……天津小站,马术大赛,砥砺士气,振奋人心,展我大明天威,四夷俯首称臣!”   这是一篇檄文,也是一通号角!   通过报纸,很快传遍了大江南北,看过之人,无不热血沸腾,天下之大,不乏能人义士,俺答有什么了不起的,他的老祖宗都被我们打得落花流水呢!要不是朝廷无能,奸臣当道,哪里轮得着俺答猖狂。   马术大赛办得好,大明从来不缺勇士!   压抑的怒火,有了释放的出口,一发不可收拾。   燕赵之地,三晋故土,陕北刀客……数之不尽的民间义士,纷纷带着心爱的马匹,准备一展身手。   当然,民间的这些人只能算是发烧友,看点还在军队之中。   “唐帅有命。岂能不去!”马芳亲点五十名最好的骑士,配上二百匹最好的战马,火速出发。   “我戚家军虽然以火器著称,但骑术一样不落人后,谁也不许给本将丢人!”戚继光威严地教训道。   杨安比他们都简单,“赢了有赏银,输了挨板子,滚吧!”   ……   几乎与此同时,蓟镇,辽镇,大同,陕西,固原,延绥……九边督抚将领各自派出人马,还有比他们更快的。   成国公朱希忠领衔,京中的勋贵武臣,即便不能亲自前来,也要派遣子侄,带领着家将前来。   不到两个月之间,天津聚集了好几万人,把巡抚殷士儋忙得头晕眼花,叫苦不迭,来的可都是猛士啊,要是出了点事情,可怎么交代啊,唐毅这家伙真是个害人精!   你提出来的主意,弄出了这么大的动静,结果躲在了小站,让我堵在前面,不当人子,不当人子啊!   殷士儋正在骂着,突然有人来报,“启禀中丞,唐大人驾到了。” 第754章 老唐驾到   殷士儋气势汹汹,冲到了外面,本想拉着唐毅,诉诉苦,然后顺便把筹备赛马大会的事情都推给唐毅。   天津巡抚的事情够忙活的,又是岁末寒冬,今年的预算也核定,明年的计划要编列,千头万绪,简直能把人逼疯了。殷士儋兴冲冲到了外面,只是令他惊讶的是眼前出现了一队黑色战袄的士兵,一个个身材不高,可格外壮实,透着强烈的杀气,看眼神就知道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神情都刺眼睛。   不对啊,这些人不是俞大猷的兵,从哪里跑出来的?   正在殷士儋吃惊的时候,从队伍中间笑着走出一个人,离着十几步就抱拳拱手。   “正甫兄,小弟有礼了。”   殷士儋突然瞪大了眼睛,差点叫了出来,手下人也不说清楚,来的是老唐,不是小唐!   “是,是子诚——兄啊!”   这个“兄”叫的有点别扭,前几天还拉着人家的儿子兄长弟短的,转眼当爹的来了,总不能开口叫叔叔吧,只是继续平辈相称。   来人正是唐慎,他倒是没有什么不舒服,殷士儋比自己早了三科,又辅导过考进士,要不是早早当了巡抚,品级比殷士儋还高,唐慎宁可自称晚辈,也不敢高攀的。   唐慎这些年来一直记着儿子的一句话,就闷头发大财,这些年出头的人都倒霉了,唯有他不声不响,一直稳坐钓鱼台。   “子诚兄,快快请进。”   殷士儋把唐慎让进了衙门客厅,分宾主落座。殷士儋一边招呼手下人伺候,一边仔细打量,可了不得,十年不见,唐慎微微发福,也续了长须,温文尔雅之中,透着上位者的威仪,一个眼神,一个动作,都能让人心惊肉跳。   不愧是牧守一方的大员,真有威风!   自己虽然也是封疆大吏,可毕竟做的时间太短,还养不出气势来,看来往后还要多多努力啊。   “对了,子诚兄,你怎么有空到天津了?莫非也要参加赛马大会?”   唐慎绷着脸,一本正经道:“我可不知道什么赛马大会,我在福建任上,三次考满,这次进京是要面见陛下述职,等待新的安排。”   “原来如此!”   殷士儋低头盘算了一下,可不是,唐慎从嘉靖三十四年接替浙江巡抚,一直到了嘉靖四十三年,正好是九年时间,三次考评,无论是抗击倭寇,还是治理地方,唐慎都无可挑剔。被人誉为疆臣典范。   再加上他是嘉靖三十二年的进士,徐阁老的弟子,早就有人推荐他入京,只是一直石沉大海,没有音信。   明眼人都清楚,唐慎是徐阶的弟子不假,可是他的儿子更是徐阶的对头,夹在老师和儿子之间,进退两难,不光唐慎不好决定,就连两边都不好安排,索性就把唐慎压在福建算了。   可是压来压去,九个年头过去了,再把唐慎留在福建,岂不是成了土皇帝?   这一次唐慎提前进京述职,等待嘉靖处置,也有并不恋栈的意思。   殷士儋也算是老油条了,稍微思索一下,也就明白了。   “子诚兄,有句话不知道当说不当说?”   “呵呵,正甫兄,何必吞吞吐吐,只管说来。”   “那好,我就实说了,俗话说得好,子债父尝,令郎力主要办赛马大会,眼下四方豪杰云集,来了两三万人,他们都带着刀马,进驻城中,万一出了点乱子,我可承担不起。”殷士儋故意苦着脸说道:“还请子诚兄能帮帮我啊!”   唐慎一听,头皮都发麻了。   他能不知道赛马大会的事情吗?   实际上述职还要年后呢,他巴巴地赶过来,不就是给儿子站脚助威吗?只是碍于面子,他没法实话实说,可心里头比谁都着急,赛马大会可不是那么简单的。   唐慎这些年本事和眼光都上来了,看得也很长远。   赛马大会,某种意义上,也是实力展示。唐毅提了出来,马上九边就争相派出精兵强将,火速云集天津。就连晋党掌控的文武也不敢怠慢,另外东南的封疆大吏,世家大族,各地的豪商巨贾,闻风而动。   哪怕没有养过马的,也买几匹前来凑数。   说句不客气的话,就算朝廷下旨意举办马术比赛,也要提前半年筹备,儿子却只用了不到两个月时间,该来的差不多都来了。   这一份号召力,就让人动容。   虽然只挂着巡视大臣的虚衔,可是却比一般尚书大学士,还要厉害。唐慎哪能不自豪啊!   貌似这么多年,这小子越来越妖孽了。   就在唐慎的行囊里面,还装着儿子的三本著作,路上只要休息的时候,唐慎就拿出来,哪怕一页都不看,对着书就能笑半天。   我的儿子,居然是我儿子写出来的!   看起来宠爱孩子,在唐家是有传统的。   儿子辛苦筹备的活动。哪能有一点的纰漏,一定要完美无缺。唐慎一听殷士儋所说,居然把参加赛马比赛的人安排到了城里,气得差点昏倒。   “正甫兄,你在想什么啊?”   殷士儋愣了,“子诚兄,这一次赛马大会,扬我国威,来的都是四方勇士,好好款待,让他们大展身手,莫非还有错?”   “呸,什么勇士!”唐慎黑着脸怒道:“普通的百姓,有几个会养马,会骑马的?能来参赛的,我敢说,里面就藏了不少刀客马贼,平时打家劫舍,无恶不作,听说有了比赛,才跑过来,想要混一个功名。好吃好喝,招待这帮人,你不怕他们反咬一口啊?”   殷士儋的脸一下子就黑了,“子诚兄,那还有九边精锐,还有东南的世家公子……”   唐慎不耐烦第摆摆手,“他们?比前面的那些人还可怕!什么叫精锐,骄兵悍将,哪个手底下没有人命?脾气野着呢!杀人跟喝凉水似的,至于所谓的世家公子,说的不好听,就是一帮纨绔子弟,少爷羔子,他们走到哪里,麻烦就到哪里,我的殷大人,你没感到脖子冷飕飕的啊?”   扑通!   殷士儋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浑身的骨头都被拿出去了,只剩下一摊肉,他真恨不得给自己一顿嘴巴子。   光想着好好招待四方来客,尽地主之谊,宾至如归……哪里想得到,来的竟然是一帮危险分子,自己的行为简直就是开门揖盗啊!   “不对,子诚兄,不是说还邀请了俺答,要是他们的人……”   不用说完,殷士儋竟然吓得又挣扎着跳了起来。   唐毅啊,不带这么害人的!   弄来了一大帮惹事的祖宗,一个比一个厉害,你是恨我不死啊?   “子诚兄,无论如何,你可要帮我啊,天下人都看着赛马大会呢,要是出了一点疏漏,我可没脸见人了。”殷士儋鼻涕一把泪一把,别提多惨了。   唐慎摇了摇头,心里头颇为鄙视,殷士儋就是典型的翰林官,哪怕外放了,也不改书生的性格,总想着有朋自远方来,不亦说乎。不好好想想,来的都是什么人!   “正甫兄,你现在马上下令,就说赛马场地已经筹建差不多了,请大家过去熟悉场地,了解比赛项目和规则,安排报名事宜。多的话,一句不要说。让所有人都去小站。你再给俞大猷下一道命令,让他在小站之外二十里,选一座空旷的荒地,作为参赛人员的营地。等城里的人都被调走之后,立刻在城门安排人手,准备银两和食物美酒,再有人员前来,每人发一坛子美酒,三两银子,再派人领着他们去小站,千万不要让他们入城……”   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要是唐毅在这里,都忍不住要给老爹竖起大拇指。当年那个白目的唐慎一去不复返了。几条措施,得体有度,不愧是一方封疆大吏。   相比之下,殷士儋就成了小白,只能频频点头,唯唯领命。   正要下去办理,唐慎要叫住了他,“正甫兄,你告诉下面的办事的差役,见到前来参赛的勇士,务必要客客气气,对了,最好给每人做一个大红花,对了,就挂在胸前,用红绸子做,要喜庆,要尊贵,可别舍不得花钱。”   “明白了,这点钱我还是出得起的,破财免灾吗!”   殷士儋摇着头,心中大叹,他总算找到了唐毅奸猾如鬼的根子,敢情毛病都在唐慎的身上。   啥也不说了,殷士儋立刻下令,天津的差役都出动了,吹吹打打,热热闹闹,捧着红绸子花朵,来到了客栈,酒店。   每个人都跟过了年似的,“您是来参加赛马的勇士吗?真是一表人才,令人钦佩啊。好样的,真是好样的!”   夸奖完了,又告诉他们,正式的比赛场地在小站,劳烦各位前往小站,去报名参赛。有些人贪恋天津的繁荣,还犹豫呢,赶快把大红花挂在胸前。啥时间鼓乐喧天,别提多热闹了,还有专门人员带路。   面子给的十足,谁还能说一个不字,赖在城里啊,纷纷离开了城里。   不过也有那个不开眼的,差役让他们离开,这帮人非但不走,还把差役给打了,红花也撕碎了。   “去告诉你们狗官,老子此来,就是要领教你们汉人的本事,想让我们走,拿出点真本事!”   竟然是鞑子!   唐慎正在巡逻,听到了声音,立刻就带着人马赶来了。 第755章 尴尬的见面   在客栈前面,站着一个很壮硕的汉子,满脸络腮胡子,又高又大,看起来像是四五十岁的样子,可是目光清澈,眼眸皂白分明,实际的年龄要比看起来小很多。   这家伙双腿分得很开,上盘和下盘不太协调,有点晃晃悠悠的感觉,凭着多年带兵的经验,唐慎敢说,这家伙一定是常年骑马,造成的双腿变形。   正在打量的时候,那几个差役不耐烦了,敬酒不吃吃罚酒,让你知道我们的厉害!   其中一个挥拳奔着大汉的面门打来,只见此人不屑一笑,等着拳头几乎到了,他猛地一扭头,拳头落空,他的胳膊自下而上抬起,只听咔嚓一声,差役的胳膊肘竟然断裂,痛叫着摔了出去。   其他几个差役一见,纷纷挥舞着铁尺铁索,冲了上来。   “好小子,看我们不打死你!”   这个大汉更不在乎,他双拳挥动,宛如铁锤,三下五除二,五六名差役都被打倒在地,哎哎痛叫。   大汉抱着肩膀,撇着嘴轻蔑十足,“汉人,不行!差得太远了!”   他的声音很大,周围听得很清楚。   “好个猖狂的鞑子,我去教训他!”一个中年人从唐慎的背后冲出来,却被唐慎一把抓住了。   “费那个功夫干什么!”唐慎一声冷笑,“记住了,被狗咬了不需要咬回去,要把狗腿打折,狗屁扒了,狗肉吃了——举枪!”   刷拉!   训练有素的士兵瞬间举起了火铳,一个个黑乎乎的枪口,对准了鞑子。   刚打完人的大汉脸色阴沉,见手下人变颜变色,他鼻子里哼了一声,“怕什么,他们是吓唬人呢,火绳没有点燃,打不出来铅弹的。”   他用本族语言说的,还以为唐慎听不懂,可是他忘了,天津有不少蒙古商人前来,精通蒙语的人也不少,有人急忙告诉了唐慎。   “无知的鞑子。”唐慎突然抓起火铳,对准了客栈门口的石鼓,猛扣扳机。   啪!   一声脆响,石鼓被打得粉碎,溅起的石头碎屑,从大汉的脸边划过,留下了一道血槽,瞬间鲜血就流了出来。   大汉的眼睛顿时就直了,石头能打碎,要是打在自己的身上,还不碎成八块?汉人的火器简直令人发指!   唐慎微微一笑,“还以为是个了不起的英雄呢!来人,把他绑了!”   士兵们冲上来,刚刚还嚣张无比的蒙古大汉竟然不敢反抗,他抖了抖肩膀,当枪口顶在脑门的时候,他自知脑袋没有石鼓结实,只能束手被擒。   正在这时候,突然从里面跑出了一个娇小的身影,穿着白色的狐裘皮衣,带着白色的皮帽子,只露出不到巴掌大的小脸,竟然眉清目秀,宛如江南的书生。   他跑出来,看了一眼大汉,就到了唐慎面前,深深一躬。   “晚生后进拜见大人!”   汉语说的极好,脆生生的,一清二楚,唐慎微微一惊,淡淡说道:“你是何人?”   “启禀大人,晚生是卫拉特人,这位是晚生的兄长。”   卫拉特?   唐慎略微迟愣,此人连忙说道:“就是汉人所说的瓦剌,我们和俺答可不是一路人,此番是仰慕大明风范,特地前来参加马术大赛。这位是我的兄长,他不懂规矩,还望大人念在他粗鲁不文,不懂规矩的份上,法外施恩,饶他一次吧!晚生给您施礼了。”   说着又深深一躬,真是难得啊,蒙古人中,还有如此懂礼的年轻人。   卫拉特部的,唐慎做过功课,所谓卫拉特蒙古,就是漠西蒙古,土木堡之变的蒙古丞相也先就是卫拉特人,在也先覆亡之后,卫拉特蒙古就退守漠西,哪怕达延汗统一蒙古各部,他们也不在其中。   按理说,卫拉特离着大明那么远,他们如何能赶来天津,参加赛马大会。   年轻人很善于察言观色,主动解释道:“大人,晚生是奉命去板升城做客,听到的消息,晚生从小念着汉家经典,深知有朋自远方来,不亦说乎。故此不远千里,带着战马前来参赛,还请大人顾念我们一片赤诚,大人不记小人过,晚生感激不尽!”   “哈哈哈!”唐慎突然哈哈大笑,“年轻人,果然是巧舌如簧,你口口声声,说法外施恩,就是知道自己犯了法!本官告诉你,不管是谁,犯了法都要受到惩罚,不能幸免。来人,把他们拖到街头,责打四十鞭子,立刻驱逐出天津!”   “慢!”   年轻人急忙伸手,“大人,我们前来是为了参加比赛,您驱逐我们,有违待客之道,更是失了上国雅度。”   “待客之道?本官只知道朋友来了有酒菜,敌人来了有火铳!”唐慎毫不客气道:“你们不服从大明的规矩,打伤了大明的衙役,就是恶客!还敢奢望本官以礼相待吗?”   唐慎猛地一回头,“还愣着干什么,把人拖出去!”   没有二话,士兵们把大汉拖到了街口,把身上的皮衣扯去,留出里面的单衣,有人拿着生牛皮的鞭子,里面裹着铁丝,抡圆了就是一鞭子。   瞬间从胸口到腹部,就出现了一道暗红的印子,反手又是一鞭,顿时皮开肉绽,血水横流。   头两鞭大汉还咬牙挺着,可是接下来就撑不住了,发出沉闷的吼声,到了最后,干脆疼得昏了过去。   四十鞭子抽完,没有别的说的,直接把人赶出了天津,干净利落,一点都不迟疑。   唐慎露出了他果断无情的一面,连蒙古人都给打了,从各地来的人物没有谁敢找不痛快,乖乖都到了小站之外,在营区驻扎。   而小站这里呢,还有一个更猛的俞大猷压着,谁也不敢轻举妄动,几万人井井有条,一点乱子都没有,真是奇迹。   唐慎心满意足,他带着人马,辞别殷士儋,向小站进发。   ……   “哥,你没事吧?”   “还死不了!”被鞭打的大汉脸色铁青,他抱着枕头,把脑袋扭到一边。竟然被汉人的官给打了,奇耻大辱!   “三妹妹,还留着大明干什么,干脆直接回草原,发兵报仇!”大汉激动地一锤床,牵动了伤口,疼得龇牙咧嘴,一脑袋虚汗。   年轻人把帽子放在一边,露出了长而柔顺的头发,宛如乌云,煞是好看,竟然是个女儿身,她把药碗放在一边。   “哥,发兵,发谁的兵?”   “当然是,外公的兵,咱们的人马离着好几千里哩!”   女子微微冷笑,“外公,他算什么外公?见了我,一副色迷迷的德行,简直让人作呕,怎么不打雷,劈死了他!”   “不要胡说!”大汉气得怒骂道:“阿勒坦汗是我们蒙古人的英雄,虽然他老了,可是虎依旧是虎。我们蒙古人最崇拜强者,能,能嫁给他,也不错吗……”大汉声音越来越低,他也觉得不妥当,理不直气不壮。   “哥,你别傻了,俺答觊觎的是我们卫拉特部,联姻不过是他扩充势力的手段。我们要想保住家业,就必须和真正的强者联合,而不是外强中干的俺答!”   大汉一阵激动,竟然撑着坐了起来。   “三妹妹,钟金!我看你是真糊涂了,除了俺答之外,还有谁是真正的英雄?”   少女突然粲然一笑,“哥,中原大地,英雄辈出,他们的人马是俺答的几十倍不止,更重要的是他们对草原没有多大兴趣,不说别人,就是那个打了你的大官,就是个人物!他手下的勇士浑身上下都带着强烈的杀气。比起俺答的亲卫还要厉害,他人也年轻,又英俊,比起俺答好了一万倍!”少女的脸上竟然涌起一丝红润。   ……   唐慎丝毫不知道,竟然打出了一个崇拜者。他此时心里头砰砰乱跳,离着小站越近,心跳的越厉害,仿佛一张嘴,就能吐出来。   盘算起来,父子俩也五六年没见面了,唐慎曾经进京述职,偏偏唐毅去了宣大。后来就掀起了一轮又一轮的争斗。   唐慎虽然远在福建,可也知道其中的凶险,一颗心整天提着,多盼着能陪在儿子身边,帮他渡过一个个的难关。   可是真正要见面了,反倒近乡情怯了。   他带着手下,出现在了村子的外面,足有十几里路,就让手下都留下来,他一个人去村子。   “中丞大人,万一有什么意外……”   “闭上乌鸦嘴,那是我儿子住的地方,能有什么意外,你们都给我等着,敢动一步,军法从事!”   说完之后,唐慎催动战马,头也不回,奔向了村子。手下人一个个面面相觑,中丞大人真是太怪了,不就是见个儿子,有什么了不得的?值得把大家都赶走?   驾,驾!   唐慎的战马离着村子还有五里左右,突然村子前面出现了几个黑影,一匹毛驴,王悦影和琉莹并肩站着,两个人分别抱着平安和平凡,随着唐慎邻近,平凡吓得把头埋在了琉莹的怀里。   反倒是平安年纪大,胆子也大,老娘在耳边轻声两句,他主动走了几步,怯生生喊道:“爷爷!”   两个字,春风化雨,唐慎激动的泪水差点流出,急忙一伸手,把平安抱在了怀里。   “真沉啊,三年前爷爷进京的时候,还抱过你,记得吗?”   “嗯。”平安点了点头,搂住唐慎的脖子,用力亲了一口。   “哈哈哈,真是好孩子!”唐慎开怀大笑。   有了孩子,气氛融洽很多,王悦影急忙走过来,飘飘万福。   “爹,行之还在村子里等着,您请把。”   “好。”唐慎抱着平安,正要往前走,一抬头,却发现唐毅一身青衫,出现在不远处,低着头,略显尴尬,“前几天摔了一跤,走的慢了,才来,您不会怪罪吧?” 第756章 父子兄弟   借口,拙劣的借口!   唐毅还从来没有撒过这么心虚的谎,曾经相依为命的爷俩,相隔几年的光景,怎么会变得如此疏远!   唐毅觉得错都在老爹的身上,没错,就是如此。   自从嘉靖三十七年起,朱氏前后给老唐生了两男一女,最大的一个竟然比平安小了五个月。   也就是说,唐毅有了三个比自己儿子还小的弟弟妹妹,天啊!哪怕他对着外人,甚至好朋友,都喜笑颜开,自豪宣称唐家开枝散叶,后继有人,人丁兴旺,可无论如何,刺儿就扎在心里头,越来越深。   越是要见到老爹,就越觉得别扭,从唐慎到了天津,他就知道了。按理说唐毅应该前往天津去看老爹的,这才是孝子当做的事情。   唐毅也几次想要动身,结果这一步就是迈不出去,不但迈不出去,就连老爹驾到,他也不愿意出迎,只能把媳妇和儿子派出去。   可媳妇走了,他心里更烦躁了,身为儿子不去迎接父亲,好说不好听,没准就有人参自己不孝呢!而且还有东厂的人盯着,哪怕比以前松了,也还是定期报告。   还要超凡入圣呢,连孝道都不顾了,好说不好听!   算了,还是去迎接吧!   唐毅小跑着追出来,一路追来,总算是看到了老爹的身影,那一瞬间,唐毅的脑袋轰然炸开,他终于明白了,那些乱乱糟糟的想法,都是可笑的说辞,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想,真他娘的想!   他一度以为,自己拥有了一切,已经彻底变成了大明的士人,可是在心里的深处,总还是有一丝过客的心态。唯独面对着老爹,他可以彻底放松下来,没有一丝一毫的紧张和虚伪。不光是血脉相连,而且是这个男人陪着自己渡过了最艰难的日子。   他才是最值得自己无条件信任的人!   唐毅也总算想明白了,说起来让人脸红,他之前的别扭、尴尬,竟然都是嫉妒在作祟,他不希望老爹被别人分享,一如当年续弦的时候,不告而别一样。   唐大人竟然吃醋了!真是天雷滚滚,让人脸红心跳啊!   反倒是唐慎,他不知道儿子有些扭曲的心态,只当是小孩子闹脾气,毕竟这几年光顾着福建的家,都忘了北边还有一个独自打拼,承担着无比重担的长子。他觉得当爹的做的很不到位,难免羞愧。   父子俩呆呆望着,喉咙里都被堵住了,不知道说什么好。   “师父,别愣着了,赶快请师爷回家吧!”琉莹眨着眼睛,娇笑道。   咳咳,唐慎老脸通红。   唐毅狠狠瞪了琉莹一眼,这小妮子越来越调皮了!   “爹……咱们回家吧!”堵在喉咙里的话总算是吐了出去,唐毅偷偷松了口气。   唐慎愣了一下,“啊,你的腿脚不好,慢点吧。”   “哦。”唐毅又应了一声。   一家人就这样慢慢踱步,一刻钟,还没走出一里远,冻得小平凡脸都红了,清鼻涕流出老长。   琉莹实在是看不下去了,王悦影是唐家的正牌儿媳,不好说话,她抱着平凡,拉着王悦影,对爷俩说道:“师父,我们先回去准备饭菜了,您和师爷慢慢聊!”   说完,两个女人带着两个孩子,逃一般消失了。   唐毅抬起头,张了张嘴,只剩下一声叹息,父子俩还在闷着头往前走。唐毅觉得有必要打破僵局了,他憋了好半晌,才想到一个问题。   “姨娘怎么没一起进京啊?也好有人照应着您老。”   “她啊!”唐慎摇摇头,苦笑道:“还不知道谁照顾谁呢,她……又有身孕了。”   老唐的声音很低,可唐毅还是听得一清二楚。   噗,一口老血喷出。   爹啊,您老可真能干!   哪壶不开提哪壶,唐毅起了一个最尴尬的话题,爷俩又说不下去了。   又走了一段,轮到唐慎鼓起勇气了,“行之啊,我看琉莹还不错,人也老大不小了,虽然她的出身不算好,可毕竟是妾室,用不着那么讲究的,多生几个娃娃,咱们家也好热闹热闹。”   热闹,这就够热闹了!   “孩子多了也不见得好,这两个就够闹心了,我手边还一堆的事情,也没空教导他们。”   “我来!”唐慎毫不客气道:“这一次我回京啊,估计就不会外派了,反正在京里面也有时间,正好带孙子,行之……你不会不相信爹的本事吧?”唐慎略带胆怯地问道。   唐毅突然哈哈一笑,“怎么会,孩儿不就是您老教出来的!”   “那是!”唐慎倍受鼓舞,激动之下打开了话匣子。   “行之,爹这辈子,最得意的就是有个好儿子,眼下东南人人都说生子当如唐行之,吾儿的功绩不必说,光是那三本书就足以彪炳史册,唐学流传天下,就连咱们家的老祖宗也脸上有光彩啊!”   接下来的一个时辰,唐慎滔滔不绝,大谈特谈所谓的唐学,仿佛是他写出来的一般,直接捧上了天。   一直到了家门口,唐慎还意犹未尽,问道:“行之,最近还有什么大作吗?”   “没了。”唐毅老实说道:“那三本书,几乎把我所谓的理财观念都写了进去,这也是我最得意,最能拿得出手的东西。其实我还想写一些治军理政的书,只是毕竟资历太浅,随便乱说话,也没有分量,等过些年再说吧!不过最近我倒是再整理一些东西,要写一本养马的书。”   “养马?”   “没错!”   唐毅笑道:“养马可是一门大学问,这几个月,我询问了马芳马栋父子,还找来了九边的老兵,仔细询问,还别说,真有些心得。”   说话之间,父子俩到了客厅,唐慎扫了一眼低矮的土坯房,心里酸酸的,敢情儿子就是在这里治学啊,真不容易!   让老爹坐下,唐毅给他倒了一杯姜茶,暖暖身体,有给火炉加了几块炭。   炉火越烧越旺,父子俩把外面长大的衣服脱去,唐毅又找来了两个红薯,一边烤着,一边笑道:“月影她们还在做菜呢,先给您老说说孩儿养马心得吧!”   “为父洗耳恭听啊!”   唐毅也打开了话匣子,自从把马养成了驴,唐毅的倔脾气就上来了,还就不信了,小小的马都摆弄不明白,还怎么治国平天下!   他用心苦学,不耻下问,还别说,真让唐毅总结出一套选马、训马、喂马的心得出来。   “要想有好马,就要有好的传承,汉唐战马强大,都离不开好的种马,张骞出使西域,在大宛国遇到了神骏的汗血宝马,汉武帝曾经用黄金铸造一匹马,送到了大宛,想要交换一匹汗血马,却被大宛国王拒绝,汉使也被斩杀,汉武帝一怒之下,派兵征讨大宛,得到三千多匹大宛良驹,运回大汉的时候,只剩下了一千多匹,就以这一千匹宝马为父本,结合本地马,繁衍出山丹马,霍去病正是靠着这些神骏的战马,纵横大漠,所向无敌。唐太宗年间,曾经把义和公主远嫁大宛,换来了两匹胡马良驹,以此为种马,繁衍出强大的盛唐铁骑!”   唐毅滔滔不断,把历史说了一遍,而后叹道:“汉唐两次引入良驹,可最后汗血宝马竟然在中原销声匿迹,荡然无存,实在是一大憾事。关口就是没有把种留住,引进了汗血马,和本地马配种之后,固然得到了许多强大的后代,可是由于引进的种马数量太少,加上为了战马性情更温和,更容易驾驭,会阉割战马,使之失去繁衍能力。如此一来,几代之后,再也没有纯种的战马,故此马又会退化回去,汗血宝马也就成了一个传说。”   “我这本养马的书,说穿了,就是养马规范,每一匹种马都要进行登记,繁衍的后代一样要造册,建立起繁衍谱系,一代一代,优中选优,保证血统传承。除此之外,还要严格挑选,精心喂养,我问过许多老兵,又观察了一下手上的马,总结一套新的规范,幼马最好从八个月就开始挑选,两岁之前,完成基本的训练,能够服从指令,不惧怕光、火、声音、到了三四岁的时候,就完成训练,要给战马安排专门的训练师,练马师、骑士、饲养员、营养师……每一项都要严格操作,不能有任何的疏忽。”   唐慎也是带兵的,军中也有好些战马,他最多就想到料好一些,平时经常跑一跑,哪里想得到,居然有这么多学问。   “行之啊。这么养出一匹马,可要比人金贵多了啊,朝廷能出得起银子吗?”   “当然不能!”唐毅笑道:“所以孩儿才力推赛马大会,只有吸引天下人都加入其中,还要让养马赛马变得有利可图,才能快速繁衍出足够的战马。”   “吾儿深谋远虑,佩服,佩服啊!”唐慎由衷赞叹,越发得意,从两宋以来,多少人都想改革马政,训练出横行天下的铁骑,可唯独儿子能拿出真正有用的办法!   “行之,咱们爷俩好好喝几杯,慢慢聊。”   “嗯!”   父子两个手拉着手,一起出现在食堂,家人团团围坐,众星拱月般,陪着唐慎,平安撅着屁股,从桌子下面搬出了一坛子唐毅酿的果酒。献宝般送给了爷爷,惹得唐慎开怀大笑。   一顿酒喝到了半夜三更,唐慎和唐毅勾肩搭背,醉得迷迷糊糊,就听唐慎含混道:“兄逮,倒酒,喝,一醉方休……” 第757章 霸道高胡子   嘉靖四十三年的冬天,有两个热闹的事情,其一是唐毅推动的赛马大会,其二是一直拖延不决的严世蕃一案,总算画上了句号。   对外公布的三大罪状,第一是结交匪人罗龙文,而罗龙文勾结倭寇,也就坐实了严世蕃通倭的罪名;第二是从发配之地私自逃窜,回到了江西老家又召集悍匪,聚集打手,图谋不轨;第三,则是选择一块有王气的地方盖房子,狗胆包天,阴谋犯上。   三条大罪,严世藩再无生还的理由,嘉靖御批,严世蕃凌迟处死,旨意传到了内阁,徐阶立刻下发刑部,择日行刑。   处死严世蕃的那一天,京城的人都被惊动了,几十万的百姓,争相出来翘首以盼,他们不是领教小阁老的风采,而是想看看这个害人精究竟是什么下场。   两边的道路都被人堵满了,顺天府和刑部不得不派出了十倍的人手,严加防范,总算是顺利把严世蕃送到了法场。   凌迟处死,可不比寻常,这些年来,恐怕只有刘瑾享受过,按理说,嘉靖不至于这么恨严世蕃,可就在不久之前,景王朱载圳死了,有心腹的太监传回来他的遗言,第二天嘉靖就批了严世蕃的死刑,而且还是凌迟处死!   宫里从来没有秘密,据说景王在弥留之际,不再装疯卖傻了,他大声哭诉,说不该听严世蕃的蛊惑,更不该和严世蕃胡混,损及皇家血脉,他是朱家的罪人,愧对祖先,请求嘉靖在他死之后,能把封地的田产还给百姓,把王府的人都遣散了,还求嘉靖随便给他找一块地方随便安葬,切莫厚葬……   不管是真心悔悟,还是虚应故事。   景王死了,一场不算激烈的夺嫡战争彻底画上了句号,嘉靖可以宽恕他的儿子,可是他不会宽恕严世蕃,相反他要用最残酷的手段,找严世蕃算总账。   寒冬腊月,极细的渔网裹着严世蕃肥胖的身体,从网眼里面流出一块块的肥肉。   唰!   小刀寒光四射,轻轻一划,一片肉就落了下来,严世蕃的身体剧烈颤抖,疼得额头冒汗,他张大了嘴巴,只是发出了呜呜的声音。   严世蕃是个聪明人,有人暗中用药,要把他弄疯,他索性来个顺水推舟,老子就疯给你看。   可惜的是朝局没有按照他想的发展,缓过手来的徐阶更狠,他直接把严世蕃的嗓子给废了,让他没法说话。   到了生死关头,他只能张大嘴巴,像是鱼一般挣扎着。   每一条肉被割下,他都疼得死去活来,想要昏迷都做不到。旁边还有专门的人看着,割几十刀之后,就会人喂他一口老参汤,要是割到的血管,还有人立刻用火药灼烧,避免流血过多而亡,显然这是锦衣卫的手段。   害死陆太保的罪魁祸首,也有你一份!   严世蕃或许都想不到,他会有这么多的仇人,法场周围,都是黑压压的百姓,在最初的恐惧过后,有人扯着嗓子大吼。   “师傅,把肉片赏给小人吧,小的和严世蕃有血海深仇啊!”   刽子手随手扔了一片,这位立刻抢在手中,赶快拿回家去。其他人看到,眼睛也红了。   “我们也要啊,给我们吧!”   刽子手扔了几片,就后悔了,物以稀为贵啊,猪都涨价了,严世蕃的肉哪能白给人啊?   “一两银子一片,现场宰杀,童叟无欺,钱货两清,童叟无欺啊!”   好嘛!   行刑变成卖肉了,果然有人往台上扔银子,刽子手二话不说,割一块肉扔过去。   就这样,严世蕃足足割了三天,三千六百刀,一刀也不差,最后一斧砍断了脖子,作恶多端的小阁老才彻底闭上了眼睛。   和严世蕃一起处死的人还有罗龙文,他的死法比较干脆,是腰斩,利斧从空中落下,在腰部把罗龙文切开,失去了一半身体的罗龙文还没有立刻死去,痛得在地上来回打滚儿,血和内脏流的到处都是,触目惊心。   此外,严世蕃的儿子,包括严鹄在内,通通处死,哪怕是孙女婿,徐阶也不再客气。   如今的严家是挖了根儿,断了苗儿,只剩下孤苦伶仃的严嵩。随着儿孙被处死,老头子接下来的日子只怕会更加艰难,活着——是一种煎熬,是惩罚!   值得一提,张居正的管家游七也被同一天处死了。   他的罪名是以奴害主,接收贿赂……   死了,都死了。   唐慎格外感慨,罗龙文,也就是那个汤勤,曾经还是自己的同窗,因为妒忌,走向了邪路,跟了一个又一个的主子,最后随着严世蕃一起完蛋了。   天理循环,报应不爽。   “总算是完了一桩心事啊!”   “哼,还差一个人!”唐毅脸色不善,气呼呼一拍桌子。   他敢说,绝对没有放水,可是偏偏就没有干掉张居正,竟然让他安全到了雷州,已经走马上任好几个月了,杀人不死,唐毅能不恨吗?   “都怪王直,还什么狗屁五峰船主,就是个饭桶,连截杀一个人都做不到,他是吃白饭吗?”   唐慎看着暴怒的儿子,大摇其头,“行之,该挨骂的人不是王直,而是你!”   “怎么是我?”唐毅不服气道。   “怎么就不是你?要杀张居正,为什么不告诉你爹,为什么让连张居正面都没见过的王直出手?不出事才怪呢!”   唐毅被噎得目瞪口呆,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其实唐毅是安排了三路人马,截杀张居正,第一路放在了天津港,准备张居正从海路出发,就在途中下手,哪知道张居正选择走运河,方案立刻改变,动用交通行的人,在扬州截杀。结果呢,张居正到了山东地界,突然下了船,到了海州,乘船南下。   无奈何,只能从海上截杀,也就派出了东番岛的王直,本以为五峰船主,威名赫赫,不会出差错,结果却只杀了张居正的饿师爷,张居正安安全全到达了雷州。   一番苦心思,全都白费了,唐毅很后悔,要是交给徐海,或者许焕,至不济,让席慕云下手也行,都能比王直做得更好。   只是唐毅对天发誓,他从来都没有想过老爹,不过想一想,还有谁比唐慎更熟悉福建的海面的情况,要是让老爹出手,只怕张居正十死无活!   或许潜意识里,唐毅就不想让老爹掺和影响形象的事情,故此才犯了错误。   不忍儿子自责,唐慎拍了拍他的肩头,笑道:“区区一个张居正,至于让我儿如此忌惮吗?”   “您老说呢,一个能被徐阶当成接班人的家伙,是个省油的灯吗?”唐毅反问道。   唐慎哈哈一笑,“行之啊,你和爹说实话,和张居正是不是有些交情?为什么以往你对他总是网开一面,这一次又一定要置于死地呢?”   “这个!”   唐毅有一次哑口无言了,或许是上辈子的意识,还有这一辈子的交往,唐毅能够看得上眼的人不多,张居正偏偏就是一个,虽然两个人手段不同,理念不同,做人的标准也不同,可他们都心怀大志,都想救国救民,勉强算得上志同道合,也是最好的对手。   唐慎微微一笑,“傻小子,有时候杀人不是最好的手段,想要拿下张居正,办法多的是。爹就用了两招,说给你听听。”   唐毅一下子来了精神,“您老请讲。”   “前些时候,王直告诉了我,他没有办成事情,托我向你求情。爹琢磨着,你既然把张居正视作对手,就不能饶了他,我派遣了一名老童生,让他想办法去接近张居正,争取成为他的谋士,这算是爹安插的第一个楔子,其二吗,我让人着手调查江陵张家,这些年张家的声音做得很大,又是食盐,又是粮食,赚了一个脑满肠肥。要是向张家下手,你以为如何?”   “妙啊!”   唐毅真的要忍不住拍巴掌了,只要能捏住张居正的命门,其实他是死是活,还真没什么差别,而且张江陵的才华不容置疑,没准以后这个人有特殊的用处……   “爹,不得不说,您老已经是老狐狸一枚了!”   “会用点好词不?你爹这是老谋深算。”   “是是是,老爹神机妙算,孩儿愧不能及。”   ……   小站之外,五千名京营士兵,列队整齐,旗帜鲜明,飞龙飞虎,张牙舞爪,身上的盔甲鲜明,看起来是气势十足,威风凛凛。   在队伍的前面,有两位大员领队,为首的络腮胡子,绯红的官服上有几块污垢,浑不在意,正是礼部尚书高拱,紧挨着他,是一位温文尔雅的老臣,新任的兵部尚书江东。由于唐毅使坏,王崇古入主兵部的计划破产了,徐阶把德高望重的江东给调回了京城。   两位尚书带队,人马浩浩荡荡,就奔着小站而来。   “这个唐行之啊,可真是害人不浅,大冬天的,非要搞什么赛马,他动动嘴皮子,咱们倒要跟着受苦,不当人子,不当人子!”   高拱随口抱怨着,突然在队伍的前面,疾驰而过,足有近百匹战马,龙腾虎跃,好似一个箭头,快速从面前掠过,消失在茫茫的原野之上。   “好快的马啊!”高拱赞叹道。   倒是江东猛地一缩瞳孔,充满了迷离和羡慕,“真是一群好马,只怕整个大明都没有这么好的种马啊!”   高拱眉头一立,大声叫道:“那还等着什么,征用啊!” 第758章 激动的老尚书   “肃卿兄,你不知道啊,这马的好坏,一大半要看血统,所谓老子英雄儿好汉吗!种儿不好,无论怎么喂养,也不顶用。咱们大明好马不是不多,而是太少,少到没有啊!”   高拱不解其意,“芳溪公,这我就不明白了,当年成祖爷远征蒙古的时候,不乏好马,这些年咱们在辽东的马市也买了不少马,您怎么说没有啊?”   江东比起高拱早登科十二年,高拱还在裕王府教书呢,人家就领兵打仗,身为一方封疆,由不得高拱不尊重。   “唉,肃卿啊,你不在军中,有所不知。国初的时候,蒙古人到处圈建马场,从他们手里抢夺了不少战马。只是咱们不会养活,也没有好马场,几十年下来,好马就消耗一空了,要不然土木堡一战……唉,不说了,不说了。”江东满脸萧索,身为领兵将领,马是老头子一辈子的痛。   “你说辽东马市,能买一些战马,不假。只是其中鲜有好马,即便真有好马,蒙古人也会割上一刀,买回来也无法繁衍后代。而且这些年粮饷亏空太大,人都吃不饱,哪有心思养好马啊!”   高拱傻了眼,他心高气傲,睥睨天下,总以为大明受欺负,是掌权无能,是边将懦弱,要是他高拱掌权,刷新吏治,整顿军队,不愁不能战而胜之。   听了老前辈的话,他才猛然惊醒,大明的马政竟然到了如此地步,他高拱再厉害,只怕也没法变出良马,扭转乾坤啊!   “芳溪公,这马政就没有希望了吗?”   “也不能说没有。”江东苦笑道:“据老夫所知,马芳那里还有一些好马,主要是他从蒙古人手里夺来的,能不能作为种马,还不知道。关口还要落在朝廷身上,偏偏朝廷又不肯出钱出力,老夫也是无能为力啊!”   江东哀叹的是今年的预算,由于给嘉靖修朝天观,前后花费了三百五十万两银子,兵部的开支一压再压,压到了一百八十万两。   江东差点哭了,这点钱连军饷都不够,倘若把朝天观的银子都给兵部,或许还有希望。九边兵将,国家大事,竟然比不上一座道观来得重要,真是讽刺啊!   高拱更是愤愤不平,他管着礼部,虽然开支不多,可是高拱也有算盘,近些年东南办学风气大起,书院遍地,而且招生规模宏大,动辄几百人,上千人,可是州府县学,只有区区几十个名额。   天下英才,不能尽数入瓮,高拱觉得这是朝廷失职,而且任由人才外流,也是一大隐患。   故此高拱提议扩大州府县学规模,多招生员。折子送上去,徐阶连看都没看,直接给压下来。   该花钱的地方,一两银子拿不出,不该花钱的地方,花的如流水。   高拱越想越气,“哼,朝廷都这么困难了,唐行之还把小站弄得如此奢华,简直可恶!”   不怪高拱开骂,原来进入小站之后,每五里就有一个苇席棚子,扎的严严实实,里面有伺候的人,有姜糖水,能烤火炉,还有新鲜的羊肉,烤的滋滋冒油,香气四溢。   在棚子的后面,还准备了专门的草料,豆饼、黄豆、干草,食盐,都是好东西!   真是个败家子儿!   高拱满肚子的气,找到了唐毅的住处,也用不着人通禀,直接冲了进来。   刚走进屋子,就吓了一跳。   只见二十几个歌女,正捧着十八般乐器,轻拢慢捻,低声唱诵,简直天籁之音,让人浑身毛孔眼都打开了,可是高拱哪有心思,他听着就跟靡靡之音差不多!   “唐毅!”   高拱用力一拍桌子,“什么时候,你还有心思享受!”   唐毅正眯缝着眼睛听着,被高拱一吵,兴趣都给打消了,只好摆摆手,让歌女退下。他亲自起身,一边找茶叶,一边埋怨道:“中玄公,许久不见了,你怎么还是这个脾气啊,要是不了解你的,非要和你翻脸不可!”   “翻脸就翻脸!”高拱虎着脸道:“咱们别的不说了,就按照我的主意办!”   不愧是高胡子,真够霸道的!   唐毅苦笑着咧咧嘴,“中玄公,你准备怎么办,总要和我说一声吧。”   “好,说就说。”高拱沉吟一会儿,思量着说道:“行之,你办赛马大会,鼓励尚武精神,这是好事情,可铺张浪费,大而无当。我已经问过江部堂了,我大明实在是缺少好马,比赛也难以获胜。我看啊,正好蒙古人也赶来了,他们带了不少好马,好些都能做种马!”   高拱探了探身体,和唐毅凑得近了一点,他难掩兴奋道:“行之,干脆把蒙古人的种马都给抢了,人赶出去,要是敢闹事,就都给杀了!”   嚯!   一口茶喷出,洒在了火盆上,顿时水汽带着烟尘飞起,呛得唐毅直咳嗽。   哪里是高胡子啊,简直遇上了高阎王!   唐毅仔仔细细,上上下下,看了个透,高拱虽然表面上粗鲁,可是内里还是很仔细的,他怎么会如此疯癫,不会是被人掉了包吧?还是病得说胡话了?   伸手摸了摸脑门,不热啊?   “行之,我没病,只是和江部堂聊了一番,这心里头焦急,真是想不到,我大明竟然如此缺马,没有战马,就没法反攻草原,没法深入俺答腹地,每年只能被动迎战,哪怕偶然胜一两次,到头来还是吃亏啊!”   好一个高胡子!   唐毅记得,两三年前,和高拱共事的时候,他还是个书生性子,连阴谋诡计都比不上自己,可几年时间,这家伙竟然连军务都熟悉了,真是人不可貌相,学得真快啊!   “中玄公,你听我说,这个马政啊,我倒是有了主意,只是抢马赶人,太丢脸了,咱们还是不要做的好。”   “就你有主意!”高拱霸气道:“我还记得你说过,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如果你的主意不成,老夫还是要抢马,反正要骂人,由他们去,我不在乎!”   是啊,裕王是唯一的皇子,你高胡子是裕王最认的人,谁敢得罪未来的帝师啊。   “中玄公,你担忧的种马,小弟早有办法了。”   “啊?”   高拱一惊,连忙抓住了唐毅的胳膊。   “行之,你有办法弄到大宛马?”   唐毅呵呵一笑,“中玄公,非要是大宛马吗?”   高拱抓了抓胡须,道:“老夫遍观历代史书,好马都是来自大宛,汉唐可都不例外啊!”   “中玄公所言不差,只是眼下和历代不同了,因为咱们开海了!”   “开海?”   “没错!”唐毅笑道:“开海之后,崇山峻岭无法阻隔,也不用在乎多如牛毛的国家,只要从海路出发,就可以到达盛产良马的国度。虽然汗血马享誉千年,可海外诸国,还有不下于汗血马的宝贝,更容易弄到!”   “哎呦!”   高拱猛地一拍脑门,如梦方醒,他记起了唐毅送给裕王的一幅地图,果然走海路可以到达很多国家,而且茫茫大海,没有什么阻隔,要是能从海外弄回种马,大明的马政不就有希望了吗?   既然有这么好的路子,干嘛不献给朝廷,赶快动手养马啊!   还弄什么赛马大会,脑子坏掉了?   高拱不解其意。   “道理不难,繁殖战马容易,可维持良种困难,朝廷官吏贪墨克扣,往往会把好马给喂成了废物。想来想去,要维护精良的种马,就要借助民间力量。”   “什么意思?”   “推广赛马,吸引百姓投注博弈,所得收入,用于维持马场运作,养活专业的训马人才,平时算是娱乐,到了战时,马匹随时可以征用,不知道中玄公,以为小弟的办法如何?”   不愧是唐学的鼻祖,经济学的开基之人,多好的办法啊,朝廷不用花费银子,光是民间力量,就能维系战马血统传承,真是奇思妙想,妙不可言啊!   “行之果然厉害,老夫五体投地。”高拱又疑惑起来,“既然你都盘算好了,还请那些蒙古人干什么?让他们窥探到虚实,岂不是吃了大亏?”   国之重器不可示人,哪怕高拱也不能免俗。   唐毅却不这么认为,培养战马,即便有了路子,也要几年之功,毕竟小马不能生下来就打仗。   几年的空窗期怎么办,俺答继续入寇呢?   正好用马术大赛,震慑俺答,让他不敢轻举妄动,而且还能展示实力,吸引一些墙头草倒过来,只赚不赔。   “中玄公,戏台上不能只有一个人,把蒙古人请过来,打败了他们,咱们才更有面子,才更轰动,吸引更多人投钱,您琢磨一下,是不是这个理儿?”   “是,当然是了,天下间的事情,都被你给琢磨透了!”高拱嘴咧到了腮帮子,急匆匆跑出去,把唐毅的算盘告诉了老尚书江东。   等到说完之后,江东两眼发直,泪水不停转圈,焦急吼道:“快,带我去见唐大人。”   高拱搀扶着江东赶来,老头子身体不好,又从京城赶来,脸色惨白。   “芳溪公,您老还是多多休息才是。”   “不忙,一把老骨头,什么时候完蛋,我清楚!”江东用力抓着唐毅,“肃卿和我说,你手上有比汗血宝马还好的马,快让老夫看看,能看到良驹,老夫死也瞑目了!” 第759章 来自东方的殖民者   普通的赛马大会,经过唐毅力推,报纸忽悠,弄得声势浩大,不光俺答派了人,朵颜三卫,土蛮部,还有鄂尔多斯部等等都有代表。   如果筹备的时间更充裕,或许能来的人更多。   大明朝已经多久没有这么热闹过了,恍惚之间,甚至有种万国来朝的气象,朝廷上下都被惊动了,官员们忐忑不安,不得不派出了大宗伯高拱和大司马江东。   其实唐毅觉得有些过了,两个大九卿啊,实在是大动干戈,小题大做。   通常情况,穷人家请客,才会恨不得把家里的好东西都拿出来,还生怕怠慢了客人,总是满怀歉疚,到了富人那里,随便找个小地方,应付一下还叫格调!   唐毅心目中,大明应该有种强国的心态,还是超级强国的那种。   虽千万人吾往矣!根本不在乎别人的看法,你恨老子又如何?老子就在这里。   爱来不来,招待你是人情,不招待是本分,哪怕给个白眼,也要赔笑脸,不老实就揍你!   招待外人,最好不要谨小慎微,处处精心准备,生怕丢了面子,其实越是小心,就越没有面子,四外的蛮夷都是畏威不怀德。   越是抬举他们,就越是蹬鼻子上脸,不知道自己什么东西,相反,不待见他们,反而战战兢兢,知道反思自己的错误,学会跟上老大的步伐。毕竟不是所有人都懂得自尊自重,特别是那些靠着左右逢源,靠着无耻生存的小国,更是如此!   这就是强者心态,很显然,自从朱老四之后,已经消失的无影无踪,反倒越发一副小媳妇的扭捏做派,唐毅很不欣赏。   不过单纯从赛马大会来说,一下子来两位重臣,等于是在锦上添了两朵耀眼的花,风头一下子就起来了,唐毅的脸上也有光彩,正好显示他的号召力。   这已经不是赛马比赛,而是大明国力和意志的展示,千钧重担,不容有失,唐毅觉得压力一下子就大了起来。   “芳溪公,要说良马,的确是有,只是眼下还没有运到天津。”唐毅只好实话实说。   “什么?”江东一下子就站了起来,翻着白眼,怒道:“唐大人,你搞什么鬼,好嘛,客人都来了,菜还没有下锅,你让我们吃夹生饭啊?”   我又没请,你们是恶客上门好不!   心中腹诽,嘴上老实解释道:“芳溪公,是这样的,好马的确是有,而且根据情报,已经从东南起运,不日就会到达天津。”唐毅解释道:“这一批马来自中东,也就是大食。”   “哪里有好马?”江东好奇道。   “嗯,中东土地贫瘠,多是沙漠戈壁,一望无垠,要是没有好马,人早就活不下去了,几千年的繁衍优选,中东的阿拉伯马,聪颖,热情,警惕性高,容易相处训练,甚至接近敌人的时候,不会发出嘶鸣,惊动敌人,是骑士最好的伙伴……对了,还有,这些马肩高五尺出头。”   说了那么多优点,江东都无动于衷,可是听到了高度之后,老头子激动地胡须都颤抖起来,吓得唐毅以为他要昏过去,连忙跑过来搀扶。   “芳溪公,您老没事吧?”   “没事,没事,我是高兴啊!”江东仰天大笑,浑身的肌肉都跟着颤抖,激动地咳嗽了好几声,脸都变紫了。   老人家最怕情绪激动,唐毅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好不容易,江东恢复过来,老头仰脸看了看不解其意的高拱。   “肃卿,你知道五尺是多高吗?”   高拱心中发笑,他又不是三岁孩子,连五尺是多高还不知道?自己身高差不多六尺左右,在脖子处比了比。   “五尺应该这么高吧。”   “那你知道蒙古马多高?”江东又笑着问道。   高拱吸了口气,“好像不高,对了,我们骑的不就是蒙古马吗?”高拱闭着眼睛,回想上马的情景,貌似最高的战马依旧到胸口而已!   高拱不自觉把另一只手放在胸口,缓缓抬起两个胳膊,放在眼前。   天啊!   从胸口到脖子以上,足足差了半尺多!   哪怕以前没有什么概念,高拱也明白了过来,难怪江东激动呢,他都要跳起来了。阿拉伯马普遍比蒙古马高了半尺到一尺以上,也就是说蒙古马放在唐毅弄来的战马面前,矮了一头不止,简直就是马和驴的差别!   这要是两边放在一起,这边骑着高头大马,那边骑着比驴高不了多少的蒙古马,不用比赛,光是一个出场,就能把蒙古人吓死。看看他们还有什么脸吹嘘骑射无双。   难怪唐毅要请蒙古人过来,参加什么赛马大会呢,敢情是让他们扮演丑角儿,来烘托大明的新战马。   好,真是太好了!   一边是高大威严,雄壮无比,一边是矮小可怜,宛如侏儒,二者的差距,天上和地下,白云和泥土,只要不是眼睛瞎了,就会被明朝强悍的实力折服,拜倒在地。   高拱仿佛听到了大明百姓雷鸣般的欢呼,提振士气,鼓舞人心,再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了,顺带着打击蒙古人的气焰,最好让他们感到绝望,再也不敢打明朝的主意,那才好呢!   受了这么多年的气,总算能吐出来了,痛快,痛快啊!   而且有了好的种马,就有了强大的骑兵,远征大漠,燕然勒功,美妙的前景出现在所有人的面前。   心怀大志的高拱越想越高兴,简直手舞足蹈起来,江东也是老脸涨红,频频挥拳。   “唐大人,当年汉武帝兴兵六万人,远征大宛,就是为了抢夺汗血马。由此可见,好的战马关乎一国之兴衰,唐大人为大明夺得种马,功劳之大,堪比日月,老夫代九边健儿,天下人,拜谢大人了!”   江东激动之下,竟然要磕头下拜。   唐毅哪里敢啊,连忙搀扶起老大人,“芳溪公谬赞了,晚生不过略尽绵薄,说起来也没费多少功夫,中东那块,战乱不断,杀戮无穷。他们虽然重视战马,可是人总是要活着,趁着两个部落打得两败俱伤,都缺少粮食的时候,咱们的商人出了高价,换来了一百多匹战马,一路运会大明,据报,只剩下了一半儿,这三两天,就能运到天津,一展身手,给蒙古人一个教训了。”   ……   没有金刚钻别揽瓷器活儿,唐毅敢办赛马大会,就有准备,他在准备养马的时候,就想到了从海外购进种马。   唐毅对战马的了解不多,他记得西方有很多著名的战马,却不清楚此时培育出来没有。想来想去,就想到了阿拉伯马,这是一种古老的战马,貌似很多著名的品种都是以阿拉伯马为父本繁衍的。   中东离着又相对很近,下手也容易,唐毅就选定了目标,一声令下,交通行的商人立刻出动,踏上了寻马之路。   他和江东说的简单,只是大明商人借着双方战斗,捡了一个便宜,貌似轻而易举。   可世上哪有那么容易的事情!   要真是那么容易,阿拉伯马还不早就遍地都是了。   他们把马看得比命儿都重要,尤其是温顺的母马,是突袭敌人最好的武器更是被当成了亲人,和人一起住在帐篷里,每一匹马都有自己的名字,被精心照料者。   马匹的交易只在部落内部进行,马就是他们的生命,外人想要弄到一匹战马,哪怕给万两黄金都换不来。   任何试图觊觎战马的人,都会受到最残酷的石刑。   部落的每一个人,拿着石块,活活砸成肉泥。   交通行派出的三名商人,就是因为觊觎战马,而被凶残地处死。很快交通行的高层就被惊动了,以牙还牙以眼还眼,我们的人不会白死的!   表面上,他们不动声色,暗中走私了一批火铳,足有两千杆,卖给了那个处死大明商人的阿拉伯部落。   拥有了犀利的火铳,加上强悍的战马,部落如虎添翼,他们伏击过往的商旅,抢走牛羊和骆驼,他们悄悄接近附近的部落,突然发起攻击,强大的火铳,击穿了敌人的身体,残破的肢体满地都是。   他们得意地抢走财宝和女人,还有粮食马匹。像是滚雪球一般,部落的势力快速膨胀着,周围的部落全都联合起来,一起对抗他们,可是依旧不是对手。   来自大明的自生火铳,就像是天生的杀手,开枪之前,没有一点动静,威力大,射程远,被弹丸击中,通常会打出拳头大小的伤口,筋骨断裂,血肉横飞,哪怕有好几层铠甲防护,依旧没有丝毫用处,部落的每一个人,都爱死了来自东方的强悍武器。   他们一度怀疑过,这些东方人的企图,他们曾经拿出了三匹优秀的战马,想要送给明人,可是得到的却只是拒绝,他们对战马没有丝毫兴趣。   部落放心了,他们肆无忌惮的扩充实力,任何对手都敢招惹,从来不知道害怕是什么。   突然有一天,他们刚刚把从东方人手里买来的火药放进仓库,不到两个时辰,一声剧烈的爆炸,火药全都消失一空,一瞬间,他们就被打回了原形,没有了火药,火铳变成了可怜的烧火棍。四周的敌人像是从冬眠中苏醒一般,疯狂反扑。   部落的长老只有跪在了东方人的面前,用最卑微的姿态,去祈求他们的施舍…… 第760章 比赛开始   为了继续战斗,就必须得到火药,部落的长老拿出了一半的财富,明人比他们想象的要好说话,大大方方,卖给了他们十万斤火药,外加两百杆威力更大的火铳。   部落重新燃起了希望,贝都因人擦亮弯刀,喂饱战马,高举绿色的战旗,黄沙之中,分外显眼,就好似宝贵的绿洲,生命的源泉。他们唱着疯狂地战歌,冲向了敌人。犀利的火铳,欢快地收割着生命,一片片的敌人倒下,距离胜利只有一步之遥。   轰!   惊天动地的巨响,一枚炮弹落在了他们的中间,炮弹从中间轰然炸开,四散的弹片穿透了血肉之躯,一枚,两枚……无数的炮弹炸开,部落的勇士纷纷落到了马下,硝烟吞没了一切,他们败了败得十分彻底。   周围的部落冲到了他们的家园,一如他们过去做过的那样,杀光比车轮高的男人,抢走所有的女人,金银财宝,还有粮食物资,不过有一样东西却留了下来,那就是战马。   一群明人悠哉悠哉,出现在了部落曾经的驻地,将散落在各处战马收拢起来,成为了他们的战利品。优雅健美的阿拉伯马,就像是一个个标准的雕像,充满了魅力,让人不由想起马踏飞燕的雄姿,这是能在空中奔驰的神驹!   贝都因人并不舍得让外人拥有他们的宝贝,可是他们别无选择,因为明人手里握着魔鬼才有的武器。   他们可以随时扶持起一个部落,同样的,也可以从云端打回原形,一切都在明人的一念之间,只要他们愿意。   眼前就是最好的例子,三千具尸体散落在黄沙之中。   强大的火铳和火炮,是任何一个部落都无法抗拒的诱惑,哪怕明知包裹着毒药,也无可抗拒。   生存和杀戮,是这里永恒的主题。   就像吟游诗人唱的那样:“我们以劫掠为职业,劫掠我们的敌人和邻居。倘若无人可供我们劫掠,我们就劫掠自己的兄弟……”   信任在这里是最廉价的东西,尔虞我诈是所有人的本能。部落之间,随时会为了鸡毛蒜皮的小事打起来,从而变得不死不休。   他们可以拒绝明人的要求,可是他们不相信其他部落也能拒绝。   根深蒂固的不信任,使得所有人都不敢对明人疾言厉色,他们可以毫不客气地把弯刀插进兄弟的身体里,却生怕把明人推到自己的对立面。只要明人拿出武器,就会有一大帮的部落争相帮着明人干掉冒犯他们的傻帽。   诡异的一幕出现了,为了维护住脆弱的平衡,为了保证他们可怜的安全,不得不任由明人拿走喜欢的东西,几百匹的阿拉伯马,换来暂时的和平,还是很划算的。   “这只是开始!”   踏着遍地的尸体,商队的头领如是说道:“杀死一人,就要用一千个人陪葬,杀死三个人,就要毁灭他们的部落!贪婪而愚蠢的人,不配拥有这一片土地,船队所至,枪炮所及,都是我们的地盘!忘掉仁义,弱肉强食,我们不是来宣扬天威的郑和船队,我们是强大的狩猎者,我们征服,杀戮,攫取一切财富,为了利益,没有什么是我们不能做的!”   这一段集无耻,霸道,狂妄,疯癫于一体的话,后来竟广为流传的经典,刺激着一群又一群的人离开家园,投入到殖民大业之中……   船只载着阿拉伯马,漂洋过海,回到了大明。   负责押运战马的人正是朱山,作为唐家父子的邻居,朱家这些年虽然不显山不露水,却也积攒下惊人的财富,朱山和朱海两兄弟,一个做到了游击将军,一个做到了水师参将,两个傻小子能当大官,不得不感叹一定要跟对人啊!   五艘战船,护送着运马的大帆船,在登州上岸,这里早有人等候多时。   “朱将军总算是来了。”   朱山脸色不太好看,许是在海上太久了,声音沙哑道:“赛马大会还有几天?”   “回将军的话,已经开始两天了。”   “啊!”   朱山差点趴下,他本来把时间算的很好,可不幸的是今年渤海的海冰面积太大了,到了腊月,船只没法靠岸了。只能转到登州上岸,再从陆路赶到天津,如一来,就多出了好几天的时间。要是错过了赛马大会,保证羞愧死!   激动地揪住小吏的胸膛,手指头抓进了肉里,疼得龇牙咧嘴,朱山不管不顾,低吼道:“开什么玩笑,马还没有到,怎么比赛?”   “咳咳,朱将军放心,放心啊。”小吏陪笑道:“唐大人足智多谋,赛马比赛的前半段,是民间比试,正式的比赛放在半个月之后,您还有十几天的准备时间,不忙,不忙的。”   朱山听完,手松开了,嘿嘿大笑:“不愧是唐大人,脑子就是活儿,比我强多了!”   他摸了摸脑袋,对着手下的弟兄喊道:“大家伙不用急了,先休息两天,让马熟悉一下环境,然后向天津进发。”   ……   此时的天津小站,完全是一片欢乐的海洋,在唐毅的安排之下,赛马大会有了浓重的庙会色彩,加上邻近年关,京城和天津的达官显贵,士绅商人,只要能抽出功夫,就会赶到小站,来观看马术。   在俞大猷的安排之下,小站外围分成了两大块区域,西边是参加赛马的选手以及亲随,在东边则是观众,成片的帐篷,由苇席和毛毡搭起来,帐篷里面有火炉火盆,暖暖和和,一点都不冷。   南北的空地则是小商小贩的天堂,天津的麻花、包子、煎饼果子,京城的豆汁儿、烤鸭、爆肚儿……   小摊儿一个接着一个,香味飘出十里远,别管是什么身份的人物,都扛不住几百样名吃的诱惑,走不到一半儿,就把肚子塞得满满的,吃得走不动路。   也别着急,街边还有歇脚儿的地方,南北的艺人,汇集一堂。   吹、打、拉、弹、说、学、逗、唱、变、练——十样杂耍,花活儿众多,艺人们个个身怀绝技,保证能把钱从兜里掏出来。   一个高壮的汉子;脸色铁青,一边走,一边破口大骂。   “汉人的良心都坏了,坏透了!要是让我在草原遇上他们,都撕碎了!”看他的样子,恨不得把人都给吃了。   跟在旁边的小少年反而是捂着小嘴,笑得眼睛变成了月牙。   原来他们去看变戏法的,按照惯常,变戏法的要先说一段笑话,大汉没什么兴趣,他更喜欢那边的武术表演。当他要走的时候,变戏法的突然陪着笑,“各位老少爷们,大家伙来捧小的,都是这份儿的!”他伸出一个大拇指,接着又叹道:“可是啊,大丈夫难保妻不贤子不孝,有一位啊,是这个!”   他又比划了一个龟的手势,“您要问是谁,小人还真不能说?不过诸位放心,凡是这路人他都待不长,他马上就要走,等他走了,小的就告诉你们!”   咯噔!   大汉一下子就停住了,双腿像是钉子钉得一般,一直站到了戏法结束,两条腿都麻了,又搭了二两银子,才狼狈离开,他是越想越气,气得都要爆炸了。   “三妹妹,汉人就是喜欢故弄玄虚,不光是跑江湖的,朝廷之上,更是一帮坏蛋,虚伪狡诈,咱们根本就不该来,他们懂什么赛马!”   钟金捧着一个热乎乎的烤地瓜,小心剥着皮,摇头道:“哥,我可不这么看,说人家不懂赛马,可你看过没有。”   “什么?”   “赛马的规矩啊!”钟金道:“上面规定很详细的,赛马大会以六岁的马为主,负重一百四十斤,赛道长十二里,一共比赛两场,用时最短的获胜。规定得多详细啊,比咱们草原的那达慕要仔细多了,我看制定规矩的人很懂赛马,哥,你遇到对手了!”钟金郑重提醒道。   大汉不以为然,夸口道:“三妹妹,别的不敢说,论起玩马,草原上还有谁是你大哥的对手,汉人想要赢过我,再练二百年吧!”   他用力一拍胸膛,结果前些天挨了鞭子,伤口还没好,疼得龇牙咧嘴。   “卑鄙的汉人,知道比不过我,就先把我打伤了,哼,就算我不能比赛,草原之上,也不缺勇士!”大汉兴奋道:“钟金,我听说咱们的三舅,铁背台吉代表外公来了,他手上的好马不下几百匹,还有土蛮部的岱青台吉,鄂尔多斯的乌木儿台吉,他们可都来者不善,区区汉人,也想和他们斗,鸡蛋碰石头儿。”   钟金张了张嘴,却想不出什么说辞,作为一个蒙古人,她似乎该盼着族人大胜,何况这些族人还是她的亲戚长辈,可理智又告诉她,一个强势的俺答,并非是好事,她更盼着汉人能赢,能狠狠教训那个得意忘形的祖父!   念头冒出来,就好像野草一般,快速生长弥漫,钟金都被自己的疯狂给吓坏了。她赶快闷着头啃红薯,掩饰内心的疯狂。   突然有人扯着嗓子喊道:“快去看啊,赛马开始了。”   “不是还有三天才正式开始吗?”   钟金和哥哥都是一惊,急忙起身,随着潮水一般的人群,向赛马场涌去。   只见马场之上,几十匹马并排站立,伴随着一声清脆的枪响,向前奔涌而出,竟有几分千军万马的意味,蔚为壮观! 第761章 岱青台吉   盼来盼去,比赛总算是开始了,虽然只是预选赛,观众还是纷纷来到了看台,伸长脖子,瞪大眼睛,神情专注地看着。   可真正懂行的人却不屑一顾,比如钟金的大哥,他把嘴撇得老高,什么玩意啊!   赛道虽然很宽,可一下子就弄了五十匹战马,不是摆明了打架吗!   果然,一开始起跑,就有三个人摔倒了马下,接着事故不断,一千米跑出来,就有十几匹马饮恨退出比赛。   三千米的距离跑完,只剩下十几匹战马做到了。   其中排名第一的十分兴奋,他用力挥着拳头,发出哦哦的吼声,还绕着赛场炫耀,可是刚走出几步,胯下的马儿腿一软,倒在了地上。从口鼻流出白沫,浑身的肌肉抽搐,没有多大一会儿就死了。   骑士瞪大了眼睛,抱着马头,拼命拍打,一点用处都没有,心疼地坐在地上哇哇大哭。周围的观众都眼睁睁看着,难免惊讶和惋惜。   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唐毅,江东,高拱三个人,穿着便装,在一群人的保护之下,观看着比赛。   高拱摇头哀叹,“太惨了,这一场跑下来,怕是有十几匹马都废了,还有排在第一的,怎么也不成!真是晦气。”   江东见惯了生死,从容一笑,“肃卿,没什么值得可惜的,这些所谓的马匹都差得太远,根本上不得台面,不尝到教训,他们是不知道自己的分量的。”   世上从来不缺想要一步登天的疯子,赛马大会的消息传出,各地都有人跑来,想要一举成名,拼一个富贵荣华出来。   这些人的脑袋晕乎乎的,告诉他们你们的马匹不行,根本没有机会,他们只会觉得你瞧不起他们,搞不好还会挨一顿老拳。   倒不如给他们一个下场的机会,让他们知难而退,这就是预选赛的由来。   唐毅为了赛马大会,可谓是煞费苦心,第一届的赛马大会时间长达二十天,前五天是所谓的民俗交流,简单说就是吃喝玩乐,曲艺表演,让大家伙敞开了高兴。   接下来的五天则是预选赛,凡是有意参赛的都只管报名,通过了预赛之后,还有五天时间,是修整和比试箭术、摔跤的时间,最后五天,才是正式的马术大赛。   当唐毅把计划提出来,高拱和江东都给他伸出了大拇指,明明是赛马还没运到。能把拖延时间,弄得如此理直气壮,可真是厉害!   光是这份无耻,就够咱们学一辈子的。   唐毅却不觉得有什么不对,身为东道主,还不会利用规则,替自己办事,那才是傻帽呢!   毕竟是第一次比赛,各种规则还都是纸上谈兵,和实际有很大的出入,需要调整。比如拿参赛人数来说,第一场弄了五十人,明显太多了,到了第二场,就减少了一半儿。   又比了三场,就有人闹了,他们说每场都取第一名,可是有的场水平太差,第一名还没有人家第三名跑得快,不公平!   唐毅又下令,按照时间计算,赛道的终点,有人拿着西洋怀表计时,跑得慢了,哪怕是第一名也没法通过预赛……   就这样,时间一天天过去,前后有一千多名民间的骑手报名参加预赛,真正通过的只有不到三十人,反倒是摔伤的,跑死的马多达一百七十多匹,就连骑士都有五人被摔落马下,丢了小命。   前来凑热闹的人都被赛马大会的残酷给惊呆了。   倒是钟金他们见怪不怪,每一年蒙古的那达慕比赛,同样有很多战马受伤死去,相比而言,明朝的这些民间选手,马匹更差,训练也不到位,不出事才怪。   “汉人文弱,就是一帮饭桶,他们的骑士还不如我们的孩子,用不着几位台吉,也用不着我,只要来一个八岁的孩子,就能把他们都给赢了。”   面对大放厥词的兄长,钟金实在是无语。   相比大明骑士的混乱,她更在乎大明强大的纠错能力,几天的时间下来,他们改掉了无数的不合理规范,整个赛马大会越发专业起来,竟然比起他们延续了几百年的那达慕更有规矩。   汉人或许文弱,或许纤瘦,可是他们的学习能力,无可争议的天下第一。   第一次举办比赛,就能弄得像模像样,真是让人刮目相看。   更加让她惊讶的东西还在后面,预赛到了第四天,新鲜劲已经荡然无存。很多见识到了比赛残酷的民间骑士,知难而退,凭着他们的本事,根本拿不到名名次,要是伤了马匹,更是赔了夫人又折兵,还是老老实实当个观众吧!   冲动的劲头过去了,越来越多的人变得理智起来。整个一上午,预赛只进行了五场,不到前一天的一半儿。   观众们也都看得疲劳了,当听到比赛枪声的时候,也不再热血沸腾,相反变得意兴阑珊,有人甚至准备打道回府。   “该弄点新花样了!”唐毅自言自语地说着,观看了几天预赛下来,唐毅越发肯定,赛马不是普通人能玩的。   一般中等人家都不成,非那些豪商世家,或者将门之后,才能玩得起。赛马,骑兵,豪门……把这些穿在一起,又是一张完整的利益大网。   推广赛马活动,不光是保留优秀的种马,为了改革马政做准备,更是扶持一个新的利益集团,围绕着骑兵,围绕着战马,唐毅渐渐有了思路。传统的勋贵衰朽了,将门也变得懦弱无能,指望着他们充当对外用兵的先锋,根本是痴心妄想。   或许可以扶持大明的“骑士”,成为新的武将集团,改变文极贵,武极贱的失衡局面,让文武两条腿,平衡起来。   越发觉得,赛马大会是一步妙棋,唐毅都忍不住替自己点赞,为了让赛马大会变得更加丰富多彩,吸引更多的人参与其中,拿出新玩意,势在必行。   转眼到了下午,突然有许多士兵捧着花名册出现在观众中间。   “请上眼啊,这是下午的预赛场次,还有骑士和马匹的编号,大家伙看中哪一匹马能够获胜,可以在开赛之前半个时辰下注,要是赌对了,可有银子赚啊!”   此话一出,原本降温的比赛,一下子就沸腾起来。   观众中不乏好赌之人,虽然赛马是第一次,可是斗鸡,斗蛐蛐儿他们都玩过,只要押对了,就能大赚一笔。   正好是过年,喜庆的时候,碰一碰运气。   观众们纷纷找到了参赛的马匹,品头论足,指指点点,一副专家的模样。等到看好之后,就去投注,选好了赛马的牌号,交上了投注金额,会发给一张凭证,如果押中了,就会得到双倍奖金,押不中只能自认倒霉。   随着下午第一场预赛开始,二十匹赛马奔驰,赛场的两旁都是瞪大眼睛的观众,仔细注视着,当听到十八号赛马获胜的时候,观众之中有五个人欢呼雀跃。   “中了,中了!”   他们兴冲冲到了投注的地方,每人都拿回来双倍的银子,喜滋滋揣了起来。   赛马还能赚钱,果然有趣。   其他人看在眼里,蜂拥而至,一个个举着银子,争相投注,生怕晚了。   接下来的比赛,不断有人中奖,当然还有更多的人赔了钱,实际上,只有庄家才是最大的获利者,这就是一切赌术的本质!   只是人们的眼睛已经被蒙住了,他们只看到了发财的一面,都以为自己的眼光天下无敌。   “汉人骑马不行,花招还不少。”一个二十出头,满身华服的蒙古贵胄喝着醇厚的凤洲酒,大声点评着。   他冲着身边的奴才,狠狠踢了一脚。   “去,押一万两银子。”   奴才慌忙点头,刚要往帐篷外面走,可又回来了,嘟着嘴道:“启禀台吉,您要押谁啊?”   岱青把酒碗扔在了一边,指了指自己的鼻子,大笑道:“本台吉要亲自下场,啰嗦什么,还不快去!” 第762章 仁义是留给自己人的   按照规定,九边的健儿,还有蒙古来的客人,是可以越过预赛,直接参加最后的角逐,偏偏岱青主动跳了出来,一下子就让比赛热闹了十几倍还多。   岱青台吉来自土蛮部,又叫插汉儿部,也就是察哈尔部,是当初达延汗分封的左翼三万户的核心,蒙古大汗的汗廷所在。达延汗为了维护汗廷的权威,将大量的部民、牲畜、草场都留给了左翼三万户。   只是草原部落的兴衰完全看领袖的本事,俺答的父亲是达延汗的三子,巴尔斯博罗特,右翼三万户的济农,也就是副汗的意思,帝国的二号人物。   巴尔斯博罗特也是个野心勃勃的人,在父亲达延汗去世之后,汗位落到了达延汗长孙博迪的手里,当时博迪幼年继位,巴尔斯博罗特就废除了侄子的汗位。可是令人意想不到的是,达延汗订立的法统约束力太强,以至于三年之后,博迪在众多大臣的支持下,重新夺回了汗位,并且逼着三叔给他下跪称臣。   当时还处在青年的俺答亲眼目睹了父亲向别人下跪的屈辱一幕,受到强烈刺激,从那之后,俺答汗奋发图强,南征北战,实力越发庞大。相反,随着博迪去世,长子打来孙继位,他感到了俺答强大的威胁,双方明争暗斗,可是打来孙不是俺答的对手,汗廷威风一落千丈,随着打来孙去世,儿子图们继位,汗廷控制的范围仅限于察哈尔万户,其余的蒙古诸部都服从俺答的号令。   虽然俺答不是真正的蒙古大汗,可是凭着他强大的实力,成为蒙古当之无愧的王者,继祖父达延汗之后,大明的最强威胁,远在倭寇之上!   岱青台吉是图们的儿子,虽然他知道不是俺答的对手,却不妨碍他和俺答的人别一别苗头,为可怜的汗廷争取一丝威风。   岱青晃着壮硕的身躯,亲自牵着一匹枣红战马,出现在了起跑线上,他睥睨地看了看周围的参赛骑士,所有把脖子扬起,根本懒得多看,浑身上下,都写满了两个字:狂妄!   ……   “那个人就是岱青台吉?”高拱指了指。   唐毅笑着点头,“看那个狂妄的劲儿,像是他,没想到这家伙这么沉不住气,预赛就下场,看起来难成大器啊!”   “行之,别小瞧人啊,你的那些宝贝儿还没运来,咱们大明的健儿未必是他的对手啊!”江东不无担心道。   唐毅倒是没心没肺,并不在乎,“预赛吗,就让他们跑吧,我们先看一看。”   说话之间,比赛的枪声响起,骑士们奋力抽打,纷纷冲出去,岱青轻蔑地看着这些人,等他们跑出去十丈有余,他才一抖缰绳,枣红战马一个健步蹿了出去,仿佛一道闪电,在大家的面前晃过。   马匹越跑越快,刚刚一里远,就超过了十几匹赛马,领先的骑士感到了后面的压力,他们拼命抽打坐骑,玩了命的往前跑,可距离一段缩短,岱青悠然骑在马背上,七个,五个,四个,三个……   他前面的赛马越来越少,到了最后一千米,只剩下一匹青马还在奋力前进,赛场两边的观众都死死盯着,攥紧了拳头,跟骑士还有马儿加油。   “跑啊,快跑啊!”   青马似乎感到了鼓舞,使出了全身的力气,双方的距离还差了一个身位,距离终点越来越近,四周的欢呼声越来越大……   就连高拱都激动了,“好样的,只要他能赢,老夫保荐此人为官!”   “他赢不了!”江东摇头苦笑道,虽然他也不愿意看到大明的选手失败,可情感代替不了理智。   唐毅也微微点头,赞同老尚书的判断,高拱还不服气,他瞪大了眼睛看着,就在离着终点还有三百米的时候,突然青马脚下一滑,重重摔在地上,咔嚓,一条腿摔断,白骨露了出来,青马悲鸣几声,很快就口吐白沫,倒在了地上,骑士在落马的那一刻,已经摔晕了。   观众们无比懊恼,一个个愤怒悲伤。   江东攥紧了拳头,“岱青卑鄙!”   高拱急忙问道:“芳溪公何出此言?”   “肃卿,你还看不出来吗,岱青的马比起青马好了很多,他早有本事超过去,却迟迟不肯超过,为的就是逼青马疯狂奔跑,最终体力不支,摔倒,摔死!明明能轻易获胜,却还如此用心歹毒,简直可恶!”   参加长跑比赛的人应该都有体会,跑在前面是最难的,一旦后面有人紧紧跟随,像是鬼一样,轻轻松松,对领跑者简直是泰山压顶,只想着拼命快跑,甩掉对手,结果越是拼命,越是甩不掉,最后的结果就是被压垮,马死人伤。   江东和高拱气愤不已,岱青能够获胜,却何必用卑鄙手段,把对手置于死地,不留一点余地?   唐毅叹口气,“芳溪公,中玄公,我听人说草原上最厉害的猎手是狼王,不光有强大的体魄,更有睿智的头脑,这些畜生会潜伏几个时辰,等到黄羊从睡梦中醒来,立刻追击,这时候黄羊的膀胱充满了尿,来不及撒出去,就吓得仓皇逃跑,跑了一段时间,就会膀胱破裂而死,变成狼嘴的美餐。”   高拱还是第一次听说,不由得张大了嘴巴,“原来岱青用的是狼的招数?人和畜生,都是一路货色,果然无耻!”   “中玄公,草原和咱们信奉的不是一个法则,弱肉强食,狡猾是褒奖,无耻是胜利者的荣耀。对他们讲仁义礼智信,是浪费吐沫,我们在乎的东西,人家未必在乎。所以和他们打交道,不能用我们的规则,不能给自己设限,作茧自缚!要变得比他们更卑鄙无耻,更加凶残暴虐,和狼斗,需要的是狮虎!仁义是留在自己人的,对外人只有凶狠,只有拳头,沉醉七擒孟获式的降伏其心,是愚蠢,是浪费,是犯罪!唐太宗雄才大略,自不必说,可是他却有一短,‘自古皆贵中华,贱夷狄,朕独爱之如一,故其种落皆依朕如父母’,说出这话的时候,他是何等得意,可是他能想到几十年后,安史之乱,又能想到,数百年后,痛失燕云等地,倘若不是我大明太祖爷,成祖爷,北赶蒙元,恢复辽东,西域等地,设立九边军镇。只怕中原百姓还在铁蹄之下,惶惶不可终日,妻离子散,家破人亡。”   唐毅的声音不大,却振聋发聩。   千百年来,儒家士人总是沉醉在仁政,王道的美梦里,妄图感化对手,征服人心,甚至不惜割肉喂鹰,养寇资敌、可是他们忘了,孔孟之说是建立在春秋战国时期,那时候天下诸国,皆是大周的诸侯,是文明想通的一家人!   仁政,王道,得人心得天下,可是秦汉之后,天下一统,四境都是和中原文化风俗不同的蛮夷,哪怕对他们再好,等到中原衰落的时候,都难保不会被反咬一口。   五胡乱华,安史之乱,教训不可谓不惨痛!   做官做到了高拱和江东的地步,早就有了自己的看法和主张,高拱不用说,信奉经世实学,唐毅的论调实在是合乎他的胃口,把高胡子说得频频点头,恨不得拿个小本记下来。   至于江东,虽然他还不愿违背儒家的理念,可是在边境多年,见惯了百姓流离失所,也知道现实的残酷远不是京城的那帮官老爷儿能想象的。   只是除此之外,他们想得更深远,唐毅会在这时候,提出对外的看法,绝不寻常。别看这小子蛰居小站,可是无论著书,还是推行赛马大会,竟然比在朝的时候,影响力更大,威风更足。   更为重要的是唐毅还不到三十岁,早晚会入主中枢,执掌大明,这一点包括高拱在内,都没有怀疑。   唐毅这是在宣扬他的理念和方针啊!   想要拉帮结派,光有利益相结,就会变成严党一般的朋党,追腥逐臭,成为利字当头小人。   唐毅著唐学三书,此时又抛出了对外的政策,显然都是在争取支持,拉拢盟友。   “行之深谋远虑,难得的是务实二字,甚和老夫之心啊!”高拱笑着说道。   唐毅连忙拱手,“中玄公高瞻远瞩,经权之说,鞭辟入里,小弟甘拜下风,情愿萧规曹随,中兴大明!”   有些话可不是随便说的,唐毅用了萧规曹随,既有自比丞相之意,又以曹参自居,把高拱放在了萧何的位置上。   说白了,就是咱们目标都是首辅,我愿意先让给你做,然后我再来。   占据绝对优势,还能做到这一步,高拱有什么可说的,两个人的手紧紧握在了一起,唐和高的联盟,就算是正式结成了。   他们丝毫不避讳江东,也不需要避讳,一个未来的帝师,一个潜力无限的年轻大佬,他们俩手拉手,哪怕没有受到重创,徐阶也干不掉他们。   正在此时,场中突然发生了嘈杂叫嚷之声,原来岱青赢了一场之后,竟然没有下去,反而换了另一匹战马,又耀武扬威,冲到了赛场。   “哈哈哈,汉人都听着,老子有的是战马,今天就要把你们全都打败!”   高拱的脸色就是一沉,怒道:“行之,咱们可不能光说不练,让人家笑话!”   “中玄公放心,小弟早就安排妥了,您瞧,这不是有人下场了吗!”顺着唐毅手指,戚继光的弟弟戚继美正牵着一匹马,不紧不慢到了赛场。 第763章 输了   戚家人的基因非常强悍,戚继美这小子比他哥还要高半头,将近一米九的身材,肌肉发达,身形健硕,宛如一头强劲敏捷的豹子。更让人嫉妒的是生了一张俊俏的娃娃脸,十足的小鲜肉一枚,往那里一站,就引来了无数观众喝彩。   俊俏的小伙子,一匹高大的白马,简直就是传说中的常山赵子龙,戚继美带着淡淡的笑容,不慌不忙,来到了岱青的面前,绕着他转了两圈。岱青就觉得仿佛被野兽盯上了一般,浑身上下,全都不自在。   “看什么看,想比赛就比,不然一边去!”   “哈哈哈,挺狂妄啊,只可惜,你爹都不敢和老子这么说话,还记得去年的喜峰口一战吗?”   “啊!”   岱青脸色就是一变,他如何能忘?   嘉靖四十二年的秋天,土蛮部集中了三万人马,试图从喜峰口突入长城一线,进行抢掠,结果他们遇上了戚家军。   三万铁骑,对战三千守军,结果却是土蛮折损了六千多人,图们大汗都被火炮击伤,几乎丢了命。幸亏撤退得早,不然戚继光带着大军出塞,从背后包抄,三万人都会被吃饺子。   从此之后,土蛮部再也不敢打蓟镇的主意,只能把精力放在辽东方面。   戚家军用了不到五年时间,连续三次大捷,重创俺答父子,大败土蛮,威风之盛,丝毫不下马芳。   岱青心有余悸,却不好在所有人面前显示出来,他挺直了腰杆,大声说道:“本台吉是来赛马的,你要打仗也可以,等本台吉回去,点起大兵,再来一场,还不一定谁胜谁败呢?”   “呵呵。”戚继美冷笑了一声,“岱青,你说自己是来赛马的,可是你本是不用参加预赛的,为何下场?下场之后,赢了一场,已经通过了预赛,为何还要纠缠不清?你当我大明没人吗?”   戚继美双手背后,一双眼睛锁定了岱青,那种感觉十分不舒服,仿佛下一秒就会暴起,把岱青撕成碎片!   岱青的额头隐隐冒汗,大眼珠转了几圈,争辩道:“本台吉向来守规矩,不愿意直接参加决赛,有错吗?再有本台吉有的是好马,一匹通过了预赛,还有别的马,你们又没有规定不许换马?”   这家伙露出了狡黠的一面,决赛肯定是一人一骑,只要最好的那一匹马,弄许多马匹参加决赛,又不能一起上场,有什么意义?   他纯粹是捣乱,想要一个人就把所有汉人骑士给秒杀了,好展现他土蛮部的威风。   这点用心谁都看得明白,当然可以立刻加一条规则,不准同一骑士更换不同马匹参赛,可那么一来,又显得大明没有底气,给了岱青说嘴的机会。   戚继美倒是不怕岱青,可是据说这家伙带了上百匹好马,哪怕是蓟镇所有战马加起来,都没有他的多。哪怕赢了他一次,他又换一匹战马上来,岂不是麻烦!   说什么好马日行一千,夜走八百,根本是扯淡。   一匹马一天最多走二三百里,而且还必须好好休息,恢复体力,至于六里的预赛,就是三千米,大多数马匹全力跑下来,都要休息几天,才能恢复状态,连续参赛只会要了马的命!这也是预赛和决赛中间隔着五天的原因。   戚继美不想看到岱青继续嚣张下去,他微微一笑,“岱青,你看到没有,我这匹马眼熟不?”   岱青一愣,仔细看了看这匹高大的白马,突然眼睛瞪得老大。   “这,这是白龙驹?”   “没错,就是图们大汗的坐骑,让我给俘虏了!”   竟然是大汗的战马!   一下子观众就沸腾了,纷纷伸长脖子巴望着,果然高大俊逸,浑身上下,雪白的毛色,肌肉线条鲜明,是难得的好马。   “戚家军好样的,真是太好了!”   “大汗的马都被俘了,你们大汗是怎么逃跑的?别是装成了娘们,才保住了狗命吧?”   百姓们哈哈爆笑,指指点点,弄得岱青脸都青了!   “哼,有本事下场较量,说废话有什么用?”   “呵呵,别忙,我是想问你,想不想把这匹马赢回去?”   岱青下意识点点头,戚继美得意道:“咱们一战定输赢,我要是输了,这匹马还给你,你要是输了,你带来的所有马匹都归我!”   “不行!”岱青又不是傻瓜,一匹马换上百匹,谁会干啊!   戚继美把脸一扭,懒得多话,大汗的马就在这里,想不想拿回去,就看你的决定吧!   ……   “戚家老二还有些本事,岱青耍赖,咱们也耍赖。”高拱抚掌大笑,“行之,这人是你教出来吧?”   别什么坏事都推到我的身上好不!   唐毅咳嗽了两声,他倒是觉得戚继美有些异想天开,岱青未必上套。   果然,岱青咬了咬牙,“白龙驹虽然珍贵,可是我们大汗拥有战马无数,本台吉最多拿十匹战马和你交换,多一匹都不行!”岱青又说道:“你们要是怕了本台吉,最好趁早认输,不要用卑鄙的手段,让人看不起!”   戚继美武将出身,嘴皮子不够伶俐,正在这时候,突然从场外跃进来一匹小红马,马上坐着一个少年,几步到了两人中间,一勒马缰绳,稳稳站住。   少年看了一眼戚继美,又转向了岱青,“请问岱青台吉,蒙古何以立国?”   岱青一愣,下意识说道:“当然是骑射立国!”   “再请教岱青台吉,马匹又是什么?”   “蒙古人生长在马背上,马是兄弟,是伙伴,是生命!”   少年突然拍起巴掌,得意大笑,“我还以为岱青台吉忘了呢?马儿驮着成吉思汗,征服辽阔的土地,每一个黄金家族的子孙,都不能随意抛弃战马,没有了神马的保佑,蒙古勇士将变成可怜的爬虫。岱青台吉,这是图们大汗的战马!”少年用手一指那匹白马,声色俱厉,突然大声说道:“它就是图们大汗的第二条生命,是图们大汗的兄弟,你认为图们大汗的生命就值十匹战马?或者说,你们大汗的兄弟,就只值十匹战马吗?你的选择,让蒙古勇士蒙羞,你对不起身体里的血脉!叛徒,可耻!”   好一张利嘴,一下子就把岱青咬得死死的。   他眼睛冒火,汉人是不懂战马的地位的,显然眼前这家伙是蒙古人,为什么要拆自己的台?   暴怒的岱青抡起了手里的鞭子,照着年轻人抽了下去。   啪!   还没等鞭子抽到,戚继美的马鞭准确地抽中了岱青的腕子,疼痛之下,马鞭落地。   小少年毫不迟愣,连忙拨转马头,一溜烟儿就跑了。   惹了祸就跑,感觉爽透了!   到了人群外面,小少年才在一个大汉的身旁停了下来,撩开了头上的帽子,露出一张清秀明艳的面孔。   “大哥,干的怎么样?”   大汉无奈摇头,“钟金,自从到了大明之后,你就不一样了。”   “怎么了?”少女随口问道。   “钟金,岱青虽然是察哈尔的人,可是他也是蒙古人,你不该帮着汉人的。”   “错!”钟金摇头,“我是帮着外祖父啊,图们何德何能,凭什么做蒙古的大汗,他应该把汗廷交出来,让给伟大的阿勒坦汗,我们的外公!还有那个岱青,他更不应该只顾着自己出风头,他该服从舅舅铁背台吉的命令,任何一个自作主张的人,都要受到惩罚,我说的不对吗?”   大汉被问得哑口无言,论起说话,十个绑起来,也不是妹妹的对手,他只能哀叹,“但愿铁背舅舅会接受你的解释!”   两兄妹说话间,场上的比赛已经开始了,岱青被钟金挤兑到了墙角,只能答应戚继美的要求。   其他人也干脆退到了一边,把场地让给了这两个人。   戚继美和岱青都做好了准备,两个人上身微倾,仿佛两张拉开的弓,卯足了劲头。   砰!   随着枪声响起,两匹马飞奔而出。   岱青用尽了力气,拼死抽打胯下的战马,身躯随着战马,不停起伏,节奏感十足。别看这家伙狂妄自大,可是马术的确一流。而且他也输不起,不然带来的战马全都没了,拱手送给大明,他就会成为笑柄!   拼了!   岱青咬紧了牙关,快速飞驰,风从耳边呼啸而过,什么都听不清,唯有急促的马蹄声。突然他觉得声音有些散乱,晃了一下神,却原来是戚继美追了上来,两匹马相差不到一个身位。   岱青眼睛都红了,绝对不能输,他熟悉那匹白龙驹,作为汗王的战马,有一个致命的弱点,那就是必须性情温顺,无论如何,也不能出现异常,伤了大汗。   是一匹好马不错,可是不是一匹适合赛马的战马!   果然,双方距离渐渐拉开,竟然到了一个半身位。   “奔跑吧,胜利是属于我的!”   距离终点只剩下五百米,胜利似乎就在招手,可就在此时,白龙驹突然加速了,距离一点点拉进,岱青再度赶到了威胁,他还想加速,可是马儿已经到了极限,再也跑不快了,白龙驹就像是一道闪电,一寸一寸追了上来。   两匹马并驾齐驱,渐渐的白龙驹超出了一个头,半个身位,一个身位……终点!   输了!   岱青突然仿佛被抽空了一般,失神之下,马儿失去控制,一头栽倒,他也被甩出去老远…… 第764章 刺马   岱青从小在马背上长大,有着野兽一般的直觉,当马失前蹄的时候,岱青抱住了头,身体缩成了肉球,从马上滚了下去。   摔出两丈多,岱青又爬了起来,他的手沾上了暗红的血液,晦气,难道是摔断了骨头?岱青吓了一跳,摸了一把,胳膊没坏,转转圈儿,身体也没有骨折,那血是怎么回事?   他突然注意到地上有一溜儿鲜血,顺着血迹看去,竟然是那匹白龙驹,此时跑赢了比赛的马正趴在地上,岱青疯狂跑过来,那是什么啊?在马肚子上,一大片血肉模糊,殷红的鲜血染红了地上的积雪。   白龙驹口鼻冒着白沫,身上的肌肉不停震颤,硕大的头颅贴在地上,发出一声声的哀鸣!   岱青又急忙闪目看向戚继美的马靴,在靴子后跟绑着一个乌黑的金属小刺,反射着暗红的光。   马刺儿!   岱青一眼认了出来,强烈的怒火从心底儿涌起,让他忘记了恐惧,猛地抬头,眼神像是匕首,狠狠插向了戚继美,恨不得扑上来,狠狠撕咬,把他变成一片片的肉丝,你怎么敢用马刺儿来对付白龙驹?   马刺儿是装在骑士马靴内侧的金属小刺,骑士可以通过马刺儿来操控战马,疼痛也可以让马跑的更快。   稍微不慎,就会伤到战马,甚至造成不可逆转的伤害,就比如戚继美,他早就知道白龙驹的问题,这匹马被当成大汗的坐骑来训练,温顺安全比起速度更要重要。   结果就是一匹顶级的战马,却总是没法发挥出应有的水平。   比赛之前,戚继美悄悄换上了最精锐的马刺儿,比赛之中,他一次又一次,用马刺儿扎进白龙驹的肚子,刺激着战马跑出前所未有的高速。   血肉模糊的伤口,透支的体力,戚继美知道,这一场比赛下来,白龙驹已经废了,可是他却不后悔!   “你不配做骑兵,你是个卑劣的混蛋,你的行径,会杀了战马!你知道吗?”岱青的吐沫星子,喷了戚继美满脸。   戚继美奇迹般没有反驳,只是淡淡笑着。   好半晌,岱青发泄够了,戚继美才说道:“岱青台吉,请前面带路,你的战马都是我的了!”   ……   “末将拜见江大人、高大人、唐大人!”   戚继美单膝点地,给三位部堂行礼,高拱笑着点点头,“起来吧,戚将军果然是将门之后,不同凡响,替我大明赢来了一百多匹战马,老夫甚是高兴啊!”   高拱抓着大胡子,偷眼看了看江东,却发现老头子不甚欢喜、只在直中取,不向曲中求。   任何一匹宝马良驹,都是宝贵的财富,哪怕岱青等蒙古王公也会善待每一匹好马,使用尖利的马刺儿,即便是赢了,总归有些不择手段,不那么光明正大。   可是江东又不好打消自己人的积极性,只能勉强说了两句,就借口身体不舒服,告辞去休息了。   高拱勉励了两句,就急匆匆去看战马了。   帐篷里只剩下唐毅和戚继美两个,唐毅坐在火炉边儿,一直在翻弄红薯。   自从住在小站,唐毅的胃口都变了,不在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相反,更喜欢自然的味道,烤的热乎乎的红薯,烫嘴烫心,吃到肚子里,从里往外舒服。   用手捏了捏,烤熟了!   唐毅抓起来,一边剥皮,一边吃着。戚继美躬身侍立在一旁,帐篷里只剩下唐毅吃东西的声音,十分压抑,戚继美觉得脸上发烧。   猛然,他又屈膝跪在了唐毅面前。   “大人,末将给您丢人了,请大人责罚!”   唐毅顿了一下,把红薯皮扔进了火炉里,变成了一团火光。   “你觉得今天的作为,是对,还是错?”   “末将……觉得是对的!”戚继美低着头,声音犹豫,没有十足的信心。   唐毅突然一笑,“你又为什么觉得是对的?”   “我想赢,我必须赢!”戚继美闷声道:“可是我的骑术比不上岱青,白龙驹已经是蓟镇最好的战马,和岱青的马比起来,还是略有不足,我,我没有办法……”   “嗯,那我再问你,白龙驹如何了?”   “启禀大人,兽医诊治了,据说,伤了元气,只怕,只怕没法再上战场了。”戚继美把脑袋埋在了胸口,人非草木,自从得到了白龙驹之后,他就亲自喂养,足足花了半年时间,才让白龙驹接纳了他,成为了伙伴。   结果为了获得胜利,他毫不犹豫选择了透支白龙驹的办法,在疼痛的刺激下,白龙驹固然超常发挥,可是也留下了不可磨灭的伤害,再也没法回到战场,对于一匹战马来说,白龙驹已经死亡了,戚继美的心里突然空落落的,胜利的喜悦都消失的无影无踪,他突然十分自责,就连岱青那个家伙,都比自己善待战马……想到这里,戚继美的眼圈红了。   “大人,末将……”   唐毅伸手拉起来哽咽的戚继美,让他坐在了对面。   “世上几时有过两全法,记住你的身份,你是领兵的将军,百姓供养你们,朝廷信任你们,九边的安危扛在你们的肩上,只许胜利,不许失败!你们不是在街边下棋,也不是在赌坊押注,输赢无所谓,你们哪怕出了一点纰漏,都会带来塌天大祸。世人推崇关羽,我却不以为然,关羽要真是懂事,就该在华容道把曹操杀了,替国家除贼,而不是感情用事,坏了他大哥的事业;还有,他要是能和孙权联姻,也不至于丢了荆州。关羽的义,只是小仁小义,不值一提,只因为世人驽钝,才把他当成了神明。继美,令兄就把自己的使命看得很清楚,为了抗倭大业,他送礼,巴结权贵,他从来没有义气用事,说老子是为国抗倭,朝廷和上司不理解我的难处,就撂挑子不干!我敬重令兄,就是看重他的人品和胸怀!”   唐毅站起身,负着手笑道:“你或许不是一个好的骑士,可你是一个好的将军,一百匹蒙古良马,搜遍大明上下,都未必能找齐,你是立了功勋的!”   话是开心锁,戚继美固然心疼白龙驹,可是他并不后悔,以一匹马换一百匹,怎么算都是赚大了。   只是戚继美担心上面的人不明白他的心意,责备他用欠妥当的方式获胜,特别是一些方正迂腐的大臣就会对他有看法,产生偏见,那可就不妙了。   真没想到,唐毅居然比他看得还透彻,戚继美的心一下子放下了。   “多谢大人,末将……”   “别忙着谢我!”唐毅突然脸色一沉,“戚继美,你可知罪吗?”   吓得戚继美急忙跪在地上,脸色大变,“还,还请大人明示,末将究竟犯了什么错?”   “哼,我问你,那一百匹战马现在哪里?”   “在俞总镇的军营里,十分安全。”戚继美干脆说道。   “那究竟是什么人照顾战马?”   戚继美愣了一下,忙说道:“是马奴。”   “马奴又是什么人?”唐毅又追问了一句。   戚继美的额头终于冒汗了,大明朝没有好马,自然就没有会养马的人,戚继美赌赢了,从岱青手里抢走了所有的战马,他突然发现那么多战马,该如何照料,成了大问题。   他的白龙驹实际上就没有喂好练好,否则也不会赢得那么辛苦。   戚继美发现了岱青随同马匹,还带来了五十名负责养马训马的马奴,他心中一动,把这些人也都弄来了。   有了会训练的人才,还有一百多匹战马,可以在蓟镇弄一个马场出来,几年之后,就能繁衍上千匹战马,到时候戚家军就不光是火器犀利,还要加上一个马术无双。   想想就让人激动!   戚继美光想着好事,面对唐毅的质问,他突然发现可能有致命的疏漏。   “大人,您是怀疑那些马奴吗?”   唐毅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叹道:“蒙古人对种公马看得很死,你这一次从岱青手上弄了一百匹良马,如果换做是你,会甘心情愿吗?”   “当然不会!”   戚继美想都不用想,干脆回答道。   “既然知道他们不会,你跑我这儿浪费吐沫干什么,还不知道真正要做的事情吗?”   一句话点醒了梦中人,是啊,自己费了那么大的功夫,承受了心里的折磨,不就是为了抢到战马吗?要是因为保护不周,又得而复失,赔了夫人又折兵,自己岂不是天字一号的大笨蛋!   “某将告辞了!”   戚继美急忙慌里慌张,往外跑,一刻不敢耽搁。   ……   “你不是弄到了阿拉伯马吗?何必对那些蒙古马那么上心啊?”唐慎不解其意,好奇问道。   “这您老就不知道,阿拉伯马可以充作战马,而普通的骑马步兵,还有运输马车,用蒙古马还是划算的,毕竟节省草料,优秀的母马,生出来的后代才会强大。”唐毅笑嘻嘻道:“还有啊,我不相信铁背台吉他们会没有后手,不压一压,是不会拿出底牌的。”   唐慎欣慰一笑,“你小子还是那么精明诡诈,蒙古人来参赛,就是落到了你的圈套里!”   这边爷俩正在喝着,那一边,有几个马奴,推着草料车,向马鹏走去。被卫兵给拦住了。   “站住,干什么去?”   一个马奴懂汉语,连忙陪笑道:“军爷,喂马,小的们是去喂马的,俗话说人不得外财不富,马不吃野草不肥,不喂不成啊!” 第765章 奴隶的忠诚   “天空之神在人间的化身,沟通天和地,神与人的马儿啊,你们是上天的馈赠,最好的草料奉养,膘肥体壮,奔跑到天边……”   马奴用奇怪的声调,半唱半颂,把混有生鸡蛋,骨粉和食盐的草料,倒在马槽里。被香味吸引的马儿凑了过来,吃吧,快点吃吧,马奴眼睛放着光,满怀希望,见马儿吞下了草料,才松了口气,又去喂下一匹战马。   马奴一回头,突然一个高大的身影,无声无息地出现在他的面前。   “啊!”马奴手一哆嗦,装满草料的独轮车偏倒在地上,里面的草料都落了出来。   吓得马奴急忙跪在地上,用力磕头。   “奴才有罪,奴才有罪,请将军责罚!”   戚继美看了他一眼,轻轻一笑,“马奴,你叫什么名字?”   “阿,阿三!”   “姓呢?”   “奴才没有姓,不配,不配的!”他低声,浑身颤抖的越发厉害。   “不用怕,我们大明和土蛮是不一样的,对了,你是汉人,还是蒙古人?”   “奴才,奴才不知道。”   戚继美又好奇起来,道:“怎么连自己是什么人都不知道,那你是什么时候当马奴的?”   “从很小的时候,记事起奴才就睡在马棚,奴才的父亲,祖父,叔叔,伯伯,都是马奴,他们替达延汗养马,替满都海哈屯养马,替博迪汗养马,也替图们汗养马。”   “还是养马的世家!”   戚继美伏下身体,抓起了一把草料,在手里捻开,放在鼻子下面嗅了嗅。马奴低着头,偷眼看着戚继美的动作,他的额头冒出了一层细腻的汗水,显得惶恐无比。   “既然你这么熟悉战马,相比喂得草料也很有讲究了,说说,这里面都放了什么?”   “有干草,苜蓿,麦麸,黄豆粉,生鸡蛋,青盐。”马奴连珠炮一般,快速回答着。   戚继美点点头,“这些东西蓟镇的战马也能吃到,你这里面有什么特殊的东西没有?”   “特殊?”马奴下意识的张大了嘴巴,几乎叫出来,他又急忙捂住了嘴巴,仓促之下,咬上了舌尖,流出了鲜血,疼得五官扭曲,也不敢大叫出来。   “至于怕成这样吗?”戚继美摇头笑了笑,“本将军知道你们养马都有绝招,不愿意说出来也无妨,只要把马养好了,就是大功一件。”   马奴的眉头皱起,原来是问草料啊!都怪自己,瞎想什么,他们明人又怎么会知道自己的事情。   马奴想到这里,连忙说道:“回禀将军,还,还有鱼粉。”   “鱼粉?”戚继美来了兴趣。   马奴滔滔不断,把知道的都说了出来。   所谓鱼粉,就是以鱼为原料,经过脱油,脱水,晒干,磨碎得到的高蛋白质的饲料。战马其实严格意义上,已经和普通的马是两个物种,就好像普通人可以终生吃素,身体也会很健康,可是战马就像专业运动员,不给足够的蛋白质,是没法长出健美的身形,没法驰骋冲杀。   蒙古人在远征的时候,就学会了制作鱼粉来喂养战马。眼下的蒙古比起老祖宗差得太远了,他们的疆土已经远离海洋,只有在内陆的河湖捕捉到一些鱼儿,珍贵的鱼粉只有王公贵族的战马能够吃得到。   怪不得岱青的马明明看起来不如自己,开始却跑得比自己快,里面有玄机啊!戚继美变得很兴奋,他拍了拍马奴的肩头,“你很不错,本将军现在就命令你去制作鱼粉,会有人把原料运过来,你只管好好做事,大明不会亏待你的。”   ……   “启禀大人,在下检查过了,在草料之中,有少量的巴豆粉。”   唐毅问道:“吃下去会如何?”   “拉肚子,只不过数量不多,怕是要吃两三天,才会有效果。”兽医老实说道。   果然如此,唐毅闭着眼睛,思索了一下,也就明白了,蒙古人不甘心把上百匹良驹拱手让人,可是他们身在大明境内,又不敢放肆,只好暗中唆使马奴,给战马喂巴豆粉。   事实上战马十分娇贵,比人更容易水土不服,拉肚子是非常普通的事情,如果没有警觉,这一批战马只怕就神不知鬼不觉地被黑掉了。   上一次不是抄了大板升城,把好些汉奸都给干掉了吗?   没有了汉奸帮忙,凭着一根筋的蒙古人,能想出如此隐蔽的办法?唐毅并不相信,他眯缝着眼睛,不停思索着。   一旁站立的戚继美可忍不住了,“大人,那些马奴竟然对战马下毒,实在是可恶,末将恳请大人准许,末将立刻去把他们都给砍了头,才解我心头之恨!”   戚继美真的很生气,好不容易,拼了老命赢来的战马,差点就被暗算了,幸亏唐毅机警,一想到那些优秀的战马都拉肚子拉死了,他的心就好像被掏了一把,疼,很疼!   “你真以为是马奴害了战马?”唐毅笑着问道。   “对了,还有岱青,没准铁背,乌木儿他们都参加了,我去把他们也都杀了!”戚继美还是个行动派,提着刀就要冲出去。   “站住!怎么就沉不住气!”唐毅责备道:“想过没有?这次马术比赛是我大明主办的,人家原来是客,都给杀了,算怎么回事?”   “那也是恶客!”戚继美小声嘟囔着,“大人,他们没安好心,不能忍了啊!”   “谁说我要忍了?不信问问你大哥去,我是吃亏的人吗?”   戚继美猛然想起大哥和自己说过,唐大人还不到二十岁,就跑到东南重建市舶司,种种手段,宛如天马行空,匪夷所思,却又奥妙无比。   东南的海商大族,一个个妖孽狡诈,狠辣阴险,结果全都逃不出唐大人的算计,被玩的团团转。蒙古人敢和玩阴谋诡计的祖师爷较量,不纯粹是找死吗?   “请问大人,计将安出?”戚继美难掩兴奋。   唐毅没有出声,只是站起身,让人在前面带路。他们很快来到了一处院子,离着老远,浓重的腥臭味就让人皱眉头。   “大人,还是让末将去吧!”   “去,你知道说什么吗?”   戚继美挠挠头,“末将抓着马奴的头发,把刀压在他的脖子上,顺我者生,逆我者亡,看他还投不投降?”   唐毅只是笑着摇摇头,“只想让他投降,至于那么费事吗?你给我记住了,进去之后,只管看着,用心记着,不要多说一句话。”   “遵命。”戚继美只能点头,跟在唐毅的后面,安安静静做一个美男子。   唐毅走进了院子,在院子中间,架着十几口大锅,里面正在煮着大鱼。天津临海,一点不缺少鱼,即便是海岸结冰了,没法打渔也不打紧,寒冷的冬天就像是一个大冰箱,能把鱼都冻住,保存一两个月之久。   制作鱼粉其实不用肥硕的好鱼,哪怕是杂鱼都行,只要清洗干净,放进锅里大火煮熟,煮烂,然后把肉和骨头都拉出来,剩下的汤下一次还可以用。   沥干之后的鱼肉盖上一层纱布,在上面放上石块,依次增加,石块越来越重,肉里面的油和残存的水分都被挤压出来。   如果是夏天的时候,可以用太阳晒干,可眼下只能烘干。   唐毅和戚继美都仔细看着,只见马奴把鱼肉扔进了锅里,下一秒把他们都吓坏了,马奴竟然把自己的双手伸到了锅里,两只手就像是两个灵巧的铲子,在锅里快速翻炒鱼肉,保证受热均匀,既能够快速烤干水分,又不至于糊掉。   这份手艺唐毅在东南见过,只不过那里的人是用来炒茶,而马奴则是炒肉。   差不多一刻钟的时间,马奴抓起了一块烂肉,扔进了嘴里,火候到了!   立马让人扯火,最后关头依旧重要,他一丝不苟翻炒着,蒸腾出来的水汽把脸熏得大了一圈,锅里的温度下去了,他终于抽出了双手,接过铜盆,把炒好的鱼肉鱼骨都放了下来。   唐毅仔细看着,从头到尾,马奴的手都没有碰到铁锅一点,不然就算铁砂掌,也都被烤糊了。   只是灼热的水汽,还有尖锐的鱼骨鱼刺杀伤力也不小,仔细观察,马奴的手呈现褐色,有一层厚而韧的老皮,没有多年的历练,绝对做不到。   他若无其事,把鱼肉和鱼骨放在了石磨上,轻轻转动,没有多大一会儿,细碎的鱼粉就流了出来。   马奴抓起来,尝了一口,十分陶醉。   在岱青的手下,他是没有这个胆子的,每次制作鱼粉,都有人在旁边盯着,敢偷吃就会有人用鞭子抽打,这次也有人看着,只是他们手里没有鞭子,或许会和气一点吧,奴隶如是想到。   唐毅等到他把鱼粉制作好,才笑呵呵走了过来,抓在手里,又放在鼻子下面闻一闻。   “戚将军,你们军中不是用肉松做军粮吗?我看着这鱼粉和肉松的道理差不多,不管是人,还是马,只要想上战场,都要吃好喝好!”   戚继美瞪大眼睛,连忙点头,却没敢说话。   唐毅这个气啊,这家伙就是个花瓶,连捧哏儿都不会,你想晾着我啊?   干脆一转身,对着马奴笑道:“你很不错,会做鱼粉,又会养马,是个人才,本官就任命你为牧监,另外再准许你开一间鱼粉作坊,专门供应马场之用,作坊的三成干股算是你的了。”   马奴彻底傻眼了,什么牧监,什么干股,他都听不懂。   唐毅只好用最庸俗的话说道:“从现在开始,你升官发财了。” 第766章 暴怒的铁背台吉   牧监隶属于太仆寺,正酒品的官职,虽然不大,可是对于一个奴隶来说,却是一步登天。除此之外,鱼粉作坊,也是一块油乎乎的大饼。   五年之内,大明的官方和民间都会大量养马,保守估计,良马也会有十万匹,需要消耗多少鱼粉?三成股份,每年光是分红就不下五千两银子。   马奴阿三真的没有想过,他会当官,还会发财!   实际上奴隶之中,不乏一步登天者,可是这些奴隶都是得到了主人的赏识,比如马芳曾经救过俺答,就被俺答引为亲信。阿三的兄弟也有受到主人的青睐,穿上华丽的衣服,吃着美味的食物,跟在主人的身边,吆五喝六,威风十足。   只是那种威风注定不会长久,奴隶就像是宠物狗一样,当主人喜欢你的时候,会把你打扮的漂漂亮亮,捧在手心里,生怕受一点委屈。可是当主人不喜欢了,就会一脚踢开,从天上摔到地狱,变成可怜巴巴的癞皮狗。   阿三亲眼看到过,曾经风光的奴隶在落魄之后,用匕首割开腕子,用绳子吊死在树上,或者跳入深渊,河流……   阿三不羡慕那种风光,他最大的愿望就是活下去,能娶到一个丑陋的奴隶女子,没错!漂亮的即便暂时属于他,也会被抢走,还不如丑陋的安全。延续他的血脉,虽然生出来儿子还会成为奴隶,还会和自己一样受苦受罪,可阿三还是满怀着冲动。   只是今天发生的事情,貌似使得一切都改变了……“你懂得养马,是一个人才,大明虽然也有奴籍,却是针对罪犯的。唯才是举,朝廷要革新马政,最需要养马的人才,会有人帮你废掉奴籍,重新落户,吏部也会发下牧监的告身和大印,还有人帮你筹建作坊,从今往后,你就是大明的官吏了,挺起胸膛来,你不再是奴隶了。”唐毅不无感叹说道:“马政关乎国家兴衰,十分重要,只是一个九品官太小了,可是谁让只有几十个马奴,等日后会人多了,马多了,再给你升官。”   唐毅随意说了两句,转身往外面走,马奴阿三的眼睛来回转了转,突然猛地往前跑了几步,扑通跪在地上,激动吼道:“大人,奴……”   他想自称奴才,可是突然又觉得不对劲,话堵在了喉咙里吐不出来,憋得脸都紫了,额头冒汗。   “呵呵,本官是二品尚书,你下跪行礼是对的,自称卑职,或者下官就可以了。”   “是,是,下,下官有,有事!”   阿三磕磕巴巴说着,当下官两个字吐出来的时候,他突然觉得身体之中哗啦的一声,束缚着几代人的锁链突然碎裂了,轻飘飘的,好像到了云端,那么束缚。   他第一次能挺直了胸膛,充满底气地说话了。   “大人,您,您说需要很多马奴,是吗?”   “不是马奴,是养马的人才。”唐毅纠正道:“奴隶是野蛮人干的,在大明,只要不犯法,任何人都是自由之身,只要有一技之长,只要愿意用双手去劳动,都会有幸福的生活。”   显然,唐毅的话有些虚伪,不过相比起草原的残酷,大明的黑暗根本算不得什么。   马奴阿三彻底激动了,他的眼睛冒出了激动的光彩,大声问道:“大人,马奴——呃不,是和下,下官一样的人,到了大明,也会像下官一样吗?”   阿三的词汇不算丰富,好在唐毅领悟能力超强,笑道:“不是什么人都能当九品官的,你是养马好,还会制作鱼粉,眼下大明又缺少人才,至于其他人吗,要看本事,不过本官可以保证,凡是有三年以上养马经验的,或者善于训马,骑马,只要到了大明,就可以得到一百亩田产,一座房舍,每月还会有银子领。还有,如果你能拉来人越多,本官也会给你奖励,一个人一两银子,三百个人官升一级,本官说到做到!”   ……   唐毅离开了许久,阿三都坐在冰冷的地面上,一动不动,傻傻的,仿佛刚刚像是做了一场梦。   不是真的,绝对不是真的!   阿三狠狠掐了一下大腿,冰凉麻木的大腿没了知觉,不疼了,果然是一场梦。他用力甩甩头,要回到马棚去睡觉,两名小吏捧着地契和房契跑了进来,嚷嚷着喊道:“牧监大人,这是您的房子,还有一百亩田产,请您过目!”   扫了一眼鲜红的大印,阿三突然浑身颤抖,泪水顺着眼角流了下来……   “大人,我就不明白了,那个阿三给战马喂巴豆,您还对他那么好?即便是要收服他,也不用这么抬举他,还给他九品官!”戚继美离开了院子,总算能说话了,积攒了一肚子的气都撒了出来。   “唉,你啊,眼光比起令兄可差远了。”唐毅摇摇头,“千金买马骨的例子,你总知道吧?”   “嗯,可是那是马骨,您买的是马奴啊!”戚继美还是一脸的茫然。   唐毅摇摇头,心说这家伙还真够单纯的。   奴隶制度最大的败笔就是一切都属于王者,待遇会随着等级,依次递减,草原上的奴隶,连生命都不属于他们,彻头彻尾,和牛羊一般,就是会说话的牲口。   每一次的战乱,都伴随着大量的奴隶转移,从一个老爷手里,落到了另一个老爷手里。奴隶们丝毫没有感觉,因为不论任何老爷,都不会对他们假以辞色,他们的命运仿佛已经被长生天注定了。   和奴隶去谈忠诚,是很无聊的东西。   他们一无所有,也就没有任何牵绊,而且他们尝尽了苦难,不欠任何人的,也就不会有任何的负罪感。   对于这样的人,或许可以想戚继美说的那样,一手拿着刀,一手拿着银子,甚至不需要拷打,他们就会投降,就会把唆使下毒的罪魁祸首指认出来。   只是唐毅觉得这么做还不够,他觉得可以做更大的文章。   人之所以为人,终究是和牲畜不一样的,哪怕奴隶也是如此。他们一无所有,唐毅就给他们,官职地位,土地房舍,甚至包括尊严和尊重。   以往奴隶只能出卖尊严,换得主人的青睐,类似于太监,只有接受屈辱的一刀,才有机会进入宫廷。   虽然有人会逼不得已,可适大多数人还是不愿意接受的,所以太监的名声才会那么臭不可闻!   唐毅觉得要真正收服奴隶的心,威逼利诱都不是最好的办法,关键是让他们找回做人的感觉。   他们是有才能的,凭着他们的才能是可以当官,可以赚钱,可以拥有土地和精美的房舍,这是一种等价的交换,不止适合阿三,也适合每一个奴隶。   “草原上有多少人?俺答号称控弦之士二十万,蒙古人的极限是三丁抽一,也就是说他手上的十二三岁往上的男子加起来,不会超过六十万,加上妇女和孩童,俺答手下的人丁也就一百五十万最多了。实际上远远不到这个数字,其中的奴隶会有多少?十万,二十万,还是三十万?”   唐毅轻笑道:“马奴阿三就是一个榜样,把奴隶从俺答手里抢过来,每多一个奴隶投靠我们,俺答就必须减少一个打仗的青壮,要是没了奴隶,我估计俺答可以调动的人马会减少一半。而且没了奴隶的奉养,草原上的孩子会冻死,饿死,战马会因为没人喂养,而变得稀少。正所谓不战而屈人之兵,从奴隶下手,三年之内,至少砍掉俺答三成战力。戚二将军,你以为如何啊?”   戚继美就仿佛听天书一样,弄清楚了唐毅的用心,他只剩下一个念头:宁可得罪阎王爷,也别得罪唐大人!   在温情脉脉,和风细雨之下,藏着的全是凌厉的杀招,不知不觉,就让你死无葬身之地,被唐毅盯上了,俺答,你自求多福吧!   戚继美彻底被吓到了,整个人都恍恍惚惚的,转过天,日上三竿,他才爬了起来,还没等洗漱,手下的亲兵就跑了进来。   “启禀将军,那个马奴阿三来了,还带着好多人。”   “什么阿三?”戚继美突然想到了唐毅的大计,一下子跳了起来,“是牧监,阿三大人,知道吗?”   “知,知道了。”士兵不知道戚继美抽什么风,低声说道:“阿三大人就在外面呢,您要不要出去看看?”   “去,怎么不去!”   戚继美大步流星,到了军营外面,举目看去,黑压压的一片,足有两百多人。   阿三兴奋地站在戚继美的面前,胸脯挺得高高的,十分得意。   “他们是什么人?”戚继美疑惑问道。   “他们以前都是马奴。”言下之意,很快就不是了。   阿三用手指了指左边的人,“他们是铁背台吉的马奴,有一百多人哩。那边是乌木儿台吉的马奴,八十多人。”阿三仰起头,呲着黄板牙,得意道:“再有一百人,我就能升官了!”   戚继美也愣住了,乖乖,唐毅的办法奏效的也太快了吧?   离军营不远处,就是蒙古人的营地,铁背,乌木儿,脸都跟锅底儿似的,黑的吓人。输光了战马的岱青仗着胆子,低声说道:“摔跤和射箭的比赛都开始了,你们还去不去?”   “去,怎么不去!”铁背台吉咬着牙,“我正要去找明朝的人算账!”他看了一眼岱青,怒道:“你去给本台吉喂马,要是饿到了战马,嘿嘿,让你好看!” 第767章 大明的人   二百多名几辈子和战马打滚儿的马奴,他们有多大的价值,简直不可估量!如果把他们和一百多匹战马放在一起,让戚继美选择,他一定会选择马奴。   无他,好的战马就像是一粒成熟的种子,而这些马奴,就是经验丰富的农夫,从马儿生下来,到如何筛选,如何喂养,如何训练……全都离不开他们。   有了这一批马奴在手,蒙古的骑兵在大明的面前,就再也没有秘密可言。   戚继美激动的血流加速,小白脸变成了大红布,他想说两句豪言壮语,可又想不出来什么,只能攥着拳头不停挥动。   阿三吓了一跳,心说这位戚将军不会抽风了吧,还是那个文雅的大人看起来好说话。   “将军,将军!”阿三低呼了两声。   戚继美总算是清醒过来,他的目光扫过所有人,突然厉声吼道:“来人,把他们安排在军营中间,调五百个弟兄过来,好生保护起来,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准接近!”   难得,脑筋不太好使的戚二将军总算是做了一件正确的事情。   他刚把人保护起来,铁背台吉就派人过来。   “你们听着,我们的奴隶跑了,快把他们放出来。”   做梦吧!   人到了老子手里,想要回去,没门!   戚继美纵马冲到了军营之外,脸色铁青,威势滔天,两旁跟着戚家军的火铳手,足有二百人,他缓缓拔出腰刀,嗜血地冷笑道:“军营重地,善闯者,死!”   他把刀锋一指,有二十名火铳手立刻会意,将枪口对准了不远处的几颗柳树,砰砰砰,枪声响起,子弹狠狠射入树干。碗口粗细的柳树被射中三发子弹,其他的都落空了,可即便如此,柳树也被炸裂出一个拳头大小的口子,寒风吹来,发出吱吱的声音,轰的一下,柳树断裂,露出白森森的木茬……   不用再说话了,蒙古人掉头就跑,开玩笑,他们长得再结实,也比不过柳树,谁的命也不是大风刮来的,以卵击石的事情傻瓜才会做。   ……   “这不是比赛,这是抢劫,是敲诈,卑劣的明人,就是土匪,可耻的土匪!”铁背台吉的叫嚷声透过帐篷,传出去老远。   高拱和江东两位部堂大人离着还有几十步,犹豫了一下,停下了脚步,一转身,就往后面走。   “别啊,二位大人,您们两位走了,只剩下我一个,要是有人弹劾我私通外敌,谁给我作证?”唐毅懒洋洋的声音响起,他打着哈气走了过来。   江东哼了一声,把脸扭过去,懒得看他。高拱尴尬地苦笑连声,“行之,不是我们不帮忙,实在是,实在是……”   高拱也想不出啥词儿形容了,前两天夺了岱青的战马,高拱举双手赞成。那家伙自己犯贱,主动违规挑衅,又在大庭广众之下打了赌,师出有名,玩死他也没说的。   可是这一次不一样,好好的比赛,把人家马奴都给拐来了,当然了,高拱也知道马奴精通养马,价值无量,可是总归是好说不好听,有失上国的体统和尊严。这要是闹得天下皆知,保证有人弹劾。   自己惹麻烦自己收拾,我们可不当陪绑的,别看咱是盟友,我也不背黑锅!   “芳溪公,中玄公,你们有点信心好不,不占理的事情,我是不会做的,不信你们就随我去会会铁背,保证让他哑口无言。”   高拱和江东互相看了看,唐毅不是说大话的人,貌似这么多年,斗嘴唐毅还没吃过亏呢!   “芳溪公,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大家同朝为官,也是为了朝廷吗!”高拱不管不顾,拉着江东紧跟在唐毅后面。   唐毅满心感慨,他倒不是怕铁背,而是感叹一个人获得了尊严和地位之后,爆发出来的战斗力真是惊人!   假如自己威逼利诱,阿三也会投靠自己,对于奴隶来说,换主子恐怕比换衣服还容易。   可是那样一来,不过是多了一个奴隶,阿三就会像以前一样,继续养马做鱼粉,碌碌无为下去,而不会为了升官,主动去拉拢策反马奴,有时候一个人都会被自己的疯狂吓到!   从蒙古人手里抢夺奴隶,是唐毅暂时想到的一个点子,他还想着慢慢下手,给蒙古人一个狠的,没想到阿三过分的积极,给提前戳破了,也好,索性就变阴谋为阳谋,有这么多的优势,亮出底牌,也不用担心会输掉。   唐毅自信从容,迈着步伐,走进了帐篷,迎面正好看到铁背在大放厥词,破口痛骂。   “咳!”   唐毅沉着脸,咳嗽了一声。   见有人进来,铁背急忙看去,见是唐毅,他也吓了一跳,就是这家伙一战灭了五万大军,父汗至今没有恢复实力。铁背不能不怕,可转念一想,他这回占着理,大明不是标榜礼仪之邦吗?就让本台吉看看你们的成色!   他勉强挤出一丝笑,“原来是唐大人,有礼了。”   “不必了,背后骂人,人前行礼,这个礼本官不接!”唐毅一屁股坐在了主位上,掸了掸袍子。   “说吧,为什么来闹事?是招待不周,还是比赛不公?”   “都不是!”   “那就是无理取闹,左右,把他赶出去!”   铁背差点给气炸了,“唐大人,你不能如此对待本台吉,我,我要状告你们待客无礼,有失国体。”   唐毅仿佛第一次听说一般,摆摆手,让人都退下。   “铁背台吉,你说我们待客无礼?真是好大的罪名,本官倒要领教,哪里无礼了?”   “说就说!”铁背气呼呼道:“昨天晚上,有马奴阿三潜入本台吉的帐篷,用花言巧语,哄骗本台吉的马奴,跑到了你们的军营,这还不是无礼是什么?大明不是自诩礼仪之邦吗?不是常说有朋什么远方来,怎么怎么样嘛?”铁背情急之下,舌头也不好使了,只得说道:“总之,你们要把马奴还给本台吉。”   “原来如此。”   唐毅微微点头,“铁背台吉,那个阿三是什么人?谁的马奴?”   “是,是岱青台吉的,却被你们抢走了。”   “哦,既然是岱青台吉的人,他怎么会认识你们土默特部的马奴,又如何策反他们,实在是讲不通啊?”唐毅好奇道。   铁背黑着脸,怒道:“有什么讲不通的,我们曾经和土蛮部用兵,抢来了土蛮部的马奴,阿三和他们认识,也就理所当然了。”   “哎呦!”唐毅做恍然大悟状,突然用夸张的语气说道:“原来你们蒙古人也自己打自己啊,稀奇,真是稀奇啊!我还以为你们都是一家人呢,看起来也不是铁板一块,等日后我一定上书,建议朝廷分化瓦解,最好先和土蛮议和互市,让他们把你们灭了。”唐毅仰起头,轻轻一笑,“铁背台吉,你觉得本官的主意如何?”   不如何!   铁背吐血三升,刚刚进来的高拱和江东纷纷掩面,心说唐毅啊,你有病不成,这种话怎么能说出口?哪怕朝廷真有此打算,也要秘密进行,你提前告诉了铁背,岂不是泄露机密?   唐毅不是糊涂人啊,转念一想,泄露就泄露,又能如何?   俺答和土蛮之间的矛盾,只怕比大明同他们都大,为了蒙古大汗的位置,根本是不死不休,哪怕俺答势力再大,也灭不了土蛮。   如果大明和土蛮联手,俺答就会面对内忧外患的糟糕处境。只要这种情况存在,俺答就会寝食难安,不得不分出力量,去对付土蛮。   阴谋明用,就算看出来,俺答也还是会跳入陷阱……高拱越想眼睛越亮,唐毅这家伙果然妖孽,又从他身上学来一招啊!   高拱饶有兴趣,抱着肩膀,一副看戏的心态。   铁背台吉被唐毅的话吓了一哆嗦,他不信这么大的事情,会随口说出来,可是又不能忽略这种危险,铁背想了半天,脑袋都乱成了一锅粥,突然他一拍大腿,来干什么啊,怎么把正事都给忘了?   “唐大人,你不要东拉西扯了,赶快把人交出来,不然,不然我和你没完!”   唐毅一招手,过来一个小吏,没多大一会儿,捧着一卷名册过来,唐毅随手扔给了铁背。   “这是你们这一次前来参加赛马大会的名单,有谁被阿三带走了,说出来,本官去帮你要人。”   “好!”   铁背没想到唐毅这么干脆答应,他急忙翻了翻名册,一共二百九十多个名字,又翻了翻乌木儿,还有岱青手下的名册,从头看到尾,铁背傻眼了,没有阿三,也没有自己手下的人……   啊!   铁背猛然惊醒,原来马奴作为奴隶,是没法和他们一起并列的。铁背疯狂地翻来翻去,就是找不到,他气得把名册一摔。   “唐大人,不在名册当中,他们都是马奴,是奴仆!”   “原来如此啊!”唐毅长长叹了口气,突然把眼睛一瞪:“铁背台吉,你既然都不把马奴当人看,又让本官还人,这就没有道理了。”   “怎么没有道理,马奴是本台吉的财产,他们从头到尾,都是本台吉的!”铁背扯着嗓子声嘶力竭地吼着。   这时候突然帐篷外面有一个声音传来,“不是,我们是人,是大明的人!”阿三在戚继美的陪伴之下,走了进来。   双膝一曲,重重跪在了地上,鼻子发酸道:“小人愿意归附大明,恳请上国收留!” 第768章 来自大明的俯视   北宋之前,历代的士人是很反对坐轿子的,王安石就大力批评过,轿子是以人代畜。自从南宋之后,轿子越发流行,不得不说,理学大盛,犬儒流行,文明是在退步的。   宋代的文人再也不会仗剑行天下,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到了明代崇祯朝,就连为国一死的文天祥都找不到了……   面对着跪在地上,请求归附的阿三,唐毅缓缓站了起来,亲手把他拉起,走到了高拱和江东的面前。   唐毅抱拳拱手,格外严肃。   “芳溪公,中玄公,所谓马奴,有蒙古人,更有汉人,他们被掠到草原之上,世代为奴。逆元窃据中原之时,施行奴隶制,有大量‘驱口’存在,他们不过是主人的财产,可以随意处罚,买卖,馈赠,元律公然规定‘驱口与钱物同’,主人杀死无罪驱口,杖八十七,良人打杀他人驱口杖一百七,杀一个‘驱口’与私宰牛马的处罚几乎想同!太祖爷兴义兵,诛杀无道,北赶残元,军中多有不甘压榨的驱口,为太祖先驱,战必争先,百死不悔!”唐毅说到了动情之处,声色俱厉。   “近二百年过去,草原之上,依旧以人为奴,为仆,为牲畜,为财货,倒行逆施,人神共愤!今有马奴,归降大明,乃是我皇仁义所至,四海归心。倘若归还马奴,岂不是有辱圣上英明,辜负了太祖爷兴兵救民的仁爱之心。身为大明臣子,岂能无君无父,助纣为虐!”   高,除了高,就是高!   高拱和江东彻底服了,能把拐带人家的奴隶,说的如此慷慨激昂,也是没谁了。   他们也是看明白了,马奴落到了唐毅的手里,绝对不会还给铁背的,所担心的不过是大明内部有人说什么鬼话,趁机发难,逼着把人还给铁背。   可有了唐毅这番话,所有的借口都给封死了,哪怕有人敢捋嘉靖的虎须,却不敢挑战朱重八的权威,标榜仁政仁爱的读书人总不能说豢养奴隶是正确的吧?   高拱板着脸,也站了起来,冲着铁背台吉哼了一声。   “你也看到了,他们是自愿成为大明百姓,天心仁慈,大明岂能辜负他们,把他们重新推到火坑之中,铁背台吉,还请转告阿勒坦汗,请他多多行仁政,爱护子民,善待百姓,不然众叛亲离之日不会远了!”   高拱坏起来,比唐毅也不差哪去,把铁背训得跟孙子似的,铁背台吉都羞愧地低下了头,可是下一秒,他就抬了起来。   搞没搞错,到底是谁错了,是你们,不是老子!   “高大人,唐大人,你们先是抢走了岱青台吉的战马,又拐走了我的马奴,你们根本没有心思举办马术比赛,根本就是敲诈勒索,贪得无厌!你们卑鄙!”铁背气得浑身战栗,几乎摔倒。   “还不算傻透,居然看出来了。”唐毅暗自想到,面上却一丝一毫没有带出来,“铁背台吉,我大明最好客不过,又岂会言而无信。圣上已经下达了旨意,如果你们赢得了马术比赛的胜利,不管哪个部落,都能得到一年的互市通商权力,这要是不算诚意,什么算诚意?”   ……   大汉哲诺气喘吁吁,随意坐在了茶摊的条凳上,这几日他格外的疲惫,铁背和乌木儿的马奴都跑了,担心他手下的奴仆也跑掉,哲诺必须和手下亲信轮流看管,还要许诺更多的赏赐,才能稳定摇摇欲坠的人心。偏偏妹妹还不省心,整天到处乱跑,弄得哲诺提心吊胆。   这个妹妹越来越怪异了,她像是着了魔一样,私下里谈话的时候,甚至不允许说一句明朝的坏话,她害得岱青丢了所有战马,岱青已经向铁背台吉告了状,没准回去之后,事情就要闹到俺答那里。   汉人有句话叫什么来着?女生外向,没错,这个妹妹还没嫁人呢,心就不在蒙古这边了!   哲诺觉得有必要和钟金好好谈谈,不要给卫拉特部带来灾祸。   “妹妹,这些日子,汉人的阴险,你见识了吧?”   钟金眨了眨明亮的眼睛,用力摇头。   “唉,他们骗走了那么多马奴,害得铁背舅舅,还有岱青台吉不得不自己清扫马棚,拌草料喂马,他们都是一群卑劣的狐狸,狡诈的魔鬼,他们和我们是不一样的!”   钟金沉默了几秒钟,仰起头,盯着高大的哥哥,“我觉得错的是我们。”   完了,妹妹中毒了!   “你在胡说什么?”   “我才没有胡说,是我们把好好的人变成了奴隶,变成了牲畜,汉人喜欢说良禽择木而栖,贤臣择主而仕。马奴们逃跑也是情理之中。再说了,这些年有十几万的汉人逃到了草原,帮着俺答建立了大板升城,就许汉人往草原跑,就不许我们的人往汉人这边跑,没有道理啊!”   道理,道理,都是汉人的道理!   哲诺真的抓狂了,“妹妹,你想过没有,汉人有千百万,他们跑过了几十万无所谓,可是我们只要跑过去几万,呃不,是几千人,草原上能动用的兵丁就会减少上万人!”   “哦。”钟金仿佛刚刚听懂,沉默一会儿,突然娇笑道:“这么说,汉人总算是找到了对付俺答的办法,他要倒霉了!”   噗!   哲诺一口鲜血喷到了唇外,阵亡!   他实在是想不明白,妹妹为什么那么恨俺答,不就是他对你有心思吗?那也没什么错,俺答英雄了得,除了年纪稍微大一点,有哪点配不上你?英雄坐享一切,当然包括所有美女,这是亘古不变的法则。   哲诺觉得一定是妹妹从小读汉人的书,那些书里藏着魔鬼,已经把她的心给吞没了,应该赶快请最高明的萨满奶奶,施法驱邪,找回失去的人心……想到这里,他又舍不得了,从小到大,古灵精怪的妹妹永远都是他的开心果和骄傲,他怎么忍心妹妹受苦。   “哥,我知道你的心思,可是妹妹敢说,你错了,俺答根本不是成吉思汗一般的英雄,不过是捡了一个便宜,相信我,汉人已经出现了无数的名将,更有厉害的权谋高手,每一招都戳到了俺答的痛处,要不了多久,俺答就会败亡的,想让部落延续下去,就必须和俺答分道扬镳。哥,我们走错了一步,卫拉特就完了!”   哲诺突然心头一颤,放在往常,他一定以为妹妹说的是胡话,可自从进入大明以来,所见所闻,让他不得不刮目相看。   繁荣兴盛的城市,彪悍强势的士兵,尤其是那些官吏,不再是迂腐拘泥愚蠢贪婪的代名词,他们狡诈狠辣,而且深谋远虑,就向妹妹说的那样,他们从奴隶下手,直指草原各部的命门。   莫非,真的会……   哲诺用力甩头,可是念头却像扎了根,怎么也甩不掉。   “赛马比赛开始了!”   突然有人喊了一嗓子,紧跟着急促的锣声响起,这是开始比赛的信号。   经过了预赛的锻炼,人们已经熟悉了马术比赛的规则,在锣声响起的一刻钟半个时辰之后,正式比赛就会开始,这期间是观众进入看台,还有进行比赛投注的最后机会。   短短几天的时间,赛马已经成了风靡天津的运动,包括京城的达官显贵,都跑来很多凑热闹的,还有南方的商贾更是如痴如醉。   每一场比赛,不光有热血沸腾的速度争锋,还能凭着眼光,挑选中意的战马,赌上一把。虽然赌赢的人始终是少数,却不妨碍大家碰碰运气的冲动。   而且两旁的观众席可不分身份,只要买票了就能进入。三教九流,士绅商人,官吏才子,应有尽有,不经意之间,就能交一个朋友。   赛马大会俨然成了交际的场所,大家以赛马为由头,凑到一起,交流心得,谈天说地,舒服快活,实在是让人心旷神怡,飘飘乎,都忘了所在。   甚至有人提议,要把赛马大会变成常设的比赛,二十天太短了,最好每个月都有。   以后的事情放在一边,眼下还是要看看真正的大餐。   决赛之前,九边的健儿,东南的世家子弟,京营勋贵,当然还有蒙古的部落,都会一起入场,进行一个阅马式,也是让所有人领略一番各个战马的风采,也好下注。   咚咚咚,鼓声隆隆,首先上场的就是民间的选手,他们通过了预赛考验,其中不乏高手,露面之后,欢声雷动,观众扯着嗓子大喊。   紧跟着是勋贵,世家,还有九边的健儿,每一波的出现,都引起了一阵阵欢腾,好像是一锅水,不断升温,直至沸腾。   “没见识的汉人,让你们开开眼界!”   蒙古的战马从赛道的另一边出来了,他们往前一跑,立刻有人玩了一个蹬里藏身,还有人来一个顺风扯旗,更有人站在马背上,稳稳奔腾,就像是钉子一般钉在马鞍上!   好厉害,不愧是马背上的民族!   所有观众都倒吸了口气,他们固然希望大明的选手能够获胜,可是光是一个出场式,就被人家比下去了,大家的心头都蒙了一层阴影。   正在这时,一阵低沉的马蹄声,从入场口又出现了一队选手,他们迈着整齐的健步,向赛场中间走来,大家恍惚之间,只有一个感觉,骑士怎么看起来那么小啊!   等到他们的马匹到了中间的时候,大家才恍然大悟,是他们的马太神骏了,居高临下,足足比蒙古的马高出了一头,仿佛成年俯视着孩子…… 第769章 速度之王   朱山带着头,出现在所有人眼前,老尚书江东就站了起来,几步走到雅座的外面,手扶着护栏,用力前倾身体,希望看得更真切一些,旁边的士兵都吓了一跳,生怕这位老大人直接摔下去,做好了搀扶的准备。   江东全然不管,他揉了揉昏花的老眼,仔细盯着上场的战马,一瞬间,老泪横流,激动地不停拍打护栏。   没人能理解老人的兴奋,即便是唐毅告诉过他阿拉伯马的情况,还是将信将疑,直到亲眼见到,江东才真正领略了阿拉伯的神骏。   头很短,脖颈修长,四肢健美,肌腱发达而强劲,尾巴高高扬起,浑身的皮毛油光发亮,简直就是力量和速度的完美代表,它们踏上了赛场,步子富有弹性,不用多余的动作,光是看它们快步行走,就赏心悦目,好像洗了桑拿一般。   江东觉得浑身的毛孔都打开了,当马儿走到了蒙古马的前面,骑士勒住了坐骑,双方真正面对面,巨大的差距就显示了出来。   阿拉伯马是中型马足足比蒙古马高了一尺左右,哪怕是最高大的蒙古马,也要差着一个头。   体型的差距,就好像马和驴,十分的滑稽。可怜的蒙古马成了背景。   包括明军的战马,几乎都是蒙古马,在一群小朋友中间,突然来了十几个大家伙,强烈的冲击,让所有人都惊呆了。   观众席上,每个人都瞪大了眼睛,大家迫不及待冲到了护栏,探头巴望着,发出一声声的惊叹,吸气声不绝于耳。   好高大的马,多么神骏啊!   难道是传说中的汗血宝马?   很多人还都不知道这些马的来历,一个个饶有兴趣地瞎猜,甚至有人说唐毅是文曲星,这是天上来的神马!   “我见过,铁背输定了!”   钟金笃定地说道:“这些马应该来自大食人,锋利的弯刀,神骏的战马,长大的白袍子,就是他们的象征!最凶狠的骑士,最残暴的杀戮者!”   提到了大食骑士,钟金的脸色也不由得变白了。卫拉特部处在漠西,西域人,阿拉伯人,波斯人,北方的蛮族……各种势力犬牙交错,多如牛毛。   面对着大明,蒙古人敢自夸骑射无双,可是面对那些更加野蛮,更加凶残的对手,他们就差得太多了,尤其是战马,更是蒙古骑兵的痛。   要不是对手人数太少,卫拉特部就有被灭亡的危险。   钟金的父祖都曾经垂涎大食人的战马,并且调动了重兵,想要夺得战马。他们付出了惨重的代价,也的确得手过,只是检查之后,发现所有战马都被割了一刀。那些躲在白袍子里面的家伙根本不会把宝贝的战马留给敌人。   哲诺也想起了那些可怕的对手,从小和他一起长大的伙伴就曾经被俘虏过,等到找到的时候,却发现他已经被石块砸成了一堆无法辨认的烂肉,只有腰上的匕首显露出他的身份。   那一次,哲诺真正害怕——只是他想不明白,为什么那么凶残,把战马视作生命的家伙们,会甘心情愿,把战马献给大明,没有道理啊!   “大哥,我认为你该担心的不是这个。”钟金不留情面地说道:“明人拥有了强大的战马,他们很快就会有成千上万的战马,十年二十年,或许我们还没有老去,就要面对铺天盖地的大明铁骑!”   “不会的!”哲诺脸色惨白,拼命摇头,“不,我不信,他们的战马一定阉过了,只能骑着玩玩,十年之后,都会老死的,区区几匹马,根本威胁不到草原!威胁不到的!”   哲诺大声驳斥着,其实更像是自我催眠,钟金已经把头扭了过去,难道妹妹都懒得理我了?   哲诺下意识向赛场上看去,差点喷饭。   原来刚上来的时候,所有阿拉伯马都戴着眼罩,朱山他们还能驾驭,十分优雅,到了赛场上,兴奋之下,朱山就把眼罩给摘了。   这下子可好玩了,阿拉伯马性格活泼,十足的好动分子,简直是马中的哈士奇。   四周惊叹声,锣鼓声,还有好多同伴环绕,它们一下子就疯癫起来。朱山骑着的那匹大白马猛地前腿跃起,差点把他摔在地上,朱山死命拉住缰绳,才没有摔倒。   大白马下一秒的举动简直出乎所有人预料,奔着铁背台吉的坐骑就去了,黑亮的大眼睛冒出兴奋的光,显然,它看上了铁背台吉的马,伸着脑袋就过去了,吓得铁背台吉连忙往后闪,他这一闪可不打紧,其他的蒙古战马都跟着往后退。   十几匹的阿拉伯马就像是闻到了血腥味的鲨鱼,纷纷扬起脖颈,发出兴奋的嘶鸣之声。在大白马的带领之下,直接扑向了蒙古的战马。   两旁的观众都吓傻了,前一秒还神骏威严,宛如天马的家伙,下一秒竟然变成了一群半疯,实在是让人摇头,到底是在哪弄来的逗逼啊?   外行人捧腹大笑,可是明军的将领们盯着那些马,眼睛发光,老尚书江东更是笑得前仰后合,眼泪都出来了。   “好,真是好马啊!”   高拱还有些糊涂,唐毅在旁边低声说道:“中玄公,这些阿拉伯马十分活泼儿,适合繁衍生息,以它们为父本,再好不过了。”   总算是明白过来了,高拱一脸的怪异,最后也憋不出,跟着笑了起来。   有人笑,可就有人哭。   哲诺最后一丝幻想也破灭了,这些神骏的马可不是摆设,而是真正能用来繁衍的种马。再也不用怀疑了,妹妹所说的话或许在未来就会变成现实,他蹲在了地上,苦恼地抱着头,或许真的该为族人的未来想一想了。   场外的人各样心肠,朱山却只有焦急,他本来可以早点到的,就是这些阿拉伯马太神经质了,他不得不小心训练,整日整夜和它们待在一起,弄得身上都一股马粪味了。结果一到场上,还是出了乱子。   他用尽了全力,浑身都湿透了,才把白马拉住,其他的骑士也陆续把马儿控制住了。回头看了看,已经跑出了差不多一里远,蒙古骑士人仰马翻,有两位摔断了胳膊,没法继续参赛,最令人叫绝的是一匹阿拉伯马竟然抢了一匹枣红马过来,一脸的得意,在屁股后面跟着,弄得主人掩面都没脸见人了。   “肃卿,你看到没有,如果咱们有一支阿拉伯马的骑兵,和蒙古人对攻,不但不会吃亏,还能杀得他们人仰马翻,不堪一击!我们的火器已经压过了蒙古人的弓箭,只要给我们的健儿装上四条腿,他们就能赶着蒙古人满世界跑,从此九边高枕无忧,老夫能看到这一天,真是死也闭眼了!”   江东说完,又是兴奋地咳嗽。   高拱的胡须激动地乱颤,作为一个心怀大志的政治家,谁不想建功立业,开疆拓土,只要解决了北方边患,就能节省几百万的军费,有了这一笔钱,能做的事情就太多了。   小小的战马,竟然撬动了整个帝国的朝局。   高拱以才智自诩,可是他也被唐毅的眼光给惊呆了,唐毅似乎感到了高拱的目光,回头一笑,“中玄公,知易行难,小弟终究没有中玄公的大魄力和大决心,马政小弟只能开个头,至于如何发展下去,还要请老兄和芳溪公多多帮忙才是。”   唐毅表面上再说马政,实际上又一次安抚高拱,告诉他我虽然能看到,可要做到还是您老人家,所以咱们不冲突。   高拱也点了点头,他自己的优势还是清楚的,他得意地眯缝着眼睛,笑道:“好啊,咱们先看看,这些活泼儿的大个子究竟成不成?可别是银样镴枪头啊!”   “那就拭目以待吧!”   ……   好不容易,双方分开了,铁背台吉的脑门也摔破了皮,疼得他龇牙咧嘴。   “哼,卑劣的明人,不要以为有几匹野马就能赢了我们!胜负比过了才知道!”   伴随着枪声,十几匹骏马一起奔腾而出。   这里面有陕西和延绥两镇的良驹,剩下的都是民间选手,只是他们都不是主角儿,最吸引人的是一匹高大的黑色阿拉伯马,还有铁背台吉手下的头号骑士扎本。   枪声响过,扎本一马当先冲了出去。可是那匹阿拉伯马还在犹豫。   果然是马中的哈士奇,唐毅忍不住捂住了脸。   马背上的骑士也吓得浑身冒汗,心说第一炮就打不响,回头还不拿军棍打死我啊!   “祖宗,我的祖宗啊!快跑啊!”   阿拉伯马抬起了头,警惕地看了看,见那些矮小的马都跑了出去,四周响起惊天动地的呼喊,它终于明白过来,猛地奋起四蹄,快速冲了出来,转眼之间,它连续超过了三匹战马,就像是一道黑色的闪电,不停追逐,观众的眼睛都跟不上它的速度。   “好快!”所有人发出由衷的惊叹。   随着吼声越来越大,阿拉伯马就越来越兴奋,仿佛不知道减速一般,一里,二里,过了四里的时候,扎本的马不得不压了下来,再跑下去,只怕到不了终点,马就会累死了。   就在他迟愣的时候,阿拉伯马从身边冲过去,还发出一声兴奋的长鸣,所有对手都被远远甩在后面。   终点,没有任何争议,它,成为了当之无愧的速度之王! 第770章 草原的噩梦   六里相当于三千米,正是阿拉伯马最擅长的中距离竞速赛,在纯血马诞生之前,还没有任何马匹能够挑战阿拉伯马的霸主地位。   大黑马赢得了冠军之后,高昂起头颅,得意嘶鸣,又迈着矫健的步伐,沿着赛道小跑,仿佛要告诉所有人它获得了胜利一般。   全场的目光都落在了神骏的大黑马上面,每一个人眼神迷离,近乎花痴一般,欣赏着这匹高大迅捷的马儿。包括哲诺在内,都露出了痴迷的表情,喃喃自语,不知道说着什么。   骑士却很小心,他清楚阿拉伯马生长在炎热的沙漠,虽然适应性很强,可是他也不敢怠慢。更何况跑了三千米,马身上都是汗水,若是被寒风吹了,谁知道会如何。   他伏在黑马的耳边,小心翼翼沟通,总算把这个祖宗说动了,迈着大步,不情不愿,离开了赛场,在专门的马棚里面,有火炉,有清水,有上好的草料,还有专人照料,保证比对待孩子还要细心。   黑马留给人们的是一个熠熠生辉的高大背影,即便是离开了赛场,还有无数人伸长了脖子,舍不得转移眼睛。   相比之下,扎本就比较可怜了,他由于前半程冲得太猛,加上精神恍惚,竟然被来自延绥镇,还有一匹民间的赛马超过,屈居第四名,成了赛场的笑话。   事实证明,阿拉伯马不止体型雄健,而且速度无双,简直堪比传说中的神驹良马。   追求更快更强,是任何一个男人的本能。   “真想养一匹神驹,要是能骑上一回,死了也甘心!”一个裹着狐裘的贵公子,满怀憧憬地叹道。   “想什么呢?这么宝贝的东西,除了军中,谁能得到?你要是想,我看只有投军了,沈大公子舍得?”   沈公子挑了挑眉头,真有心一口应承下来,可是他还不糊涂,养尊处优二十几年,让他光为了骑马,就跑到军中受罪,自己这一关过不去,家里也不会同意。   正在这时,又有几个年轻人凑了过来,走在前面的是一个挺壮实的小伙子,二十出头的模样,虎虎有气。   沈公子一下子来了精神,“是雷兄!”   他几步跑过来,拉住了对方的手臂,不停摇晃,十足一个撒娇的少女状。   “雷兄”的鸡皮疙瘩儿落了一地,慌忙甩手,“我说姓沈的,老子对你可没有兴趣,赶快滚一边去!”   沈公子被弄了一个大红脸,“雷兄,小弟不是那个意思,误会,误会了!”   “有什么误会?去年你私自在外面买了两个书童,后来被沈老太爷发现了,差点打断你的狗腿,别以为我不知……”   “快别说了!”沈公子连忙捂住了他的嘴,“雷兄,咱们也是朋友一场,没事别揭短好不?”   周围的人都一脸怪异,想笑不敢笑,沈公子狠狠瞪了他们一眼,心中暗骂都是一路货色,装什么好人!   他咳嗽了两声,悄悄拉着“雷兄”到了一边,低声说道:“雷大哥,我是真有事情求你,听说令尊是唐大人的部下,你们关系很好吧?”   “那还用说!”雷兄把胸膛挺得高高的,得意笑道:“别看我爹就是个盐铁塘的巡检,可别忘了,这个官是唐大人留下的,我爹能有今天,全是唐大人提携。”   “哎呦,那就好了!”沈公子陪笑道:“我听说那些神驹都是唐大人弄来的?”   “嗯,没错啊,负责押运战马到天津的就是朱家大哥,我们两家好着呢!”   “那就更好了!”沈公子高兴的直搓手。   “雷兄,拜托了,一定要帮小弟一个忙,帮着说一声,只要让小弟骑着马跑一圈,什么条件我都答应。”   他们两个嘀咕,周围的几个东南来的贵公子都听到了,纷纷眼睛冒光,都凑了过来。嚷嚷着让雷兄帮忙。   “各位,不是我不够朋友,你们也知道,唐大人军规森严,那些战马是谁也碰不得的。”   沈公子怒道:“雷兄,我可不信,凭着你的关系,还不成?”   “我爹都不成!”雷兄叹道:“实话告诉你们,我刚刚去找了吴天成吴大人,他告诉我现在已经有锦衣卫来了,还有俞大猷俞老总镇,比赛结束之后,战马就会送到小站马场,外人连碰都碰不到!”   这帮贵公子一听,纷纷摇头了,沈公子更是像霜打的茄子,蔫了。   “唉,美人名马,可遇不可求,这辈子只有一面之缘了。”他唉声叹气,简直生无可恋,垂头丧气,就要离开。   “其实也不是没有机会。”雷兄低声说道。   “我就知道雷兄有办法!”沈公子一转头,抓住雷兄的胳膊,仿佛抓到了救命稻草,这时候围拢过来的东南的世家公子哥,不下二十人,纷纷伸长了脖子,聚精会神听着。   “是这样的。”雷兄思量一下,说道:“诸位,唐大人深谋远虑,他说了,汉唐都曾经引进汗血宝马,结果数代之后,却消失不见。良马不易得,血统更难延续,故此唐大人认为不应该故步自封,把好马仅限于军中和朝廷。他老人家提议成立赛马协会,凡是参加协会的成员,都可以向朝廷的马场购买良驹。”   “多少钱?我出!”沈公子粗暴地吼道。   雷兄苦笑着摇摇头,“规矩一大堆呢,不是想买就能买的!”   ……   第一批的阿拉伯马是不会出售的,它们和本地马结合,繁育的后代却是可以卖给私人,要想成为神驹的主人,需要一定条件,简单说,就是有钱,能花得起养马的费用。   养马可不是买回家就可以了,还要最好的草料,还有配备专业的训马师,饲养员,骑士,还要有宽阔的马场训练。   可以说非是豪门大户,根本玩不转,赛马协会也不会卖给你。   马匹买到了手里,还要履行很多义务,繁衍后代,或者老病死去,都要上报登记。尤其重要,朝廷可以根据需要,征用马匹充作军用。   买了马还要受管制,看起来很吃亏,其实却不然。   拥有一匹良马,无疑是身份和地位的象征,江南的富商什么都有,缺的就是地位。加入了赛马协会,就有机会结交同样喜欢赛马的达官显贵,又扩展了交际圈子。   随着赛马比赛的扩展,马术运动必定在全国兴起,到时候养马赛马,就不再是赔钱的事情,相反还会名利双收。   实际上,所谓的军中征用,也只是一二十年的事情,等到马匹畜养的数量越来越多,朝廷也就不需要和民间抢马了。而且随着专业化越来越强,赛马和军马会走向两个不同的路线。   赛马存在的价值就是保留优质良马的基因,扩大种群数量,不至于造成马匹退化。   这样做对朝廷的好处更加明显,有了一大帮有钱又爱马的人士帮忙,缺马的难题能快速解决。由于最好的种公马和母马都在朝廷手中,光是向民间卖马,就能大赚特赚,加上组织赛马的收入,足够支撑养马的庞大费用。   再说了,有那么多世家参与,大家伙齐刷刷盯着,朝廷要是养不出好马,立刻就会被口水淹没,看谁还敢忽视马政!   这一套设计充满了唐氏风格,单纯的严刑峻法是不够的,还要有利益驱动,只要找到了所有人的利益契合点,一切都顺理成章了……   整个下午,每一次阿拉伯马出场,都引起全场的轰动。有文人吟诗作赋,不吝啬词汇,赞颂阿拉伯马,也有人挥毫泼墨,用画笔记录下奔腾跳跃的雄姿,心驰神往。   至于沈公子他们,除了欣赏赛马之外,还在不停琢磨着,选择哪一匹阿拉伯马的后代,白马英俊潇洒,黑马狂野霸气,红马大气华贵……纠结那个干什么,反正一匹也是养,十匹也是养,大不了把吃喝玩乐的银子都省下来,养马算了。   足足三天时间过去,只要阿拉伯马出现的场合,胜利已经不需要怀疑,它们用超强的速度,征服了所有人。所到之处,欢呼声,尖叫声,不绝于耳,每一个人的血液都在沸腾,有一种沉睡许久的东西苏醒了,尚武的精神在快速回归。   一面是如痴如醉的癫狂,而另一面,铁背台吉等人脸比什么时候都黑。   整个决赛有二十五场,他们只赢了七场,无一例外,这七场都没有阿拉伯马参加,相反,只要阿拉伯马参加的比赛,全都输得稀里哗啦。   这样的胜利还不如不胜,等于是给阿拉伯马做宣传,告诉大明的每一个人,蒙古马能战胜大明现有的所有战马,唯独战胜不了阿拉伯马。   铁背虽然不怎么聪明,可是他也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九边的将领都会发了疯一样,增加阿拉伯马的数量,把所有的资源都拿出来,要不了几年的时间,九边就会出现强大的骑兵。   “恐惧的深入人心,占据灵魂,需要几百年的时间,可是崩塌只需要一瞬间。”一位披着红袍的僧人凝望着眼前的火炉,低沉的声音,富有鼓动地说道:“铁背台吉,你需要一次胜利,不然那些马就会成为你的魔障,永远纠缠着你,就像是地狱的恶鬼,甩也甩不掉。”   岂止是铁背的魔障,简直是草原的噩梦,可问题是他们有赢得希望吗? 第771章 赛场意外   骑射无双,是中原百姓对于草原挥之不去的印象。   包括朝廷的文官武将,一提到蒙古骑兵,就是来去如风,骁勇善战,不可力敌。蒙古人来了,唯一能做的就是坚壁清野,关紧城门,严防死守。   蒙古人善野战,汉人善于守城。   正是刻骨铭心的印象,大明每年都花费无数的军费,不停修建长城,建造墩堡,强化烽火台,努力把乌龟壳变得更加坚硬。   唐毅在宣大的时候,就亲眼见过一二里就有一个,高达两三丈的墩台,连绵不绝,十分壮观。   只是他很不喜欢被动消极的防御,他觉得应该主动反击,只是朝廷上下,积重难返,说了也没用。   不过阿拉伯马的出现,酣畅淋漓的大胜,彻底改变了许多的人看法,至少目睹比赛的这些人不会再说什么蒙古人骑射无双,不会对蒙古骑兵有太多的尊重,可怜的蒙古马,根本不是阿拉伯马的对手,在赛场上如此,在战场上也是如此!   盘桓在心中的恐惧消失了,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成千上万的高头大马,驮着汹涌的骑士涌进草原,就好像当年霍去病做的那样,杀得天地变色,日月无光……   就好像一条大河,平时可以予取予求,也一旦河水暴涨,变成洪灾,任何人都被会轻而易举地摧毁。   大明就像是那条河流,而草原的部落就是站在河流边的人们。   僧人阿兴是一个充满智慧的高僧,他从雪山之巅走下来,不远万里,赶到了草原,他希望说服俺答,用教义征服草原的部落。   他深知想要让蒙古人看重,就必须拿出真正的本事。   “尊贵的铁背台吉,老僧曾经进献给您一匹西域——良马,您还记得吗?”   面对着强悍的阿拉伯马,阿兴也没法昧着良心吹嘘自己的马。   铁背台吉脸色凝重,思量半晌道:“那匹马的确很不错,只是未必能比得过明人的马。”他没好意思直接说不是对手,实际上铁背一点也不看好那匹马。   阿兴送给他一匹高大的杂色马,比起蒙古马要高出一头,奔跑速度也很快,只是那匹马只善于短距离的奔跑,不能超过三里,这一次比赛的距离足有六里,足足多了一倍,根本跑不下来。   见铁背迟疑,阿兴凑到了他的近前。   “铁背台吉,老僧手里有一种神针,刺入战马的身体,可以激发狂性,提升速度,只是跑过一次之后,战马就要废了。”   “这个好!”铁背台吉毫不犹豫点头,预赛的时候,戚继美不就是用马刺胜过了岱青吗,在他看来,牺牲一匹有缺陷的战马,没有什么不妥的。   他从来没有如此渴望胜利,这已经不是比赛,而是面子之争,不容有失。   “光凭着针,就能赢过明人吗?”铁背还不放心。   阿兴眼珠转了转,突然神秘一笑,在铁背的耳边低语了两声,铁背听得眉开眼笑,连连点头。   ……   “我没看到舅舅,那个僧人又去他的帐篷了。”   哲诺说完之后,扭头往外面走,到了门口,又停了下去,迟愣一下,一转身,又到了钟金的对面,坐了下来。   “听到我说话没?”   钟金眨着漂亮的大眼睛,笑道:“当然听到了,你说那个僧人去找铁背了。”   “一定有阴谋!”哲诺突然变得声色俱厉,他从小笃信萨满,可是最近总有僧人到达草原,鼓动各部皈依他们,哲诺非常厌恶。   “那些丑陋肮脏的家伙,满肚子阴谋诡计,他一定不会干好事的,没准就是想怎么对付明朝的战马。”   哲诺说完,不错眼神盯着妹妹,他觉得素来亲近明朝的妹妹应该有些看法,或者……干脆把阿兴的事情告诉明朝人,让他们给阿兴一个教训!   钟金突然抬起了头,“大哥,我们要和真正的强者合作,明人要是连这点本事都没有,根本不值得我们相信!”   哲诺惊呆了,妹妹眼中流露出来的光彩,充满着智慧,就像是部落里的老人一般,和大明亲近,绝不只是一时的激动,哲诺甚至有种想法,倘若妹妹是男儿身,只怕会成为比俺答更伟大的雄主,可惜的是,草原的女人哪怕再优秀,也没法主宰自己的命运。   经过四天的连续较量,大多数的参赛选手已经被淘汰了。   最后一场决赛,是在前面二十四场的优胜者之间进行的,所有参赛的十三匹阿拉伯马全数获胜,占据了一大半的份额,剩下的有七匹来自蒙古的战马,铁背手下的四匹,乌木儿三匹,还有四匹进入最后一场比赛的战马,其中三匹来自九边,宣府一匹,延绥一匹,甘肃一匹,还有一匹来自民间,骑手叫吴凯,是辽东的参商出身,他的那匹马是从女真人手里买来的,经过刻苦训练,在预赛之中就大放光彩,跑得非常不错。   决赛环节,他更是力压两匹蒙古战马,爆出了大冷门,成为了万众瞩目的草根英雄,只是吴凯一个人参赛,又大老远赶来,经过连续比赛,战马状态很不好,在最后决赛之前,他宣布退出。   如此一来,杀进最后决赛的战马只剩下二十三匹,全部都是官方,铁背在比赛之前,提出了一个建议,他认为十三匹阿拉伯马全部参赛,数量太多,一点都不公平,最后一场赛,不如各方只出一匹马,进行比赛。   高拱和江东商量了一下,觉得也有道理,又询问了唐毅,唐毅没什么说的,实际上他更宝贝那些阿拉伯马,每一匹给安排了五个专门的马奴照料,多比赛一场,就多了一分受伤的危险,还指着马儿开枝散叶呢!   只是铁背的举动让唐毅有些奇怪,他都大势已去了,还有办法扳回来吗?   看起来应该加着几分小心,唐毅暗暗想到!   万众瞩目中,最后一场竞速赛总算开始了。   长达一个月的比赛,从嘉靖四十三年,持续到了嘉靖四十四年,京津两地的达官显贵,都借着正月休沐的时候,跑来观赏比赛。   直接的后果就是观众突破了三万,人山人海,吃喝拉撒,光是帐篷就不够住的。   幸好天津是南来物资的中兴,小站又盛产苇席,再加上俞大猷和唐慎两员大将指挥调度,一切安排的妥妥当当,一点乱子没有。   不但让大家伙领略了赛马之美,还品尝了各地美食,观看了杂技曲艺,比起以往过年还要快乐。   小站要发达了,所有百姓都涌出了这个念头,光是一个赛马大会,这么多人员,多大的商机啊,都是唐大人是善财童子,现在看起来,一点不错。   欢欢乐乐,开开心心,选手们进入了赛场。   朱山亲自驾驭着白色的阿拉伯马,在柔和的阳光之中,神采飞扬,高昂的头颅透着十足的傲气,一亮相,就赢得了满堂彩。   跟在后面的是宣府的马栋,他的坐骑是马芳亲自训练的黄骠马,九边诸将,公认马家军的骑兵第一,延绥和甘肃两镇的代表主动退下,让给了马栋。   他们出来之后,等了没一会儿,铁背台吉和鄂尔多斯部的骑手终于出现了。   当铁背台吉一露头,大家就愣了。他骑的战马和以前的大不相同,看起来整个大了一号,又粗又壮,十分结实,看起来比朱山的白马矮不了多少?   “这,这是怎么回事?蒙古马何时有这么高大的?”高拱惊讶问道。   唐毅研究了一年的战马,也有些心得,“中玄公,依我看这匹马多半是西域的马,可是骨架粗大,不像是以修长俊逸著称的大宛良驹,应该是混血的!实力如何,不太好说。”   江东眯缝着眼睛,点了点头,认同了唐毅的判断。   此时赛场周围就响起了嘘声,开玩笑,由于之前岱青台吉耍赖,决赛已经增加了规定,必须一人一骑。铁背没有骑之前的赛马,已经违规了。   “换回原来的马,不然不准参赛!”   “对,不许临阵换马!”   ……   观众们吵吵嚷嚷,铁背却不以为意,“你们不是以为有了良驹就天下无敌吗,怎么怕了本台吉不成?再说了,最后一场,和之前不同,是代表大明和蒙古比赛,要是怯战,就赶快认输吧!”   “球!做梦去吧,就算你骑了一条龙,也输定了!”朱山狠狠啐了一口。   双方都较上了劲儿,伴随着发令枪,四匹战马飞驰而出,朱山骑着阿拉伯马,依旧冲在了第一位,奔驰如飞,简直好像踩在了云彩上,腾云驾雾,那个舒服劲儿就不用说了。   冲出去一百多米,朱山用眼角儿扫了一下,突然吓了一条,铁背的战马不但没有被甩开,相反,追击的越来越猛,双方的距离竟然在拉近。   朱山暗暗加快了速度,绕场一圈,是一千米,当跑到了第二圈的时候,铁背的马几乎和朱山的马并驾齐驱,隐隐然有超过的势头。   朱山愣了,怎么会这么快?   正在这时候,另外一个蒙古骑士的马似乎摔倒了,又不甘心退出比赛,几经努力都不成功,结果朱山的马从后面呼啸而至,很快超了过去,可就在超过去没多远,白马的脚步就慢了下来,接着做出了一个让所有人惊讶的举动,竟然掉头,向着那匹受伤的马奔去…… 第772章 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莫非动物之间也有感天动地的友谊,朱山的白马竟然去同情另一匹受伤的马?   不对劲啊,之前的比赛也有战马受伤,从来没有发生过一匹马去同情关怀另一匹马的事情,还管不管比赛了?   所有人都怒了,他们纷纷站起来,在看台上站了起来,冲到前面,大喊大叫,拼命提醒,可不管大家伙怎么叫,也不管朱山如何用力,白马就是不跑了,围着那匹蒙古马来回走动,大眼睛水汪汪的,似乎十分焦急。   它急朱山更急,眼看着铁背的马越跑越远,本来对方速度不亚于自己,再这么下去,可是一点胜算都没有了。   无论怎么用力拉缰绳,甚至抽打,都没有用处,相反白马还一副不耐烦的样子,拼命扭动身躯,想要把朱山摔下去。   就在此时,马栋已经追了上来,他本来也没想着抢冠军,速度并不快,落到了第三名,却发现白马突然不跑了,他也急红了眼,急匆匆追了上来,想要弄清楚怎么回事。   开什么玩笑,最后一场比赛关乎重大,不说别的,光是下注买白马赢的银子就有十几万两之多,要是突然出现了意外,这些人就能把朱山给生吞了。   离着事发地点越来越近,马栋就想要说话,突然他发觉自己的战马也有些异常,朝着那一匹受伤的马靠了过去。   “怎么回事?”   马栋到底是马芳的儿子,有着天生的敏锐,脑袋闪过两个字:不妙!   他猛地挥鞭,一下子蹿了过来,他指挥着坐骑,张开了大嘴,照着白马的耳朵吭哧一口。血瞬间就流了下来,白马吃痛,扬起前蹄,爆叫一声。红着眼睛四处寻找,却发现咬自己的家伙已经跑过去了,白马像是疯了一般吗,在后面猛追。   小样儿,咬了本大爷,还想跑吗?   赛场重新恢复了追逐,可是铁背已经跑出了大半圈,把朱山和马栋远远甩在了后面,赛程过半,他似乎稳操胜券。   此时,有专门人员冲进赛场,把受伤的马和骑士都拉了出去。   到了外面,无数双炽热的目光射向了他们,简直要把他们给撕碎了,明明并驾齐驱的两匹马,竟然因为你们,出了差错,要知道大家都买了白马获胜,不光要损失银子,还丢了大明的面子,简直岂有此理!   面对着汹涌愤怒的人群,蒙古骑士也不甘示弱,用蒙古话大声嚷嚷着,他的意思是我的马受伤了,又不是我的错,凭什么把气撒在我的身上。明明是你们的马不好,关我什么事……   正在吵嚷,一个三十来岁的人从外面挤了进来,他什么都没说,走到了受伤的蒙古马前面。蒙古骑士想要阻拦,他一把将对方推出去。   凑到了近前,伸出手,在腹部,还有后腿摸了好几下,放在了鼻子下面闻了闻,顿时眉头一皱,冲着蒙古骑士狠狠啐了一口!   “无耻,卑鄙!”   周围的观众都惊呆了,有人立刻认出了来人,这不是那位民间出来的骑手吴凯吗?   “吴先生,他们到底用了什么手段,赶快说说啊?”   吴凯面沉似水,气冲斗牛,怒道:“去见唐大人,请他做主!”   众人义愤填膺,又满心好奇,正要去面见唐毅,突然赛场之上,又发出了惊天动地的欢呼。   “加油,加油啊!”   吴凯一扭头,急忙跑到了看台的位置,伏身看去。   原来白马很快追上了马栋的战马,稍微迟疑,又继续向前狂奔,比起以往任何时候,速度都要快,简直就像是一道白色的闪电,从众人面前划过。   很快观众都摇头叹息,不管跑得再快,也无法赢得比赛了,铁背的马优势太大了,足足领先了大半圈,又怎么能追回来。   “快看!”   突然有人一指,大家这才注意到,原来铁背的马跑到了最后一圈,竟然十分诡异地慢了下来,铁背拼命辉鞭子,抽得马屁股留下血痕,却没有丝毫作用,他的马还在不停减速之中。   人们无暇去猜测原因,比赛还在继续,还有希望!   “加油,加油!”   呼唤声比任何一次都来得猛烈,白马一骑绝尘,快速缩短距离,五百米,四百米,三百米,二百米……   越来越近了,已经到了最后的冲刺关头,铁背台吉绝望之下,抽出了匕首,刺进了马屁股,鲜血淋漓,战马悲鸣,总算是提升了一些速度。   只剩下最后几十米,白马追了上来,一团白色的闪电,终于赶上了,超过去了!   最后一刹那,白马以不到半个身位的优势,赢得了比赛。   在终点处有来自两方的裁判,即便是蒙古人,也只能举起了象征着白马获胜的红色小旗,刹那间,欢声雷动。   观众们大呼过瘾,简直就是绝地反击,神驹良马,当之无愧!   场上场外,都陷入了欢乐的海洋,唯独唐毅的大帐,三位部堂并列而坐,吴凯,还有很多人押着蒙古骑士,连带那一匹战马,走进了大帐。   “小的拜见大人。”   “平身。”唐毅迫不及待道:“你可知道白马突然停下来的原因?”   “回禀大人,小的知道,不过小的还想请大人做一个验证。”   “怎么验证?”唐毅好奇道。   “请大人牵几匹公马过来,围着这匹伤马转几圈,您就明白了。”   “好,按他说的办!”   果然,没有多大一会儿,有士兵牵着马过来,离着还有好几十步,那些公马就像是发了疯一样,拼命伸长了脖子,向着伤马冲了过来。   那个热烈的劲头儿,简直比白马还犹有过之。等到了近前,这些马凑了伤马,不停舔舐,露出焦躁的神情,呼吸变粗,发出充满敌意的咆哮。   负责养马的士兵担心马儿发疯,赶快牵走,结果十几个人,费了牛劲儿,才让马儿分开,那些公马还是不情不愿,一步三回头。   看到了这一幕,唐毅立刻想起了上辈子在动物世界看到的场景,赵忠祥充满磁性的声音——春天是一个万物生长繁衍的季节,公马们被异性吸引过去,一轮繁殖竞赛开始了……   可是不对啊!   赛马多数都是公马,而今天参赛的四匹马,全都是公马,怎么会发生那种情况……莫非……唐毅连忙甩甩头,不敢想下去。   吴凯这时候躬身施礼,大声说道:“大人,小的刚刚检查过来,蒙古人在这匹马的身上涂抹了母马的尿液,而且还是十几匹的量,足以让任何一匹马发疯了!”   轰!   这下子所有人都明白了,高拱气得咬牙切齿,须发皆乍。   “卑鄙,真是卑鄙!”   下三滥的手段,让高拱都出离愤怒了,他老人家做了十几年的冷板凳,好不容易咸鱼翻身,又因为裕王的原因,只能清廉自守,弄得堂堂二品大员,除了那点俸禄之外,家无余财,可怜兮兮的。   趁着马术比赛,高拱思量再三,拿出了积攒多年的五十两银子,这不,数日的比赛下来,已经变成了三百两银子,顶得上两年的俸禄了。   最后一场,高拱毫不犹豫押宝白马,还想再捞一笔。哪知道竟然被阴谋算计,险些打了水漂,光从私仇来说,高拱就能剁了铁背台吉!   “带本官去找铁背算账!”   高拱气势汹汹,唐毅和江东也拦不住,心说这位不是要杀人吧?他们也赶快跟着,三位大人来到了赛场之上,却只发现了铁背的战马,卧在离终点不远的地方,至于铁背台吉,却没有了踪影。   “怎么回事?”   马栋急忙跑了过来,“启禀大人,在最后冲刺的时候,铁背台吉用匕首刺伤马匹,结果过了终点的时候,被马重重摔倒了地上,当场就吐血了,已经被蒙古人带走,去治疗了。”   “哦!”唐毅眉头皱了皱,“光是铁背走了,怎么那匹马不要了?”   “启禀大人,那匹马狂性大发,为了抢救铁背台吉,有三个蒙古武士被咬伤了。”马栋低声说道:“大人,卑职怀疑那匹马有问题!”   唐毅听过了吴凯的介绍,绝对蒙古人出什么鬼主意,都一点不例外。   “把战马拖走,让咱们的兽医,仔仔细细检查。”   “遵命!”   马栋急忙去办,唐毅停顿了一下,迈着大步,追着高拱和江东去了。他们来到了铁背的帐篷外面,此时闻讯而来的观众已经被他们的帐篷给包围了。   一个个怒不可遏,幸好有俞大猷的兵保护着,不然这些观众就能冲进去,把铁背揪出来,给撕碎了!   “让你们台吉滚出来见我!”高拱粗大的嗓子,传出去老远。   铁背的随从吓得变颜变色,急忙跑过来。   “见过大人,我们台吉已经昏迷了。”   “昏了?我看是昏了头!让老夫进去看看!”   高拱用力一扒拉,推开了铁背的随从,直接冲进了大帐。   “铁背台吉,你给老夫出来,怎么,做了那么下三滥的勾当,就不敢见人了吗?”   高拱叫了三遍,铁背没出来,倒是一个大夫打扮的跑了出来,躬身,胆怯地说道:“启禀大人,铁背台吉摔断了两根肋骨,伤了脏腑,真的昏过去了。”   高拱没有一丝的同情,怒气不息,狠狠啐骂道:“活该,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怎么不摔死他!” 第773章 坏事李春芳   “大人,已经检查过了,从铁背的赛马身上找到了这个。”兽医拿出了一个布包,展开之后,托在了掌心,几枚银针出现在了面前。   唐毅没有接,问道:“这些针有什么玄机?”   “回禀大人,这些针都刺在了穴位上面,而且针是中空的,据小人猜测,里面应该有药物,只是有什么作用,却不好说,总而言之,针应该能让马跑得更快。”兽医说完,躬身退下。   看起来铁背为了赢,的确是不择手段,不但用马尿吸引,还用毒针刺激自己的战马,只是到头来,却弄巧成拙,狂暴的战马反而把他给弄伤了。   按照高拱的意思,哪怕铁背摔死了,也不值得同情,最好把他抓起来,严刑拷问,他安了什么坏心思。高拱的提议把江东给吓得半死,俺答的长子黄台吉由于被唐毅俘虏,名声扫地,已经半废了。   俺答众多的儿子当中,三儿子铁背台吉算是比较出众的,俺答也十分喜欢他。派他前来同大明赛马,就是重视他的最好证明,只是铁背不但没有替俺答争光,反而丢尽了脸皮,还没了半条命。   俺答会怎么想,可不可能借机发兵,和大明继续开战?   身为兵部尚书,江东不能不担心。   别看唐毅弄到了阿拉伯马,大显神威,可是距离组成骑兵,还有一大段路程。   从目前来看,阿拉伯马除了振奋人心之外,没有别的效果,九边依旧空虚。   决不能惹恼了俺答,可是也不能丢了大明的面子,江东思量一番,立刻向朝廷上书,把情况原原本本告诉了内阁,请求内阁定夺。   把奏疏送上去,江东就病倒了,老头子毕竟年岁大了,身体也不好,二十几天,又是喜,又是悲,加上昼夜劳顿,身体撑不住了,也是情理之中。   唐毅很敬重这位老帅,立刻安排最好的大夫,负责诊治。另外一面,阿拉伯马的名声彻底打了出去,大家嫌弃阿拉伯马,或者大食马不够威风,起了一个新的名字:“天马”,没几天的功夫,就人尽皆知,大家纷纷把天马看做大明的希望,满世界的世家豪商都以能拥有一匹天马为荣。   大家伙不敢直接来找唐毅,可是唐毅身边的那些人都被烦了一个遍儿。   “哪有那么多方便之门,给了一个,就有第二个,第三个,乃至无数个。我可告诉你们,战马的事情,谁也不许疏忽,要是让我知道了谁网开一面,绝对不轻饶!”   唐毅对着吴天成、戚继美、马栋、朱山等人说道,他必须提前打好预防针,接下来的几年时间,是天马能不能繁衍成功,骑兵能不能组建起来的关键,哪怕有一匹战马折损,都会带来不可估量的损失,大意不得。   “小站的马场,立刻扩大三倍,从俞大猷军中抽调五百人,把马场严密保护起来,谁也不许靠近,不能让马跑了,更不能让外面人接近天马!”   防卫措施做好之后,唐毅又说道:“朱山,虽然你最后赢了,可是天马太过活泼好动,性格未必适合作为战马,你要负责好和本地的马结合,挑选性情温顺的马匹作为军中之用。”   实际上阿拉伯马被引进各地,也都要和当地的马结合,才能产生更合适的后代。   这个时候,唐毅之前的设想竟然起死回生了。   用果园养马,固然养不出良驹,可是却能快速增加母马的数量,用来繁衍后代却是足够了。   唐毅盘算了一下,手上最多,最好的母马还是蒙古马,蒙古马虽然体型小,可是也有众多的优势,同天马结合是最好不过。   另外从岱青手里弄到的战马之中,有不少蒙古公马,也可以用来改善本地的马。唐毅突然觉得自己像是一个实验员,把不同的东西混在一起,看看会产生什么好玩的化学反应。既然是探索,那就玩得更过分一些。   铁背骑的那匹马经历残酷的比赛,被匕首扎,被银针刺,所有人都以为它必然会死去,扔在马棚里,没人管它,哪知道两天之后,这匹马竟然自己站了起来。   马奴看着可怜,给了它一些草料和清水,竟然恢复了不少。唐毅带着吴凯到马棚查看,吴凯一眼看到了这匹马。   “大人,这个宝贝怎么到您的手里了!”   “宝贝?我怎么没看出来。”唐毅不解。   吴凯笑嘻嘻说道:“大人请看,这匹马体质较结实,体格粗大,中躯深长,骨量充实,力气很大,最善于负重拉车。”吴凯仔细端详,然后说道:“大人,以小人的估计,此马应该来源西域,身上拥有汗血宝马的血统,只是从鬃毛,尾巴来看,似乎是和天山马混血了,变得更加敦实,更加耐寒,拉车的好马,铁背却用它来比赛,实在是暴殄天物,浪费了好东西。”   吴凯一介参商出身,能杀败各方好手,挤进决赛,全凭着对马的热爱,无论多么狂躁的战马,到了他面前,都会变得老实温驯,他也能一眼看出马的出身和本事。   唐毅默默听着,除了赞叹吴凯的见识高明,突然也想起了一件事情,他上辈子曾经看过报道,一匹铁岭挽马能够拉动二十吨的火车,三匹就相当于一辆卡车。在火车和内燃机车出现之前,挽马就是最强大的运输工具。   说来惭愧,大明朝缺少战马,更缺少拉车的挽马,在北方的马匹多一些,也就是从马市买来的蒙古马,到了南方,很多马车都是用的滇马,那玩意耐力再好,还没有驴子大,放到辽阔的北方,一点用处没有。   唐毅记得铁岭挽马的血统来自俄国,而俄国重挽马的血统有阿拉伯马,还有西域马……倘若真如吴凯所说,眼前这个健壮的大家伙,是西域马和天山马的后代,没准可以用来培养挽马。   如此以来,战马和挽马全都有了,铁骑的两个翅膀也就全了。而且挽马比战马的用处更多,商业价值更大,不说别的,就是京城和天津之间,每天都有上千马车来往,如果都换上了力量惊人的挽马,至少能提高一倍的运力,能带来多少收入?有了强悍的挽马,是不是可以试着建造铁轨马车?运力岂止倍增!   唐毅越想越兴奋,铁背这家伙做梦也想不到,被他视作弃子的垃圾,竟然有着比阿拉伯马更高的价值!   “吴凯,给你给任务,把它养好,给你升官晋爵,要是养不好,本官可不客气!”   吴凯小脸苦兮兮的,“大人,实不相瞒,经过了比赛,还有银针用药之后,这匹马估计是再也没法拉车了,小的……”   “谁让它拉车了?”唐毅道:“我是让你帮着,把血脉延续下去,繁衍更多的后代。”   “原来是做种马啊!”吴凯眼前一亮,“小的明白,一定做好!”   他凑到了近前,抱着马儿的脖子,亲昵地蹭了蹭马脸。   “好好养身体啊,等以后巴巴给你找好多媳妇儿啊!”   马儿还以为他是好心,傻乎乎伸长了舌头,添了吴凯满脸口水……   战马的事情,总算能告一段落,开了一个头,接下来就能顺理成章了……是不是该再找一点事情干,嘉靖四十四年了,要是没记错,伟大的朱厚熜还有一年多就能回归他爹的怀抱。再干一件大事,老子就能王者归来了!   唐毅满心想着美事,从马场回到了小站,离着老远,就看到了一片旌旗,还有各种牌子,锣鼓场面,是哪个大人物又来了?   唐毅信步到了村子外面,正有人等在这里。   “参见唐大人。”   “起来吧。”唐毅淡淡说道:“是哪位大人的仪仗?”   “回唐大人,是李阁老到了!”   朝廷的阁老就三位,还是姓李的,不用问,就是李春芳了。   小站虽然庙小,神仙可不差,四位部堂不够,还来了一个阁老,唐毅从驴背上下来,先到家中,换了一身崭新的官服。   虽然李春芳不怎么样,谁让人家是阁老呢,还是要尊着一些的。   等到收拾妥当,唐毅才赶到了行辕,通禀之后,他走了进去,大帐之中还挺热闹,李春芳居中而坐,抱病的江东也赶来了,高拱,老爹唐慎,都在两边陪着。   在中间的桌子上还供奉着圣旨,好家伙,李春芳还是钦差大臣啊!其实也没有什么奇怪的,不给一道圣旨,李春芳面对未来的帝师高拱,老帅江东,功劳泼天的唐家父子,连说话的份儿都没有。   别人敬你是阁老,说穿了就是个青词宰相,装什么大瓣蒜。   果然李春芳还是懂事的,见唐毅来了,他主动站起,快步走过来问好。   “行之,许久未见,真是想念啊!”   看李春芳那个热乎劲儿,就仿佛两个人是多年挚友一般。唐毅满脸堆笑,寒暄了几句,由于有老爹在,他只能敬陪末座。   刚坐下来,就听李春芳说道:“这一次赛马大会,大展国威,甚好,甚好啊!仆代表陛下,代表内阁,向诸位有功之臣道贺。”   李春芳说了一大堆没营养的废话,最后笑道:“我刚去看了铁背台吉,他苏醒过来,乌木儿台吉也在,他提议比试马球,如果也不敌大明,才会彻底心服口服,老夫答应了他们……”   唐毅的脸色突然一变,李春芳啊,你可坏了大事! 第774章 别有用心的规则   “李春芳实在是愚蠢透顶!”唐慎从行辕回来,刚走近唐毅的书房,就气哼哼说道。   “他不是蠢,而是坏!用他的蠢,掩饰他的坏!”唐毅一屁股坐在椅子上,随手抓取铁壶,给自己和老爹都倒了一杯茶。   唐慎没心思喝,反而眯缝着眼睛,做沉思状,半晌咧嘴笑了笑,“你还总是一针见血,李春芳的确是坏!坏透了!”   赛马比赛可不是一件小事情,不同的赛道长度,不同的地形环境,都会影响比赛的结果,比如阿拉伯马适合中距离的竞速,唐毅把赛道长度设定在三千米,就可以扬长避短。而蒙古马善于长途奔跑,把赛道的距离增加一倍,结果就不一定了。   同样都是竞速赛,光是改了比赛的距离,结果就可能不一样,李春芳直接改了比赛的类型,从竞速变成了马球,连商量都没有,竟然直接答应了!   提到此事的时候,他还一脸不以为然,嬉笑着说道:“唐大人寻来神驹,大展国威,老夫身在内阁,心驰神往,恨不能亲自观看,马球比赛听说更加热闹激烈,想必我大明健儿一定会所向披靡,再立大功,到时候老夫亲自向陛下和徐阁老请功……”   李春芳目光诚恳,言语真切,又把身段放得非常低儿,就像是一位和善的长者,可唐毅就是想撕碎他的嘴脸,把他狠狠塞在脚底下,踩进烂泥里。   马球又叫击鞠,曹植就写过“连骑击鞠壤,巧捷惟万端”的诗句,证明至少从汉朝开始,中华大地就出现了马球运动。   到了唐朝,马球更是风靡天下,上至皇族贵胄,下至普通军民百姓,无不如痴如醉,达官显贵更是争相豢养马球,每逢年节,帝后的寿辰,军队凯旋,都会举行盛大的马球比赛,举国欢腾。那时候有些家底儿的武官骑士一般标配四匹战马,其中三匹是打仗用的,剩下的一匹就是马球专用。   只是马球的盛况随着盛唐的终结,也趋于衰落,比如宋朝,丢了所有马场,还怎么玩马球啊,干脆来蹴鞠吧,所以就出现了伟大的高俅高大人……囧!   到了元朝,蒙古人入主中原,马球又再次兴起,到明初的时候,还有很多人玩马球,只是近一百年来,天下承平日久,最重要的是勋贵武将被压制到了极限,彻底成为了边缘。   文官靠着不屑的努力,把皇帝圈禁在宫中,把勋贵吃得死死的,把武将变成了奴仆……社会上流行的变成了戏曲,曲艺,杂耍,马球这种对抗激烈的运动越发衰败,乏人问津,当然了,也是明朝缺马,好的马匹价格太贵,甚至有价无市,组织一支马球队成本太高,别说小富之家,就算是达官显贵都不成。   据唐毅所知,九边各军当中,只有马芳的部下还有马球比赛,至于勋贵当中,只有他舅舅朱希忠豢养了两支马球队,其他的几乎都没有耳闻。   蒙古人再衰败,人家也有几十万的骑兵,马匹无数,每年的那达慕都会举行马球比赛,至少比起大明,水平不知道高了多少。   李春芳随便答应了蒙古人的提议,还不是等着输啊!   “行之,去问问成国公,还有马栋,看看他们成不成。”唐慎建议道,声音之中就没有多少底气。   朱希忠也在小站,不多一会儿就请了过来,他这个喜欢吹牛,可面对唐家爷俩,哪敢胡说八道,两手一摊,他老人家纯粹是玩票,马球队就是花架子,为了表示他们成国公还是勋贵世家,靠着马上得来的富贵,如此而已。   “上场我是不怕的,可是赢就没把握了!”   废话,不能赢用你干什么!   唐毅无奈,只好把希望寄托在马栋身上,一问之下,马栋摇了摇头,他们的马球队或许能比朱希忠好一些,可是缺少好马,而且只有过年的时候,比赛几场,训练也不成,实在是把握不大……   “马球吗,马占了七成,人只占三成,咱们不是有十几匹天马吗,交给马栋他们,未必不能和蒙古人一战。”唐慎提议道。   只有这个办法了,又把朱山叫来,朱山的脑袋摇晃的和拨浪鼓一样。   “大人,天马活泼好动,控制不容易,适合竞速,可是却未必适合马球比赛。马球赛场需要机动灵巧,而且温顺听话的马匹,速度不需要太快,可是动作一定矫健,机打马球的时候,人马配合要好。我和手下的骑士都没打过马球,至于马栋他们,恐怕没法和天马配合。再有……马球比赛十分激烈,人和马都会受伤,蒙古人居心叵测,万一暗中下手,损失了天马,岂不是追补不及……”   朱山说了一大堆,归结起来就是一个意思,不要比赛,竞速赛已经赢得彻彻底底,不但是压倒性的胜利,铁背出阴招,把自己坑了,半条命都丢了,里子面子大明都赚得足够。而且赛马运动也声名大噪,各地的富商世家纷纷掏钱,支付巨额的定金,只为了尽快得到一匹天马……所有事情都朝着完美的方向发展,一切顺理成章,为什么节外生枝,多此一举,还给蒙古人一个机会,干脆把他们都逐出大明算了。   当唐毅不想这么干啊?   这就是李春芳“坏”的一面,他身为内阁大学士,嘉靖派来的钦差,地位尊崇,他答应的事情,如果作废了,蒙古人会怎么看大明,保证会有人说唐毅有失国体,大肆攻讦。   可是按照李春芳的要求去比赛,输了也是面上无光,同样会挨骂。   最绝的是到时候李春芳只要两手一摊,说自己不懂战马,或者随便找个借口,把责任推给唐毅,说他们准备不周,最多挨一顿骂,还是阁老一枚,可唐毅的面子却丢了一个干干净净。   这就是典型的拍脑门决定,拍屁股走人……   “行之,咱们好不容易大胜一场,国威军威,民心士气大振,尚武之风重新兴盛,岂能毁在李春芳的手里。”唐慎一拍桌子,站起身说道:“我这就去去找高部堂和江部堂,联手逼迫李春芳,取消马球比赛!”   唐慎还是个行动派,说着就往外面走,唐毅急忙起身赶快把老爹拉住了。   “爹,我敢说您老去了,李春芳保证点头,他还回去找铁背和乌木儿,把比赛取消了。”   唐慎一愣,“那不好吗?”   “畏敌避战,胁迫阁老,您说能好吗?”唐毅苦笑着说道。   从李春芳的招数中,唐毅品出了一丝徐阶的味道,咽不下,吐不出,让你左右不是,看起来一年多不见,徐阶的功力已经恢复了不少。   唐慎回到了座位上,牙齿咬得咯咯作响,他这个老师啊,咋就这么能算计呢!要是徐阶能把他算计的本事,拿出一成用在朝政上,天下也不至于如此。   “为今之计,只有一条路!”唐毅面色严峻,看了看朱山和马栋,“马栋,立刻带着你的人,去熟悉天马,好好练习,我想办法争取一点时间。”   “大人,能给我们多长时间?”两个人急忙问道,这可不是开玩笑的事情,必须确定了。   “三天,最多三天。”   唐毅也想时间长一些,可是赛马大会前后已经小一个月,再拖延下去,人困马乏,会耽搁正事的,必须尽快结束。   他走到了马栋和朱山的面前,用力拍了拍他们的肩头。   “千斤重担,你们一定要扛起来啊!”   两个人互相看了看,用力点头,“请大人放心,输了,我们提头来见!”   ……   三天时间,转瞬而至,唐毅安排了人手,整修赛场,马球的赛场十分宽大,大小相当于十个足球场,比赛还没开始,高拱就先来到了看台,见唐毅和唐慎都来了,高拱主动凑了过来。   “怎么样,有把握吗?”   “不好说。”唐毅脸色凝重,“中玄公,马球比赛,关键在马,咱们的天马力气大,耐力好,还英勇善战,大不了把蒙古人的马都给弄残了,让他们打不下去!”   “嗯,这个办法好!”高拱嬉笑道:“行之办事,老夫还是放心的,正好这些日子下注,前后赢了五百两银子,老夫再押一宝,实不相瞒,年前的时候,我就看中了一方宋砚,总算能到手了。”   高拱满心乐观,只是唐毅却眉头紧锁,心里堵了一个大疙瘩儿。从竞速赛来看,铁背台吉这伙人里面绝对藏着一个阴谋高手,他们提出马球比赛,就不会没有准备。   正在唐毅思索的时候,突然有人跑了过来,在赛场的中间,提出了一张红纸,上面写着比赛的规则,十分醒目。   唐毅不由得起身,走到了近前,上上下下,仔细看了一遍。   每一队九个球员参加,一共七场比赛,每局先得到十分为胜利者,累积四场胜利,为最终的获胜者。   这些都还算平常,当唐毅看到了最后一行的内容,脸色瞬间变得铁青:爱惜马力,每匹马最多打两局,然后更换新马。   唐毅扫了一眼落款处的钦差大印,从两个眸子里面放出彻骨的寒光,心中涌起一个念头,疯狂喊道:李春芳啊,你是大明的阁老,还是俺答的阁老?有你这样的钦差,还用得着敌人吗? 第775章 巨兽   高拱问过了唐毅,十三匹阿拉伯马之中,经过挑选只有十匹适合参加马球比赛,而比赛采取九人制,换句话说,只能上场一轮,最多打两节,就因为“爱惜马力”必须退下来,剩下的五节没了阿拉伯马,凭着明军的本事,和蒙古人对拼,不用问,一定是输多赢少。   把规矩从头到尾看了一遍,高拱就怒了,唐毅控制情绪的本领很不错,看过之后,默默回到了座位,高拱可是一个炮筒子脾气,他二话没说,直接冲到了钦差大人临时歇脚儿的帐篷,把帘子撩开,人还没进来,就嚷嚷起来。   “李阁老,李阁老,高拱有事情请教!”   他哪里是请教,简直是兴师问罪,面对着高拱,李春芳实在是提不起精神头,人家登科比自己早,又是裕王的老师,眼下把持着礼部尚书的位置,是未来的储相,朝廷潜在的巨头,李春芳不过是末位阁老,哪敢怠慢。   慌忙从里面跑出来,一边整理着官服,一边陪笑道:“高部堂,您怎么过来了,我正要造访,说话就过去。”   “哼,老夫等不及了!”高拱走到了桌案前面,仰起头,强压了压心中的怒气,“李阁老,外面的比赛规则是你首肯的?”   “没错,有什么问题吗?”   “问题大了!”高拱把眼睛一瞪,“你是想要让大明赢,还是想让俺答赢?”   李春芳没想到高拱如此不客气,被噎得够呛,尴尬地咳嗽两声,“身为大明的官员,本阁自然希望大明的健儿赢了。”   “好,那老夫要请教,你为什么制定有利于蒙古人的规则?”   “误会,误会了!”李春芳连忙摆手,拉着高拱坐下,一脸的苦笑,“高部堂,我也是没有办法。”   高拱愣了,堂堂阁老,谁能为难你,莫非是?   见高拱脸色怪异,李春芳忙解释道:“是这样的,前面的赛马比试,规矩都是咱们定的,我去探望铁背台吉,人家就抱怨了,说是要想公平,就要让他们定一次规矩,一人一次,公平合理。我以为泱泱大明,不应该占他们的便宜,故此也就答应了……”   李春芳见高拱脸色越来越黑,他手脚发凉,又说道:“高部堂,老夫也不是没有争,乌木儿台吉之前建议比赛九场,每一场都要更换马匹,老夫给改成了七场,可以连续上两场,还是好了不少。”   呸!   高拱真想啐他一脸,争回来个屁!   还不是换汤不换药,依旧对蒙古人有利,大明这边,能指望的就是十匹阿拉伯马,反观蒙古方面,光是铁背台吉和乌木儿台吉,合起来就有三百多匹战马。   人家摆明了要玩田忌赛马的游戏,先输两场,而后再赢过来,一比八和二比五有什么区别,不都是输吗!   亏你还是大学士,朝三暮四的小把戏就带沟里了,废物,饭桶,弱智,蠢材!   一瞬间,高拱的心里涌出了无数的词汇,没有一个能形容李春芳的。高拱眼睛通红,啪的一拍桌子。   “李阁老,麻烦你告诉铁背和乌木儿,在大明就要守大明的规矩,他们制定的规则不作数!比赛就一场,怕输现在就给老夫滚回草原去,顺便告诉俺答,我大明的铁骑早晚要踏平大板升!”   说到底高拱只是礼部尚书,比起阁老差着一块,换一个脾气暴的,早和他骂起来了,李春芳是出了名的老实人,只是低头叹息。   “高部堂,按照他们的规矩,也未必会输,再说了,何必那么争强好胜呢?”   高拱眉毛旋转,由平的,变得立起来,怒火冲冲,高万丈,都把帐篷顶给点着了。   “李阁老,大明和蒙古的比赛,这是争强好胜吗?敢情我们的健儿奋不顾身,扬我国威,竟然和大街上打架斗殴的混混儿一样了?”   “我,我当然不是那个意思。”李春芳心虚道。   “不是最好!”高拱把嘴角一撇,“李阁老,你可知道,那些天马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那是将士们不远万里,从海上运回来的,一路上病死,战死,多少船员水手?这些天马到了大明,又会繁衍出多少后代?有了强悍的骑兵,我大明又会少死多少无辜的百姓?”   高拱连珠炮一般的问题,一个接着一个,砸向了李春芳。   “李阁老,高拱以为,这一此的赛马大会,就是我大明胜过俺答的开始,就是我大明铁骑重兴的标志,不光是高拱如此想,只怕天下的军民百姓,也都是如此,你的作为,和阁老的身份太不适合了!”   话到了这个份上,再往下说,就是请旨斩杀国贼了。   李春芳被说得一阵红,一阵白,一阵青,一阵黑,脸色丰富的和川剧变脸似的。他仰起头,半晌长叹一声,显得十分无奈。   “高大人,你所言本阁都听在耳里,记在心里,可是本阁也有一番道理,本不该说,既然高大人如此视我,本阁也不得不讲。”   高拱一扭头,没有说话,且看你能说出什么花样。李春芳低头,沉吟许久道:“你说大明铁骑,可是铁骑在哪里?不还是纸上的吗!更何况兵书有云,攻城为下攻心为上。对待蒙古人,关键是收其心。前面的赛马已经大胜了,大明的威风够了,让出去一阵,即便是输了,也是一比一战平,足以让俺答不敢小觑大明。再说了,铁背台吉重伤,命都差点丢了,要是不给一点面子,惹恼了俺答,他起大兵来找麻烦,兵连祸结,黎民涂炭,非是大明之福……”   ……   从李春芳的帐篷出来,高拱跌跌撞撞,到了看台,脸色黑的跟锅底儿,太阳穴上的青筋暴起,拳头也攥着,鼻孔都张大了,悲愤难平,整个人就是大写的“憋屈”。   唐毅吓了一跳,心说给李春芳十个胆子,敢欺负高拱了?下意识看看天,太阳没有从西边出来啊!   “行之,你说我们这么多年念的书是不是都错了?”   “何以见得?”唐毅不解地问道。   “孔孟之道,竟然教出来一帮满肚子蠢猪式仁义的笨蛋,老夫羞与为伍!”   高拱用最简略的话把李春芳的意思说了一遍,其实也不是李春芳的意思,更多是徐阶的意思,甚至就是嘉靖的意思!   面对四夷,要仁义,要怀柔,要攻心,要讲道理,哪怕他不讲道理,你也要讲道理,上国就要包容,不要怕吃亏,吃亏是福……   赛马大胜蒙古人,伤了铁背台吉,俺答势必震怒,继续赢下去,万一惹恼了俺答,他起大兵报复,九边空虚,朝廷没有军饷,如何应付?   所以不如放点水,让他们赢回去,一比一,面子上都好看,也不会有麻烦。   至于唐毅请旨,比赛的战利品是一年的开边贸易权力,李春芳也和高拱说了,上面的意思不妨就赏给俺答,大家做生意,都有赚头儿,还能免去兵戈,有什么不好……   不好,不好,就是不好!   唐毅刹那间,眼中竟然闪过了一丝杀机,不只是李春芳,他真想杀尽天下间的犬儒懦夫!   他们的想法听起来很漂亮,可一言以蔽之,不就是打压自己人,讨好敌人吗?   试问古往今来,谁能靠着送礼,把敌人给消灭了?还不是要动刀子,要战场上见!   让俺答赢了,顾全了他的面子,就能换来和平?想什么呢!不把俺答打残了,任何议和书,都是一纸空文,随时能撕掉。   唐毅实在是无法想象,竟会是一群如此的蠢货,窃据朝廷,难怪一把好牌,让他们打得稀里哗啦。   “行之,老夫这就去上书,我要死劾李春芳,不把他砍了,老夫,老夫就回家种地,也好过在污浊的朝堂受气。”   “算我一个!”江东不知道什么时候赶来,老头子一边咳嗽,一边说道:“多少次了,我们这些领兵打仗的,提着脑袋在前面拼,流血流汗,后面的那帮人不帮忙也就算了,还在扯后腿,廉颇老矣,风波遗恨,看起来忠臣孝子,都不会有好下场,老夫也该解甲归田了。”   两位大员心寒意冷,唐毅反倒是笑了起来。   高拱狠狠瞪了他一眼。   “中玄公,芳溪公,稍安勿躁。”唐毅笑道:“他们不会得逞的。”   “我就知道!”高拱一下子跳了起来,惊喜交加道:“行之,你准是还藏着几手,是也不是?”   ……   天津港外,十几艘巨大的帆船稳稳驶入,海冰刚刚化开不就,天津港就迎来了第一批客人,一个面色黑红的高大年轻人,扶着剑柄,立在船头,颇有四顾茫然之意。   不是别人,正是席慕云,自从嘉靖四十一年中进士,请令南下出海,转眼近三年的光阴过去,他两次往来大明和非洲之间的航路,在非洲建立起来的殖民据点增加了一倍多,他已经招募了五百多人,进行屯垦,有了粮食就能站稳脚跟。   这一次回到大明,他需要更多的支持,同时,也准备把三年的成果进献给朝廷。   随着船工搭好跳板,席慕云第一个从船上下来,岸边的工人随意看过去,扑通,吓得坐在地上,拼命往后退,颤抖着手,指着席慕云的身后,发出惊恐的音符。   好大的一匹黑马,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光是肩部,就比普通人的个子还要高,简直就像是一头洪荒的巨兽,从船上优雅地走下来。 第776章 绝对碾压   裁判员将皮制的马球高高抛起,在落地的一瞬间,蒙古骑士抢先挥动球杆,马球腾空而起,瞬间马跑如飞,人喊震天。两边的队员开始激战,周围的观众也跟着呼喊,满脸的轻松,过去的连场比赛,已经让人们对天马有了强烈的信心,只要这些神骏的马儿参赛,就一定能够胜利。   果然如此,蒙古队的第一轮攻击就被大明破坏,马球飞过,马栋接在了手里,单刀直入,向着前方猛冲,两旁的蒙古队员追之不及,只能眼睁睁看着他进入了三十步的距离,一杆飞起,球准确入洞。   一比零!   旗开得胜,队员们欢欣鼓舞,观众喜笑颜开。   唯独看台的这边,高拱,江东,唐慎,三个人的脸一个比一个臭。弄得中间的李春芳坐立不安,两只手都没地方放,有心起身离开,又没有胆子,可是再坐着,也是难受。说实话,李春芳是真不愿意大老远跑来,得罪一帮人。   谁让他是阁员里面最年轻的,徐阶还是他的老师,没有办法啊!   他本以为赛马虽然热闹,不就是一个游戏吗,输了一场也无所谓,又不是三岁小孩子,至于撕破脸皮吗?可真正坐在看台上,往四周一看,李春芳的心扑通扑通乱跳。   好些京城的富商,勋贵皇亲,士林名流,全都赶来了,那个如痴如醉的模样,简直让人心里头发凉,这要是输了,会不会有人找自己算账啊?   徐阁老能不能罩着自己?   李春芳的脖子一阵阵发凉,不停偷眼看唐毅,却发现这位微闭着眼睛,仿佛老僧入定,看起来唐毅有把握,但愿能赢吧?   往后就算陛下亲自下旨,也不能干这种倒霉的差事!李春芳思量着,鬓角上汗水流了下来,煎熬劲儿就不用说了。   唐毅哪有闲心睡觉啊,他仔细观察着赛场上的每一幕。阿拉伯马的速度耐力都是顶尖的,可是马球比赛需要快速停顿,快速发力,快速转弯,相反,直线速度不怎么重要。再加上马栋等人的确经验不成。   除了第一个球之外,连续被蒙古人追上来两个球,明军反而落后了。   高拱狠狠瞪了一眼李春芳,心说看见没有,全力以赴尚且不能获胜,你还有脸放水,真是该杀!   李春芳哭丧着脸。   就在这时候,场上又发生了变化,马栋得到了手下的传球,猛地往前冲,两个蒙古骑士看到,一左一右,把马栋给夹持住了。   他们知道单对单硬拼不成,两个人一起下手,挥动球杖,照着马栋就打来了。   同后世的马球不同,古代的马球对抗性更强,可以直接攻击马匹和选手,什么手段都能用,绝对算是最接近骑兵大战的运动,能在马球赛场上称雄的,到了战场也是好手。   马栋被两个人夹击,不提防,软肋被扫了一下,他疼得闷哼,挥手砸了蒙古骑士的后背,差点把对方砸下去。   此时,马栋的马慢了一步,另一匹马从右边跑了出去,将自己左边的脖子露了出来,电光火石,马栋的坐骑一张口,吭哧,就咬中了对方的脖子,霎时间鲜血狂奔,马嘶鸣了一声,没跑出几步,就软软摔在了地上。   脖子上的血管被咬断了,鲜血狂奔,比赛不得不暂停。   赶快给骑士换马,观众看在眼里,可没有之前的狂热了,心都悬了起来。原来马球比赛是如此残酷啊,要是伤了一匹天马,那可怎么办?   “李阁老,你看见了!”高拱又忍不住低吼起来,李春芳连连点头,脸色惨白,他是真的后悔了,谁知道马球是这个样子啊!   “唐大人,要不,下令他们,不许攻击人和马?”李春芳试探着问道。   唐毅微微摇头,“为什么不攻击?占上风的是大明!”   突然,唐毅起身,几步到了看台前面,振臂高呼:“大明必胜!”   四周的观众愣了一下,也跟着喊了起来。   “大明必胜,大明必胜!”   赛场中间的马栋得到了信号,这是唐毅早就交代过的,哪怕真的输了,也要输得体面,身为战士,拼死也要咬下对方的一块肉,什么规则,老子眼睛里没有规则!   “杀!”   重新换好了战马的蒙古骑士刚刚列队,准备迎战,马栋就冲了上来,仗着阿拉伯马的凶狠,一个冲锋,把对方的骑士打掉了两个。   后面的明军也跟了上来,赛场上很快变成了大乱斗,几乎每一刻都有骑士倒地,也有战马受伤,鲜血迸溅,凄惨无比。   阿拉伯马绝对是为了战斗而生的,能咬人,能踢人,挨一下就没了半条命,没有多大一会儿,几乎所有的蒙古骑士和战马都受了伤,赛场上的比分还停留在二比一。   不好!   乌木儿台吉,还有人抬着铁背台吉,一起前来观战。看到赛场的情况,他们立刻明白过来,明军是想把他们的人马消耗光啊!   这么大一会儿,已经损失了十几匹战马,五名骑士了,再打下去,马不是都要没了吗?   “认输!”   乌木儿果断下令,第一场比赛结束,明军获胜。   稍事休息,第二场比赛又开始,马栋刚刚上场,对面的蒙古人根本没有出来,再度认输。马栋气得咬牙切齿,把手里的球杖都给摔断了。   “懦夫,胆小鬼!”   骂了好一阵,也没有办法,只能悻悻离开。   按照规矩,参加了两场比赛,阿拉伯马必须退出,失去了战马优势,虽然大明的健儿有心杀贼,却无力回天。   第三场和第四场连续失利,总比分已经被扳平。   到了第五场,马栋再次出战,他骑上了仅剩下的一匹阿拉伯马,一上场就摆出了最狂暴的姿态,疯狂攻击对手,他和坐骑就像是疯子一般,完全不管球在哪里,只是攻击对手,三匹蒙古马被咬残,两个骑士被打伤,明军总算是扳回了一局。   还有希望,一匹天马,也能回天!   马栋不顾疲劳,还想继续作战,却被唐毅派来的人给按住了,勒令他不许上场。果然所料不错,第六场蒙古人也派出了战斗人员,三个孔武有力的大汉,骑着三匹高大的战马,一看就是找茬儿的。   一对三,就算阿拉伯马再厉害,也未必是人家的对手,幸好及时抽手,要不然就会损失在赛场上。   毫无疑问,第六场明军含恨落败。   三比三平。   可是谁都清楚,蒙古人的损失虽然比明军惨重多了,可是明军一方,只剩下一匹阿拉伯马,还能拼一场,其他的人都疲惫不堪,仅有的好马也所剩无几。胜利的天平已经倾向到了蒙古人一边。   压在胸口的一团怒气,总算是释放出来。   乌木儿带着得意的笑容,换上了骑士的衣服,戴上了护具,手握球杆,骑上他的青马,冲到了赛场上,耀武扬威,连着转了三圈,胜利似乎已经是囊中之物了。   “乌木儿台吉,到了中午了,先吃点东西,下午再比赛,我们大人有请。”   乌木儿带着满腹的牢骚,来到了帐篷,把头盔扔到了一边,大喇喇说道:“你们不必拖延时间,这场比赛,我们赢定了!”   高拱和唐慎把脑袋一扭,懒得搭理他,江东和唐毅闭着眼睛,李春芳无奈,只好主动笑道:“乌木儿台吉,果然神勇,老夫佩服。午时都过了,不吃点东西,岂是待客之礼,来人,上菜。”   不由分说,手下人端上来各式菜肴,色香味俱全,两旁的音乐响起。乌木儿眼前一亮,还是汉人会享受啊!   他心说坐下来吃一顿也无妨,反正他已经查清楚了,那些神骏的马匹只有十几匹,没法继续参赛了,说起来还要感谢李春芳。   他举起酒杯,和李春芳虚碰了一下,一口喝干,李春芳别提多尴尬了,这才叫自己挖坑自己埋,要真是输了,还不知道多少人想撕碎自己呢!   一顿饭吃得没滋没味,只剩下乌木儿吧嗒嘴的声音,听得这个烦心,乌木儿喝得酒酣耳热,突然起身,几步到了乐队的前面,露出了痴迷的神色。   “嘿嘿,真够水灵的!”乌木儿伸手去抓,弹琴的女孩连忙闪退。   “怕什么啊,李阁老,本台吉和你换怎么样?”乌木儿肆无忌惮说道:“你是想要钱,还是珠宝,要不战马也行啊,一匹,呃不,五匹马换一个人!你们可不吃亏……”   啪!   一个酒杯,砸在了乌木儿的额头,鲜血瞬间流了出来。   “谁敢打我?”   “本官!”唐毅冷笑着站起身,“乌木儿,告诉你,大明和蛮夷不同,我们不会抛弃一个同胞,你点的那几个铜子,还有几头破驴子就不要在本官面前丢人了!”   “好啊,你敢瞧不起我,有本事赛场见!”乌木儿气呼呼到了外面,飞身上了自己的战马,一马当先,上了赛场,这时候唐毅等人也都跟了出来,大家一起上了观礼台。   咚咚咚!   鼓声作响,乌木儿突然觉得眼前一花,什么东西,怎么那么大啊?   他不由得惊呼出声,此时从明军的一边,九匹黑色的战马一字排开,说是战马,不如说是九匹来自洪荒的巨兽!   肩高一米八,头颅昂起,足有两米多,长而浓密的鬃毛,编成了整齐的小辫子,长长的尾巴,几乎到了地面。   粗大的马蹄,每次落到地面,都发出震颤,声波能传出好远,看台上的人都能感受到。他们彻底被这一群硕大的战马吸引了。   论起体型,比阿拉伯马还要高一头,骨骼粗壮,肌肉结实,鬃毛浓密,狂放不羁。跑在最前面的战马,黑色的身躯,透着一层红色的光辉,就仿佛是天上的神马,裹在朝霞之中,神秘,强悍,充满了无穷的魅力,只要看过一眼,没人不为之倾倒,迷醉!   这些马可是大大有名,它们来自西洋,名叫弗里斯兰马,是席慕云从吕宋岛的佛朗机人手里弄到的。   “最算是赶上了,马球,我最擅长了!”席慕云舔了舔嘴唇,露出嗜血的神情,鼓声戛然而止。比赛正式开始,席慕云抢先到了中场,等待发球。   乌木儿的眼睛都直了,明军的好马不是没了吗?怎么又冒出了这么多巨兽?谁能告诉我,他们是怎么变出来的?   心中狂喊,真有心放弃比赛,可是他已经上场了,蒙古勇士,可以站着死,决不能在大庭广众之下,避战退却,回去之后,只会永远活在耻辱里,还不如死了算了!   他硬着头皮,到了中间。双方站在一起,席慕云必须低下头颅,俯视着乌木儿,别提多滑稽了。   “开始!”   席慕云抢先出击,坐下的马如同炮弹,猛地冲出,乌木儿来不及反应,席慕云的坐骑猛地抬起前腿,以上击下,粗大的马蹄踩中了乌木儿坐骑的头颅,骨头碎裂之声响起,乌木儿瞬间摔了下去…… 第777章 很受伤   弗里斯兰马的体重普遍在五六百公斤以上,而蒙古马最多二三百公斤,即便是超级变异的,也不会超过四百公斤。双方放面对面,就好比次轻量级和超重量级的拳手打在了一起,大明的骑士居高临下,包括观众,自尊心都得到了极大地满足。不好意思,弗里斯兰马还有个特点,它们后腿强劲,常常喜欢高扬起身体,用前蹄攻击,和饭盆差不多的蹄子,挨了一下,哪怕是老虎狮子一样要骨断筋折,小命玩完。   而且这些弗里斯兰马漂洋过海,到了陌生的环境,十分的狂暴,踢,咬,啃,打,什么手段都上来了。   马球比赛早就变了味,成了彻头彻尾的厮杀。   两旁的观众伏在栏杆上面,翘着脚巴望,雷坚,沈公子,等等一群贵公子看着雄壮的弗里斯兰马,彻底迷醉了。   熠熠生辉的黑色皮毛,雄壮的身躯,不羁的鬃毛,凶残狂暴的战斗方式,每一匹马就像是战车,横冲直撞,无所顾忌。   “太热血,太爷们了!”   他们全都神情激动,沈公子更是浑身颤抖,哪怕吃糠咽菜,他也要弄一匹弗里斯兰养着,太帅气了,有木有啊!   高拱和江东都站起身,到了看台前面,伸长了脖子巴望着,越看越高兴。弗里斯兰马比起阿拉伯马更加雄健,战斗力更强,要是明军拥有一群装备弗里斯兰装备的骑兵,只怕俺答要望风而逃了。   “芳溪公,中玄公,怕是不成。”唐毅低声说道:“席慕云刚刚派人送给我一封信,详细介绍了这种战马,名为弗里斯兰,是出产自欧洲尼德兰地区的一种战马,被佛朗机人带到了吕宋,前不久,席慕云用,用计从佛朗机人手里弄来的。”   唐毅没敢详细说缘由,实在是他都觉得有点脸红。   所谓的尼德兰就是后世荷兰和比利时一代,当时还处在西班牙的控制之下,西班牙人窃据了吕宋岛,弗里斯兰马也被带到了东方。   骑兵为王的时代,任何优秀的战马都是宝贵的战略资源,西班牙人可比贝都因人狡诈多了,岂能轻易从他们手里弄到战马?   不过难不倒席慕云,他在一次和西班牙做生意的时候,偶然瞥见了弗里斯兰马,当时他就下定了决心,无论如何,都要弄到手。   席慕云非常有耐心,为了这个目标,他花了一年的时间,和西班牙人做生意,交朋友,从织造局弄到最好的皇家丝绸,洁白如玉的瓷器,精巧的珠宝饰品,每一样都让西班牙人如痴如醉,席慕云还拿出他的进士身份,告诉西班牙人,他是明帝国承认的最高级学者,他愿意帮着西班牙人传教……   一群远来的蛮夷哪能弄懂复杂的大明,席慕云的话,他们深信不疑,在谈妥了派遣去大明的教士之后,吕宋总督决定举行一场盛大的马球比赛,进行庆祝。   结果就在比赛的时候,突然马尼拉发生了猛烈的爆炸,地动山摇,观众吓得到处逃窜,总督大人不得不领着人马去救援,只剩下少量的士兵看护马场。   席慕云带着的人手乔装混在人群中,立刻发难,杀光了西班牙人,抢走了二十多匹弗里斯兰马,他们一路逃到了海边,那里有等待许久的船只。   上了船之后,席慕云没急着离开,而是静静等待,不久之后,有几十个人急匆匆跑来,他们带着俘虏来的训马师,营养师,一起上了大船。   这才快速起航,离开了吕宋岛。   他们前脚刚走,后面西班牙人就追了上来,在海上连续斗了十几天,明军损失了三艘大船,六匹弗里斯兰马葬身大海,西班牙人也损失了五艘船只,恰巧又赶上了福建水师南下,才把席慕云他们保护回了大明。   为了十几匹战马,得罪了西班牙人,搞不好还要爆发战争,席慕云胆子再大也害怕了,赶快把事情原原本本交代清楚,又从俘虏嘴里,问出了弗里斯兰马的详细情况,都送到了唐毅手里。   “西班牙所谓的无敌舰队,也就是在欧洲耍耍威风,到了东方,只会有来无回!”唐毅笃定说道。   不是大明的海军多强,而是劳师远征,兵家大忌,哪怕几百年后,八国联军也只凑了一万八千人,西班牙能调到东方多少舰队?   别忘了,欧洲还有英国,法国,尼德兰也不安生,西班牙大军远征,估计没到东方,后院就失火了。   唐毅不在乎开启战端,有意思的是高拱和江东更不在乎,他们根本不知道欧洲是个什么情况,甚至还把西班牙和葡萄牙统称为佛朗机,尼德兰的商人只是红毛夷,他们能有多少本事,值得大明忧心忡忡?   唐毅第一次觉得无知也不错,他们很快把注意力放在了弗里斯兰马上面。   同阿拉伯马适合混血,能够培养出更强势的后代不同,弗里斯兰马是单一血统的纯种马,也就是说,没法和当地马结合。而席慕云弄到的弗里斯兰马之中,只有八匹公马,十一匹母马,指着这点数量,想要繁衍出一支骑兵,还不知道要多少时间呢!   短期内,弗里斯兰只能作为一种强悍的象征,出现在赛场上,而没法出现在战场上。   唐毅十分懊恼,可是转念一想,他记得铁岭挽马,还有伊犁马都是引进不同种类,进行繁衍选育出来的。   根本没有必要落入后世的窠臼,只要愿意花几十年的时间,没准也能培养出属于东方的优秀战马,不管是弗里斯兰,还是阿拉伯马,都是基因提供者而已!   想到了这里,唐毅心花怒放,觉得天都格外晴朗,世界都明艳起来,看,一片片的红色,花都开了……   下一秒唐毅反应了过来,根本不是花开了,而是遍地的血水。   所有参赛的蒙古马和骑士都被弗里斯兰给放倒了,席慕云的坐骑咬着一匹蒙古马的脖子,用力甩了出去,高高扬起身躯,在夕阳中,反射出暗红色的光芒。   时间定格,四比三,大明赢得了最后的胜利。   潮水一般的欢呼声,惊天动地,唐毅捅了捅高拱,笑道:“中玄公,这回又赌赢了吧?”   高拱白了他一眼,“老夫岂是钻在钱眼的人?能得到两种良驹,我大明骑兵有望,高某哪怕是吃糠咽菜,也甘之如饴啊!”   高拱充满了真诚,叹道:“行之,身在江湖,心忧朝堂,著书立说,革新马政,居功厥伟,你该回朝廷了!”   不只是高拱,包括江东在内,老头子身体不成了,他准备回京之后,就辞去兵部尚书,而继任的人选就是唐毅。   要回京城吗?   唐毅默默摇摇头,“中玄公美意小弟心领了,只是火候还不到啊!”   高拱愣了一下,竟深以为然地点头。这一次的比赛让高拱看透了大明官场的无能和虚伪,面对自己人,他们凶悍无比,恨不得置对方于死地,面对敌人,他们却总想着委曲求全,苟且偷安。   李春芳的作为不是他一个人,而是上至嘉靖,徐阶,下至翰林科道,一大群文官的共同心声,遇到了困难,因循守旧,抱残守缺,一个个知难而退,知难而绕,指望着他们中兴大明,简直是做梦。   “行之,凡事总要有人去做,去争!尸位素餐之徒,留在朝堂一刻,对大明的伤害就多一分,你足智多谋,又年轻有为,正是大作为的时候,老夫不才,愿意和行之,还有天下间志同道合之士,共同振衰起弊,扶持江山社稷,莫非行之不愿意吗?”   高拱时刻充满了斗志,唐毅非常钦佩,忙抱拳拱手,笑道:“承蒙中玄公看得起,小弟自当鞍前马后,为公冲锋陷阵,万死不辞。只是小弟手上还有些事情,必须要处理,也用不了多少时间,一年半载,就会有结果,到时候小弟自当回朝。”   高拱眉头一皱,有些失落,又很快过去了。   “行之,你要做什么老夫就不问了,不过我想应该是利国利民的好事情,既然如此,老夫就静候佳音了。”   ……   赛马比赛落下了帷幕,只是真正的影响才刚刚开始。   比赛结束的第二天,嘉靖就下了圣旨,要求将天马和龙驹带到京城,他要亲自观看。阿拉伯马混了一个天马的称呼,弗里斯兰变成了龙驹,也恰如其分,只是朱山和席慕云都不高兴,好马要送给嘉靖不假,可是到了皇帝手里,就只会成为圈养的宠物,公马更是要挨一刀,数量有限的宝贝儿,献给嘉靖,实在是浪费。   唐毅只能说道:“天大地大,皇帝最大,有了陛下认可,马术能更容易风靡天下,做出点牺牲也是没办法的,你们切记,到了京城,一定要回说话,把陛下哄好了。对了,我会让翰林学士徐渭帮忙的,放心就是。”   打发走了两个不情不愿的人,还有几个麻烦的人要送走,蒙古来了三位台吉,岱青丢了战马,铁背被撞得半死,相比而言,乌木儿更倒霉,他的战马被踢倒,摔在地上的时候,又压断了腿,不得不截肢。   岱青看着两个更倒霉的家伙,突然庆幸起来,能保住小命就算是不错了。来时气势汹汹,归时星落云散,越过长城的时候,他们只有一个念头,再来不来比赛了,太伤人了…… 第778章 收获的时候   又是一个金秋十月,稻谷飘香,自从小站稻的名声打出去之后,一年之内,水稻种植面积扩大到了二十万亩,八月份收获的时候,足足收获了六十万石稻谷,扣除百姓的口粮,供应天津三十万石,京城十五万石。   与此同时,稻田又出产了两百多万只稻田鸭,畅销京城,广受百姓欢迎。   唐毅在小站不到两年的时间,名不见经传的小站,就出现了三样拳头产品,苇席、水稻、鸭子,小站的户口增加了几十倍,变成了一个拥有两三万人的繁华小镇。平心而论,小站能发展起来,还是靠着地里位置,加上土地肥沃,得天独厚。   不过世人不会在乎这些,他们把功劳都记在唐毅的头上。   认为唐大人治理地方有法,而且小站的成功,反过头来又证明唐学的正确。小站就像是一本活生生的教科书,吸引着天南海北的读书人前来,尤其是心学士子,更是怀着朝圣的心里,来拜见心目中的偶像。   唐毅没有什么架子,他隔三岔五,就会开课讲课,每一次都有几百人前来,多的时候,甚至上千人。   看起来人数比不得李贽他们,在东南聚众讲课,一下子就来了几万人,徐阶在京城讲课也有几千人。   如果知道内情,就不会这么想了,因为前来唐毅这里听课,要经过筛选,要么是阳明学会推荐来的优秀后生,要么就是交通行推荐的金融商业人才,再有就是徐渭王世贞等人荐举的国子监生和年轻翰林,剩下的也是京津等地的士绅名流。   算起来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一下子能聚齐上千人,足见唐毅的号召力。   这帮人可不是寻常百姓,几句热情鼓舞的话就让他们飘飘然了,你要拿出真东西,要不然人家看着面子来一次,来两次,可不会来第三次,第四次。   只是唐毅就有本事,让这些人听得如醉如痴,顶礼膜拜,每一次讲课,都有无数人争抢着前来,甚至都必须限制名额,一票难求……   “还以为是躲清净呢,天天累得要死,干脆回京算了。”王悦影低声抱怨着。   “还不是时候啊,不过也快了。”唐毅突然笑道:“夫人,刚刚弄出了一样好东西,把平安和平凡叫来,咱们一起去看看景色。”   王悦影点头,“嗯,让琉莹妹妹也跟着吧,咱们家的两个皮猴子,我一个人可管不来。”王悦影起身去叫人,唐毅看着媳妇的背影,张了张嘴,老脸微红,想不出来说什么……赛马大会之后,唐毅迎来了一段平静的时候,人一安静就容易懈怠,懈怠了就忘了自律,有一次他喝得过了,竟然摸到了琉莹的房中。   等到第二天醒来,唐毅的脑子还晕乎乎的,他只记得琴声,如怨如诉的琴声……琉莹端着醒酒汤,缓缓走了进来。   “喝点汤吧。”   唐毅脸上发烧,闷着头把醒酒汤喝干,琉莹收起了碗,起身到了门口。   “昨天晚上什么都没有发生,只是弹了一夜的琴。”琉莹大方笑道:“对了,师父,琉璃苑据说被人家超过了,都跌出了京城的前三名,明天我就准备回京,去好好教训那帮饭桶……”   她还要说下去,突然觉得肩头一紧,一双大手搂住了她。   啥时间,就好像无数的电流从身体里蹿过,琉莹的身躯变得僵直,不会动弹……   “傻丫头,都是我这个人演戏久了,竟然自欺欺人起来,来吧,欢迎进入唐家的大门!”   唐毅用力抱住琉莹,两个人都满心的感慨,为了这一天,两个人都等得太久了。琉莹是个爱惜体面,又十分自尊自贵的女孩子,她认识唐毅比王悦影更早,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她的心里都被这个人装满了。   只是琉莹很聪明,她知道两个人身份天差地远,没法成为唐家明媒正娶的夫人,不能得到,又不舍得放手,这些年来,琉莹的心里,其实是很苦,很矛盾的。   反观唐毅,他也有很多顾忌,比如琉莹的身份,比如王悦影,比如上辈子的观念……不过说到底,就是一个问题!   “我不会再逃避,该是我的责任,一定会扛起来的!”唐毅的臂膀更加用力了。   “嗯。”琉莹声音颤抖,用力点头,“老爷,夫人哪……”   唐毅爽朗一笑,“她还敢造反不成?”   唐大人说得大气,可一转头,就抱着搓衣板,去找夫人认罪去了。   ……   算起来琉莹进入唐家也有一个月了,一家人还没在一起出去过,也不知道会不会习惯?   唐毅满心疑惑,可是一抬头,王悦影拉着琉莹,一人牵着一个孩子,四个人甜甜蜜蜜,欢声笑语,仿佛他这个当家人才是多余的一般。   王悦影只是在门口喊了一声,“快点走吧。”   转身,她们两个拉着平凡先走了,只剩下平安,鬼兮兮地跑进来,抱着唐毅的脖子。   “爹爹好,平安喜欢爹爹,抱抱……”小家伙张开了双臂。   唐毅哼了一声,“你个臭小子,是看你娘抱不动你了,才跑我这卖好的!”   虽然嘴上说着,唐毅还是把儿子抱在怀里,从书房出来,一路到了后院。唐毅在小站的住处,经过了两次扩建,差不多有几十间房子,虽然不算奢华,却十足宽敞干净,后面是专门的马房。   在院子中间,摆着一个巨大的东西,上面用苇席覆盖着。   琉莹好奇之下,和王悦影一起扯去苇席,露出了里面的庐山真面目。   看过之后,两个人都满脸的失望。   “还当是什么宝贝儿呢,原来就是马车啊!”   “马车和马车可不一样,睿智的夫人没有看出不同之处吗?”唐毅笑道。   “不同,不就是四个轮子吗?路上又不是没有。”王悦影随口说道,唐毅没有多说,拉着她上了马车,琉莹抱着平凡也上去了,两个人并排而坐,中间坐着乖巧的平凡,和他哥不一样,小平凡不声不响,从来都是安安静静,和丫头似的。不过小家伙脑筋却很好,简直堪称天才,刚刚三岁,就能背诵一百多首诗词,唐毅颇为得意。   安排妻儿坐好,唐毅亲自牵来了两匹高头大马,准备妥当,他抄起鞭子,轻轻一挥儿,马车就启动了,快速向外面跑去。   王悦影坐在马车上,先是皱了皱眉,随机叹道:“的确有些不同,好像这个马车更平稳了。”   琉莹点头称是,又走了一会儿,她突然眼前一亮,“姐姐,你注意没有,咱们方才走的是村子里的路,七拐八拐的就出来了,这马车的确不一样!”   当然不一样了!   这可是唐毅几个月来的辛苦成果,当然这么说有些不要脸,实际上还是有一大帮工匠,大家一起努力,唐毅最多提出一点建议而已。   自从准备发展马匹,顺理成章就想到了一个问题。   马车!   在汽车出现之前,马车都是最高效的运载工具,尤其是四轮马车,更是运量大,十分平稳,堪称一大利器,只是在大明却不多见。   唐毅吸取之前的经验,没有急着指手画脚,他查了一番,结果发现四轮马车中国古已有之,两汉的时候就出现了,甚至更早的春秋战国就有了。   还记得那幅《清明上河图》吗,唐毅就在上面发现好多四轮马车。   只不过这些四轮马车,和唐毅设想中的并不一样。   唐毅让人从京城弄到了一辆大明版的四轮马车,亲自驾驶,走了一圈下来,就明白差别在哪了,没有转向装置,要想转弯,就要绕非常大的一个圈,绕的人都头晕了。而且缺少减震弹簧,遇到了一点不平整,屁股就遭殃了。   唐毅找来了工匠,交流之后,他们纷纷拍着胸脯保证,都说能做出转向架。   果然,不到半个月时间,就有人拿出了成品,前车桥与双辕杆制作在一起,通过旋转的枢轴与底盘连结起来,能够灵活转动,而且前轮要比后轮小一圈,十分精巧。   唐毅又坐上了马车,走了一圈,的确方便多了,可怎么还是有些不舒服,他百思不解,恰巧平安跑来喊老爹吃饭,脱口而出,“拉车的马好小啊!”   一语点醒梦中人,唐毅仔细看了看,突然恍然大悟,他把平安抱在了怀里,狠狠亲了好几口!   小家伙帮他解开了一个难题,中国的四轮马车落后,问题不在马车,而在马!   由于缺少力量足够的挽马,四轮马车即便是做了出来,也没有能拉得动的马。如今大明的街头,四轮马车都是在特定的道路上运行,要求路面宽敞,平坦,没有上坡下坡。体型单薄的马儿才能拉得动。   因此,四轮马车只能在城里使用,出了城也就玩不转了。   使用的范围那么点,谁还在四轮马车上下功夫啊!   其实仔细想想,也不难理解,西方的国家很小,运输距离短,而且地形平坦,又有高大强壮的挽马,发展四轮马车,得天独厚。   大明可不行,光是漕粮北运,要经过两千里的大运河,期间山川道路,河网交错,有多少困难?要是用马车运输,还不一定累死多少马匹呢!故此选择运河,才是王道!   发展道路的不同,完全是地理环境和经济需要决定的,根本不需要自卑,甚至是妄自菲薄。   马匹——最大的困难在唐毅这里根本不是困难。   很快,能工巧匠就制作出了一辆唐毅心目中的四轮马车,有灵活的转向装置,工匠们甚至耗费功夫,制作出了弹簧。   四轮马车一下子变得平稳灵活,坐在上面,几乎没有什么感觉。   王悦影和琉莹兴奋地撩开车帘,看着两旁的风景,一望无际的稻田收获完毕了,只剩下一堆堆的稻草,显示着丰收的成果。   又走出了一段距离,就看到了马场。   低矮的山丘,草色微黄,时不时能看到马儿往来,悠闲地吃草。   唐毅摆着手指头算了算,年初的时候,引入的阿拉伯马,差不多十个月出头,该有结果了!   “驾!”   马车飞驰,一口气跑出了十里远,到了马场的外面,离着好远,就有卫兵主动跑了过来,如临大敌的模样。   “有什么事情吗?”   “回禀大人,生了,马要生了!”卫兵的眼睛都亮了起来,满脸得意的笑。   唐毅同样大喜,让卫兵带路,兴匆匆到了俞大猷的住处,唐毅一家子刚进去,就见俞大猷抱着一匹小马,从外面跑了进来,脸上的皱纹都笑开了。   见到唐毅,献宝儿般喊道:“大人快看,这是咱们马场的第一匹小马,快看看,小东西的腿多长啊,长大了保证跑得快!” 第779章 海瑞来了   两年时间,俞大猷都泡在马场里,从最初实验失败沮丧,到引进了天马和龙驹,马场一下子热闹起来。每当一匹母马怀上了宝宝,就会有一个马奴跟着,朱山,马栋,阿三,几个人一起负责,后来又加上从京城回来的席慕云,他们凑在一起,兢兢业业,把每一匹马都照顾妥当。   春天的时候,阿三每天都给阿拉伯马喂生鸡蛋,一顿吃掉二十几个,看得马奴们都心疼,他们一天吃不上一个,马儿一天能吃好几十个。   看得他们都咽口水,忍不住想要偷几个开开荤!   “我可告诉你们,咱们都不是人,是因为有了唐大人,有了这些马,咱们才活的像个人样!谁要是连这点都想不明白,就滚回草原,给老子当奴隶去!”   不用多说,奴隶两个字,杀伤力实在是太大了,谁都吓得一缩脖子。   他们眼下都是自由之身,而且还得到了一百亩的水田,到了秋天,一个人就能收获三百石小站稻,躺在粮仓里吃都吃不完。   从地狱跑到了天堂,见识了繁华,谁还愿意被打落回地狱,重新过着暗无天日的生活,马奴们宁可馋了抽自己的手,也不去偷吃鸡蛋。   一些日子下来,马奴们也明白了,吃鸡蛋之后,阿拉伯马更加热情火辣,母马更容易怀上小宝宝。   一个春天过去,多了差不多二百匹怀孕的母马。更是成为了所有人的宝贝,眼珠子,小心伺候着,悉心照料着,一点点盼着,等着,盼得头发都白了,总算漫长的等候过去了。   第一匹小精灵降生到了世上!   这是一匹干净的白马,从头到尾,都没有一丝杂毛,四肢修长,骨骼结实,脑袋精致,从侧面看,有深深的凹陷。毫无疑问,小家伙遗传了父亲的优良基因,肯定是一匹出众的战马。   刚出生不久,小东西就十分顽强,俞大猷把它放在了毛毡上面,小家伙四蹄用力,竟然从地上晃晃悠悠站了起来,纤瘦的小腿撑起了身体,它兴奋地仰起头,却失去了平衡,帅不过三秒,又摔在了地上。   小东西不肯罢休,继续使劲,还要爬起来,顽强的性格,引来了琉莹和王悦影的赞叹,平安和平凡更是瞪圆了小眼睛,舍不得转一下。   不管是阿拉伯马,还是蒙古马,都生活在恶劣的环境,到处都是敌人,从降生的那一刻,危机四伏,它们必须尽快站起来,只有学会了奔跑,才能够生存下去。   马尚且如此,何况人乎?   正在思索着,又有人陆续跑进来,一匹,两匹……新出生的小马越来越多,到了屋子里之后,立刻有人拿来尺子,测量小马的身高,体长,把数据记录下来,在小腿上用印泥涂上编号,记录在案。   如此一来,小东西就有了伴随一生的身份,处理之后,又有马奴把小马抱走,送到母亲的身边,去品尝富含营养的乳汁。   马奴们忙活,俞大猷生怕出一点错,他仔细盯着,寒暑不侵的气功愣是顶不住,浑身都被汗水湿透了。   小马有一点动静,俞大猷就连忙跑过来,生怕有半点差错,看得儿子俞咨皋直咧嘴,爹啊,您老对儿子何时如此上心啊?   俞大猷没心思管儿子吃醋,把档案整理好,松了口气:“从此往后,一直到明年,都会有小马陆续出生,马场可热闹了。”俞大猷突然想起了什么,问道:“大人,是不是要加强戒备?”   唐毅微微一笑,“俞老哥,实不相瞒这些日子已经抓捕了不下二百人,全都是想要靠近马场的。”   “啊?”   俞大猷吓得惊叫出来,“怎么那么多?”   “天马声名远扬,垂涎好马的大有人在,现在外面已经把幼马的价钱炒到了一万两一匹。”   “一万两?”   俞大猷都傻了,眼前的十几匹小东西,竟然价值十几万两?只怕比金马都贵了?   “没什么了不起的,过去大半年,各地陆续举办马术比赛,有人光是下注就赚了几万两,花点银子弄到一匹好马,很快就会赚回来?”唐毅呵呵一笑,“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不算奇怪,只是这些人之中,有不少可疑的人。”   俞大猷顿时警觉起来,“大人的意思是俺答派人来了?”   要说谁最担心大明拥有强悍的骑兵,俺答肯定是第一人选。实际上就在几个月前,还有人上书,弹劾唐毅,说他畏敌避战,不敢率领骑兵出战……   奏疏上去,就惹来了各方嘲笑。   长点心吧,一匹马怀孕最短要八个月,阿拉伯马则是十个月以上,小马要两岁以上,才能够繁衍后代。   没有十年八年的储备,上哪有足够的战马?   御史固然闹了笑话,可却显示出急于复仇的心态。俺答心中忧虑,派人调查战马繁衍的情况,应该再正常不过。   光是俺答垂涎三尺吗?   显然不是,这段时间,就一直有人上书,要求调唐毅回京,其中出力气最大的竟然是晋党,他们奔走呼号,大有先生不出,苍生如何的架势。   唐毅却清楚,他们可不是真为了天下着想,而是垂涎小站的马场,新的战马就代表着未来的骑兵主力,是大明手中最锋利的一把剑。   晋商经营九边多年,哪怕唐毅强势崛起,也没有撼动他们的根基。可是万一出现一支强大的骑兵,把蒙古人打得星落云散,还有必要在九边浪费功夫吗?   一百多年的积累,毁于一旦,谁能心甘情愿,晋党怎么能不上心。   另外自从李春芳灰溜溜回京之后,徐阶一直没有动静,俗话说,咬人的狗不漏齿,越是安静,就越要防范,免得徐阶出什么狠招阴招。   还有一件事,让唐毅更忧心,入秋以来,嘉靖的身体越发虚弱,连着卧床半个月,听黄锦说,还有低烧,再有嘉靖常年服药,在身体里积累了太多的铅汞之毒,已经由内而外,由无形变为有形,嘉靖的四肢多了许多的红疹子,刺痒的难受,一旦抓拍,就流水不止,迁延日久,也不见好。   嘉靖还是个好面子的人,堂堂皇帝,岂能一身恶臭的味道,他只能让黄锦给道袍熏香,每天要熏三个时辰,再有使用香粉,海外进贡的香水,从头到脚,弄得香喷喷的。   可病不是靠遮掩就能治好的,相反香水香粉用的越多,身上的疹子就越多。从四肢蔓延到了身躯,每次洗澡的时候,黄锦都心惊肉跳,生怕嘉靖会突然驾崩。   皇帝身体越发差了,不在中枢,就没法抢占先机,只能被动等待命运安排,不太符合他的性格。唐毅也没法老神在在,从小马想到了京城,从朝局想到了未来,不免走神。俞大猷忧心道:“大人,情况很糟糕?”   “呵呵,不至于乱了方寸。”唐毅笑道:“我夏天的时候,和老哥说,要在小站修城,你准备怎么样了?”   “大人有命,末将怎敢怠慢。”俞大猷笑道:“地基已经挖好了,就等着明年春天动工。”   唐毅思量一下,“明年或许有些晚了,最好大地结冰之前,就把城墙修好,老窝结实了,有什么意外也不怕了。”   咕嘟,俞大猷咽了一口吐沫,“大人,这修城可不是玩笑,哪能那么快?”   “俞老哥不必担心,我自有办法。”唐毅轻松一笑,“等改日再说。”   见唐毅不愿意多说,俞大猷也只好忍着一肚子的疑问,打住了话头。   马场里除了阿拉伯马之外,十几匹的弗里斯兰也有怀孕的,只是它们怀孕的时间比蒙古马长,要到年后才能看到小宝宝降生。   可即便如此,平安和平凡已经非常喜悦了,两个小娃娃在老爹的怀抱里,坐在了弗里斯兰宽大的脊背上,抓着又长又韧的鬃毛,小脸蛋涨红,别提多兴奋了。   “爹,我想要!”   平凡低声说道,小家伙第一次鼓足勇气,向老爹提出要求。唐毅宠溺地摸了摸他的头。   “等明年吧,生出来小马,送给你一匹,不过你要记着,必须好好照顾,可不能委屈了人家。”   “嗯!”平凡兴奋地点头。   “平安呢?你不想要一匹?”   平安歪着头,“我想要马车,我要坐在车里,让平凡当车夫!”   “好你个臭小子,连你二弟都坑啊!”唐毅用力扯着儿子的脸蛋,却舍不得拒绝,“算你有眼光,其他的四轮马车比不上第一辆的。”   转向架难度不大,可是弹簧就不那么容易了,此前只有钟表和火铳用到了弹簧,给马车使用,需要的弹簧庞大了无数倍,难度也更大。工匠们靠着双手,愣是磨出了弹簧,可用在一个弹簧上的功夫,差不多顶得上一架普通马车了。   唐毅思前想后,突然想起了汽车用的弹簧钢板,说不定造价能低一些,还能起到减震的效果,让工匠们试试吧。   带着家人,在马场玩了一整天,黄昏时分,才回到了小站,刚到家中,就有家丁跑过来。   “启禀大人,有一位自称是您的老部下,前来拜望。”   “老部下?那可是不少。”唐毅一面把儿子抱下来,一面笑道:“他没说叫什么吗?”   “说了,他的姓挺少见的,姓海,叫海瑞!”   “海刚峰?”   唐毅都几乎忘了这位大牛人了,他怎么跑到天津了,好奇之下,唐毅急匆匆向客厅跑去…… 第780章 海瑞的空中楼阁   “在下席慕云,拜见海大人!”   唐毅还没回来,席慕云这段时间经常在唐家往来,请教学问,执学生之礼,算是半个主人,热情迎接海瑞。   “你就是席大人?”海瑞沉吟一下,说道:“不必行礼了,海某不过是一介举人出身,海外蛮夷,席大人是进士出身,名满天下,海某受不起!”海瑞板着脸,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模样,席慕云弄得老大没趣儿。   难怪以前唐大人提起此人,都大摇其头,还说过他有个“海阎王”的绰号,眼睛里不揉沙子。现在看起来,是说得好听,不好听就是棒槌!也不知道大人怎么忍得了他!   席慕云客气两句,转身就要走。   “慢。”海瑞依旧面色凝重,“席大人,不知愿不愿意听海某一言?”   席慕云能说什么,他向嘉靖进献龙驹有功,得到了一个奉议大夫,正五品的冠带,不过海瑞早早就是五品的知府,又调到南京当任吏部郎中,是正儿八经的五品官。再加上海瑞跟着唐毅比他可早多了,十足的前辈,说什么话,哪能不听着。   “请海大人赐教。”   “赐教不敢。”海瑞依旧面沉似水,“席大人,你向陛下进献龙驹,如今天下人人皆言马事,你可有一丝窃喜?”   席慕云也不是好脾气,见海瑞言语带刺儿,他微微轻笑,“海大人,窃喜不敢说,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席某不过是大明的子民,为国寻马,盼望着有朝一日,大明能兵强马壮,四夷臣服,如此而已。海大人若是觉得席某有什么错,大可以指出来,不用含沙射影,夹枪带棒,我对得起良心,问心无愧!”   “好一个问心无愧!”   海瑞突然须发皆乍,腰背挺得笔直,好像一杆标枪,长途跋涉,眼睛布满了血丝,此刻更加发红。   “席大人,海某有几件事倒要讨教……”   两个人对视着,就仿佛要掐架的公鸡,海瑞深吸一口气,就要说话,突然外面传来笑声。   “刚峰兄,许久不见,你怎么有空到了小站了?有失远迎啊!”   唐毅笑着从外面走进来,看了一眼席慕云,他把头低了下来,又看看海瑞,见这个蛮子眉头立起,和他相处过一段时间,唐毅知道这是海阎王要发作的信号。   他连忙对席慕云笑道:“轻尘啊,马场那边诞下了十几匹小马。”   席慕云一听,眼睛大亮,“大人,下官这就去看看。”   “好,那边俞老总一个人也忙不过来,他上了年岁,可别累着,你们多干一点。”   “明白。”席慕云抱拳,扭头就走,跟海瑞一句都懒得说。   唐毅干笑了两声,让海瑞坐下,他亲自倒茶,满脸含笑。   “刚峰兄,屈指算来,差不多有六七年没见了,你还是风采不减,可喜可贺啊!”   海瑞咧了咧嘴,勉强说道:“大人也是。”   两个人又安静了下来,唐毅随口喝着茶,海瑞低着头,一语不发,两个人就这么枯坐着,差不多一刻钟。   最后还是唐毅叹口气,打破了沉默,“刚峰兄,有话不说,不是你海瑞的作风,讲吧,不管多难听,我都接着。”   唐毅坦然,反倒海瑞不好意思了。   他这个人天不怕地不怕,只要他认准的事情,天王老子说也没用,在泉州的时候,他就和唐毅经常争吵。   可是吵过之后,海瑞就会觉得有些对不起朋友,就尽量躲着,所幸唐毅心胸宽阔,每次都是他主动打破僵局,只是没有多久,两个人又继续吵。   现在回想起来,还好像昨天一般,海瑞不得不承认,他也做了十几年的官,论起人品,学识,本事,唐毅都是第一等的。越是如此,海瑞就越生气!   “大人既然让我说,那下官就开诚布公,或许有些不中听的话,请大人海涵。”   “你的话就没有中听的时候!”唐毅暗自腹诽,嘴上却笑道:“请讲。”   海瑞抓起了茶杯,一饮而尽,润了润喉咙,看样子要长篇大论了。   “大人,方才我就想和席慕云大人谈一谈,您来了,下官就向您请教。”海瑞沉吟道:“大人迁居小站以来,亲历农桑,屯垦裕民,成效斐然,下官一路行来,所见小站繁华,堪称治理典范,大人经天纬地之才,下官佩服。”   蛮子也学会恭维人了,只是唐毅却清楚,这是疾风骤雨前的宁静,更何况海瑞只是称赞自己屯垦之功,言下之意,别的事情都值得商榷了……   果然,海瑞脸色一变,“大人,下官有幸,与大人一同为官,东南开海,筹建市舶司,征收关税,练兵抗倭,下官从大人身上学到了许多本事,大人理财之能,超过历代先贤,实在是了不起,然则!大人为何将理财之术,著称唐学三书?传之天下?莫非是要叫天下人人言利?都成为追逐金钱之徒吗?诚如是,人心不古,追名逐利,寡廉鲜耻之徒,公然以唐学门徒自居,用尽心机,盘剥无度,敲骨吸髓,压榨百姓,他们是在坏大人的名声啊!”   好一个海刚峰,一上来就把唐毅最为得意的唐学给贬得一钱不值。   唐毅笼在袖子里的小手指不停颤抖,他有心发飙,思索了再三,却又忍了下来。   “刚峰兄,仆还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没有发怒,也没有反驳,反把海瑞接下来的说辞给挡住了。   到底是百折不挠的刺儿头,海瑞一晃脑袋,“大人,要说第二件不对的事情,那就莫过于马术比赛了,您可知道,东南到了何等程度?”   “这个……”唐毅愣了一下,“刚峰兄,莫非闹得很不像话?”   “岂止是不像话,简直胡来!”   海瑞提到了这里,竟然站起身,滔滔不断,痛心疾首。   随着小站赛马大会圆满落幕,各地涌现了一股狂热的浪潮,特别是东南,势头更加凶猛。很多人都向小站马场订购了马匹,又四处搜罗,一匹好马的价钱,在东南超过了二百两银子。好些西洋商人见贩马有赚头儿,甚至用尽办法,从各地搜罗好马,卖到大明。   其中有一匹从蚝境弄来的安达卢西亚马被魏国公之子徐邦阳以五万三千两白银购得,徐邦阳甚至对外宣称,有多少要多少,绝不含糊。   他甚至跑到了镇江府,围着甘露寺附近,圈了三千亩的马场,准备和唐毅的小站马场唱对台戏。   有人带头,整个东南都出现了建马场的势头。各家的贵公子到处圈地,苏杭等地都建立起庞大奢华的赛马场,州城府县,甚至布政使司,都出面组织马队。   每逢训练比赛,都吸引无数人观赏,一旦有好马出战,一场的赌注就多达数万两银子。据说徐邦阳的那一匹安达卢西亚马,在三个月之间,就替他赢了七万两银子,不但没赔钱,还大赚了一笔。   “大人,东南人人圈地,家家建马场,有数十亩的养马场,有几百亩,上千亩的赛马场,更有人寻找山地,要建立万亩的育马场。东南人稠地少,百姓缺少耕种之田。无田则无民,无民则无国。这个道理您比下官清楚,马场圈占民田,这是以马食人,闻所未闻!更有进士席慕云,他不思为国报效,竟然进献马匹,以为终南捷径,居然一朝得赐五品冠带,朝廷用人法度何在?规矩何在?小小的赛马,扰得天下大乱,扰得规矩尽失,您身负天下之望,多少士子对您顶礼膜拜,如此行事,让下官实在是无法苟同。下官恳请大人,能够改弦更张,以民生为重,不可玩物丧志,更不可以骏马祸乱朝堂,逢君之恶,否则……否则大人将身败名裂!”   海瑞沉着脸,低声说道:“下官敬佩大人的本领,深知大人虚怀若谷,岂能因为一时的失意,自暴自弃,让,让人心寒!”   以马食人!   真是没想到,竟然落了这么个评价,也不知道比起羊吃人,是好还是坏。   唐毅苦笑了两声,尽管他早有准备,可心里头还是十分不舒服,海瑞这个蛮子越发过分了。只是唐毅这些年养气的功夫越发了得,竟然没有动怒。   “刚峰兄,你的意思我都听明白了,只是我也想请教你一件事,你觉得富国强兵,消灭俺答需不需要?”   “自然是需要!”海瑞毫不迟疑道。   “那遍地马场,人人皆言赛马,要不要?”   “当然不要!”   唐毅突然哈哈大笑,他起身走到了窗前,推开了窗户,指了指不远处一座刚刚盖起来的楼阁。   “我只要第二层的阁楼,为何要盖第一层,为何要费力气挖地基,还不赶快给我拆了,把银子剩下来,岂不是更好!”   海瑞耿直,却不是傻瓜,瞬间明白了唐毅的意思,他的脸上发烧,这是讽刺自己只要空中楼阁啊!   唐大人,你未免把海某人看得太低了!   海瑞愤然站起,“大人,兵甲不修,武备松弛,罪在朝廷,罪在官吏贪墨盘剥,罪在当道者昏聩无能!他们不思悔改,整顿马政,反而让无辜百姓受累,马术大兴,说到底,不过是世家公子,豪商大族借此敛财的手段,他们又岂能真正上战场,为国杀敌?明明有大弊不除,竟然要让百姓替他们受罪!”   海瑞红赤着眼睛,咆哮道:“请大人教我,为何要如此不公平?” 第781章 以人为镜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花花世界,竟是噬人的地府,满朝廷的大小官吏,全是森罗殿的大小鬼卒,贪得无厌,敲骨吸髓。大人离开东南多年,只怕未必知道东南的情况,请下官斗胆为大人言之……东南自从开海之后,工商大兴,作坊遍地,苏州绸缎,松江细布,一匹贩卖到西洋,能得到二三十两银子,家家户户改稻田为桑田,改农田为棉田,改了自己家的尚且不够,还想尽办法,圈占别处土地,每时每刻都有百姓破产,流离失所,不得不到城中讨生活,人去的多了,也找不到工作,只能藏身庙里,等到庙里住满了,就躲在福寿沟……”见唐毅愣了一下,海瑞解释道:“就是走脏水的暗沟,潮湿闷热,虫鼠横行,暗无天日,百姓居住其中,与猫狗无异!”   唐毅听完,脸色大变,喃喃自语,“怎么会如此,怎么会如此啊?”   海瑞苦笑了一声,“大人在东南的时候,虽然也有土地兼并,可大人法度严明,圈占土地必须要补偿,而且失地的农民必须优先安排生计,城中孤老都有救济,故此东南虽然繁荣,一切皆有法度,大人去后,胡大帅仍能坚持奉行,如今呢,就连唐中丞,谭中丞也都走了,东南再无一心为国之官。上至浙直总督赵炳然,下至大族官吏,横行无忌,视百姓为鱼肉,怎肯轻易让出毫厘的微利,百姓生计艰难,卖儿卖女,亦不在少数……”   说到了痛心之处,海瑞的指甲深深刺入肉里,疼痛才能让他的负罪感稍微轻一些,毕竟他也是东南的官吏之一……   这些年随着倭寇平定,东南的官员先后调走,唐毅和胡宗宪不用说,杨继盛被调到了兵部,唐慎年初进京述职,被留在了都察院,出任右都御史,至于谭纶,半年前被调到了蓟辽,出任总督一职。   上面的这几位都是上马领兵,下马治民,威望高,手段狠,面对着他们,东南的大族尚且不敢肆意妄为,可是他们前后被调走,没了管束,大族世家作为越发过分。   特别说松江徐家,吃相越发难看,不但贪墨土地,还盯上了那些兴旺的中小作坊,逼着老板东家投献。   大族也不傻,光是抢谁能答应,还不拼个鱼死网破。   他们也要给好处,好处他们不会出,就要从朝廷打主意,直接结果就是市舶司的关税不但没有涨上去,还倒退了,嘉靖四十三年只有五百二十万两,到了嘉靖四十四年,还剩两个月过年,解送京城的却只有三百五十万两……   哪怕唐毅对世家大族的贪婪有所准备,可是听完海瑞的诉说,还是瞠目结舌,震撼不已!   见唐毅似乎听进去了,海瑞又继续叹道:“大人,您的《国富论》一出,东南的工商人士立刻奉为圭臬,他们按照您的方略,细化分工,期初下官以为是好事,可渐渐发现全然不是如此,由于细分之后,难度降低了,妇人,孩子,老人都能进工厂做工,所有童工也就遍地都是了。穷苦人家,十二三岁,甚至十来岁的孩子,就要挣钱养家,本该是读书识字的年纪,却要被老板打骂,惨不忍睹……再有,赛马盛行,各地圈占土地不说,下官听说,一匹好马要吃各种精料,黄豆,红豆,麦子,甚至还有鸡蛋!人都吃不起的东西,竟然要给牲畜,眼下还只是开始,倘若天下真的豢养上百万匹好马,还不知道要饿死多少人……下官知道大人深谋远虑,不知道大人想过没有,这些事情该如何处置?倘若大人没有对策,真不知道有多少人要遭殃。”   唐毅曾经问过自己无数次,海瑞这家伙嘴巴臭,脾气倔,认死理,也不给任何人留面子,明明自己一只手指就能让他滚回家里,永远闭嘴,可是自己偏偏容忍他,让着他,拿出唾面自干的劲头对着他,是自己犯贱?还是因为海瑞的名气太大,不敢动他?   别说海瑞,就算是名声更大的张居正,唐毅黑起来也不手软。   在这一刻,唐毅总算明白了。   海瑞就是那个戳穿皇帝新衣的孩童,就像唐太宗的身边必须有魏征一样,尽管这家伙讨厌,可是却必须留着他。   也只有海瑞,敢在近乎半个圣人的唐毅面前,肆无忌惮,把东南的真实情况说出来。   东南不是完美世界,那里只是一群人的天堂,另一群人的地狱。   别人总是告诉唐毅花团锦簇的一面,哪怕有些问题,他们也会一笔带过,唯有海瑞,会把最真实的情况,毫无保留地展现在自己的面前。   以人为镜,海瑞就是自己的一面镜子啊!   固然镜子里的自己未必永远光鲜亮丽,可那不是镜子的错,罪在自己的身上,如何能迁怒他人?   想到这里,唐毅反而微微一笑,“刚峰兄,走了大老远的路,你一定累了,我请你吃一顿大餐。”   起身到了门口,唐毅又转身笑道:“刚峰兄,你放心,菜肴酒肉都是我们家人靠着一双手挣来的,你可以放心享用。”   ……   红焖猪爪、白斩鸡、烧鸭子、溜肥肠、糖醋鲤鱼,炒青菜,一大盘青萝卜,一个菠菜豆腐汤,外加一坛子自酿的葡萄酒。   没有任何的山珍海味,全都是家常菜肴,其中有一半还出自唐毅之手。   海瑞看着满桌子的菜肴,老脸越发红了起来,他知道唐毅口味偏淡,弄了这么多大鱼大肉,其实都是给他准备的。   人心都是肉长的,海瑞就是个炮筒子脾气,遇到了不平的事情,他滔滔不断,一口气全都说出去,不会保留一点,可是说完了,他就后悔了。   “大人,下官方才的话,多有冒犯,多有得罪了。”   唐毅反倒爽朗一笑,“刚峰兄说了别人不敢说的实话,我的心中只有感激,你不必过意不去。”   海瑞越发羞愧,举起酒杯,连喝了三杯。   “下官先向大人赔罪……说句掏心窝子的话,下官以为罪不在大人身上。”   “哈哈哈,刚峰兄,一顿酒菜就把你收买了,这可不像你的作风啊?”唐毅自嘲笑道。   海瑞郑重其事摇头,“大人,您在东南的时候,调和阴阳,治理有道,市舶司运行平稳,无论商民士绅,人皆服膺。商人得利,百姓得利,朝廷亦得利,大人走后,您留下的制度毁坏殆尽,才百病齐发,是那些后继者无能!也,也包括下官在内!”   海瑞低下了头,默然无语。   诚如他所说,唐毅在东南的时候,每推动一项政策,必定会找来各方,反复沟通,特别是涉及到土地,工匠,这些都要仔细研究,即便会损伤百姓利益,也要进行妥善补偿安置。   最关键的是唐毅总能找到新的利益,把饼越做越大,如此一来,即便是那些士绅大户,也愿意听从他的命令,给百姓割肉。   可是大明朝再也没有第二个唐毅,市舶司在唐毅走后,没有任何的进步,结果饼还是那么大,相对强势的士绅大户,他们就会抢夺百姓手里的份额,结果就是下层的百姓越分越少,以至于难以为继。   海瑞酒喝得急了,脸色血红,很是骇人。   “大人,倘若您能多留在东南一些日子,多半不会落得今天的地步儿,海瑞无能,不能守住大人留下的基业,辜负了大人的一番苦心,海瑞该死啊!”   说着,海蛮子竟然伏在桌上,放声大哭。   唐毅把泉州市舶司交给他,那是多少人想都想不来的位置,他不过是一介举人,何德何能,竟然坐上了提举的宝座。   他兢兢业业,生怕对不起唐毅的信任,对不起朝廷和百姓,他夙兴夜寐,宵衣旰食,手里管着几千万两的银子流动,却没有一钱银子落到口袋里。   做提举的几年,没加过新衣服,海老夫人过生意,海瑞咬牙买了二斤肉,竟然惊动了泉州城,海大人吃肉了,真是天大的稀罕事啊!传为一时美谈。   海瑞做得无可挑剔,可是却在四年前,被人攻讦,从泉州府调走,先后在南直隶,江西为官,后来又调到了南京,担任吏部郎中,虽然都是五品平调,可是权力差了何止千万倍。有功反而罹祸,做得好竟成了罪过!   海瑞没有为自己的遭遇感到不平,他心痛的是大明的天下,每一处所见,皆是凄惨的境况,大明天下,几无一块净土。   唯有到了小站,他才耳目一新,或许只有唐毅才有扭转乾坤的本事,才能真正铲除不平之事……   “唉,刚峰兄,把你调走,其实我是知道的。”唐毅端着酒杯,轻声说道:“若不是我默许,他们也不敢动你,一杯水酒,算是赔罪了。”   海瑞听完,彻底傻了,怎么会?他信任的唐毅,竟然是把他调走的那个人?海瑞牙齿咬得咯咯作响,愣了半晌,突然仰头狂笑,拳头嘭嘭砸在胸膛上,咚咚作响,状若癫狂!   “可笑,真是可笑啊!我海瑞苦心守着市舶司,却没想到,你这个主人都不知道珍惜,你自毁长城,与我何干!”   海瑞说着,自顾自抓起肥鸡,大口吃了起来,仿佛咬着某人的肉一般…… 第782章 转移矛盾   海瑞几乎把所有菜都一扫而光,接着他到了外面,吐光了吃的所有东西,满脸的酒气,又是哭,又是笑,闹得乱糟糟的,正巧赶上席慕云回来。他在海瑞那里吃了憋,气得跑到马场,俞大猷问了两句,席慕云就把事情说了。   俞大猷立刻感到了不妙,他当初在福建的时候,没少和海瑞打交道,深知此人脾气古怪,来者不善。   万一他和唐毅吵了起来,大家面子都不好看。   老将军立刻把席慕云给赶了回来,临走时候还说:“海阎王要骂人,你都接着,总不能让他和大人争吵吧!”   席慕云满脸羞惭,还以唐毅的学生自诩呢,哪有遇上了事情,把老师扔下,学生先跑的!   他又羞又臊,回到了唐毅住处,正好看到了海瑞酩酊大醉,他只好把海瑞送到了客房,没用脱鞋,躺了下来,就呼呼大睡,呼噜震天响。   海瑞一路北上,没钱雇车,都是走过来的,疲惫到了极点,又听到唐毅告诉他调职的真相,精神都垮了。弄得席慕云忧心忡忡,生怕这位会出事。   “他这个人命硬,阎王爷把他弄到地府,自己的宝座还不被抢了。”唐毅玩笑道,他端着一个托盘走进来,里面放着一碗蜂蜜水,里面还有两片人参。   “等他醒过来,给灌下去。”唐毅看了看海瑞的睡相,五官痛苦地纠结着,他竟然有些心疼,没错,就是心疼!   从某种程度讲,海瑞才是最忠心耿耿的部下。   当初有人就说过海瑞苛刻,刻薄,无情,寡恩,抓住一点小事,死揪着不放,大家都很讨厌他……唐毅哪能不明白这些人的潜台词,海瑞挡了大家伙的路,想把他扳走。   唐毅如果要坚持,海瑞当然可以留下去,可是他犹豫了,如果还留着海瑞在市舶司,这些人就会把不满转移到唐毅的头上。反正已经不在东南了,何必还背骂名呢!   不过唐毅知道,海瑞这家伙清贫,他暗中运作,给海瑞加了五品散阶,又给他的媳妇和母亲都弄到了诰命。   要知道不是每一个官员的妻子都是有诰命的,必须达到一定资历,且政绩卓著,妻子必须是明媒正娶,母亲必须是嫡母。   海瑞是举人出身,光是这一点,就几乎断了他母亲和妻子成为诰命的可能。   谁让唐毅面子大,愣是给办下来了,成为诰命夫人可不只是那一身霞帔,还可以领俸禄,由一个人挣钱,变成三个人挣钱,海家的日子或许会好一些吧。   唐毅觉得算是很够意思了,只是真正再见到海瑞的时候,唐毅却发觉自己很残忍,很无情。   东南市舶司,不是他一个人的,当初筹建,海瑞倾注了多少心血,耗费多少心力?   好不容易订立的规矩,结果眼睁睁看着被破坏殆尽,简直就像是亲手扼杀自己的孩子,痛心,绝望,简直能把人逼疯了。   海瑞没疯,算是他坚强,至于唐毅,他早就练就了铁石心肠,和普通人不是一个构造了。   ……   从几年前,唐毅就看到了,东南的工商发展和城市化,带来了严重的后果,百姓流离失所,大量使用童工,官商勾结,躲避关税……几乎都是不可避免的事情。   只是要如何面对,却需要好好思量。   秋月一轮,高悬当空,天高云淡,群星点点,唐毅站在院子里,披着狐裘,仰望着天上的北斗,似乎在想着什么。   “恩师。”席慕云低呼一声。   “可是海大人醒了?”唐毅随口道。   “嗯,他喝了参汤,可是他说恩师,是,是……”   “是惺惺作态,刘备摔孩子,对吧?”唐毅把海瑞算是看透了。   席慕云气得脸色通红,“恩师,姓海的太不懂事了,让学生去揍他一顿,给您老出气。”   “出什么气?我几时生气了?”   唐毅一转头,双目炯炯有神,落在席慕云的身上,他竟然生出了不敢直视的感觉,连忙低下了头。   “唉,轻尘,你文武双全,又在海上漂泊,颇有见识,你觉得海瑞所言,有没有道理。”   “当然没有!”席慕云毫不犹豫道:“恩师,所谓春秋责备贤者,您在东南所作所为,有目共睹,东南的繁荣皆是您的功劳,至于有些不如意的地方,容弟子大胆说一句,其实没什么了不得!”   “何以见得?”   “回恩师的话,就拿海瑞所言百姓失去田地,历代皆是如此,有什么钱奇怪的。或许这些年东南兼并的快了一些,可是别忘了,工厂作坊提供的工作数量更多。工商不发展,这些人留在农村,一样没有土地,一样流离失所,不过是集中到了城市而已。至于童工,就更是扯淡,不说别的地方,就拿小站来说,编织苇席的时候,孩子要不要干活?普通农家,十几岁的孩子要不要下地?说起来地里的农活比工厂的要繁重多了,我曾经询问过,好些穷苦人家,孩子得了病,只能硬撑着,早晨家长出去干活,晚上回来,兴许孩子就死了,死了又如何,还不是草草埋了,等到明天日子一样过。”   席慕云总结道:“这些事情以往都藏在各个村子里,没人知道,如今工商大兴,把百姓都吸引到了城市,才被当官读书的人注意到。恩师,弟子最瞧不起文人的就是这一点,他们根本不用心思考,遇到了事情,只会骂这个,骂那个,百无一用是书生,依弟子看,他们不光没用,还坏事!”   说的真好啊,不过是以前没注意的事情,都凑到了一起而已。   可是,没有任何进步,还要自己何用!   唐毅突然面色严峻起来,“轻尘,千里之堤毁于蚁穴,原本的蚁穴散落各处,没有问题,可是都集中到了一座大堤之上,就要出事情,海瑞所言没错的!”   席慕云吸了口气,他虽然目空一切,可是唐毅的话他不能不在乎,不能不思索。   “恩师,可以订立法令,禁止兼并,禁止雇佣童工,再有朝廷拿出银子,建房舍,救济百姓……”席慕云思索了半天,两手一摊,也没有别的办法了。   见唐毅没有认可,他又仗着胆子说道:“恩师,如果这么做了,肯定会有人攻击市舶司,要求重农抑商,到时候东南的基业一夕之间,全数摧毁,重新回到十年之前,怕是恩师也不愿意看到吧!”   ……   这就是唐毅这个位置的无奈,手心手背都是肉,偏了哪一边都不合适,民心不能失,更不能站到大世家的对立面。   东南之所以快速变坏,不只是把能干的官员调走,人亡政息这么简单。世家豪商没人怂恿,没有带头,他们不敢公然破坏唐毅的规矩。   谁是罪魁祸首呢?   光是看看谁在东南兼并的最凶,就一清二楚了。   徐阶啊徐阶,你为了挖我的墙角,拉拢东南的世家,不惜放水如此,留着你在台上,比起晋党中人,也不遑多让了!   不能再蛰伏下去了,该有所动作。   唐毅猛然想起,海瑞在这个时候被调入京,莫非历史的惯性如此之大,哪怕自己掺和了那么多,依旧没有改变海瑞的命运?   弹劾皇帝的壮举一样要发生?   虽然唐毅不太清楚嘉靖如何收拾海瑞的,可是从后来他跑去江南,狠狠收拾了徐阶来看,这家伙果然命大,还因祸得福。   只是由于自己的加入,嘉靖的脾气,还有徐阶的处境,都发生了很大变化,海瑞能不能活下来,还在未定之天。   从朋友义气来说,唐毅是真不想让他犯险。   可是从另一个角度,唐毅竟然有些期盼,甚至是欢呼雀跃。   他做了那么多事情,依旧没有改变多少糟糕的处境,说到底,根子烂了,哪怕自己再努力,也没有用。   只要嘉靖继续修玄,上梁不正下梁歪,那些世家大族就会说皇帝尚且如此,我们跑马圈地,算得了什么,宗室皇亲也会说,皇帝每年挥霍几百万,我们浪费一点算什么,宫里的宦官也会说我们伺候皇帝那么辛苦,拿一点也是应得的……   结果就是你拿一点,我拿一点,一点一点又一点,弄得一地鸡毛,不让那个罪魁祸首付出代价,天下没法有丝毫的改变!   只是该如何利用,却要费一番思量,而且凡事有治标治本,光是把病根儿掐了不行,还要拿出调理的手段。   “轻尘,你熟悉南洋的情况,那些西夷实力如何?”   唐毅突然没头没脑,问了一句,席慕云眼珠转了几圈,突然兴奋道:“恩师,莫非您想对南洋下手?”   “非是想,而是不得不为!”唐毅老气横秋道:“东南的那帮人,已经有了自己的主意,要真是侵犯了他们的利益,我也会被抛弃的。没别的办法,唯有把饼做大了,流民去海外耕种,市场扩大了,赚得钱多了,也好要求他们善待工人。”   席慕云的家族也是东南的豪商,听到唐毅的话,他竖起了两个大拇指,不愧是师父,比起海瑞那个只会得罪人的蛮子,高明了无数倍!   “弟子探查得知,西夷之中,以西班牙为最强,他们在吕宋的驻军不足三千人,连同商人和家眷算起来,有一万人上下,另外在马六甲,爪哇,斯里兰卡等地,均有据点,可用之兵在五千左右,舰船应该有三五十艘,而且他们都是亡命之徒,相比起大明,战斗力更强。”席慕云如实说道。 第783章 执着的人   相比起解决内部繁杂的利益冲突,对外用兵难度就小了许多,只要计算战争的成本和收益,投入少收获大,也就值得做了。   吕宋岛,包括整个菲律宾,岛屿众多,土壤肥沃,水稻更是能达到咋舌的三熟,产量非常惊人,保守估计,如果完全开发出来,至少能供应一千万人的消耗,几乎相当于大明十分之一的人口。   东南大量种植棉花和桑树,跑马圈地,结果肯定是粮食缺口大增,要是不想法解决,十年,最多二十年,东南就会因为缺粮,而爆发严重的内乱,这一点唐毅丝毫不怀疑。   开发吕宋,不但能迁移国内过多的人口,还能带回来上千万石的粮食,光是这一项就足够驱使唐毅下手了。   另外吕宋岛还盛产木材,铜,金,全都是大明最需要的东西,经过几千年的开发,中原的大料早已消耗殆尽,西南山林的木材也所剩无几,偏偏造船,造马车,建房屋都离不开木材,缺口之大,光是从这几年东南的木材价格就能窥见一斑,以苏州为例,一根楠木大料从过去的一万两,已经飙涨到了五万两,还丝毫没有停止的迹象。   再有铜和金,那就更不用说了,中国一直缺少贵金属,虽然东南开海,使得大量的金银流入,但是却没有一个能掌控在手里的金银产地,加入西班牙和葡萄牙的白银流入减少,大明的经济瞬间就会出现麻烦。   实际上这种风险并非不存在,西方各国也在勾心斗角,积蓄力量,唐毅虽然记不清西班牙无敌舰队具体是哪一年完蛋的,可是应该时间不长了,欧洲势力大洗牌,必然影响国际贸易,还有美洲白银开发,进而影响大明金银流入。   源头活水没了,那些豪商和世家会更加残酷地压榨百姓,东南的局势只会更快恶化。   拿下吕宋岛,再吞并棉兰老岛,掌握稳定的黄金供应地,最好顺势再把倭国的金矿和银矿拿下来,大明的贵金属缺口也就补上了,哪怕风云变幻,也能稳坐钓鱼台。   盘算了一圈,唐毅突然发现不拿吕宋,简直天理不容啊!   “轻尘,你跟我说说,那边的情况,西班牙人站稳了脚跟吗?有没有心向大明的?”   席慕云从来没见过老师如此兴奋,两只眼睛都冒光了,他赶忙搜刮肚肠,把知道的全都说了一遍。   实际上,大明对周围的影响力,远比唐毅想象的还要强大,就拿吕宋来说,郑和下西洋,朱老四就曾经任命祖籍晋江的许柴佬为吕宋总督,前后总揽大权长达二十年。   从此之后,大量的侨民迁居吕宋,东南的海商也早早在吕宋建立了贸易点,不过随着大明国力衰退,加上侨民内斗严重,四分五裂,给了西班牙人可乘之机,从十几年前开始,西半人先建立据点,然后逐步鲸吞蚕食,一点点把吕宋拿到了手里。   只是他们控制的还是马尼拉的周围而已,眼下吕宋的国王苏莱曼还率领着大军,抗衡西班牙人,双方战斗十分激烈,还在拉锯之中。   “恩师,吕宋人骁勇善战,是敢拼命的,奈何他们武器落后,组织混乱,而且叛徒频出,以弟子的看法,如果继续斗下去,他们迟早会败在西班牙人的手里。”   “如果我们加入呢?”唐毅问道。   席慕云挠了挠头,“您让弟子说真话,还是说假话?”   “废话,我大晚上不睡觉,听你扯闲篇儿啊?”   唐毅佯怒,席慕云连忙拱手讨饶,“恩师,实不相瞒,咱们的南洋侨民分化的非常厉害,福建的和广东的不和,漳州和泉州的不和,先去的和后去的不和,姓张的和姓李的不和,商人和农民不和……总而言之,一团乱麻,自己人之间的械斗,比起和外人的都要厉害,故此……您懂的!”   我当然懂,要是侨民能手拉手,早就把南洋吞下来了,也不至于成了土著的提款机,被杀得血流成河,尸积如山了。   唐毅明白了,在南洋,汉人的势力并不弱,至少比西班牙人强,问题是缺少组织,又没有朝廷做靠山,内部乱斗,把力量都消耗光了,故此被西班牙人分化瓦解,各个击破……不只是吕宋,整个南洋都是如此。   “轻尘,你觉得何人能统合南洋的侨民,驱逐西洋人?”唐毅思索了一下,又问道:“王直如何?徐海呢?”   “都不行!”席慕云果断摇头,“恩师,王直已经快七十岁了,老而无能,大事小情都交给了干儿子毛海峰,而毛海峰又是个莽撞粗鲁的人,不堪大任。至于徐海,他倒是年富力强,可是自从娶了王翠翘,有了孩子之后,徐海野性全无,只想着抱残守缺,不思进取,指着这两个人,是绝对不成的。”   “那你说何人可用?”   席慕云眼睛转了转,突然伸出一只手指,调转方向,一指自己的鼻子头,笑道:“如果恩师不嫌弃,弟子愿意挺身而出。”   “你?”   唐毅有些吃惊,他的弟子众多,可是席慕云却是最特别的一个,这家伙出身好,有文采,有武艺,按理说走科举之路,是最好不过的,偏偏他志在海外,不但参加环球航行,如今弄到了五品冠带,还一心扑在海外,实属异类。   “恩师,弟子从小听人说书唱戏,最佩服的人物便是虬髯客,梦想有朝一日,能称雄海上,生杀予夺,逍遥快活。自汉唐以来,历朝历代,因循守旧,坐拥疆土,几乎无甚变化,弟子不才,愿意开辟一方新天地,为汉人再打出一个万里河山,还请恩师成全!”   说完之后,他单膝点地,跪在了唐毅面前。   好大的志向,好大的野心啊!   唐毅跟着魏良辅和唐顺之,把看相的本事学了一个全,席慕云此人目光锐利,鼻梁高挺,鹰顾狼视,颇有枭雄之姿,他执意出海,恐怕未必向他说的这么伟大。   不过又一想,也只有如此人物,才能在南洋开辟一片天地,哪怕他脱离了控制,也有办法收拾。   唐毅笑呵呵搀起了席慕云,“既然你有心思,为师也乐观其成。这样,我会给交通行下令,让他们想办法,筹建一个南洋公司,负责支持你和西班牙人对抗。再有我给戚继光,还有东南的乡勇送信,让他们抽出五百人,作为你的亲随卫兵,再有,你可以去东番岛借兵借船,王直和徐海要是不同意,你可以找何心隐和董份,这两个人也都在东番岛。”   席慕云听着,连连点头。   “你记着,不要急于求成,先站稳脚跟儿,再图进取,不论是吕宋国王苏莱曼,还是西班牙人,都是敌人,也都是朋友,该如何拿捏分寸,你自己权衡。至于侨民吗,你记住了,一定要打破地域氏族的连结,千万不要依靠所谓的侨民领袖,这些人最容易坏事!”   唐毅谆谆教导,对于侨民,他有着根深蒂固的不信任。   虽然说大家伙血脉相连,看起来一模一样,可是扒开了皮,里面装着什么玩意,就不知道了,尤其是很多侨民都是活不下去,才背井离乡,跑到海外讨生活。   他们对于大明难免心怀芥蒂,甚至是仇恨,而且大明的力量插手南洋,对于普通人来说,是来了大靠山,可上层的领袖却未必这么看,他们会认为是朝廷要抢他们的饭碗,砸他们的锅。没准这帮人就会把大明给出卖了,后世的教训已经够惨重了,唐毅再三叮嘱,席慕云心领神会。   接着唐毅又聊到了丛林作战,游击法则,又说到了防疫,分田,移民,做生意……席慕云彻底服气了,老师看起来比自己大不了多少,可是竟然精通如此多的东西,往往几句话,就把关键说清楚了,醍醐灌顶,茅塞顿开。   一直聊到了天光大亮,席慕云才欣然施礼,躬身离去。   唐毅掸了掸身上的露水,转身要回屋,刚扭头,却发现海瑞立在不远处的柳树下。   “是刚峰兄?宿醉好点了?”   海瑞用力吸一口气,而后徐徐吐出,仿佛要把胸中的浊气排空一般,好半晌他摇摇头。   “没用的。”   别人一定会被这没头没脑的话弄迷糊了,可是唐毅多精明啊,瞬间就明白过来。   “刚峰兄以为我做的是无用功?”   “没错。”海瑞走到了唐毅面前,坐在了席慕云刚刚坐过的位置,身体前倾,沉声说道:“大人,您才智无双,可就是因为太聪明了,您遇到了事情,总想要绕开,总想着用最省事的办法解决。可下官以为,有些事情是绕不开的,譬如说,士绅官吏的贪婪!拿下了吕宋又能如何?好处都被那些贪婪之徒拿走了,到头来百姓一样要受苦受罪,不从根子上剪除病根儿,是不成的!”   不是第一次提到这个问题了,看起来海瑞是深思熟虑的。   “刚峰兄,据你观察,大明的病根儿在哪里?”   “宗室,内廷,官吏,士绅,将门,此五大弊政,堪称大明身上的五颗毒瘤,有一颗就能致人重病,两颗就能要人性命,如今大明五病齐发,已经到了病入膏肓的时候,再不下猛药,只怕圣人重生,也救不了大明了……” 第784章 治天下,如分饼   海瑞总结的五大弊政,唐毅忍不住点头称是,暗暗拍手,别看海瑞看起来是个南蛮,不通事理,可是生了一双慧眼,把问题看得透彻。   宗室皇族,历代都是一个麻烦,比如唐代开元之后,诸王皆居住在京城,支庶自奋于功名,遇到了战事,宗室子弟要领兵打仗;到了宋代,规定爵位不能继承,宗室子弟要想出头,需要参加考试,正常做官,接受考察,和普通人区别不大。   到了明朝这里,事情就麻烦了,首先爵位可以承袭,加上燕王朱棣是靠着外藩造反起家,他掌权之后,对宗室子弟进行了严格的限制,科举想也别想,连出城都做不到,成了实实在在的寄生虫。   别看皇室子孙稀薄,藩王可不一样,多子多福,把有限的精力都用在了无限的生孩子上,以山西晋王为例,岁支禄米一万石,到了嘉靖朝,晋府的宗室子弟增加到了1851人,需要支取禄米八十七万石!   其余各王府的情况也差不多,唐毅手上有各地汇总的资料,所有王府加起来,一年光是禄米就要消耗八九百万石,而嘉靖四十三年,从南边运到京城的漕粮只有六百万石!   宗室子弟,仿佛兔子老鼠一般的繁衍,各布政使司每年预留的粮食,尚且不够支付各王府半年的禄米。   不客气地说,老朱家的子孙正在吃光拖垮大明有限的财政。   而且大多数宗室粗鄙不文,暴戾成性,欺压百姓,吞并土地,豢养打手,无恶不作,把他们列为天字一号的毒瘤,当之无愧。   至于内廷,坦白讲在嘉靖之初,还是收敛了一段时间,嘉靖吸取正德的教训,对宦官管束严格,可是随着嘉靖老去,宦官的势力重新抬头。   各地派遣镇守,监军,矿监,税监,还有丝绸,瓷器,盐,茶,铜,铁,棉纱……总之,有利益的地方就有宦官。   别看唐毅和黄锦等人关系不错,黄锦也算是厚道人,可是他坐在了那个位置上,很多事情就不是他能决定的,贪婪几乎是所有太监的天性,尤其是陆炳去后,锦衣卫衰败,内廷的势力又重新兴起。   以唐毅的判断,嘉靖之后,宦官的权力会快速恢复,甚至再度和外廷分庭抗礼。   官吏和士绅,其实可以看成一体,在朝为官,在乡为士绅,严党柄国二十年,大明朝的吏治毁坏殆尽,政以贿成,官以赂授,毫无法度可言。   徐阶接替严嵩之后,虽然有心振作,可是他一味任恩,没有决心魄力,又因为偏见固执,陷入了党争,任人唯亲,满朝之上,都是徐阶的学生,上行下效,吏治整顿更是无从谈起,严党留下来的弊端丝毫没有减少,还在持续增加,继续破坏着为数不多的健康肌体。   海瑞最后提到的是将门,这更是根深蒂固,东南经历倭寇之乱,原有的卫所体系一扫而光,可是九边的军户还在,还有京城的勋贵,每年北方耗费几百万两军费,却依旧被动挨打,将门之中,不能说没有人才,可是九成以上都是废物点心,养着他们,不过是浪费粮食而已。   “天下间七成田亩,落入宗室,士绅的手里,他们不负担一丝一毫的赋税,而剩余的九成百姓,耕种不到三成的田亩,却要担负十成的税负,百姓终年劳作,却连一口饱饭都吃不上,每逢天灾人祸,百姓流离失所,易子而食,白骨盈野,绝非空话。”海瑞深深吸了口气,眼圈泛着泪光,叹道:“大人机敏过人,摆在眼前的大弊不思解决,却想着开疆拓土,从海外找田地,恕下官直言,您是缘木求鱼,难免空忙活一场。”   海瑞不想说冲肺管子的话,可是到了最后,依旧忍不住。好在唐毅也不会真的和他一般见识,没错,海瑞把问题看得很明白,但是解决问题,却不是他的强项。   “刚峰兄,你说的五大毒瘤,哪一颗能轻易砍掉?动宗室吗?他们有祖训护体,孔老夫子不也是讲究家国天下吗?再说了那么多藩王,万一激起兵变,又该如何收场?宦官把持内廷,更是动弹不得,官吏和士绅,你光是看到了他们贪婪无度的一面,可是没有了他们,天下立刻就会大乱,而且士绅的权力来自宗法,三纲五常,又牵连到了孔老夫子,刚峰兄,可敢与孔孟一战吗?”   海瑞这辈子就怕两样东西,一个是拉扯他长大的老娘,再有就是读了大半辈子的孔孟之道,四书五经。听到了唐毅的话,他本能地摇头,孔孟二圣,仁人爱物,留下的微言大义,岂会有错,根本是后人曲解了圣人的意思。   “唐大人!”海瑞疾言厉色道:“您创立唐学,就急不可耐地诋毁孔孟之道,你,你别有用心!”   “哈哈哈,刚峰兄,你够敏锐的。”   唐毅竟然应承了下来,“两千年来,儒生多误国,要想解决大明的难题,砍掉五大毒瘤,靠着孔夫子不成,靠着孟夫子更不成!”   “那要靠你唐夫子吗?”海瑞眼睛瞪得和铜铃似的,气喘如牛,看架势竟然要扑上来,和唐毅拼命!   “我吗?当然没有那个本事,不过我倒是有些东西,要请刚峰兄见识一见识。”   海瑞还在迟愣,唐毅已经拉着他出了家门,一路到了小站外面,此时上千名民夫已经到了工地上。   从半个月之前,小站就开始了建城的工作,四周囤积了数量众多的砖瓦,木材,泥沙,堆得和小山一样。   海瑞离着老远看去,就发现有很多妇人在编织竹条有立柱,有横梁,只是中间却是空的。这是什么意思?难道用竹条做墙,这不是糊弄人吗?唐毅怎么越发不正常了,没有救国救民的雄心壮志,诽谤圣贤,又发展到了滥竽充数吗?他真想大声质问,你到底是怎么了?   还没有等到机会,那些绑好了竹架的妇人离开,一群民夫又用木板把绑好的竹架包裹起来,检查没有缝隙之后,有四轮马车拉着和好的泥沙过来,奇怪的是泥沙不是黄色的,而是灰白色的。   这一次有人用铁锹将泥沙倒进木板围成的柱子之中,灌了一些之后,就有人拿着木棍从上面捣实。差不多用了一刻钟,一根柱子就灌完了,人们继续向下一个柱子进发。   海瑞看得明白,差不多每三丈左右,就有这么一根柱子,他不解其意,唐毅来到了一根两天前灌好的柱子前面,让工匠动手,将外面的木板拿开。   “刚峰兄,你来看看,可结实吗?”   海瑞走到了近前,用手摸了摸,冰凉粗粝,仿佛石头,弹了弹,沉闷浑浊,推了推,纹丝不动。   干脆从地上捡起一把锤头,对准了柱子,砸了下去,砰砰砰,任凭海瑞用尽了力气,只是落了一点灰,柱子纹丝不动,泰山一般!   唐毅不无得意,这正是他修城墙的秘密武器。   竹筋混凝土!   水泥无疑是最好的建材,有了水泥,才有高楼大厦,才有宽阔的马路,唐毅早就有心弄出来,无奈何他这个眼高手低,知识学得一知半解,动手能力又不行。   无奈,他只能把事情推给别人,魏良辅和钱德洪这些人创办三大学堂,每年光是花费的银子就有几十万两之多。   没理由让他们闲着吃白饭,唐毅给老魏写了一封信,就说他从西洋教士的嘴里,听说西方有一种名为水泥的东西,价格低廉,适于建造城池房屋,请他们务必弄出来。   唐毅张了张嘴,结果就是无数人跑断了腿,前后花了五年多的时间,总算是拿出了成品,注意,是成品!   最初烧出的水泥问题一堆,干燥后会开裂,强度不够,还不如黄泥结实……功夫不负有心人,经过反复实验摸索之后,总算是满足需要了。   小站筑城,就是水泥扬名天下的绝好机会!   唐毅不无得意道:“刚峰兄,看到没有,用竹子绑好架子,而后灌入水泥砂石的混合物,等到干燥之后,坚硬无比,比起石头也不遑多让。每隔三丈,筑混凝土柱子一根,中间的空缺用砖石填充,每一丈高,加一道水泥横梁,如此筑出来的城墙,可比以往的筑城便宜七成,速度快了五倍不止,刚峰兄以为如何?”   还能如何?简直就是神技啊!   要知道筑城历来都是花费巨大的工程,青砖要专门烧制,不能有一丝一毫差错,要用糯米汁加上鸡蛋清调和粘合剂,砌出来的砖缝,用刀子都插不进去。   如此精工细作,花费之大,简直天文数字,光是京师的外城,前后就砸进去三百多万两银子,还不算征用民夫的费用。   有了水泥和混凝土之后,最多一百万两,就能解决外城的问题。   唐毅又笑道:“刚峰兄,你看这些柱子,只要事先做好了模具,里面放置竹架,然后在灌入混凝土,要什么形状,就有什么形状,要多大就有多大,坚固耐用,还不怕火烧,你说说,用来做什么最容易?”   海瑞翻了翻白眼,我又不是傻瓜,当然是修宫殿了。   “呵呵,陛下这些年修筑两宫两观,三大殿,南苑,西苑,花费何止千万,其中最大的消耗就是巨木柱子,一根金丝楠木,光是从南洋运到京城,运费就不下万两。倘若改用竹筋混凝土,一根柱子最多五十两银子,啧啧,足足差了二百倍啊!”   唐毅放声大笑,“光是木材一项,每年就能节省数百万的花费,刚峰兄问我如何解决弊政毒瘤,这就是我的答案。”   海瑞绕着水泥柱子转了几圈,的确是好东西,可是这和解决那些弊端有什么关系,他还是想不明白。   “刚峰兄,水泥发明出来,朝廷不论修筑宫殿还是城池,花费都会降低许多,征用的百姓也会减少,这就节约了民力。至于有了水泥之后,道路桥梁就可以大修特修,交通便利了,老百姓有什么出产就可以更方便运出来,当年在东南的时候,刚峰兄也督办过修路事宜,不会忘了吧?”   当然不会忘了,在唐毅手下,算是海瑞这辈子做事最舒心的时候,有大把的银子,漫天撒下去,不但东南的经济腾飞起来,而且还起到了釜底抽薪的作用,没有流民再去参加倭寇,最后徐海和王直投降,离不开唐毅之功。   数年前,唐毅都能闹得那么大,眼下有了水泥,肯定闹得更大,得利的百姓更多……唐毅拍了拍陷入思索的海瑞。   “刚峰兄,为政治国,就好像分饼,你光想着把饼分得均匀,可是吃饼的人就有强壮的,他们不甘心和弱者吃的一般多,你非要得罪那些强壮的人,他们就会乱拳打死你。把饼做大了,这才是王道啊!” 第785章 火了   “去叫海伯伯过来,你的面子比爹大。”   平安乖乖点头,撒腿跑到了客房,没有直接推门,咱是懂礼的好孩子不是。砰砰砰,敲了三下,没有声音,难道海伯伯也懒床了?   再敲三下,房门开了一个小缝儿。平安把小脑袋探进去,看了一圈,不见海瑞的踪影,他钻进了屋子里,里里外外,都看了一遍,只是在桌子上有一块灰布,平安好奇拿在手里,一转身跑到了饭厅,塞到了唐毅手里。   “爹,您看。”   唐毅接过来,展开一看,顿时眉头就拧了起来,这是半截袖子,正是昨天海瑞穿的那件袍子。   割袍断义!   霎时间,唐毅的脸色惨白,出道十几年,他唐毅不敢说人见人爱,花见花开,可是也没有被人嫌弃过,海蛮子你到底想如何,竟然割袍断义,我苦口婆心,好生款待,难道都是错了吗?   没有我暗中庇护,你能活到今天?坐泉州市舶司提举,你得罪了多少人,还不是我帮你摆平的?   举头三尺有神明,我交朋友够义气,你就这么对我?   唐毅脸色由白转红,由红变黑,多年养气,今朝破功,气得他再也不淡定了,一跺脚把半截袖子扔在地上,连早饭都不吃,怒火冲天,直接转回了屋子。   他刚出去,王悦影和琉莹正端着托盘进来,上面摆着一碗粥,几样小菜。   “老爷这是怎么了,一天三顿,不是雷打不动吗?”琉莹随口说道。   王悦影一眼看到了地上的袍子,她急忙捡起来,看了两眼,突然吸了口气。   “妹妹,你照顾平安和平凡吃饭,我去看看。”   “好。”   王悦影匆匆到了唐毅的屋子,推门进去,发现唐毅正斜躺在床上,脸对着墙,一动不动。王悦影没急着说话,而是默默坐在了椅子上。   僵持了差不多一刻钟,唐毅熬不住了,一扭头,闷声道:“你去看着孩子们吧,我没事。”   “还说没事,我的男人都被部下嫌弃了,人家海大人为什么要和你割袍断义,是不是你做错了什么事?”   唐毅咬了咬牙,无奈道“媳妇,你不能胳膊肘往外拐,向着海瑞啊,难道不能是他错了?”   王悦影呵呵一笑,“哥,咱们在泉州好几年,海老夫人,海瑞的媳妇,我们都很熟,有其母必有其子,海瑞是个方正的人,大的事情上,他是不会错的,倒是你,可就未必了!”   有你这么诋毁丈夫的吗?   唐毅气得坐了起来,随手拉过椅子,和王悦影对面坐着,怒骂道:“我就没见过那么不知道好歹的人?不过是区区五品官,动不动就天下大弊,就江山社稷,就黎民苍生?真把他当成宰辅重臣了?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别的本事没有,就知道夸夸其谈,穷酸书生,眼高手低,一点用处没有,倔驴,南蛮,死心眼子……”   听唐毅骂了好半天,王悦影笑眯眯的,只说了一句,“你没真的生海大人的气。”   唐毅愣了,眼睛瞪得大大的,心说不会吧,我的演技退步这么厉害,连媳妇都看得出来?王悦影鄙夷地笑道:“真当人家是傻瓜啊,你昨天晚上,大半夜不睡觉,翻出东南的账本,看了又看,我就知道,惹你生气的是东南的那些人,不是海瑞,对吧?”   能不对吗!   唐毅无奈刮了一下妻子的鼻头儿,满心凄凉,“媳妇儿,东南是我的心血啊,眼看着自己的孩子变了样,当爹妈的能不心疼吗?海瑞还能找我说,可是我找谁去诉苦!”唐毅激动之下,咳嗽连声。   王悦影连忙伏在他的身上,帮着拍打后背,伸出双臂,默默保住了丈夫的肩头……有了妻子的支持,唐毅打开了心扉,把肚子里的话都说出来。   ……   他在东南的时候,订立各种规矩,留下了无数亲信,又通过交通行,阳明学会,不断影响东南……唐毅是把东南当成了心中的桃花源打理。   就算没法“黄发垂髫,怡然自乐”,总能安居乐业,物阜民丰吧?   可结果呢,他走了没几年,就一地鸡毛,连市舶司的规矩都荡然无存,唐毅哪能不生气,海瑞总结的五大毒瘤,他是一万个赞同,一帮贪得无厌的畜生,都把他们剐了才好。   想归想,却没法做到,唐毅很清楚自己眼下的权力来源,他还要靠着那些世家大族支持,才能重返高位,才能击败所有对手。   没有登上首辅之位,唐毅只会讲兴利,讲那些人喜欢听的,而不会去说什么除弊,徒惹麻烦。所以当海瑞问到他的时候,开出了两个药房,一个是海外扩张,一个是发明创造。   这两者都代表一个思路,那就是逃避!   开拓出来的海外田地一样会被士绅豪商吞并干净,发明出了水泥,让建筑变得容易了,嘉靖就会省下每年几百万的银子,不去修宫殿吗?   当然不会,他会因为有了水泥,变本加厉,到处征调民夫,疯狂大兴土木,修更大,更奢华的宫殿道观,钱不但省不下,还会花的更多。   海瑞正是看透了这一点,才对唐毅格外失望,愤然割袍断义,天还没亮,就离开了让他失望的小站。   “刚峰兄,对不住了,小弟又算计了你啊!”   唐毅暗自苦笑,他太了解海瑞了,此番他过来,是希望说动自己,帮忙替东南的百姓说话,约束世家大族,毕竟东南的一切几乎都是唐毅创造的,他说话,比起朝廷都管用。偏偏唐毅知道,他还算半个在野的人,手上没有权力,没有多少交换的筹码。颐指气使,发号施令,只会把那些人推到自己的对立面,唐毅万万做不得。   其实,唐毅可以实话实说。   不过他没有,他故意对海瑞说那一番分饼的高论,让海瑞误以为他已经变了,不能指望了。   别人遇到这种情况,或许会知难而退,不为五斗米折腰,当一个陶渊明算了。唐毅却知道,海瑞不会,他是个百折不挠,撞破南墙也不知道回头的人。   越是孤单,越没有指望,海瑞的使命感就越强,斗志越旺盛。如果说没来小站之前,海瑞还只是在模糊之间,从小站离开,他就坚定了信念,要在沉默中爆发。连唐毅一般的人物都变了,要是他再不说话,大明朝就真的没人敢说实话了。   五大毒瘤,说穿了,就是一个人造成的,那个人就是嘉靖!就是大明的至尊!   没有人挑战嘉靖的权威,打破皇帝的神话,改革就无从谈起,只是这么做的代价实在是太大了。   唐毅必须使出浑身的本事,替海瑞保驾护航,而且还要始终置身事外,不能惹来皇帝的记恨,火中取栗,钢丝上行走,刀尖上舞蹈……难度之大,前所未有。   说来可笑,也不知道是海瑞无心所为,还是他也看透了唐毅的算计,竟然来了一个割袍断义,至少这个举动就把唐毅摘了出来,哪怕嘉靖震怒,火也烧不到自己身上。   都说他是个蛮子,说不定这家伙才是真正的智者,我利用人家,人家也在利用我啊!   “海瑞的事情先放一放。”   唐毅脸色很阴沉,“媳妇,我粗略看了看账目,咱们两家的子弟,貌似都不怎么样啊!”   提到了家人,夫妻两个都挠头了。   太仓王家不用说,那是千年世家,比起华亭的徐家底蕴还丰厚,子弟更多,问题也更多。   至于唐家,几代单传,是没有什么亲戚的,可是自从唐慎和唐毅爷俩发迹之后,唐家的亲戚就多了起来。   不知道从哪个耗子窟窿冒出来的,到目前为止,唐毅有两位叔祖,三个伯父,五个叔叔,十几个平辈兄弟,还有一大堆侄子侄孙……这么说吧,凡是苏州,太仓一代,姓唐的人家,都跑来认亲了。   趋炎附势之徒,唐毅是从心里瞧不起,他在东南的时候,表面上不动声色,暗中对这帮乱认亲的从不手软,这些人也学乖了,他们专挑唐慎下手,谁让唐慎脸皮薄,耳根子软,好说话,人家大老远来了,总不能不招待吧!   结果三下两下,他们就得了尚方宝剑,到处打着唐毅的招牌,横行无忌。跟着唐毅的人都知道他很护短,面对着所谓的唐家人,谁都要给点面子,一来二去,唐家俨然苏州一霸,徐家干的事情,唐家一点不差,只不过是小了一个数量级而已。   学好不容易,学坏一出溜。更何况本来就不是什么好人!   “媳妇,你去给岳父大人写一封信,告诉他帮忙整顿,先正己再正人,不管是谁家的不肖子孙,都不要手软,该怎么办就怎么办。遇上了刺儿头,就给扔到海外,死了活该。”   之前也整顿过几次,却从来没有如此严厉过,对别人下手容易,对自己人下手难。王悦影深以为然,转身就要去修书。   唐毅拉住了她的胳膊,“早饭还没吃,陪我吃点东西吧。”   夫妻两个到了饭厅,正准备吃东西,突然俞咨皋跑了进来。   “大人,不好了,我爹让你去一趟。”   唐毅一惊,俞大猷可不是没事找事的人,唐毅抓起俩馒头,就往外面走。   “发生了什么事情?”唐毅好奇问道。   俞咨皋挠挠头,“我也不太清楚,听我爹说,天津的粮仓走水了,有五十万石的粮食过了火,我爹担心马场的草料不够,让您拿个主意。” 第786章 玉芝宫   粮仓失火?   唐毅的第一反应就是不可能,别的他不清楚,可是天津的情况,他最是了解不过,当初城区和港口的规划都是他一手设计的,后来老师唐顺之又督工修造,接替唐毅的天津知府是唐汝楫,升格为巡抚之后,又是殷士儋。   这两位都是地地道道的唐党,他们的手脚未必干净,可是在大事上绝对不会含糊,而且天津又在唐毅的眼皮子底下,岂敢马虎。   粮仓都是有严格的管理,每天安排人员检查巡视,仓库周围有水车值班,内部还修建防火的围墙,把仓库分隔成不同区域。   不敢说不会着火,可是一下子烧了几十万石,唐毅一万个不相信,要真是疏忽如此,殷士儋就该跳海河喂鱼了。   “俞老哥,你还得到什么消息没有?”   俞大猷摊了摊手,“请大人赎罪,末将一无所知。”   好在唐毅也没想从他嘴里得到什么有用的消息,关键还是马场的宝贝,母马陆续产崽,每一匹母马都要消耗几十斤的精料,吃得差了,奶水不够,幼马就会受影响。   “我立刻告诉山东的孙鑨,让他火速调运一批草料过来,另外再拨五万两银子,向周围采购,对了,不要打着马场的旗号,哪怕贵一些,也无所谓,运回来的时候,也要绕路,不要让别人看到。”   俞大猷不明白唐毅的想法,自己花钱买草料,还弄得跟做贼似的,这是干什么啊?只是服从命令惯了,加上沉默寡言,俞大猷没有多问,老老实实,按照唐毅的交代去办了。   又在马场转了一圈,看了看新出生的小马,生龙活虎,唐毅非常满意。当他坐着马车,赶回了家中,刚到书房,桌面上就放着一份来自锦衣卫的加急信函。   拆开看了一遍,脸色越发不好看,心不停往下坠。   遭了,要麻烦了!   这一次烧的天津粮仓,是供应京城禄米的,换句话说,就是官员老爷吃的。   岁末年关,听说京官又拖欠了好几个月的俸禄,大家伙都指着这点粮食过年,结果突然走水了,给烧了个空。短时间之内,怕是朝廷筹措不到粮食,即便弄到了,海面结冰,也运不上来,年前怕是没希望发俸禄了。   油水丰厚的衙门不在乎,可是科道,翰林院,国子监,詹事府等等清水衙门不能不闹,看起来,年关不好过啊!   唐毅心情很差,他越发厌恶嘉靖,老子拼死拼活,给你找了这么多财路,结果到头来,你还是都给败光了,弄得国库空虚,山穷水尽,天怒人怨。   或许真该有个人好好的骂你一顿,要不然这一口恶气谁替自己出啊!想到这里,唐毅都觉得海瑞变得可爱起来,在他那里吃的憋都不算什么。   就等着嘉靖挨骂吧!   唐毅索性跑去兵营看练兵了。这个兵营可不是俞大猷的兵营,而是唐毅的,今年六月份的时候,嘉靖特准唐毅训练三千人的天龙骑,作为巡视大臣的亲卫从此之后,唐毅才算是正式摆脱被东厂盯梢的命运,成了小站的草头王。   说起天龙骑,竟然要感谢俺答,三个台吉前来比赛,残了两个,马和马奴都跑没了,凄惨到了极点。听说回去没几个月,铁背台吉就染病吐血,奄奄一息。   明廷上下都被吓坏了,他们生怕俺答恼羞成怒,发兵攻打大明,年初的几个月,风声鹤唳,动不动就关城门,加强戒备。   谁知俺答并没有派兵攻击,反而派遣了一队使者,带着二十匹马,献给嘉靖,并且要求赛马比赛要年年举办,他们会派遣更多的人员来参加。   甩了一个嘴巴子,俺答倒是老实了,从嘉靖到徐阶都迷糊了,他们生怕失礼,竟然给俺答回赠了价值十倍的丰厚礼物。   倒是翰林院的一帮年轻人,把问题看得更明白!   畏威而不怀德,蛮夷秉性!   王锡爵毫不客气说道:“老师举办马术大赛,天马龙驹,横扫草原驴子,俺答仰仗的就是骑兵,就是战马,他们发现大明有更好的马匹,还不止一种,自然就心慌了,可笑朝廷没看穿俺答色厉内荏的本质,反而回赠更多的礼物,只会让俺答看透朝廷的虚弱,我敢说,今年来打草谷的蒙古人会更多!”   申时行也意味深长地点头,去年因为赛马大会,俺答袭扰九边的次数最少,大明的损失为十年以来最低。   “老师高瞻远瞩,看得明白,示人以强力,才能震慑宵小。”   “唯武止戈!只要不畏战,不惧战,从上到下,都准备大战,方能天下太平。”余有丁不无感叹道:“可笑朝廷上下,看不透老师的苦心,反而成天说什么修明德政,四夷宾服,真是痴心妄想!没有武力保护,就如同幼童捧着黄金过闹事,只会引来强盗匪人觊觎。”   ……   不得不说,随着唐学深入人心,唐毅在书中的许多观点,渐渐被越来越多人接受,尤其是渴望富国强兵的年轻官吏,人人争相钻研唐学,两京一十三省,不知道潜藏了多少唐学的信徒。   直接结果就是官吏争相上书,建议让唐毅真正巡视九边,统筹御虏之策。   眼下九边已经有三大总督,要是让巡视大臣有了实权,不等于是请来一尊太上皇吗!唐毅的本事大家都清楚,他来了,别人还玩不玩。   最后据说徐阶和杨博私下会面,转过天,圣旨就出来了,给了唐毅三千天龙骑的名额,你不是喜欢养马呢,这回接着练兵吧!   “徐华亭,杨蒲州,你们为了按住我,真是煞费苦心啊!”唐毅心中暗笑,他正好需要组建一支铁杆的嫡系,东南的世家,宣大的将门,看似自己的势力不差,可是他们还都有自己的利益,完完全去听命唐毅,为了他能出生入死的人并不多。   这三千天龙骑,就是唐毅最重要的班底儿。   没别的说,人员全都是唐毅亲自挑选,一律选择十三到十五之间的少年,还要求家里世代务农,不许和任何将门,或者是世家有关系,最好和俺答有血仇,优先录取,招收过来之后,唐毅把他们安排在马场,一天训练,主要操练火器,一天和马匹相处,了解战马的习性,等到繁衍出足够的战马,这一支骑兵也就成了。   火铳,火炮,加上最好的战马,足够虐杀俺答,开疆拓土了。   没有兵权的权臣,不是合格的权臣,唐毅看得很明白,徐阶和杨博会准许自己练兵,其实是没安好心。   他们想把唐毅变成带兵的将领,冲锋陷阵,永远别想问鼎内阁的权力,以眼下朝廷的局面,哪怕唐毅和高拱联手,也不是徐党和晋党的对手,特别是他们已经有了联合压制唐毅的默契,想要破局,就更加难上加难。   任凭你们算盘打得噼里啪啦,可是你们也料不到,世上还有一个怪胎,叫做海瑞!   局面纷繁复杂,唐毅却透过层层云雾,看清了各种的算盘,也找到了对自己最有利的道路。嘉靖最后的日子,正是各路神仙粉墨登场,互相较量的好时候,连场大戏,保证精彩纷呈,唐毅又岂能错过。   抓紧在小站的最后时间,积蓄好力气,龙飞九天之日,就在眼前!   ……   “年关年关,百姓们过年是过关,咱们这些朝廷大员,何尝不是如此,诸位部堂想必都是来讨债的,有什么话,就说说吧。”徐阶声音嘶哑,语气中难掩疲惫。   两年多之前,把唐毅赶出了朝廷,杨博也老实了许多,看起来再也没有人和他闹了,一统江山,天下太平,徐阶都觉得会有好日子了,可是他错了,内忧外患,一样没少,而且他的性格弱点被各方看透,嘉靖逼着,底下的官吏推着,堂堂首辅,竟然变成了风箱里的耗子,两头受气。   两年的功夫,徐阶的头发都花白了,眼袋沉沉坠下,鬓角满是黑斑,衰朽老迈,人们越发怀疑,他能不能扛起帝国的担子。   又到了商议预算的时候,和往常一样,高拱这个炮筒子第一个开火了。   “徐阁老,众所周知,礼部是个清水衙门,本来不该掺和,可是呢,一来礼部上下拖欠俸禄有三个月了,长安米贵,好些人都揭不开锅了,二来,去岁以来,国子监,翰林院,都连续组织讲学,四方学者云集京城,这两个地方的水比礼部还清,无奈何,礼部替他们垫付了十万两银子,加上俸禄,一共十二万两,还请徐阁老网开一面,给下官批了,要不然明年的讲学可就办不了了。”   高拱也够缺德的,竟然拿着徐阶最热衷的讲学说事,让徐阁老如何辩解?好在老徐也是太极高手,他看了一眼郭朴。   “天官大人,你怎么看?”   郭朴是半年前丁忧结束,重新回到朝廷,恰巧江东致仕,本来该让郭朴接兵部,可是老徐暗中下手,把杨博赶到了兵部,权柄最重的吏部落到了郭朴手里。   显然徐阶也是报复杨博当年算计之仇,看起来和风细雨的朝堂,到处杀机四伏,勾心斗角。   “徐阁老,吏部管着百官,可是也背着百官的骂,京官普遍欠了三个月以上的俸禄,至于外官,多达半年以上,作坊做工,都不敢欠工钱,东家欠了钱,工匠就不好好干活,没了俸禄,指着下面的人甘守清贫,那是做梦!对了,阁老不是有二百万两的盐赋解送进京,干脆就给吏部吧,好歹把拖欠的俸禄都给发了,也好过年啊!”   郭朴提到这话,其他的部堂向张嘴反驳,可转念一想,手下也是一大帮官吏,都盼着朝廷发钱,他们固然不在乎那一点,底下人不能不在乎啊!   刑部尚书朱衡就说道:“元翁,百官俸禄确乎重要,下官经常听说有底层官员怠惰,每逢受到责备之时,就常常推说朝廷不给俸禄,他们自然没法好好做事。本来俸禄就低儿,还年年拖欠,好说不好听啊!”   徐阶眉头紧皱,身为首辅,他不想收买人心啊,可是手上这点钱,顺了姑意,失了嫂意,的确是不好办啊!   他微不可察地眨眨眼,工部尚书雷礼忙说道:“诸位大人,前些日子陛下降旨意,要修建玉芝宫,工部核算,需要白银一百八十万两,故此,故此……”   雷礼也是个正直的官员,他说不下去了,可是其他人都听明白了。还要修宫殿啊,皇帝疯了不成!   李春芳苦着脸解释道:“前不久,有人奏报,说是睿宗庙柱之上,生出灵芝仙草,陛下命令百官进贺表,修建玉芝宫,拖延不得的。”   睿宗就是朱祐杬,嘉靖的便宜老子,几位部堂的脸色瞬间都布满了黑线…… 第787章 嘉靖的劫难   庙里的柱子上长了灵芝,谁要是信了鬼话,谁就是弱智,还灵芝呢,狗尿苔差不多!嘉靖该做的不是去太庙烧香,而是该找出负责他爹庙堂的太监,看看是谁懈怠了,忘了打扫卫生!   当然了,这是正常人的作法,谁让嘉靖不正常呢,他要修玉芝宫,还要把老爹老妈的灵位都搬进去,供奉祭祀。   谁敢怠慢了皇帝的爹妈,一百八十万两,已经是工部压缩再三的结果,可是提出来之后,全场顿时炸锅了。   开什么玩笑,眼下朝廷能动用的银子只剩下这二百万两盐赋,要是都给了工部,他们喝西北风啊?   老杨博第一个开口了,“徐阁老,别的老夫不知,单是今年入秋,俺答就频频进犯,宣大蓟辽告急,长城沿线多有破损,成了筛子,今年没有一百五十万两,别想平安过年!”   他开炮了,其他各部也不客气了,吏部要俸禄,工部还要修河道,刑部要扩建监狱,户部要赈灾,高拱也跟着凑热闹,准备增加府学和县学的招生名额……大家伙一个个道理说的天花乱坠,让你都舍不得反对。   可问题是就那么一点银子,能分给谁?   徐阶的脑袋都大了三圈,每年的财政会议都是最难的,只是今年比起往年更加糟糕,部堂们吵了半天,也都累了,齐刷刷看向了徐阶,心说您老人家给个主意吧!   什么都要老夫做决定,只是决定又岂是那么好做的?   徐阶心里早有个腹案,却不知道合适与否,事到如今,也只有抛出来,大家商议了。他先把目光放在了郭朴身上,谁让几个刺儿头里面,就属此老好对付,柿子捡软的捏。   “郭部堂,百官俸禄这一块,你先压一压,让大家伙相忍为国。”   郭朴黑着老脸,闷声道:“道理说得再好听,也不能当饭吃,妻儿老小都挨饿,谁能受得了?”   徐阶脸色变了变,当众抢白,滋味不好受,可是他理亏,又能说什么,“高部堂,银子是没有了,不过天津那边有从南方调来的粳米,一共五十万石,老夫已经下令,全数运进京城,把米粮都发了,大家伙也不至于饿肚子。”   郭朴虽然不甚满意,可是能讨来粮食,也算是有交代了,算什么吏部天官,整个一个要饭的!   把吏部打发了,徐阶又看了看户部和刑部,还有礼部,“你们三个部户部是大头儿,这样吧,就让户部出面,以明年的税收担保,去钱庄拆借二百万两银子,救济灾民。”   户部尚书高耀是徐阶的铁杆,点头应允,高拱和朱衡也没有话讲。   现在只剩下两大块硬骨头,杨博和雷礼。   徐阶想了半天,“雷部堂,你那里还能压一压吗?”   雷礼的脸都跟苦瓜似的,“阁老,玉芝宫是无论如何也压不下来,皇家的体面不能丢。再有修河的经费,更是少不得,黄河要一百万两,新安江,吴淞江要五十万两,这都是发过水灾的地方,不修转过年还要出事,不得不为。实际上大运河,洞庭湖,海河,淮河,到处都要花钱,下官已经都给砍了,今年还不知道能不能平安渡过呢,就看老天爷保佑不了!”   说来可笑,没有治河经费,竟然要祈祷老天爷高抬贵手,养着一帮官吏有什么用,还不如去庙里烧香拜佛。   每个人都脸色难堪,恨不得找个地缝儿钻进去。   工部这么说,兵部那边杨博干脆两手一摊,不给钱可以,俺答打进来,别怪我就成了。   内阁会议一下子又陷入了僵持,正在这时候,一个中书舍人跑了进来,低声说道:“唐阁老来了。”   “是荆川啊!”徐阶眉头一挑,自从唐毅去了小站之后,唐顺之经常泡病号,一泡就是几个月,难得露面,人们几乎都忘了大明朝还有一位次辅大人。   徐阶急忙起身,到了门口,唐顺之正好赶来,跟大家伙拱手,没有多话,直接进来值房,有人搬来椅子,唐顺之坐下,直接说道:“诸位大人,我那个不肖弟子刚刚送来了一点东西,他说叫水泥,是顶好的建材,用来修宫殿城池,能便宜许多。”   是唐毅啊!   碍于徐阶的面子,大家伙几乎绝口不提这个名字。不过大家伙却清楚,这两个字代表的含义,朱衡抢先说道:“唐阁老,这水泥究竟有多神奇?又能便宜多少钱?”   “这个不好说,不过小站筑城,方圆十里,朱大人以为要花多少钱,用多少功夫?”   朱衡当过地方官吏,又督造工程,很有经验。   “十里之城,要是建造三丈高,两丈宽,坚固耐用,光是砖瓦泥料,吃喝花费,怎么也要五十万两银子。”其他几位也都跟着点头,实际上考虑到贪墨的问题,花费会更多。   唐顺之举起了巴掌,晃了两晃。   多少?十万两?   朱衡一惊之下,竟然咬了舌头,工部尚书雷礼也激动站起。   “唐阁老,您不是开玩笑吧?”   唐顺之微微一笑,“我也不知道真假,反正行之是这么告诉我的,他还说水泥最妙的一点是不怕水蚀,用来修筑河堤,最好不过了。至于效果如何,还是请诸位大人去小站看看,要是不成,不要怪罪唐某就成。”   怪罪什么啊!   从唐顺之掩饰不住的笑容就能看得出来,多半是真的。   诚如唐顺之所说,使用水泥,能减少五倍的花销,修玉芝宫和河工的钱都会大幅度缩减,二百万两银子,工部和兵部的差事也就勉为其难,都能办下来了。   真是想不到,大家吵了这么长时间,最好竟然要靠着唐毅给大家解围,真是够讽刺的。这些位大人物也不得不感叹,别人下野了,也就销声匿迹,唐毅这家伙倒是好,下来之后,比台面上混得还要好。   著书立说,又是屯田种粮,赛马大会,眼下又弄出了水泥……样样都是利国利民的事情,两年多的时间,唐毅的名望直线上升,立德,立功,立言,比起当年的王阳明,也不遑多让,岂止是一个妖孽可以形容!   “野有遗贤啊!”   高拱一贯胆大包天,丝毫不在乎坐在中间的徐阶。   “唐大人乃是历代少有的理财大家,做事踏实,奇谋百出,这么难的事情,他轻轻松松就给解了,要是他在京城,咱们不知道要少多少麻烦,真是可惜啊!”   能坐在这里的,哪个不是聪明绝顶,可惜的自然是有人嫉贤妒能,身为宰辅,却心胸狭隘,不能容物。只是他们没法和未来的帝师相比,有什么话,只好装在肚子里。   唐顺之交代水泥的事情,匆匆告辞,徐阶脸色很不好,也提前退场,几位部堂大人,纷纷离去。   吏部尚书郭朴还没等回到衙门,一个中书舍人就追了来,从马上跳下来,三步两步到了老尚书的面前。   “部堂,不好了,天津的粮仓走水了。”   “走水了。”郭朴年纪大了,脑袋一时转不过来,送信的中书舍人解释道:“就是那些给京官的禄米,都,都给烧了!”   “什么?”郭朴激动地跳了起来,“都烧了,一点没留吗?”   “没有,五十万石,荡然无存!”   嗡的一声,郭朴差点趴下。   唐毅拿出了水泥,帮着工部和兵部解决了难题,可是吏部是要给百官发俸禄的,总不能给大家伙水泥吃吧!   要是没了这五十万石粮食,没准就要有人饿肚子,揭不开锅……岁末年关,会发生什么事情……郭朴简直不敢想下去。   他急忙上了轿子,径直向内阁冲去。   官场上消息最灵通,尤其是分饼的会议,只怕这时候已经有人到处传了,要是他们知道原本作为俸禄的粮食给烧了,从希望到失望,比起一直失望还可怕,谁知道会出什么事情,必须请徐阶赶快拿出一个办法。   郭朴急匆匆赶到了内阁,徐阶却不在了,询问之下,徐阶竟然被嘉靖叫走了,郭朴只能等着。   嘉靖找徐阶,能有什么事情呢?   原来嘉靖最近得到了一位活神仙,名叫冯绍辉,此人告诉嘉靖,天地相乘,共是六十年,甲子轮回,是所有修道者的大难,非是福缘深厚,不能闯过去。   他煞有介事说自己上辈子就是没闯过六十年大劫,故此才转世重修。   这一套比小说还要低劣的骗人说法,竟然被嘉靖采纳了,深信不疑。   难怪朕这一年来,身体越发差了,每天打坐都坚持不下来,又是昏迷,又是咳血,原来不是要死了,而是劫难啊!   只要闯过去,就能一元复始,万象更新,重新恢复年轻,甚至白昼飞升。   嘉靖就像是溺水的人,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仙长,朕该如何做,才能渡过劫难啊?”   “陛下无忧,您只要按照贫道的方法,在西苑之中,安排四十九根法柱,点四十九盏长明星灯,贫道自然有办法保住陛下安全。”   “这有何难!朕答应你就是。”嘉靖立刻下令,就让黄锦去办,黄公公心里头骂翻天,心说冯绍辉啊,你一个蒜罐子脑袋,装什么诸葛亮!   还摆七星灯,要点脸不?只是看嘉靖那个样子,他也不敢戳破,就当是哄着皇上玩吧。   冯绍辉见嘉靖应允,又得寸进尺道:“陛下,为了增加法阵的威力,贫道恳请陛下征用三千名童男童女入宫,作为压阵的灵兵。” 第788章 忍无可忍   前后用了一个半月的时间,小站城拔地而起,整齐高大的城墙,足有两丈五尺高,城墙上有士兵来回巡逻,戒备森严。外面护城河环绕,水面上结了一层冰,还有小孩子在上面玩耍。   为官一任造福一方,在小站住了两年多,总算是留下了一座城池。   唐毅觉得很幸福,当不用为衣食住行烦心的时候,人们往往要追求的就是心灵的满足,自我实现。   立德立言立功,这是古人定下来的三不朽,唐毅不知道留下一座城市能不能算作不朽,只是他知道,是时候该告别了,两天前宫里已经传出了旨意,因为进献水泥有功,即刻召唐毅进京,委以重任。   “不会是什么好事,多半是给咱们陛下修宫殿,当包工头子。”唐毅靠在马车里,无奈叹道。   王悦影靠着丈夫的身体,双手环抱着脖颈,依依不舍,“哥,小站这两年多,是咱们最平静,最舒心的日子,真不想走。”   “不想走就不走,反正也没让你离开。”唐毅随口道。   王悦影一惊,连忙坐直了身体,迟疑道:“什么意思?莫非……”   “嗯,我一个人回京,你暂时留在小站,照顾孩子。”   “为什么?”王悦影气鼓鼓的,不久之前,夫妻俩腻乎的时候,还说不离不弃,永远不要分开,凭什么又把我们扔在了小站。   “说,是不是京里头有你的旧相好,是哪位姑娘?”   唐毅捂着额头,苦笑道:“媳妇啊,咱能别胡思乱想不,你男人好歹也是二品大员,用得着闪闪躲躲吗?不嫌丢人啊?”   “好啊你,果然是有人!”王悦影说着,探出手指,给唐毅的软肋狠狠掐了两下。   唐毅这个无语啊,“我比窦娥都冤,孔老夫子说的唯一正确的话,就是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王悦影越发生气,还敢嫌弃我了,人家是人老珠黄了,比不得水灵灵的鲜花好看,可是人家为了谁啊?   还不是替你这个没良心的生儿育女,还不是为了你操持家务,锅碗瓢盆,你逍遥自在,老娘变成了黄脸婆,你当我愿意啊!   王悦影作势要打,唐毅慌忙紧紧抱在怀里,“我的姑奶奶,听我把话说完了……这一次进京可不是好事情,实话说吧,京城已经成了一锅粥,官吏们不满财政分配,加上国势混乱,陛下一意玄修,他们失望透顶,以我判断,他们要闹事!”   “啊?”王悦影惊得长大了嘴巴,“这么危险,你怎么还要去?”   唐毅无奈苦笑道:“我不去,只怕乱子会更大,再说了,这是我东山再起的最好时机,要是错过了,只怕这辈子都要被压在地方,再也没有出头之日了。”   “那么严重?”王悦影惊讶道。   “当然了,徐阶,杨博,还有一大帮人,都看我不顺眼,没办法啊,曲高和寡啊!”唐毅不无自恋道。   实际上经过两年的沉淀,唐毅已经看透了很多事情,做大事的,那个不是誉满天下,谤满天下?除非你是散财童子,才会人人都夸你好!可是又有什么用呢?   “媳妇,这次的确危险了一些,你带着琉莹,照顾咱们的孩子,如果有个三长两短,码头就停着船只,尽快领着他们逃走。”   王悦影惊呆了,这么多年,唐毅还没说过如此重话,莫非会有生命危险不成?   “哥,咱们是一家人,生死与共,你,你要是出了事,我也活不了了,还不如死了干净!”王悦影伏在唐毅的胸前,泪水润湿了衣服。   唐毅抚着妻子的头发,笑道:“傻丫头,哭什么哭,能杀死我的人还没出生呢,我是担心会对你们下手。你们要是走了,我孤身一个人,岂不是更容易逃走,京城里面,到处都是我的人,谁也奈何不了我的。”   安慰了许久,王悦影总算是点了点头,她不是不懂事的人,只是发泄一下和丈夫分别的小不满。   “哥,你放心吧,家里面我会好好看着的。”   唐毅露出了大大的微笑,和妻儿告别,四轮马车载着唐毅,向京城飞奔而去。一路上唐毅不时探出头,观察路上的情况。   目之所及,到处都是三三两两的流民,衣衫褴褛,拄着木棍,艰难前进。大冬天的,好些人只穿着草鞋,有的还赤着脚,用烂麻片裹着,腿上到处都是冻疮,好不可怜。   离着京城越近,流民就越多,也就越凄惨。抱着孩子的妇人伏在丈夫的尸体边痛哭;摔倒的老人,还没有死去,就有人扑上来,抢走了破烂的衣服……流民们一无所有,却还有人打他们的主意。   一群人贩子不停穿梭,挑选自己中意的对象。   唐毅亲眼看到,一位母亲将自己的孩子卖给了人贩子,只换了两张巴掌大的烧饼。她的眼睛只剩下烧饼,亲身骨肉竟然连多看一眼都不愿意,小男孩儿的哭喊声,她充耳不闻,急匆匆跑到路边,大口大口嚼着烧饼,结果刚吃了两口,旁边有一个年轻的难民伸手抢走了她的烧饼,掉头就跑。   妇人疯了一样,没命地追击,小脚儿跑不快,她一次次摔倒,一次次爬起来,烧饼就是她的命,比起儿子还要重要一百倍,最终她还是倒下了,再也爬不起来,而那个抢夺烧饼的少年,也被人打倒。   抢饼的闹剧一直传递下去,不知道要倒下去几个人。   饥饿把一切都扭曲了,就像是这个天下,一边是歌舞升平,朱门酒肉,一边是卖儿卖女,家破人亡……   直到京城,唐毅再也没有掀开车帘,他不敢去看,人间地狱,不过如此。他仿佛看到了无数的流民,忍无可忍,他们愤然拿起武器,毫不留情地摧毁着一切,杀戮,摧残,流民像是洪水一般,吞没了奢华的宫殿,淹没了达官显贵的豪宅府邸。高高在上的皇亲贵胄,文武大臣被拉下了云端,被流民的脚丫子踏成了肉泥,就在乾坤颠倒,混乱不堪的时候,一群野蛮人冲了进来,窃据了中原,神州大地,在他们的手上滑向地狱,几乎万劫不复……   必须改变,再不改变,大家迟早都会完蛋!   要想改变,就要从罪魁祸首算起,嘉靖,就是第一个要出来负责的!   唐毅之前还在犹豫不决,反正嘉靖都没有多久好活了,哪怕海瑞不上书,等着他自然死亡,再收拾旧山河岂不是更容易,何必要冒险呢?   只是如今唐毅不这么想了,嘉靖御极四十五年,弄得天怒人怨,民不聊生,遍地烽火,要是不给他一个教训,让他付出应有的代价,后面的皇帝还会继续错下去,而且那些靠着逢迎天子的幸进小人,还会继续猖狂下去,不给嘉靖朝的错误盖棺论定,就没法除故布新,没法进行彻彻底底的改革。   隆庆,万历两朝,高拱,张居正,前后十几年的变法,一切皆始于海瑞上书!   唐毅的全盘谋划之中,海瑞上书,绝对是非常重要的一环,以此为契机,重新阐释君臣关系,打破君权独大,接下来的种种革新作为,才有合理性,才会深入人心。   真是一盘大棋啊!   唐毅苦恼地揉了揉太阳穴,感觉脑袋都要炸开了。   “大人,到了。”   “哦。”   唐毅从马车上下来,来到的却不是他的府邸,而是老爹唐慎的家,年初的时候,朱氏又生了一个女儿,六月份的时候,朱氏带着一家人北上,住的宅子是成国公朱希忠给安排的,五进的院子,有一百多间房,离着唐毅的府邸只隔了两条街道,便宜舅舅还是很用心的。   这还是唐毅第一次来,到了门前,他还有点犹豫,一想到里面住着几个比儿子还小的弟弟妹妹,脑袋就大了好几圈。   丑媳妇总要见公婆,唐毅迈着沉重的步伐,总算是进了府邸,却发现只有老爹等在了二门。   “她带着孩子们去她哥那了。”唐慎解释道:“正好咱们爷俩聊聊。”   唐毅不好意思了,挠了挠头,“爹,其实不用如此,多见几面,习惯就好了。”   “你当是躲你啊!”唐慎叹了口气,拉着儿子,就到了书房,爷俩刚坐下,唐慎就说道:“你真不该这时候回京。”   “月影也是这么说的。”唐毅叹口气,“您说我能看得下去吗?内忧外患,百病齐发,非出大乱子不可。”   “已经出了!”唐慎没好气道。   “怎么回事?”   老唐怒气填胸,摇头苦笑道:“你知道天津的粮仓被烧了,五十万石粮食都没了?”   “嗯,听说了,怎么会烧的那么惨?”唐毅好奇道。   “唉!”唐慎一跺脚,“实话告诉你,粮仓根本没粮,烧不烧都是空的。”   “什么!”   唐毅惊得站了起来,老爹不会撒谎,只是这也太匪夷所思了吧,那可是京城百官的禄米,谁那么大的狗胆,殷士儋是瞎子不成?   “不关殷士儋的事情,是内廷,镇守太监康泰勾结仓库的官吏,盗卖粮食,由于这些禄米本来是供应宫中和京营的,殷士儋管不到。前些日子内阁请旨,准备将仓库多余的粮食转出来,供应京官禄米。”唐慎把两手一摊,“账面上有六十多万石粮食结余,实际上只有不到三万石,不放一把火,如何能过关?” 第789章 无需再忍   真是胆大包天,天包着胆,竟然敢盗卖禄米,还毁尸灭迹,换了谁也受不了。那些等着禄米下锅,眼睛发绿的家伙还不被气炸了肺!   “这个消息准确吗?”   “八成错不了,是林润查到的。”   “完了!”   唐毅一屁股坐在了椅子上,林润可是他众多同科里面,本事最大的,担任御史言官多年,在他手里倒下的高官不下二十人,几乎是一击必杀,从不落空。此人办事老成,没有把握的事情不会轻易说出来的。   “既然是若雨兄查出来的,肯定是真的,不过事涉内廷,还是要压下来,不要弄得满城风雨才好,先过了年,再慢慢调查清楚。”唐毅思量着说道,多年为官的本能,让他拿出了最稳妥安全的办法。   想不到的是老爹一脸的苦笑,莫非我说错了?唐毅疑惑地看着老爹。   “你说的当然是正办,可是你忘了,那些禄米都是京官过年的救命粮,大家伙都眼巴眼望看着,突然被烧了,他们能答应吗?压得下去吗?早就满城风雨了,实不相瞒,把你姨娘打发走,家里就剩你爹一个,我是准备上书。”   唐慎双手按着大腿,身体微微前倾,十分诚恳说道:“行之,你爹身为右都御史,执掌风宪,我不能做个纸糊泥塑的摆设。都察院一百多号御史,其中不乏为官清廉,家境贫寒的,他们找到了我,纷纷诉苦,说三餐不济,无脸面对家人。爹不能袖手旁观啊,我必须上书,哪怕触怒了陛下,大不了我就回家!”   唐慎还真不是说假话,父子两个都身居高位,难免会被别人说闲话,唐慎从进入官场那一天,就是替儿子冲锋陷阵,随时都准备退下来,哪知道越做越大,十几年间,竟然成了右都御史,二品大员,完全超出了他的预料。要不是考虑儿子,考虑唐家,他早就不干,乐得逍遥自在了。   眼下儿子还朝,必然会高升一步,唐慎完全可以自豪地说官位与我如浮云!   其实想想也是,唐毅要是入了阁,当爹的还去给儿子报告公务不成?   “别。”唐毅把脑袋摇晃的和拨浪鼓一样。   “爹,您准备弹劾谁?”   “还能有谁,当然是镇守太监康泰,他盗卖粮食,当然死有余辜——难不成你和他也有关系?”唐慎惊问道。   “没有。”唐毅连忙摆手,他这些年越发爱惜羽毛,特别是著书立说,想要当圣人,还和臭不可闻的阉竖搅在一起,让人家怎么看你?再说了,以唐毅的身份,也就司礼监的几个珰头值得他搭理,寻常的镇守太监,连个臭虫都不如,唐毅岂会在乎他!   只是唐毅满腹的思量,粮仓起火,绝对不简单。   “爹,虽然说粮仓名义上殷士儋管不着,可身为天津的地头蛇,有人盗卖粮食,殷士儋会不知道?”   “对啊!”   一语点醒了唐慎,天津作为港口,担负着漕粮转运,供应京城的使命,唐毅当初就留下了一整套监督市场的体系。突然冒出了几十万石粮食,又怎么会没人追踪?唐慎犹豫了起来,“莫非,殷士儋也掺和其中?”   “不不不。”唐毅连连摇头,“不会的,殷家这些年生意做的很大,不会为了一点蝇头小利,就冒天下之大不韪。以孩儿估计,应该是殷士儋不敢碰,故此才装聋作哑。”   “堂堂巡抚,有什么不敢碰的?”唐慎稍微思索了一下,额头上竟然也冒出了冷汗,康泰不过是一个镇守太监,要是天高皇帝远也就算了,偏偏还在京城脚下,谁给他那么大的胆子,背后没有神仙掺和,鬼都不信!   “内廷,皇帝啊!”   唐慎突然浑身打了一个冷颤,手指不自觉颤抖了起来,他还记得,当年严世蕃就曾经以填补窟窿为名,拉着内廷投资三泰票号,幸好被唐毅识破,转而将严严世蕃绳之以法。事后唐毅写信给老爹,说了经过,唐慎都觉得后怕,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要是查下去,触碰到了皇家禁忌,影响了皇帝圣誉,只怕儿子就要折进去了。   这一次如果单纯是康泰贪财倒是好说,可万一是内廷授意的,会牵连到谁?嘉靖会如何反应?   罢官无所谓,可是要牵连到家人呢?   唐慎想到这里,急忙把袖子里的奏折拿了出来,二话没说,扔到了火盆里,烧成了一堆灰烬,他才长长出口气。又突然觉得有点怂,悻悻低下了头,胆怯道:“不会嫌你爹丢人吧?”   “唉,您老人家还有上书的念头呢,儿子却是连这份奏疏都不敢写啊!”   父子俩都情绪低落,唉声叹气。   忽然,有家丁跑进来,说是府门外有人打架。   好大的胆子,爷俩立刻起身,到了外面,却愣了,只见一群百姓,正追着几个道士痛打。打得最凶的是一个中年人,他揪着一个道士的胡须,用力一扯,拉下来几十根胡须,还带着一块肉皮,鲜血淋漓,疼得道士嗷嗷怪叫,他还不罢手,又是一脚,老道直接趴下来。   后面的百姓涌上来,拳打脚踢,没一会儿,老道就没声音了。   唐毅和老爹都愣了,“那个人我认识。”唐慎喃喃自语道:“他好像是国子监的司业,叫李清源,他怎么和道士打起来了?”   唐慎说着,就要去劝架,唐毅一把拉住他,用力扯进了府门。   “关门,赶快关门。”   家丁们手忙脚乱,把大门关上,唐慎气得一甩袖子,“行之,你这是干什么?好歹你也是二品大员,用在乎几个老道吗!”   唐毅苦笑道:“知己知彼,总要先弄清楚原因吧,这种时候,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少一事不如没有事!”唐慎一甩袖子,直接回书房了,把唐毅扔在了外面。   唐毅暗暗摇头,当我不想打抱不平啊?这时候出头,只是不把人逼上绝路,又怎么会闹一个天翻地覆?   “派两个人出去,把事情悄悄打听清楚了,回来报告。”   家丁领命而去,到了下午,总算是有了消息。   原来嘉靖招募三千童男童女,京城的百姓谁家愿意把孩子送进宫里啊,那不是往火坑里推吗?   这两年,在民间流传一本《西游记》,里面就有国王为了长生不老,用小孩子当药引子的桥段,瞬间满世界都说嘉靖要拿孩子炼药,制仙丹。   谁的孩子不宝贝!   家家户户,是能躲就躲,能藏就藏,十二三岁的,赶快成亲,小的藏在地窖里,可怜十来岁的孩子,在地窖里冻得浑身青紫,小命都没了半条,却不敢出声,生怕成了炼丹的药材。   冯绍辉折腾了三天,只抓到了五百多人,距离三千人的目标,差得好远,这家伙一怒之下,就下令手下的道士,满世界抓人,看到十岁左右的孩子,就抓起来。   偏巧国子监司业李清源的夫人带着八岁的儿子去买年货,一转身的功夫,就被两个道士把孩子抱走了。   李夫人也是硬气,拖着小脚,愣是追出了三条街道,鞋跑丢了,地上留下了一串带血的脚印。总算追上了一群押着孩子的道士,她像是不要命似的,冲上去,和道士拼命,用拳头打,用牙齿咬,路人看到之后,再也忍不住了,纷纷加入追打的行列。   李清源正好从国子监回家吃饭,看得真切,眼睛都瞪裂了,他早年学过武术,连着打翻了三四个道士。   道士们见激起了众怒,吓得四散奔逃,其中有一伙就从唐府的门前经过,才有上面的那一幕!   儿子差点被抓走,是个人就要爆发,李清源素来名声极好,他遭到了飞来横祸,本就沸腾的官场再也忍不住了,官吏们怒火滔天,谁也压不住了。   我们给老朱家辛辛苦苦做事,不给发俸禄,好不容易有了点粮食,还被皇家的奴仆给偷走了:本来都气炸了肺,结果还变本加厉,连亲人都保不住,我们是来当官的,不是你老朱家养的牲口,想杀就杀,想吃就吃。   首先是国子监,接着是六科,都察院,翰林院,詹事府,鸿胪寺,太常寺,太仆寺,六部……纷纷聚到了西苑,虽然大官没有出面,可是一下子来了二百多人,黑压压的一片,气势汹汹,李清源走在最前面,他浑身的血液都要炸了出来,白脸变得紫红,就在两个时辰前,他差点失去了唯一的儿子。怒火在胸膛奔涌,忍无可忍,就无需再忍!   他突然喉头发痒,真臂高呼:“百官求见,请阁老赐见!”   两百多人跟着高声大呼,声震寰宇,惊得鸟儿腾空飞起,不知所措,连着呼了三遍,没有动静,李清源带头跪在了地上,伏地痛哭。官员们想起自己的遭遇,悲从中来,一起跟着痛哭,要是不知道的,还以为是皇帝老子死了,官吏们哭丧呢!   ……   “左顺门啊!”王寅叹了口气,突然又兴奋起来,抬头看去,茅坤和沈明臣同样攥紧了拳头,唐毅离京两年多,实际上负责操盘唐党的就是他们。   西苑门前的那些官吏,其中三分之一都是唐党的成员,为了这一场豪赌,唐毅已经押上了所有的筹码。   “比起当年的左顺门,还是差了火候。”沈明臣不无担忧道:“靠着一帮小官,未必能赢啊?”   唐毅呵呵一笑,“放心吧,小官也有大用,再说了,还有一柄神剑呢!” 第790章 治安疏   “匪夷所思,匪夷所思啊!”   徐阶不停叨念着,心里头又气又恼,哪怕当年和唐毅斗法,几乎丢了首辅的位置,徐阶也没有这么艰难过。他甚至都萌生退意,要是当年输了,做一个安乐公,也算是福气。   能生出如此荒谬的念头,可见眼下的事情有多难办!   李清源的儿子险些被抓走,百官凑到一起,有人提前告诉了徐阶,可没等他行动。妖道冯绍辉找到了嘉靖,告了一状,说京城官吏不配合征召灵兵,找不齐三千人,没法替陛下压阵,离着年越来越近,过了年三十,影响了陛下冲关,他也是无可奈何。   嘉靖把冯绍辉当成了救命稻草,立刻就勃然大怒,给石太监下命令,让他立刻动用东厂的人,务必征调足够的灵兵,交给冯仙长,随后又把徐阶叫了过去,一顿臭骂。   徐阶这个憋屈就不用说了,冯绍辉恶人先告状,明明是他满大街抓人,连国子监司业李清源的儿子都差点成了灵兵,身为百官之师,徐阶就觉得像是被左右开弓,抽了一千个嘴巴子一般,打得晕头转向,满地找牙,狼狈透顶。   他有心说两句,可嘉靖半死不活,又撑不住了,骂完了人,就把他赶了出去。   刚到了万寿宫外,就听到一阵阵嚎哭一声,徐阶心头一沉,连忙用最快的速度往外面跑,小太监们跟在后面,生怕老首辅摔倒了,提心吊胆。离着禁门不远,李春芳跑了过来。   “师相,不太好办啊!”   徐阶停住了脚步,喘息了两口,“不好办也要办,陛下龙体欠安,无论如何,也不能让他们惊了圣驾。”   “知道了。”   李春芳搀着徐阶,到了外面,一眼望去,黑压压的一片,足有二三百号,其中不少都是徐阶的学生,都跑了来,跪在冰冷的地面上,一个个小脸青紫,鼻涕流得老长,当真是风流倜傥!   “哎呦,你们这是干什么啊,怎么不知道爱惜自己的身体。”徐阶满是责备道。   李清源跪爬了两步,仰起头,“师相,学会文武艺,货卖帝王家。弟子们都被糟蹋成这样了,还要身体干什么,不如干脆死了算了,也省得丢人现眼!”   他这么一说,耿定向满怀悲愤,也大声说道:“师相,天子脚下,妖道横行,公然抢夺孩童,与山贼土匪何异?京城尚且如此,两京一十三省,该是何等人间地狱,您老不能不管啊!”   “是啊,是啊,师相,阉竖猖狂,小人肆无忌惮,您老身为百官之师,天下之望,应该说话,劝谏陛下。”   一张张年轻的面孔,愤怒到了抓狂,纷纷嚷嚷着,徐阶也招架不住。他的鬓角都冒汗了,嘉靖刚刚昏迷过去,几十年如一日,服用各种丹药,嘉靖的身体和正常人完全不同,没准什么时候就醒过来,要是听到了外面的哭声,还不一定如何愤怒呢!   “唉,你们大家伙听老夫一言。”沉了沉气,语重心长道:“老夫知道你们心里委屈,可是君父如天,还请大家体谅朝廷的难处,老夫向你们保证,绝不会乱抓孩童,至于天津粮仓被烧一案,老夫会尽快给大家一个交代,让大家伙过一个安稳的年。”   见过众人无动于衷,徐阶咬了咬牙,“你们要是还不满意,老夫,老夫就给你们跪下了!”   徐阶撩袍子,作势欲跪,可吓坏了一旁的李春芳,他连忙搀扶,急得都哭了。   “你们想逼死师相吗?”   李清源等人被说的大红脸,毕竟徐阶的身份在那里,君臣父子,三纲五常,深入了每个人的骨子里,让他们公然忤逆徐阶,还没有那个胆子。   只好纷纷退去,眼看着众人散开,徐阶身体一阵摇晃,差点摔倒,李春芳赶快叫人抬轿子,把老徐送到了内阁,一顿抢救,自不必说。   ……   “唉,虎头蛇尾,白费了一场好戏!”沈明臣不无感叹道:“真是丢人啊,几百号人,竟然被徐阶三言两语给打发回来了,他们能干什么?”   王寅白了他一眼,“你还想怎样,把徐阶按倒,痛打一顿,还是冲进西苑,改朝换代?”   沈明臣讪讪苦笑,“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觉得太不甘心啊,功亏一篑,一点用处没有啊!”   “怎么会没有!”   茅坤冷笑道:“徐阶用他的老面子,把众人逼退了,可是徐阶承诺的几条,要是做不到,百官必然迁怒华亭,到时候他恐怕没法轻易过关。”   “到时候,什么时候?”沈明臣不服气道:“万一拖了几个月,大家伙的气都泄了,又该如何?”   “不会的。”这回轮到唐毅说话了,“刚刚送来了消息,徐阶召见了户部尚书高耀。”   这几位都是人精儿,王寅立刻说道:“徐华亭是想把百官俸禄的事情先解决了?这倒是一个釜底抽薪的好办法,百官俸禄有了着落,就不会跟着起哄了,只是他要从哪里弄银子?”   唐毅呵呵一笑,“暂时还不清楚,咱们拭目以待吧。”   ……   腊月二十三,正是百官发俸禄的时候,天还不亮,一大帮官吏就跑到了户部的广济仓,等候发放俸禄。   辰时一到准时发粮,还真别说,这一次朝廷竟然如数发放,有银子,有粮食,官吏们虽然不满,可见到了钱,却也没什么可说的。   大冷天,赶快回家,准备过年吧!   可是刚领了三四个人,轮到了国子监司业李清源,他接过了一袋银子,没急着装起来,而是倒在了手上。   发放俸禄的官吏还赔笑说道:“请大人放心,都是上好的细丝银锭,绝不会出差错。”   李清源看了看,突然抓起一锭元宝,高高举起,声色俱厉!   “大家伙看看,这是什么!”   众人齐刷刷看去,原来在银锭上竟然有一个戳子,凑到近前辨认,能看出“合盛元”三个字,有人还没明白,李清源却是狠狠一摔。   “诸位年兄年弟,诸位同僚,这是从商人手里借来的银子,朝廷没有银子了,就拿盐税抵押,换来了一百万两,这银子大家伙能要吗?”   一句话,全场都炸了。   说是官吏,其实还是科举考出来的文人,文人好什么,面子!   虽然唐学广为流传,官吏们不再耻于谈利,可是从商人手里借钱,还是让官员们感到极大地侮辱,士农工商,让一等人向四等人低头,指着他们的钱过年,每一个官员都脸上火辣辣的。   大家伙你一言,我一语,和户部的人就吵了起来,结果越吵火气越大,最后竟然变成了全武行,户部被打伤了好几个人,广济仓不得不提前关门。没有领到俸禄的官员一肚子火,如果说之前去西苑,大家火还仅仅是怨恨阉竖,痛恨妖道,这一次连徐阶和六部尚书都恨了起来。   好一个徐阁老,你身为首辅,弄得国库空虚,没钱发俸禄,竟然要向商人伸手借钱,简直是士林之耻,奇耻大辱!   这回是天王老子也压不住了,弹劾,一定要弹劾!   京城的官员纷纷上书,第一天就有五十多份弹章,送到了内阁,转过天,竟然有一百多份,矛头所指,徐阶首当其冲,户部尚书高耀同样被骂得狗血淋头。   ……   “阁老,下官有罪,请阁老责罚。”   高耀直挺挺跪在徐阶的面前,什么话也没说的,他也是为官几十年的老臣,在这个关头,竟然闹出了这么大的纰漏,他知道自己完了,任何辩解都是没用的,还不如老老实实认罪,把一切都扛下来。   徐阶的心里却不这么看,他认为这根本不是纰漏,而是有人故意陷害,徐阶授意高耀向商人借钱,发放俸禄,还特意交代过,要把借来的银子交给兵部,把原来拨给兵部的银子送到广济仓。   丘八没有穷酸文人那么讲究,有银子花就成,管是哪里来的。   结果仓促之下,竟然出错了,原本的军饷变成了俸禄,由于时间紧急,又来不及重铸,就发了下去,才弄得百官沸腾。   兵部尚书是杨博,借钱的商人又是山西的票号,谁让徐阶厌恶唐毅呢,交通行一系的根本插手不进京城的业务。   事情出了,第一个值得怀疑的就是杨博,老东西嫉恨把他从吏部赶走,故此暗中下黑手。   徐阶气得咬牙切齿,“高部堂,你先回去,左右没有几天过年,老夫会想办法压下去的,你不要多管了。”   徐阁老难得爷们了一回儿,主动替部下扛起了责任,高耀感恩戴德,羞愧离去。接下来的几天,弹劾的奏本一天比一天多,滔滔洪流,势不可挡,谁知徐阁老就是有个韧劲儿,也不请辞,也不叫苦,闷着头做事。   嘉靖看在眼里,难得对徐阶生出了一丝好感,他还是懂事的。   “传朕的旨意,圣寿宫修好了,朕要搬到圣寿宫,他们不是愿意写吗,就让所有人都写贺表,少了一份,朕严惩不贷!”   嘉靖杀气腾腾说道,黄锦连忙去传旨,百官有再大的怒火,再多的意见,只敢对朝廷大员发,却不敢对嘉靖有一丝一毫的不敬。   几十年来,乾纲独断,嘉靖就是笼罩在京城的乌云,谁敢升起反抗的念头……只是凡事都有例外,一个瘦削的南蛮,挺直脊背,满脸刚毅决然,在油灯之下,奋笔疾书。   “户部云南清吏司郎中臣海瑞谨奏:为直言天下第一事,以正君道、明臣职,求万世治安事……” 第791章 骂   大年三十,唐毅早早起来,他的府邸就老哥一个,老爹那边也是一个人,他干脆跑到了唐慎的府邸,直接到了厨房,抄起两把菜刀,砰砰砰,剁起了饺子馅。   都说君子远庖厨,唐毅却把做菜当成了修行,无论多烦心的事,做几道可口的小菜,品一杯自酿的美酒,什么烦恼都烟消云散了。   只是今天却不管用了,他越是忙碌,心里就越烦躁,好像有蚂蚁啃食,干脆将菜刀插在砧板上,蹲在地上,呼呼喘气。   幸好在厨房啊,要是让别人看到,还不一定多丢人呢!   弹劾君王,又是嘉靖那么怪的一条龙,结果会怎么样,唐毅真的没有把握,哪怕海瑞能逃得性命,又会卷进去多少人,会掉多少的脑袋,究竟值不值得?现在阻止海瑞,没准还来得及……   一瞬间,唐毅的心里转过无数的念头,最后只剩下一声长叹。   大丈夫做了不悔,悔了不做,要是连一头病龙都不敢挑战,自己那些吓死人的打算,又怎么实现?   阳明心学讲究贵乎自我,以本心为标准,倘若有一个口含天宪,金口玉言,半神在世的皇帝老子,如何贵乎自我?   大明朝有诸般的弊端,论起责任,皇帝未必是最大的那个,至少那些遍布天下的士绅,他们盘剥百姓之狠,压榨之刻薄,犹在皇帝之上。   可为什么唐毅要把眼光首先放在皇帝身上呢?   因为他是核心,是靶子的最中间。   只要皇帝还具备无上的权力,不管唐毅做了多少改革,干了多少事情,轻飘飘的一句话,就可以打回原形,人亡政息,是困扰着历代改革家的魔咒。   三纲五常框住了所有人,唯独一个人例外,那就是皇帝。   皇帝把他的权力授予内廷,阉竖就猖獗,授予勋贵,贵胄就强大,授予文官,士绅就把持天下。   整个体系之中,皇帝就仿佛系统的漏洞,有一个固定的大窟窿,越运作下去,窟窿就越多,直到无可收拾。   是时候,该修改漏洞了!   唐毅不断劝说着自己,重新找回力量和勇气……万寿宫中,另一个男人也在做着同样的事情,只是他的手段不太一样。   四十九盏,鲸鱼油长明灯,在嘉靖的努力之下,全数点燃,在黄锦的搀扶之下,嘉靖摇摇晃晃,坐在了龙床之上,嘉靖喘着粗气,抬起了右臂,黄锦一愣。   “皇爷,您歇着吧,不要浪费精神了,奴婢看着心疼啊!”   嘉靖瞪了他一眼,骂道:“蠢材,你懂什么,冬练三九,夏练三伏,这是朕的劫数,必须勤修苦练,才能闯过去,快着点。”   黄锦无奈,只好扶着嘉靖,把腿盘好,五心朝天,闭目打坐。不到一刻钟,嘉靖的额头就冒出了虚汗,眉头拧在了一起,突然他向后一倒,黄锦吓得连忙抱住。   躺在了龙床上面,嘉靖闭着眼睛,许久才缓缓睁开,止不住的萧索伤感,鬓角的白发,脸颊的老年斑,十分刺眼。   从两年前,万寿宫中的镜子就全数撤走了,嘉靖看不见自己的面容,可是他心里也清楚,皮囊越发不顶用了,闭上眼睛,仿佛听得到冥冥之中的召唤。   “唉,黄锦,你说朕能不能修成大道?”   黄锦张了张嘴,没敢随便说,眼下的嘉靖十分脆弱,又敏感多疑,一句话不对,轻者一顿臭骂,重者,就可以能脑袋搬家,半年来,被打死的小太监已经有五个了。   好在嘉靖也没有要黄锦回答,他的目光之中燃烧着一种奇异的东西,眼睛变得十分明亮。   “朕自有仰慕道家,御极以来,时刻不忘,几十年如一日,敬天修德,朕享国四十五年,已经是太祖以来最长的皇帝,这就是朕修炼有成的明证!”   嘉靖突然变得十分激动,挥舞着拳头,仿佛对着黄锦说,又仿佛在告诉自己,“朕一定能修成,六十年一甲子,朕只要闯过去,就还有六十年等着朕,朕要长生不老,要飞升九天!等到朕飞升了,就把你们也都带去,跟着朕同享富贵,哈哈哈……咳咳咳。”   帅不过三秒,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嘉靖剧烈咳嗽,黄锦连忙帮着嘉靖拍打,好半天才把嘉靖伺候好了。   “皇爷,奴婢能伺候您老人家,已经是天大的福分,奴婢什么够不敢奢望,只要皇爷龙体安康,奴婢就心满意足了。”黄锦咧着嘴,又哭天抹泪起来。   “还是宫里的老祖宗呢,真没出息!”嘉靖白了他一眼,闭目养神起来,黄锦等了一会儿,见嘉靖呼吸平稳,他准备转身退去。   “别忙,越是朕成道的关键时刻,就越是群魔乱舞,前来干扰朕,你看他们又来了!”嘉靖瞪大眼睛,喘息如牛,手指不停在虚空乱指……   黄锦一看,知道嘉靖病又来了,连忙左手抄起了一个八卦镜,右手拿起了一张画,上面有两位大将,一个是秦叔宝,一个是尉迟恭。   “何方妖孽,敢来惊扰圣驾,你们看法宝!”   黄锦拿着镜子,来回乱跳,又举着画,到处示威,折腾了半天,嘉靖突然笑了起来,“别耍宝了,朕没事了,朕很好。”   黄锦擦了擦头上的汗水,把法器放在一边,低声说道:“皇爷,歇着吧,明天还要移驾圣寿宫,那边修得比万寿宫还好,保证能让您老更舒服。”   黄锦倒是没有说假话,万寿宫是玉熙宫改建的,碍于原本的格局,总是显得逼仄,至于圣寿宫,前后砸了五百万两银子,历时四年多,堪称金堆玉砌,嘉靖早就想要搬家了。   “好啊,群臣的贺表都到了吗?”   “到了。”黄锦笑道:“皇爷,他们还都是懂事的,君父两个字,是刻在心里头的。”   嘉靖不屑地扭头,“也就是你这样傻瓜,才信他们的鬼话呢,都是一帮皮里阳秋的货色,不过是欠了几个月的俸禄,就心有不甘,他们贪了多少银子?别以为朕不知道,实在是可恶!”   骂了几句,嘉靖又累了,索性歪着头,没一会儿,两个小太监抬着一摞子奏疏小跑着进来。   “启禀皇爷,一共是八百三十七份,全数在此,一本不差。”   看着堆成小山的奏疏,嘉靖嘴角露出了一丝满足,“黄锦,挑几本给朕看看。”   黄锦不无心疼道:“皇爷,当心伤神啊。”   “你给朕读就是了。”   “遵命。”   黄锦挑了一本李春芳的贺表,袁炜,严讷去后,李春芳在马屁精里面熬出了头,写出来的东西总是让嘉靖眼前一亮。黄锦抑扬顿挫地念着,好像乐曲一般,嘉靖竟然不自觉颔首微笑。   “赏玉如意两对。”   嘚,李春芳又捡了一个便宜。   接着念的是郭朴的,老天官也是写青词的高手,文章碰到了嘉靖的痒处,又赏了郭朴儿子一个锦衣卫千户。   黄锦很懂得分寸,又念了两本不怎么样的,嘉靖懒懒摆手,“算了,都抬下去吧。”   小太监忙跑过来,往下抬走,谁知手脚不利索,把奏疏给碰倒了,黄锦一瞪眼,“都是一帮废物,要你们什么用。”他连忙过来收拾。   “慢着。”嘉靖突然一指地上的一份奏疏,“拿过来。”   黄锦也是一愣,贺表都是用大红大绿,喜庆的颜色,这一本却用的是黑色的封面,很是扎眼。   “皇爷,准是不懂事的言官,回头奴婢去责备他们。”   “拿来!”嘉靖把眼睛一瞪。   黄锦不敢违抗,只能把奏疏捧起来,他还多了一个心眼,送到嘉靖面前的时候,先展开了,只是扫了几眼,顿时脸色惨白,手脚都跟着颤抖起来。   “皇爷,别,别看了!”   他越是如此,嘉靖就越是气愤,“哼,又借着贺表闹事了吧?朕就知道,他们不甘心,还要和朕作对!打狗看主人,他们就是弹劾大臣给朕看,还不给朕拿来!”   黄锦颤颤巍巍,把奏疏举了起来,嘉靖闪目看去。   第一句就出现了“正君道,明臣职”的字样,嘉靖满是鄙夷,好大的口气,倒要看看,你能说出什么玩意。   再往下看去,先是说了皇帝的职责,又举了汉文帝的例子,语气有些冲,不过也还算老实,再往下看,嘉靖的眼珠子就差点掉了下来。   “陛下则锐精未久,妄念牵之而去矣。反刚明而错用之,谓长生可得,而一意玄修。富有四海不曰民之脂膏在是也,而侈兴土木。二十余年不视朝,纲纪驰矣。数行推广事例,名爵滥矣。二王不相见,人以为薄于父子!”   疯了,疯了,接下来的更加刺激……   “以猜疑诽谤戮辱臣下,人以为薄于君臣。乐西苑而不返宫,人以为薄于夫妇。天下吏贪将弱,民不聊生,水旱靡时,盗贼滋炽。”   “自陛下登极初年亦有这,而未甚也。今赋役增常,万方则效。陛下破产礼佛日甚,室如县罄,十余年来极矣。天下因即陛下改元之号而臆之曰:嘉靖者言家家皆净而无财用也!”   嘉靖者言家家皆净而无财用也!   不及汉文帝远甚!   天下之人不直陛下久矣!   ……   一句句酸爽无比的话,变成了漫天的雷霆,被嘉靖雷得外焦里嫩,骨酥肉麻,他的眼睛一翻,只说了一句话:“弑君啦!”就直挺挺昏了过去。 第792章 查   “奇文,真是天下第一奇文!”王寅忍不住摇头赞叹。   在桌子上,摆着的正是《治安疏》的副本,海瑞仅仅是一个户部郎中而已,没有人暗中援手,又如何能够把奏疏送到嘉靖的面前?贺表不过是掩人耳目的借口而已,实际上给嘉靖送的奏疏,即便通政司和内阁不知道内容,也万万瞒不过司礼监。   几个衙门同时出事的概率无限接近于零,能让海瑞的奏疏顺利送到嘉靖的面前,唐毅是功不可没。可就算是早有准备,真正看到了海瑞的奏疏,唐毅还是大惊失色,冷汗津津。   海瑞骂得之狠,完全超乎了想象,他批评嘉靖一意玄修,避居西苑,大修宫殿,不视朝,不见二王……每一条都戳中嘉靖的软肋,全都是别人不敢说的,最后更是以“嘉靖者言家家皆净而无财用也”盖棺论定,将嘉靖整个人都彻底推翻。   想当初唐毅仅仅是劝谏嘉靖不要大兴土木,爱惜民力,就被赶出了京城,当时人人都说唐毅仗义敢言,忠心国事而遭贬谪,把他和阳明公相提并论。   和海瑞放在一起,唐毅的敢言,只能是小巫见大巫,差之千里。   以往的大臣敢劝谏一样两样的事情,还要用最委婉的语气,最谦卑的态度,去哀求嘉靖,可海瑞竟然以前所未有的姿态,痛斥嘉靖的错误,一丝一毫都没有客气,唐毅读来,满纸的文字都仿佛变成了一把把犀利的匕首,刺向了对手,隔着纸,都能感到强烈的杀机,让人不寒而栗,文字如刀,当真厉害!   惊骇之余,唐毅的第一感觉竟然是爽快。   没错,跟三伏天吃了冰镇酸梅汤一般,从里到外,爽透了心!   该!   骂得好!   坦白讲,嘉靖不是崇祯那个傻缺,他在大事上面,还能把持得住,比如在东南任用胡宗宪,推行开海,关键时刻拿下严嵩,任用名将名帅,杨博,王崇古,江东,马芳,戚继光等等,抵御俺答入侵,压制内廷,大明朝在他的手上,乱而不亡。   正因为如此,他才越发可恶!   明明有聪明才智,明明知道问题所在,有本事中兴社稷,却贪图个人的享受,为了一己之私,置天下万民于不顾。   宠信权奸,任用佞臣,搜刮天下,大兴土木,挥霍无度,他的心比日月都明亮,也比煤炭都黑!竟然痴心妄想,要修出个长生不老,永远皇帝,连儿子都不让,海瑞说他薄于父子,要唐毅说,简直就是灭绝人性,自私自利到了癫狂!   面对着如此的君王,哪怕他给了唐毅天大的恩典,唐毅对他都不会有半点的感激。人心都是肉长的,终究不是没有血肉的棋子,唐毅都如此想,其他人呢?天下百姓呢?   或许早就有无数人盼着,等着,望着,能够出来一个真正的猛士,好好痛骂嘉靖一顿,出一出心中的恶气。   海瑞看似迂腐固执,不通人情事理到了极点,偏偏他这偏《治安疏》戳中了所有人心底深处,把大家伙想说和不敢说的话搬到了台面上。   李贽这些人热情倡导童心说,一个人年纪渐长,经历的事情多了,更容易变得圆滑,自欺欺人,明明是简单明了的事情,非要搞得复杂无比,来回绕圈子,费工夫。海瑞就像是一把钝刀,抛开了所有没用的花招,直指核心,让那些看不起他的人一再刮目相看,也包括唐毅在内!   骂得痛快,说得在理!   赤子之情,冰心铁胆!茅坤手捻着胡须,微微含笑,“大人,依我看,只要这份奏疏能大白天下,让所有人都看到,海瑞就不会死,除非咱们陛下不想要他的天下了。”   王寅搓着手,连连点头,海瑞犀利勇猛,超出了他们的估计,不鸣则已,一鸣惊人!海瑞要是挑挑拣拣,言语绕圈,委婉柔和,激不起天下人的共鸣,他还真就死定了,可《治安疏》比什么都犀利,闹得越大,嘉靖越要思量,恐怕连他自己也没法说服自己,“大兴土木,一意玄修”是对的,群臣更是如此,大家火要是连海瑞都不保,百姓会怎么看,若干年后,史书会怎么写?   也不知道海蛮子是真傻,还是大智若愚,天下人都被他看透了。   “鹿门先生说的没错,不过,要先让咱们的陛下恢复理智才行。”唐毅酌量着说道:“我估计陛下看到之后,第一反应就会气得发疯,而且他一定认为这是个阴谋,要去找幕后的黑手。”   “大人说的没错。”王寅道:“眼下就是要拖过几天的时间,给陛下冷静思考,让他脑筋凉快,免得做出什么鲁莽的举动。”   茅坤和王寅一起看着唐毅,笑道:“大人,这个担子怕是要落在您的头上了。”   “我?”唐毅摸了摸鼻子,心说不会那么倒霉吧?   ……   西苑如今乱成了一团,嘉靖要搬去圣寿宫,徐阶带领着百官,要恭迎圣驾,大过年的,放着团圆日子不过,竟然要跑到宫里受罪,大家伙的肚子里都是怨气。   加上这些日子京城纷纷扰扰,一件事情接着一件事情,件件都没有交代,京中的百官,尤其是中下级官吏,个个如同愤怒的牛蛙,身体膨胀老大,就差爆炸了。   面对一帮炮筒子,徐阶也是满心为难,可他又没有别的主意,只能拖着,拖到了年后,就有一匹市舶银解送进京,有了钱就能支持一阵子,小车不倒往前推着,走一步看一步吧!   徐阶正在闭目沉气,等着嘉靖传旨,眼看着吉时到了,怎么还不起驾?他们内阁大学士,六部九卿还好,能在偏殿等着,那些小官都站在万寿宫的外面,冻得鼻涕老长,小脸青紫,回头还不得把气都撒在首辅的头上?   徐阶起身,就要去求见嘉靖,他刚走出来几步,突然从万寿宫里冲出一帮太监,看他们的装束,大家伙就是一愣,所有人都戴着尖帽,着白皮靴,穿褐色的衣服,系着小绦,东厂的人,他们从哪冒出来的?   正在大家疑惑的时候,冲在最前面的吴太监到了徐阶面前,这位在司礼监排名第三,平时看到了徐阶,都是笑脸相迎,不敢造次。   这一回却是冷若冰霜,“徐阁老,有旨意!”   徐阶连忙带头跪倒,其他人也都跟着,呼啦啦跪倒一片。   “圣上口谕:今日有妖星犯紫薇,不利移驾,百官暂居无逸殿,听候旨意,不得擅自离开。”   不得不说,嘉靖真是一个天才,竟能找出如此清新脱俗的借口,徐阶当然不能答应,开什么玩笑,好几百官员,都被安排到无逸殿,拉屎撒尿都没地方,要干什么啊?   “吴公公,老夫以为是不是让五品以下的官员先返回衙门,由老夫等恭候旨意?”   高拱,郭朴,李春芳等人纷纷点头。   吴太监却把眼珠子一瞪,“徐阁老,皇爷的旨意,咱家要是违抗了半分,一时三刻,就要把脑袋扔在这!让诸位大人都去无逸殿,难免有所得罪,日后要杀要剐,咱家都认下了,不过今天却要得罪了!”   他说完,一招手,东厂的番子从四面八方涌了上来,手里头各个都拿着木棒绳索,虽然没有刀剑,依旧杀气十足。   徐阶伺候嘉靖也有小二十年,经历了无数的风雨,可眼前这一幕,他还是从来没有见过。   不用问,一定是出大事了,比起以往任何一次的事情都大!   好汉不吃眼前亏,先忍了。   “既然如此,大家就遵照旨意办事吧!”   徐阶和几位部堂高官带头,算是把所有人带到了无逸殿,吴太监偷偷摸了一把冷汗,悬着的心一点没有放松,他还记得,嘉靖那一张吃人的脸,还有黄锦身下的一摊液体。   此时吴太监一点和黄锦别苗头的心思都没有,能把十万太监的老祖宗给吓尿了,是何等大事,简直不敢想象啊!   “黄锦,朕最后问你一次,这个姓海的到底是何方神圣,是谁致使他上书的?”嘉靖的眼睛血红,好似受伤的野兽,言语之中,透着滔天的杀机,黄锦觉得自己就像是被恶狼盯上的小白兔,随时会被撕成碎片!   “唐兄弟啊,唐兄弟!咱们也算是多年的朋友,你何必害咱家啊!”   黄锦在心中暗叫,只是他脑袋还算清醒,尤其是他扫了几眼海瑞的奏疏,不管生死,海瑞这家伙都必将名标青史,要是不想成为日后戏台上的小丑儿,无论如何,也要保住这个人!   想到这里,黄锦咬了咬牙!   “皇爷,都怪奴婢蠢笨,奴婢该死啊!”   “说!是谁指使的!”嘉靖强撑着身体,怒火不可遏制,直扑黄锦。   “奴婢有罪,奴婢两天前就得到了下面的密报,说是有个户部的郎中,把妻子老母送走了,又买了一口薄皮棺材放在了家中,奴婢只当他染了恶疾,谁知道,他竟然是,是……”黄锦说不下去了,趴在地上,汗水把蟒袍都湿透了,金砖上留下了一个水印。   他这两句话不起眼,却不知道救了多少人,如果黄锦随便歪歪嘴,嘉靖在盛怒之下,就连裕王都没准给砍了。   海瑞竟然是自己做好了准备,冒死上书的,朕不信,朕死也不信!   “查,给朕一查到底,不管牵连到谁,都给朕抓起来!”最后一句话,嘉靖吼着出来!   说起来容易,百官都给软禁了,谁能替嘉靖干活呢? 第793章 不按套路   黄锦替海瑞说好话,嘉靖首先就不相信他,至于官员们,还都在无逸殿蹲着呢!依嘉靖的想法,里面稍微有点分量的,都有可能是幕后的黑手,至于其他人,连名字都叫不上来,又怎么把如此大事托付给他们?   几十年来,嘉靖最信任的一柄刀就是陆炳,偏偏几年前陆炳走了,锦衣卫也半废了,指望不上。   倒是东厂听话,只是那帮蠢货能斗得过奸狡如狐的大臣吗?嘉靖一点也不看好。   自从严家父子倒了之后,嘉靖就彻底失去了自信,朝堂之中,妖孽太多,嘉靖的花招都被人家研究透了,与其跳出来丢人,还不如躲在西苑,保持神秘,让下面人琢磨不透呢!   这也是数年来,不轻易露面的原因。   包括唐毅和徐阶斗法,嘉靖都只是冷眼旁观,只是这一次却不行了,海瑞将矛头直指嘉靖,批得他体无完肤,一钱不值。   嘉靖想要反击,却一时找不到合适的人手?真是气死个人!   “黄锦。”嘉靖幽幽的声音飘来。   “奴婢在。”黄锦连忙跪爬了两步,身后留下了一道水印。   “嗯!”嘉靖重重出了一口浊气,“在京的文武,有谁可用?除了无逸殿的那些!”   黄锦跟吃了苦瓜似的,他已经犯了一回错误,要是举荐的人不成,神仙都救不了他,偏偏眼下京城够分量的人不多了。   次辅唐顺之财政会议露了一面,就抱病在家,据说染了重风寒。成国公朱希忠骑马摔断了腿,英国公张溶修道修得糊里糊涂,还剩下的,就是右都御史唐慎,前几天发饷银,徐阶担心出事,让唐慎去京营坐镇了。   按理说唐慎不错,可是他是唐毅的老爹,把他推出来顶缸,万一惹恼了唐毅,那可比惹恼嘉靖还糟糕……   黄锦急得额头都冒汗了,嘉靖等得不耐烦了!   “没用的奴婢,你不想处置那个畜物是吧?”   好家伙,嘉靖都不愿意叫海瑞的名字了,黄锦吓得手脚哆嗦,连忙说道:“奴婢不敢啊,奴婢在想着谁才有本事对付那个,畜,畜物!”   “谁?”嘉靖凶恶地追问道。   “唐,唐大人。”黄锦被逼得实在是没有办法了,“启奏皇爷,前些日子唐大人从小站进京,要进献水泥,他,他在京城呢!”   嘉靖突然眼前一亮,对啊,唐毅来了,嘉靖就像是抓到了救命稻草一般。要说这些年,给他印象最深刻的官员,不是徐阶,也不是严嵩,甚至不是陆炳,而是唐毅!   一直以来,嘉靖都对唐毅另眼相看,提携保护,还收为弟子,这种时候,唯有唐毅有能力,有孝心,能帮自己出气,绝对是不二人选。   “宣,快宣!”   黄锦不敢离开,小太监连滚带爬,跑了出来,没多大一会儿,就赶到了唐毅的府邸。   ……   当听到宣自己去西苑的时候,唐毅先是一喜,嘉靖没有直接砍人,海瑞的命就算保住了一半儿。他总算能出一口气了,唐毅虽然做了多方布置,可是嘉靖毕竟是九五至尊,他一道令,砍了海瑞的脑袋,再把治安疏烧毁,谁也拿他没办法。   小小的五品官,死了也就死了,顶多激起一丝涟漪,过了年,就再也不会有人提起。   那是对嘉靖伤害最小的办法,可也是唐毅最不愿意看到的,他迫切希望事情闹大,逼着天下人去思索,当皇帝肆意妄为的时候,该如何应付。   儒家士人开出的药方只有一个,那就是劝谏。   可偏偏不是哪个皇帝都是李世民,魏征也只有一个,可遇而不可求。   自古劝谏君王之犀利,莫过于《治安疏》,当《治安疏》也不成的时候,也就标志着讲道理破产,必须拿出更有力的办法,来应付胡作非为,蛮不讲理,怙恶不悛,死不悔改的皇帝!   接下来的事情,才能顺理成章……   嘉靖没有立刻杀海瑞,算是赢了个开门红,只是让自己去西苑,等于是甩了一个刺猬过来。   要保住海瑞,还不能让嘉靖迁怒自己,这难度之大,远胜过在几百米的悬崖峭壁,没有任何保护措施走钢索,稍不留神,就要摔一个粉身碎骨。要命的是两年多没见到嘉靖,唐毅也没把握能摸准皇帝的脉,真是要命啊!   “唐大人,别愣着了,皇爷要尽快见你。”小太监焦急催促着。   唐毅连忙点头,脚下却不动弹,在装模作样整理官服,小太监都等不及了,王寅慌里慌张,捧着唐毅的乌纱过来。   “大人,快把帽子拿好。”   王寅把帽子交给唐毅的时候,用手指快速敲了两下,唐毅会意,转身上了马车。小太监身份不够,只能在前面骑马,唐毅偷偷把官帽翻过来,一张半寸宽,三寸长的纸条放在里面,上面赫然写着三个字:“补锅法!”   唐毅看完,气得差点吐血,他曾经偶然提到了厚黑之道,还告诉了他们求官六字真言,办事二妙法。没想到王寅他们如此不负责,竟然用唐毅的办法提醒唐毅啊,你们交专利费了吗?   腹诽之后,唐毅也明白了几位谋士的意思,当务之急,就是拖延时间,而拖延时间最好的办法就是把案子弄得比天大。   就好像补锅的师傅,一锤子把裂痕敲大,大到了嘉靖无法承受,他也就冷静了。唐毅闭着眼睛,脑袋快速转动,想着嘉靖可能的问话,又该如何应付。   到了西苑的时候,唐毅已经想出了十八套剧本。   看起来宝刀不老,功力犹存啊!   唐毅还有些得意,刚到了万寿宫,突然从两旁涌出十几个东厂的番子,手里拿着麻绳,二话不说,就把唐毅捆了起来,四十斤的大枷扣在了脖子上面。   十八套剧本,没有这一个!   怎么不按照套路出牌啊,海瑞都没上枷锁,怎么给我用上了?   唐毅的内心不停咆哮,表面却还要镇定无比。   “这位公公,本官奉旨意前来觐见,你们枷我,总要给个说法吧。”   小太监白了他一眼,“说法?看皇爷的心思吧!把他押进去。”   这帮人推推搡搡,把唐毅推进了万寿宫。   不会是嘉靖知道了自己暗中动手脚,没直接砍了海瑞,要砍自己的脑袋吧!唐毅忍不住一阵恶寒。   要真是如此,那才叫出师未捷身先死呢,历代的穿越前辈啊,求你们一定保佑,漫天的神佛,只要过了关,我一定重修庙宇,再造金身……   唐毅都开始迷信了,到了龙床前面,小太监押着唐毅跪下。顶着沉重的枷锁,脖子差点断了,跪在地上,用砖顶着木枷,好轻松一些,只是姿势太难看了,整个一个引颈受戮啊!   唐毅胡思乱想,一个冰冷的声音传来。   “是你指使的那个畜物?”   来了!   唐毅突然打了一个激灵,一句话不好,脑袋就要搬家啊!   “畜物?您说的是龙驹吗?”唐毅装傻的本事,果然厉害,惊呼道:“陛下,您骑马受伤了?”   还敢装糊涂,嘉靖在吴太监的搀扶之下,挣扎着盯着唐毅,眼神跟小刀子似的!   “唐毅,别以为朕不知道,海……海瑞!”天可怜见,嘉靖是真不愿意说这两个字,他咬碎了牙齿:“那个畜物在进京之前,只到过小站,在那里逗留了三天,和你密谋了什么?是不是你指使他欺君罔上,大逆不道,说!”   唐毅用力仰起头,一脸的为难,“陛下,您真的要问海瑞和臣的谈话?”   “当然!”这话是吴太监追问的,嘉靖说了几句话就耗光了精力,紧闭着嘴唇,生怕一张口又昏过去。   唐毅显得十分尴尬,咬了咬牙,“海瑞找臣去告状了。”   “告得什么状?”   “他告诉臣,唐家人在东南做得很不像样子,圈占土地,鱼肉相亲,逼得老百姓失去了土地,没有立锥之地。他让臣立刻叫家人把田产吐出来,不然他就要上书弹劾。”   唐毅说到这里,语气带着怒,又带着害怕,委屈道:“臣离开东南已经有七年了,家人做了什么,臣委实知道的不多。倘若真有什么过分之处,不管是砍头,还是发配,臣都没有怨言,只求不要为了臣的一点小事情,就气坏了龙体,臣罪该万死!”唐毅泪水长流,显得十分惶恐。没有人会轻易自曝其短,尤其是唐毅这种地位,承认家人胡来,是很丢人的事情。   嘉靖难免狐疑起来,瞥了一眼吴太监,他脸色一红,连忙问道:“唐大人,没说你们家的事,是海瑞,他上了一篇忤逆犯上的东西,把皇爷气到了。你身为海瑞的上司,又让他接任市舶司,那么肥的差事!”吴太监啧啧道:“海瑞没少给你好处吧?你们两个是不是同党?”   唐毅苦笑了一声,“海瑞最多送我俩包子,还是素馅的——吴公公,海瑞清廉,人所共知,当年我离开得匆忙,很多规矩刚刚颁行,最忌讳变更,海瑞是个南蛮子,一根筋,又轴得厉害,我让他接替市舶司,是为了能继续推行方略,可万万没有私心,那之后几年间,市舶司税银稳步增加,由此可见,安排他还是合适的。”   “呸!”   嘉靖总算是喘上了一口气,怒骂道:“还敢替那个畜物说话!他,他,他把朕气成这个样子,你也想气死朕不成?咳咳……”   “臣不敢啊。”唐毅慌忙道:“海瑞就是一头蛮牛,放在地里耕田最好,臣也不知道是谁把他弄到了京城闹市,给陛下添乱,当真是胡来!” 第794章 铁面无私的唐毅   蛮牛,多好的比喻啊!   首先呼应了嘉靖“畜物”的定位,其次表明海瑞还是能做事情的,只是他只适合在地里埋头干活,不能放在京城当官,换句话说,当初举荐海瑞接替市舶司是没有错误,同时也是暗示嘉靖,海瑞是个人才,是个有主意的人,是一头敢冲敢撞的蛮牛,不是谁能轻易摆布的。   自从踏入万寿宫,唐毅就嗅到了风头不对劲,嘉靖突然给他上了枷锁,实在是不寻常,多半是知道自己和海瑞的关系,迁怒自己。   只是一味推脱,没准让嘉靖更生怀疑,那就不好办了。   所以唐毅必须摆出姿态,坚定站在嘉靖一边,才能换得皇帝信任,偏偏海瑞上书之后,已经有了立地成圣的希望,俨然化身直臣的代表,大明的良心,随便说他什么,搞不好日后就会流传出去,成为别人攻击的借口。   要照顾方方面面,谁都不得罪,还真他娘的有难度啊!   唐毅的每一个脑细胞都调动起来,快速燃烧,十几年修炼的演技,两辈子的智慧,全在这一次了!   “唐大人,你说海瑞给皇爷添乱,是不是你知道他写了什么?”吴太监阴森森地问道。   这个死太监,不说话会死啊!   唐毅暗自咬牙,“吴公公,下官自然不知道他写了什么,也无需知道!天下无有不是的父母,也无有不是的君父,海瑞触怒天颜,惹恼了陛下,就是他的罪,十恶不赦的大罪!臣斗胆建议,比照忤逆不孝之罪,斩立决!”   唐毅说得杀气腾腾,仿佛海瑞和他有多大的深仇大恨,要除之而后快一般。就连嘉靖都不得不相信,唐毅应该和海瑞没有关系,要说有关系,也只有仇,没有恩!   事实上海瑞去小站,和唐毅提到东南的事情,韩太监都密奏过,说过唐毅热情招待,却热脸贴了冷屁股,海瑞大谈东南的弊端,说了唐家一大堆坏话,弄得唐毅下不来台。   如此看来,还真是冤枉了唐毅。   就按照他所说,给海瑞定罪?   不行!绝对不行!太便宜他了!   什么叫忤逆不孝?那是儿子对父亲!   海瑞能写出那个东西,还算是臣子吗?简直就是国贼,就是寇仇!   “唐毅,你以为朕是傻子吗?”嘉靖又咆哮道:“你话里话外,还在替海瑞开脱,忤逆不孝,天底下有敢骂父亲的儿子吗?”   “什么!”   唐毅吓得忙抬起头,却忘了脖子上还有枷锁,被四十斤的大枷带着,又摔了下去,在地上滚了好几圈,别提多狼狈了。   嘉靖本来疾言厉色,看到了搞笑的一幕,脸再也绷不住,露出了一丝笑容,虽然他立刻收了回去,可是却被唐毅敏锐捕捉到了。   凝重的气氛有了一丝缺口,不枉费自己扮丑角儿啊!   “陛下,臣斗胆恳请,能否将海瑞写的那个贺表……”   嘉靖的眼眉瞬间立了起来,仿佛要吃人,唐毅吓得连忙改口,“那个,那个东西,让臣看看?海瑞狂悖犯上,十恶不赦,微臣恨不得剥了他的皮,吃了他的肉——可海瑞毕竟是朝廷臣子,论罪也要明正典刑,有的放矢,臣以为天下臣工万民,敬君父如天,倘若海瑞真的疯癫狂妄,罪大恶极,一人一口吐沫,都能把他给淹死!”   唐毅说完,又低下了头,等着嘉靖的回答。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唐毅的心一格一格往上走,都到了嗓子眼,一张嘴就能吐出。他当然早就知道《治安疏》的内容,不过却不能公诸于众,那样的话,嘉靖非灭了他九族不可。   唯一的办法就是忽悠嘉靖,让他主动公布,唐毅有十足的把握,只要《治安疏》让天下人看到,海瑞就死不了,原本的目的就能完成一大半。   天下间,除了权力之外,还有一种东西,叫做道义!叫做真相!叫做是非!   哪怕是朱老四之后,最强悍的皇帝,乾纲独断,御极四十五年,无人能够战胜,面对着血淋淋的现实,也只有低头。   问题是嘉靖千万别想明白了,一旦真像唐毅说的,把海瑞给杀了,把《治安疏》给淹了,那可就麻烦了。   唐毅额头冒汗,承受着煎熬,嘉靖闭着眼睛不说话,他真不想让第二个人看到海瑞所写,可是又一肚子气撒不出来,四十五年了,头一次有人指着他的鼻子痛骂,拿他的年号开玩笑,撕碎他的中兴之主的假面具。   真是够狠啊,一个天涯海角,蛮荒之地来的小官,有这么大胆子吗?一定有人在背后指使,一定是这样的,不查出幕后的黑手,稀里糊涂就过去了,朕不答应!   “给他!”   吴太监急忙把海瑞的奏疏送到了唐毅面前,唐毅戴着枷锁,装模作样,要展开观看。   “不要在这里看!”   嘉靖声音凄厉,好像夜猫子,吓得唐毅一哆嗦,慌忙合上了奏疏,等着下文。   “朕,能相信你吗?”   表忠心的时候到了!   唐毅深深吸了一口气,“启奏陛下,臣是嘉靖三十五年的进士,您钦点的状元,不到十年之间,臣便数度拔擢,成为二品大员,走完了别人一辈子都未必能走完的路。臣的一切都是陛下给的,臣是您的学生,臣的心中也只有一个君父,无论是谁,只要冒犯了陛下,冒犯了君父,臣就要和他拼命!”   “好一副忠肝义胆!?”嘉靖声音冰冷地说道:“朕两年多之前,把你赶到了小站,还派遣人监视着你,听说那段日子你过得挺难,要自己和泥抹墙,自己教书赚钱,大冷天在外面给别人写信,堂堂状元郎,恐怕还没遭过那个罪,你不恨朕吗?”   “臣惶恐!”唐毅慌忙说道:“启奏陛下,臣不敢拿雷霆雨露具是君恩的空话,搪塞陛下,臣在小站两年多,沉淀心思,想明白了许多事情。”   嘉靖眉头挑了挑,示意他说下去。   “臣少年得志,不到二十,牧守一方,做的事情又是最招人恨的,多年下来,臣能安然无恙,全是君父庇护,陛下对臣的恩典,重如泰山,臣舍命也不能报答。臣年不到而立之年,却不知好歹,争强好胜,根本是自取死路,陛下让臣去小站,是在救臣,臣要是连这点都想不明白,敢怨恨陛下,臣就该天打五雷轰!”   唐毅说得动情,却也不光是演戏。   试想当初他要是还和徐阶斗下去,不死不休,斗败了,自然身死道消。即便是获胜了,顺利入阁,成为大学士,两京一十三省的官吏,能接受一个不到三十岁的阁老吗?   唐毅坐上去之后,那些老臣肯定会联合对付他,就像当年的靠着大礼议幸进的张骢一般,成为官僚集团的敌人。   而且唐毅的处境比张骢还不如,毕竟当时嘉靖风华正茂,刚刚继位,皇位是稳固的。可这几年呢,嘉靖老了,裕王身体孱弱,偏偏唐毅比裕王还小了一两岁。   老朱家的皇帝长寿的可不多,一个风华正茂的大学士,升无可升,赏无可赏,威望泼天,后面的皇帝如何驾驭?   为了皇权的安全,只有一条路,那就是把唐毅干掉!   正是看透了这一点,唐毅才主动退出。   嘉靖默默听着,竟然有些感动,他的良苦用心,果然没有白费,唐毅竟然明白了,温热的液体从眼角涌出,嘉靖连忙扭过头,生怕别人看到。   按说朱厚熜从来都是杀伐果断,哪有小儿女之态?谁让海瑞一顿痛骂,弄得他谁都不相信,就好像一个人突然从桥上掉到了水里,没有一丝一毫的抓手,这时候来一个乖巧懂事,感恩戴德的唐毅,就好像抓到了救命稻草。   天下人不直陛下久矣!   魔咒在耳边环绕,几乎把嘉靖逼疯了。   朕没有众叛亲离,朕还有可用之人!   “把唐毅的枷锁去了。”   吴太监一脸的不情愿,可是也不敢违拗嘉靖的命令,赶快过来,把枷锁去掉,枷了这么一会儿,唐毅的脖子就留下了深深的血印,冷汗流过,疼得龇牙咧嘴。   “别以为朕饶过了你!”嘉靖突然凶巴巴说道:“你们心学不是讲究知行合一吗?说的再好听,没用,朕要你把案子办得漂亮,找出幕后的黑手,要是敢包庇那个畜生,朕一样砍了你的头!”   “遵旨。”唐毅连忙说道,要躬身退出,嘉靖又补充道:“朕给你派两个监督,吴诚,还有冯绍辉,你们跟着他,敢耍花招,立刻禀报!”   嘉靖说完,一阵天旋地转,这一番发作,完全透支了精力,他昏睡过去,烂摊子却留给了唐毅。   从万寿宫出来,唐毅先到了偏殿,一左一右,两个门神跟着,吴太监不用说了,那个冯绍辉就是向嘉靖提议征用童男童女,大摆七星灯的那位。他抱着浮尘,撇着嘴,一副倨傲的模样。   “唐大人,陛下那一关你过了,贫道这一关你可不好过!你和海瑞之间,可不是那么简单,别把谁都当成傻子!”   唐毅的心咯噔一声,好啊,不打自招了,难怪一到万寿宫,就把自己枷了,准是这个妖道出的主意。   嘉靖我收拾不了,就凭着你,也敢在我面前使坏,真是不知道死活!   唐毅不动声色,在偏殿将海瑞的《治安疏》看过之后,缓缓抬起头,浑身上下,透着无穷的杀机!   “吴公公,你立刻把黄锦看管起来,至于冯仙长,陪着本官去一趟裕王府!” 第795章 彪悍的李妃   吴太监好歹在司礼监混了多年,知道轻重,听说唐毅要去裕王府,直接跪了。   “唐大人,放着地上的祸不惹,专门惹天上的祸,裕王可是皇爷的儿子啊!”吴太监咬着后槽牙说道:“查谁也不能查裕王啊!您可是裕王的师傅,怎么能胡来?”   “错!”   唐毅脸色一沉,义正词严道:“正因为我是裕王的师傅,才不能徇私舞弊,吴公公,你过来看看这一句。”   唐毅指了指“二王不相见”一句,沉声说道:“海瑞上书,公然辱骂君父,别说我大明从太祖高皇帝开始,从来没有,就算是历朝历代,也从没有此等大逆不道,丧心病狂之徒!这是天字一号的大案,陛下让我等查案,就是要找出幕后黑手,确定是否有人指使海瑞!故此任何线索都不能放过,裕王仁孝,人所共知,奈何事情牵连太大,眼下谁都有嫌疑,马虎不得。吴公公,你应该还记得,当年杨继盛上书,提到了一句‘可问二王’,就下狱严查,旧例在前,本官想徇私枉法,也是不成了。哪怕是陛下亲子,也要得罪一二。”   唐毅起身,冲着冯绍辉说道:“冯仙长,你觉得本官的安排可妥当?”   冯绍辉愣了一下,他只知道唐毅是裕王府的讲师,又和黄锦关系不错,本以为唐毅会庇护,他正好告唐毅的黑状,可是哪里知道,他首先就查了这两个人,还真是铁面无私啊,难道这家伙是包公转世?   “贫道是方外之人,该怎么办,自然以唐大人为主。”冯绍辉顿了一下,聪明人到此也就为止了,偏偏这位刚刚当上了钦差,权力膨胀,有点飘飘然,不知道几斤几两,又说道:“常言道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哪怕是裕王,也不能例外,贫道这就去王府查办此案。”   一旁的吴太监翻了翻白眼,还真是个棒槌,唐毅只是说嫌疑,冯绍辉直接给裕王定罪,你可真有本事!   别的不说,就从海瑞上书,嘉靖就昏过去多少次,一巴掌都数不过来。   傻瓜也知道新旧交替在即,裕王是万万得罪不起的,虽然看不透唐毅的路数,可吴太监也清楚,人家不管如何,都是师傅徒弟一家人。   反正不用他去,冯绍辉自己找倒霉,死道友不死贫道,你们就去吧!   “唐大人,黄公公虽然替海瑞说了话,可是皇爷没有下旨,他还是司礼监的掌印,奴婢只是暂请他待在司礼监,至于如何处置,还请唐大人回来定夺。”   竟然没有落井下石?   看起来能在宫里混的,没有哪个是简单的,吴太监也给自己留退路了。   唐毅意味深长,点了点头,“就按照公公说的办。”   从西苑出来,两百名番子簇拥着唐毅和冯绍辉,一口气到了裕王府,通禀之后,不多时有人出来迎接,随着王府的人到了二门,裕王朱载垕穿着龙袍,等在这里,他的身体微倾,两手垂下,显得十分恭敬。   虽然唐毅不是在裕王府时间最长的,但是他对朱载垕的影响却是不下于高拱,尤其是唐学三书一出,裕王整日研读,还曾经写信给唐毅求教。经过了唐毅的开导和教诲,裕王比起以前的视野更开阔,连带着胆子也大了不少,没有那么唯唯诺诺。   就拿这一次来说,宫里突然发生变故,移驾典礼停了,那么多大臣被囚禁在西苑,裕王也得到了消息,换成以往,他保证吓得半死,这一次却十分镇定。   信心来自于实力,景王已经死了,裕王是嘉靖唯一的儿子,而且裕王也有了儿子,哪怕再大的风雨,他都不怕。   “微臣拜见王爷。”唐毅深深一躬。   裕王受了礼,又反过头,行了师徒之礼。   “先生此来,可是有公务?”   唐毅微微含笑,裕王在前面带路,把唐毅和冯绍辉带进了王府大厅,唐毅沉吟一下,叹道:“王爷,眼下出了一件开天辟地,前所未有的大事,有一个户部的郎中,名叫海瑞,他上书辱骂君父,惹得陛下雷霆大怒,命微臣调查此案。不知道王爷可曾听过海瑞其人?”   “没有。”裕王回答得很干脆,“别说一个小小的郎中,哪怕是六部的堂官,本王也记不清楚。莫非说,父皇怀疑孤王?”   “那倒没有。”唐毅忙摆手道:“海瑞在奏疏中提到二王不相见之语,臣善做主张,前来询问,也是免得小人乱嚼舌头根子。”   有意无意,唐毅瞥了一下冯绍辉,裕王心有所悟。   “唐师傅,孤王乃是父皇之子,有道是君优臣辱,有人诽谤君父,孤王愤恨不已。斗胆请唐师傅将逆臣所写之物让本王看一看,也好上书自辩,消除父皇疑虑。”   唐毅没有自作主张,而是看了看冯绍辉,“仙长,您的意思呢?”   冯绍辉十分得意,一个是王爷,一个是六首状元,竟然要被自己摆布,该是何等痛快。他强压着雀跃之情,抓着稀疏的胡须,故作深沉道:“王爷要看,当然可以,不过贫道以为王爷要尽快上书自辩,好让陛下安心。”   言下之意,嘉靖此时心是不安的,是怀疑裕王的!   果然这个妖道不是好东西,想要借机牵连。大做文章。   裕王暗暗思量着,他从唐毅手里接过了海瑞奏疏的副本,逐字逐句,看了下去。只见裕王额头冒出了冷汗,拳头也攥紧了,太阳穴的青筋也崩起来,越看越激动,当看到“天下人不直陛下”的时候,顺着椅子滑落地上,浑身不停颤抖。   嘚,一句话没有,直接抽羊角风了。   海瑞的这份奏疏,怎么回都是错,骂海瑞,日后天下人不答应,不骂海瑞,嘉靖那一关就过不了。   左右不是,最好的办法就是赶快抽过去,向嘉靖表明孝心,他都被海瑞气得昏过去了,又怎么会有嫌疑?至于百官那边,裕王什么都没说,也无损名誉。   当真是个两全其美的办法,裕王什么时候如此智慧了得了?他当然没有这个脑子,实际上唐毅面对着裕王,背对着冯绍辉。   在裕王府教书的时候,唐毅曾经教过裕王读唇语。倒不是唐毅料到会有今天,而是裕王胆子小,每逢大典,还是要去面见嘉靖,又要和景王打擂台。   裕王担心遇到难题,没法应付,就学了唇语,关键时刻,指望着几位师傅能帮忙。   艺多不压身,这不就用上来,唐毅趁着裕王对答的时候,发动唇语技能,裕王真听话,倒在地上不说,嘴角还冒着沫子,真跟抽羊角风一般不二。   “快救王爷!”   唐毅惊慌失措,扯着嗓子大喊,没一会儿,王府的人都跑了进来,王妃李氏带着世子在花园玩球,听到了消息,急急忙忙赶了过来。   “王爷,您这是怎么啦,可别吓唬妾身啊!”   王妃激动地趴在裕王的身上,大声哭泣,弄得世子也跟着咧嘴大哭。王府里鸡飞狗跳,乱成了一团。   唐毅为难道:“冯仙长,王爷已经昏厥,怕是问不下去了,您看……”   “嗯,先回西苑吧。”冯绍辉纵使再狂妄,也不敢在王府造次,他只好扭头往外走,到了门口,迎面跑来一个太监,满头大汗,气喘吁吁。   “是他!”   冯绍辉一眼认了出来,这不是经常往宫里跑得那个人吗?仗着和黄锦不错,不把他们这些道士看在眼里,黄锦都被软禁了,正是报仇出气的时候。   “站住。”冯绍辉伸出手臂,拦住了冯保。   “要去哪啊?”   冯保认出了冯绍辉,惊慌失措道:“是,是冯神仙。”   “知道就好,贫道问你,是不是又去宫里探听消息了?”冯绍辉脸色阴沉,厉声说道:“狗胆包天的奴婢,就是你们来回穿梭,搬弄是非,弄得天下大乱,来人,把他拿下,送到诏狱,严刑拷问。”   冯绍辉俨然把自己当成了钦差大臣,裕王抽羊角风,他没有办法,只好把气撒在冯保身上。   随同前来的东厂番子纷纷涌上来,就要拿冯保。   这时候世子从里面跑了出来,小家伙从来没有遇到过如此吓人的情况,父王昏迷了,那么多凶神恶煞一样的家伙,跑到了王府,他扑在冯保的怀里,哭天抹泪。   “大伴,大伴,怕,怕!”   冯保咧着嘴,他都自身难保了,只能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世子爷,大伴要去诏狱了,不能伺候世子爷了。”   听到这里,世子一下子哭得更厉害了。   “不要,不要,我不要大伴走,谁也不许带大伴走。”   世子那是龙种啊,他在那里哭闹,谁敢动他啊,东厂的人都被吓住了。   冯绍辉看不下去,不就是一个孩子吗,有什么了不起的?他快步走过来,勉强挤出一丝笑容。   “来,世子爷乖,到贫道这儿来,别给大人添乱。”   他正说着,突然一阵恶风,巴掌狠狠抽在了冯绍辉的脸上,一下子把他打得转了一个圈!   抬头看去,只见王妃李氏正怒气冲天,指着冯绍辉,破口大骂。   “好个妖道,你把王爷气晕了不说,抓王府的奴婢,还敢跟世子爷自称大人,你算哪冒出来的大人?”   啪啪!   甩手又是两巴掌,把冯绍辉的脸都打肿了。   真够狠的,听说李妃家里是泥瓦匠出身,看手劲可真像! 第796章 震撼的百官   冯绍辉能把嘉靖忽悠得团团转,还是有些见识的。海瑞上书,痛斥嘉靖诸般的过错,其中修醮排在了第一位,是诸恶之首。稍微有点脑子的人都知道曾经风光无限的一群道士,这下子要倒霉了,丧钟已经敲响,利刃高悬,就等着手起刀落,人头滚滚……   纵观一千多年的历史,佛道两家的兴衰,全都系于皇帝的一念之间,可以捧上天,也可以打入地狱。嘉靖几十年修炼长生,邵元杰,陶仲文,篮道行,三代天师,风光无限,正所谓爬得越高,摔得越惨,倒霉的时候终于到了。   嘉靖身边的每一个道士都感到了乌云盖顶,末日降临,他们不甘心就此跌落地狱,要说起来,最恨海瑞的人,道士们一点不弱于嘉靖。光是干掉海瑞还不够,还要把海瑞变成一个受人指使的小人,彻底搞垮,搞臭。才能挽回嘉靖对他们的信任,才能保住即将失去的荣华富贵。   所以冯绍辉先怂恿嘉靖拿下唐毅,在唐毅安然脱身之后,他又不顾一切,想牵连裕王,一定要将海瑞上书,弄成阴谋。   只是跳梁小丑终究是跳梁小丑,上不得台面,李妃突然发作,给了冯绍辉十几个嘴巴子,打得脑袋跟猪头似的,旁边东厂的人都扭过头,装作没看见。   李妃突然抱起了世子,嚎啕大哭。   “唐师傅,你是裕王的老师,王爷素来敬重你的为人,眼看着小人欺负到了王府头上,王爷生死不知,就敢对世子爷不敬,这大明朝到底是不是朱家的天下了?”   别看李氏小门小户出身,嘴皮子真够狠的,咬定了冯绍辉欺负世子,在这种关头,什么人能扛得住这个罪名。   冯绍辉双膝一软,扑通就跪在了地上,咧着嘴嚎啕大哭,“贫,小道,小道冤枉啊!小道只是要捉拿冯保那个奴婢,小道没有别的意思啊!”   他猛地一回头,看到了唐毅,跪爬了几步,抱住他的大腿。   “唐大人,你快给小道说情啊,给小道一万个胆子,也不敢对世子不敬啊。”   “唉!”   唐毅重重叹了口气,伸手将乌纱帽摘下,“冯仙长,我本想着消除嫌疑,哪知道竟然冲撞了王爷,又吓到了世子,我自会向陛下请罪。”唐毅充满了愧疚,冲着李妃和世子深深一躬,突然他脸色一变,盯着冯绍辉,“本官要请教冯仙长,你为什么要抓冯保?他可曾得罪你了?”   “没,没有。”冯绍辉的语气都变了,“唐大人,冯保那个奴婢没事就往宫里跑,摇唇鼓舌,搬弄是非,小道,认为他或许和海瑞的案子有牵连……”   “你胡说!”   冯保也不是寻常之人,王妃突然爆发,局面扭转,要不趁着这时候碾死冯绍辉,简直是有辱智商。   “唐大人,这个妖道曾经找到奴婢,说是只要每个月给他一万两银子,他就会把陛下的动向告诉奴婢,奴婢没有银子,更不敢窥探陛下密辛,故此断然拒绝。只是可恨奴婢软弱,竟然没有揭穿他的歹毒心肠,让他继续为非作歹,奴婢有罪,奴婢该死啊!”   面对冯保的指责,冯绍辉脸色惨白,手指哆嗦,“你胡说,贫道怎么会出卖陛下的消息,你血口喷人!”   冯绍辉拼命否认,唐毅却微微冷笑,他才不敢真假呢,只要一个借口,就足够了!   说起来可怜,嘉靖身边已经没有多少可用之人了,锦衣卫废了,由于抓了黄锦,东厂也不能用了,百官和勋贵也不消说了,唯一能兴风作浪的就是道士。   唐毅把冯绍辉带到裕王府,就是要借着王府之手,把道士也给废了,嘉靖就彻底成了没牙的老虎,再生气愤怒,喊打喊杀,也没用了,只能认命!   海瑞的《治安疏》真的充满了神奇的力量,包括唐毅在内,心中仅有的那么一点对皇权的敬畏,都荡然无存。   嘉靖不过是个众叛亲离的半死老者而已,就算他不高兴又如何,还能动刀子杀人吗?再来一场大礼议?再来一场左顺门?   别开玩笑了,乾纲独断的嘉靖大帝已经消失了,头上的乌云散了,没了!   老虎要死了,漫山遍野的猴子都等到了春天。   唐毅就是一群猴子之中,最大胆,又最机敏的那一个。   “来人,把冯绍辉拿下,再点起一队人马,前往朝天观,把所有的道士都看管起来。”   傻瓜都看明白了,道士们完了,再也没有人迟疑,直接杀向了朝天观。道士们仿佛感到了末日的降临,没有人烧铅炼汞,而是战战兢兢,坐立不安,三三两两,凑在一起,商量着对策。   直到人马杀进来,他们也没有拿出办法,甚至连逃跑都没有,就乖乖束手就擒。   圈养的猪羊,没有一丝一毫的抵抗能力,失去了主人的庇护,他们就成了砧板上的肉。只是他们这些年,做的恶事却不少。   不论是邵元杰,陶仲文,甚至是篮道行,都严守分寸,至少表面上从不掺和朝政,只是专心辅佐嘉靖修炼,可之后的道士,精明远不及前辈,而贪婪之心,却十倍有余。   在朝天观搜出了几十万两的金银,还找出了五百多名童男童女,其中更有几十人是在道士的卧房找到,十几岁的小孩子,目光呆滞,浑身是伤,凄惨无比……   负责抓捕的人看过之后,都咬牙切齿,二话没有,当场就把道士们抓起来,一顿胖揍,活生生打死了五个人。   当把童男和童女送回家里的时候,大人孩子哭声一片,京城上下,再度为之震撼。道士们作恶越多,就越能证明海瑞奏疏的正确,为海瑞叫好的人就越多,《治安疏》的杀伤力就越大!   光是这么做还不够,唐毅还要玩得更大。   从裕王府出来,他急匆匆回到了西苑,直接来到了无逸殿,此时众位大臣已经被关押了一天多,期间虽然有太监送来吃食,可谁有心思吃东西啊,大家伙都一头雾水,不知道情况如何,徐阶虽然努力维持镇定,可心里头一点谱儿没有。   正在这时候,有小太监领路,唐毅从外面走了进来。他刚一出现,徐渭和王世贞就迎了上来。   “行之,行之!你可算来了!”   他们带头,接着陶大临,诸大受,唐汝楫,韩德旺,申时行,余有丁,王锡爵纷纷跑过来,施礼问好。   这些人都是唐毅的铁杆部下,除了他们之外,林润,杨继盛,邹应龙,曹大章,耿定向,就连左都御史赵贞吉,刑部尚书朱衡两位部堂大人都凑了过来。   “行之,唐大人,我们等得好苦啊!”   唐毅满脸和煦的笑容,不断冲着大家点头还礼,俨然众星拱月,好似一轮初升的骄阳,风光无限,十足的王者归来。   徐阶表面上不动声色,可是袖子里的拳头已经攥得紧紧的。两年多的时间,没有消灭唐毅,反而让他补齐了短板,再也无懈可击。如果这一次,他成功化解风波,就成了百官的恩人,到了那时候,别说压制唐毅,搞不好自己的宝座都要被掀翻!   徐阶十分无奈,可有没有办法,唐毅风华正茂,如日中天,自己却垂垂老矣,两相对比,难怪人家都去捧唐毅的臭脚,喜新厌旧,人的通病啊!   正在感叹,却没有注意,唐毅已经到了台阶下,冲着徐阶深深一躬。   “下官唐毅,拜见徐阁老。”   徐阶稍微愣了一下,他没有料到,唐毅竟然会如此客气,好在徐阶也是老江湖,连忙走下台阶,主动拉住了唐毅。   “行之,一别两载有余,老夫甚是想念啊!”   唐毅忙说道:“见阁老龙马精神,老当益壮,下官欢喜不已,还有好些事情,要请教阁老,还请您老多多指点教诲,下官先拜谢阁老了。”   这两位手拉着手,满嘴都是拜年的话,徐阶和蔼慈祥,唐毅自然谦逊,就好像多年不见的师徒一般,那个热乎劲儿,拉着的手就一直没有松开过,一起携手,进了首辅的值房。   要是不知道他们的过往恩怨,还当这是师徒典范呢!   高拱嘴角抽搐,他这辈子直来直去,就是学不会虚与委蛇的这一套,明明两个互相捅刀子的人,还要如此装模作样,真是够难为人的。   大家伙正在外面等着,差不多半个时辰,有人跑出来,让诸位大人进去,高拱和郭朴带头,到了值房之中,桌案上,已经摆好了《治安疏》的副本。   徐阶面色凝重,“诸位,这就是海瑞所写的,你们都看一看吧。”   高拱大步流星,到了桌案的前面,一目十行,快速浏览下来,高胡子的眼睛瞪圆了,嘴巴张大了,脸都僵住了?   写了什么了不得的东西,至于吓成这样?   郭朴还暗自好笑,他跟着看了起来,只看到一半,嘴巴张得比高拱还大……后面的大人们迫不及待凑上来,一个个满脸的惊骇,吸气之声不断。   这里面不乏敢言直谏的官吏,两次触怒严党的赵贞吉,弹劾严世蕃的邹应龙,干掉了数十位大臣的林润,追打道士的李清源,只是每一个人看到了海瑞的奏疏,全都惊呆了,凌乱了,死机了!   如此直言劝谏,亘古未闻,亘古未闻!   唐毅面色凝重,沉声道:“诸位大人,奏疏都看过了,你们就去写自辩疏吧。” 第797章 嘉靖醒了   高拱身为礼部尚书,他不用和那些小官挤在大厅,坐在大学士的值房,舒服,安静,还摆了两个火盆,暖暖呼呼。可他提起笔许久,却一个字都写不出来,脑袋里面全是海瑞奏疏的内容,每一句话,都像是魔咒,深深印在脑海里,挥之不去。   自从嘉靖二十年中进士,入选翰林,皇帝就避居西苑,一心修玄。   二十多年来,国势日非,天下大乱,东南有倭寇,西北有俺答,辽东有土蛮,西南有土司叛乱,万里疆域,几无一寸净土,百姓流离失所,嗷嗷待哺,终日挣扎在死亡线上。   肩负天下重任的百官,不思报国救民,反而陷入无休止的党争,弄得是国库空虚,民力凋敝,天下几乎到了狼烟遍地,烽火熊熊的地步,只差一步,有人登高一呼,就要八方响应了。   身为一个有责任感的士大夫,高拱同样在思考着,大明的江山何以到了这个地步?   严嵩在日,人们都把罪责推给了严党,严嵩去了,大家又怪罪徐阶,前段时间,林润上书,言及宗室过度膨胀,虚耗无算,还有人说是宦官贪婪专权,道士欺君惑主……总而言之,几乎所有人都被骂了一遍。   可这些人加起来,都不如海瑞来的深刻犀利!   严嵩和徐阶都是嘉靖任用的,党争也是嘉靖一手推动的,宗室是老朱家的人,宦官是老朱家的奴婢,道士是嘉靖抬举出来的……总而言之,天下大弊,嘉靖首屈一指!   海瑞说出了所有人想说而不敢说的话,虽然被关了一天多,可是此刻的高拱丝毫不觉得委屈,痛快,真是痛快!   只是他高兴了,海瑞该如何,多好的一个直臣,有胆子,敢说话,连皇帝的虎须都敢捋,还有什么是他不敢做的?   面对着陈陈相因,盘根错节的官场,就需要一柄神剑,斩破长空,扫荡黑暗……日后想要改革变法,中兴大明,就离不开此人。   高拱真想上书替海瑞讲话,把此人保下来。   他握着毛笔,心里头翻江倒海,墨水顺着笔尖落在纸上,黑了一大片。最终高拱还是犹豫了,他自己倒是无所谓,可是裕王不能不顾及。   比起海瑞的弥天大勇,老夫太差了!   高拱哀叹着,老老实实写起了自辩疏,像他这样,起复跌宕,思绪万千的臣子,还不在少数,大家既惊骇海瑞的勇气,又担忧海瑞的命运。无一例外,这么多位大臣,都想保住海瑞。   “大明朝就剩下这点良心了,老夫就算拼了乌纱帽,也不会让陛下动海瑞的。”徐阶的值房之中,老头子思量许久,郑重说道。   他不喜欢海瑞,徐阶想了起来,正是这个又臭又硬的市舶司提举,徐家人才屡屡吃亏,把海瑞从东南调走,也是徐阶首肯的。再加上老徐对唐毅的底细比嘉靖还清楚,海瑞绝对是唐毅的人,如果有的选择,徐阶宁可看着海瑞万劫不复,也不会施以援手。   可是眼下不行啊,海瑞犯颜直谏,无论如何,都会成为万世的表率,直臣的楷模,如果不救海瑞,光是吐沫星子,就能淹死他,徐阶还要脸啊!   徐阶表态之后,唐毅眼前一亮,慌忙站起身,深深一躬。   “多谢阁老明察,如今这一道关,需要大家伙同舟共济,一起闯过去。下官还要去司礼监调查,内阁这边就要请阁老撑着了。”   徐阶眯缝着眼睛,不得不说,唐毅做事越发有大家之风,海瑞上书,已经不再是党派门户之争,而是整个文官集团和皇权的争夺,双方往日有多少恩怨,此时都必须放下来,和衷共济。   徐阶同样看得明白,一个衰老将死的嘉靖,是承受不起剧烈动荡的,只要他的脑袋清醒了,海瑞就不会有事。   当然,前提是海瑞要撑到嘉靖清醒过来。   唐毅先去调查裕王,接着跑到了内阁,又要去司礼监,看起来是在不顾一切查案子,实则是满天下散布《治安疏》,拖延时间,同时也是告诫各方,包括内廷在内,不要掺和进来,瓦解嘉靖手中的牌。   一个臣子,敢阳奉阴违,算计皇帝,真是胆大包天活腻味了。   可偏偏这个关头,唐毅的大胆举动,却是深思熟虑,老辣之极!   大臣们不用说了,就连内廷的珰头也要好好掂量一番,嘉靖已经这个样子了,傻瓜都知道时日无多,眼下跟着嘉靖起哄,对海瑞下死手,还不把文官得罪死?   再说了,为了海瑞叫好的,又岂止是文官?   别看大家伙挨了一刀,没有后人了,可亲戚总还有吧?就算再退一步,谁也不愿意天天面对着淹死人的吐沫星子吧!   伺候了嘉靖二十年,修宫殿,炼丹药,写青词,到了年节,头上还要戴满香花香草,陪着一起跳大神,哪怕对待父母都没有这么孝顺过?   看到了《治安疏》徐阶不是咬牙切齿,很意滔滔,相反,居然是老怀大慰,深以为然。   如果嘉靖知道臣子们都是这个心里,只怕立刻就会被气死,到了地狱又被气得活过,拉着唐毅和徐阶这一帮乱臣贼子下十八层地狱,不把他们掐死,都不会罢休!   只是眼下嘉靖还在昏迷当中,只能任由他们“胡作非为”。   唐毅刚要去司礼监,徐阶道:“行之,海瑞交际面很窄,官吏们多数之前连他的名字都不知道,更不会怂恿海瑞上那种奏疏,我大明的臣子,还都是忠心耿耿的。”   哪怕言不由衷,徐阶也要这么说。   唐毅明白他的意思,无非是要把一些无辜的人给放了,你首辅一声令下就算了,偏偏还要从我嘴里说出来,什么责任都不想担,果然是甘草国老,十足的不粘锅。你怕我不怕,正好让百官欠我的人情呢!   “阁老说的是,眼下正是新年,百官都留在西苑,难免人心浮动,与江山不利,就让五品以下官吏,暂时回家。其余的高官,都各自回衙门当值,过年这半个月的假,怕是要取消了。”   “应该的。”徐阶叹道:“这时候谁还有心思放假啊,老夫会交代他们,好好做事,无论如何,朝局不能乱!”   “阁老高见!”   从内阁出来,唐毅掸了掸衣服,就差唱小曲了,一想到还在西苑,生生忍住了。赶快来到了司礼监,通禀之后,畅通无阻,来到了黄锦的房间。   黄公公正一脸苦涩,坐在那里,从头到脚,写满了委屈,才一天多的功夫,脸上也没光了,嘴角也耷拉了,眼角也散了,眼睛通红,眼屎老长,连觉都没睡。   “咳咳!”   黄锦听到咳嗽声,连忙抬头,看是唐毅,差点哭了出来。   “唐大人,奴婢冤枉啊!奴婢说得都是实话,您快和皇爷说说,把奴婢放出去吧,奴婢还要伺候皇爷呢!”黄锦哭得可怜,唐毅心里也难免发酸。   朋友多年,黄锦这个人的确不错,宽厚,老实,长了一副菩萨心肠,和印象中狠辣的内廷总管,全然不是一回事。   这一次唐毅也算是利用黄锦,还把他推到了生死边缘,实在是不够朋友!   “黄公公,陛下被那个畜生气昏过去,还没有醒来,我是奉命查案,已经问了裕王,还有内阁的诸位大人,现在要审问你,不要害怕,只管实话实说。”   黄锦仔细听着,悬着的心下来了一半,敢情裕王和徐阶都被盘问了,天塌下来,有两个大个子顶着,也不会砸到他。   “你可认识海瑞?”   “不认识,至今没有见过。”黄锦说着,有小太监在一旁悔笔如飞,快速记录。   “那你为何要替海瑞说话?”   “没有,绝对没有。”黄锦叹道:“奴婢在安陆的时候,就跟着皇爷,到了京城,伺候皇爷几十年,一颗心都是向着皇爷的。出了这么大的事情,皇爷盛怒,万一做出什么不理智的决定,事后难免后悔,黄锦是奴婢,死了无足轻重,有些话不能不说。”   还真别说,能在内廷笑傲江湖,黄锦也是一身本事,最起码对嘉靖的孝心就无人能比。   “在京五品以上官吏,东厂和锦衣卫都有密报,海瑞这个人的确特殊,他,他除了去户部坐班之外,几乎没有朋友,家中清贫,年前户部发俸禄,海瑞被飞来的银子打晕了,东厂才注意到这个人,结果一查之下,他竟然是家中无粮,腹中饥饿,才昏倒的。”   提到了这段往事,就连旁边记录的小太监手都哆嗦了一下。   真是不敢相信,遍地贪官的大明朝,竟然有一个如此清廉的海瑞,五品官能饿晕了,他到底是图什么啊?   “唐大人,奴婢以为,海瑞这般的人,绝非谁能收买的,他许是做事偏激,性格狭隘,才会上了那么一道狂悖犯上,目无君父的奏疏。皇爷为了这么一个疯子,蛮子,迁怒百官,兴起大狱,实在是没必要。”   黄锦絮絮叨叨,把他所知全都说了出来。   “黄公公,还有一个问题,海瑞的奏疏,何以会送到陛下的面前,司礼监没有人帮忙吗?”   “回唐大人的话,虽说私自查看奏疏,是犯了忌讳的,实际上历年来,司礼监都会把关,只是今年圣驾要迁居圣寿宫,宫里事务中多,繁忙无比,就出了疏漏,身为司礼监掌印,奴婢愿意向皇爷请罪。”   正在这时候,有小太监跑了进来,“唐大人,陛下醒了,宣你去万寿宫见驾。” 第798章 哄骗   天长地久,唯天地能长且久。   人生世上,几十年的光阴,有幸生在皇家,却是福寿不全。   太祖爷活到了七十一岁,算是高寿,成祖爷活到了六十五岁,也算勉强。可接下来的,却一位比一位短命。   仁宗皇帝一辈子活在朱棣的阴影之下,登基十个月就挂了,寿活四十八岁,宣宗更惨,只活了三十七岁,其后的历任皇帝,朱祁镇和朱祁钰这对难兄难弟,一个活了三十八岁,另一个只活了三十岁,成化帝朱见深勉强过了不惑之年,四十一岁,弘治帝朱佑樘三十六岁,玩了十几年的正德皇帝,区区三十一岁就死了。   扣除开基立业的两位皇帝,大明的历代君王,普遍在三四十岁,哪怕在明代,也算不上高寿。   励精图治者,如仁宗,宣宗,孝宗,不肖者,如英宗,武宗,都是一般,英年早逝。天道无情如斯,不会因为是好皇帝就增加寿数,也不会因为坏皇帝,就早早召回天上。   天道高远深邃,无情如刀!   自从踏入帝京的一刹那,嘉靖就心知肚明,他的皇位是捡来的,天上掉馅饼,砸在了头上。他或许有过奋发有为的念头,可是也仅仅一闪而过,得来的那么容易,又何必浪费精力呢!嘉靖算是最不负责的皇帝,偏偏尝到了皇权的味道,品尝生杀予夺,乾纲独断的美妙。   嘉靖又最怕失去皇帝宝座,正是这种近乎于窃贼般的矛盾心态,才促使嘉靖一面放权严嵩,为祸天下,一面又苦修长生大道,想要永远把这场美梦做下去……时间或许太长了,嘉靖自己都分不清现实和梦幻,直到《治安疏》出现,无情地戳破了迷梦,嘉靖再也没法自欺欺人下去。   从昏迷中醒来,嘉靖就像是河中漂流的枯木,只剩下两只眼睛能微微动弹。   恍惚之中,似乎有无数的厉鬼拿着哭丧棒锁链,在那里等着,一个牛脑袋的,一个马脑袋的,冲着他嘿嘿冷笑。   “滚开,都给朕滚开!”   嘉靖突然声嘶力竭,用尽全身的力气,不停大吼,朕是皇帝,是天子,是最有权势的人,朕还要长生不老,区区厉鬼,也敢来吓唬朕?   嘉靖状若癫狂,他拼命张嘴,却发不出一丝声音,浊痰堵住了嗓子,不大一会儿,脸就憋得紫青,浑身抽搐,几乎死过去。   幸好吴太监在旁边守着,听到了声音,急忙跑过来,伸手扶住嘉靖,用力拍打后背,小太监又送来了温水,好半晌,嘉靖总算是恢复过来。   可是刚刚的折腾,已经把他好不容易恢复的一点力气,消耗光了,躺在龙床上,嘉靖就像是离了水的鱼儿,张着大嘴,无力地呼吸着。   吴太监伺候了嘉靖二十几年,看到了这一幕,不免鼻子头发酸。   “皇爷,好好歇着吧,保重龙体,让奴婢去给您取仙丹过来。”   吴太监刚要起身,嘉靖却像是被雷击一般,慌忙喊道:“不,不……”   吴太监不明所以,多少年了,嘉靖可从来没有断过啊!   “皇爷,您说什么,莫非不吃仙丹了?”   “那不是仙丹,那不是啊!他们都在骗朕,骗朕啊!”嘉靖突然痛苦地吼道:“去,去把四年前,李时珍给朕留的方子,拿出来,按上面煎药,朕要吃药!”   这回吴太监听明白了,可是也傻了,愣了半晌,在心中长叹:“真的变天了!”   他急忙去翻箱子捣腾柜子,找到满头大汗,愣是没找出来。想想也是,一张药方,不过是巴掌大的纸片,嘉靖根本不信药物,谁能知道啊!   “黄锦,去宣黄锦!”   吴太监更是惊讶,刚把黄锦抓起来,就要放了,自己不是白高兴一场吗?   他这一迟愣,嘉靖红赤着眼睛,好似野狼一般。   “你敢不听朕的话?”   “不敢,奴婢不敢!”几十年的威风不是吹的,吴太监连滚带爬,跑去传旨,他刚转身,嘉靖重重躺在了龙床上,眼前一阵阵发黑,那些厉鬼似乎又跑了过来,围绕着嘉靖,笑嘻嘻的,盯着他。   死亡的气息,布满了寝宫,嘉靖紧闭着眼睛,从他的眼角,流出了两滴浑浊的泪水……如果让唐毅看到这一幕,保证暗爽不已。   海瑞这一棒子把嘉靖给打醒了,只是唐毅宁愿嘉靖继续迷糊着,继续错下去,那样一来,君臣关系才会不可遏制地破碎……   当士人对皇帝都失望了,自己的那一套才有市场。   只是那样一来,君臣之间,必定会两败俱伤,死伤惨重,结果也不是唐毅能预料和掌控的。还是稳妥一些比较好,不要闹得不可收拾……   唐毅随着传旨太监,还有黄锦,一路到了万寿宫。他要跟着进去,吴太监一伸手,拦住了唐毅。   “唐大人,陛下只让黄公公一个人进去,您先侯旨吧!”   唐毅能说什么,只有等着,黄锦还有些犹豫,偷偷回头看,唐毅伸出了两根手指,比了一下。黄锦听唐毅说过,这是“胜利”的意思,他的心奇迹般放了下来。   到了万寿宫,嘉靖什么也没问,只是让他找药方。   不愧是内廷大总管,黄锦径直到了一个柜子前面,从里面抱出一摞子发黄的旧书,李时珍的药方就压在了里面。吴太监看在眼里,羞愧欲死,看起来人家能当掌印太监,自己就是个秉笔,不是没有道理的。   黄锦大喇喇把药方交给了吴太监,跪在嘉靖的身旁,轻车熟路,给嘉靖捏脚,嘉靖眯着眼睛,十分享受。   “皇爷,当年李太医走的时候,奴婢就说了,他是真有本事的人,您就是不听奴婢的话,非要把他赶走了,瞧瞧,您老又病了不是,幸亏奴婢记性好,总不能派人去把李太医找回来吧?”   “你烦不烦啊!”嘉靖怒骂道:“黄锦,你就倒霉在这张破嘴上了,你也不掂量一下自己的分量,还敢替那个畜生说话,被人家卖了,都不知道!”   黄锦吃了一惊,手停了下来。   “捏啊!”嘉靖气呼呼道:“傻瓜,现在还不说,是谁让你替海瑞求情吗?”   黄锦连忙摇头,趴在了地上,磕头作响,泪眼婆娑。   “皇爷,奴婢从六岁就伺候您老,奴婢算个什么东西,要是没有您,没有老祖宗呵护着,奴婢就是一条癞皮狗,不知道死在哪了。这些年奴婢就知道一个理儿,要忠心,谁也指使不了奴婢,奴婢也不敢和皇爷说一句谎话,皇爷,奴婢的这颗心,是忠的!”   嘉靖闭上了眼睛,放在往常,黄锦这么烂的说辞,他根本就不会相信。可是眼下呢,众叛亲离,嘉靖再也承受不起身边人的背叛,姑且相信他吧!   “黄锦,你起来吧,去把唐毅那个小兔崽子给朕叫进来。”   嘉靖的语气中,满是难以抑制的怒火,黄锦吓得一缩脖子,心说唐兄弟啊,我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你能怎么样,自求多福吧!   没多大一会儿,唐毅小跑着进来,恭恭敬敬,给嘉靖磕了头,然后直挺挺跪在地上。   “唐毅,朕在一天多之前,让你去调查案子,你查的怎么样了?”   唐毅从袖子里掏出了一摞子口供,顶在头上。   “启奏陛下,臣得到圣旨之后,马不停蹄,先后去了裕王府,又去了内阁和司礼监,这是口供,请您御览!”   黄锦连忙接过来,往嘉靖面前送,哪知道嘉靖一扭头,厌恶地说道:“拿一边去!”黄锦讪讪退下,嘉靖一扭头,恶狠狠盯着唐毅。   “小东西,你也敢和朕玩花招了?”   唐毅惊得额头冒汗,惶恐道:“陛下,臣不明白,恳请陛下明示啊?”   “哈哈哈,还装糊涂,朕让你去查案,你跑到裕王府去干什么?难不成朕的儿子会指使那个畜生,辱骂朕吗?”   轰隆隆!   唐毅脑中打了一道闪电,嘉靖明白过来了!   当初嘉靖给他的旨意,是调查幕后黑手,不管是谁,都给抓出去。唐毅去的三个地方,都是可能指使海瑞的存在,结果现在嘉靖反而兴师问罪,这可不是好现象。   嘉靖多半是咂摸过来,想清楚了,海瑞的案子只能大事化小,决不能闹得满城风雨,牵连一大堆。到头来,只会更加伤害皇帝的名望,让人们更同情海瑞,更相信海瑞所言的东西。   如果给嘉靖一个选择的机会,他多半会按照唐毅当初所说,直接以忤逆犯上的罪名,把海瑞砍了,一了百了。而不是弄得人尽皆知,不可收拾。   一想到这里,嘉靖对唐毅的恶感就更加强烈!   “裕王是朕的儿子,徐阶是辅政老臣,就连黄锦也跟了朕几十年,忠心耿耿,你去查他们,不是在离间朕的父子,君臣,主仆之情吗?你太让朕失望了!十几年了,办事的本事反倒不如以往,无能,废物,饭桶!”   连着三个辛辣的评语,唐毅只能低着头,任凭嘉靖骂一个狗血喷头,好在嘉靖身体太差了,骂几句就要喘气。   趁着空挡,唐毅见缝插针,说道:“启奏陛下,臣的确鲁莽,不过经过臣的调查,也证明了一点,裕王仁孝,海——畜生所说,‘薄于人情’是谎话,由此一点,就可知道,把陛下气着的东西,经不起推敲,完全是胡说八道,充满了偏激和成见,天下的臣民百姓,不会认可的。” 第799章 碰钉子   嘉靖提到了海瑞,仍然用“畜生”之类的字眼,他对海瑞的恨丝毫没有减少,甚至更加强烈。只是嘉靖变得冷静了,继续追查凶手,只会把事情闹得更大,万一真的牵连到了大臣,甚至裕王,就不免朝廷大地震。   眼下的嘉靖,好似风口之烛,连基本的清醒都维持不了,还怎么处置纷繁复杂的朝局。不是嘉靖不想追查黑手,而是实在没有能力追查。   嗅到了嘉靖要抽身的苗头,唐毅怎么能答应,好不容易把火烧了起来,多一天,对皇权的伤害就多一分,就会逼着士人,去重新思考君臣关系,天赐良机,岂能错过。   一番慷慨激昂的话语,嘉靖听得眼前发亮。   “唐毅,你真的觉得畜物所言,都是胡说八道?”   “没错!”唐毅斩钉截铁道:“海瑞何许人也,不过是天涯海角出来的一介举人,他只在地方为官不到十年,进京区区几个月,大明两京一十三省,他知道多少?钱粮赋税,诉讼军务,又懂得几何?他说的那些,不过是东拼西凑,道听途说。难免贻笑大方。臣刚刚举了他说陛下父子之情淡薄,实际上臣等在朝,早就知道陛下爱护后辈子孙之情,只是陛下担心皇子们骄纵妄为,才故意表现的冷淡。再有,海瑞说陛下几十年不上朝,更是无稽之谈,朝廷大事,往往决策与寥寥数人,聚集文武百官,大早朝只是走走过场,白费口舌而已。陛下取消了早朝,是体恤百官,可真正的国家大事,从来没有怠慢过,不论是廷推廷议,还是召见大臣,几时停过?难道不是处理朝政吗?”   嘉靖听得心里热乎乎的,说的多好啊,果然还是有人理解朕的,见唐毅这么贴心,嘉靖的语气也柔和了许多。   “你所见不错,可是世人未必都像你一样看得明白,还会有人偏听偏信,误解君父,如之奈何?”   “陛下,臣以为不如让百官上书,针锋相对,把每一条都驳倒,如此方能正视听,安人心,让奸邪小人无地自容,吾皇之圣明英睿亦能令天下人熟知。”   唐毅的话很动听,海瑞骂得他那么狠,光是把海瑞干掉,已经不解气了,可是嘉靖自己干了什么自己知道,真的让百官上书,天下讨论,能替自己挽回名声吗?   嘉靖这心里没底儿,而且唐毅这小子阳奉阴违,已经耍了自己一回,还要被他哄骗吗?想到这里,嘉靖的脸色又变了变,眼睛不停在唐毅身上打转,弄得唐毅汗毛都竖了起来,心说不会又要拿我出气吧?   过了好半晌,嘉靖长叹一口气,“唐毅,你说的没错,既然那个畜生只是自己胡言乱语,朕怎么好因为他,弄得朝堂不宁,百官上书辩驳,更是赏了那个畜生脸面!朕已经让人去诏狱了,天子富有四海,人们常说,宰相肚里能撑船,朕的心里装得下日月,只要畜物能够认错悔过,朕自会高抬贵手,既往不咎,如果他能回头是岸,朕还是能给他一个机会的,毕竟考上举人也不容易。”   好一个仁慈的嘉靖皇帝,竟然心疼起一个举人了,可是当年你杀曾铣,杀夏言,抓张经,罢李天宠,逐杨宜,越中四谏,戊午三子……多少忠良义士,都是两榜进士出身,担负着朝廷重任,堪称国家柱石,杀起来可从来不手软,一点没有怜惜。   怎么到了海瑞一个小小的举人,竟然多了恻隐之心?   摆明了是自欺欺人吗,说到底,是嘉靖要减轻海瑞上书的影响力,只要海瑞低头认输,他写了什么,都会大打折扣,失去了道德制高点。要是再上演一处动人的“君臣和”,没准还能传为佳话美谈。   之前嘉靖对海瑞的恨,超出了一切,眼下他虽然怨恨依旧,可是却理智了许多,知道哪个轻,哪个重。   嘉靖的智商恢复了,唐毅就没法耍花招了,不得不承认,嘉靖选择了一条风险最小,损伤最低的绝佳路径,关口就在海瑞的身上,他能不能抵挡得住……东厂的诏狱,阴森幽暗,在最深处,有三间牢房,专门关押大逆不道,犯上作乱的要犯。   这里没有桌子椅子,也没有水碗,地上光秃秃的,只有一堆稻草,至于四周的木柱,全都裹着一层厚厚的棉麻织物。   关在里面,想要自杀都没有机会。   一连两天,没有一点吃的送来,海瑞坐在稻草堆上,靠着墙角,宛如入定的老僧,一言不发,也不喊饿,也不喊渴,更不喊冤。   就那么坐着,静静等待命运的宣判。   都是海瑞天真,其实他也是个聪明人,在上书之前,他就料到了会有今天,他把老母和妻子先送走,接着又买了一口最便宜的棺材,放在了家中等死。   唯一让他意外的是上书之后,没有被立刻砍头,反而被关进了诏狱,一关就是差不多两天,难道说了那么难听的话,陛下还能饶过他吗?   “海瑞,对吧?”   正在百思不解的时候,一声低呼,海瑞睁开眼睛看去,只见一个穿着蟒袍,下巴上没有胡子的人站在牢房外面,一双眸子,落在了自己身上,眼神充满了好奇和惊讶。   这家伙也没有三头六臂,也并非凶神恶煞,甚至有些瘦削文弱,究竟是什么力量,给了他胆子,竟敢上那样的一道奏疏,真是匪夷所思!   “咳咳!”   吴太监咳嗽了两声,“咱家自我介绍一下,司礼监的秉笔太监,叫吴诚。”   海瑞微微点头,没有出声。   “咱家是奉了陛下之命过来,想要问你几件事情。”   海瑞迟愣一下,沙哑着声音道:“吴公公,是陛下让你问我,还是你个人来问我?”   “当然是陛下。”吴诚心说,没有圣旨,咱家才懒得来这种倒霉的地方。   海瑞听完,突然起身,这时候吴太监才看得清楚,原来海瑞还带着十斤重的脚镣,走起路来,十分费力。   他先是摘干净身上的草棍,又掸了掸衣衫,而后才无比虔诚,跪在了地上,山呼万岁,行礼之后,才又挺直身体,恭听询问。   吴太监看得直摇头,他实在是理解不了这帮文人的心思,明明都被嘉靖骂得一无是处,偏偏这时候,又如此恭敬虔诚,既然如此,又何必上书?   这些太监显然不明白“皇帝”在文人心中的位置,吴太监沉吟一回,理了理思路,开口说道:“你上书诽谤圣上,可是受了什么人指使吗?”   海瑞坦然一笑,“下官是大明朝的官吏,不是谁家的奴仆,岂会任凭别人摆布。违背良心的事情,下官是不做!”   话中有刺儿啊!   吴太监强忍着怒火,问道:“你口口声声说良心,那你辱骂圣上,可对得起良心。”   “下官没有辱骂圣上,下官只是说了该说的话。”   “嘉靖者,家家皆净,这话也是该说的?”   海瑞斜了他一眼,冷笑道:“这话此刻思量,却是值得商榷,又岂会家家皆净,总有一些人是富裕的,比如……你吴公公!”   咳咳!   吴太监差点被噎死,海瑞,你可太不是东西了,竟然敢嘲笑咱家,非要给你点厉害尝尝。   “海瑞,听说你们家几代单传,到了你身上,连生了两个闺女,好不容易,妻子有怀孕了,离着生产没有几个月,你的老母亲也有七八十岁,就盼着抱孙子。你要是死了,留下孤儿寡母,又如何对得起她们?”   一番话,戳到了海瑞的痛处,他不由自主地低下了头。   有门?   吴太监继续说道:“海瑞,不妨再告诉你,看到了你的奏疏,皇爷十分震怒,当即囚禁了百官,要找出你的同党,在京数百位官员,都失去了人身自由。他们之中,不乏你的上司前辈,至交好友。人都说好汉做事好汉当,你忍心牵连无辜吗?”   海瑞仰起头,盯着头上的天棚,长叹口气,“朝廷诸公,不乏忠贞之士,他们担着天下亿兆生灵之重,陛下不应该因为海瑞一人,就牵连他们,朝堂大乱,人心惶惶,到头来,吃亏的还是百姓,这和下官上书的初心并不相同。”   总算是说了句人话!   吴太监大呼侥幸,他索性蹲下身体,拉近了和海瑞的距离,陪着笑脸道:“海大人,咱家有些犯忌讳的话,此刻也顾不得了,陛下年事已高,朝政都交给了众位大臣,群臣不肖,非是陛下之过,你初到京城,知道的不多,仗义执言,上书陈奏,又是臣子的本分,陛下不会怪你的。只要你向陛下认错,撤回那一道奏疏,陛下还是非常欣赏你的正直和勇敢,他老人家说了,生平最喜欢英雄好汉,你不是举人出身吗?陛下可以给你开恩科,赐你进士及第,在京城历练两年,陛下亲自指点,然后就升你为巡抚,牧守一方,以你的品行和能力,定能造福一方。若干年后,重返京城,甚至入阁拜相,也并非不可能。全忠尽孝,奉养高堂,光大海家门庭,传继香火,青史留名,多好的事情,你何必再费思量啊!”   吴太监说着,让人捧过来文房四宝,摆在了海瑞的面前。   “写吧,快写吧!”他的语气不自觉间,竟然带着一丝的哀求。   海瑞默默闭上了眼睛,许久,他缓缓睁开双目,提起笔,在纸上画了一个大大的叉! 第800章 嘉靖的错觉   吴太监不过是司礼监的秉笔之一,如何敢向海瑞许诺恩科,许诺封疆大吏?远远超出了他的权力,说白了,不过是嘉靖的传声筒,秉承嘉靖的意思前来劝说而已。   说起来也真够丢人的,海瑞上书,把嘉靖骂得一钱不值,嘉靖还要巴巴的把脸送过来,求着人家低头。俨然海瑞是高高在上的皇帝,嘉靖才是那个大逆不道的囚犯,既荒唐可笑,又实实在在。   从清醒过来的那一刻,嘉靖就嗅到了死亡的味道,也彻底放弃了对长生不老的幻想,甚至连唐毅抓起了那些道士,他都没有过问。   嘉靖清醒了,可是一切也都晚了。   他的身体已经废了,再也没法重新振作,做出几样漂漂亮亮的事情,洗刷身上的罪孽,青史留名。死亡随时会降临,而海瑞的这份《治安疏》就会成为他四十五年皇帝生涯的句号!   盖棺论定,就落一个“家家皆净,天下人不直陛下久矣”的结果,对于一生看重面子的嘉靖来说,是万万不能忍受的。   他以外藩入继大统,就是因为正德皇帝胡作非为,而且英年早逝,连个儿子都没有留下,继承皇位之后,嘉靖时刻以正德为反面教材,可是人家朱厚照也没有被臣子臭骂。   一想到自己连堂哥都不如,嘉靖脆弱的自尊心就被蹂躏成了饺子馅,碎成了一团,又聚到了一起,黏黏糊糊,纠缠不清,他都分不清是苦,还是涩,心里头五味杂陈,酿了四十五年的苦酒,汇集了无数的滋味,捏着鼻子也没法咽下去。   嘉靖剩下一口气,他只想利用最后的一点时间,把苦酒泼出去,挽回自己岌岌可危的名声,为了这一点,他不惜向任何人让步。   首先是唐毅,这个小兔崽子受了自己天大的恩惠,到了最后关头,花言巧语,骗得自己的信任,回过头就把《治安疏》弄得满天下都是,败坏自己的名声,嘉靖觉得自己瞎了眼睛,哪怕五年之前,他都会毫不犹豫,直接砍了唐毅的脑袋。   可是眼下呢,他杀不动了,唐毅十多年间,在各处为官,又创立唐学,门生故吏,遍及天下,杀了他,只会更加坐实《治安疏》上的内容,还会给他增加几条新的罪名……罢了,放了他吧,至少唐毅表面上还是忠心耿耿,替自己做事的。   嘉靖很大方,赏了唐毅次子平凡锦衣卫千户,还送了一对长命锁。感动得唐毅涕泗横流,哭天抹泪地回家了。   同时嘉靖又下令,停建玉芝宫,将款项转给吏部和户部,在正月十五之前,尽快给百官发放俸禄,解决大家伙的困难。   再有,嘉靖让黄锦带着宫里的几十样点心,还有名贵药材,送到了裕王府,好生安慰裕王,让他注意身体。   徐阶,高拱,杨博,李春芳,朱希忠,张溶,等等文臣武将,个个都给了赏赐……   “雨露均沾,谁都没落下,陛下想得可真周到。”王寅笑道:“可惜啊,晚了!”   一旁的茅坤笑吟吟点头,端着精致的银酒壶,慢慢品味着酒水的醇香,没有多话。倒是沈明臣一贯话多。   “啧啧,这要是在年前,陛下停建玉芝宫,收拾人心,海瑞的《治安疏》还不一定能上,可如今陛下这么干,只会露出色厉内荏的本质。海瑞这一棒子,打得真够厉害的,万寿宫里,只剩下一具枯骨,魂儿早就没了,呜呼,四十年积威一扫而光,真是该拍手称快,歌以咏志啊!”沈明臣晃晃悠悠站起来,“我刚刚作诗一首,你们听着……”   “行了!”王寅摆摆手,“你就别丢人现眼了,你的酸诗比起大人,差得远了。”   沈明臣无奈摸了摸鼻子,的确唐毅所作诗词不多,但是个顶个精品,流传甚广,只是这几年,唐毅没有什么作品了。   “对了,大人,你是不是江郎才尽了?又或者——你的诗是抄的?”   总算是聪明了一次,唐毅翻了翻白眼,长叹一声,“行百者半九十,海瑞这一炮是打响了,只是接下来要怎么收场却不容易啊!句章先生说的没错,陛下已经只剩一口气,但是别忘了,他是皇帝,是成祖以来,最有权势的皇帝,只要他还活着,就有掀桌子的本钱,他要是不顾一切,还真不好办!”   茅坤深吸了口气,缓缓把酒壶放下,几个人交换一下眼神,立刻心领神会,陷入了思索。这种时候,要发生在几十年后,天下大乱,就容易多了,只要拼命攻击,抹黑皇帝,就像对付秦始皇、隋炀帝那样,登高一呼,烽烟四起,杀一个血流成河,改朝换代,也就完事了。   纵观两千多年的历史,每三百年就有一次大洗牌,可是改革变法,却几乎从来没有成功过。哪怕唐毅有着几百年的见识,布局落实起来,也是战战兢兢,小心翼翼,生怕出一点差错。   假如用力过猛,超出了嘉靖的承受极限,逼得他发疯,不在乎身后名,直接砍了海瑞,禁了《治安疏》,高举屠刀,人头滚滚,唐毅盘算了一圈,除了扯旗造反,就没有更好的办法。   但是呢,就此收手,接受了嘉靖的好意,又达不到预定的目标。   尺寸的拿捏,当真是最为困难的事情。   “我本想着怂恿陛下,准许天下群臣上书,共同批驳《治安疏》,也好把事情闹大,谁知道陛下看透了我的算计,他竟然派人去游说海瑞,让海瑞低头,当真是又准又狠又老辣啊!”   “大人,绝对不能允许啊!”沈明臣急眼了,“要是海瑞承认了错误,等于是釜底抽薪,《治安疏》的效果就荡然无存了。”   王寅和茅坤的脸色都不好,显然,嘉靖这一手超出了他们的估算。   “堂堂皇帝,竟然屈尊降贵,低三下四,向骂自己的人求饶,朱厚熜还真是人间极品!天下少有。”王寅眉头紧皱,“大人,我提议想办法做掉海瑞!”   “什么?”   屋子里的几个人都吓了一跳,不敢置信地看着王寅,海瑞上书,帮了大家多大的忙,怎么能杀他呢?   “我也是没有办法。”王寅苦笑道:“海瑞已经完成了使命,如果他死在牢里,这笔账肯定要算在朱厚熜的头上,到时候他就是杀害忠良的昏君,世人只会更加唾弃朱厚熜。”   茅坤低着头思量,这个办法虽然毒辣,可是也不失为一条好计策,他仰起头,询问地看向唐毅,毕竟还要他来做主。   “十岳公,并非我不敢动手,实在是没有必要。”唐毅笑道:“海瑞宁折不弯,不论陛下开出什么条件,威逼利诱也好,严刑拷打也好,海瑞都不会改变主意,一个铁骨铮铮,忠直到了极点的谏臣,比起一个被暗害的忠良,对我们实现目标更有利。毕竟咱们不是要掀翻桌子,来一场天翻地覆的剧变。而是要润物细无声,用最小的代价,成就变革。”   三位谋士一起点头,认同了唐毅的看法。   “大人,那您的意思是……”   “上书。”唐毅果断道:“发动我们的人,全力上书,批驳海瑞,歌功颂德,总而言之,要让陛下相信,他没有那么差,相信大多数臣子还是站在他的一边,没有众叛亲离。唯有找回了自信,陛下才敢和海瑞继续把大戏演下去!”   ……   唐毅定了方略,很快就有人传达下去。过去的两年时间,唐毅在小站,沉心服气,而心学唐党,同样在苦练内功,积蓄力量。   原本唐毅的优势在东南,在地方的督抚,经过这两年,京城六部,科道言官,同样充满了唐党的势力,只不过由于同出心学,加上唐毅采取了拥抱徐党的策略,徐阶虽然恨透了唐毅,想要铲除唐党,可是却找不到合适的人下手。   比如徐渭和王世贞,是铁杆唐党没错,可是这两位蜚声文坛,谁也动不了,至于都察院的林润和邹应龙,耿定向等人,一来有功劳,二来都十分尊重徐阶,老徐也没法下手。   还有一群人,比如唐汝楫,陶大临,诸大受,这几位又挂着裕王师父的名头,徐阶也不敢轻易得罪。另外唐顺之还是次辅,加上内廷有黄锦帮忙,外廷赵贞吉,朱衡等人采取中立态度,唐党的势力,非但没有在唐毅离京之后,变得衰弱,反而更加强盛,战斗力也更强大。   伴随着唐毅的命令,首先翰林学士徐渭就上书了,他以“无为而无不为”作为主旨,大肆赞颂嘉靖避居西苑之后,取得的成就,比如东南开海,比如平定倭寇,比如重创俺答,指出嘉靖文治武功,直追朱厚熜最敬重的成祖。   随后王世贞也上书,他侧重讲三纲五常,认为以臣谤君,大逆不道。   有这两位带头,很快就有上百人跟进,每天都有奏疏送到嘉靖面前,国子监司业李清源等人更是拍着胸脯大叫,要去和海瑞辩论,把这个大逆不道的畜生驳斥的哑口无言,然后再把他明正典刑,免得说不教而诛。   群情激愤,一个个义正词严,嘉靖看着面前的小山,恍惚之间,觉得自己又回到了登基之初,一扫正德弊政,受到万民拥戴,那滋味多好啊!   或许真的应该辩论一番,人心是站在朕的一边的…… 第801章 昏招   嘉靖耐心翻看着送上来的奏疏,尤其是徐渭的那一篇,更是百看不厌。以徐渭的才华,卯足了劲儿夸奖一个人,保证会让你脸红的。   徐渭是嘉靖三十五年考中进士,入朝十年,所见所闻,十分广博,他重点提到了开海、抗倭、御虏几项,认为功业最大,远胜历代。   以开海为例,之前几度兴废市舶司,成化年间,市舶银最多一年不过二十五万两,而嘉靖四十三年,市舶银逼近六百万两,比成化年间多了二十多倍,甚至超过了田赋,占到了赋税的五成以上。   同时,经由市舶司的货物,每年也超过了八千万两,海贸空前繁荣,丰厚的赋税收入,使得朝廷能够从容抗倭。   徐渭煞有介事提到,东南每年军费过两百万,百姓却能安居乐业,民心安定,为历代所未有。   如今倭寇已经平定,东南的军费逐渐转移北上,下一步朝廷的重点是编练骑兵,反击北虏俺答,或是五年,或是十年,平定北虏有望。   徐渭总结认为,国势虽然不及洪永仁宣四朝,然则陛下励精图治,臣工鞠躬尽瘁,大明以有中兴之势,陛下居功厥伟,一两宵小,如何能诋毁吾皇之明……   看到如此真知灼见的奏疏,嘉靖心里头好受了很多,这么看起来,他的确做了不少的事情,虽然比不了成祖爷,可是相比历代皇帝,总是要强了许多。   高兴的劲儿刚上来,吴太监从殿外灰溜溜进来,进门就往旁边躲,生怕嘉靖看到他。一副做了坏事,不敢见家长的德行。   “滚过来!”嘉靖闷声道。   吴太监连忙跑了几步,跪在了嘉靖面前。   “奴婢拜见皇爷,皇爷龙体安康,奴婢看着十分欢喜,皇爷真是有百灵相护的天子,要不了多久,龙体就能康复了。”   “别说那些没用的!”嘉靖哼了一声,“朕问你,那个畜生是不是不肯答应?”   提高了海瑞,吴太监的嘴角抽搐了几下,脸上的五官扭曲,整个人变了模样。他跟着嘉靖二十几年,什么风浪都见过。   别说小小的户部郎中,就算是尚书侍郎,平时风光无限,到了诏狱里面,就软得和面条似的,怎么摆布怎么听。   就拿不可一世的严世蕃来说,被关在诏狱,也是那么一回事,背地里还偷着哭鼻子,真是让人可发一笑。   唯独这个海瑞,油盐不进,就是一个榆木疙瘩儿。   跟他说软乎话没用,说狠话更没用,道理讲不通,人情更讲不通。   “皇爷,奴婢都去了三次了,是真的没办法了,奴婢告诉他老母年高,妻子怀孕,要是他死了,家人就完了。他却说自古忠孝难两全,既然为官,就要为国为民,仗义执言。这也是老母教导的,在膝下承欢是小孝,尊奉母训才是大孝,老母若是知道他为国尽忠,也会赞同的。奴婢又说,既然想做忠臣,为什么要和陛下对着来,辱骂君父。他又说,奏疏所言,全都是事实,没有一字虚假,没有半字捏造,说实话如何是辱骂君父?致君尧舜,解民倒悬,直言进谏,乃是臣子的本分,也是太祖爷的圣训,他不能违背,更不知道错在哪里……”   “不要说了!”   嘉靖气得掀起桌案上的奏折,统统扔到了地上。   “畜生之心,固不可彻!”   好吗,海瑞成了固执的愚公了。   吴太监眼睛一两,“皇爷,奴婢以为和乱臣贼子,没有什么好讲的,奴婢这就去动用大刑,凭着东厂的十八般手段,保证能让他低头认错。”   “呸!”   嘉靖狠狠啐了他一口,“没脑子的蠢材,你忘了几年前的俞大猷吗?还敢吹嘘东厂的本事,朕都替你们丢人?”   吴太监被骂得一缩脖子,“皇爷,那也不能放过,要不干脆杀了算了!”   这回连话都懒得回了,等着他的只有吃人的目光,吴太监也赶快把脑袋埋在了胸膛里,不敢多说一句话。向他这种读书不多,又只学过《葵花宝典》的宦官,除了以猛服人,争强好胜,好勇斗狠之外,实在是没有太多别的招数。   关键时刻,还要靠着嘉靖自己想主意——嘉靖仔细研究过海瑞的档案,这家伙以举人身份入仕,十年之间,做到了五品京官,不得不说,道行不浅。   只是这位一路做官,却一路得罪上司,当教谕的时候,就因为立而不拜,得到了“海笔架”的绰号。   后来唐毅南下开海,挑中了海瑞,充任晋江知县,坦白讲,为了开海,筹建市舶司,海瑞做了不少的事情,是有功劳的,可是令人惊讶的是管着天下最肥的差事,海瑞竟然连肉都吃不起,简直匪夷所思。   更令人惊讶的是这个和官场格格不入的家伙,没有被同僚干掉,反而继续在官场晃荡,做淮安知府,得罪了当时的钦差大臣鄢懋卿。   跑到了南京做官,因为徐家兼并土地,又和徐阶冲突,还没调到京城,就先跑到小站,和唐毅干了一架……   这么个混不吝的东西,走到哪里,上官都别想舒服。吏部的那帮人怎么瞎了狗眼,把灾星弄到了京城?   嘉靖越想越气,他也算是看透了,海瑞这个人不贪财,不怕死,蒸不熟,煮不烂,威逼利诱全都不管事。   那他就没有在乎的吗?   嘉靖认为一定有,那就是名声!   没错,就像那些讨厌的言官一般,他们故意找皇帝的麻烦,以直言劝谏的名义,上书痛骂皇帝,最好惹得皇帝打他们一顿廷杖。   打得越惨,他们就越高兴。   很快天下间都会传扬他们为民请命,无辜被害的名声,走到了哪里,都会得到英雄一般的待遇,有人送金子,有人送美女,只要忍几年,风平浪静,他们又能摇身一变,东山再起,成为一代名臣。   这种靠着拿皇帝刷名声的沽名钓誉之徒,最是丑陋不过,讪君卖直,成全的是他们自己,坏的却是朕的江山!   毫无疑问,在嘉靖的心里,海瑞就是这样的一个人,而且还把这条路走到了极端。   以往那些人还要留着分寸,若是没得到廷杖,反而得到了鬼头刀,把脑袋混丢了,名声再大,也无福享受了。   海瑞这个畜生,他为了名声,连命都不要了!简直就是最疯狂的赌徒,他在和朕赌命!   要是动刑,或者杀了他,反而是白白送给他扬名天下的机会,成全了他的恶毒心肠,朕才不会那么傻,帮着你成名呢!   你不是想玩吗,朕陪着呢,要是被你一个小小的五品芝麻官吓到了,朕就是不是大明的至尊!   “传朕的旨意,令翰林院和国子监征召各地鸿儒进京,会同三法司,共同审讯那个畜生,一定要让他心服口服。”   嘉靖算得很精明,这么多的奏疏,哪怕只有一半是真心实意也就够了,毕竟不是所有人都是疯子,敢在大庭广众之下,议论君父的罪过。朕是天子,三纲五常,层层约束,毫不客气地说,经过两千多年,历代儒家士人的努力,整个天下,都围绕着高高在上的天子在运行。   辱骂君父,动摇的是儒家道统根基,肯定会引起强烈的反弹,嘉靖还曾经记得一件事情,当年朱元璋当了皇帝之后,阅读天下的书籍,却发现孟子的论调很不中听。   “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君之视臣如犬马,则臣视君如国人;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仇。”   什么意思,皇帝对臣子不好,臣子就要反对皇帝?简直岂有此理,朱元璋一怒之下,要把孟子赶出孔庙,结果激起群臣反弹,刑部尚书钱唐赤膊上阵,身中两箭,依旧执意面君,向朱元璋求情,最终保留了孟子的地位。   动一个两千年前的人,尚且会有这么大的反弹,直接攻击活生生的皇帝,把三纲五常踩在脚下,文人们又会如何?   虽然平时他们说长道短,十分讨厌,可是面对大是大非,他们一定会有自己的选择,不会辜负君父厚望。不然大明朝养士二百年,岂不是都成了无用功?   嘉靖越想越觉得胜算很大,可是他忘了,正是他亲自下令,把那位高喊着“国朝养士百五十载,仗义死节,便在今日”的杨慎给痛打贬官,赶到了云南。   自己造孽,自己尝!   “我开始相信,这世上有报应一说了。”   知道了嘉靖下旨之后,唐毅如是感慨道。   他本来就想着借海瑞的事情,撼动皇权,哪知道嘉靖竟然出了昏招,主动召天下鸿儒进京,他可真是打错了算盘。   “如今和国初的情况全然不同,特别是这些年,商贾往来南北,报纸出现之后,更是把消息传播的满世界都是。朱厚熜这些年做的错事,东南的三尺孩童,也能说出几样来,试问天下哪一位德高望重的鸿儒,敢公开昧着良心,替嘉靖说话?”王寅笑嘻嘻道:“大人,这一次可是咱们宣扬唐学理念,倡导责权对等的天赐良机,不能错过啊!”   唐毅踌躇满志,不过出于谨慎的本能,还是说道:“切不可得意忘形,我们只需要种下一颗种子,好生培育,那些激进的主张,还是不要随便乱说,免得惹来大祸。” 第802章 白龙鱼服   嘉靖下旨,召鸿儒进京,数量没有定,名单也没有,可操作的空间太大了。唐毅立刻修书,给心学的前辈,还有昔日的故交好友,邀请大家一同北上,共襄盛举。   而且借此机会,唐毅印了上万份《治安疏》,散布到两京一十三省,他本以为数量够多了,实际上还是送少了。   自从年三十,海瑞上书,百官被囚禁,宛如一颗炸雷,消息快速传到各地,由于距离的关系,外面很难得到准确的消息,只是知道有人上书,结果惹恼了嘉靖。   上了什么书?又写了什么东西?怎么会惹出那么大的风波?   多数人都觉得一定是上书之人丧心病狂,不然怎么会惹恼皇帝,发那么大的火。等到《治安疏》传到了各地,士绅官吏,首先看到了全文,通读下来,一个个目瞪口呆,那些老学究还在迟疑,年轻人却惊讶地吼出来,“写的太对了,这样的忠言,陛下怎么不听啊?”   千百年的教育,圣君贤臣,几乎深入所有人的骨髓。   哪怕皇帝做的不好,也会把责任推给奸臣,之前一直替嘉靖背黑锅的是严嵩父子,大家伙一提起来,纷纷咒骂他们,都说他们蒙蔽了皇帝,后来背黑锅的人变成了徐阶。   普通的读书人,从来没有,或许也不敢想,皇帝是一个十恶不赦的混蛋。   可是海瑞就大大方方写了出来,每一条都说到了大家伙的心里,真是直言进谏,没有一丝一毫的假话,说得太好了。   那为何皇帝不愿意采纳谏言,反而把海瑞抓起来,还迁怒到百官呢?   老学究们,一脸的痛苦,长叹一声,“忠言逆耳啊,陛下还是会改过的。”   至于胆大的年轻人,则是愤愤不平,“我看当今天子,根本就是个昏君!海大人是替天下百姓说话,昏君要是敢杀了他,我们,我们决不答应!”   《治安疏》在东南的传播速度,简直比瘟疫还要厉害,唐毅的三本著作,需要一些基础,才能看得明白,可是《治安疏》不需要,只要识字,就能明白上面的意思。   凡是读书人,不谈论几句《治安疏》,就成了山村里出来的土老帽,人家都要鄙视你。   很快,包括老弱妇孺在内,都知道大明朝出了一个前所未有的清官直臣,“海瑞”两个字,深深刻在了大家的心里。   他的直言让人们感动,他的命运,让人们担忧。   恰逢朝廷召鸿儒进京,百姓们凑在了一起,聚集在码头,翘首以盼,没有多大的功夫,一辆马车过来,季本从车上走下来,百姓们呼啦都跪倒了。   “彭山先生好,彭山先生早!”   季本看着黑压压的人群,傻了眼,什么时候老夫这么受欢迎了?   老头子兴冲冲到了大家的面前,感动道:“父老乡亲们,老朽何德何能,劳烦大家前来相送,实在是过意不去啊!”   “老大人,不用客气,您老德高望重,解救海青天,保住海老爷,都要靠您老了。”   “海?海瑞啊!”基本闹了一个大红脸,敢情人家是为了海瑞而来,不是送自己。老头子难免失落,可很快就恢复过来。   码头上的人少说也有上万,三教九流,全都跑来了,大家都为了海瑞而来,民心可用,民心可用啊!   季本抱拳拱手,“乡亲们,老夫进京,一定想办法,替海大人周旋,要是救不了海大人,老夫也不回来了。”   季本转身上船,几个乡绅代表跟着上来,手里捧着三万两银票,无论如何,都要塞给季本。   “彭山先生,要救海大人,少不得花钱,我等不能前去,只有聊表寸心,您老不收,我们立刻跳下去。”   季本还能说什么,只剩下感动了。   他的船只北上,出了长江口,一路赶到天津,刚下船,后面就有人喊他,来的正是钱德洪和王畿。   “彭山兄,来的不慢啊!”   季本嘿嘿一笑,“一把年纪了,还是劳碌的命,不得不来啊。”他凑近了压低声音道:“苏州那边的百姓都拜托我要帮着海瑞,还给了我三万两银子,这一路上我也没想好,该怎么花,您们二位给拿个主意?”   王畿苦笑了一声,从袖筒里掏出了一摞子银票。   “这是杭州百姓的十万两,我们两个也发愁哩!”   三个老头面面相觑,海瑞的面子还真大啊!   ……   民心所向,各地的学者前辈,不光是心学,还有一些理学宿老,平时归隐山林,不轻易露面的,都纷纷冒出来,带着门生弟子,前往京城。   唐毅是既高兴,又忐忑,说实话,他也不知道心学这些年能有多大的影响力?还有几千年的皇权至上,贸然挑战,会不会引起保守派的反弹?   这些日子,唐毅每时每刻,都在写信沟通,忙得和蜜蜂似的,一天到头,只能睡两个时辰,人都瘦了一大圈,看得王悦影心疼不已。   功夫不负有心人,从各方反馈的消息来看,大家普遍同情支持海瑞,尤其是泰州学派,李贽更是喊出自古谏臣无过海瑞,若是陛下执迷不悟,不知悔改,就必须另寻道路,找到真正能约束皇权的方法。   天下安危,系于一家一姓,实在是太危险了。   看到这些可喜的发展,唐毅十分高兴,距离三堂会审的时间越来越近,唐毅抽空,换上了便装,去拜会几位老前辈,做最后的战前部署……   “黄锦,给朕找一身百姓的衣服。”嘉靖淡淡说道。   黄锦吓了一跳,“皇爷,您这是要干什么啊?”   “少废话,去找就是了。”   这段时间,嘉靖的病时好时坏,脾气难以琢磨。黄锦也摸不准他的脉,只能尽量顺着,找来了一套员外的衣服,小太监搀扶着,给嘉靖换上。   “还不错吧?”难得嘉靖笑呵呵问道。   黄锦伸出两个大拇哥,“陛下光彩照人,简直天上的谪仙,降落凡尘,奴婢多大的福气,能伺候神仙啊!”   语气夸张,配合着动作,嘉靖笑得脸都开了花。   “成了,别拍马屁,你也换衣服,陪朕出宫。”   “什么?”   黄锦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些年,哪怕嘉靖身体好,也都宅在西苑,现在病得这么重,反而要出宫,万一有点什么事,谁能担得起罪责啊?   “皇爷,您可别吓唬奴婢,宫外乱哄哄的,奴婢怕……”   “怕什么?”嘉靖瞪着眼睛,怒道:“莫非你也认为朕的江山腥膻遍地,狼犬横行,是一副末世之态吗?”   “奴婢可不敢。”黄锦忙摇头。   “那就陪着朕出去看看,记住了,你要是敢把消息传出去,朕砍了你的狗头!”   “是。”黄锦无奈,只好跑了出去,镶嵌金银的龙辇没法用了,幸好前些日子,唐毅进献了一辆四轮马车,够稳当,也够宽敞,黄锦里里外外检查之后,又搬来皮褥子羊毛毯,把车里面铺的软软乎乎,在中间放了一个火盆,万无一失,才把嘉靖安置到马车里,二十名侍卫乔装护送,出了西苑。   一路上,嘉靖都闭着眼睛养神,实际上他的心早就飞走了。   说来可笑,从来杀人不手软的嘉靖,对海瑞竟然没有办法,不能打,更不能杀,偏偏他又不肯低头;整个茅坑的石头,又臭又硬。   唯一的办法就剩下从正面驳倒他,只有堂堂正正,让海瑞无话可说,才能保得住一世英名。   嘉靖采纳了唐毅的建议,可随着时间的推移,嘉靖越发没有底气了。   海瑞的《治安疏》就像是挥之不去的噩梦,每逢闭上眼睛,匕首一般的文字就在眼前闪过,不断刺激着嘉靖脆弱的神经。   哪怕他再自欺欺人,也不得不承认,这篇文章的杀伤力十足,想要驳倒非常困难。   离着决战越近,嘉靖就越心虚,他觉得必须听一听民间的声音,看看天下人究竟是怎么议论此事的。   如果大多数人站在自己这一边,没什么好说的,若是相反,也要有准备,已经丢了一次人,不能再让人反复抽嘴巴子。   正在胡思乱想,马车停了下来,黄锦拉开了车门,凑了进来。   “皇爷,奴婢找到了全京城最大的茶楼,广泰茶铺,在三楼包了一个雅间,清净典雅。”   嘉靖点点头,他的身体已经没法到处乱逛,去茶楼听听消息,最好不过,有侍卫抱着嘉靖,在一群人的簇拥下,从后门进入茶楼,一直来到了雅座,黄锦陪在嘉靖身边伺候,其他人分散到各处,保护皇帝的安全。   茶楼装修很不错,三楼的雅间,正对着一楼的戏台子,整个茶楼的情况一览无余,嘉靖很是满意。   这时候戏台子上正好坐着一位说书先生,口中念道:“道德三皇五帝,功名夏后商周,五霸七雄闹春秋,顷刻兴亡过首。青史几行名姓,北茫无数荒丘,前人撒种后人收,说甚龙争虎斗!”   一首定场诗,赢了一个满堂彩,嘉靖也微微颔首,显然,第一次看到民间的热闹,他十分欣喜。   “诸位客官,往常咱们讲三列国,东西汉,水浒残唐封神传,眼下这些都不新鲜,今天小的伺候诸位一段,海青天怒鞭胡少帅,诸位要是听得高兴了,可要多多打赏,小人就指着诸位的赏赐养家糊口,您就把小的当成您面前的欢喜虫,小的先拜谢了……” 第803章 民间的声音   “这位海老爷,姓海名瑞,字汝贤,号刚峰,是琼州人士,五岁那年,倭寇侵入海南,海老爷父亲大人被杀,与老母相依为命……苦读诗书,满腹才华,当真有经天纬地之才,安邦定国之志,无奈何朝中奸党当道,海老爷两次进京参加会试,皆因正直不阿,得罪了严党,才落得名落孙山,奸佞横行,国家昏暗,由此可见一斑……”   说书先生,讲到了动情之处,还擦了擦眼泪,喝茶的客人都伸长了脖子仔细听着,不时摇头感叹。   三楼雅座,可气坏了嘉靖,这个说书先生摆明了胡说八道,竟然把海瑞捧上了天,简直岂有此理。   嘉靖胡须乱颤,就要下令抓人。黄锦连忙摆手,“皇爷,可不能让外人知道您老出了宫啊!奴婢回头就让人把这个说书的给抓起,扔到天牢,好好炮制他,让他生不如死。”   嘉靖长长吸了口气,脸色渐渐缓和下来,紧缩的瞳孔又放开了,他不屑地笑了一声,“不就是个江湖说书的吗,朕岂会和他一般见识。这次出来,朕只带着一对耳朵,一双眼睛,你退下吧。”   黄锦将信将疑,退到了旁边,小心观察着,嘉靖脸色凝重,他虽然嘴上说不在乎,可心里却不这么想。   说书的艺人,你要当他是胡说八道,就是胡说,包括《三国演义》在内,多数桥段都是编造的,和史实出入非常大,经不起推敲。可是呢,从另一个角度来看,说书人要养家糊口,要挣钱,他一定挑百姓喜欢听的内容来说。而且大多数的愚民,一辈子接触不到正史,他们对历史人物的了解,仅限于听书看戏,所以说说书艺人的地位还是很高的,他们在后台是供奉孔圣人为祖师爷的。   嘉靖闭目沉思,他嗅到了不安的味道,果然如同他担心的那样,民间百姓愚昧,见有人不畏强权,敢冲敢撞敢说大话,就替他们拍手叫好。海瑞这个畜生就是看准了这一点,讪君卖直,只为了他自己扬名天下,当真是可恶至极!   防民之口甚于防川,该如何把这股风给扭转过来,真是伤脑筋啊!   嘉靖闭目思考着,说书先生讲到了精彩之处,海瑞佯装不认识胡公子,还拿出了胡宗宪给各地禁止铺张浪费的公文,责骂胡公子,既然身为人子,为何不尊父亲的命令?要么就是不孝,要么就是假冒。   弄得胡公子走投无路,只能两害相权取其轻,承认假冒,结果被海瑞打了一顿板子,没收了数千两黄金,充入衙门。   “好一个聪明的海青天!”   “海老爷智勇无双,不畏强权,真是好样的!”   “是啊是啊,如此青天大老爷,我们怎么就没有福气摊上啊。”   百姓们议论纷纷,打赏的银子比起以往足足多了十几倍,说书先生嘴角都笑开花,能看到里面的小舌头。   “诸位客官抬爱,小的再返一场。”   说书先生重新坐下,未曾开口,先长叹一声,酝酿好了感情,才说道:“诸位方才有人说,没有福气,成为海老爷的治下之民,其实不然,海老爷已经进京为官,是户部的郎中。”   “哎呦,这下子好了,有清官在朝,我们的一肚子委屈,就有地方说了。”   大家喜笑颜开,别提多高兴了。   说书先生却摇摇头,哀叹道:“大家恐怕要白高兴一场了,海老爷进京不假,可是他老人家又得罪了皇上。今年三十,大家伙都在家里头吃饺子过年,海老爷却被抓到了诏狱,只因为他老人家替咱们升斗小民说话,蒙冤下狱,生死不知啊!”   听到这里,喝茶的客人们一个个群情激愤,有人一拍脑门,总算是想了起来,这些天闹得沸沸扬扬,说是有人骂了皇上,被扔到了诏狱,要砍脑袋杀头,原来就是海老爷,海青天啊!   百姓们可不干了,有人就说清官忠臣被害,是朝中出了奸党,要替海老爷伸冤,把他给救出来。   有人却不屑一顾,什么奸臣,分明是陛下下令抓的,要骂就骂昏君吧!   大明朝虽然也有以言获罪的情况,却没有大规模的文字狱,更没有禁锢思想,打压言论,人们的思维还是开放的,胆子也是十足的。   锦衣卫诏狱虽然厉害,总不至于管一钱不值的老百姓吧!   京城的人,都有一股子打抱不平的劲儿,很快就议论纷纷,去年道士大肆抓捕童男童女,做什么灵兵,大家还都记忆犹新,提起来咬牙切齿。   你一言,我一语,三层的茶楼,房盖都快被大家伙吵起来了。   嘉靖默默坐着,一动不动,可是枯瘦的大手,却越来越深入大腿,疼痛提醒着他,一定要镇定,都是一帮愚夫蠢妇,不要在乎他们。可即便如此,嘉靖的呼吸也沉重起来,整个人像是膨胀的河豚,被怒火给充满了。   听着百姓的议论,九成九都是骂朝廷,替海瑞鸣不平的。嘉靖虽然有所估计,可是也料想不到,在民间,自己的评价竟然是如此之差。   见嘉靖浑身颤抖,额头直冒虚汗,黄锦吓得连忙凑过来。   “皇爷,奴婢求您了,赶快回宫吧!”   “滚!”   嘉靖用力一推,把黄锦推到了一边,喘着粗气道:“朕要看着,朕不信,这大明的江山,就没有一个忠臣吗?”   正在这时候,在角落里站起一个年轻人,二十出头的模样,穿着儒衫,很是文雅。他脸色凝重,咳嗽了几声。   “简直岂有此理,君父如天,陛下是你们每个人的父亲一般,为国尽忠,为家尽孝,乃是一个人的立身之本,你们在家里也这么议论父亲吗?”说话之人,略带着湖广口音,抑扬顿挫,听得清清楚楚。   百姓们就是一愣,“你是干什么的,凭什么教训我们?”有人不服气道。   “在下不过是一介书生,此番进京求学,本以为天子脚下,大邦之地,百姓会有所不同,今日一见,实在是让人失望,失望透顶!海瑞贼子,诽谤君父,无法无天,当人人啖其肉,喝其血。反而有人称他为青天大老爷?你们是想天天人人不忠,个个不孝吗?”   不得不说,读书人还是很有地位的,他一开口,百姓们立刻都闭上了嘴巴。就连说书先生都连连抱拳,“小的都是信口胡说,诸位就当是一个笑话,当不得真,当不得真的!”   几乎被吐沫星子淹死的嘉靖,突然抓到了救命稻草,眼睛放光,盯着那个替他说话的年轻人,不停点头。   “好,很好。黄锦,回头去询问一下,如此青年才俊,要重用。”   有这句话,一辈子的前程就不用愁了,黄锦默默记下。   正在此时,有一个更年轻的人站了起来,一脸的稚气,最多十六七岁的模样,他大摇其头,冲着替嘉靖说话的年轻人轻蔑一笑。   “真是想不到,一个不辨是非,不懂道义的小人,也敢自称读书人,真是天下读书人的耻辱!”   “你说谁?”   “当然是说你!海大人仗义执言,为民请命,说得哪一句话不是真的,你敢说海大人不忠不孝,你不是小人,谁是小人?”   “海瑞辱骂君父,狂悖犯上,枉顾纲常,胡言乱语,难道不是小人吗?”   “你说海大人胡言乱语,那修醮炼丹也是对的吗?避居西苑,不理朝政,任用奸党,胡作非为,南北烽火遍地,百姓流离失所,大明江山摇摇欲坠,这些不是事实吗?除非瞎了眼睛,聋了耳朵,才会以为天下盛世,万民安康。不信,你问问在场的百姓,谁的日子过得更好了,谁肚子里没有怨气?”   少年岁数不大,可是说起话来,仿佛连珠炮,威力十足,对方被驳斥的满脸通红,气冲斗牛,连一个小兔崽子都摆不平,还有脸见江东父老吗?   “小子,你可敢和我辩论一场?”   少年一拍胸膛,傲然说道:“有何不敢?谁怕你了!”   喝茶的客人没想到会碰上这种热闹,这几年,徐阶大力提倡讲学,除了灵济宫之外,翰林院,国子监都有自己的辩论场地,还有好些挤不进去的,索性就在茶馆酒楼,进行辩论,每一次都吸引不少人前来,老板最喜欢人多消费,观众看个热闹,参加辩论的人混个名声,正好各取所需。   一见他们要辩论,伙计们快速把说书的台子改装一下,左右摆上了几张椅子,这就算拉开了战场。   替嘉靖说话的那一位首先站在了左边,他冲着四周围拱手,“学生周嘉谟,字明卿,是湖广汉川人。”   对面的少年也学着他的样子,抱拳说道:“晚生叫顾宪成,是南直隶的人士,此番进京求学,恰逢其时,才疏学浅,年幼无知,有什么不对的地方,还请诸位前辈指证,晚生一定虚心接受。”   少年长得漂亮,彬彬有礼,一下子就赢得了大家伙的好感,掌声如雷。   顾宪成志得意满,激动不已。   “晚生尝读刚峰先生《治安疏》,前后不下二十余遍,先生直言进谏,古之未有,赤子之心,拳拳报国之意,令人动容,先生为了匡正君道,不惜飞蛾扑火,以身殉道,实在是天下读书人的楷模,真不知那些辱骂先生,逢君之恶的宵小之徒,有什么话讲?”   说着,顾宪成挑衅地斜了一眼周嘉谟,分明再说,有本事放马过来啊! 第804章 狂论   周嘉谟耐心听完了顾宪成的话,不紧不慢道:“顾兄以为我是宵小,倒要请教,何为大?”没等顾宪成说话,周嘉谟立刻自问自答道:“老子圣人说过,域中有四大,而王具其一。今天下至大者,唯君父耳。身为臣民,该如何侍奉君父?必忠必孝,三纲五常,乃立国之根本,千年相传,从无更改。既以读书人自居,圣人教化,忠君报国,连这点道理都不会不懂吧?”   “我怎么不知道了?为国为民,直言进谏,难道不是忠君,不是报国吗?”顾宪成不服气道。   “此言大谬!”周嘉谟抚掌大笑,“海瑞的奏疏,可有一丝一毫,对君父之敬、之爱?通篇上下,狂犬吠日,故作惊人之语,将君父骂得一钱不值,这是臣子应该做的吗?忠言劝谏,和谩骂君父,连这点差别也看不出来?”   周嘉谟到底比顾宪成大了几岁,多读了几年书,而且参加的辩论更多,经验也更丰富。   到了辩论场上,一定要抢占先机,占据道德制高点,他紧紧抓住君臣上下的尊卑,以海瑞狂悖犯上作为突破口,否定海瑞,否定《治安疏》,不得不说,他是经过深思熟虑,而且也的确有几分本事,不然也不会千里迢迢,跑到京城。   顾宪成到底年轻,没有看透周嘉谟把“忠”和“敬”混为一谈的瞒天过海之策,气势就弱了三分,却还不服气,强辩道:“陛下一意玄修,避居西苑,不理朝政,任用奸佞,弄得天下大乱,烽火四起,南北不宁,大明江山,几无一寸净土,这不是事实吗,不该劝谏陛下吗?”   见对手乱了方寸,周嘉谟信心更加充足,微微一笑,“你说天下大乱?我怎么看到承平世界,朗朗乾坤呢?不然怎么会有功夫跑到这里喝茶聊天?”揶揄道:“你所言的那些,不过是道听途说而已,诚然,大明立国近二百年,天下太平日久,难免文恬武嬉,武备松弛,给了南倭北虏可乘之机。不过眼下倭寇已经平定,北虏数年之前,遭到重创,声势大不如前。此皆是吾皇励精图治,宵衣旰食,勤于政务的明证。海瑞其人,心思狡诈,以偏概全,污蔑吾皇,实在是可杀不可留!”   周嘉谟杀气腾腾,冲着顾宪成讥诮道:“学弟多半也是有志功名,日后入朝为官,莫非也要学习海瑞,目无君父,讪君卖直吗?”   顾宪成被问得哑口无言,张了张嘴,他有心反驳,可是却没有胆子承认要学海瑞,既然不敢承认,又如何驳斥对手?   他快速转动脑筋,急得额头都冒汗了,也没有思路。   喝茶的客人们看着,纷纷摇头,虽然他们从心里同情海瑞,支持顾宪成,可无奈双方实力差距太大,胜负已经没有悬念。   雅座的嘉靖看在眼里,老怀大慰,竟然笑出了声音。   “呵呵,果然公道自在人心,没想到一个小小的青年,竟然能看得这么清楚,当真是后生可畏。比起朝里那些皮里阳秋的东西,要好得多了!”   嘉靖突然想起了唐毅,十几年前,那小子还不如周嘉谟年纪大,办起事来,从不含糊,冲锋陷阵,有多少难,都能扛下来,披荆斩棘,开市舶,平倭寇,做了多少的事情?   无奈何,年纪大了,在文官的堆里混久了,就学得油滑了,和君父耍起了心眼,玩起了手段,当真是可恶至极!   嘉靖默默盘算着,如果自己的身体再好一些,有了精力,还要多提拔几个年轻人,现在朝堂上的那帮东西,一个个和自己都不是一条心,都不能用!   黄锦不知道嘉靖想什么,只见心情似乎好了许多,连忙说道:“皇爷,出来的时间也不短了,您也看到了,民间还是尊奉您老的,赶快回宫吧。”   嘉靖还有些意犹未尽,迟疑的时候,突然从人群当中,走出了二楼的雅间走出一个人,他没有走楼梯,双腿用力,轻轻一跳,落在了地上,声音微不可察,跟一个鬼似的。   “好俊的功夫!”   不少人看到这一幕,都忍不住拍手。来人没有说话,而是抱着肩膀,走到了辩论场上,看了看周嘉谟,摇摇头,又到了顾宪成的面前,拍了拍他的肩头。   “年轻人仗义执言,敢作敢为,很不错。”   顾宪成虽然不知道来人是谁,可是人家夸奖自己,哪能不识抬举,连忙道:“先生谬赞,晚生无能,才疏学浅,被人驳斥的哑口无言,惭愧,惭愧!”   “你是该惭愧!”来人脸色突然变得严峻,不无嘲讽道:“你不是才疏学浅——你是没有胆子!”   顾宪成瞪大了眼睛,哪个年轻人没有火气,来的这个家伙,也不知道是谁,怎么敢小觑自己?要是没有胆子,敢在大庭广众之下,替海瑞说话吗?   不自觉间,他的眼睛就立了起来。   来人满不在乎,大马金刀坐在了椅子上,把宝剑往桌上一扔。   “你不要不服气,知道你为什么输吗?就是因为你没有胆子,没有海刚峰一般的冰心铁胆,被这个……”来人一指周嘉谟,怒斥道:“就是这个颠倒黑白的小人,他把你吓住了,吓得你不敢说实话!”   这话一出,不止顾宪成,连周嘉谟都怒了,往前走了几步,厉声说道:“你究竟是什么人,敢不敢报一个名姓?男子汉大丈夫,不要藏头露尾,信口雌黄!”   “哈哈哈,有什么不敢的,在下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我叫何心隐!”   在场的茶客不知道这三个字是什么含义,可是顾宪成却一清二楚,他师从心学前辈,何心隐的事迹早就耳熟能详,降服倭寇,铲除奸党,何心隐虽然身为一介江湖人,做的都是朝廷大员都做不到的事情。   只是在数年前,这位何大侠突然消失了,让好些人都倍感失落,没想到竟然在京城碰到,顾宪成满肚子的怨气早就跑没了,反而像是粉丝见到了偶像,手足没地方放,激动地一躬到地。   “晚生拜见夫山先生!”   周嘉谟并非心学的直系弟子,对何心隐只是闻名,却没有什么尊重,他皮笑肉不笑道:“原来是夫山先生,您是前辈高人,晚生自当敬重,只是先生方才所言,学生有些不明白,还请您赐教。”   何心隐懒得看他,目光对着台下的茶客,漫不经心道:“你刚刚所说的那一套,根本就是强词夺理,狗屁不通。口口声声讲纲常,讲君父,还说圣人教化,沿袭千年,都是如此。如果三纲五常,当真是千年不移,万古不变,为何又有兴衰治乱?汉献帝、隋炀帝、唐景宗、元顺帝,这些亡国之君,难道不是当时百姓的君父吗,为何会天下狼烟四起,身死人手,宗庙崩塌、朝代更迭,生灵涂炭?”   谈到了历史,周嘉谟的底子哪里比得上何心隐,一时间急得脸上通红。   这时候在靠窗户的座位上,又站起一位老者,他面色严峻,迈着方步,走了过来。一边走一边说道:“何狂,数年不见,你的学问竟然不进反退,天道循坏,一乱一治,连这点道理都想不明白?”   何心隐扫了一眼来人,微微颔首,“原来是塘南先生,真是幸会,幸会啊!”   老者名叫王时槐,数年前弃官不做,专心讲学,堪称一代大家。他气度从容,走到了何心隐的对面,坐了下来。   “何心隐,你以大欺小,强词夺理,当真是让人越发鄙夷,这人一旦入了邪路,从里到外,都透着一股子邪气,罢了,老夫就给你讲讲道理。”王时槐大声说道:“兴衰治乱,古之常理,每逢治世,君正臣贤,万民安康,百姓乐业,纲常端正,人心思安,纵使有奸佞之徒,亦不得施展。然则太平日久,人心不古,礼坏乐崩,纲常颠倒,臣子不忠,百姓不孝,奸邪之人煽风点火,以致狼烟四起,民不聊生。必得天命之人,崛起乱世,提三尺之剑,扫荡狼烟,天下才能重归太平安宁,我朝太祖高皇帝,便是天命雄主,无汉唐之和亲,无两宋之岁币,疆土广远,物阜民丰,国势之强,为历代之最。纵使有一班奸邪小人,妄图以狂论蛊惑人心,终究难以得逞,何心隐,你以为老夫所言如何?”   “哈哈哈,哈哈哈!”   何心隐突然仰天大笑,“王塘南,知道你讲学为什么讲不过我,没人愿意听吗?”   戳到了痛处,王时槐脸色大变,怒道:“何狂,你不要欺人太甚!”   “不是我欺人太甚,怕是有人强词夺理!”何心隐不客气地说道:“你方才之论,比起那个年轻人还不如。治世就是纲常存在,乱世就是纲常无存,那什么又是治世,什么又是乱世。纲常什么时候,什么条件会存在,什么时候,什么条件,又不存在?你能说得清楚吗?王塘南,不要拿什么天命来糊弄人了,有本事你把天老爷叫来,让何某和他理论一番,问问他为什么要每几百年,就性情大变,弄得血流成河,尸积如山?哪一次改朝换代,不是户口大减,千百万的冤枉亡魂,老天爷竟是如此残暴不仁,依何某来看,不要也罢了!” 第805章 气死   王时槐早年也受心学影响,只是到了晚年之后,发现心学和当初阳明公在世的时候,已经大不相同,主张越发空泛,所谓心学门人,普遍沾染魏晋清谈之风,王时槐十分不喜,他渐渐疏远心学,重新回归理学的怀抱。   只是不论心学还是理学,都缘起儒家,都是孔孟的门徒,可是何心隐的这番论调,不是狂妄可以形容,他简直离经叛道,背叛了祖师爷。   敬天法祖,是儒家的根基,何心隐连天道都不承认了,简直是疯了。王时槐气得脸色铁青,伸手点指着何心隐,想要痛骂几句,却找不出合适的词汇,去形容这个疯子。   他色厉内荏的狼狈样,反而让何心隐越发肆无忌惮。   “所谓一乱一治,和天道根本没有半点关系,说穿了就是老百姓活不下去,不得不揭竿而起,奋起反抗,从陈胜吴广算起,到太祖高皇,都是出身寒微,兴大兵,诛暴虐,经过无数奋战,或是兵败身亡,或是侥幸成功,奠基立业,成就一代新朝。从头到尾,几时和天数有关系了?历代皇帝,自称天子,可是供奉在太庙里的灵位,上面写着老天爷,还是写着他的亲生父亲?”   何心隐大声咆哮,不理会被吓傻的众人。他所说的这些东西,正是这几年苦思冥想。得到的结论。   唐毅把何心隐赶到了东番岛,到了岛上之后,何心隐同样是白手起家,相比唐毅在小站,何心隐筚路蓝缕,付出的辛苦何止百倍。   前后五年时间,何心隐带领着迁居过去的百姓,还有当地的土著,一起开辟农田,播种水稻,建房屋,烧陶瓷,种桑织布。白天辛苦劳作,晚上对着满天的星星,苦心思索。   足足用了三四年的时间,何心隐亲手建造了一个小镇,两千多名百姓,安居乐业,兴旺繁荣。只是他想找寻的答案,却始终没有发现,直到唐毅的《国富论》传到了东番岛,何心隐通读之后,一下子打通了任督二脉,豁然开朗。   唐毅提到了社会分工发展,别人多是一带而过,何心隐却独钟情此处,反复研读,结合自己这几年的经历,不停对比,总算是在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彻彻底底想通了,悟道了。   以往那些虚幻的,错误的念头,再也无法干扰他。   皇帝一词是秦始皇所用,他把三皇五帝组合在一起,弄出了至高无上的新词——皇帝。在始皇帝之前,《韩非子》有过记载:“上古之世,人民少而禽兽众,人民不胜禽兽虫蛇。有圣人作,构木为巢以避群害,而民悦之,使王天下,号曰有巢氏。”   换句话说,有巢氏被尊为王,是因为他教导百姓建造房屋,故而受到了百姓拥戴,成为王者。   想通了这一点,接下来就顺理成章,燧人氏,缁衣氏,分别是教导人们使用火焰,缝制衣服,成为王者。   伏羲根据天地万物的变化,发明创造了占卜八卦,创造文字,结绳为网,用来捕鸟打猎,教会了人们渔猎的方法,发明了瑟,创作了曲子。   神农氏尝遍百草,修订医书,为天下百姓治疗疾病……   上古的帝王,都是因为有大功于万民,受到百姓拥戴,成为王者。反之,诸如夏桀,商纣,周幽,皆是残害百姓,胡作非为,大兴土木,浪费民力,宠信奸佞,弄得天怒人怨,最后被推翻。   朝廷兴亡,皇者起落,和天道根本没有半点关系。   简单说,就像是店铺的东家请来了一个掌柜的,让他打理生意,做得好,继续做下去,做不好,就被赶走,如此而已。   抛开荒诞不经的传说,这个简单的道理,就是朝代更替的根本原因。   朝闻道,夕可死!   何心隐结合着自己这些年的经历,苦心推敲,总算是把自己的一套见解弄得完美无缺,他就像是发现了世间最深刻的奥秘,欢喜得像是孩子,在山林之间奔跑,在沙滩上狂笑大吼。   他再也住不下去了,要迫切把自己的发现,告诉给更多的人。   没有理会唐毅的禁令,何心隐悄悄离开东番岛,回到了大明。   踏上了大明的土地,他就听说了海瑞上书,弹劾嘉靖的消息,何心隐没费力气,就找到了《治安疏》,从头到尾读下来,何心隐顿生知己之感。   海瑞的奏疏,说的全都是大实话,国势如蜩如螳,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各地百姓流离失所,苦不堪言。   要是再这么下去,就会有人起义造反,天下狼烟四起,再也无法收拾。   何心隐熟读史书,他太清楚了每一次朝代更迭,都是血流成河,天下百姓,十成要死去七八成,千里无鸡鸣,白骨盈野,易子而食。这些词汇不是文人编造的,而是天下大乱的真实写照。   何心隐认为作为一个有良知的读书人,必须打破千百年来的迷思,把真相告诉所有人,天下大乱在即,继续自欺欺人,只会错失挽救危亡的最后时机!   他决定趁着海瑞上书,天下震动的机会,把所思所想,毫无保留说出来。   坐在茶楼之中,面对着上百名的茶客,何心隐十分坦然,同样十分坚定。   “上古王者,披荆斩棘,以苍生为念,故此得到百姓拥护,视之如父,敬重如天。秦汉以来,历代帝王,贤者少,而不肖者多,更有亡国败家之君,不可胜数。他们没有上古帝王的仁慈,视天下百姓为奴为仆,予取予求,肆意妄为,以一人之心,夺天下人之心。等到天下人忍无可忍,便奋起反抗,改朝换代,在所难免。千百年来,儒家士子,秉承致君尧舜的愿望,入朝为官,造福百姓。当然也不乏曲意逢迎的奸佞之徒,这些人都是祸国之贼。还有更多的读书人,他们不敢说出真话,对君父甜言蜜语,大肆吹捧,蒙蔽圣听,对百姓则是拼命愚民,大肆盘剥,压榨无度,百姓走投无路,官逼民反,这些无耻官吏,同样为虎作伥,罪莫大焉……”   何心隐的每一句话,都让人听得心惊肉跳,浑身颤抖,不敢往下想。   顾宪成惊讶万分,却隐约有那么一丝兴奋,何心隐的话,简直说到了他的心坎儿上,顿觉茅塞顿开,豁然开朗。   而王时槐呢,脸色铁青,几乎昏倒,他几次伸出手爪,想要扑上去,把何心隐给掐死。无奈何,何大侠的功夫不是他一个糟老头能比拟的,他只能让跟随而来的书童,立刻去通报官府,赶快把这个无君无父的东西给抓起来。   其实不用王时槐动作,在三楼之上,雅座里的嘉靖,已经被气得昏过去,又气得活过来,死去活来,折腾得差点驾崩。   “抓,给朕把这个妖孽抓起来!”   说完最后一句话,嘉靖眼前一黑,气得昏死过去。   黄锦彻底傻眼了,他立刻让人架着嘉靖往外面跑,同时下令,赶快去调锦衣卫,去捉拿何心隐。   黄锦从楼上跑下来,何心隐一眼认出了他,十几个人保护着,还有一个内廷总管,那个人的身份呼之欲出。   何大侠也万万想不到,他跑到京城,第一场宣扬理念的行动,就遇上了白龙鱼服的嘉靖,看样子还把皇帝气了个够呛,几乎没命。   何心隐竟然有些兴奋,他明知道大祸临头,却没多少害怕,他跑到京城,就怀着以身殉道的想法,把生死置之度外。   他要抓紧最后时间,继续说个痛快,直到外面叫喊连天,他才停了下来,从怀里掏出了一本书,塞给顾宪成。   “小友,今日一见,只怕下一次见面,就要在法场上了,这是我用两年时间,著成的一本书,你要是不怕死,就拿去研读吧。”   顾宪成也听到了外面人喊马嘶,固然是十分害怕,却鬼使神差,把书藏到了怀里。   “从后门走吧!”   何心隐满脸笑容,顾宪成连滚带爬,从后面跑出了茶楼,他不敢停留,憋着一口气,发足狂奔,一口气跑到了客栈,小白脸都变成了关公,浑身上下汗水湿透了,胳膊腿的肌肉不停颤抖。   他狠狠掐了自己两下子,疼痛让他清醒过来,从怀里掏出了何心隐的书,放在桌案上,怀着朝圣的心里,恭恭敬敬施礼,而后才展开观看。   《明夷待访录》!   “明夷”是《周易》中的一卦,其爻辞有日:“明夷于飞垂其翼,君子于行三日不食,人攸往,主人有言。”   明夷者,日薄西山也!   天下为主,君为客。   君者,天下之大害也!   ……   顾宪成读着每一句触目惊心的话语,浑身不自觉的战栗,既害怕,又兴奋,还有一种难以言说的激动。   和他一样的人还不在少数,何大侠做事,从来都是谋定而后动,他早就把书送到了京城各地的作坊,悄悄印刷出来,就在他被抓的那一刻,成千上万本的《明夷待访录》同时出现。   最初人们还以为是哪位易学大师,又有惊世骇俗的作品,可是看过之后,无一例外,惊讶的目瞪口呆。   面对着这本公然批判皇帝,称君王为天下大害的忤逆不道之作,多少人第一印象就是要赶快烧掉,可是当火盆拿过来的时候,他们又舍不得了,扔进去的,赶快抢救出来,死死抱在怀里。   “烧了如此文章,老天爷会劈了我的!” 第806章 一线生机   唐毅从江南会馆出来,心情还不错,王畿、钱德洪、王襞、季本、黄佐等几位心学前辈悉数赶到了京城,聂豹在一年多之前中风去世了,此老要是在,还能和徐阶沟通一下,联手化解眼前的危机,不过就算没有此老,风险也不会太大。   海瑞上书,犯颜直谏,忠心胜过比干,徐阶要是不保护他,必然会成为一生的污点。而且相信徐阶也能看出嘉靖的虚弱,不会放过落井下石的好机会。   正好利用三司会审,大做文章,保下海瑞,教训嘉靖,宣传理想,一箭多雕,实在是再好不过。   唐毅再三交代几位前辈,一定要约束门下,不要过了界,惹出不必要的麻烦,几位老前辈都拍着胸膛保证,他们担心出事,都没带着李贽北上。   没了李大炮掺和,唐毅顿时放下了一半的心,坐在马车上,还在盘算着,要抛出哪些内容,既能发人深省,又不至于惹来非议……   正闭目思考,突然马车的帘子撩起,有人从外面蹿了进来,吓了唐毅一跳,光天化日,不会出了刺客吧?   “是学生!”   来的是孙可愿,他满头汗水,气喘吁吁,唐毅不由得皱起了眉头,“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回府说不成吗?”   “弟子怕回府就晚了。”孙可愿凑到了唐毅的耳边,低声道:“陛下在两个时辰之前,出宫去了。”   “什么?”   唐毅脸色狂变,嘉靖目前的状态,大半条命都没了,不在宫里好好养着,跑出来干什么?   “消息确实吗?”   “确实,陛下带着黄公公一起去的,他没有时间给咱们送信,是别的眼线发觉,通知学生的。”   唐毅眯缝着眼睛,思索了半晌,突然睁开眼睛,寒光四射,孙可愿从来没见过老师的脸色如此难看。   “大事不好了!”唐毅立刻说道:“快去派人通知府内的几位先生,让咱们的人不要四处辩论,还有告诉江南会馆的几位,赶快分散开,免得引起注意。”   孙可愿急忙去安排,唐毅闭目思索,越想越觉得不妙。   还是低估了嘉靖对身后名的重视,他跑出来微服私访,肯定是要了解民间对他的评价,还是士林的看法。   这些日子,唐毅安排了不少人员,到酒饭茶肆,人员聚集的地方,去散播《治安疏》,大发议论,批评朝政,还假借砥砺学问的名义,鼓励在京的士子,国子监,翰林院,讨论海瑞上书应不应该,接着引申到君臣父子的关系,纲常伦理,治国理政……   归结起来,只有一个目的,就是启发人们重新审视君臣地位,天下万民苍生,如何才能跳出治乱循环的怪圈,做到长治久安。   参与讨论的年轻士子,毕竟不如老前辈那么精明老辣,嘴上没有把门的,万一说出了什么大逆不道的话,把嘉靖给惹恼了,搞不好辛苦布的局,还没开始,就提前落幕了,唐毅保证能后悔死。   “快点,我要赶快回府。”   车夫急忙挥动鞭子,马车如飞,很快回到了府邸。   唐毅刚走进来,就看到茅坤、王寅、沈明臣三个站在院子里,急得来回转圈。见唐毅回来,沈明臣急忙说道:“大人,不好了!”   “别急!”   身为当家人,唐毅十分冷静,“句章先生,到底是怎么了,莫非陛下听到了什么不该听的话?”   王寅苦笑了一声,“是何夫山回京了,他还带回来一本书,叫《明夷待访录》。”   嗡!   唐毅眼前就是一黑,说来讽刺,当初把何心隐赶到了东番岛,唐毅就想着利用他的聚和堂主张,去挑战宗族势力,故此唐毅写了不少东西,交给何心隐,现在听说何心隐带回了一本书,唐毅不用看就知道其中的观点有多可怕。   “十岳先生,马上派人,把何心隐给我拿下,书也给我烧了,一张纸都不许流传出去!”唐毅红着眼睛叫道。   “晚了。”王寅把手一摊,“大人,何心隐跑到了茶馆,在大庭广众之下,把什么都说了,而且不巧的是,最不该听到的人听到了。”   “最不该……难道是陛下?”唐毅惊得张大了嘴巴,不会这么巧吧?   在得到肯定的答复之后,唐毅突然跳起。   “还愣着干什么,赶快跑!”   何心隐给唐毅当过幕僚,又在心学门下,名声赫赫,想要撇清关系,只怕比海瑞还要困难。而且前有海瑞,后有何心隐,以嘉靖的阴暗心思,肯定会认为这是一场天大的谋逆阴谋。唐毅已经没有心思去怪何心隐了,事情到了这个地步,看不出有一丝一毫挽救的可能。   跑!   是唯一现实的选择,幸好媳妇和孩子都留在了小站,麻烦的是老爹一家还在。   “派人去告诉我爹,立刻出京,你们三位也赶快收拾,咱们去东番岛!”唐毅的确够果决的,逃跑的方案他早就设计了好了。   只要出了京城,在天津有船只接应,上了船之后,就没人能管得了他,先去琉球,那里有二十艘武装商船,配备了最好的水手和士兵,然后再去东番岛,有人有船有地,至少能做一个海上的霸主。   唐毅觉得自己怎么也不会比王直徐海来的差,说不定若干年后,天下大乱,他还能带着兵逐鹿天下呢,要是不成,就专心经营南洋,用个几十年的时间,把南洋变成华夏的另一块乐土。   至于改革变法的念头,还是趁早放下吧,前有海瑞,后有何心隐,一场人头滚滚,血流成河的大祸迫在眉睫,说不准这时候奉命抓人的东厂和锦衣卫已经动手了。   看唐毅急吼吼的要跑,沈明臣一脸苦相,“大人,不至于到那个地步吧,您要是走了,可就说不清楚了。”   “留下来就能说得清楚?”唐毅没好气道:“你赶快去通知一贯,让他随着咱们一起走,别看不兴株连九族了,可不包括谋反大罪,雷霆之怒,不想化为齑粉,就留下来!”   沈明臣被说的没话,茅坤和王寅互相看了看,同样担忧不已。   “大人说的没错,如果嘉靖把海瑞和何心隐的事情联系起来,肯定会以谋逆论罪,心学一脉要倒霉了,偏偏大人和这两位都有关系,肯定首当其冲,倒不如一走了之。”   他们替唐毅打理势力,唐毅藏了多少底牌,这三位只能说略知一二,不过光是冰山一角,就足以让他们心惊肉跳了。   别人跑了,这辈子就完了,跟着唐毅,说不准还有东山再起的机会。   三个人没有迟疑,立刻去收拾,正在此时,孙可愿从外面又跑了进来。   “怎么样了!”大家异口同声问道。   “恩师,三位先生,陛下已经回宫了,据说气得昏死过去,再有,东厂的人已经被何心隐抓起来了。”   “何心隐没有反抗,或者逃跑吗?”   “没有。”孙可愿道:“何心隐一直在茶馆里等着,锦衣卫的人来了,他束手就擒,还说什么,愿以一腔热血,浇醒世人,天下的百姓,不要再巴望什么明君贤相,皇帝是天下大害,大臣是天下小害,皇帝只有一个,大臣却有无数个,都是残害百姓,没有什么差别……”   听完这话,唐毅的眉头拧到了一起,听意思,何心隐似乎比走的比自己想的还要远,他已经不单是批评皇权,连官僚都给一勺烩了。   从某种角度来说,他讲的的确没错,官僚士绅,他们压榨百姓,更加凶狠,更加直接,也更加可恶。   只是坏的规矩,也比没规矩要好。   全都推倒了,天下岂不是成了一盘散沙!到时候弱肉强食,盗贼遍地,杀戮无穷,只怕比现在还要糟糕一万倍不止。   当然唐毅只是一闪念,他没心思去争论什么道理。关键是要想清楚,会有什么后果。   “大人,要我说,何疯子这一炮开得太猛了,或许局面没您想得那么糟。”茅坤终于说话了,“嘉靖被气得昏迷不醒,假如他就这么死了,裕王登基,您是裕王的师傅,有什么罪名,查不到您的头上,最多砍了何疯子的脑袋。假如嘉靖醒过来,何疯子把群臣都给捎了进去,纵然迁怒,雷霆也未必落到您的头上。”   王寅也说道:“大人,以我所见,经过两次震怒,陛下的身体已经彻底没救了,他能不能醒过来还在两可之间。”   吸!   唐毅深吸了口气,好不容易创下了这么大的基业,只要有一线生机,唐毅都不愿意逃走。如果眼下嘉靖清醒着,不用说,赶紧逃跑。   可嘉靖昏迷了,生死不知,这就给了他缓和的机会。   该如何破局呢?   王寅,茅坤,唐毅,三个人几乎同时抬头,从嘴里崩出了三个字。   “李!时!珍!”   如果嘉靖死了,哪怕裕王继位,也要首先给老爹报仇,掀起大狱,何心隐和海瑞固然是死路一条,心学也会受到重创,就算唐毅安然脱身,也会实力大损。   把嘉靖救活了,先拿到救驾之功,凭着香火情分,嘉靖也不好直接拿下唐毅,只要有缓和的余地,就有一线生机。   问题是李时珍那头倔驴,自从上一次去西苑救了嘉靖之后,劝谏嘉靖不要服用丹药,结果被嘉靖赶出了西苑,李时珍就发誓不给嘉靖看病。   王寅双手一摊:“大人,我们三个可不是李太医的对手,只有靠着您老的三寸不烂之舌了!”   唐毅的脸,瞬间就黑了…… 第807章 神医驾到   凡是有本事的人,都有点脾气,本事越大,脾气越大,几乎呈几何级数增加。   自从有了曹操作榜样,往后的皇帝连神医的手指头都不敢碰,皇帝老子都怕的人,唐毅就更不用说了。   迈着沉重的步伐,到了客栈小院,院门虚掩着,唐毅迈步进来,只见一个瘦削的身影,正在院子里面练五禽戏,身手矫健,十分了得。   “好!”   唐毅拍手,大声赞道:“李先生的功夫越来越厉害,精神矍铄,神采飞扬,真是让人钦佩,厉害,实在是厉害!”   李时珍收功,一见唐毅来了,刷拉,脸色沉得跟锅底儿似的,转身就往屋里走,唐毅不明所以,连忙跟过来。   李时珍到了门口,唐毅离着还有两丈,他突然闷声道:“唐大人,你赶快走,不然在下保不齐就请你尝尝拳头。”   咯噔!   唐毅站住了脚步,苦笑道:“李先生,咱们也算是老朋友了,何必如此?”   李时珍猛地一转头,怒吼道:“唐毅,我李时珍也不知道是哪辈子欠你的,好好的大夫当不成,你非要拉着我下水,出生入死,你就是我的灾星!在这么下去,我这颗脑袋都保不住了!”   唐毅挠了挠头,还真是,不论是当初的徐海,还是裕王,嘉靖的病,都让李时珍受了不少委屈风险,甚至严世蕃和景王还派人杀过他,怪对不起朋友的。   “李先生,俗话说医者父母心,您来是天下第一的神医,自然要当天下人的父母,替天下人操心……”   李时珍不耐烦地摆手,“少给我灌迷魂汤,我这一次北上,是冲着海老伯母的面子,我要替刚峰兄保住血脉,可不是替你唐大人办事,上一次我就说过了,咱们是大路朝天,各走半边。你有什么事,也别找我。”   李时珍的态度坚决,可是他还是太嫩了,一张口就让唐毅找到了弱点和把柄。   “李先生,海老夫人是拙荆的干娘,她老人家刚正不阿,教子有方,堪称女中的丈夫,当世的典范……可亲可敬的老人家,却要白发人送黑发人,说起来真让人伤心欲绝啊。”   说话之间,唐毅抹了抹眼泪。李时珍看在眼里,泪花闪过。   人和人讲究对脾气,李时珍看不惯唐毅这种机关算尽的家伙,反而和海瑞交情甚笃,两个闷葫芦直筒子,坐在一起,一句话没有,却好像都能读懂对方的心,一瓶浊酒,二两蚕豆,就能过一个下午,唐毅怎么也学不来。   这一次海瑞上书,妻子怀有身孕,老娘又七八十岁,身体很不好。李时珍听说之后,马不停蹄北上,跑到了天津,果然海夫人动了胎气,险些小产,李时珍施展回春妙手,把海夫人给救活了。   他告诉海母还有海夫人,不要担心,海瑞虽然危险,但是唐毅在京城,他是天上的文魁星,一肚子主意,圣眷正隆,有他在,海瑞保证安然无恙,不过要受一点牢狱之灾罢了。   说来也奇怪,海瑞和李时珍都不大喜欢唐毅,可是海老夫人却十分得意他,简直推崇备至,之前还说,海家有了男孩,一定要送到唐大人身边,好好学点本事,不要和他爹一样,成了倔驴。   老夫人堪称唐毅的脑残粉,绝对相信他的本事,可转念一想,儿子的命虽然保住了,可是诏狱不是人待的地方,儿子也五十几岁了,身体哪能受得了!当娘的哪能不心疼儿子,海老夫人亲自央求,让李时珍进京,只要海瑞出来,要帮着他调养身体。   李时珍不敢让老太太失望,哪怕当初发誓不再回来,也只能违背誓言,回到京城。   “唐大人,你不用和我巧舌如簧,刚峰兄上的那一道奏疏,我读过了,哪怕天王老子下凡,也救不了刚峰兄的命,他死定了。”   别说,李时珍的眼光果然厉害了。   “那你怎么还到京城来?”唐毅不解道:“莫非你要替刚峰兄收尸?”   “呸!”李时珍狠狠啐了一口,“刚峰兄直言进谏,触怒了昏君,他要是死无葬身之地,你们这些满朝文武,还有什么脸活在世上。我才不担心没人收尸呢,我是为了海夫人来的。”   “什么意思?”唐毅惊呼了一声,“我说李太医,你不会想等刚峰兄死了,然后……”   “哇呀呀!”   李时珍一口气堵在喉咙,差点噎死!老夫至于那么龌龊吗?   “姓唐的,我明告诉你,海夫人肚子里怀着孩子,很可能就是个男丁,我在京城,她们婆媳就会有希望,要不了一段时间,海夫人就能替刚峰兄生下孩子,不然,海夫人命在旦夕。”李时珍长出口气,“我和刚峰兄知己好友,能替他保住一点骨血,能让忠良有后,我李时珍死后,就能在十七层地狱看着你们这些人在十八层地狱受罪!”   差一层而已,有啥区别吗?   唐毅气得笑了出来,“我说李先生,你就那么笃定,刚峰兄一定会死吗?”   “怎么,你有办法救他?”李时珍摇摇头,“唐毅,不要拿我当三岁孩子了,嘉靖什么德行我见过,刚愎自用,残暴不仁,自私自利,心黑手辣……得罪了他,肯定没有好下场。”   您看得真够准确的,嘉靖就是那么一个人!   “李先生,您或许还不知道,刚刚半天之前,何心隐在茶楼大放厥词,攻击君王乃是天下大害。”   李时珍顿了瞪大眼睛,他这个人朋友没几个,除了唐毅这个最佳损友之外,何心隐,海瑞,都算是难得的知己。   一下子两个朋友都出事了,他立刻就站了起来。   “唐大人,在下言语冲撞,多有得罪,无论如何,我恳请您帮忙,务必保下何心隐,我,我答应你三件事。”   李时珍算是下了血本,唐毅这个气啊,海瑞出事了,你巴巴的跑到京城,何心隐出事了,一下子就答应了三个条件,老子找你帮忙,就推三阻四,同样是人,差距咋就这么大捏!   “李太医,我和你实说了,海瑞还有戏,何心隐可是死定了!”   “为什么?”李时珍不解道:“不就是说了几句过分的话吗,你去衙门口打声招呼,还压不下去?莫非你还记恨何心隐,想让他死?”   唐毅气得也站了起来,叉着腰怒道:“李时珍,你不要把我想的那么险恶,要是三言两语能救得了何心隐,我至于跑来找你吗?”   李时珍茫然摇头,他想不明白,自己有什么本事救何心隐。   “实告诉你,何心隐作死的时候,陛下就在三楼雅座,微服私访,没等他说完,陛下就气得昏过去了,这时候恐怕只剩下一口气了。”唐毅叹道:“李太医,你也知道,把皇帝气得驾崩,是个什么罪过,新君登基,第一件事,就是把何家上下都给挨个剐了。”   李时珍一听,身体摇晃一下,急忙扶住了桌子,泪水扑簌簌滚落,嘭嘭锤着胸膛,痛不欲生。   看得唐毅这个感叹,只怕他这辈子,也挤不进这几个怪物的圈子了。   “李太医,你先别急着哭。”   李时珍激动地抓住唐毅的胳膊,“唐大人,你还有什么办法?”   “办法不敢说,关口就是要保住陛下的一口气,只要他不死,就有转圜的余地。”唐毅知道事关重大,必须和李时珍说清楚要害。   “李先生,何心隐的话肯定引起陛下的震怒,把他救过来,一定会掀起大狱。”   李时珍不解,咬牙切齿道:“那还救他干什么?干脆了死了算了,如此昏君,多活一天,就多一些无辜之人受害。”   对李时珍的口无遮拦,唐毅算是服气了,只好苦口婆心道:“以陛下的身体,肯定撑不了多久,只要拖延到他的理智恢复,意识到会付出承受不了的代价,就会低头了。”   李时珍思索了半晌,突然冷哼了一声,“我看是你好办了,海瑞和何心隐一个弹劾皇帝,一个诽谤君父,肯定都是死路一条,救活了嘉靖,也不过是保住你们不被牵连,我说的对吧?”   真是难得,李时珍的智商超长发挥,一针见血,戳穿唐毅的心思。   幸好唐毅留了一个心眼,连忙道:“您莫非忘了裕王?拖延一段时间,只要新君登基,凭着我的三分薄面,一定能让裕王赦免他们的。”   李时珍到底是江湖人,裕王除非想背上不孝的罪名,不然他才没有胆子赦免这两位呢,好在李时珍不明就里,再一次被唐毅给忽悠了。   “还愣着什么,送我去西苑!”   唐毅连忙点头,他把李时珍请上了自己的四轮马车,一路疾驰,赶到了西苑。递了牌子,此时万寿宫早就乱套了。   从嘉靖回来,就陷入了昏迷,几个太医用尽了办法,就是醒不过来。黄锦吓得跪龙床,哇哇大哭,他陪着嘉靖出去的,皇帝死了,他也活不成了。   老徐阶同样措手不及,他未必多心疼嘉靖,可是皇帝被气死,可是亘古未有的奇闻,身为首辅,徐阶哪能不考虑可怕的后果。尤其是何心隐出身心学,当年斗严党的时候,何心隐和他也有过交往,如果让人捅出来,他老徐不就成了弑君杀父的罪人吗?   正当徐阶急得团团转的时候,有人从外面跑了进来,伏在徐阶的耳边说道:“元翁,唐大人带着李神医来了!”   “哎呦!”徐阶一张老脸笑成了菊花,来得太及时了! 第808章 幡然悔悟   李时珍随着黄锦去抢救嘉靖,臣子自然不能凑过去,徐阶邀请唐毅,到了首辅值房,静候消息。   唐毅坐在徐阶的下垂手,微微前倾身体,看起来似乎要恭听训斥一般,实则他闭着眼睛养神,一声不发。   徐阶靠着太师椅,脸上阴晴不定,很是发愁。海瑞上书,无论说的多过分,还是守着臣子的本分,向君父提出谏言,可是何心隐否认天命,痛斥君主,大骂士人,竟然要把天地都翻过来,还到处散播《明夷待访录》,徐阶抽空翻了几篇,光是《原君》一章,就看到徐阶心惊肉跳,冷汗淋漓。   真是想不到,数年不见,何心隐竟然变得大逆不道,把纲常都抛了,离经叛道,匪夷所思,真不知道,他到底是经历了什么,莫非心都被掏了?   徐阶百思不解,脑袋越发凌乱,他低声道:“唐大人。”   听到首辅呼唤,唐毅连忙抬起头,“阁老,您有什么吩咐?”   “没,没什么,闲谈,闲谈而已。”徐阶问道:“你有多少年,没见过何心隐了?”   “有五六年了吧。”唐毅没有半点迟疑,痛痛快快答应道,他精明过人,听徐阶的话,就猜到了,八成是老徐怀疑自己和何心隐有关系,或者说,自己鼓动何心隐跳出来的。   这个黑锅,唐毅无论如何,也不会背的。   “阁老,下官还是在五六年前,同何心隐在京城见过一面,当时他还拜会过阁老。”唐毅没有往下说,意思却明明白白,少往小爷身上推,你老倌儿也不干净,大不了就来一个同归于尽。   徐阶有心争辩,可是话到了舌尖儿,却又咽了回去。   能说什么,他出身心学,这些年又利用首辅的权力,大搞讲学,广收门徒。外人不会区分徐阶和唐毅之间的不同,反正都是心学一脉的,都是王阳明的弟子。   而且何心隐同徐阶的交往的年头远超过唐毅,如果真的牵连下去,没准徐阁老的麻烦更多。   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虽然以唐毅为首的阳明学会,经过几年的改造,广纳青年才俊,吸收少壮派人才,强化内部组织,俨然成为心学中的心学,和传统的心学七宗完全不同,大权都握在了唐毅的手里,徐阶根本插不进去手。   但是毕竟王畿,王襞,季本等心学宿老还在,双方没有撕破脸皮,甚至还有合作,外人看来,他们还是一路人。   徐阶满心不情愿,可为了避免火烧到自己,只有和唐毅一起联手,才能闯过这一关。   “行之,老夫只是惊讶于何心隐的变化,他所言所写,已经离经叛道,堕入邪途,读他的文章,冷汗津津,不寒而栗,好好的一个人,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徐阶满心疑惑,唐毅却不怎么奇怪,任何一个人,从文明到了蛮荒,靠着自己的双手,一点一滴,重建文明,那种感觉不下于死而复生,两世为人,要是还没有特别的感悟,只能说是一头猪!   何心隐本来就特立独行,会有今天的结果,一点都不意外。   “阁老,眼下不是讨论何心隐的时候,陛下会如何看待,恐怕才是关键。”唐毅低声说道。   徐阶脑袋顿时大了好几圈,不用问,嘉靖一定会发疯的,他会认定是有奸党小人要谋逆造反,要扰乱他朱家的江山。   世间事有可以忍者,有万万不能忍者,何心隐的举动,已经超出了嘉靖承受的极限,一场劫难,在所难免!   “唉,唐大人,你怎么看?”徐阶很不乐观地问道。   “启禀阁老,吾辈读书人,讲究致君尧舜,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何心隐离经叛道,罪不容诛,应该严查,不管牵连到谁,都要一体查办,绝不姑息!”   “严查?”   徐阶愣了一下,查何心隐,岂不是查到了心学吗?对自己人下刀子,如何砍得下去?他从唐毅嘴角的一丝笑容,读出了不一样的东西。   李时珍是神医,可他不是神仙,经过连番重创,嘉靖已经到了油尽灯枯的时候,他肯定承受不住天下大乱的结果,查,查到嘉靖怕了,退缩了,天下也就太平了!   有了主意之后,徐阶和唐毅又重新陷入了沉默,方略有了,该怎么操作,还要费一番心思,两个人不是当年无话不谈的前后辈,彼此都提防着,最多说三分就不错了。剩下的要自己想了。   枯坐了差不多两个时辰,突然小太监跑进来。   “陛下宣两位大人去万寿宫。”   这么快!   唐毅和徐阶同时站了起来,不由得惊叹,李时珍果然是好本事!   他们不敢停留,急匆匆到了万寿宫。   此刻的嘉靖,直挺挺躺在了床上,经年累月的服用丹药,加上两次剧烈的刺激,彻底摧毁了他的身体,除了眼睛,就连手指都动不了。   医生只能治病,不能救命,哪怕是李时珍,也仅仅能做到续命而已,至于能续多久,他也没把握,或许三五天,或是十几天,或许一两个月,也可能更久,但是无论如何,嘉靖的生命已经走到了尽头,随时会油尽灯枯。   “徐阁老,海瑞的罪可定了?”   嘉靖幽幽地问道,徐阶连忙磕头,“启奏陛下,还没有,本来是三司会审,要天下鸿儒共同驳斥海瑞的错误,没想到竟然有奸人趁机作乱,臣,臣有罪。”   徐阶趴在地上,唐毅也只好跟着。   许久,嘉靖叹了口气,“海瑞有什么错,他说的都是对的!”   啊!   唐毅惊得张大了嘴巴,徐阶的嘴比他还大,腮帮子都咧到了耳朵。是听差了,还是嘉靖病糊涂了?   两个智计百出的人物,竟然都吓傻了。   嘉靖不理会他们的惊讶,继续缓缓说道:“朕往日总是以中兴之主自诩,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朕在茶楼里,已经看明白了,天下的百姓,早就把朕看成了昏君,全都同情海瑞。至于那些士子,多半也是这么想的,只是朕是君父,他们不敢公然反对纲常,不敢指责朕的过错。”   不得不说,嘉靖还真够敏锐的。   茶馆发生的事情,正如他所说一般,民间几乎是一面倒地支持海瑞,痛恨朝廷,千错万错,都要算在皇帝的头上。   周嘉谟和顾宪成则是代表了两种读书人,顾宪成一腔热血,对嘉靖的作为也是不满,肯定海瑞,而周嘉谟则是坚定维护纲常,认为海瑞不该诽谤君父。   可是嘉靖听得明白,周嘉谟仅仅是反对海瑞的态度,却没有质疑他所说的事情,换句话说,修玄,避居西苑,大兴土木,任用奸党等等过错,他也是认同的,至少是无法驳斥的。   一想到这里,嘉靖的心就跟被刀子戳了一般,疼,真疼啊!   海瑞没有骗他,只是说了事实而已。   “天下人都看不起朕这个君父了,朕做得还真是失败啊!”嘉靖激动起来,不停咳嗽,枯瘦的身体一阵阵抽搐,胳臂露在了被子外面。   皮包骨头,上面布满了暗红色的斑点,都是多年服用丹药,累积下来的毒素,严重侵蚀了龙体。   原来所谓的九五至尊,大明的天子,就是一个行将就木的脆弱老人,徐阶和唐毅只看了一眼,就连忙低下了头,至于心里想着什么,外人就不得而知。   嘉靖咳嗽,李时珍连忙过来,扎了几处穴道,嘉靖总算是平静下来。   “陛下,龙体要紧,赶快歇着吧。”   虽然不齿嘉靖的作为,可是君父就是君父,李时珍心里头也酸酸的。   “朕不能歇着,朕怕这一肚子话,没机会说了。”   嘉靖的眼角,泪花闪过,平静了好一会儿,才又开口。   “徐阁老,海瑞说的没错,天下已经到了大乱的关头,那个何心隐就是明证,天下间还不知道有多少丧心病狂之徒,觊觎大明的江山,想要揭竿而起,趁机作乱。朕想到这里,五内如焚,让朕有何面目去见历代先皇啊!”   惊讶,真的是吓死人不偿命啊!   唐毅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嘉靖竟然会如此看待眼前的事情,你要是早点想明白了,恐怕也不会落到今天的地步。   只是多年积累的经验,让唐毅时刻保留着警觉,嘉靖的三观何时这么正了?错了几十年的人,真的会幡然悔悟吗?   唐毅还在犹豫,徐阶却是比他反应还快,老泪横流,拜服在地上。   “陛下,切莫自责,老臣有肺腑之言,要上奏陛下。”   “讲吧。”   “是。”徐阶擦了擦眼泪,“陛下,这些年来,朝廷恰逢多事之秋,臣等无能,理政无方,致使一些人误解,归罪陛下,是臣等罪该万死。可是天下臣民百姓,还是忠于大明,忠于陛下的,至于何心隐一般,背弃伦常,无君无父的逆贼,天下人人不齿,恨不能啖其肉,饮其血,方解心头之恨!陛下,历代以来,哪怕是三代之治,圣天子在朝,也不免一二奸邪之徒,恳请陛下,不要因此妄自菲薄,中了贼人的诡计啊!”   老徐说着泪流满面,“陛下英睿过人,可为尧舜,可为文武,天下诸般事,只要陛下一念振作,便大有可有,老臣不才,愿意披肝沥胆,为陛下肝脑涂地,在所不惜!”   唐毅在旁边听得明白,心里咯噔一声,自己到底没有徐阶老辣,连忙表忠心道:“臣愿为陛下前驱,清查奸贼,绝不姑息养奸!” 第809章 缇骑四出   徐阶是冷静而清醒的,比起嘉靖,他还要大了几岁,到了他们这把年纪,一颗心早就是水泼不进,针扎不透,岂是说改就能改的!   嘉靖声泪俱下,幡然悔悟,表演的十分到位,可徐阶毕竟伺候了嘉靖二十年,功力犹在严嵩之上,轻易就犯傻天真,相信了嘉靖的鬼话,不知道死了多少回。   海瑞上书还只是官僚集团劝谏君父,而何心隐则是挑战君权神授,挑战三纲五常,扪心自问,徐阶都接受不了,又怎么指望着嘉靖忍下这口气。   皇帝的悔悟根本是演戏,如果说错一句话,保证会引来嘉靖的疯狂报复,哪怕他只有一口气,也是九五至尊!   果然,在徐阶动情的表演之后,嘉靖露出了疑惑的神情,他凝望着寝宫的顶棚,何心隐张牙舞爪,大放厥词的猖獗画面又出现在了眼前。   该死真是该死!   天命否认了,纲常否认了,还说什么做得好就万民拥护,做不好就群起而攻之。分明是怂恿天下人作乱,朕是君父,是天下之主,所有人都是朕的奴仆,什么时候,奴隶可以踩到了主人的头上?   纲常颠倒,天下大乱,身为天子,若是不亮剑,不杀人,就会被奸邪小觑,何心隐一般的狂徒还会层出不穷,杀之不尽。   嘉靖在清醒的一瞬间,就下定了决心,只是他现在太老迈,太衰弱了,连番的打击,让他对身边的人都不信任了。   黄锦也好,唐毅和徐阶也好,他们都不是真正忠心自己,相反,还极有可能就是幕后的黑手。   嘉靖故作悔悟,就是要看看唐毅和徐阶的表现,他们俩的表态,还算勉强过关,至少没有替何心隐说半句话。不过嘉靖已经吸取了海瑞案子的教训,哪里会再把机会交给唐毅!   “徐阁老,当好差事,把内阁京城,都替朕看好了。”   “是!”   徐阶磕头,唐毅还在等着,过了好一会儿,嘉靖才说道:“唐毅,你带着李太医过来,是有功的。”还想多说两句,却眼前一黑,昏了过去。   唐毅只好跟着徐阶,从寝宫出来。   到了外面,一阵寒风吹来,打了个激灵。   他突然觉得寝宫周围杀机四伏,让人不寒而栗,赶快离开不祥之地。   到了自己的家,唐毅才发觉官服都被冷汗湿透了,他赶快换了一身衣服,好半晌,才平静下来,只是小脸依旧苍白,心绪不宁。   必须弄清楚,嘉靖到底是打得什么算盘。   把孙可愿叫了过来,让他立刻动用一切人手,去打听西苑的情况。   一直到了二更天,唐毅和三大谋士聚集在书房,都面色凝重不说话。   “恩师,消息打听到了。”孙可愿小跑着进来,“是这样的,陛下召见您和徐阁老之前,已经调遣人手,把万寿宫给包围起来。”   “果然如此!”唐毅长长出了口气,苦笑道:“徐华亭的确老辣,这次是我欠了他的人情啊。”   唐毅感叹了一句,忙问道:“眼下呢,还有什么动静?”   “西苑的太监宫女,还有侍卫统统换了一遍,原本我们的人都被赶走了,只知道两个时辰之前,有人出了宫,去昌平了。”   “昌平?”   唐毅愣了一下,那里出了嘉靖的万年吉壤之外,没有什么东西啊,莫非嘉靖感到了死亡将至,要去看看坟地?   他百思不解,看了看三位谋士,茅坤面带思索,“大人,我看多半是找人去了。”   “找谁?”   “袁亨!”   茅坤吐出了两个字,唐毅如梦方醒,用手拍着脑门,怎么把这位前厂公给忘了,真是该死!   当初卢靖妃的案子,闹得内廷大乱,麦福被赶回了安陆,袁亨去修坟,内廷只剩下黄锦。那时候大家就分析,袁亨可能是一步活棋。只是好些年过去了,一直没有动静,大家伙都以为这步棋废了,只是没想到,如今竟然重新动用了。   “大人,袁亨为人阴险狠辣,不择手段。他又坐了好几年的冷板凳,想必一肚子火,要是把他弄回来,只怕要天下大乱了。”茅坤很是忧心忡忡。   王寅杀气腾腾道:“大人,要不要派人,趁着袁亨没进城,把他给干掉?”   “这个办法好!”沈明臣拍手叫道:“大人,只要袁亨死了,嘉靖就没有可用之人了,想要兴风作浪,也是妄想。”   唐毅低着头,没有急着点头。   事到如今,想利用海瑞上书,启迪思想,种下变革的种子,只怕是要落空了。想想也是怪自己书生之见,从来变革都是血流成河,光靠着讲道理,摆事实,就能让人把到嘴的肉吐出来,根本是痴心妄想。   几千年的皇权,已经深入骨髓,想要抢班夺权,就要面对皇权的疯狂反扑,就要付出血的代价。   阻止了袁亨,还有王亨、李亨、杨亨,世上永远不缺少替皇帝卖命的走狗。而且就算杀掉了袁亨,那些获利的人也未必感恩戴德,毕竟人们都是不见棺材不掉泪的。   倒不如让袁亨闹起来,最好闹得天下大乱才好,让人们见识到皇权的可怕和癫狂,尝到了教训,下面的事情才会变得容易。   唐毅下定了决心……他不动,不代表别人不动,昌平通往京城的大路上,十几匹战马冒着夜色飞奔。   跑在最前面的人正是蛰伏了数年的厂公袁亨,作为昔日内廷的二号人物,在即将登顶的那一刻,被唐毅狠狠耍了,一下子从云端摔倒了地狱。   有一段日子,袁亨睡大通铺,吃硬面馍馍,喝苦咸水,干体力活,被那些小太监欺凌,遭苦力的白眼,多少次,他都想死了算了,何必再留在世上受委屈!   不过袁亨没有这么干,倒不是他不敢死,而是他心里头还有一丝朦胧的希望,黄锦那家伙早就被喂饱了,他固然忠心,却不可靠。   遇到了事情,还要靠着我袁亨!   果然,就在几个月之后,嘉靖让人送来了一副猪苦胆。袁亨激动的落泪,瞬间找到了人生的意义,皇爷是让自己卧薪尝胆啊!日后肯定会重新重用的机会,鼓起了勇气的袁亨等了一年又一年,等得两鬓斑白,几乎绝望,嘉靖的旨意终于到了。   召他回宫,一展身手的机会来了!   袁亨年轻了十岁,马跑如飞,他要在天亮之前,就赶回宫里,回到心心念念的皇爷身边。   “驾,驾!”   队伍跑过了一座山丘,前面路边是密密麻麻的野草,突然,从草丛之中,闪出几点寒光,袁亨的马匹刚过来,嗖嗖嗖,弓弦响动,箭如飞蝗。   袁亨一身好功夫,急忙使了一个蹬里藏身,三支箭都射在了战马上,马儿嘶鸣一声,扑通倒地,袁亨滚出老远,爬起来疯狂逃跑,他可不能出师未捷身先死,没跑出几步,从另一面的草丛,又射出十几支弩箭,全都是淬了毒药,见血封喉。   袁亨的大腿挨了一箭,没跑出几步,就摔倒在地,连同他带来的十几个人,全都被杀死,一个活口都没有留……   转过天来,黄锦端着托盘,里面放着一碗给嘉靖的药,心情貌似不错,胖脸上还带着笑容。   “黄公公,你这是哪去啊?”   “啊!”这个声音太熟悉了,黄锦不用回头就知道了是谁,手一哆嗦,差点把托盘掉了。   “呵呵呵,这么多年不见,你还是毛手毛脚的,怎么能伺候好皇爷啊?”   袁亨仿佛鬼魅一般,从柱子的后面转过来,伸手扶住了托盘,十分亲切地拍了拍黄锦的肩头。   “黄公公,你的身体还是这么硬朗啊?”   黄锦闪过一丝惶恐,随机笑道:“托福托福,没想到是师兄回来了?这几年过得可好?”   “不好,很不好!”袁亨突然脸色一变,冷冷道:“这几年咱家什么苦都吃了,就在昨天晚上,还差点丢了这条命,也不知道是哪个天杀的,竟然派人截杀,把咱家的干儿子给弄死了,幸亏咱家聪明,躲在了水车的下面,受了一路的颠簸,骨头差点散了,好在一条命保住了。”袁亨玩味地看着黄锦,“黄公公,您说咱家是该高兴啊,还是该生气?”   你该死!   黄锦只敢在心里想了想,笑道:“咱家还要给皇爷送药,等一会儿再和师兄叙旧。”   袁亨点了点头,看着黄锦的背影,他的脸上满是凶戾之气。   奉诏进京,袁亨就料到了不会那么容易,他让手下人扮成了自己的模样,走大路进京,他则是躲在给宫里送水的水车下面,玉泉山下来,一路颠簸,天不亮的时候,就从西直门进了京城,安然无恙,保住了性命。   袁亨虽然怀疑黄锦,却没有十足的证据,不过不要紧,只要重新掌握了大权,他就能报仇雪恨,谁欠了他,都要连本带利地还回来!   嘉靖服药之后,精神头又好了一些,立刻召见了袁亨,任命袁亨为司礼监首席秉笔,提督东厂御马监。   消息传出,京城为之一震,东厂不用说了,御马监掌管腾骧四卫以及皇庄皇店,权柄之重,几乎等同于兵部加上户部,袁亨一出山,黄锦就被架空了。   任命刚刚公布,沉寂许久的东厂就动起来,一时间缇骑四出,到处追查《明夷待访录》的下落,一天之内,就抓捕了五百多人,浓密的阴云,笼罩在所有人的头上…… 第810章 劫难   “凭什么抓我,我是朝廷命官,我要见陛下!”李清源扯着嗓子喊道。   “陛下?做梦去吧!等着见阎王爷还差不多。”狱卒们毫不客气,把李清源推进了监牢,嘎嘣,锁上了锁头。   “你啊,在里面当蛐蛐吧!”狱卒嚣张的笑声,在监狱里回荡,宛如夜猫子。   “可恶!”李清源愤怒地捶打木头栏杆,拳头都打肿了,却没有一丝回响。他折腾的没有力气了,颓然坐在了稻草上,满心绝望。   东厂抓人,李清源没觉得自己有什么毛病。他一不认识海瑞,二不知道何心隐,三也没有藏匿妖书。   可他忘了一句话,叫做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袁亨回来了,嘉靖手里有了一把锋利的刀,袁亨认为所有的事情,都是有预谋的,百官跑到西苑闹事,李清源带头,上书弹劾内阁大臣,是为了海瑞打掩护,而海瑞又和何心隐在东南共事,联系起来,有一个巨大的阴谋集团,要扰乱大明的朝堂,推翻陛下,谋朝篡位。   嘉靖还有些迟疑,“他们有这么大的胆子。”   “有!”袁亨杀气腾腾,从怀里取出了一本书,举过头顶,“皇爷,您请观看。”   嘉靖已经拿不动书本了,袁亨跪爬了几步,展开书本,让嘉靖观看。   “……有生之初,人各自私也,人各自利也;天下有公利而莫或兴之,有公害而莫或除之。有人者出,不以一己之利为利,而使天下受其利;不以一己之害为害,而使天下释其害……故古之人君,量而不欲入者,许由、务光是也;入而又去之者,尧、舜是也;初不欲入而不得去者,禹是也。岂古之人有所异哉?好逸恶劳,亦犹夫人之情也。”   “后之为人君者不然。以为天下利害之权皆出于我,我以天下之利尽归于己,以天下之害尽归于人,亦无不可;使天下之人,不敢自私,不敢自利,以我之大私为天下之大公。始而惭焉,久而安焉。视天下为莫大之产业,传之子孙,受享无穷……此无他,古者以天下为主,君为客,凡君之所毕世而经营者,为天下也。今也以君为主,天下为客,凡天下之无地而得安宁者,为君也。”   “古者天下之人爱戴其君,比之如父,拟之如天,诚不为过也。今也天下之人怨恶其君,视之如寇仇……至桀、纣之暴,犹谓汤、武不当诛之,而妄传伯夷、叔齐无稽之事……”   ……   一篇《原君》,嘉靖浏览下来,脸色都绿了,那滋味简直没法形容了。   何心隐在茶馆所言,嘉靖没听完就昏过去了,后来何心隐让人散布《明夷待访录》,嘉靖还昏迷着,唐毅和徐阶不会把书送给嘉靖找不痛快,黄锦也忘了这茬儿,在大家的默契之下,嘉靖并不知道有这么一本书流传。   偏偏袁亨唯恐天下不乱,把《明夷待访录》拿给了嘉靖看,这下子可完全点燃了嘉靖的怒火,一座火山,彻底爆发了。   同海瑞单纯指责嘉靖的过错不同,何心隐把矛头对准了皇权,对准了君主,进行了大胆而彻底的批判,每个字都是沉重的巴掌,打在了嘉靖的脸上。   大风大浪,嘉靖见过了无数,还从来没有如此憋屈过,他感觉自己的智商被羞辱了。   凭着何心隐一个丧心病狂之徒,如何能写出一本大逆不道的书籍,又如何流传天下?肯定有一大帮人在帮着何心隐,他们一起作乱谋逆。   可笑啊,昨天召见的时候,徐阶和唐毅还拍着胸脯表忠心,他们为什么不说《明夷待访录》的事情,分明是包庇回护。   他们都是文人,都是心学弟子,一路货色,还勉强说得过去,可恨的是黄锦,狗胆包天的奴婢,竟然也学会了欺上瞒下。   “把他拿下,朕再也不想看到这个奴婢!”   一句话,拿下了黄锦,嘉靖立刻命令,袁亨全力清查,同海瑞有联系的,抓,同何心隐有关系的,抓,私藏妖书的,下狱!   袁亨得到了尚方宝剑,立刻调动东厂的爪牙,一时间缇骑四出,到处抓人,有些上了年纪的,还记得正德年间,刘瑾临朝,八虎当道,阉党重兴,莫非大明又要回到暗无天日的时期吗?   满朝文臣,风声鹤唳,鸡犬不宁,大家都惶惶不可终日,纷纷去找六部九卿,内阁的几位大佬,求他们出面,庇护下面的人,可他们注定要失望了,徐阶和李春芳把自己关在了内阁,高拱,郭朴,杨博,赵贞吉,朱衡等人全都闭门谢客,谁也不见。   失去了庇护的京官们,就好像没了娘的孩子,战战兢兢,不知所措。   “行之,我忍不了了!”唐慎用力一拍桌子,唐毅却仿佛充耳不闻,继续摆弄他的八音盒,轻轻扭动发条,悦耳的音乐声就出现了。   唐毅闭着眼睛,十分享受,“爹,您说这玩意平安和平凡能喜欢不?臭小子快过生日了,我不在身边,要是不送点稀奇的礼物,他们搞不好就把我忘了!”   都什么时候,还有心思想孩子?   唐慎几乎要气疯了,“行之,我可告诉你,都察院的御史已经被抓了十五个,其他在京的官吏,读书人,更是多达几百人。要不了几天,你爹就成了光棍都御史了。”   “正好,您老还能歇歇。”唐毅没心没肺道,见老爹一副吃人的模样,他只能把八音盒放在了一边。   “爹,您老气也没用,这时候谁跳出来,谁就会倒霉,没看徐阁老都忍了,您让孩儿有什么办法?”   唐慎甩甩头,他也不是不知道情况危急,十分难处理,可总还是对儿子存在一丝期望,这小子以往多难的事情,都给办得漂漂亮亮,这一次就一点主意都没有?   “的确没有。”唐毅两手一摊,“爹,洪水来了,想办法找一块高地,保住自己的安全,这才是正办,谁要是想对抗洪水,除非你是女娲娘娘,能炼石补天,不然,趁早别去找死!”   唐慎五官抽搐,道理谁都明白,可未免太残酷了,“难道就一直看下去吗?不闻不问吗?”   “您老见过一直肆虐的洪水吗?”唐毅笑着反问,没等老爹回答,他就说道:“等着吧,水终究会退下去的,经历了水患,人们才会明白防洪的重要!不让一些人感到切肤之痛,又如何会相信孩儿的观念。”说此话的时候,唐毅的眼神格外明亮,充满了智慧和自信。   ……   “何心隐,你有没有同党?”   “有。”何大侠大大方方说道。   “谁?”袁亨追问道。   “那可就多了,公公一定要问?”   “那是自然。”袁亨冷笑道:“不管牵连到谁,哪怕是尚书阁老,咱家也不会客气。”   何心隐哈哈一笑,“那些为虎作伥之徒,怎么配成为老夫的同党,我的党羽就是贩夫走卒,就是士农工商,就是天底下受尽君王压榨欺骗的穷苦百姓!”   “不要东拉西扯了!”袁亨咬着牙,狞笑道:“敬酒不吃吃罚酒,来人,用刑!”   几个按捺不住的番子,将何心隐的手插进一个木制的模子之中,只有五根指头露在外面。有一个番子拿起一根竹签,对准指缝,另一只手拿着锤子用力敲击。   十指连心,硬生生把指甲给掀掉了,哪怕坚强如何心隐,同样闷哼了一声,额头上冒出了汗水。   “哈哈哈,还当你刀枪不入呢,不过是血肉之躯,哪来的那么大的狗胆?敢谋逆造反。”袁亨讥诮道:“说出你背后的人,不然咱家就把你的十根手指,还有十根脚趾都弄下来,让你生不如死!”   何心隐喘了口气,看着狰狞的袁亨,突然放声大笑起来,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你疯了不成?”   “我当然没疯,相反,我清醒得很!”何心隐轻蔑地看了一眼袁亨,眼神之中竟然带着一丝同情,没错,一个罪犯去同情审讯的人。   “袁公公,你有亲人没有,你有儿子没有?”   “你找死!”   袁亨气急败坏,他不大十岁就当了太监,哪里能有儿子。   “哈哈哈,袁亨,你想过没有,自己为什么没有儿子。”   袁亨越发听不下去了,这不是废话吗,都割了一刀,还哪里有儿子,他给番子一个眼色,番子立刻动手,又连着掀了何心隐两个指甲。   何心隐咬碎了牙齿,疼痛让他的声音有些怪异,却依旧豪迈:“袁亨,你想不明白,老夫告诉你,因为有皇帝,他为了自己享乐,选天下女子进宫,三千秀女,妃子无数,有多少人,一辈子都见不到皇帝一面!同样是父母生养的人,有些人一辈子连媳妇都娶不上,饭都吃不饱,而皇帝却奢侈无度,为了一己私心,就逼着大好的男儿,变成了太监,只为了伺候他一个人!这是天下最大的罪,这就是老夫著书的原因,袁亨,无论你怎么做,老夫都不会记恨你,因为你,还有他们,都是真正的可怜人,早晚有一天,老百姓会看透昏君虚弱的本质,群起而攻之,何某一腔热血,早晚会化成诛杀皇帝的神兵宝剑,砍下昏君的狗头!”   疯了,真的疯了!   想要从何心隐嘴里掏出什么东西,根本就是不可能。   不过不要紧,有的是办法。   袁亨认为何心隐曾经在南直隶,江西,浙江,福建等地都讲学过,门生弟子众多,他的邪说也必然在这些地方流传,要求派遣钦差,立刻查禁所有书院,禁止讲学,清查奸邪…… 第811章 唐顺之的愿望   对于袁亨的请求,嘉靖想也没想就答应了。   吴太监亲自率领着厂卫的人马,日夜兼程南下,半个月时间,就赶到了南京。   守备和织造太监早已经做好了准备,正翘首以盼,几十年过去了,整个嘉靖朝,宦官的势力都被压抑到了极点,同样的,爆发出来,也更为狂暴猛烈,让人惊骇莫名。   六月三日,以私藏妖书为名,查禁常州府三处书院,知府下狱,十五日,应天,徽州等地,共六十四处书院被查禁,由于在钟山书院发现《明夷待访录》十三册,山长以下,二十余位士人被捕,其中更有两位致仕的知府。   东南为之一振,如丧考妣,对于吴太监来说,才仅仅是开始,他积极调动人马,将矛头对准了松江和苏州,这两地是开海以来,收益最大,经济最繁荣,学风也最盛的地方,心学七宗,上百位鸿儒云集两府,每天都有人登坛讲学,声势之隆,冠绝东南。   感到了乌云压顶,所有人都像是热锅上的蚂蚁,全动了起来,告急求救的文书雪片一般,通过层层关系,送到了京城的大员手里。   光是在唐毅的案头,就摆着三封求救血书。   “大人,东崖先生已经来了五次了,您看……”东崖是王襞的号,他的老爹王艮是泰州学派的创始人,而泰州学派又是心学七脉当中,最接地气,影响最大的一派,何心隐也出身泰州学派。所谓的《明夷待访录》不只是唐毅的功劳,这些年泰州学派越发宣扬“虚君”的思想,种种大逆不道的论点,比起何心隐也差不了多少。   查禁讲学,捣毁书院,抓捕儒者,泰州学派的门人首当其冲,王襞哪能不着急。别人都躲在衙门里,唯独唐毅没有正事,老头子只能找他。   “不见!”   唐毅果断说道,有多少本事,做多少事情。许是信奉心学久了,就以为心有多大,人就有多大,什么事情都敢做,谁都不在乎。   心学是大兴不错,可理学依旧占据统治地位,连学术主导权都没拿到手,就敢挑战皇权,不倒霉就奇怪了。   告诉他们多少次,实力不够的时候,要埋头耕耘,要好好积累,要踏踏实实,而不是到处建书院,聚众讲学,以为应者如云,就天下无敌,那些都是虚幻的,骗人的,就像是一场大雾,看起来弥漫天地,无边无际,实则一阵狂风,什么都剩不下!   “大人,心学闹到今天的地步,固然是咎由自取,可是任由阉竖闹下去,只怕会伤了心学的根本,到时候,不好收拾啊!”沈明臣忧心道。   “我不这么看!”王寅沉吟道:“这几年,大人已经将阳明学会和心学之间进行了区分,阳明学会奉行知行合一,求真务实的宗旨,宁缺毋滥,成员都是各行业的精英人物,而且组织严密,纲领清晰,和心学的那些乌合之众,完全不是一回事。就凭着那帮阉竖,查来查去,也都是表面上的东西,说句不客气的,老夫还盼着朝廷来一次焚书坑儒,杀得血流成河才好,那样才能让天下人清醒过来,不再寄希望明君贤臣。”   沈明臣挠了挠头,他也知道王寅说的有道理,可总觉得这么干,有些不地道。   泰州学派,也有不少他的亲朋故交,看着这些人倒霉,不伸手拉一把,反而要狠狠踩一脚,良心上说不过去。   正在这时候,又有人匆匆跑来,变颜变色道:“大人,不好了,东崖先生在客厅里大发雷霆,把摆设家具都给砸了,还破口大骂,逼着您去见他。”   一听这话,几个人的神色都不一样。   沈明臣有些尴尬,他早年向王襞请教学问,一直把老先生当成他的师长,十分尊重。要不是被逼急了,老头子也不会不顾身份,跑到唐毅这里闹事。   “大人,您还是去……”   “去什么去!”王寅突然一拍桌子,怒吼道:“王东崖倚老卖老,不为人子!”   “十岳兄,你怎么能如此说话?”沈明臣吹胡子瞪眼,责备道。   “哼,我说的有错吗,是谁对他们泰州学派下手,是阉竖,是朝廷!他们不敢跟阉竖斗,反过头来,欺负大人,逼着大人替他们出头,这算什么道理?而且何心隐身为泰州学派的门人,王襞约束不住自己的人,胡乱开炮,弄到了今天的地步,是咎由自取!”   沈明臣被噎得没有话说,只能求助似地看看茅坤,三大谋士,茅坤跟着唐毅最久,说出话来也最后分量。   “鹿门兄,你看!”   “唉!句章,王襞过来,东厂的人多半在暗中盯着,大人要是见了他,只怕后患无穷啊!”茅坤叹口气,对着送信地说道:“你去搬一套全新的家具和瓷器过去,告诉王襞,他愿意砸随便,不够还有。”   茅坤这主意也够损的,可这也是最好的办法。唐毅没有说话,起身到了书房的里间,坐在宽大的太师椅上,陷入了沉思,几位谋士也陆续退出。   其实刚刚王寅的话,给他触动很大。   两千年来,儒家士人集团的膝盖都是软的,孔孟教化,把骨子里的勇气和血性都给弄没了,哪怕到了生死关头,他们最先想到的还是去找朝中的大员,帮着他们周旋。   说穿了,就是祈求皇帝的原谅,向皇帝磕头。   开玩笑,你们都公然宣扬虚君,说君王是天下大害,触碰了皇权的根基,刨了人家祖坟,双方势同水火,已经到了不死不休的时候。   居然还指望着皇帝会宽宥你们,简直是痴心妄想!   都说书生造反,三年不成,不把骨子里的天真幼稚去掉,永远都不会成功。   事到如今,说不定可以玩一把更大的,把所有人打醒……别的地方或许不成,苏州府可是自己的老巢,隐藏的实力非常雄厚,要不要拿出一些?   唐毅不停权衡利弊,却还是拿不定主意,正在这时候,唐鹤征来到了书房,他的脸色很不好看。   “师兄,我爹请你过去。”   唐毅猛地一惊,急匆匆坐上马车,从后门出府,走在路上,唐鹤征抿着嘴唇,强忍着悲痛,眼角却依旧有泪光闪过。   “我爹怕是不成了!”   “怎么会?”   唐毅抓住唐鹤征的肩膀,指头深陷入肉里,不敢置信道:“师父他老人家身体不是很好吗?怎么会突然,突然就不成了?”   “唉,师兄,其实这两年来,爹爹的身体就不好,政务繁杂,国事蜩螗,他老人家每时每刻,都承受着煎熬,从去年冬天开始,爹爹便中带血,身体一天不如一天了。”唐鹤征说到了伤心处,泪水再也止不住了。   唐毅一下子就懵了,明明年前的时候,他给唐顺之写信,让老师把水泥进献给嘉靖,换来回朝的机会,那时候老师还神清气爽,身子骨硬朗,莫非,莫非都是装出来的?   身为弟子,竟然没有发现?   唐毅越发悲痛自责,到了唐顺之的府邸,他直接冲了进去,一路跌跌撞撞,跑到了卧房,刚进来,就闻到了刺鼻的药味,唐顺之卧在病床之上,脸色蜡黄,鬓角的白发格外刺眼。   一贯潇洒俊逸,温润如玉的老师,竟然成了如此憔悴的样子,刺痛了唐毅的双眼,泪水涌了上来。   “元卿,你是不是去找行之了,这些日子不要烦他,十天半个月的,爹还能撑住。”唐顺之还要说下去,突然感到了不对劲,一扭头,恰巧看到唐毅,满脸愕然,埋怨道:“元卿这孩子,真是坏事。”   唐毅抹了抹眼泪,坐到了师父的床边。   “您老人家还要瞒弟子到什么时候?”   唐顺之深深叹了口气,露出了和煦的笑容,感叹道:“行之,为师在和一个人比赛,我不能输给他,你知道这个人是谁吗?”   都什么时候,还没有心思逗闷子,唐毅对自己的老师也是无语了。   “您老人家不就是想熬过陛下吗?只要您比他死得晚,弟子入阁的事情就顺理成章了。”   唐顺之呵呵一笑,“你小子真是一副玲珑心肠,什么都瞒不过你。为师两度罢官,苦读十年,元气大损,底子都掏空了,这些年虽然妥善保养,还有李太医帮忙,可是政务繁杂,为师又是个喜欢操心的人,早就神思耗尽,只剩下一口气吊着了。”   “不许胡说,弟子还盼着您长命百岁,要好好孝敬您老呢!”唐毅可不是说假话,这些年来,唐顺之教导他,庇护他,等到他成长起来,老师又全心全意替他铺路。三年前,唐毅到了小站,为了维护唐党的势力,唐顺之日夜不眠不休,苦心焦思,把身体都拖垮了。   只是唐毅回到了京城,就遇上了海瑞上书的事情,竟然没有发现自己的恩师已经是油尽灯枯,他真恨不得抽自己一顿嘴巴子!   “傻孩子,人活百岁,难逃一死。老夫能有一个名震天下的弟子,衣钵传人,已经是老怀大慰。放心吧,嘉靖吃了几十年的丹药,为师没有理由撑不过他。只要他死了,你就是新君的帝师,功劳资历,全都够了,内阁又缺少人手,徐阶挡不住你的,不过你要记着,一定要把高拱推到前面,让他替你对付掉徐华亭,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第812章 唐毅亮剑   “眼下看似阉竖横行,大难临头,实则不足为虑。”别看唐顺之病了,可是依旧眼明心亮,看得明明白白。   他声音平静道:“只要挺过去,要不了几个月,陛下驾崩,新君继位,裕王敦厚仁义,秉性温和,说穿了,就是无能。”唐顺之得意地笑道:“无能好啊,皇帝无能,才能显出大臣的本事,裕王做不了什么事情,他只能依靠高拱,还有就是你!”   “高拱会做事,却不会做人,加上性格急躁,恃才傲物,他干不了多久,就会得罪一圈人,被赶下台,这时候就是行之大显身手的机会,这些年你攒积的势力足够了,拿出真本事来,大刀阔斧,革新弊政,振衰起弊,重整大明!该有人出来做事了,不然以大明的局面,要不了几十年,怕是就会天下大乱,改朝换代了。”   唐顺之满怀着憧憬,感慨说道:“为师看过你的三本书,写得很不错,只是胆子太小了点。”   “还要小啊!”唐毅夸张道:“人家早就骂我弃孔孟,用杨朱,离经叛道,不可救药。”   “呸,要是区区几句人言,就缩手缩脚,还配做我的弟子吗?”唐顺之教训道:“你光盯着理财,弄来再多的银子又能如何?守着一个无底洞,有多少都不够用,这些年的教训还不够深刻吗?”   唐毅开市舶司,整理盐务,就连崇文门的税卡都折腾了一边,大明如今的岁入,几乎是历史上的三倍。   可是没有用啊,进来再多,皇帝挥霍三分之一,臣子贪墨三分之一,宦官勋贵还要拿走三分之一,能用的刀刃上的寥寥无几。   如果不对大明的统治集团,从皇帝算起,一直到官绅、宦官、勋贵,进行彻头彻尾的改革,根本没有办法挽救这一艘行将沉默的大船。   唐毅当然早就有想法,只是除了几个心腹谋士之外,就连老爹都没说,他不是不放心,而是不想让长辈替自己担忧。眼下老师到了这个地步,唐毅自然不会瞒着。   “师父,举一国奉养一家一姓,把亿兆生灵的命运,寄托在一个人的身上,实在是风险太大了,从秦始皇算起,历代帝王之中,除了少数开基立业的君主之外,大多数都平庸无能,甚至胡作非为,倒行逆施,把天下视为私产,仁义挥霍糟蹋,正德,嘉靖,两朝加起来,超过一个甲子,大明的江山就被弄得山穷水尽,民不聊生。不能让他们再胡作非为下去了。”   唐毅没头没脑的一句,唐顺之瞬间瞪大了眼睛,激动地咳嗽连声,唐毅连忙帮他拍打,唐顺之却含笑抓住了唐毅的手腕。   “果然是你做的!”唐顺之眨眨眼睛,促狭地笑道:“做得不错,为师很满意。”   见唐毅吃惊地张大嘴巴,唐顺之嘿嘿一笑,不无得意道:“你这些年做的事情,没有刻意瞒着为师,为师要是看不出你的心思,也妄称智者。打破君权神授,推翻天命,强化臣权,虚君实相,为师是赞同的。”言下之意,海瑞和何心隐的事情,都有唐毅的份儿。   唐顺之身体太差了,说到这里,喘了几口气,才勉强道:“以行之才学威望,手段本事,自然能做到,可是你之后,又有谁能继承基业?人亡政息,其兴也勃,其亡也忽,这个治乱怪圈,又如何打破?”   唐顺之问到了最关键的问题,也是最难回答的问题。   “行之,莫非你没有答案吗?”   “有!”唐毅道:“权柄尽数归于内阁,责任制,任期制。”   唐顺之似有所悟,急忙问道:“你的意思是?”   “内阁要扩充,仅凭着三两个大学士是没法服众的,要增加到至少五个以上,大学士经由百官廷推产生,一旦入阁,任期之内,不得罢免,每逢重大政务,内阁大学士共同协商,投票决策,形成决定之后,皇帝不得否定。所有大学士,任期最多两届。自上而下,扩充六部,增加地方官吏数目,建立完整的官僚系统,不再受皇权支配……”   唐毅的每一句话,都比何心隐的《明夷待访录》要厉害十倍不止,唐顺之听在耳朵里,后背都冒冷汗,好一个唐行之,竟然比自己想的还要大胆,还要超前。   “按你所说,岂不是官吏增加数倍不止,冗官又该如何解决?”   “吃闲饭的才是冗官,天下政务繁杂,真正做事的人越多越好。反而是那些不干事的,比如宗室,比如阉竖,勋贵,将门军户,把他们都解决了,铲除皇帝的羽翼,省下来的钱粮用来养官吏,岂不是更好。”   “咳咳。”唐顺之苦笑道:“好是好,可是能做得到吗?”   “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唐毅笑道:“弟子已经积攒了十五年,再给我一个十五年,我一定全部完成,到那个时候,功遂身退,留下来的大好局面,无法更改的铁律,哪怕是皇帝,也没法反扑,就算有心思,我也不会留下爪牙给他。”   唐毅斩钉截铁道,其实他心里有数,不会这么容易,皇权和相权斗了几千年,岂能轻轻松松就给解决了。   不过为了安定老师的心,也只好说两句大话了。   唐顺之眯缝着眼睛,思索着唐毅的话,半晌长叹,“行之,你的胆子可比为师大多了,我本想着撑到新君登基,再把你送入内阁,到时候,凭着你帝师的身份,加上裕王秉性懦弱,至少有几年的功夫,任意挥洒,做出实打实的功绩。为师听说,裕王虽然外面谦和,可是沉溺酒色,并非长寿之人,裕王死了,到时候主少国疑,你身为两朝元老,威望泼天,自然无往而不利,十几年的功夫下来,大明保证能够焕然一新,天下大治,到时候你就是名标青史的贤相,为师在九泉之下,也会瞑目的。”   唐顺之把他的心思和盘托出。   “师父,指望着用纲常约束皇帝,让他们老老实实听话,即便是裕王,也恐怕不行,真正能让人恐惧的只有拳头!”唐毅平静的语气之中,透着杀机四伏。   唐顺之盯着弟子,突然眼前恍惚,仿佛从唐毅的身上,涌出无数的光,宛如初升的太阳,充满了生机和活力。   愿老天保佑,自己没有选错人物,日后是盛世中兴,还是天下大乱,都在唐毅的一念之间了,治国之能臣,乱世之奸雄!   无论如何,史册彪炳,是跑不了的。   “行之,为师本以为杨博会成为你的阻碍,看你的心胸,只怕远在杨博之上,他根本不是你的对手啊。”   唐顺之骤然提到了杨博,许久以来,此老都没什么动静,实际上他一直没有放弃对内阁的追求。   入阁拜相,几乎是每个读书人的目标,杨博身为晋党的领袖,有更深的打算。晋商发展了一百多年,已经到了极致。再想突破,就必须获得更多的权力,入阁拜相,替晋商保驾护航,是杨博的必然使命。   上一次他想借助唐毅和徐阶的斗争,趁机入阁,结果唐毅没有上当,反而摆了杨博一道。痛定思痛之后,杨博一改投机取巧的伎俩,转而采用光明正大的手段,拉拢朝臣,不惜身份,屈身下士,折节下交。   经过两三年的努力,杨博已经拥有了足够的本钱,可以通过廷推,顺利入阁。   唐顺之拼着一口气,想要硬撑到嘉靖驾崩,除了护送弟子入阁之后,还有一层目的,就是挡住杨博。毕竟晋党的领袖,根基深厚,实力惊人,和徐阶专注于官场不同,杨博在九边,在商界,都有强大的号召力。   他入阁之后,龙入大海,虎归深山,再也无人能抑制。   可假如嘉靖死了,裕王登基,以杨博的身份,能舍了老脸不要,和一帮晚生后辈抢吗?不管任何人,到了内阁,都要先低声下气,把屁股坐热了,和裕王的师父一起熬资历,老头子保证拉不下脸。   最后的几个月,是杨博入阁最后的机会。撑过去,此老就只能止步内阁之外。   别看差不了多长时间,一个是两朝元老,一个是新朝显贵,地位完全是不同的。   老师为自己想到了这么多,今生今世,师恩难报。   一想到这里,唐毅悲从中来,再也忍不住了,伏在恩师的身上,放声痛哭。唐顺之伸手,拍了拍唐毅的肩头,想要说什么,到了最后,只剩下一声叹息。   好半晌,唐毅哭够了,才不好意思道:“师父,弟子失态了,您老立刻上书请辞吧,抛开一切政务,什么都不用想,让弟子好好照顾您老。”   唐鹤征不知道什么时候,端着药碗进来,鼻子头红红的。   “爹,您老就听师兄的吧,不要再操心了。”   唐顺之叹了口气,“我已经是半截枯木,什么都放下,也多活不了一年半载,生死有命,何必那么在乎啊!”   “不,我们在乎!”唐毅坚定说道:“师父,您老苦心焦思,不过是让弟子占一个好位置,实现抱负,可是在君臣纲常的圈子里,怎么绕都是输,因为皇帝输了,可以掀桌子重来。这一次弟子就要让您老看看,我也同样有掀桌子的本钱!皇帝不讲道理,我同样可以不讲道理,区区几个阉竖,真以为能翻了天,也不掂量一下自己的分量!”   在老师的面前,唐毅再无保留,“您老一定要好好看着,东南就要有一场好戏上演了!” 第813章 苏州之变   唐毅在见老师之前,还有些拿不准,要不要撕破脸皮,大闹一场。可是见过之后,他下定了决心,以唐顺之的见识,在生命的最后关头,依旧想着把自己送进内阁,利用帝师的身份,裕王的懦弱,大刀阔斧变法革新,至于十几年,几十年之后会如何,他都没有想法。   几千年的皇权,太深入人心了,哪怕已经有一大批士人看出了问题,却还是没有勇气,去真正抗衡皇权。   其实想想也很容易明白,大臣们果然实力强悍,却人数众多,门户派别多如牛毛,大家伙都有自己的心思,往往互相拉扯,互相消耗,还没等开战,就先丢盔弃甲,大败亏输。   唐毅觉得有必要做一个示范,戳破皇权虚弱的本质,只要几千年的积威被打破,大家伙看到了胜利的希望,正确认识自己的力量,不再妄自菲薄,以后和皇权的争斗,士人的胆气就会更足。   只是说起来容易,要怎么操作,难度可就大了。   “行之,为师是将死之人,你所言的事情,为师相信了,你不必为了我去冒险,不值得。”唐顺之生怕唐毅一时冲动,鲁莽出手,怎么微妙的时候,万一惹来大祸,多年布局,毁于一旦,他死都闭不上眼睛。   唐毅反倒笑嘻嘻的,他这个人一旦下定了决心,就不会犹豫了。   “师父,弟子不敢说十拿九稳,不过也有七八成的把握,而且弟子手上还有一张王牌,陛下奈何不了我的。”   “当真?”   “那是自然,您老放心,我不会拿小命开玩笑的。”   唐顺之沉吟半晌,“那就好,那就好,元卿,你替为父上一道辞官的奏疏吧!”   ……   一直到了傍晚,唐毅才从老师的家中出来,到了家中,也是闷闷不乐,连晚饭都没吃。   “荆川先生的身体如何?”沈明臣不无忧虑地问道。   “唉,很不好。”唐毅右手按着额头,满心自责。   他安排李时珍帮忙,送来各种药物,替老师调理身体,延长寿命,比起历史上,唐顺之多活了六年,本来可以活得更长久的。   “都怪我,避居小站,把京城的一堆事情都留给了老师,偏偏老师又是个追求完美的性子,为了保住唐党,他耗尽了心血,以至油尽灯枯,我这个当弟子的竟然没有察觉,真是该死啊!”   唐毅攥着拳头,嘭嘭锤击胸膛,泪水从眼角滚落。   这世上,他真正在乎的人不多,而唐顺之在其中,却有着非比寻常的地位。一想到这位可亲可敬的长者,要离开自己,唐毅的心就仿佛被掏空了。   “从明天开始,我要搬到老师的府邸,去照顾师父,陪着他老人家,走完最后的一段路程,有什么事情,都不要打扰我。”   沈明臣瞪大了眼睛,怪叫道:“大人,不成啊,东南怎么办,难道坐视不理吗?”沈明臣觉得有些不妥,又补充道:“荆川先生当然重要,只是……”   唐毅拦住了他,“句章先生,你记住一句话,天助自助者,我不是保姆,如果刀子架到了脖子上,那帮人还不知道反抗,他们就该死!”   唐毅说完之后,扬长而去,只留下沈明臣傻愣愣地站在当场,他虽然不完全明白唐毅的意思,可是他却以诗人的敏锐,发现了唐毅的变化。   更加大胆,更加果决,还透着一股子无情无义,和想象中的枭雄越来越像,人情味却少了许多,也不知道是好,还是坏?沈明臣满心惆怅。   ……   苏州府,不知道唐毅的家乡,还是东南经济的中心,盛产丝绸,行销四海,天下驰名。东南最大的银行,交通行的总部就设在苏州,偌大的城中,光是给交通行办事的人员就超过一万人。   发达的金融,繁荣的经济,让这座天堂一般的城市,更加耀眼夺目。   能在苏州当一任知府,那是给个巡抚都不换。   自从出了个六首魁元唐毅之后,苏州在科举之路上,就一骑绝尘,把其他州府都远远甩在身后,单独把苏州拿出来,和其他的省放在一起,都能排进前五名。   申时行、王锡爵的那一科,苏州包揽前两名,更是贡献了史无前例的八个翰林,不敢说空前绝后,也是耀眼夺目,令人咋舌。   成绩不是凭空取得的,苏州重视教育,肯大把投资,遍观整个城市,最好的建筑不是知府衙门,也不是交通行的总部,而是星罗棋布,大大小小的书院。   光是能数得着的就有和靖书院、学道书院、鹤山书院、甫里书院、文正书院、金乡书院、正谊书院、平江书院。   书院大兴,各地鸿儒齐聚,每天都有名人讲学,使得苏州变成思想最活跃,学术最繁荣的所在。   不只是苏州,整个江南,甚至湖广四川的学子,都争相前来求学。   登坛讲学的鸿儒无一不是门人弟子遍及天下,文章著作等身,吃透了他们的思想,没准考试的时候,就会遇到这些鸿儒的朋友或者弟子作为主考,投其所好,考试自然无往而不利。   正因为如此,才吸引天下英才,汇聚苏州。   只是凡事都逃不过盛极而衰四个字,往日无忧无虑的苏州文人,此刻却面临着灭顶之灾。吴太监率领着厂卫的人马,已经开进了苏州。   他们第一个目标,就是和靖书院,这是一座始建于北宋年间的古老学堂,苍松翠柏,雕梁画栋,处处体现着匠心独具,整个学堂,就是一个活生生的江南园林。师生们在树荫下,在池塘边,谈论学问,交流心得,好不痛快。   今天大家却没有了往常的悠闲自得,他们凑在了学宫的前面,一个个面色凝重,盯着大门的方向,不多时,整齐的脚步声传来,吴太监率领着数百名番子,冲进了书院。   吴太监一改在京城谨小慎微的作风,换了一身紫蟒袍,玉带披风,杀气十足。骑在高头大马上面,撇着嘴,盯着面前的师生们。   “哈哈哈,胆子不小啊,竟然没人逃跑。对了,听说你们读书人都喜欢以身殉道,莫非要试一试咱家的刀,是不是锋利?”   年轻气盛的学生哪里受得了阉竖羞辱,一个个拧眉瞪眼,就要反驳,一个老者从中间走了出来,他摆了摆手,拦住了众人,迈着坚定的步伐,到了吴太监面前。   “草民王補,拜见公公。”   “你就是王補?王艮的四子,王襞的兄弟?”   提到了老父和兄长,吴太监直呼其名,很是不敬,王補强压着怒火,“不才正是草民。”   “哈哈哈,这么说,妖人何心隐就是你们一伙的?”   王補脸色狂变,忙说道:“何心隐虽然早年向家父请教过学问,可是近六七年,他都不知所踪,草民同他更无任何往来,还请公公明察!”   “推得挺干净的。”吴太监轻蔑一笑,随后大摇其头,撇着嘴道:“你们这些念书的,就是没义气,平时都是好朋友,遇到了事情,就躲得老远。真是让人不齿啊!”   面对一再挑衅,王補的怒火蹿到了脑门,又压了下来。   “启禀公公,草民等人,的确多年不见何心隐,也没有什么来往,您让我们承认什么?”   “你说没有就没有?”吴太监突然狰狞地叫道:“搜!”   一声令下,番子们就往书院里面冲,他们宛如凶神恶煞,花花草草,盆景,养鱼缸,大家伙精心制作的装饰,都遭了难,番子们天生就是破坏者,看什么好,就摧毁什么,大家伙的心越来越下沉。   王補看不下去,干脆闭上了眼睛。砸吧,抢吧,只要人没事就好。反正早就得到了消息,有什么犯忌讳的东西,早就烧毁了,也不怕他们找。   差不多半个时辰,突然有几个番子跑了过来,手里捧着两本书。   “干爹,儿子们找到了妖书。”   吴太监接过来,见两本书的封面赫然写着《明夷待访录》。   “哈哈,铁证如山,还有什么好说的,都给咱家拿下!”   番子们一涌齐上,把书院的十几位教授,还有上百位的学生都给拿下了。王補眼睛瞪得溜圆,他惊呆了,书院里怎么还会有《明夷待访录》,究竟是谁私藏的,想害死大家吗?   突然,他看到了吴太监嘴角的冷笑,王補一下子明白过来,老头子气得眼眉都立起来,破口大骂。   “吴公公,你这是欲加之罪,是陷害我们,妖书不是书院的,是你带来的!”   王補这么一喊,其他的师生也都跟着,纷纷叫嚷。   吴太监毫不在乎,“王補,私藏妖书就是死罪,又诬陷朝廷钦差,天王老子也救不了你了!给咱家带走!”   和靖书院被抄,接着是鹤山书院、文正书院、金乡书院……苏州百姓,花了十几年时间,建立起来的辉煌学府,一夕之间,都打回了原形,近千位儒者士人被捕,恐怕除了当年方孝孺一案,再也没有这么多读书人下狱了。   朝廷要焚书坑儒,要杀光读书人了!   苏州上下,酝酿着肃杀之气。吴太监丝毫没有察觉,他还沉浸在狂喜之中,书院不光有人,还有各地的捐赠,数额惊人,他的腰包里已经多了五十万两。   吴太监满怀得意,向着松江进发,他的人马还没出苏州城,就发现城门口有无数的马车拦住,把道路给封锁了,从四面八方,数以万计的百姓,向着他的队伍涌来…… 第814章 天狗食日   依据苏州府志记载,嘉靖四十五年七月初,东厂珰头吴诚率众番子一日之间,捣毁苏州学院八座,锁拿师生数千人,苏州百姓十万之众,以马车封锁城门,跪地请愿,吴诚不从,谓百姓皆乱民,阻钦差队伍者,死!又命缇骑开路,撞伤百姓数十人,有三人死于马蹄之下。   苏州百姓益愤,蜂拥大呼,势如山崩,旂尉东西窜,众纵横殴击。前后毙杀东厂番子七十八人,伤一百余人,捕东厂珰头吴诚,当街毙命,解救师生数千人。   阉竖之祸,自太祖成祖,绵延不绝,横行无忌,荼毒天下,目无法纪,私设刑堂,忠贞者蒙冤而死,良善者惨遭杀戮,民众喂阉党之祸,犹如洪水猛兽,谈虎色变。   唯吾郡百姓,奋起一击,首倡天下,不十年,东厂废,诏狱止,皆曰苏州之功也……   谁都喜欢说过五关斩六将,走麦城的那一段就要藏起来。   苏州人也不会例外,最初大家伙只是想请愿,把抓起来的师生救下来,至少带走几个领头的无所谓,那些什么都不懂的少年郎,是苏州的子弟,大家的亲人,谁能舍得让太监带走。   可俗话说打人没好手,骂人没好口。动起手来,人群当中突然冲出了一帮精壮的汉子,他们身手矫健,没人一条硬木哨棒,那些张牙舞爪,嚣张跋扈的东厂番子,只要挨了一下,保证筋骨断裂,摔倒马下。   百姓们都眼红了,看到有人带头,就什么都不怕了。   一顿乱战下来,吴太监和带来的人几乎都被一勺烩了,只剩下少数脱了衣服,逃窜出去,才勉强保住了性命。   可是这些人再也不敢横五霸道,纷纷逃回应天,躲进了织造衙门。   织造太监苏伟森也吓得没了人色,立刻去求救魏国公徐鹏举,徐鹏举这些年越发老迈昏庸,身体肥胖,别说骑马打仗,就算是走路,都要人搀扶。   听说苏州大乱,他哪里有本事平乱,竟然下令紧闭城门,立刻派人八百里加急,向京城求救,言说吴地尽反,请朝廷派遣大军平叛。   这一道奏疏送到了京城,宛如一颗炸雷,凭空炸响,把所有人都炸得外焦里嫩,晕乎乎不知所措。   苏州可不是寻常的地方,那是东南纺织中心,市舶司卖出海外的货物,近一半来自丝绸,而苏州又包揽了七成的丝绸出产。   苏州出了事情,市舶银立刻要减少三分之一以上。   这还仅仅是一个最小的影响,眼下京城每年需要五百万石漕粮,其中湖广四川的粮食都要顺流向东,到苏州编组,更换海船,再北上天津,保守计算,三百万石的漕粮要受到影响,搞不好京城就会有几十万人挨饿。   另外苏州又是东南的金融中心,交通行包揽了东南七成的交易结算,囤积着几千万两的白银,是整个东南金融体系的压舱石。   如果产生恐慌,各地争相挤兑,交通行又拿不出银子兑换,整个东南,乃至大明的金融体系都要崩溃。   相比起传统的小农经济,工商繁荣,带来的生产力提升,分工更详细专业,却也造成了社会更加脆弱,牵一发而动全身,往常苏州乱了,最多就是周围的几个府受到影响,如今的影响波及整个大明,甚至海外都要震动。   当徐鹏举的奏疏送到京城,首先就落到了袁亨的手里。   重新得到嘉靖重用,又把老对头黄锦推翻,独揽内廷大权,袁亨志得意满,他派遣吴太监南下,查禁书院,亲自坐镇京城,调遣东厂锦衣卫,监督百官,凡是送到内廷的奏疏,都要先经过他的检查,徐阶拟定意见之后,他再批复。   论起权力之大,简直连刘瑾也望洋兴叹。   袁亨甚至私下里想,当年刘瑾号为立皇帝,正德是坐皇帝,如今嘉靖是躺皇帝,他袁亨就是站皇帝。   爽,真是爽啊!   嘉靖一朝,不论是麦福,还是黄锦,本来凌驾百官的内廷,被他们变成了一条哈巴狗,被锦衣卫压制着,还要看大臣的眼色,真是丢人丢到了姥姥家!   中兴东厂,重塑内廷威严。   唯我袁大厂公!   袁亨翘着二郎腿,正在得意,小太监从外面跑进来,慌张之下,绊到了门槛,一溜儿滚,就到了他的面前。   “祖,祖宗,大事不好了!”   袁亨豁然站起,怒骂道:“没用的蠢材,有什么大不了的,是那帮大臣又闹事了吗?”   “不是大臣,是,是老百姓!”   袁亨的气更大了,上去就给了小太监一脚,“几个草民,也值得怕成这样,没出息的东西!”   小太监满肚子委屈,也不敢反驳,只能把加急的文书举过头顶。   袁亨随手接过来,撕开了封口,才看了两行,突然眼前一黑,身体摇晃,直挺挺坐在了太师椅上,只剩下喘息了。   苏州乱了,该怎么办啊?   平叛,一定要出兵平叛!   说着容易,可调哪一支人马,粮饷要怎么筹集,到了苏州之后,是要打,还是要劝降,该是怎么个方略……问题多如牛毛,脑袋都炸开了。   袁亨的本事也仅限于勾心斗角,互相倾轧,遇到军国大事,一下子就傻眼了。   在司礼监转了三圈,一咬牙,还是去找徐阶吧,再不成,也比他强多了。到了内阁,袁亨停顿了一下,身后的小太监差点撞上,调好了情绪,换了一副笑脸,袁亨才迈步走进来。   “阁老,徐阁老,咱家冒昧前来,实在是搅扰了。”   夜猫子进宅,无事不来,这家伙一反常态,倒把徐阶给吓住了,别是出了什么大事吧。   “袁公公,快请坐。”   落座之后,袁亨探了探身体,脸上跟吃了苦瓜似的,请教道:“阁老,若是有了民变叛乱,该如何处置?”   徐阶愣了一下,莫非这家伙惹了麻烦?徐阶不动声色道:“叛乱不可一概而论,总归离不开派兵,绞杀,安抚,收拾这几个步骤,还要看叛乱的规模和地点,袁公公,可是出了叛乱?”   “阁老明鉴,咱家实说了,苏州乱了。”   噗!   一口茶喷出三尺,徐阶都傻了。   历来叛乱的都是穷乡僻壤,或者是遭了水旱灾害,活不下去。苏州物阜民丰,老百姓怎么可能造反?   看徐阶一脸的不敢置信,袁亨只有实话实说,“阁老,吴诚去调查书院,结果苏州的刁民四起,把,把吴诚给杀了,死伤了两百多人,眼下苏州已经落到了匪人之手,咱家想要派兵平叛,可一时间又没有主意,故此向阁老讨教,该如何应付。”   袁亨苦兮兮的,把事情和盘托出。   到底是一国宰相,徐阶的见识比起袁亨高明了无数倍。   苏州出了乱子,和其他的地方,全然不同,多半就是清查书院带来的反扑,徐阶当然不满嘉靖的作法,但是他也没有料到,东南的对抗竟会如此强烈。   由此来看,何心隐的《明夷待访录》并非是一个人的空谈妄语,在东南已经形成了一个强大的离经叛道的集团,公然抗衡朝廷,不把皇帝放在眼里。   想到这里,在徐阶的面前就飘过一个年轻的身影。   唐毅,莫非你就是背后的黑手不成?   徐阶陷入了沉默,袁亨也不傻,他跑过来也是想看看老徐什么态度,会不会和苏州的乱局有牵连。   见徐阶神色怪异,袁亨越发相信这里面有阴谋,既然是阴谋,就摆不上台面,也就不用怕!   “徐阁老,咱家以为多半参与作乱的,就是何心隐一党,就是叛乱朝廷的逆贼,如今他们已经跳出来了,就再也不用迟疑了。内阁和兵部应当立刻派兵,去剿杀叛乱,把贼人杀得一干二净,您老意下如何啊?”   徐阶苦笑了一声,“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老夫自然是赞同。只是苏州不同别的地方,一个不好,南北漕运断绝,市舶司没了货物,到时候影响的还都是京城,几百万人的生计,稍有不慎,就是塌天之祸,袁公公,只怕这么大的事情,非是你我能够担当的。”   “那,阁老的意思是?”袁亨犹豫道。   “自然是请求陛下定夺,袁公公,老夫愿意陪着你去面见陛下。”见袁亨还有些迟疑,徐阶轻笑道:“苏州乱,东南乱,东南乱,大明乱,九边的钱粮,有七成来自东南,如果都出了问题,天下就会烽火遍地,狼烟四起,不可不查啊!”   “啊!”   袁亨的脑门就冒汗了,眼下他借着嘉靖病重的机会,把持大权,如果徐阶见到了嘉靖,他的优势不再,如果嘉靖知道了他闹出这么大的麻烦,那可就完蛋了。   如果拦着徐阶,真的不可收拾,他的罪名更大。   到底该如何办?   袁亨竟然没了主意,就在此时,突然外面一阵狂风骤起,把窗户愣是给吹坏了,风沙进了值房,徐阶和袁亨都睁不开眼睛。   他们透过指缝,往外面看去,只见天昏地暗,徐阶猛地站起,大步跑到了门口,抬头望去,只见一轮黑影,快速侵蚀太阳,没有多大一会儿,整个太阳就被吞没了,天下变得黑咕隆咚,宛如末日一般。   京城之中,锣鼓阵阵,百姓们敲着锣鼓,驱赶天狗。   徐阶的老眼眯缝着,紧缩的瞳孔又瞬间张开,嘴角上竟然浮现了一丝微不可察的笑容,日食来的太及时了! 第815章 君臣对决   皇帝为了神化自己,以天子自居,除了亲生老爹之外,还认了老天爷当便宜爸爸,这下子老天爷玩了点什么花样,皇帝就要老实承受,捏着鼻子认了。   比如干旱啊,洪涝啊,蝗灾啊,都是皇帝失德,老天示警,因此必须要反躬自省,还有更厉害的比如扫把星划过紫薇,那就代表着有奸佞作乱,不过最厉害的还要数日食。   皇帝就是人间的太阳,太阳被遮挡蒙蔽,就表明皇帝身边出了小人,国家将乱,社稷不稳,历来发生日食,都是攻击对手,劝谏皇帝的最好借口。到了嘉靖朝,由于皇帝笃信道教,修炼长生,对天意更加重视。   几年前死掉的马屁精袁炜,发生日偏食的时候,就上书嘉靖,认为不用只食一分,犹未食也,是嘉靖修德福报,结果得到了嘉靖的赏识,没几年,就入阁拜相。   这一次可不同,地地道道的日全食,整个太阳都被遮挡住了,京城天昏地暗,日月无光,狂风大作,飞沙走石。   所有的官员们都被惊动了,翰林学士徐渭背着手,站在风中,仰望暗红色的太阳,又惊又喜。   徐渭这家伙喜欢读书,又过目不忘,历代的书籍都被他翻遍了,又把目光放在了海外的典籍,这些年苏州,杭州等地的书院,书坊,翻译了数以千计的西方书籍,徐渭几乎都读过了,所谓日食月食,是怎么来的,他更是一清二楚。   不过是月球,地球,太阳三者运行到了特殊的位置,产生的自然现象,和老天爷示警没有一毛钱关系,哪怕尧舜在世,时间到了,该日食还是要日食。   当然了,徐渭还不完全相信,毕竟要接受住在一个巨大的球体之上,他的脑袋虽然大,还是不够用。   只是在几天之前,唐毅告诉他,说是要发生日食,让他做好准备。   徐渭犹疑不定,没想到真的发生了,西洋人的历法是对的,我们的确生活在一个球体之上,我们的球体围绕着太阳转动,而月亮又围绕着我们转动……多神奇的事情,放在平时,徐渭保证要作诗唱和,好好喝几杯酒,朝闻道,夕可死啊!   可眼下不成,徐渭虽然白目,也知道日食对于眼下的局面来说,有多么宝贵!   哪怕知道是自然现象,也想跪下了,给老天爷磕头!   海瑞和何心隐,惹怒了嘉靖,放出了东厂这条恶犬,抓捕文官,封闭书院,锁拿心学门人,一场灭顶之灾就在眼前。   偏偏大家还不能跳出来说话,谁敢跳出来,就会被当成何心隐一党,去东厂蹲诏狱。   大多数信奉心学的官吏,都有苦自知,急得和热锅上的蚂蚁。   日食在这个关头,突然出现,不亚于一场甘霖,给了大家反击的依据。   讨厌的天狗还没有退去,天上的太阳一半还是黑的,老百姓拼命敲打铜锣大鼓,继续为赶走天狗而努力。   百官们却都动了起来,徐渭率领着翰林院上下,迈着大步,向西苑进发。刚走出没有多远,王世贞领着国子监的人也到了,曹大章带领着詹事府,赵贞吉率领着都察院,胡应嘉带领着六科,高拱、郭朴、杨博、朱衡、高耀、雷礼,六部尚书,一个不差。   大家伙全都面色严峻,冷如寒铁,见了面只是板着脸点点头,众人一起杀向了西苑禁门。   好家伙,足有三四百位在京的官吏,声势浩大,如同洪流一般,浩浩荡荡,来到了禁门之外,高拱第一个跳了出来。   “速去通禀,六部科道,在京官吏,要求见陛下!”   负责看守禁门的是一个东厂的珰头,见到这个阵势,两条腿也软乎了。可是他受了袁亨的命令,哪能轻易让开,只能咬着后槽牙,皮笑肉不笑道:“高大人,实在是不巧,上面有命令,陛下谁也不见,请您不要让奴婢们为难。”   高拱往前走了两步,自嘲笑道:“高某人算什么东西,哪敢让您为难啊!”   “哪能……”珰头还想客气。   嘭!   一个老拳,正好打在了太监的鼻梁子上,高拱平时就练气功,又含恨出手,一拳就把珰头的鼻梁子打断了,鲜血狂喷。   疼得珰头在地上来回直滚,爹妈乱叫。   那些守门的侍卫和番子见头儿被打了,就要冲上来,他们刚往上涌,一道人墙就拦在了他们的面前。   为首的是少保兵部尚书杨博、太子太保吏部尚书郭朴,左都御史赵贞吉,刑部尚书朱衡,户部尚书高耀,翰林学士徐渭,少詹事曹大章,国子监祭酒王世贞……   这些人手挽着手,齐刷刷挡在了高拱面前,里面有德高望重的老臣,有功勋泼天的大帅,有名动天下的文坛领袖,随便拿出一个,都是顶尖儿的人物,这么多人凑在了一起,别说是东厂挡不住,哪怕是徐阶也挡不住,就连嘉靖也要掂量!   高拱冲着珰头狠狠啐了一口,挽起袖子,高声喊道:“诸位大人,上天示警,红日蒙蔽,朝中出了奸贼,隔绝圣上,蒙蔽圣听,胡作非为,扰乱朝纲。我等世受皇恩,国朝养士二百年,仗义死节,就在今朝,有胆子的,随着高某一起闯西苑,见圣驾!”   一番话,慷慨激昂。   在场的群臣再也忍不住了,自从海瑞上书开始,所有人都在思索着该如何看待君臣关系,以往几十年,嘉靖做得就够过分的,如今又放出了阉党,禁讲学,毁书院,泥人还有三分土性,大家伙又不是挨了一刀的太监,甘心情愿,匍匐在皇帝脚下。   以往是没有借口,现在发生了日食,秉承天意,无所畏惧!   高拱带着头,杨博也放声大喝:“诸位,身为臣子,国家有难,求见天子,乃是我等职分,大家伙不要怕,要砍头,先从我杨惟约开始!”   山西人历来精明过人,轻易不会冒头,杨博在这时候跳出来,也是看准了时机,太监虽然猖獗,其实是水上浮萍,袁亨的本事比起当年的刘瑾等八虎,那是差之天地,再加上几十年的打压,东厂人才凋敝,锦衣卫在陆炳去后,又实力大损,实际上,外廷的绝对实力,远远在内廷之上。   更关键的是嘉靖病得剩下一口气,没法给袁亨撑腰,只要冲进去,胜利就是他们的,正好能加强在百官心中的地位,为入阁做最后冲刺。   不愧是晋党领袖,算盘打得噼里啪啦响。   在众位部堂高官的带领之下,东厂的人节节败退,数百官员涌进了西苑……   “大功告成!”   沈明臣坐在一间茶馆的二楼雅座,看到了这一幕,不免手舞足蹈,欢喜鼓舞,高兴地没法。赶快撒丫子,去向大人禀告好消息。   四十多年前,也曾经有一群大臣,在杨廷和之子,杨慎的率领之下,到左顺门伏阙痛哭,声震宫廷,结果等来的是锦衣卫的无情杀戮,数百名大臣被打被捕,只留下了斑斑血迹。   仅仅五天之后,被逮捕的大臣受到了处罚,四品以上夺俸,五品以下廷杖,受杖者一百八十多人,其中十七人被创死亡,另八人编伍充军……从此之后,嘉靖奠定了无上的权威,乾纲独断,金口玉言,再也没人能够违抗他的意志。   同大臣们玩腻了的嘉靖,转而向老天爷发起了挑战,苦修长生,或许在他的心里,也是独孤求败,高手寂寞吧!   只是想不到,在生命的最后时刻,曾经的一幕居然重演了,而且规模更加宏大,阵容更豪华……   “真想去西苑看看,保证很有趣。”唐顺之不无得意道。   唐毅端着药碗,“您老人家还是歇歇吧,万一陛下动怒,您老的身体可撑不住一下廷杖。”   “不会的。”唐顺之呵呵一笑,“行之,为师也六十岁了,行将就木,最知道这个年纪的人想什么,陛下打不动了,他会低头的,一定会的……”   万寿宫,嘉靖躺在了龙床上,比起前些日子,又枯瘦了许多,太阳穴塌了,腮帮子陷了,越发显得颧骨凸出,眼窝深陷,一双眼睛,仿佛是地狱的鬼火,来回跳动。   扑通!   袁亨跌跌撞撞跑进来,跪在了地上,小脸惨白,趴在龙床前面,号啕痛哭。   “朕还没死呢,用不着号丧。”   “皇爷,大事不好了。”袁亨擦了擦眼泪,哭诉道:“高拱,杨博这些人闯进了西苑,非要面君,奴婢,奴婢挡不住他们啊!”   嘉靖痛苦地闭上了眼睛,他在此时,竟然想起了一个人,奶哥哥陆炳!   当年左顺门的时候,君臣两个,都不到二十岁,可以说赤手空拳,一无所有,内阁六部,科道言官,那么多大臣,全都不顶用,他一道旨意下去,陆炳打人抓人,杀人,放逐,一点不含糊。   袁亨这个奴婢,比起陆炳差得太多了,连禁门都守不住,已经失了先机,还怎么跟人家斗?   嘉靖闭着眼睛,沉默了半晌,才缓缓说道:“传朕旨意,让徐阶和李春芳,带领着六部九卿进来,其他人在殿外侯旨。”   袁亨当时就傻了,放大臣们进来,那自己岂不是要完蛋了?这些日子做的事情,谁会放过自己啊?   “怎么,你敢不听朕的话?”   嘉靖的言语透着冰冷,袁亨好似冷水泼头,怀里抱着冰,跌跌撞撞,向外面走去。 第816章 烂摊子   天家无情,父子兄弟,尚且如此,何况一个奴仆。   袁亨失魂落魄,迈过门槛的时候,脚下绊了一跤,重重摔在了金砖之上,两颗门牙被磕掉了,鲜血狂喷,他都感觉不到疼。   绝望到了极点,其他的感官都废了,袁亨心里清楚,别说嘉靖只剩一口气,就算活蹦乱跳,和一帮大臣讲道理,也是讲不过的。   他还盼着嘉靖能下令,把那些闯进西苑的大臣都给抓起来,从此之后,内廷一统天下,再也无人敢抗衡。   结果嘉靖不愿意背黑锅,朝臣们不管对皇帝说什么,风刀霜剑,全都会落到自己的身上。袁亨就觉得有无数的弓箭射过来,把他穿透,成了可怜的筛子。   从寝宫,到宫门,短短几百步的距离,一转眼就到,对于袁亨来说,每一步都是煎熬,眼前不断闪过一生的荣辱,从最初跟着嘉靖,到了京城,一点点进入司礼监,执掌东厂……他身残志坚,不甘心屈居人下。   为了斗垮麦福,上了唐毅的当,揭开了卢靖妃的案子,弄得几乎丧命,老天保佑,又给了他东山再起的机会。   只是这个时间太短暂了,就像天上的流星,一闪而过。多希望美梦能够长一些,最好一直做下去……   想法再好,路也会走完,梦也会醒来,袁亨抬起头,外面的阳光如此刺眼,比起阳光,更刺眼的是群臣吃人的目光。   高拱、郭朴、赵贞吉、朱衡等等,正直的大臣,都怒目而视,袁亨这家伙拿着鸡毛当令箭,封锁西苑,倒行逆施,惹出了塌天大祸,在大家的眼中,他比祸国殃民的刘瑾也差不多了。   见袁亨出来,高拱攥着拳头就要冲上去,别看明朝的文人手无缚鸡之力,可是在金銮殿上,都是打死过人的。   他们什么都能干得出来,尤其是科道的那帮人,更是横得邪乎,一个个蓄势待发,就准备往上扑了。   幸好徐阶在场,老家伙见群臣杀进来,他是既高兴,又忐忑。再一次被袁亨囚禁西苑,徐阶肚子里的火都能把房盖儿给烧了。   他恨不得袁亨大卸八块,可是眼下嘉靖命在旦夕,关口还是弄清楚陛下的状况,这才是要紧的事情。   “袁公公,老夫要见陛下!”徐阶的语气不容置疑。   袁亨咧了咧嘴,用近乎绝望的语气说道:“陛下有旨意,请阁老和六部九卿,觐见!”最后几个字,微不可察,只有在身边的几个人听到,高拱心里头一动,嘉靖还能活多久,谁也不知道,搞不好这就是要颁布遗诏,能够进去,那就是托孤大臣。   想到这里,高胡子迈开大步,就往里面冲。   他的动作快,可令人惊讶的是矮小衰老的徐阶,却不知道什么时候,抢在了前面,牢牢压了高拱一个身位。把高胡子弄得一点脾气没有。   到了里面,磕头行礼之后,半晌都没有声音,大家伙心说坏了,别是嘉靖驾崩了吧?   正在所有人都等不下去的时候,一个幽幽的声音传来,“朕御极四十五年,大明开基立业,历代皇帝之最。然则,朕之昏庸,亦为历代少有,数十年一意修玄,不理朝政,以致奸佞小人横行,四方刀兵乱起,江山蜩螗,国事艰难,朕留下了一个大烂摊子啊!”   类似的话,徐阶上一次和唐毅也听过了,只是这一次嘉靖说得更坦白,语气之中也更诚恳,丝毫没有了虚伪的套路。   莫非皇帝真的改过了?   徐阶的心里只是一闪念,几十年谨小慎微,已经让徐阶油盐不进,似乎不会被感情左右。他哭拜在地,“启奏陛下,国势若斯,皆是臣等不忠,恳请陛下善保龙体,重新振作,大明的亿兆生民,都仰望着陛下啊!”   其他人也连忙跟着,一起磕头。   又是一阵可怕的沉默,嘉靖挣扎着,缓缓抬起头,在龙床边伺候的李时珍,急忙用枕头,倚住了嘉靖的身躯。   “阁老,你说的可是真的?”嘉靖语气发颤,鼻子头酸楚,差点哭出了,“朕怎么听说,苏州民变,把朕派去的钦差都给杀了?上有天堂下有苏杭,连苏州都乱了,朕这个皇帝当得还真是差劲儿,有什么脸做亿兆百姓的君父,咳咳……”   嘉靖咳嗽不断,胸膛不停起伏,喉咙发出呼哧呼哧的声音,显然气脉不足,虚弱到了极点。哪怕有神医在侧,嘉靖的身体还是一天天垮下去,再也无力回天。   徐阶仔细品味着嘉靖的话,未必出自真心,可是对于油尽灯枯的朱厚熜来说,他已经杀不动了,谁也拿不下,做出悔悟的态度,到时候史书记载,还能好看一点,如果一意孤行下去,只怕连表兄正德都赶不上。   一句话,嘉靖认命了!   皇帝如此,徐阶却越发不敢猖狂,“陛下,苏州的事情的确棘手,不过老臣以为,却未必是叛乱,天下间人有百态,奇谈怪论难免,可大多数臣民还是忠于大明,忠于君父的。吴公公到了东南,不加区分,盲目抓人,自然激起了民变,只要派遣得力人员南下,晓以大义,平息苏州之乱,反掌之间,请陛下不要忧心,伤了龙体。”   难得,嘉靖听了下去,点了点头。   “不愧是甘草国老,这些年你是怎么过来的?”   嘉靖动情的一句话,徐阶傻了,愣在了当场,嘉靖自顾自说道:“朕是个难伺候的人,严嵩只顾着把朕伺候好了,你呢,还要顾着天下,顾着百姓,顾着良心,这才几年的功夫,你就老成了这个样子,朕对不住阁老啊!”   铁石心肠,到了这时候,也忍不住了,徐阶的老泪横流,他从小读着四书五经长大,脑袋里灌满了忠孝仁义,他对嘉靖固然不满,可毕竟是四十几年的君父,他要是早点悔悟,该多好啊!   徐阶沾了沾泪水,露出了灿烂如花的笑容,“陛下体恤老臣,臣这一腔热血,筛给吾皇,臣只知道诚心做事,恭敬侍君。百姓人家常说会当媳妇两头瞒,臣斗胆说一句,臣也是一个媳妇,顾着两头最好,可若是……就算是苦了孩子,也不能苦了君父。”   嘉靖深以为然,点头赞道:“徐阁老,这些年你就是这么做事的,堪称群臣的表率,朕心甚慰。”   大臣们气势汹汹,杀进了西苑,都想着冲进来,仗义执言,和嘉靖论一个是非对错出来。谁知道竟然出现了如此的一幕,徐阶和嘉靖,君臣相得,情深意切,真是好感人啊!   高拱气得闷哼好几声,几乎吐血。   其他人也都默默听着,无论如何,从此之后,徐阶的地位只会扶摇直上,谁也无法撼动。   嘉靖太虚弱了,说了这么几句话,就休息了三次,最后省点力气,说道:“徐阁老,唐顺之辞去次辅,眼下内阁只有两个人,再递补几个阁员吧。”   “遵旨。”徐阶连忙说道。   嘉靖思量一下,又补充道:“尚书杨博,为国戍边,数十年功劳卓著,加翰林学士之职。”   杨博听到了嘉靖的话,突然激动莫名,跪在地上,用力磕头,泪水长流,“老臣肝脑涂地,难保圣恩之万一!”   杨博在几年前就得到了少保衔,正儿八经的一品大员,和徐阶平起平坐,区区翰林学士,才五品官,杨博至于这么激动吗?   还别说,真的该激动,自从明英宗之后,就定下了非翰林不得入阁的规矩。   杨博虽然功劳大,名望高,可他却是三甲进士,并非翰林出身,当然了,也不是不可以入阁,比如以大礼议骤起的张骢,还有被严嵩干掉的夏言,这两位都是三甲进士,也都入了阁,还做了首辅。   只是下场却都不怎么好,自从夏言之后,所有阁老,都是翰林出身,嘉靖赏赐翰林学士给杨博,就是替他扫清入阁障碍,显然,圣心所嘱,就是杨博了。   ……   “山西人奋斗了一百多年,总算要出一位阁老了,杨博入阁,可是会成为大人的劲敌啊!”沈明臣抱膝长叹,不停摇头。   显然,嘉靖这一次的表态,几乎等同于托孤,皇帝只赞颂了徐阶,赏赐了杨博,显然,此二老就是托孤大臣,和其他朝臣之间的差距,一下子就拉开了。   包括唐毅在内,都只能望洋兴叹。   “唉,大人若不是恶了嘉靖,也不会落到今天的地步,只是让杨博抢了先,如鱼得水,再也没法阻挡,大人的苦日子就要来了。”王寅思索了许久,也找不出压制杨博的办法。   人家功劳资历,威望人脉都到了,嘉靖又帮了一把,水到渠成,只等通过廷推,入阁在即,谁也挡不住。   “这棋还没下完,着什么急!”茅坤目光还在面前的棋盘上,满不在乎道。   沈明臣翻了翻白眼,“鹿门兄,我可不信,事到如今,你还能翻盘,要真是能做到,我的那两件汝窑,算是你的了!”   “老夫就笑纳了。”茅坤得意一笑,“句章兄,陛下如果真的想让杨博入阁,直接下特旨多方便,何必多此一举?”   王寅眼前一亮,“鹿门兄,你是说陛下不想让杨博入阁?”   “错,还是想的,杨博入阁,才能牵制徐阶,压制咱们大人,这是一步好棋。只是陛下心眼太多了,他想让杨博收拾眼前的烂摊子,所以才只给了一点甜头,这是在考验杨博,也是咱们翻盘的机会!” 第817章 大人太自信了   唐毅是个很懒的人,如果没有事情,他最喜欢在竹椅上,面对着温和的太阳,舒舒服服睡一天。   只是进京之后,糟糕的事情一件接着一件,上一次嗮太阳睡觉,还是在小站的时候,才半年的时间,就仿佛过去了一个世纪那么久,京城的风雨总是那么狂暴,让人心力交瘁,疲于奔命。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享受小站的悠闲日子。   “你应该担心的是东南,而不是沉溺安乐。”唐顺之不客气教训道。   唐毅搔搔头,不好意思道:“您老怎么看出来的?”   “眼神,你向东看,不是小站的方向吗,这种时候,你该往南看!”唐顺之怒道:“都说不让我操心,可是我退下来了,杨博就要入阁,一旦山西人入阁,就再也没人能抑制,凭着你手上的力量,想要抗衡杨博,即便有胜算,也会旷日持久。漫长的斗争,会消耗掉为数不多的热血,即便胜了,也会失去雄心壮志,只会成了一个寻常的官僚。你知道神兵利器吗?为什么从来很少出手,因为用的次数多了,神兵会失去灵性,变得平庸寻常,不值一提……就像你师父一样。”   噗,唐毅喷了一口血,您这是教训徒弟啊,还是自吹自擂?   卸下了官身,唐顺之显然轻松多了,他说的也没有错,年轻时候的唐荆川以天下为己任,仗义执言,打抱不平,两次被贬官,苦读十几年。   三度出山之后,唐顺之虽然有心作为,可是却越发有心无力,做的都是鸡毛蒜皮的事情,只能在官场圈子里,尽量缝缝补补,做一个出色的裱糊匠,和徐阶一样,没有了本质的差别。距离他心中的名臣贤相,差之万里。   “师父,陛下这时候提拔杨博,是因为他的恨没有消失。”   “恨?”   “没错,对东南的恨,对何心隐,海瑞的恨,或许也包括弟子。”唐毅嘿嘿一笑,“他赏了杨博入阁的机会,可是能不能入阁,全在陛下一念之间,杨博为了讨好陛下,就必须充当打手,去帮着陛下报仇,本质上和袁亨没啥区别,只是陛下这一次玩得更高明。苏州的乱局,陛下不会信任徐阶,当然了,更不信任我。杨博要入阁,就必须平定东南的乱局,才能拿到入阁的门票。”   唐顺之微微点头,“你说的没错,东南乱局不好收拾,如果我是杨博,一定会把兵部尚书留给你小子,然后换取你出手,去解决东南的事情,这就叫做解铃还须系铃人,怎么样,这个主意好吧?”   “哈哈哈,师父的主意当然妙极,只是杨博没有那个心胸,他又不甘心丢了兵部这个山头,贪得无厌,他老倌会消化不良的。”   ……   杨博府上,同样在开会,几个晋党的骨干和英才后辈,凑在了一起,大家伙高谈阔论,一个个喜笑颜开,大有天下大势,今朝抵定的狂态!   他们有理由兴奋,嘉靖终于松口,杨博入阁的康庄大道已经铺就,很快崭新的杨阁老就会诞生。   积攒了一百多年的力量,朝廷上下,犄角旮旯,想都想不到的地方,都遍布着晋党的人,只要杨博入阁,这些力量就会发动起来。   什么徐阶,别看你是首辅,连当年的唐毅都斗不过,凭什么和山西人争锋。   想到了唐毅,这一次可比以前差得远了,回京大半年,不但没有正式的官职,还因为心学门人的癫狂,惹恼了嘉靖,失去了卡位的资格。   到底是年轻人,不懂得官场的无耻,新旧交替的关头,哪怕挨骂,哪怕丢人现眼,也要先把位置拿到手,别的事情以后慢慢说,而不是现在这样,赋闲在家,眼巴眼望地看着,唐顺之致仕了,唐毅迟迟无法上位,失去领头人,要不了多久,唐党就会土崩瓦解。   两块心病都去了,那轻松的劲儿,跟便秘一星期,一下子通了,舒服得连魂儿都飞了。   杨博看着兴奋的党羽,面上还保持着矜持,他看了一眼同样沉默不语的张四维,开口道:“子维,你有什么想法?”   “啊,虞坡公,我能有什么想法,不过是一点浅见。”张四维保持了一贯的谦逊,“我以为您老入阁,自然是天大喜事,可是留下来的兵部尚书,又该给谁呢?按理说,唐毅功劳资历都够了,又是裕王的师父,他接兵部天经地义,方才诸位讨论,说是唐毅一蹶不振,我看未必。”   大理寺丞霍冀连忙摇头,“子维兄,兵部可不能给唐毅啊,他可是一条龙,执掌兵部,咱们这些年积攒的势力,会被他一扫而空的!”   晋党专注兵部,不单是掌握兵权那么简单,他们从事的走私生意,没有兵部在手,随时会被人家掀出老底儿。   如果是个平庸无能的尚书也就算了,要是落到了唐毅手里,鬼知道会如何。   杨博瞬间也变得愁眉苦脸,他也担心此事。   虽然他老人家实力威望,无人能比,可是内阁的椅子,总要坐热乎了,才能有发言的机会。   他离开兵部,进入内阁,看似高升,实则却有一段虚弱期,唐毅这小子则不然,他干过兵部侍郎,接掌兵部,会立刻进入状态。   以唐毅的狠辣,他会不会利用这段时间,狠狠涮晋党一把,逼着他们割肉妥协,一旦那样,得了一个阁老的虚名,又有什么用!   张四维脸色阴沉,“思斋兄,我当然知道兵部重要,可是不让出兵部,如何能换得唐毅出手,他不出手,东南的事情如何能解,东南不解,虞坡公又如何能顺利入阁?”   这是个死结啊,把在场的人都给问住了。   嘉靖召见内阁九卿的时候,唯一提到的事情就是苏州之乱,杨博想要上位,肯定要先解决了困难,要解决困难,就要找唐毅,找唐毅就要拿位子交换,可是呢,兵部又不愿意丢……   饶是老杨博智计百出,算计无算,此时也傻了眼。   老头子仰起头,盯着雪白的天棚,他的眼前出现了一个巨大的天平,一边是兵部,一边是内阁,一边是东南,一边是唐毅……   饶是山西人精于算计,最会权衡得失,此时也没了主意,到底是如何抉择,真是要命啊!   杨博越想越糟心,甚至一度生出了荒唐的念头:“还不如不入阁呢!”   这个念头一闪而过,人往高处走,水往地处流,谁不想高升一步!   杨博权衡了再三,终于做出了最艰难的决定……   七月二十,内阁颁布了两道旨意,都跟人事任命有关,第一道是启用南京刑部尚书葛守礼,为钦差大臣,率领三千长江水师,前往苏州平叛。第二道旨意,则是发往了宣大,召总督王崇古回京,另有重用。   “真是贪得无厌啊!”   这一次不用茅坤和王寅两位了,沈明臣就分析得头头是道。   “派葛守礼去苏州平叛,只要功成之后,杨博就会入阁,留下来的兵部尚书位置,则是要交给王崇古,又想入阁,又想继续霸占兵部,晋党的人胃口还真大,既想霸着碗里的,又想吃着锅里的,他们都属貔貅的吗?”   沈明臣说到了最后,几乎都咆哮起来。   照杨博这么干,唐毅该何去何从,莫非还要回到宣大当总督,继续吃沙子吗?   简直欺人太甚,是可忍孰不可忍!   要给他们教训,一定要狠狠教训他们!   沈明臣不停念叨着,王寅和茅坤把脸扭过去,懒得看他。   “怎么,你们都不认同吗?”沈明臣怪眼圆翻,不服气道。   “句章兄,眼下关键是想办法。”茅坤没好气道:“光是骂人,生气,一点用都没有。”   沈明臣一屁股坐在了椅子上,颓丧道:“我要是有办法,至于这么着急吗?”   三大谋士,面面相觑,葛守礼是资历威望,不下于杨博的老怪物,王崇古还算是唐毅半个师父,又都是官声极好的人物,一点下手的空间都没有。   最要命的还是从嘉靖,到徐阶杨博,似乎都达成了默契,要压制唐毅。   嘉靖不用说了,对唐毅的阳奉阴违,一直耿耿于怀,加上他不想塑造出一个权臣,给儿孙惹祸,压制唐毅,就成了必然选择。   至于徐阶和杨博,那就更不用说了,朝廷说大也大,说小也小,容不下太多的神仙,唐毅啊,你还是靠边站吧!   突然间,唐毅就处在了最尴尬的位置上,以三大智者的脑袋,想破了头,也拿不出一个好主意。   “要不?把葛守礼给杀了,东南彻底搅乱了?”沈明臣刚说完,就自己啐了两口,连忙说道:“算我没说,算我没说。”   事情已经闹到了这个样子,还想杀死一个德高望重的钦差,找死也没有这个找法。更何况葛守礼毛都白了,经历了那么多大风大浪,想杀他,做梦去吧!   “果然是臭不可闻,句章兄,你要是没好主意,最好别说话,省得打乱别人的思路。”王寅不客气埋怨道。   茅坤倒是一闪念,“我怎么觉得可以在东南做文章呢?”   王寅不由气结,“莫非鹿门兄也要玩暗杀?”   “或许有别的办法,总之,让杨博失分,入不了阁,那就最好了。”   正商量不决的时候,唐鹤征跑来了,他带着唐毅的一张纸条,送给了茅坤,上面写着四个字:静观其变!   “都这时候,大人还静得下来,未免太自信了吧?”三大谋士,都满心的疑惑! 第818章 南下   七月,俺答犯万全右卫,马芳御却之,又犯固原,总兵郭江战死。继续进犯偏头关,抢掠大同,参将崔世荣战死……   一时间,九边告急,烽火遍地,虽然这样的战斗常年都有,死一些将领也不算什么稀奇,可是发生在了这个当口,刚刚经历日食,非比寻常。   嘉靖一天之中,最多有两个时辰清醒,还是把徐阶叫到了寝宫,聊了一个多时辰,出来的时候,老徐满脸含泪,一张老脸,哭成了带雨菊花,嘉靖授意内阁,颁布《罪己诏》。   这下子可是震动朝野,天下为之瞠目,嘉靖多强悍的一个人,大礼议的时候,数百大臣以死相逼,他都不肯低头。   到了生命的最后时刻,居然要用《罪己诏》的方式收拾人心,不得不说是极大讽刺。   在诏书当中,嘉靖认为天灾人祸不断,兵连祸结,国势危急,皆是皇帝失德,有负天下百姓,最后,嘉靖更是总结道:“以不能保我子孙黎民,亦曰殆哉。邦之杌陧,曰由一人;邦之荣怀,亦尚一人之庆!朕即位以来,所为狂悖,使天下愁苦,不可追悔。自今事有伤害百姓,糜费天下者,悉罢之……”   诏书一下,百官无不惊骇,继而纷纷云集西苑,把小太监给吓坏了,心说这帮大爷还要闯一次啊,哪知道六部堂官,率领着朝臣,给嘉靖磕头,山呼万岁,大赞皇帝圣德。大有一派君臣相得,共同中兴大明的架势。   ……   “唉,君权深入人心啊,哪怕有海瑞,何心隐,以命相搏,竟然敌不过轻飘飘的一道圣旨,人心一下子就被嘉靖重新拿回去了,我们这不是白忙活一场吗!”沈明臣摇头哀叹。   王寅没说话,抓着烟袋,吧唧吧唧地抽着,满心不痛快。显然他也觉得闹到了这个地步,竟然以“君臣和”收场,实在是有些失望。   “十岳兄,句章兄,你们不必失望,急着表忠心的那些,都还是老朱家的官,拿着朝廷的俸禄,吃人家嘴短,嘉靖把姿态放得这么低,都下了《罪己诏》,他们哪敢追着不放,谁继续闹下去,新君登基,岂不是成了挨头刀的。”   茅坤这么一说,王寅叹口气,往鞋底上敲了敲烟袋,叹道:“这个道理我懂,只是这么一来,大人布的局被破了,内阁已经传出了消息,要增加阁员,现在呼声最高的就是三个人,杨博,高拱,郭朴。”   沈明臣把话接过去,“杨博不用说了,高拱是裕王的师父,郭朴是硕德老臣,这三位要是入阁,坐稳了位置,至少十年之内,咱们大人一点机会都没有。”沈明臣苦恼地抓着头发,“我就不明白,大人为什么还不动作,这不是坐以待毙吗?”   “错!是坐以待对手毙!”   一个清朗的声音传来,唐毅从外面迈步进来,三个人连忙站起。   “大人,您怎么有空回来了,荆川先生那里呢?”茅坤关切问道。   “唉,还是那个样子。”唐毅难掩失落,一屁股坐了下来,“师父他老人家看起来心情不错,可身体却是不成了。眼看着秋天到了,草木零落,生命力衰减,只怕师父熬不过。”   听到这话,三个人都摇头叹息,唐顺之一代鸿儒,文武双全,刚刚六十岁,虽然不算是英年早逝,可是也让人心痛不已。   偏偏又是这么个紧要的关头,真是天意弄人。   “大人,您打算怎么办?”王寅单刀直入,“要不要和高拱或者郭朴运作一下,他们入阁,留下来的尚书位置,要是能拿到手,也算是不无补偿。”   高拱是礼部尚书,郭朴是吏部尚书,一个大宗伯,一个天官,的确都充满了吸引力。   可是唐毅却摇摇头,“我现在有兵部尚书衔,接掌本部,没人能说什么。可是其他的就不一样了,吏部总掌人事大权,足以和首辅抗衡,我的年纪,资历,威望都差着一截,至于礼部,那就更麻烦了,国朝以礼法治国,眼下又逢陛下病重,国朝礼典,皇帝驾崩,新君登基,是最重的两项,谁能放心交给一个不到三十岁的人。”   听完唐毅的话,三个人先是点头,接着又摇头了。   沈明臣更是焦急问道:“大人,您说的都在理,可是您的位置在哪啊?”   王寅也忍不住说道:“从去岁返京,已经大半年了,您的位置迟迟不能确定,那些原本支持您的人,眼下只怕都会三心二意,首鼠两端。大人,恕我直言,您不能再等了。”   茅坤也点了点头,显然符合这两位的看法,难得他们三个意见一致。   “哈哈哈,你们不用替我担心。”唐毅笑道:“我已经上书内阁,再请半年的假,护送师父南下,他老人家进京十几年,家乡变成了什么样子,还没看过,叶落归根,身为弟子,又怎么能看着师父抱憾而死,我和元卿一起,陪着师父南下。”   听完唐毅的话,三个人都傻眼了。   唐毅和唐顺之,师徒情深,护送老师南下,身边尽孝,放在往常,绝对是士林称赞的典范。   可是眼下不行啊,一走就是半年,开什么玩笑,只怕回来的时候,裕王都当上皇帝了,辞旧迎新,这么关键的当口,哪能撒手不顾?   “大人,恕我直言,私情虽重,却不能忘了大局!”王寅不客气说道。   茅坤也把脸沉下来,起身一躬,“大人,荆川先生,德高望重,又教导您多年,按理说疏不间亲,我们不该置喙。可是您身上肩负着多少人的希望,如果一味感情用事,我们担心,大业难成!”   茅坤说完把脸扭过去,给了唐毅一个背影。   沈明臣张了张嘴,只剩下摇头,叹气。   这三位都是当今名士,王寅和沈明臣是东南的大族出身,茅坤更是考中过进士,以他们的地位,屈居在唐毅的幕府,费尽心力,为的是什么,不就是成就千古未有的大业吗?   如今唐毅的表现,实在是让三个人摇头,难免心生疑虑,莫非跟错了人不成?   “哈哈哈,三位先生,你们的想法我都知道,可是我不走不成啊。”   三个人不解,唐毅笑着从袖子里掏出了一份密报。   “这是雷七爷半天前送来的加急密报,一路上跑死了十几匹马,你们看看吧。”   茅坤连忙拿到了手里,展开一看,顿时皱起眉头。   上面没有多余的东西,只是介绍了葛守礼到苏州的情况。   此老先是拜谒王補,嘘寒问暖,当即释放了所有被捕师生,实际上也不用他释放,人家早就回家了,只是经过他正式宣布,所有师生都免除了戴罪之身,一时间人心大悦。   接着,葛守礼又到了各个书院,检查毁损情况,承诺朝廷会拿出银子,重新修复书院,向师生们再次致歉,又引来了拍手叫好。   第三步,就是那些被打死的宦官和番子,葛守礼认为这是朝廷钦差,虽然行为不妥,但是万万不可当街打死,因此葛守礼要求苏州地方,交出凶手。   结果一天不到,就有五个人到衙门自首,有两个轿夫,一个小贩,还有两个乞丐,说他们当天打死了吴太监,愿意偿命……   看到这里,王寅气得笑了起来。   荒唐,真是荒唐!   “五个人竟然打死打伤二百多人,外加一个钦差,也不知道是他们太厉害,还是东厂的人太菜了。要真是有这个本事,杀他们干什么,送到九边,没几年,就成了大明的五虎上将了,比起戚继光和俞大猷还有厉害!”   “葛守礼这是息事宁人,破财免灾。”茅坤笑道:“为了让杨博尽快通过廷推入阁,老葛这是要难得糊涂。”   他们两个念叨着,突然福至心灵,一起惊问道:“大人,莫非老葛的办法,不能平息苏州之乱?”   唐毅含笑,点了点头,“葛老头本事不差,可是他不懂商人的贪婪,我敢说,他的退让,只会惹来更多的需索,直到超出限度,再次大乱。我留在京城,难保不会有人说三道四,可是我主动走了,出了问题,他们也怪不到我头上,而且,还要把东南交给我,因为天下除了我之外,没有人能摆平东南的乱局!”   唐毅从来不是一个大方的人,当初海瑞和他提到了东南的情况,唐毅就心生杀机,想要动手,奈何当时他还在蛰居。   可有账不怕算,现在的时机正好。   一个糜烂的东南,是无法助力唐毅,实现理想,他必须先把东南的问题理顺,有了坚实后盾,才能支持他大刀阔斧改革。   王寅,茅坤,沈明臣三人互相看看,都露出了难以抑制的狂喜,大人果然深谋远虑,眼光毒辣,这时候跳出京城的烂泥潭,去经略东南,正是最好的时机。   “大人神机妙算,我等拜服!”   ……   挑了一个明媚的天,日头高悬,微风和煦,唐毅准备了五驾宽大舒适的四轮马车,带着一路应用之物,还有贴身的医生,以及三十名护卫,在一众亲友,门人弟子的注视欢送之下,离开了京城。   唐顺之满脸笑容,回头看了一眼,雾气腾腾的京城,心绪激荡,轻声吟诵道:“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白发渔樵江渚上,惯看秋月春风。一壶浊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 第819章 朝廷有负吴人多矣   唐顺之节俭了一辈子,偏偏这一次却破了例,最舒服的四轮马车,垫了五层皮褥子,躺在上面跟棉花包似的。   车厢经过改造之后,宽敞明亮,能放下一张精巧的小桌,水果、点心、美酒、佳肴,数量不多,务求精心细致,卖相要好,味道要妙,唐毅都亲自品尝过,才给老师送来。   不说别的,光是外面拉车的马匹,就比寻常的马高出一个头还多,浑身黑色的毛管,熠熠生辉,长长的鬃毛,编成了小辫,走起路来,随意甩动,又帅又酷,路上的行人看都,都伸长了脖子,歪着脑袋,死死盯着,哪怕消失在视线里,也舍不得转头。   真是神驹啊,太霸气了。   不说外人,就连唐顺之看着,都感慨不已,继而大摇其头。   “奢侈,太奢侈了,这么好的马,应该上战场才是,哪能用来拉车。”   唐毅呵呵一笑,“这就是您老不懂了,如果真是战马,我也不敢让它们给您老拉车,万一暴脾气发作了,还不把车给掀了。”   “还有什么讲究?”唐顺之学究天人,唯独对马匹没什么了解,谁让大明缺马呢,南方不少的千总百总,没有马,只能骑骡子,那玩意拉货负重还行,可是却没法奔袭,而且又不能繁衍,很是糟心。   “眼下小站的马,分成两条道路发展,一个是战马,一个是挽马。”   “有什么区别吗?”   “当然,战马要求灵活机敏,有强大的爆发力,速度快,冲刺能力强,目前以阿拉伯马配合蒙古马,繁育出了第一批,足有近一千匹哩,还有以弗里斯兰马为父本,蒙古马为母本,培养重型战马……”   唐毅在小站的工作已经初见成效,按照他的部署,战马主要以阿拉伯马为父本,另外重型战马选用弗里斯兰马作为父本。   高大的弗里斯兰,足以承担厚重的铠甲,从骑士到战马,包成风雨不透的铁罐头,不用打仗,光是一个冲锋,地动山摇,天河倒泄,多少蒙古驴子,都只能望风而逃,刚硬碰硬,就是拿三轮车,去撞装满砂石的大卡车,结果会怎么样,用脚趾头想都知道。   光是憧憬一下那个场面,就热血沸腾。   大明天威,势不可挡!   相对而言,挽马的进度就慢了很多,主要是缺少足够大的家伙,席慕云已经在满世界弄战马了,能买就买,买不来就抢,抢不来就骗,总而言之,是不择一切手段,要把最好的马匹弄到。   实际上,不管是战马,还是挽马,几乎都是依据各国的特点,经过一段时间精心选育杂交出来的。眼下要做的是还是尽可能多的收集名马,得到更多的优秀基因。吴凯在信中就说过,他就像是一个厨子,不断调和五味,做出色香味俱全,符合需要的菜肴。   “给咱们拉车的几匹马,都是被淘汰的残次品,反应慢,不适合做战马,只能拉车。按照吴凯的估计,十年之内,马场畜养的战马,就能超过二十万匹,一次作战,能抽出五万匹,足够装备两万骑兵,两万人啊!”   唐毅得意笑道:“这些骑兵可都是真正的职业杀戮机器,和俺答所谓的控弦之士,完全不同,二者的差别,就好像翰林院的翰林,和国子监的监生一般,都是读书人,却差之天地,不足道哉。”   唐顺之的脸色一下子就变了,又看了看拉车的马,多么神骏啊,那么高大,壮硕,一辈子都没有见过这么好的马,居然是被淘汰的。他实在是有些接受不了。   转念一想,唐顺之又不得不被徒弟的深谋远虑给惊呆了。   十年之后,大明要是真有数以万计,装备精良,战马无敌的骑兵,还怕什么北虏俺答,重现汉唐盛世,上国威仪,日子不远了。   想到这里,唐顺之平静的心,都波澜起伏,汹涌澎湃。   “唉,我是看不到那一天了,让元卿到我的坟上,和我好好念叨念叨,今生看不到大明重新君临天下,真是遗憾,遗憾啊!”   唐顺之到底不是寻常之人,很快就冷静下来。   靠着从海外弄到种马,制约明军最大的短板,总算快速补齐了,明军强大起来,指日可待,不过光是武力强盛起来,还远远不够。   “行之,自从三皇五帝以来,华夏贵胄,炎黄子孙,几千年披荆斩棘,开疆拓土,打下偌大基业,疆域万里,子民亿兆。富甲天下,国力昌盛,冠绝四夷。只要我们自己不乱,不相互扯后腿,内斗无穷,就没有人是我们的对手。换句话说,能打败我们的,只有自己!汉唐不是没有强大的骑兵,结果汉武帝和唐玄宗,都盛极而衰,可见光有强兵还远远不够啊!”   老师的这番话,唐毅是不能再认同了,只是想要不乱,不内斗,不扯后腿,简直是太难了。   不只是要限制皇权那么简单,任何一种力量,超出了限度,都会带来可怕的后果,这不,苏州城就在上演一出好戏……   老葛赔礼道歉,还接受了五个替罪羊,就准备着向朝廷上书,宣布天下太平,大势已定。可还没等葛守礼上书,苏州的几个商会,还有十几个织户一起找上了门。   他们先是给葛守礼一顿高帽,好话说了一箩筐,葛守礼经验丰富,知道他们无事不来,索性让他们明说。   这些商人吞吞吐吐,提出了两个要求。   其一,吴诚跑到苏州,倒行逆施,不只是捣毁书院,还欺凌各家商户,敲诈勒索,诬陷大家私藏妖书,要求各家各户交钱,不给钱就抓起来……   他们一把鼻涕一把泪,请求葛守礼能够秉公处置,把这个损失也给大家伙补了。   老葛稍微思索,就觉得不对劲,吴太监来苏州的时间不长,直接就去书院了,哪来的时间敲诈各家,摆明了是来占便宜。   葛守礼终于把脸沉下来,他本想发作,可是大局为重,他只说会调查,如果真有勒索的事情,会归还大家,言下之意,没有就算了。   这些商人却不肯罢休,他们提出了第二个要求,由于阉党作乱,苏州市面受到冲击,各个作坊没法开工,故此今年无法向织造局缴纳丝绸,请求予以免除。   这一项要求提出来,葛守礼当场就怒了!   当初唐毅在东南的时候,制定了一套严格的规矩,凡是获得出口资格的商人,要按照比例,向织造局缴纳丝绸,供应宫里消耗。   苏州的丝绸大户,每年要缴纳二十万匹丝绸,其中十五万匹直接供应宫里,另外五万匹由织造局出售,换得白银,再采购生丝,转而由织造局的高级织工,纺织皇家用的名贵专用丝绸。   这条规定,等于是给出口商设置了门槛,财力不够,缴纳不起丝绸的,就会被排除在外,直接的好处就是避免丝绸商人恶性竞争,提高了利润,增加了市舶司的收入,而织造局也省了与民争利的麻烦。   本来是三方得利的好事情,唐毅和黄锦在东南的时候,配合默契,贯彻的非常好。可是他们走了之后,好经落到了一堆歪嘴和尚那里,一下子就变调了。   首先是织造局不满足于二十万匹的数额,不断增加,到了嘉靖四十四年,提高到了四十五万匹,翻了一倍还多,鬼知道到了谁的腰包。   而市舶司呢,由于管理松懈,没有缴纳丝绸的商人,也可以出口,甚至徐家一般的大族,干脆直接绕过市舶司,进行走私。   这回好了,那些正儿八经交丝绸的商人都不干了,我们负担越来越重,好处都被别人拿走了,真是欺人太甚,可是不论是织造局,还是东南的大族,他们都得罪不起,这股火就压在了胸中,出不来,下不去。   这一次吴太监毁禁书院,激起民怨,各大丝绸商人乘机掺和进来,他们打着反对阉党的大旗,聚拢了一大帮势力,趁机向葛守礼逼宫,要求废除上交丝绸一项。   葛守礼虽然弄不太清楚里面的关键,可老头子也不傻,二十万匹丝绸,将近三百万两银子,别说他不敢答应,就算内阁都没胆子点头。这要是免除了,宫里的人还不闹翻天!   葛守礼当场拒绝,拂袖而去,两个条件,一个都没答应。   老头子忘了,有些事情,只要让了第一步,就会被看破手脚,后面的事情就不好办了。   果然,当天苏州城就流传出种种说法,都说葛守礼是阉党的走狗,放人是骗大家伙的,是欲擒故纵,各地都在调兵,准备血洗苏州。还有人跳出来,煞有介事,说亲眼看到了成千上万的兵丁,正往苏州赶来。   百姓们将信将疑的时候,一篇文章,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古人谓赋出天下,而江南居十九。以今观之,浙东、西又居江南十九,而苏、松、常、嘉、湖五府又居两浙十九也。考洪武中,天下夏税、秋粮以石计者,总二千九百四十三万余,而浙江布政司二百七十五万二千余!苏州府二百八十万九千余!苏州一府之地,田赋之重,竟在浙江之上,近年又征收丝绸税银,折价总计,苏州百姓,每年负担千万两,敲骨吸髓,竭泽而渔,盘剥之重,无过于此!朝廷有负吴人多矣!” 第820章 里外不是人   朱元璋打天下的时候,恼恨吴地百姓支持张士诚,作为惩罚,苏州,松江,杭州,嘉兴等等,原本张士诚的地盘,都被课以重税。   苏州一州七县,田赋超过了浙江一省,而松江府只有两县,负担的田赋相当于苏州府的一半,繁重扭曲,已经到了骇人听闻的地步。   不单是田赋多,吴地出身的官吏还不能进入户部为官,比如当初嘉靖曾想过让唐毅进户部,就因为这条规矩,最后作罢了。   苏州士绅百姓的心里,早就怨气冲天。   大明立国快两百年了,谁还记得张士诚?多少年的陈芝麻烂谷子,差不多十代人都过去了,凭什么还多征吴地的赋税?   大家伙都是大明的百姓,朝廷却不能一视同仁,谁能服气?本来怨气最多是在读书人,还有绅商的圈子里流传,可这些年苏州经济发达,文教大兴,报纸满天飞,普通的贩夫走卒,寻常百姓,也都知道了,原来我们承担的税负,是别的地方好几倍?这也太扯了。   不患寡而患不均!   大家一肚子想法,偏巧吴太监闹得这么一下,新仇旧恨,全都勾起来了。   被抓的那些读书人虽然被放了,也是一肚子气,而且这帮人又多数是泰州学派的弟子,何心隐的同门,外面沸反盈天,他们能不跟着凑热闹吗?   有好事者,把朝廷历年征收的赋税都给找了出来,不用别的,大家伙一看数据,顿时就不干了,浙江七山二水一分田,负担了大明十分之一的田赋,这就够重的,好家伙,苏州七县一州,居然比浙江还多,顶得上好几个北方省份之和。   这还仅仅是田赋,如果算上市舶司的关税,苏州一府担负大明税收的四分之一强,同时还要支应东南抗倭的军费提编。   纵使苏州有金山银山,也架不住如此盘剥啊!   拿苏州的钱也就算了,还派太监来抓我们的人,封我们的书院,朝廷不是摆明了欺负人吗?   人人都有怨气,这时候再去看何心隐的《明夷待访录》,学子和百姓们,都生出了一个念头:何大侠说得太对了!   结果苏州的书坊开足马力,昼夜不停,印刷《明夷待访录》,大家越发相信,皇帝就是天下大害!   还有更多的文人写文章,大骂朝廷无耻,朱皇帝贪婪。要求必须减轻苏州百姓的负担,那些丝绸大户一见民情起来,他们就果断停了供给织造局的丝绸。   太仓刘家港的船工竟然拒绝装卸漕粮,他们说得好,朝廷不给个说法,我们就不给朱皇帝粮食吃,看看谁受不了。   葛守礼也气坏了,老头子宦海沉浮几十年,什么事情没遇到过,他一心息事宁人,没想到苏州的刁民如此顽劣大胆,把老夫当成面捏的吗?   暴怒的葛守礼下令抄没市面上的妖书,又派人去码头,逼着船工立刻复工。   坦白讲,老葛还算客气,可是舆论已经被挑动了,他这么一动,正好坐实了各方的指责,你葛守礼的所作所为,和吴太监如出一辙,之前的赔礼道歉,全都是虚情假意,哄骗百姓。   感到被愚弄的百姓,忍无可忍,成千上万的人包围了葛守礼的钦差行辕,最开始只是叫喊,后来就往里面扔东西,组织人手,把钦差行辕给封了……   坐困愁城,葛守礼百思不解,苏州百姓,比起中原的土匪还要可恶,一点道理都不讲,老夫百般礼遇,居然落了这么个下场,这帮刁民真是可杀不可留。   葛守礼想了一个晚上,几次都琢磨着,干脆大笔一挥,一道命令下去,大军出动,把乱民都给一勺烩了。   站在窗口,向外面看去,老头子又不忍心了,偌大的苏州城,灯火辉煌,繁花似锦,十年之功,论起城市的宏大繁荣,整个世界都无出其右。   大兴刀兵,不管结果如何,苏州都废了,毁了人家天堂,老天爷会降罪的!   葛守礼的心在滴血,咬了咬牙,将情况如实写成了奏疏。   外面已经被百姓封锁了,找了一处狗洞,送信的人穿着便服,狼狈爬出去,赶快给京城送消息……   “再有几天,就到了扬州了,好地方啊!”唐毅伸了伸懒腰,笑着说道:“老师,估摸着您老的状况,瘦马只能看看了,泡泡澡,修修脚还是没问题的。”   唐顺之翻了翻白眼,哀叹道:“老夫哪天死了,准是给你气的!逆徒,逆徒啊!”   唐毅浑不在意,“您老骂人的劲头越来越足了,好现象。”   唐顺之举拳要打,唐毅连忙撩开了车帘,刚出来,唐鹤征端着托盘跑了过来,离着老远,就闻到了一股子香气,沁人心脾,食指大动。   “什么好东西?”   唐鹤征献宝一般,掀开了盖子,唐毅看了两眼,“黄鳝吗?”   “是泥鳅。”唐鹤征笑道:“听老乡说,吃金泥鳅,力大无穷,百病不侵,一百年前,他们这出了一个武进士,就是吃了儿臂粗细的金泥鳅,两膀一晃,几百斤的力气哩!”   “这是我挑选最大的泥鳅,保证强身健体。”   “那可好!”唐毅笑嘻嘻进了马车,爷仨围坐小桌子旁,品尝“荷荡金鳅”,果然是鲜美无比,就连唐顺之都喝了大半碗,鼻子头冒汗,看得唐毅和唐鹤征欢喜得什么似的。   吃完了东西,还要赶路,再有十里,就到了下榻的地方。   车队往前走着,后面有十几匹马,风驰电掣,火速追了上来。绕到了车队前面,领头之人,从马背上跳下来,双手抱拳。   “下官杨继盛,拜见唐阁老,唐部堂!”   见马车没有动静,杨继盛又连着喊了两遍。   车里面,唐毅和唐顺之,互相大眼瞪小眼,谁都不愿意见杨继盛,见外面叫的急了,唐顺之把眼睛一闭,哀叹道:“元卿啊,爹的身体又撑不住了,要睡一会儿,你们下去吧。”   “又是这一手!”   唐毅这个无语啊,拿老师是真没办法。   算了,他撩开了车帘,从里面跳了下来,走到了杨继盛的面前。   未曾说话,先叹了口气,“椒山公,你匆匆而来,想必有事情,奈何小弟已经请了假,要在师父跟前尽孝,还请椒山公体谅小弟的难处,赶快回去吧。”   “回去?那岂不是白来了!”   杨继盛和唐毅打交道多年,知道这小子道行深着呢,他黑着脸说道:“行之,我是从京城追来的。”   唐毅耸耸肩。   “有十万火急的大事。”   唐毅还是摊摊手。   杨继盛气急败坏,“你怎么回事,食君之禄,忠君之事。”   唐毅挠挠头,总算开口了,“椒山公,貌似朝廷欠了我半年的俸禄了,地主还不能白用长工呢,你说是吧!”   “呸!”   杨继盛狠狠啐了唐毅一口,“你唐行之还在乎那点俸禄?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唐家在东南有多少产业,你手上有多少银子,富可敌国啊,大明朝二百年,收上来的税,也未必有你的家底儿厚实,当世的沈万三,你当之无愧!好就好,不好啊,我就满世界说去,把你的老底儿都给揭了,看咱们谁怕谁,我杨继盛就是个光脚的,不怕你穿鞋的!”   这位在地上又是蹦又是跳,唐毅的脸色被说的一阵红,一阵白,气得咬牙切齿。   “杨继盛,说就说,谁怕谁,不用你满天下宣扬,敢在嫂子面前说一句,看她让不让你跪搓衣板?”   一物降一物,杨继盛喷了一口老血,像是泄气的皮球,蔫头耷拉脑了,谁都有一怕,杨继盛觉得这辈子最亏欠的就是夫人,跟着自己,吃苦受累,担惊受怕,被抓下狱的时候,夫人还上书,要以命换命,多大的情分,下辈子都还不清!   他拉着唐毅,到了路边的树下,一撩袍子,“行之,算我求你还不成!”   唐毅吓了一跳,连忙伸手搀扶起杨继盛,“你就是算准了我吃软不吃硬啊,说吧,到底是什么事情。”   杨继盛一愣,“行之,你真的不知道?”   “我知道什么?我师父病得那么重,陪着老人家南下,我哪有闲工夫管别的事情。”唐毅没好气道。   杨继盛也不好怀疑,“行之,既然如此,我就说了,苏州的乱子又闹大了。”   “什么?不是派葛守礼去了吗?”唐毅惊呼道:“此老德高望重,经验丰富,还处理不了苏州小小的乱子,真是笑话。”   “一点也不是笑话。”杨继盛苦笑着摇摇头,“老大人去了苏州,释放了所有师生,还跑到书院致歉……”   “完了!”   唐毅的脸色顿时垮下来,“葛老头怎么会犯这个错误啊!让他问一问杨博,九边哪一次闹饷,不要先杀几个立威,然后才能施恩。一味的迁就退让,只会让那帮人得寸进尺,贪得无厌,闹出更大的乱子,葛老头当了一辈子官,这点小事还不明白?”   能不明白吗?   杨继盛也被唐毅娴熟的演技给骗过去了,他哀叹道:“还不是急于求成,为了给杨博脸上抹粉吗?这回好了,倒抹了一脸的灰,行之,眼下苏州大乱,除了你,谁也不成,徐阁老让我连夜追赶你,为了苍生百姓,这个担子你得挑起来!”   唐毅闭目思量,半晌苦笑着摇头,“椒山公,非是行之不愿意出力,我是苏州人,让我去处理,不管好坏,都是猪八戒照镜子。”   “怎么讲?”   “里外不是人呗!” 第821章 唐经略   一盏孤灯,几碟小菜,唐毅和杨继盛对面而坐,唐顺之才不愿意掺和他们的事情,早早睡觉去了,唐鹤征也溜走伺候老爹了。   “椒山公,你的人缘可不怎么样啊,也就是小弟愿意招呼你了,就冲着这点情分,你是不是别给小弟找麻烦了。”   “休想!”杨继盛猛灌了一口酒,“行之,你知道苏州的那帮人再说什么吗?他们再说朝廷赋税不公,要求给吴地减税,你知道吗?”   唐毅苦笑了一声,“的确不公。”   “呸!”杨继盛用力搓手,怒道:“那可是祖制啊,祖制不可违!要是一帮老百姓闹事,就把祖制改了,日后大明的天下非乱了不可!”   现在也一地鸡毛,好不到哪去!   唐毅干脆闷着头喝酒,不说话。   杨继盛酝酿了好半晌,尽量让情绪平静,“行之,苏州乱起来,非同小可,论起满朝大臣,唯有你最清楚东南的情况,那些大家族也都听你的,帮着朝廷化解了这场危机,你居功厥伟,大家伙都有目共睹,不会亏待你的。”   唐毅摆摆手,“椒山公,咱们是交心的朋友,这么说吧,葛守礼没去之前,让我去苏州,保证把事情办得漂漂亮亮,不会有一点麻烦。可眼下不成,苏州民情沸腾,怒火冲天,朝廷这边,连着两个钦差折戟沉沙,里子面子都丢了一肚子怨气。我现在去,痛下杀手,对付苏州的士绅商人,家乡父老戳我的脊梁骨,不动手,朝廷又会猜忌我包庇乡亲,里外不是人,怎么做都是错的。而且再说一句不客气的,苏州赋税重,松江就不重吗?他徐阁老能坐得住吗?”   ……   轻飘飘的一句话,好像小刀子,刺中杨继盛的咽喉,让他说不出话来。   这是一个细思极恐的事情,苏州闹起来,周围的府会不会跟进?别看东南的武力不怎么样,可架不住文风鼎盛,出的进士太多了,满朝的宰辅,六部九卿,大半都是东南的人,要真是不可收拾,这些人会站在朝廷一边,还是家乡一边?   会不会演变成南北纷争,进而变成一场大战?   想到这里,杨继盛的身体一晃悠,差点摔倒,幸好唐毅拉住了他的胳膊,杨继盛顺手抓住了唐毅,死死不松手。   “行之,当初在东南的时候,你常说一句话,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振聋发聩,言犹在耳啊!”   又拿我的话,堵我的嘴!   唐毅一阵无语,杨继盛乘胜追击,急促说道:“行之,多少人视你为朝廷栋梁,未来的宰辅,大明中兴的希望。你的肩头,担负着无数人的希望,包括我杨继盛在内,十几年的交情,我认识的唐毅是以天下为己任,智计无双,一心为国的好汉子,当今的国士,少有的贤臣,鞠躬尽瘁……”   唐毅连忙摆手,再说下去,自己都成了诸葛亮了。   “椒山兄,你也不用灌迷魂汤了,我和你实说了,苏州的乱子,已经不是头痛医头脚痛医脚能治得了的,必须从全局下手,从整个东南下手,不然按下了葫芦瓢又起,没完没了。”   杨继盛还想问几句,唐毅只说说道:“椒山兄,言尽于此,你转告徐阁老,他会明白的。”   敢情嫌自己的身份不够啊!   杨继盛没有丝毫的不满,二话没说,连一夜都没住,直接带着随从,立刻返京,去找徐阶报信去了。   送走了杨继盛,唐毅回到了卧房,靠着床边坐下,一动不动,偶尔眼神动了一下,显示这个人还活着。   苏州的事情,闹到了今天,唐毅最多在里面推波助澜,局势演化之快,甚至超出了唐毅的估计。   绝不是百姓基于义愤,对抗阉党那么简单。   自从海瑞找到自己,唐毅就知道东南的矛盾层层叠加,已经到了必然要爆发的时候。   唐毅做过两件大事,一个是创立交通行,一个是开辟市舶司,前者提供了金融保护,后者提供了商品销路。   合在一起,东南的工商大兴,作坊遍地,城市化加剧,文化繁荣,思想活跃,社会激荡,变化一日千里,已经完全走上了一条不同的道路。   而京城的那些官僚,他们对东南的情况视而不见,在他们看来,只要市舶银还在增加,漕粮正常供应,东南不乱,就无所谓。   殊不知,工商集团发展到了一定阶段,就好像蛇一样,要蜕去老皮,长出新皮,才能继续成长。   眼下的情况是老皮死死不去,蛇的身体不断膨胀,从保护变成了制约,工商集团要冲破限制,他们抓住了阉党毁禁书院,民心沸腾的机会,果断出手,向既有的权力集团,发起了挑战。   废除向织造局上交丝绸,就是打破桎梏的第一步。   唐毅觉得非常幸运,或许这个时代,唯有他能够站在足够的高度,去审视东南的乱象。站得高,看得远。   眼下的东南其实危机四伏,新生的集团,随时可能被扼杀在萌芽之中,不是危言耸听,而是唐毅很了解京城的那帮官老爷,不管是保守的徐阶,还是那些充满了理想和热血的清流,做起事来,都十分粗糙。   如果东南的乱子,超出了他们的控制,一定会下令扼杀,不计一切,用刀子捍卫他们的尊严。   相比之下,新兴的工商业集团,就像是一个半大孩子,看起来很壮实,可是愣头愣脑,脑筋不清,空有一身蛮力,不知道运用,失败是必然的。   “这帮兔崽子,明明不听话了,想把我甩开了,到头来,还要靠老子保护你们,不当人子,不当人子!”   唐毅骂骂咧咧,抬头一看,东方露出了一轮红日,又是一个不眠之夜。弄来了点井水,随便洗了一把脸,清醒了一下。他若无其事,陪着老师吃过了早饭,继续前进,大约花了五天时间,师徒一行赶到了扬州。   到了这里,基本上就进入了唐毅的底盘,无论是交通行,还是长江航运,甚至凤洲酒业,朱记家具,众多的产业,都和唐毅有着密不可分的联系。   听说唐毅南归,朱家两口子早就给准备了下榻的住所。朱大婶身上,再也看不到包子铺女掌柜的半点影子。   浑身上下,珠光宝气,皮肤保养得十分白嫩细腻,看起来竟然比当年还要年轻几分。只是见了唐毅,朱大婶还是那么恭敬客气。   “少爷,您是要在扬州歇几天,还是立刻渡江?”   唐毅呵呵一笑,“听说苏州挺乱的,现在回去,妥当吗?”   “哎呦,我的大少爷,哪怕天上掉刀子,地里头长炮子,您衣锦还乡,大家伙都要夹道欢迎,能沾上六元老爷的光,那可是几辈子修来的福气。年轻时候,算命的瞎子就告诉奴家,是大富大贵的命,本来还以为他撒谎呢,没想到竟然真说着了,前两天奴家还说,要是找到了瞎子,可得好好谢他……”   朱大婶指手画脚,从里到外,都是挡不住的喜气,这些年啊,做梦都要笑醒了。攀上了唐毅这颗大树,家里头发达了不说,两个傻乎乎的儿子都在军中混得风生水起,过几年没准也给她弄一副诰命回来,这辈子就算没白活。   “这次陪着师父回来,在扬州先歇几天,看看风景,品尝一下美食,等歇够了,再过江不迟。”   “好嘞,那今天晚上,要准备什么吃食?”   “说出来怕是麻烦,这几年我总想吃大婶做的面食,南北大菜,总是吃不出当年的滋味。”   朱大婶笑得眼睛成了一条缝,“少爷看得起奴家,这是往奴家脸上贴金啊,您就瞧好吧!”   果然,到了晚上,牛肉大葱的包子,细如发丝的面条,配上牛骨熬得鲜汤,加上几样咸菜,吃的唐毅和唐顺之都感慨万千。   想起当年在太仓,跟着老师学习的旧事,师徒两个一边说,一边笑,到了最后,又眼圈泛红,偷偷擦眼泪。   ……   唐毅抓紧时间,品味着师生之情,在京的徐阶,却是百感交集,他可谓是内外交困,到处起火,嘉靖在五天之前,喉咙出了问题,已经不能大声说话,只能伏在耳边,才能勉强听得清楚。   皇帝病危,新旧交替,内阁的担子最重,偏偏苏州之乱,又有向外波及的态势,邻近的松江,常州,杭州,包括应天,都出现了混乱的苗头。   这种时候,难道让朝廷兴大兵,去剿杀苏州之乱吗?   徐阶无论如何,也拿不定决心,可东南不宁,京城不稳,他这个首辅,如何面对裕王和满朝文武,还有脸做得下去吗?   “唉,压制来,压制去,还是让他钻了空子啊!”徐阶接到杨继盛的报告之后,就明白了唐毅的意思,别再玩虚的,谁也不是三岁孩子了,想让老子干活,拿出点实际东西。   徐阶苦思了三天,没等他拿定主意,杨博突然上书了,他提到葛守礼不熟悉苏州的事务,才进退失据,为了平息东南,他举荐唐毅接任南京兵部尚书,预机务,全权处理东南事务。   老徐看到奏疏之后,简直哭笑不得,破口大骂,好一个杨博,你可真够不要脸的!   徐阶也无奈,只好票拟,袁亨在闯宫事件之后,已经彻底失势,黄锦重新爬起,继续执掌司礼监,顺利批红。   加唐毅太子少师,南京兵部尚书,右副都御史,不解部务,奉旨经略东南军务…… 第822章 吓傻的魏国公   抓着犀牛角的腰带,唐毅大摇其头,本以为能混过一品大员呢,没想到还是二品打转转,所谓经略,听起来比总督要大一点,实际权力差不多。   所幸还有一个南京兵部尚书的实职,有参与机务的权力,其实不给也不成,毕竟闹事的地方多在南直隶,必要的时候,必须调动南京的兵力,便宜行事。   总体来说,唐毅还是很不满意的。   “要不再等等?”   “等你个大头鬼儿!”唐顺之狠狠敲了唐毅一下,“还没做事呢,就想着升官,我唐顺之可没有这样的学生。”   唐毅嘿嘿一笑,“您该对弟子有信心,这儿一点事情,难不住我的。”   “别吹牛,眼下东南乱糟糟的,我都看不明白。”   唐毅翻翻白眼,总不能说,您老了,不顶用了,江山代有才人出,该看弟子的,只好低下了头。唐顺之还当他不满意,劝解道:“徐华亭也没办法,他现在给你太多了,等到平定了东南,反而不好升赏。都是名头儿上的东西,实际权力还是差不多的,眼下你可是东南的第一人,比起当年的胡宗宪有过之而无不及。一定要拿出真本事,把乱局给平定了,为师要好好看着你!”   唐毅脸上变色,他倒不是担心自己处置不了,而是害怕老师伤神,这些日子难得唐顺之心情愉快,比起在京城的时候好了很多,唐毅难免生出一丝侥幸,要是老师能熬过今年,多活些日子,做晚辈的该多高兴。   “没事的,为师还撑得住,处理苏州之乱,算是为师留给你的最后一道考题,好好干。”   唐毅用力点头,“师父,弟子不会让您老失望的。”   又谈了几句,唐顺之神色倦怠,摆摆手,“快走吧,不要耽搁时间了。”   唐毅拜别了老师,从房间之中出来,他把唐鹤征叫了过来,仔仔细细,交代了一番,唐毅没有注意到,他和唐鹤征说话的时候,唐顺之又坐了起来,透过窗户,翘首看着,泪水朦胧了眼睛。   天地君亲师,师徒胜似父子。   做学问半吊子,当官半途而废,庸庸碌碌,大多数的时候,都是看客,旁观者……唐顺之一点没有挫败感,他的一切都寄托在了徒弟身上。   “行之,给为师长脸啊!”唐顺之在心里默默祈祷着。   ……   从扬州出来,唐毅没急着去苏州,反而逆流而上,赶到了应天,先到了兵部衙门。   前两任的主人唐毅都熟悉,先是老师唐顺之,后来是岳父王忬,本来唐毅还想找机会和老岳父聊一聊,毕竟太仓王家也有些过分,同样在整治的名单上。   对自己家人无所谓,可是岳父家里头就隔着一层皮,需要小心应付,一个不好,就惹得家庭不和,不可不小心。   想的挺好,可是就在他到应天的两天前,王忬已经飘然而去,由于西南的土司叛乱,急需要熟悉军务的老臣坐镇,王忬被加封为两广总督,奉命南下了。   没见到岳父,唐毅还有点失落。   “大人,这是王部堂留给您的。”   书吏捧着一封信,唐毅接过来,展开一看,郁闷吐血。   “行之吾儿,东南蜩螗,不可不查,小心从事,当临渊履薄,战战兢兢,切莫自高自大。”简单教训了两句,话锋一转,“王家千年传承,树大根深,枯枝败叶众多,老夫有心修剪,每每念及情分,不忍动手,以至家中纷乱,子弟肆意妄为,鱼肉乡里,作恶多端,不胜枚举。子弟不肖,王家声誉,危如累卵,命悬一线。老夫前往两广,远在天边,唯有托付行之,大义灭亲,勿以老夫为念,王家子弟之过,当严惩不贷,老夫绝无半句怨言,只有拍手称快,王家兴衰,系于行之之手,切莫妇人之仁……”   看到这里,唐毅实在是看不下去了,这个老岳父真是太坑人了。   您告诉我不要妇人之仁,那你跑了算是怎么回事?   好啊!   您老人家不敢对自己人下手,一肚子妇人之仁,反倒让我这个当女婿的痛下杀手,万一日后王家人不让我进门,您老人家负责到底啊?   唐毅腹诽了好一阵,埋怨王忬无耻。可转念一想,老岳父也算是帮了自己的忙,有了这封信,对付王家,也就名正言顺了。   唐毅把信收好,他花了一个下午时间,熟悉兵部的事务,苏州那边,是一个字都没提。下面的人也不敢多问,只能满心嘀咕,心说这位年轻得不像话的唐大人,别是个分不清轻重的银样镴枪头。   葛守礼一般的老狐狸,都折在了苏州,他能不能成?   没准啊,是他害怕了,所以故意拖延时间,不愿意负担责任。   想到这里,小吏不由得感慨,两榜进士,果然都是饭桶,老天爷何其不公,怎么就不给自己一个机会!   别的不说,要是让老子当了尚书,至少南直隶一点事都没有。   “去,把魏国公徐鹏举叫来。”   唐毅随手拿了一份名帖,让小吏去叫人。   小吏顿时就愣了,徐鹏举德高望重,那可是堂堂魏国公,南京守备,勋贵的头头儿,哪怕王忬在日,也要恭恭敬敬,这个新来的大人怎么回事,还去叫人家,万一不来,你多丢面子?   “愣着干什么,还不赶快去。”   小吏见唐毅瞪眼睛,连忙往外跑,到了门口,唐毅的声音又传来了,“去弄十斤红薯,告诉徐鹏举,说我请他吃烤红薯。”   扑通,小吏重重摔在地上,门牙差点磕掉了。   简直哭笑不得,心说干脆吧,你让我干啥,我就干啥,反正出了事,你兜着,和我一毛钱关系都没有,替他操那个心干什么?   小吏跑到了魏国公府,见今天的府门前,人数貌似有些多,密匝匝的,到处都是。而且一个个翘着脚,巴望着,似乎在等着什么人。   他将信将疑,到了门前,离着老远就躬身施礼,“小人奉了经略大人之命,前来求见魏国公。”   经略大人?   一个管家模样的三步两步下了台阶,激动地问道:“可是唐大人让你来的?”   “啊,没错。”   “唐大人在哪呢?他可是要过来?”   小吏咧着嘴,苦笑道:“唐大人没有过来,他让小的送信,说是请国公爷过去,吃烤,烤红薯。”   小吏说得断断续续,脸上通红,生怕下一秒人家就给他脸色看。管家也愣了,不过他牢记着国公爷的吩咐,只要有唐毅的消息,立刻向他禀报。   管家撒腿就往里面跑,小吏在门口等着,差不多一刻钟,就听见里面传出来马车声音。   魏国公徐鹏举亲自出来了,庞大的身躯,肉包子眼睛,笑起来眯成了缝,胖乎乎的圆脸,跟弥勒佛似的。   难得,见到了小吏,还挤出一丝笑容。   “唐大人真是太客气了,应该是我请客的,怎么能让他破费,失礼,太失礼了,我这就去给他请罪,赔不是。”   小吏等马车过去,拼命抠耳朵,这两个玩意可以割下去,搞没搞错啊,吃个红薯叫破费,可真有意思!徐鹏举在南京,那可是坐地炮,土皇帝,几代人传承下来,谁敢对魏国公府有半点的不敬。   可怎么看起来,徐鹏举那么怕新来的唐大人,提到唐毅的时候,他都情不自禁,轻声细语,非如此不能表示尊重之情。   能让一个国公爷害怕,唐大人的道行不浅啊,看起来,自己攀上了一个大人物啊!   莫非说一直盼望的机缘终于到了?   小吏兴奋的撒腿就跑,赶快到了菜市场,背了一袋子红薯,脚步不停,跑回了兵部衙门。   这时候徐鹏举早就到了,唐毅竟然把他晾在了外面,根本没有出来,徐鹏举也乖乖等着,没有一丝的不快。   小吏低着头,赶紧把红薯送进去,洗干净,拿到了唐毅的客厅。   “去,把徐鹏举叫过来。”   “遵命。”小吏这一次老实多了,没多大一会儿,徐鹏举晃着肥硕的身躯,从外面走了进来。   “嘿嘿嘿,行之啊,唐大人,好些年没见了,您出将入相,平步青云,真是让人羡慕啊!”   唐毅没说话,而是指了指对面的马扎,徐鹏举看了看不到一巴掌大的马扎,再看看自己的屁股,咧了咧嘴,咬着牙,费了好大劲儿,才坐了下去。   唐毅眼皮不抬,娴熟地翻着火盆上的红薯。   “国公爷,您可认识此物?”   “认得,老夫又不是四体不勤五谷不分,这叫红薯,是近些年从海外传进来的,东南种的人不少,听说不挑土地,产量还挺大的。”徐鹏举笑着说道。   “嗯,国公爷果然有见识,红薯在不同的地方,有不同的叫法,名字有十几个之多,山芋、红玉、甘薯、番薯、番芋、山药、地瓜、红苕、线苕、白薯、金薯、甜薯、朱薯、枕薯、番葛、白芋……”唐毅一口气说了十几样,突然呵呵一笑,“别管名字怎么变化,归根到底,都是一个东西,就好像苏州的那些丝绸大户,别看有不同的名姓,可是呢,他们的产业,都有一份干股,是挂在您魏国公的名下,每年上百万两的银子孝敬。”唐毅揶揄道:“要没有这些银子,您魏国公也吃不了脑满肠肥,我说的可对?”   汗珠顺着徐鹏举的鬓角就流了下来,浑身的胖肉不停颤抖。   “唐大人,咱们可是老交情,您可不能害我啊!”徐鹏举身体一瘫,从马扎摔倒了地上,那个狼狈啊…… 第823章 南洋公司   东南的事情,为什么一定要唐毅来解决,因为整个错综复杂的局面,各种势力千头万绪,纠缠在一起,就像是一条庞大的九头蛇,随便攻击哪一个脑袋,就会引来其他八个头的疯狂反扑。   东厂的吴太监被当街砍头,德高望重的葛守礼还在钦差行辕蹲着出不来,这都是血淋淋的教训。   说句不客气的,哪怕徐阶,或者杨博亲自驾临东南,结果也好不到哪去。   唯独唐毅,他能透过层层迷雾,一出手,就直指九头蛇的七寸,准确而狠辣!   外人看起来懦弱无能,出了事情,就知道抱头鼠窜,一味向朝廷求救的魏国公徐鹏举,是十足的废物,饭桶,不值一提的窝囊废,连正眼都不愿意瞧他,可是唐毅却知道,这家伙才是扮猪吃老虎的高手!   “魏国公,我还记得当年振武营闹事,你也是这般狼狈,多了好几年,我才想明白了,真是手腕高明得很!这么多年,骗的过我唐毅这双眼睛的人不多,你算是一个,所以我要请客!”   说着,唐毅抓起一个烤熟的地瓜,塞到了徐鹏举的手里。   “吃吧!”   老徐脸上的胖肉不停抽搐,连忙接过来,烫得他龇牙咧嘴,又不好放下。   哀求道:“唐大人,咱们别开玩笑了成不?我这后背的汗毛都竖起来了,徐某自问,当年是有些得罪的地方,可是这么多年的陈芝麻烂谷子,早都过去了,您大人有大量,宰相肚里能撑船,算我求您啦!”   唐毅呵呵一笑,把吃了一半的红薯,往火盆里面一扔,任由黑烟升腾,呛得徐鹏举直咳嗽。   “国公爷,你非要逼着我把话挑明了,也无所谓。作为世袭罔替的勋贵,你们的生存方法,和我们这些做大臣的不一样,比如吧,你们家明面上就和京城的定国公一脉都是徐家的血脉,可是你们却装成不和,一装就是二百年,真是了不起啊!”   徐鹏举真的吓着了,眼神都散了,伸手抓着唐毅胳膊,带着哭腔道:“唐大人,你要杀人,直接动刀子就是了,何必吓唬老朽啊。我们和京城的那一支,因为靖难之役,一个站在了建文天子一边,一个站在了成祖爷的一边,早就势同水火。别看咱们是老交情,你要是胡说八道,老夫,老夫可不答应!”   徐鹏举不停晃着脸上的肥肉,显得惶恐愤怒。唐毅一把推开了他的胳膊,冷笑连声。   “我既然敢说,就有把握。一门二公,你们家要不是闹翻了,凭什么得到两个国公?都向着建文帝,最多保住魏国公的爵位,都向着成祖爷,赏你们家一个定国公也就够了,唯独两头下注,脚踩两只船,同时扮演好两个忠臣的角色,才能捞到两个爵位。”   唐毅无情地解构徐家一百多年的秘密,徐鹏举的大胖脸,越来越白,很冷止不住往外面冒。   “你们家也清楚,两个国公,同时镇守二京,太过耀眼,会招来无数的明枪暗箭,所以你们就自导自演,说什么家庭不和,分成两支,根本就是骗人的鬼把戏。可是这个把戏有用啊,至少维持了你们徐家一百多年的繁荣昌盛。你徐大国公又把老祖宗的本事发扬光大了,试想啊,一个英明神武,果决刚毅,英明善断,深受将士拥戴的魏国公,朝廷能放心吗?庄子曰:此木以不材得终天年!您魏国公,就是要做不材之木,越是无能,越是愚蠢贪婪,陛下才会放心,文官才会忽略你,你老人家就能闷头发大财。”唐毅最后感叹说道:“我唐行之,出道十几年,风风雨雨,总是自诩才高智广,可是这一路走来,受了多少暗算,担了多少风险,比起您魏国公的不劳而获,真是自愧弗如,说起来,我才是傻瓜,您可是真正的高手!”   “不要说了!”   徐鹏举痛苦地抱着脑袋,浑身上下,都被冷汗湿透了。   这一番话,把他们徐家的底儿都给掀了出来,几十年的苦心伪装,在这一刻,被撕扯得干干净净,一点不剩!   以往总是瞧不起那些文官,以为他们是书生之见,不值一提,哪里能看得透勋贵世家的奥妙,他们自以为把勋贵压得死死的,所有权力都剥夺的一干二净,实际上,何尝不是勋贵想要的结果。   有权就要有责任,武将的责任就是打仗,就是上阵杀敌。   一场土木堡之变,已经吓破了勋贵的胆子,他们是家族传承,血脉相继,一代有几个男丁?要是再来几场血战,还不死光了,最后落一个杨家将的凄凉下场,满门寡妇!   从此之后,勋贵们也想好了,文官要权,就把权力都给你们,统兵打仗交给你们,赚钱发财留给我们。   那京城来说,三大营的人事,兵器作坊,各地的武官升迁,这几块肥肉,或是保持在勋贵手中,或是和文官分享,总而言之,勋贵不用负担什么责任,反而是旱涝保收,吃得脑满肠肥。   至于南京,天高皇帝远,可捞的地方更多,南直隶的守备,武官的任命,长江的运输,各地的生意,都有插手的机会……   别看文官权力大,可有一个问题,文官有任期的,干了几年就被调走了,勋贵不会,世袭罔替,永远摆在那里,走通了他们的门路,一劳永逸。   当年唐毅在东南的时候,凭着他的手腕和实力,足以压制魏国公一脉,再加上有黄锦盯着,徐鹏举想捞的肥的,也没有机会,只能勉强喝点汤。   随着唐毅被调走,头上的大山消失了,不光是织造局的太监疯癫,各地的世家贪得无厌,就连徐鹏举为首的勋贵,也大肆鲸吞蚕食,把唐毅留下来的规矩,破坏殆尽。   唐毅为什么留在扬州一些日子,没急着衣锦还乡,就是先和朱大婶等人,把东南的情况给摸了一个透,有了足够的把握之后,唐毅才敢出手。   苏州的那帮人胆子是不小,可是没有人暗中撑腰,或者事先达成了默契,他们闹起来,各地的人马开进来,他们根本没机会闹腾,直接就被干掉了。   是谁有本事提供保护吗?   无非就是三个人,老岳父王忬,浙直总督赵炳然,还有就是魏国公徐鹏举!   老岳父不可能暗中怂恿,他甚至会想着平乱,可奈何王家人也被牵连其中,王忬没法痛下决心,故此才有了给唐毅的信。   至于赵炳然,他是徐阶的人马,当然不愿意苏州乱下去,可由于他是心学门人,同样进退维谷,显得迟钝缓慢。   唯独徐鹏举,苏州之乱,对他来说,有百利而无一害,给苏州那帮人打气鼓劲,暗中帮忙的就是他!   经过刚刚一番谈话,唐毅更是百分百确定了。   “魏国公,眼下有两个选择,一个是咱们两人摆开车马炮,斗上一场,如果我唐毅输了,抱着脑袋滚出东南,如果我侥幸赢了,你们徐家有一个国公也就够了,你看怎么样?”   “不!”徐鹏举猛地抬起头,努力把小眼睛瞪大,使得看起来更有威严。   “唐大人,你是大明的六首魁元,最年轻的部堂大人,你前程似锦,入阁拜相,也只在朝夕,何必同老夫为敌啊?凡事留一线,日后好相见。如此赶尽杀绝,恐怕不好……”   唐毅轻蔑一笑,“你让我留一线,你们留了吗?我当年制定的规矩,被你们里应外合,破坏得荡然无存。疯狂兼并,把破产百姓驱赶到城中,买卖劳力,使用童工,在各地的作坊,很多孩子,一两年之内,就会被累死,打死,死了之后,只给家里赔偿一二两银子,甚至根本没有赔偿!率兽食人,把人当成了畜生,你的罪孽还少吗?”   “唐大人,你莫要胡说八道,老夫几时做过这些事情?”徐鹏举的瞳孔涣散,一屁股坐在地上。   “你是没有亲手做,可是没有你的撑腰,他们敢破坏我的规矩,肆意妄为吗?”唐毅从海瑞那里听到的消息,就一肚子火。   等询问了朱大婶,又在扬州看了一圈,才发现情况比海瑞说得还要糟糕十倍。正因为民间怨气沸腾,这一次稍加挑唆,老百姓就跟着闹事,连钦差都给打死了,他们是把阉党当成了罪魁祸首!   虽然方向错误了,可是产生的破坏力,却让唐毅心惊肉跳,必须要重塑规矩,不然一切都完了。   长长出了口气,唐毅恢复了镇定,他默默从袖子里掏出一份文书,塞给了徐鹏举。   徐鹏举不解其意,茫然看着唐毅。   “这是南洋公司的三成股份,换取你们魏国公府在东南的所有产业。”唐毅淡淡说道。   “南洋公司?干什么的吗?”   “杀人越货,抢底盘,开矿山,种粮食,做生意,总而言之,什么赚钱干什么!”唐毅呵呵一笑:“眼下他们只有两万多人,三百多艘船只,很快他们就会拥有大片的土地,比起江南还要肥沃的土地,每年的水稻能做到三熟,还有丰富的金银矿藏,成片的森林,数之不尽的宝石。国公爷,把你们压榨百姓的手段都用的那些土著身上,哪怕狠一百倍,我只会给你们拍手称快,绝不干涉。”   徐鹏举死死攥着文书,指甲变成了白色,到底要不要点头,真是个问题…… 第824章 五百万亩   徐鹏举从兵部衙门出来,到了门槛,恍惚之下,竟然绊了一个跟头,幸好有家将保护,立刻抬上了马车,赶快回府,生怕让人看见。   只是他们的作为注定了欲盖弥彰,唐毅重新回到了东南,产生的震动,远比想象的要大得多,别看这么多年过去了,唐毅两个字,还是金字招牌,他当初留下来的规矩,深刻影响着东南,士绅豪商,不知道有多少人还追随着唐毅,听从他的安排。   苏州出了大乱子,东南不稳,这时候唐毅回来,他会采取什么措施,大家伙都提心吊胆,兵部衙门的周围,各路神仙都派出了人手,里里外外,层层叠叠,把衙门盯了一个水泄不通。   哪怕是跑出一个耗子,都有人抓过来,解剖开,看看里面有什么东西没有?   更何况是堂堂魏国公,居然被唐毅叫了过去,又失魂落魄地出来。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立刻就有人会声会影,说唐毅大骂徐鹏举无能,还威胁要弹劾拿下他的魏国公爵位,又把徐家历年巧取豪夺的事情都搬了出来,把徐鹏举说的目瞪口呆,冷汗津津,从衙门出来,都被吓丢了魂儿。   唐经略,要斗魏国公,十足的好戏,大家伙都擦亮了眼睛,等着双方粉墨登场,打鼓调弦,折腾一个天翻地覆,哪知道出乎预料,双方的举动都让人大吃一惊。   首先是传说中挨了骂,吃了亏的徐鹏举,回到府中,立刻下令,紧闭大门,谁也不见,又让人飞马去把几个儿子都找了来,关在家里头,商量对策。   大家伙都暗暗琢磨,果然唐毅有两把刷子,这要是换了别人,魏国公府能忍气吞声吗,岂能不立刻打回去?   到底看看,徐鹏举是在沉默中暴发,还是在沉默中沉默,所有人都不相信唐毅有毁灭一个世袭罔替国公爷的本事。   把目光从徐鹏举这边转移到了唐毅这边,大家伙就更看不明白了。   唐毅见过徐鹏举之后,就仿佛没有这个人了,把他扔在了一边,苏州的事情也不管了,整天在衙门里躲着,也不知道干什么。   苦苦等了十天,从各地陆续有人赶到了南京,有杭州的,有徽州的,真是有福建和江西,湖广的,也包括苏州的,全都是顶尖儿的商人和世家,能赶来的都亲自到了,赶不过来的,也都委托了代表。   前后几天的功夫,足足来了四五十位。他们的身价加起来,折成白银,至少要超过十亿两,当然唐毅不能算在内,不然凭着他掌控的交通行股份,一个人就把这些人都给秒杀了。   众人聚到了南京,唐毅挑选了幽静的园林,款待八方客人,其中浙江和福建的商人最是高兴,一个个高谈阔论,声音比谁都大。   就听泉州的商人说道:“唐大人在我们泉州时间最久,开市舶,练水师,扛倭寇,我们泉州上下,都鼎力支持大人,那是亲密无间,是一家人。”   “你们算了吧!”杭州的商人不干了,驳斥道:“别忘了,唐大人也做过杭州的知府,还创办了三大学院,眼下魏老大人还在杭州呢,恕个罪,我们和唐大人,还算是一师之徒呢!”   他们在这里对着吹牛,争着套近乎,湖广,江西,徽州等地的商人,都不免羡慕,可谁让他们和唐毅的关系相对远一些,只能眼馋。   这里面最尴尬的就是苏州的这帮人,一个个老脸通红,忍气吞声,要说谁和唐毅最近,除了苏州商人,还能有谁?   唐毅就是苏州人,交通行的总部还在苏州,娶的媳妇也是太仓王家的女儿,谁能争得过他们?   偏偏苏州乱子,现在还没平定,他们一个个心虚胆怯,还没说话,都矮了一截,生怕惹来唐毅的怒火,一个个恨不得把脑袋塞到桌子下面,别让唐毅看到才好。   可是十好几个大活人,谁能看不到他们。   唐毅从后面走出来,目光最先就落到这伙人的身上,吓得大家一缩脖子,鼻子头冒汗。所幸只看了一眼,就转向了其他商人,只能偷偷拍胸脯,大呼侥幸。   “呵呵,唐某离开东南多年,大家伙还能赏脸,真是受宠若惊啊,没有别的,我今天要好好招待大家伙,上菜!”   唐毅一摆手,有侍女宛如蝴蝶一般,飘到了各个桌子前面,她们的手里端着红木托盘,里面放着银制的餐具,泛着柔和的光。   一看就是好东西,唐毅好吃,大家伙都知道,看起来今天有口福了。   侍女们把餐盘放在了每个人的面前,拿开了盖子,又纷纷离去。   好奇的众人,一起伸头看去,只见一碗白水,清澈无比,难道是开水白菜?可是那也有点颜色啊,这个一点颜色都没有,就是白水啊!   唐毅手里也端着一碗,笑着示意大家伙,有人端起碗,喝了一口,再喝一口,把一碗都喝光了,只是感到了甜意,是糖水!   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心说唐大人这是玩什么游戏啊,有人就说,你这就不懂了,大人姓唐,请大家喝糖水,说明大人和咱们是心连心的,是一家人。   经过“高人”一解释,大家伙都恍然大悟,一个个伸出大拇指。   唐毅不由得摇头大叹,想象力真是太丰富了。   “诸位,咱们不打哑谜了,这就是一碗寻常的糖水,除此之外,我什么也没准备,不过光是这个,分量也足够了,大家说是不是?”   刚刚那位“高人”又站了起来,“大人所言极是,正所谓千里送鹅毛,礼轻情意重。大人的深情厚谊,小的们铭感五内,浑身热乎乎的,真是感动不已,生我者父母,知我者唐大人也,您如同及时雨,又如……”   “你先歇会。”   唐毅实在是被这个马屁精打败了,不浪费吐沫了,赶快说正事吧。   “诸位,打开门来七件事,柴米油盐酱醋茶,老百姓离不开的东西。如果稍微富裕一点的人家,这第八样东西,就是糖,所谓南甜北咸,东辣西酸,各地的口味不同,可是鲜有不喜欢吃糖的,即便是做菜不放,点心啊,糖块啊,不光孩子喜欢,大人也喜欢。”   众人都跟着点头,可是却不知道唐毅打算说什么。   “小小的糖,可是一个大生意,利润丝毫不亚于盐。最近几年,东南越发富庶,据我所知,市面上的粮价涨了三成多,可是糖价却翻了三倍还多,不知道我说的可对啊?”   “对,对极了!”有一个泉州的商人站起来,躬身说道:“大人,小的名下就经营白糖,多是从两广那边贩运,这几年各地的糖价都暴涨,广东的糖也不够卖,当地的商人坐地起价,心才黑呢!”   其他商人也跟着七嘴八舌头,说起了白糖。人们生活好了,就会大量吃糖,南甘北甜,种植甘蔗的历史唐毅是不清楚的,不过他知道明人发明了一种神奇的方法,甘蔗熬成糖浆之后,又黄又黑,可是用黄泥水淋过之后,就会变得洁白如雪,称为霜糖,身价陡增,一斤上好的霜糖,在东南能卖到三钱银子,比食盐贵了一大截。   毫无疑问,种植甘蔗榨糖,绝对能发大财。   这些商人比猴还精明,唐毅提起了话头儿,他们就猜到了,纷纷眼睛冒光,激动地问道:“大人,莫非您知道哪里有产糖的宝地儿?”   “宝地不知道算不算,可是有一块长近四百里,最宽处八十里的肥沃平原,能开辟出来的田有多少呢,差不多五百万亩吧,或许还能更多!都适合种植甘蔗,水稻,鱼米之乡,膏腴之地,最妙的是还没有主人,一年三熟不止……”   听着唐毅的话,在场的众人就觉得浑身的血液都往脑袋涌,小脸也红了,血管也膨胀起来,不自觉的舔了一下嘴唇,就跟嗜血的野兽,闻到了腥味一般。   五百万亩田啊!   那是多大的一块肥肉啊!   就拿东南第一大地主,华亭徐家来说,徐阶发迹了二十几年,徐家人巧取豪夺,逼得别人家破人亡,用尽了卑鄙的手段,背了无数骂名,农田和桑田加起来,也不过六七十万亩。   五百万亩,快赶上十个徐家了。   还是无知之地,不用背负骂名,一年三熟,比起江南还要肥沃,简直是流油的宝地,谁能不垂涎三尺,恨不得立刻拿到手中。   大家伙都知道唐毅不是信口开河的人,他敢说,就一定有,眼下的问题是怎么能吃到自己的嘴里。   在场有些精明的人,尤其是苏州的那一帮,他们品过味了,难怪唐毅不着急去苏州解决乱局呢,他是胸有成竹啊!   那么大的一块饼摆在那里,东南的这些商人世家,还不一个个跪求唐毅,分他们一点好处啊!   到时候,苏州就彻底被孤立了,成了釜底游鱼,蹦跶不了几天了,大家伙急得满头冒汗,其中有一个中年人沉着脸,想了许久,突然问道:“大人,如果小的没猜错,您说的这块地方,应该在东番岛吧?”   唐毅露出了一丝惊讶,没想到还有人能说得出来,他点了点头。   那个中年人又紧跟着问了一句,“东番岛可不是无主之地,大人莫要欺骗小的们?”   其他人都是脸色一变,吃惊地看着唐毅,满是疑惑。   唐毅笑道:“你说的没错,可是东番岛的主人,要把这些地都卖了,就看大家伙有没有胆子吃下来了。” 第825章 一个美丽的故事   摔碎瑶琴凤尾寒,子期不在对谁弹。   古有高山流水,知音难觅,什么才叫交朋友,谁才是真正的好朋友,一贵一贱,交情乃见,一死一生,乃见交情。古之贤人,已成过往,应天的报纸,披露了一段感天动地的朋友之谊,刚登载出来,就引起了轰动……   林阿凤是福建商人之后,幼年聪慧,读书识字,后来家道中落,没法读书,不得不跟随叔父海外经商,十五岁那年,到了吕宋。   他们将携带的丝绸贩售大半,最后遇到了一个大客户,竟然将剩下的几百匹丝绸买了一个干净,在交易的时候,林阿凤的袖子里掉出了一卷《论语》,他急忙去捡,没想到却被对方抢先拿在了手里。   对方见林阿凤读过书,盛情邀请,到了他的家中做客。   林阿凤随着叔父,到了对方的家门前,才知道这个客人竟然是吕宋的国王,名叫苏莱曼,他仰慕大明,喜欢大明的丝绸瓷器,物产丰饶,他以仁孝治国,善待百姓,热情好客。吕宋被他治理得路不拾遗,夜不闭户,俨然海外中华。他留林阿凤在王宫之中,谈诗论文,热情好学,林阿凤肚子里的学问很快被榨干,盘桓了三个月,林阿凤依依不舍,临行之时,他们还约定,等到下次再来,林阿凤要带来更多的书,给国王陛下解惑。   不幸的是,回去的路上,遭遇风浪,林阿凤的叔父失踪,船只损坏严重,流落到了东番岛。   林阿凤被当地的土人救起,恢复了身体之后,他只得跟随土人一起耕田、打猎、采集,靠着聪明的脑袋,林阿凤赢得了土人的尊重,十五年的时间,他成为了东番岛上,最大的土人头领。   他不忘昔日的约定,重新组建船队,购买了上百本儒家经典,兴冲冲,漂洋过海,前往吕宋,去面见苏莱曼国王。   十五年不见,林阿凤每天站在船头,极目远眺,盼着能和老朋友重逢,终于,皇天不负有心人,他的船队到了吕宋国的都城,马尼拉城。   令林阿凤吃惊的是,城中竟然都是鹰钩鼻子蓝眼睛的西夷,可怜的吕宋人只能在道路两边行走,中间的位置要留给西夷。   林阿凤带着满腔的疑惑,找到了昔日的王宫,可是那里已经变成了总督府,飘扬着西洋人丑陋的旗帜。   深受百姓拥戴,热爱儒家经典的苏莱曼国王不见了踪影。林阿凤疯了一般,到处打听,原来在他离开的五年之后,西夷强盗,漂洋过海,从遥远的家乡来到了吕宋,烧杀抢掠,无恶不作无所不为。   仁爱的国王被赶走了,善良的国民变成了奴隶,远方的征服者,肆意抢夺,杀戮,吕宋变成了人间的炼狱,不止当地的百姓,汉人的商旅也被无情杀戮,海面上遍布尸体。   林阿凤目睹了一切,多年的好友生死不知,昔日的天堂变成了可怜的人间地狱,一切的始作俑者,就是卑鄙的西夷。   林阿凤发誓,要替苏莱曼国王报仇,要替死去的冤魂讨回公道。   他知道自己的力量,无法战胜西夷,林阿凤毅然决定,将他在东番岛的土地全数抵押给南洋公司,由南洋公司发行债券,募集军费,去消灭可恶的西夷……   呜呼,山河不足重,重在一知己。十五年物是人非,身份迥异,林阿凤不畏艰险,扬帆出海,所为者,信也!   旧友不在,山河破碎,愤而兴兵,义也!   毁家纾难,不计一切,可谓勇也!   吕宋本为大明属国,竟遭西夷染指,生灵涂炭,国破家亡,上国君臣,竟不如一林阿凤,宁毋愧呼?   ……   文章到此,戛然而止。   可是蕴含的意义却不言而喻,有人被林阿凤和苏莱曼的友谊感动;有人心中暗爽,没想到蛮夷之地,竟是如此仰慕大明,显然有这种想法的,都是一肚子孔孟教化的读书人;还有人恼恨西夷无耻,要求大明朝廷,发兵为吕宋复国,严惩西夷。   一篇故事,引起的讨论,竟然暂时盖过了苏州之乱的风头,大家伙都把目光转向了遥远的海外,记住了一个名字:林阿凤!   “妈的,这小子何德何能,不就是徐海手下的一个海盗头子吗,竟然成了堪比关公的圣贤,过了,太过了!”雷七不停摇头,显然,他觉得自己比林阿凤更有资格,成为大家嘴里的英雄。   唐毅把两手一摊,“我也没办法不是,谁让士人喜欢这个调调,没法办,只能撒狗血,投其所好耳。”唐毅呵呵一笑,“怎么样,南洋公司可是打响了第一炮?”   “响,响炸了,比雷都响!”雷七夸张地说道,兴奋不已。   唐毅精心编造故事,就是为了出兵吕宋制造舆论。   当初他和席慕云谈的时候,就已经把目光锁定到了吕宋,还让席慕云做提前的筹备。眼下东南的乱局,说到底就是内部矛盾无法消化,不得不互相针锋相对。唐毅也不是神仙,能压住所有的势力。   相反,几年的时间过去了,很多人已经淡忘了他,或者说开始怀疑他的本事了。对海外用兵,把饼做大,通过利益分配,将东南的所有势力重新聚集在自己的麾下,这就是唐毅的如意算盘。   只是凡事都讲究包装,越是图谋深远,就越要精心打扮,弄得花枝招展,让人挑不出毛病。   整个事情的核心是借口帮着吕宋复国,驱逐西班牙人,牟取吕宋岛。   吕宋作为大明的属国,大明是有保护的义务。   奈何眼下的大明,自顾不暇,让朝廷的那帮人同意漂洋过海,去为了别人打仗,根本是做梦。   朝廷的力量指望不上,就只能靠民间。也就是让士绅商人出钱出力,雇佣人马,去和西班牙死拼。   唐毅分析过后,又给推翻了。   虽然努力传播海外的知识,让大家能睁眼看世界。可奈何大爷当久了,提到吕宋,就是烟瘴之地,虫蛇之乡,为了那么一块蛮夷土地费心思出力气,还要承担战败的风险,实在是不智。   时间充裕,唐毅还可以做大家的功课,可眼下他要尽快把吕宋吃下来,有了成功的范例,让所有人看到,他的路能走得通。下一步改革东南,才有希望,才能说服那些大家族,跟随他的脚步。   思前想后,唐毅精心编织了一个故事,一套完美的方案,伴随着故事,也就出炉了。   首先,帮着吕宋复国,对付西班牙人,是林阿凤,由他挑头,就避免了明廷卷入其中。   其次,东南的商人世家,虽然不知道吕宋怎么回事,可东番岛的情况他们熟悉啊,尤其是福建等地的商人,更是往来不断,这几年,东番岛上,有几十万的汉民,开垦土地,种植粮食,好不兴旺。   东番岛上土壤肥沃,水热条件极好,还适合种植甘蔗,以目前的糖价计算,种植甘蔗的利润,至少比粮食多一倍,甚至能超过桑田。   足足五百万亩,要是都种上了甘蔗,一年下来,光是这一项,几百万两的利润,谁看着能不眼红!   这个方案,同样对东番岛上的人也是好事情。   王直和徐海盘踞在东番岛,已经十来年,俗话说,一山不容二虎,两个人的冲突越来越多,特别是王直年纪大了,干儿子毛海峰等人,对徐海十分看不起,双方一南一北,剑拔弩张。   除了他们之外,董份到了东番岛,也拉起了一股势力,席慕云也建立了据点,小小的一个岛,聚集了这么多神仙。   偏偏又离着大明太近了,商人往来频繁,早晚朝廷都会知道,他们藏身东番岛,到时候免不了大战一场。   放弃狭小的东番岛,另辟广阔的天地,就成了最好的选择。   只是徐海和王直,有心打仗,可是手里积蓄不够,西班牙人,那可是第一个日不落帝国,国王以降,全都支持殖民开拓,要钱给钱,要人给人,还有强悍的战船,徐海的船只和人家比起来,就像是三岁的孩子和成年人,不成比例,要想打赢,只有靠人数堆,偏偏徐海和王直都舍不得死人。   事情就僵在了这里,直到唐毅的方案抛出。   利用东番的土地作为抵押,发行战争债券,筹措军费,有了钱,王直和徐海就能鸟枪换炮,打下了吕宋之后,他们就可以搬到更广阔的吕宋去,至于东番岛,就留给东南的世家,种甘蔗水稻。   各取所需,完美!   这是唐毅给自己的评价,倒是雷七挠了挠头,“大人,我怎么觉得您这是驱虎吞狼啊!王直和徐海,辛苦了十年,好不容易把土地开了出来,就要拱手让人,您,您有点不劳而获!”   “你还真说对了!”唐毅一拍桌子,“我就是不劳而获,莫非你还心疼王直和徐海了?”   “哪能!”雷七连忙摇头,“大人,我的意思是,他们能甘心吗?”   唐毅只是一笑,傻瓜才甘心给别人当枪使唤,王直和徐海都有说不出的苦衷。   作为海盗头子,天生就是为了战斗而存在的,只有生活在血与火之中,才能不断磨砺爪牙,时刻处在巅峰状态。   自从到了东番岛,虽然有些零星战斗,可是大多数时间,都太太平平。   王直和徐海的部下,就在安逸和舒适之中,渐渐迷失了,他们找了当地的女子为妻,开辟土地,种粮食,收割,储藏……天啊,这还是海盗了吗?   再不打仗,他们都没救了! 第826章 庙堂之上   王直和徐海都深知再不打仗,部下就废了,奈何他们两个一个沉溺在王翠翘的温柔乡,一个老朽不堪,无力在带领着部下,和大明作对,他们也没有这个胆子。   和唐毅打交道之后,他们就像是落到了蜜罐里面的糖块,虽然甜蜜轻松,却不断在溶解消耗,要不了多久,就会消失的无影无踪。   出兵吕宋,是两个人最后的机会,无论如何,他们也要奋起一搏。   西夷虽然厉害,可是他们远路而来,人马兵力有限,吕宋的苏莱曼国王还在领兵抗争,当地还有几万的汉人。里应外合,胜算还是不小的。   尽管满肚子不情愿,王直和徐海,还是老老实实,选择给唐毅当枪。   不过唐毅却不认为一个老朽的王直,还有一个失去了锐气的徐海,能够战胜西班牙人,故此他挑选了更加年轻气盛的林阿凤,让他作为名义上的统帅,后勤工作交给了董份,做过侍郎的人物,处理几万人的事情,轻松无比。唐毅又交代席慕云,让他负责南洋的情报工作,召集健儿,充当前锋,务求一战成功。   光是做了这些,唐毅还不罢休,第一次海外亮剑,必须完美无缺,还要有足够的震动。打仗是用不着朝廷的,但是接下来开发吕宋,进行移民贸易,就少不得朝廷的配合。尤其是打了西班牙之后,他们会不会纠集人马,进行报复,那时候就必须要大明出面,才能震慑得住,至少大明的虎皮还是很吓人的。   为此唐毅专门写了一份长长的奏疏,将情况介绍清楚,用八百里加急,送到了内阁……   八月十七,内阁例行会议,这个会在过去的一年,都流于形式,次辅唐顺之泡病号,李春芳又是个没注意的,一切大事小情,全都是徐阶说了算,开不开都没有价值。   这一次却是不同,负责伺候大学士们的中书舍人早早前来,把会议室打扫的干干净净,就连犄角旮旯都不放过,陈设物品也都仔细检查一遍,生怕出错。   最后,他们恭恭敬敬搬来了四把椅子,陈列在中间,没错,就是四把!   还差了一刻钟的事情,就见李春芳先匆匆赶来,他环视了四周,小心翼翼,没有什么问题,才到了左手边的位置坐了下来,闭目养神。   又等了一会儿,外面从传来脚步声,李春芳急忙抬头,只见两位大人一前一后,走了进来。   前面的一个正是原吏部尚书郭朴,新晋太子太师武英殿大学士,跟在他身后,差了半步的正是原礼部尚书,太子太傅文渊阁大学士高拱,这两位气势汹汹,进入屋中,高拱故意停顿了脚步,等着李春芳主动过来施礼,他才还礼,俨然李春芳的上司,可实际上,论资排辈,李春芳才是正儿八经的次辅,只是这家伙当惯了受气包,早就不知道脾气二字为何物了。   他越是老实,高拱就越是瞧不起他,身为大学士,宰辅重臣,就该拿出威严气魄,上报君恩,下安黎民,救百姓于水火,挽狂澜于既倒。怎么能唯唯诺诺,跟个小媳妇儿似的,看老夫是如何当大学士的吧!   高拱信心十足,就在十天之前,举行廷推,原本呼声最高的三个人,为首的是杨博,高拱和郭朴只能排在后面。   只是在廷推的前一天,杨博突然以久在边关领兵,疏于朝廷礼典,才望不足,主动退出了廷推,结果只有高拱和郭朴参加,二人顺利通过,入阁拜相。   说得再好听,都掩盖不了一个事实,杨博第二次冲击内阁又失败了,其实主动退出不过是好听的说辞,谁愿意认输退让,不过是无可奈何。   由于葛守礼处置不当,苏州乱局,蔓延整个东南,威胁漕运市舶,已经有科道言官磨刀霍霍,准备弹劾杨博举才不当,任人唯亲。   按照大明的规矩,被弹劾的官员,要立刻上书停职,等到调查结束,还给了清白,才能重新视事。   杨博何等精明,哪怕凭着他的地位,动摇不了分毫,只要把调查的时间拖延,弄了两三个月,也没有结果,那时候黄瓜菜都凉了,万一期间嘉靖驾崩了,裕王登基,唐毅啊,陈以勤啊,唐汝楫,这些裕王的老师就要上位了,前有高拱,后有唐毅,再入阁当受气包,还有什么滋味!   老家伙也真是当断则断,哪怕他再垂涎内阁的椅子,也知道没机会了。   既然入不了阁,就要调整布局。   杨博在廷推之前,密会了高拱,开门见山,杨博就跟高拱说,你身为裕王的启蒙老师,情同父子,裕王登基在即,你入阁是天经地义,谁也拦不住的事情,徐阶这时候举荐你入阁,根本是耍手段,卖假人情。   高拱又不傻,他当然清楚,可问题是高拱也有满肚子的算计。   他是个不甘于人后的家伙,如果能在嘉靖朝入阁,他就是两朝元老,宰辅重臣,资历上,虽然比不过徐阶和杨博,却能压住唐毅。   不然,如果唐毅和他一起入阁,两人和裕王的感情不相上下,唐毅又势力庞大,功勋卓著,高拱除了可怜的资历之外,实在是没有一点优势。   故此他必须尽早入阁,偏偏要入阁,通过廷推,就要徐阶点头,就要欠徐阶人情,日后在内阁办公,见面就难免低声下气,底气不足。   高拱很别扭,很窝火,杨博拍着胸脯告诉他,老兄弟,不用担心,虽然我杨博没机会入阁,我可以推你一把,让你和郭朴高票过关,众望所归,也就不用担心欠徐阶的人情了。   作为交换,杨博要求从兵部尚书转任吏部。   一番话下来,山西人的精明和现实,全都展现出来。   既然没法入阁,就要抢先吏部的山头,手握人事大权,不管谁当了首辅,都要让着杨博三分,先就立于不败之地。   高拱也看明白了杨博的打算,他当然不喜晋党的作为,可是任何政治人物,从来都不是以喜好来做决定的。高拱心里清楚,徐阶树大根深,唐毅实力雄厚,他高拱要想有所作为,就必须有强大的力量,自己班底儿不成,就要联合强者,毫无疑问,晋党就是唯一的选择……   终于,经过了复杂的交换,高拱和郭朴双双高票入阁,杨博接任吏部尚书,而他留下的兵部尚书,没有落到王崇古的手里,而是由陕西出身的南京户部尚书郭乾接任兵部,复杂的人事变幻,里面有太多值得琢磨和品味的东西,哪怕身在局中,也未必看得明白。   不管怎么样,高拱如愿以偿,成为了大学士。   第一次内阁会议,他就摆出了强势的态度,“徐阁老,礼部刚刚接到了吕宋国王苏莱曼求援的国书。西夷侵我属国,杀我百姓,绝我商路,犯我海疆,是可忍孰不可忍。我的意思,朝廷要立刻下旨意,行动起来,捍卫大明尊严!”   徐阶满心腻味,他倒不是在乎什么吕宋,西夷,在徐阁老的心中,这些地方都是蛮荒之地,上面的人和猴子没什么区别。让他闹心的是高拱跋扈的态度,想当初,他入阁前半年,都在闷头学习,哪怕过了五六年,对严嵩还是恭恭敬敬,不敢随便发表意见。   高拱倒好,刚入阁,就指手画脚,把他这个首辅放在了哪里!   “高阁老,据老夫所知,吕宋国多年不来朝贡,名为属国,实则早就非大明所有。又何来犯我海疆之说?再者,远渡重洋,为了区区吕宋,妄动大兵,一旦失败,朝廷颜面无存,更何况,户部空虚,拿不出一点银子,老夫也是有心无力。眼下还是以朝局为重,以大明为重,不相干的事情不要提了。”   高拱的眉头就是一皱,徐阶嫌高拱跋扈,高拱还觉得徐阶霸道呢!   你不是标榜三还誓言吗?还说广开言路,事同众则公,公则百美基,专则私,私则百弊生。怎么我刚说话,你就让闭嘴,什么意思啊?   高拱撸袖子,就要发作,郭朴看在眼里,连忙使了一个眼色,转而笑道:“元翁所言极是,不过仆倒是以为,您的担忧,未免有失公允。吕宋本为大明属国,在嘉靖三十五年之前,由于海禁,人家不来朝贡,也是应该的,近几年,就算他们有心,国家陷入战乱,也来不了。至于元翁所言,与我大明无关,仆不以为然,不说别的,市舶司每年几千万的货物运出去,要不要经过吕宋,我们的商民船队,要不要在吕宋修整补给?根据唐大人的奏疏,马尼拉城之外,已经有数千汉人遇害,他们可不是弃民,而是替朝廷开海的功臣,不给他们出头,只会让东南百姓寒心的。”   “没错,元翁老家在松江,怎么还不及我们两个北方人关心海商啊?”高拱又趁机揶揄了一句,徐阶就跟吃了苍蝇似的,老脸铁青。   郭朴赶快岔开话头,说道:“元翁,您担心靡费众多,一旦失败,不可收拾,其实不然,林阿凤愿意出人出田,东南的商人士绅愿意认购债券,据唐大人初步估算,可以卖出三百万两债券,其中二百万两充作军费,拿出一百万两,进献朝廷,换得大明一纸诏书,一杆龙旗,元翁,这么合算的生意,朝廷怎么能拒绝?” 第827章 超级大单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有江湖就有恩怨。   高拱和徐阶之间,细数起来,就是由恩成怨的典型。严嵩在日,徐阶暗助裕王,提拔高拱,帮着遮风挡雨,做了不少事情。   后来严嵩倒台,高拱进入升官的快车道,先后担任吏部和礼部尚书,这时候,他和徐阶的矛盾渐渐积累,相比唐毅和徐阶之间,个人利益,学术争夺,派系倾轧等等复杂情况交织不同。高拱和徐阶的矛盾简单多了,主要是政见之争,高拱认为大明朝到了危亡的边缘,为政者必须大刀阔斧,只争朝夕,偏偏徐阶奉行恢复祖制,三还政纲,理念上同高拱南辕北辙。   接着徐阶又大搞讲学之风,六部九卿,从上到下,不理政事,纷纷聚众讲学,而徐阶所讲的心学,同唐毅的唐学不同,完全是虚无空泛,故弄玄虚的清谈,一点用处没有。   恰逢高拱主持嘉靖四十四年的会试,他拟定的考题竟然是多年无人敢碰的“实学经权论”,轰动一时,高拱亲自撰写的范文,更是奇杰纵横,传颂海内。   随便说一句话,由于唐学注重实际,着眼大明最大的症结——理财,故此凡是钻研唐学的士子,考试成绩普遍不错。   高拱录取了近四百名考生,其中七成是心学门下,而这七成当中,又有八九成是唐学子弟,或者说,受唐毅影响的门人。   从嘉靖三十五年算起,已经过了四次会试,每一次会试,唐毅的弟子门人数量都越来越多,质量也越来越高。   虽然这些人暂时还用不上,再过十年,二十年,天下间必然都是唐学门人。   徐阶看在眼里,当然生气,可是他又无可奈何,一方面唐学还披着心学的外衣,双方没有分道扬镳,名义上这些人还是心学弟子,你徐阶争取不过来,那是你的本事不成。   再有高拱不足为虑,可是背后站着裕王,那是未来的皇帝,徐阶无论如何,也要顾忌三分。   一次科举,忍了吧!   事后徐阶不但没有怪罪,还力荐高拱入阁,官场上讲究有恩必报,徐阶满以为他介绍高拱入阁,天大的恩情,日后高拱是龙盘着,是虎卧着,老实听说。可是他想错了,高拱从来不是甘于人下的。   刚入阁,嘉靖撑着病体,召见了几位阁老,他对众人说:“内阁里的事务,你们可以轮流委派一人去打理。”   言外之意其他人都要在直随侍,伺候君父。   徐阶当即委婉而恳切地回答道:“微臣实在不忍心离开陛下半步。”   好一个忠贞的徐阁老,高拱哪里看不出来,徐阶无非是担心嘉靖随时会挂掉,如果不在身边伺候,容易给别人可乘之机,高拱也不是善茬子,便说:“徐公是元老重臣,经常在陛下身边也是应当的。下官愿意与李公、郭公二人每天到阁里轮流值班,好熟悉工作流程。”   高拱表面上顺着徐阶的话头,实则给老家伙挖了个大坑,你不是要伺候陛下吗,随你,不过啊,内阁的事情,您老就别掺和了,还是交给我们吧!   一上来就抢班夺权,别说徐阶,换了谁,都会不高兴的,只是徐阁老心思阴沉,还能忍得住。   这一次,唐毅上书,请求支持出兵吕宋,徐阶和高拱的矛盾又爆发了。   高拱拉着郭朴,两位阁老坚决主张同意出兵,徐阶却犹犹豫豫,他嘴上说什么担心耗费钱粮,劳师远征,风险不测。   可心里头只有一个原因,那就是不愿意让唐毅得分。   徐阶心里头比谁都清楚,唐毅是无利不起早,而且向来胆子大,手段黑,什么事情都敢干,表面上四平八稳,可心里头满不是这么一回事。   就比如眼下来说,他说林阿凤只要一杆大明龙旗,只要一道讨贼诏书,就愿意奉上一百万两银子,天下间哪有这种好事,谁会那么傻蛋?   徐阶满心怀疑,可是又摸不清唐毅的算盘,他就想搁置起来。   高拱却是不甘心,一来唐毅送来了亲笔信,求自己帮忙,两个人还是好盟友,不能不管,二来高拱钻研唐学三书,对于经济上越发关注,他也看出了掌控吕宋的好处,林阿凤不过是东番的一个头人,他去和西夷拼命,战死了,大明没有损失,打胜了,却是好处说不完,这样的买卖不做,就是傻瓜!   可徐阶挡在面前,实在是坏事!   高拱眼睛转了几圈,突然有了主意,笑道:“元翁,眼看着又入冬了,去岁百官俸禄拖欠,闹出了大事情,最后更是出了海瑞上书,今年户部可是准备妥当了?”   徐阶微微颔首,随口道:“今年户部加征了一年的田赋,盐课也增加了五十万两,关税吗,似乎有些影响,不过问题不大,各部节约一些,应该能够用。”   “真的够用吗?”高拱带着一丝高深莫测的笑容,徐阶眉头一皱,顿时脸色就变了。他总算想起来了,李时珍早就说过了,嘉靖过不去今年了,皇帝驾崩,要办葬礼,新君要办登基礼,还要犒赏三军,大赦天下,减免各地赋税钱粮,以示改元更新之意。   按照正常的开支,户部是够用的,或许还能结余一点,可是要筹办葬礼和登基礼,无论如何,也是不顶用的。   哪里还能找到银子啊,除非向大户去借,可是历年累积的借款已经过千万两,人家敢借,朝廷还敢要吗?   一文钱憋倒英雄汉,首辅也不例外!   唐毅这小子正是看准了朝廷缺钱,才抛出了一百万两,乘人之危,不当人子!   徐阶咬牙切齿,脸色铁青,思索了半晌,狠狠一锤桌子!   “告诉唐毅,朝廷的旨意没有那么便宜,让他再加五十万两。”   ……   “哈哈哈,徐华亭胆子还是太小了,就加了五十万两,真是小鼻子小眼,让人看不起。罢了,给朝廷二百万两,再让他们出一道旨意,给林阿凤弄一个宣慰使,顺便给席慕云弄一个巡按监军。”   唐毅心情大好,大方地说道。王寅等人还在京城,不过唐毅身边也不缺幕僚,当年他把蒋洲和金丹两个人留在东南,负责协调事务,他回到了应天,这两位自然早早来报道。   蒋洲挥动大笔,替唐毅写奏疏。   金丹满脸的疑惑,“大人,二百万两银子,就换来一纸空文,这买卖亏大了,哪怕再要来几颗印,也不顶用啊!”   “哈哈哈,你啊,还是没看透啊!”唐毅笑道:“开海十年,东南不论纺织,还是瓷器,都发展到了一个瓶颈,生产扩张停止了,好些有钱的大户宁可把银子存在银行生利息,也不愿意拿出来投资,为什么,因为缺少一个吸引人的概念!”   唐毅一针见血道:“二百万两算什么,一个好的投资点,就算五百万,都是小意思!”他还记得,上辈子发明了“金砖国家”概念的某位前辈,疯狂吸金两万亿美元,赚得钵满盆满,相比之下,他真的只能算是毛毛雨。   只是在唐毅的眼中是毛毛雨,在别人的眼中,那就是电闪雷鸣,倾盆大雨了……   林阿凤的故事还在继续,朝廷感念林阿凤的仁义,特加封他为东番宣慰使,赐飞鱼服,金印,支持他抗击西夷,恢复吕宋的壮举。   旨意传到了东南,各地的士绅商人,再也没有怀疑,朝廷亲自给担保了,这事做得!   刚刚开张的南洋公司,只有十间房的总部,挤满了各地涌来咨询的商人,首批三百万两的“阿凤债券”被一扫而光。   人员来的太多了,不得不接连又抛出了两批债券,总计七百万两,除了二百万两应付朝廷之外,唐毅的手上,一下子就多了五百万两银子!   国库半年的收入,瞬间就到手了!   “抢钱也没有这个容易啊!”徐鹏举咬着后槽牙,惊呼道。   徐邦阳微微一笑,“孩儿早就说过,唐大人算计深沉,出手不凡,您老那三成的股份,折成银子,怕是已经有二百多万两了吧?”   徐鹏举嘿嘿一笑,“就算有人拿出五百万两,一千万两,为父也不换!”   林阿凤以东番岛五百万亩田产做抵押,发行债券,一亩田才一两多银子,江南这几年田价飞涨,一亩上好的桑田,五十两还有价无市,农田的价格也在三十两以上。   多大的差距!   哪怕林阿凤输了,光是这些田,几年之后,翻个十倍,一点不成问题,还不要计算甘蔗榨糖来的利润。   假如林阿凤赢了,那就更好了,传说中吕宋的田地比东番岛的还要肥沃,而且盛产金银铜木,肥的流油。南洋公司帮他报仇,日后开发吕宋,大头儿肯定要落到南洋公司手里。   旱涝保收,无本万利。   “唉,为父真要忍不住赞美唐毅,仙也?鬼也?哪怕是诸葛武侯,比起唐毅,也要自愧弗如,自愧弗如啊!”   从恼恨,到拜服,只需要一瞬之间。   唐毅敛财的本事一流,花钱的本事,则是超一流。   拿到了五百万两之后,他立刻向东南各地的船厂下达了五百艘各型船只的超级大单,接着又向军械工厂提出购买十万支火铳,三千门火炮,一千万斤火药,其余粮食,衣服,被褥,马车,盔甲,一应之物,多如牛毛,整个东南一下子热闹了起来…… 第828章 巧妙化解   五百万两银子能干什么,根据唐毅在东南的经验,足够支持二十万大军,整整五年的消耗,当然,海外作战比起内线作战的消耗要大很多,打两个对折,五万人好了,再加上海盗,吕宋的人马,东番岛的土人,至少能拉起十万大军。   西班牙在马尼拉有多少人?根据席慕云最新的情报,大约是三千五百人出头。   近三十倍的兵力优势,大炮打蚊子都不为过。   徐邦阳就十分怀疑,他陪着唐毅视察浏河镇的船厂,就提出了自己的疑问。   “大人,是不是该减少一点开支,兵在精而不再多,尤其是跨海大战,这么多人马过去,消耗无算。说句不客气的,万一遇上了风浪,全军尽没,动摇士气,搞不好会坏了整个计划,请大人三思。”   徐邦阳说完之后,低下了头,唐毅却面带惊讶,仔仔细细打量了这个家伙。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当年的纨绔公子,竟然懂得军务了,不简单啊!   “既然看出来了,我就说实话,实际上,对付西班牙人的先头部队已经出发了。”   “当真?”徐邦阳的惊得叫了出来,不好意思道:“末将不是怀疑大人,只是,只是大人神鬼莫测,实在是太出乎预料了。”   “呵呵,没什么奇怪的,差不多一年前,我就让席慕云招募水手勇士,在东番岛训练,我还从俞大猷手里讨了一封信,东南有不少他的水师部下,倭寇消灭了,朝廷把步兵调到了北方,至于水师,北方用的不多,就地解散了。我让席慕云从中挑选好手,大约集中了三千人马。再有东番岛的林阿凤,此人可不是虚构的,他是五峰船主的部下,英勇善战,最是悍勇狠辣。他手下也有八百名心腹勇士。按照兵力计算,这些人已经足够了,席慕云手上还有一百多艘武装商船,差的只是真正的战船和武器,在半个月之前,我以南京兵部的名义,行文福建水师,从那里调了三十艘最新的战船,外加五千杆火铳,以及足够的给养。按照时间计算,这时候应该已经南下了。”   徐邦阳驻守长江,为航运公司保驾护航,也算是唐毅一系半个自己人,知道的事情不少,唐毅也没有瞒着他,把自己的布置都说了出去。   一次把所有兵力都压上去,弄泰山压顶,那是隋炀帝那个傻蛋干的,唐毅深知海上作战艰难,各种情况都会发生,一次押上所有的底牌,纯粹找死。   他给了席慕云和林阿凤近五千人马,加上船只武器,按照估算,是能够打赢的。如果不幸失败了,就必须检讨原因,是意外,还是战力不足,再加以改进。   “我们和西班牙人比起来,最大的优势,就是我们不怕损失,一次不成两次,两次不成,三次,我们可以输十次,只要赢一次,什么都回来了,相反,他们只要输一次,就彻底完蛋了!”   徐邦阳站在身边,他能强烈感受到唐毅的决心,出兵吕宋,绝对不是临时起意,而是唐毅深谋远虑,仔细权衡之后,一步必须要走的棋,付出多大代价,都要成功。   “原来大人早就考虑到了,是末将胡乱担心了。”徐邦阳想了想,又问道:“大人,万一席慕云他们一战成功,把西班牙人打败了,这边大造战船武器,是不是有些浪费了?”   唐毅摇摇头,感慨笑道:“看起来你还是没有想透啊。”   “请大人指点!”徐邦阳急忙躬身说道。   “战争有两种,一种是劳民伤财,一种却是富国裕民……”唐毅拉过一张椅子,和徐邦阳对面而坐,随行的人也都凑了过来,倾听唐毅的道理。   如今的士大夫,一提到战争,就是兵连祸结,就是劳民伤财,就是虚耗国库,甚至有相当多的人要求不重边功。   边陲之地,苦寒荒蛮,不值得浪费兵力钱粮,只要顾好了中原这一块,治理好了,也就没有问题了。   对于这帮人,唐毅只想啐他们一口痰,连“滚”字都舍不得给。   长久以来,受农耕文化,小农思想的制约,国人对战争总有一种本能的排斥,就拿孔老夫子的那句经典教诲“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来说,这就是典型的抱残守缺,画地为牢,自己限制自己,要把这八个字奉为国策,绝对遗祸无穷。   眼下是什么时候?大航海时代,先到先得,弱肉强食,丛林法则,人无伤虎义,虎有害人心。指望着别人和你一样,都有仁恕之心,都严于律己,宽以待人,根本是做梦。   比如西班牙,要是让他们盘踞了吕宋,会不会想着染指大明,把天下最富庶的一块宝地据为己有?   你不强加给别人,别人也会强加给你!   孔老夫子没有告诉后人,如果“己所欲”,要不要“施于人”,对方如果不同意,又该如何?要不要动武,逼着他们同意?   为了鼓动所有人的狼性和野心,唐毅甚至不惜宣扬强权既公理!把孔孟教化都给扔到了垃圾堆。   “方才我说了,战争有两种,何为劳民伤财?就像隋炀帝进攻高丽一样,好大喜功,只是为了惩罚不臣,宣扬天威,就妄兴大兵,结果三次远征,全部失败,损失无算,隋朝二世而亡,教训惨重。”唐毅本来还想批评朱棣几句,五征蒙古,尤其是后面几次,同样犯了杨广的错误,幸好大明的底子深厚,才没有酿成大祸。   当然了,他只是在心中一闪念,就往下说道:“同样是三征高丽,假如杨广能做好功课,利用小股人马,袭扰敌人,收买拉拢,大肆破坏,用各种卑劣手段,打击敌人,等到敌人自乱阵脚,在给予致命一击,效果又会如何?我以为隋朝不但不会灭亡,还会因此兴盛,正所谓不打不强,不打不亡,就是这个道理。”   “这个例子就牵出了一门学问,我称之为战争经济学,打仗要计算成本和收益,如果是赔本的,无论如何,也不能打,相反,如果收益极大,就值得放手一搏。吕宋岛土地肥沃,矿场丰富,又处在航路的关键位置,正好符合价值极大这一条。我们又岂能只是帮着吕宋人赶走西班牙人!那么好的地方,为什么不能变成我们的?”   “从吕宋岛向南,还有大小不下于吕宋的棉兰老岛,再往南,还有成千上万,碎玉一般的岛屿,既然我把公司定名为南洋,这些地方,全都要拿下来,一个不能漏掉!眼前这点战船武器,不过是九牛一毛,日后还要更多。”   “或许有人还会担心,一味征战,会不会损伤国力,最后得不偿失,我要说根本是书生之见,愚不可及!南洋有什么,无非是西夷和土著而已,西夷远路而来,虽然凶悍,但兵力有限,至于土著,又多没有开化,武器装备比咱们落后一大截,组织能力也差。只要我们不犯隋炀帝的错误,不被所谓的仁义束缚,大胆施为,挑拨离间,分化瓦解,消耗土著的力量,等到时机成熟,再一口吃掉,就不会损失多少人马!相反,我们会拥有广阔无垠的疆域,南洋诸岛,面积虽然不大,可是土地肥沃,物产丰饶,绝对是一块块美味的大饼,错失南洋,我们的子孙都会后悔的。”   唐毅说到了激动之处,站了起来,用手指着远处的繁忙的船坞,不无霸气地说道:“打仗就会劳民伤财吗?我看不尽然,只要计算得到,还会促进经济发展,创造更多的财富。船厂有了订单,工匠就有了工钱,就能去买柴米油盐,就能去看戏听曲,市面就会活络,税收就会增加。这五百万两的订单,能创造出来的财富,十倍不止,可以收益的百姓,以千百万计算。日后拿下吕宋,把南洋开发起来,利益更是大到无可计算。把胆子放大,把眼光放远,拿出男人的野心和血性,不要整天想着怎么盘剥自己人,怎么压榨工匠,压榨狠了,东南就会出乱子的!”   在场众人,听到了这里,悚然一惊。   徐邦阳更是惊骇地张大了嘴巴,都合不上了。苏州出了乱子,他们魏国公府的确有掺和,不过只是点头默许而已,却万万想不到,会闹出泼天的乱子,连钦差都给弄死了,无法无天透顶。   平和善良的苏州百姓,为何会突然发狂?   唐毅的话,给出了答案。   随着倭寇平定,原本的一些抗倭大军被就地解散,同时,没有了一年一两百万的军费,许多军功作坊都处在半停滞的状态,工匠领不到什么薪水。再有海外贸易增长到了瓶颈,为了保持利润,各大商人和作坊主,就转而压榨工人,增加童工,减少工钱……   这些作为合在一起,就造成了看似烈火烹油,繁花似锦的苏州,台面之下,暗流汹涌,百姓们怨气横生,都积累在胸中,恰巧因为吴太监的鲁莽行动,加上心学门人的煽动,一下子就变成了燎原之火。   唐毅给东南把脉之后,果断抛出了替吕宋复国的议题,筹集五百万战争债券,订单下去,停顿的作坊重新运转,人们又有了事情做,一下子就把东南倒向了正轨。   东南的乱局,已经被唐毅轻松化解了大半。 第829章 陆光祖   唐毅在船厂足足住了三天,这是一个有故事的地方,对唐毅来说如此,对大明来说,也是如此。   刚刚来到这个时代,唐毅和老爹就住在这里,第一斗金也是从天妃宫弄来的,从那以后,唐毅就没有为了钱发愁过。只是他的这点小成就,相比起七下西洋,就差得太远了,曾经郑和就从这里出发,带领着庞大的船队,横行大洋,宣天威于异域,唐毅在最初游览天妃宫的时候,就曾经瞻仰郑和留下了的石碑。   十几年过去了,在唐毅的努力之下,那支消失在史书上的舰队重新出现了,大明再度迈向了海洋。   这一次不再是宣扬天威,或者是找寻建文帝,而是开拓疆域,吞并土地,夺取海上利益,总算是走上了正确的道路。越是如此,唐毅就越发忐忑,生怕因为一点失误,就断送了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他需要确定,眼下的大明,到底有没有本事,同西洋人争锋海上,有没有能力战胜西方的舰队。   在船厂的三天,他从上到下,不放过任何一个环节,询问每一位工匠,同样的事情,他要找不同的人来印证,确认没有任何差错。   结果却让唐毅大吃一惊,甚至有些喜出望外。   刘河堡,造船的历史可以上溯道永乐朝,庞大先进的福船就出自这里的工匠之手,眼下刘河堡已经改回了当年的名字——浏河镇!   而船厂的规模,更是比当年大了十倍不止。   船厂能够同时动工,生产二十艘大型战船,一年之内,就能完工,换句话说,光是浏河镇一个船厂,一年就能下水一支舰队,规模已经超过西班牙在吕宋的舰船了。   如果全面动员,速度还可以提高一倍,半年就能完成。   而且经过多年和倭寇的作战,工匠们已经摸索出了一整套造船的方法,保证足够坚固轻快,甚至在逆风条件下,一样能够航行作战。   最有经验的工匠拍着胸膛告诉唐毅,西洋人的商船他们见过,还亲手拆解过,必须承认,五年前,他们的技术的确赶不上西洋人,如今他们一点不怕!   看过了船厂,唐毅的信心一下子涨了起来,他又去了军械作坊,说起来太仓的军械作坊,还是当年唐毅创建的,第一斗金就是唐毅提供的火药配方,只是后来唐毅放手,交给了几个太仓本地的商人经营。   十几年间,军械作坊已经发展到了拥有三千多工匠,不只生产火药,还能生产火铳,火炮。   戚家军最宝贝的自生火铳就来自这里,唐毅到来,得到了所有人的热情欢迎,他们告诉唐毅,工厂能够生产按照西洋标准,32磅的长身管重炮,而且已经装备到了大明的水师,他们还在研制更强大的火炮,很快就会有成果出来。   相比较而言,西班牙的本土虽然也能生产类似,甚至更好的火炮,可是在马尼拉的舰队,配置比起本土要差了一大截,等到西班牙人把最好的战舰弄到东方,没准吕宋的战斗早就结束了。   而且远渡重洋,船只都会挂满海洋生物,没经过修整,速度会大打折扣,战力直线下滑,根本不足为虑。   前两日,朱家的老二朱海也赶来了,他一贯话不多,只是默默陪着,可是到了最后,朱海实在是忍不住了。   “大人,我觉得您把西夷想得太强大了,他们没什么了不起的!”   一句话,唐毅突然愣住了。   没错,或许受到上辈子记忆的影响,提到了西洋人,就是列强,就是船坚炮利,就是强悍无比!   可实际上呢,号称海上马车夫的荷兰,不一样败在了郑成功的手里,要知道当时的郑成功,不过是丢了大半江山,南明小朝廷手下的一个武将而已,他都能打败强大的荷兰,足见西洋人在东方根本没有多强大的力量。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距离上的优势,使得大明对南洋,就好像自家的后院,西洋人却是远在天边,鞭长莫及,有一百分的力量,到了东方,连十分都剩不下。偏偏就是这十分不到的力量,就把南洋给霸占了,真是讽刺啊!   唐毅扪心自问,经过他的推动,利用抗倭的十年,大明的火器和造船技术,已经快速提升,比起同期的欧洲,一点不差。   质量过关,数量又是西夷的无数倍,这场战斗怎么算,胜面都是极大的。   在了解了自身实力之后,唐毅没有十分兴奋,反而懊恼,沮丧。   曾经的大明,拥有最好的机会,强大的国力,众多的人口,军工造船先进,百姓勤劳肯干,大航海时代的荣耀,日不落帝国的光辉,都应该属于大明,属于中华!   只是因为上层集团的保守狭隘,故步自封,不思进取,就坐失良机,任由一些小蚂蚁,窃据了最好的土地,占据了丰富的资源,在几百年之后,长成了怪兽,这是何等的悲剧?   上天给了自己一次重来的机会,岂能再次错过!   唐毅越发有了定见,这一次南下,对自己来说,绝对是最宝贵的一次机会,无论如何,都要甩开膀子,大干一场!   离开浏河镇,唐毅没有去太仓老家看看,而是直接赶到了苏州,这一次东南大乱的暴风眼。   听到了唐毅赶来,苏州上下,大大小小的官吏,只要是喘气的都来了,在城门口,战战兢兢,不时观望。   差不多午时左右,唐毅的马车到了苏州北门,知府陆光祖率领着同僚,一起来拜见唐毅。   “下官拜见经略大人。”   唐毅撩开了车帘,往外看了一眼,鼻子里哼了一声,一句话都没有,直接让手下催动马车,越过众人,直奔下榻的行辕。   苏州的官吏都闹了一大大红脸,纷纷偷眼看着陆光祖,那意思是知府大人,您拿个主意吧!   也不怪他们推给陆光祖,而是这位和唐毅的确有些渊源,死去的锦衣卫大都督陆炳是他的族叔,陆光祖是嘉靖二十六年的进士,曾经和唐毅交情极好,亲如弟兄,唐毅刚来,就给他脸子看,陆光祖脸上无光,却也知道自己理亏。   他跺了跺脚,“成了,你们都散去吧,唐大人要杀要剐,我一个人担着。”官员们如蒙大赦,一转身,全都夹着尾巴溜了。   看着空荡荡的场子,把陆光祖气坏了,破口大骂,“无耻之徒,无耻透顶!”   骂了一大圈,他也没有办法,唐毅那一关无论如何,也要过。他比别人都了解唐毅,那是个吃软不吃硬的顺毛驴,无非就是靠着多年的老交情,舍了一张脸,还有死去叔叔的面子,他又能把自己怎么样!   鼓足了勇气,陆光祖上了轿子,急匆匆赶到了唐毅下榻的行辕,一打听,唐毅竟然没来,而是直接去了钦差行辕。   陆光祖的脸一下子就垮了,要命啊,葛守礼那个老倌儿可不是好对付的。陆光祖真的不想去,可转念一想,丑媳妇总要见公婆,万一老葛随便说两句怪话,唐毅还不把自己的皮扒了。   “去钦差行辕!”   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陆光祖带着满腔的悲壮和决然,赶到了行辕,他谁也没带,一个人硬着头皮,跑到了客厅外面,偷眼看去,只见里面坐着一个年轻的红袍官员,正襟危坐,一脸的阴沉,正是唐毅!   陆光祖两腿就是一软,他又不是老虎,怕什么怕!   心里头不停打气,过门槛的时候,还是绊了一跤,踉跄着到了唐毅面前,顺势双膝一软,跪在了地上。   “下官拜见大人。”   唐毅一扭头,没有受他的理,淡淡说道:“你是陆太保的侄子,又比我登科早了九年,哪有资格受你的礼!”   陆光祖脸色比哭还难看,“唐大人,您这是打下官的脸啊,苏州的事情我的确没处理好,我无能,我有罪!”   “你不是无能,而是压根儿就不想处理!”唐毅一拍桌子,怒道:“你不是自号五台居士吗?何必穿官服,怎么不去五台山出家,青灯古佛,天天念经修行,说不定也能修出一个长生不老来?”   陆光祖被臊得大红脸,跟火炭似的,打一个鸡蛋上去,刺啦一声,就煎熟了。   他没有太多的爱好,办事做官也都小心谨慎,很有正义感,唯独一点,就是笃信释家,格外虔诚,还帮着出版南宋普济和尚的《五灯会元》,亲自做序,用心之热情,远远超出了官员的本分。   唐毅提起,陆光祖手足无措,“唐大人,实不相瞒,叔父做了几十年的锦衣卫,常常告诫陆家子弟,要多行善积德,免得获罪于天,降下惩罚,故此,故此……”   “呸,你叔叔糊涂,你也糊涂?”唐毅一点客气没有,换一个人说这话,陆光祖都能跟他拼命,唯独唐毅,只能听着。   “老天爷保护不了你们家,神佛也不顶用,你念一万年的经,该抄家灭族,还是抄家灭族,要是佛爷真的灵验,三武一宗灭佛,怎么没见显灵,救救徒子徒孙?足见是欺世盗名,是骗人的!”   唐毅吸了口气,“与绳兄,我的话不好听,可是我希望你明白,陆家的未来不能寄希望神佛,而是要放眼海外,格局大一点,才能走出一条活路。” 第830章 抑制兼并,还田于民   人为什么会害怕,老子圣人或许给出了答案,《道德经》上说:宠辱若惊,贵大患若身。何谓宠辱若惊?宠为下,得之若惊,失之若惊。是谓宠辱若惊。何谓贵大患若身?吾所以有大患者,为吾有身;及吾无身,吾有何患?   这话用在陆家身上,再合适不过了。   靠着嘉靖的圣眷,陆炳执掌锦衣卫三十几年,平湖陆家也随着陆炳的发达,变得炙手可热,繁花似锦。   浙江,南直隶,湖广,江西,陆家的产业几乎遍及东南,如果都算起来,手上掌握的田产要远远多于华亭徐家,只是他们比较聪明,家业分散,没有像徐家都集中在一起,看起来不那么显眼,却也是十足的大包子。   熟悉陆家底细的人,还是非常清楚的,而且这些人垂涎三尺,恨不得把陆家的产业一口吞掉。   尽管陆炳在日,广结善缘,拼命卖好,可是锦衣卫本身就带着罪恶,利益面前,那点情谊算得了什么。   眼下陆家还能维持,靠着两个人,一个是锦衣卫指挥使陆炳的儿子陆绎,一个就是陆光祖,一文一武,也是相得益彰,如果能配合好,陆家的繁荣还能维系,只是危机也出现了。   首先是陆绎,作为锦衣卫的头子,陆炳的儿子,只要新君登基,他必然被换掉,那是不用考虑的,特务头子必然的下场,而这一天已经迫在眉睫。   陆光祖之前倒是很不错,靠着踏实的政绩,进入吏部,担任郎中,吏部权柄最重,只要外放,或者高升一步,就能进入部堂巡抚一级,成为数得着的人物,陆家的未来也就有希望了。   偏偏这个关头,因为人事的问题,一帮御史弹劾陆光祖,把他调出了京城,本来是要去南京担任闲职,等同发配,幸好当时苏州知府出了空缺,陆光祖的资历也够了,加上他和唐毅一系关系不错,就被调到了苏州。   刚上任还没有半年,就遇到了大乱子,陆光祖在吴太监被打死之后,没有果断动兵,而是仓皇逃出苏州,事后也是饱受压力,日子过得很不好。   “你的难处,无非是两头谁也得罪不起,内廷一言能定你们家的生死,那些商户大族,和你们往来密切,也不能闹翻了,所以你就装傻充愣,不闻不问,想要蒙混过关,我说的可对?”   陆光祖是彻底领教了唐毅的厉害,这家伙不在苏州,却仿佛什么都亲眼所见一般,难怪当年陆炳不惜折节下交,也要和唐毅绑在一起,果然非比寻常!   “大人所言极是,下官不敢强辩,只是下官以为,苏州城中,无业乱民,四方百姓极多,如果冒然出手,逼得工厂作坊停业,上百万没了生活来源,立时三刻,苏州就会大乱,唯有用拖字诀,这些日子苏州已经日趋平静,正是拖延之功啊!”   唐毅气得笑了起来,“我说与绳兄,你可真会往脸上贴金,苏州之所以安定下来,是因为我,因为五百万两的订单,让工厂都活了起来,工匠重新有了生意,他们才不闹事的!”   被人家当场戳破,陆光祖很没有面子,他只能低着头,盯着两脚尖,仿佛要把朝靴看透,看到里面的臭脚丫子。   见他默然无语,唐毅也知道敲打的差不多了,换了一张笑脸。   “当年陆太保照顾我很多,他也托付我照看陆家,可毕竟这些年陆家爬得太高了,看你们眼红的人太多了,我有心照顾,却力有未逮,这一点,我要向你们道歉。”   “岂敢岂敢!”陆光祖反而羞愧了,连忙摆手,“大人如此说,真是让下官羞愧欲死,是我们陆家子弟没有本事,却还想维持叔父的荣光,是我们不自量力,咎由自取。”   “唉,与绳兄,咱们索性把话挑明了,陆家那么多的产业,你们守不住的,与其被别人强夺走,不如主动让出来。”   “什么!”   陆光祖脸色狂变,唐毅这是什么意思,莫非他有心思要霸占陆家的产业?立刻,警惕性就提到了最高点。   看他剑拔弩张的模样,唐毅总算明白了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的意思了。   “与绳兄,我希望你们家把田产让出来,不用多,五十万亩,我给你折一成半的南洋公司股份。”唐毅笑道:“不止你们家,魏国公徐家,太仓王家,包括我们唐家。”   不理会惊骇不已的陆光祖,唐毅负着手说道:“我已经把我爹,还有我名下的土地,以及所有唐家亲戚的田产都清理干净,一点不留,全都交出来。你们陆家、王家、徐家,在东南历史悠久,盘根错节,比我们家的情况复杂太多,也不好全都交出来。魏国公徐鹏举答应拿出八十万亩田,另外还有不少山林,矿产,太仓王家拿出六十万亩,你们家是五十万亩,加上我们家,能凑到二百二十万亩。”   经过观察,唐毅看得一清二楚,东南的问题就在于过快的土地兼并,过快的城市化,逼迫失地的百姓涌入城市,而城市的需要的劳动力达到了饱和,就出现了遍地流民的问题,没有生活来源,流民们要么打短工乞讨,要么就卖儿卖女,把未成年的孩子送进工场……   唐毅比较推崇规模化经营,土地集中,长远来看是好事情,可什么事情都不能过,一旦过了限度,好事情就变成了坏事情。   眼下他就需要抑制兼并,还田于民。   这种事情,从古至今,做的人多了,可几乎没有成功的,毕竟从谁身上割肉,人家不跟你拼命啊!   相比起前辈们,唐毅有一个最大的优势,就是他握着东番岛,握着吕宋的庞大利益,可以进行交换。   即便如此,唐毅也要做到率先垂范,从自己家和媳妇家下手。   唐家这边,两个男人都是下不得狠手的,幸好唐慎把朱氏派回了太仓,这位姨娘绝对是女中的丈夫,巾帼不让须眉。   她在之前,就把那些所谓的唐家亲戚弄了一个门清,有谁是真的,有谁是冒认的,这些年他们又干了什么事情,捏住了把柄,朱氏把他们请到了家中,直接都给关到了跨院。谁老实交出霸占的田产,承认过错,放你出去,不承认,就在里面待着吧!   唐家的这帮亲戚闹啊,哭啊,喊啊,叫啊,朱氏连搭理都不搭理,她手下都是成国公府的人马,只听她一个人的命令,也不怕这些人跑了,一连饿了三天,唐家的亲戚再也受不了了,纷纷举手投降。   至于王家,负责清理田地的是王悦影的老娘,唐毅的岳母,那一位更是个狠茬子,而且还经验老到。   太仓王家,指望的是她丈夫王忬,还有两个儿子撑着家业,他们为官谨慎,战战兢兢,可是其他各支,明明没有顶用的,却比谁都贪婪,兼并田产,霸占土地,抢男霸女,无恶不作,这不是给家里头惹祸吗!   岳母大人直接写了几份状纸,把闹得最凶的几个族人直接送到了衙门。一下子震慑住了所有人,王家也含着泪,把田产吐了出来。   说实话,往自己身上下刀子,真难!   可是唐毅心里清楚,如果他的家族都守着田地,不愿意往海外开拓,别人凭什么跟着你冒险。   而且越早解决越好,要不了几年的时间,海外拓展看到了成效,这些人不但不会骂自己,还会拼命感激自己。   “与绳兄,多藏必厚亡,你是个聪明人,不会不明白道理,当然你的家里头或许会有反对,你告诉他们,煽动百姓闹事,当街击杀钦差,这个案子还没完,那五颗人头太轻了,我不介意多砍几个!”   陆光祖点了点头,啥也不用说了。想想当初,陆炳就评价过唐毅,这家伙表面谦和,实则狠辣决然,能对自己家人下手,他还有什么不敢干的!   带着满腹的惆怅,陆光祖告辞了,他刚走,从屏风后面,转出来一位老者,唐毅连忙起身。   “老大人,让您见笑了。”   葛守礼呵呵一笑,“唐大人,你可真让老夫大开眼界啊,从铁公鸡身上愣是拔下了毛,厉害,厉害啊!”   葛守礼坐到了唐毅的对面,不无感慨,“这些日子,先是把老夫困在行辕,后来人虽然走了大半,老夫也舍不得离开。就是想不明白,好好的老百姓,怎么会那么疯癫,连钦差都敢杀,动不动就几万人聚在一起,这还是天堂一般的苏州吗?”   老前辈说话,唐毅默默听着。   “后来老夫暗中派人打听,总算是弄明白了,其中基于义愤,痛恨阉党者不多,甚至是非常少!是有人暗中怂恿,说什么朝廷在苏州滥征税赋,盘剥无度,才闹得苏州百姓生活艰难,作坊工场不得不降低工钱,错都在朝廷!老百姓不明真相,才被裹挟着闹事,弄得一发不可收拾,这帮混账羔子,真是该杀!”   葛守礼气得嘭嘭直敲桌子,山羊胡来回乱晃。唐毅陪笑道:“老大人,那些人固然该杀,可您老却没有动手,晚辈要替苏州百姓,多谢前辈大恩!”   说着唐毅一躬到地,葛守礼眉头挑了挑,感叹道:“老夫的刀再快,又能砍得了几个人,安抚东南,就要看你唐大人的回春妙手了。” 第831章 他会战死的   葛守礼一贯严肃,却难得开了回笑话,主要是他觉得唐毅这个年轻人真是不简单,这么多年,喊抑制土地兼并的人,如过江之鲫,可是多流于口号,根本落实不下去,归根到底,田地都把持在士人和藩王宗室的手里,他们又是大明的真正掌权者,壮士断腕,那是需要多大的勇气!   还没等清丈土地呢,先就丢官罢职回家抱孩子了。   偏偏唐毅就做到了,唐家和王家,还有魏国公和平湖陆家,这四大家,一下子就吐出了二百多万亩的田地。   至少几十万户百姓能重新获得土地,有了生存依靠,实在是德政一桩。   葛守礼很欣赏唐毅,同样的,唐毅和此老接触,也觉得老头也有可爱的地方。   堂堂钦差大人,被一群乱民堵在行辕,他一没有下令杀人,二没有逃跑,三没有急着报复,秋后算账,光是这三条,葛守礼人如其名,是个敦厚长者!   虽然他和杨博关系密切,可并非不可交往的人物。想到历史上,葛守礼曾经在张居正陷害高拱的时候,挺身而出,保护了高拱,一件事,就足以看出葛守礼的为人。   现在看看,唐毅能从容处置,和葛守礼的不动如山有很大关系。   假如百姓闹事的时候,葛守礼跑了,乱民去追击,那事情可就大条了。吴太监活着的时候,是东厂的珰头,可死了,不过是一个臭奴婢而已,文官们甚至会暗暗拍手叫好。葛守礼却不同,那是正儿八经的朝廷大员,硕德元老,攻击他,就等于是对整个文官集团发起挑战,绝对不能善了。   换个角度,老葛要是当时发飙,动用人马,驱散百姓,抓捕幕后黑手,掀起大狱,苏州的民意,和朝廷的意志对撞,到时候稍有不慎,就会血流成河,不管结果如何,繁华的苏州都要一夜被打回原形,眼前的繁荣,都会像梦幻泡影,消失不见。   这么想来,葛守礼的确顾全了大局,他虽然没能处置苏州之乱,却没有让乱子继续扩大,也是难得。   “唐大人,不用给老夫擦胭脂抹粉了,一辈子就没这么丢人过!我是准备上书请辞,告老还乡了。”老头意兴阑珊道。   “别啊!”唐毅心说你要是撂挑子了,以后谁保护高胡子啊!   “老大人,家有一老,如有一宝,大明朝可不能没了您。”   “哈哈哈,没了谁都一样。”葛守礼笑道:“就算我不请辞,人家也不会放过我,闹出了这么大的篓子,还不如自己滚蛋呢!”   老头子越是要走,唐毅越是不想放他。   作为晋党的关键人物,能拉住葛守礼,日后无论是对上了徐阶,还是分化晋党,瓦解杨博的势力,都有重要的作用。   唐毅眼珠转了转,笑道:“老大人,做事可要善始善终,您老是奉命的钦差,晚生不过是东南的经略,说到底,苏州之乱还要看您的,这两百多万亩田产,如何才能真正分到百姓的手里,不会被别人巧取豪夺,晚生没有经验,还要靠着老前辈的智慧,一句话,您帮不帮忙?”   唐毅近乎耍赖地说道,葛守礼没想到唐毅还有如此一面,沉吟了半晌,点头答应,“既然如此,老夫就厚着脸皮,给行之打打下手吧!”   不知不觉间,两个人的称呼就亲密了许多。   等到坐下来,商讨方案的时候,葛守礼又是大吃一惊,按照他的想法,田产吗,如果能找到原主人,就还给原主人,如果找不到了,就交给无地的百姓,也就是了。   可是唐毅却不同意,他认为凡是白给的东西,都不知道珍稀,很多人的田产固然是被巧取豪夺的,但是也不乏懒惰败家之人,自己败光了家业。   如果把田产还给这样的人,要不了多久,他们还是要卖出去的。   唐毅认为,想要拿到土地,就要付出一笔银子,作为土地赎金,付出了成本,才懂得珍稀。得到田地十年之内,每年上缴收入的七成给让出土地的各大家族。   当然,这笔钱不是直接给四大家,而是交通行先行垫付,然后每年的收成再归交通行处置。   由于交通行要帮着垫付,他们就需要对分地百姓的资质进行审核,确保老实种田的人能得到土地。   而且交通行还要保护百姓们,不然分到手的田被别人霸占了,交通行就收不回贷款了。   葛守礼也清楚唐毅和交通行的关系,把交通行拉进来,肯定是有私心的。   可是葛守礼掂量了一下,首先那些分到土地的百姓,要拿出七成佃租,在东南来说,算是偏高的,可考虑到十年之后,土地就是他们的,已经十分划算了。   这些佃租作为赎买田地的费用,交给四大家,也能减轻四大家的反弹,看起来是两全其美的好事情。   葛守礼欣然赞同,都说唐毅善于调和,现在一看,果不其然。   老头子当了几十年的地方官吏,行政经验极为丰富,有了方案之后,他立刻就去落实了,听到朝廷要分田地,原本还乱糟糟的苏州,一下子就安静下来,所有人都翘首以盼,再也不敢闹事,生怕失去了分得土地的资格。   靠着五百万订单,安抚了工商集团,又拿出二百多万亩田产,把失去土地的百姓也安抚好了,苏州的乱局至此,彻底解决。   虽然什么苏州赋税高啊,朝廷心黑啊,君王是大害,虚君实相,反对阉党……这些主张还在流传,可是忙于挣钱养家的百姓根本不关心了。   重新恢复了安静,唐毅难得露出了轻松的笑容,在他的对面,正坐着女强人周沁筠。   上一次见面,还是王悦影生平安的时候,周沁筠过去帮忙,算起来有七八年时间了,她竟然没有多少变化,依旧五官精致,皮肤细腻,吹弹可破,看起来最多二十六七岁,落落大方,雍容大气。   不知情的人绝对不敢相信,这个弱女子竟然掌控着交通行的半边天。   只见她面带含蓄的笑容,不无感叹道:“数年不见,奴家还以为大人一门心思当官,这赚钱的本事就给扔下了,可是这一出手,奴家才知道,十几年的苦心思索,竟然敌不过大人的天马行空,佩服,真是让人佩服!”   唐毅没有反驳,而是心安理得地接受了赞美。   他的确十分得意,让交通行介入分田的事情,说实话,唐毅真的不看重那点田租利息。他需要的是题材,有用的投资题材。   其实大可以逼着几家把田吐出来,一分钱也不给,等到南洋公司有了收益,那帮人也不能把唐毅怎么样。   可问题是种田磨面,再蒸馒头,吃到嘴里,过程太慢了,聪明人不会这么玩的。   交通行承担了向各家族补偿的责任,那试问,不论是,唐家,王家,还是陆家,徐家,他们拿到了钱之后,会放在钱库里存着吗?   显然不会,事实上,不过是在交通行的账册上,改了几个数字而已,这笔钱存入交通行,躺着没动。   不过呢,由于交通行拿到了二百多万亩土地,十年的佃租,这可是一笔长期的稳定收入。   经过多年的发展,苏州的债券行业已经不比当初,变得十分繁荣发达,而且规章完备严谨,和当年完全不同。   交通行将佃租收入包装成债券,投放到市场,就能圈到一大笔钱,之前的“阿凤”债券还有很多人买不到,这回又出了佃租券,收益稳定可靠,自然是趋之若鹜,用不了多久,就销售一空。   债券的这笔银子等于是凭空赚来的,再加上四大家刚刚存进来的交通行预付的佃租,唐毅手上一下子多出了近八百万两的现金流,加上之前的五百万两,唐毅到了东南,不到三个月时间,就弄出了比大明一年岁入还多的钱!   交通行是干什么的,就是玩钱生钱的。   存在仓库里多少,都没有价值,只有流动起来,才会产生神奇的魔力。   “这笔钱我准备全数注入南洋公司,作为移民开发之用,东南的人口太稠密了,不往外移民,就是死路一条啊!”唐毅感叹道。   周沁筠轻笑道:“故土难离,又是远渡重洋,跑到什么吕宋讨生活,水土不服怎么办,虫蛇太多怎么办?要奴家说,您花钱还是慎重点,别把宝都押在南洋,万一失败了怎么办?”   “不会的!”唐毅笑道:“你担心的事情,统统不会存在。”   “大人,您的意思是?”周沁筠实在是搞不懂唐毅的心思。   “很简单,我会让南洋公司招募军队,抓捕土著,用他们做前期的开发,把危险都排除了。李太医这些年也培养了不少弟子,再安排医疗队过去,保驾护航,一切都准备好了,百姓的再过去接收土地。”   周沁筠瞪大了眼睛,忍不住赞道:“原来大人早就胸有筹算,如此一来,只怕人们都要打破头,往南洋跑了。”   火炉上的泉水烧开了,周沁筠起身,垫着毛巾,优雅地向茶杯注水,如是三次,茶香袅袅,唐毅竖起了大拇指。   “对了,大人,恕奴家头发长见识短,那个吕宋的国王,会感激帮着他复国,让出了一些土地,作谢礼是可能的,但不能都给了吧?”   唐毅闷着头喝茶,漫不经心道:“所以他会战死的。” 第832章 胜利与死亡   放在三年前,唐毅或许都不会这么干脆,可是自从在小站住了两年,又再度回到江南,唐毅就从里到外,变了一个人。   他的心肠更硬,打着帮着吕宋复国的旗号,其实根本是一个幌子,为了吞并下吕宋,迈出海外扩张的第一步,苏莱曼国王必须死,而且还必须在英勇血战之后,与西夷同归于尽,大明天兵用尽了力气,只是杀退了敌人,却没有救回国王的生命,伟大的国王在临终的时候,将吕宋托付给大明。   上国物阜民丰,是不愿意接手海外的,他们只想着无私地帮助可怜的吕宋人,就像一百多年前,三宝太监做得那样。   奈何国王陛下执意恳求,仁慈的上国不忍心让英勇的国王死不瞑目,故此才答应替国王陛下照顾吕宋的子民。只要十年之后,上国就会把吕宋还给大家,不会打扰平静的生活。   “十年,会不会太短了,能吞得下去吗?”周沁筠托着腮帮,一副小女儿之态。她觉得唐毅有些太狠辣了,可苏莱曼和她有没有什么关系,死不死,无所谓的。倒是吕宋关系交通行的未来,必须多用心。   看到美女总是让人心情大好,加上上好的茶,一只脚就踏进了天堂,唐毅的话匣子也就打开了,“十年时间足够了,你知道天花吧?吕宋孤悬海上,那里的人没有感染过天花,只要把天花病人穿过的衣服,用过的东西,送到了吕宋,土著会兴奋地穿上精美的衣服,然后就稀里糊涂地死在了天花之下,他们死后,其他人还不明白,会乐呵呵抢走死者的衣服,就这样,一个接着一个传染下去,或许五年的时间,吕宋就是大明的……”   唐毅还要说下去,却发现周沁筠脸色惨白,扭过头,发出干呕的声音。   “快,喝点茶水吧!”   唐毅把茶杯递过去,周沁筠伸手去接,一抬头,看到了唐毅的面孔,突然她的手一哆嗦,茶杯落在了地上,摔得粉碎。   周沁筠慌忙站起身,手足无措,脸色极为难看。   她主动询问唐毅,结果却如此轻慢无礼,实在是该死!还当是十几年前吗?可以随便开玩笑,她对面可是正儿八经的二品大员,朝廷命官啊!   “大人,奴家……”   唐毅笑着摆摆手,“是我的不对,还以为周大老板杀伐果决,什么都不怕呢!”   人家是女生好不好,哪有那么狠心的!周沁筠脸色一红,咳嗽了两声,“大人,请恕小女子直言,您的作法,未免有伤天和。”   “或许吧!”唐毅叹口气,“我在三年前,见过为了能读书,不惜把手弄伤的可怜孩子,繁华的苏州城,也不乏十二三岁,就被活活累死,连一领苇席都没有的小少年。人世间的好事,在他们那里还没有开始,就结束了!”   周沁筠凝神听着,脸色不由得发白,指甲紧紧扣在手心,发出丝丝疼痛。   “坐在了我的位置,就不要想成佛作祖的事情。如果真的要有人必须要牺牲,那也一定不是大明的人!”唐毅笑道:“弱肉强食,这是世界不变的法则。开启了海外征服之路,良心就要放到嘎鸡窝。”   唐毅看着脸色惨白的周沁筠,有些不忍,忙轻声道:“都怪我嘴上没个把门的,和你说这话干什么,去休息吧。”   周沁筠默默点头,到了门口突然她猛地转头,“唐大人,您才是大仁大义,大恩大德,奴家相信,大明的百姓都会体谅您的!”   说完之后,周沁筠一转身,快步离开了书房。   又只剩下唐毅一个,茶水喝淡了,炉火也熄灭了。他才晃晃悠悠起身,到了院子外面。江南的冬天,寒风都长了眼睛,专门透过层层的衣服,直接侵袭肌肤。从里到外,很快就凉透了。   唐毅矗立在风中,一动不动,其实他和周沁筠所说的,仅仅是冰山一角。唐毅还打算找个机会,把王直和徐海都干掉。   反正这两个人也早就该死了,如今又失去了利用价值,留着他们只会成为随时会爆炸的地雷。   消除了隐患之后,就从吕宋岛开始,大量的海外移民。他曾经问过自己,明明国内一堆的乱象,解决不了,又如何敢奢望对外动武?   渐渐的唐毅想清楚了,内外之间,无非是手心的正反面,根本分不开,假设说,向吕宋移民二百万。   东南就少了二百万人,人少了,相应的,土地就多了,佃户们也就有了讨价还价的筹码,不降低佃租好啊,我们就移民海外,没人给你种地了。   往常人多地少,地主巴不得你们不种,租给出价更多的人,可一旦人少田多之后,情况就会变化,至少地主不在拥有绝对的优势。   而且大量移民海外之后,出产的粮食就能运回大明,有了海外粮食流入,大明的粮价就能压下来,造成种田的收入严重降低。   这时候再趁机引导更多的资本流入工商业,零打碎敲,积少成多,拿出愚公移山的精神,土地的难题,终于解决的一天!   唐毅思索了许久,直到浑身都冻透了,才回到了屋子中。   刚坐下没多久,手下人跑了进来。   “大人,这是周老板派人送过来的请帖。”   唐毅接在手里,粉色的纸张,带着淡淡的花香,上面的字迹秀丽,大意是刚刚多有失礼之处,请唐毅过去,她备下了酒菜,赔礼道歉。   “这个周姑娘,还担心我责怪她不成,把本官看得也太小气了。”   唐毅摇头笑了笑,让手下人备车。   出了家门,一路赶到了城东的一处别墅,正是请帖上的地址。从马车上下来,周沁筠站在门口,脸色泛红,有些不好意思。   “大人,奴家自知失礼,请您大人不记小人过。”   “不要那么客气,咱们也算是老朋友了,没有什么事情,一坛子美酒解决不了的,如果有,那就两坛子!”   周沁筠捂嘴一笑,“大人还是那么幽默,奴家陪您一醉方休。”   一前一后,进了小院,装饰并不复杂,却处处透着匠心独具,不愧是绵延了几代人的富庶之家,就是比暴发户来得强。   周沁筠把唐毅领到了客厅,有侍女奉茶,周沁筠含笑起身,什么也没说,就出去了。把唐毅吓了一跳,别是她要亲自下厨吧!   快看看,带没带银针过来?   周沁筠什么都好,就是厨艺太差了,当初王悦影怀平安的时候,周沁筠做了一碗面条,王悦影几年之后,还记忆犹新,吃周沁筠做的东西,简直就是自杀,还要凌迟处死那种,绝对会让你生出死而无憾的感慨。   唐毅正在担心,周沁筠突然回来了,在她身后,还跟着十几个纱衣的女子,怀里抱着各式乐器,进屋之后,立刻就坐好了。   悠扬的乐声响起,如泉水叮咚,如细雨洒窗,如珠落玉盘,十足的美妙。   “好,真好!”唐毅不由得点头赞叹,“怕是在京城,也没有这么好听的乐曲了!”   “大人若是喜欢,就把她们送给大人吧?”   送!   唐毅扫了一样,这些女孩最多不会超过二十岁,一个个要身材有身材,要脸蛋有脸蛋,还有一手弹奏的绝活儿,还真是不错的礼物。   只是弄了这些小妖精回去,王悦影和琉莹会不会发飙啊?那两个醋坛子,母老虎,凑到了一起,天天互相取经,交流经验,当初分开的时候,唐毅能把她们吃的死死的,结果人家联手了,唐毅就可怜了。   要是再多十几年,还不要了老命啊!   正在唐毅犹豫的时候,突然蒋洲急匆匆赶来,在门口就喊道:“大捷,大捷啊!”   唐毅急忙起身,一把把文书抢在手里,展开之后,快速浏览。才看了几行,唐毅竟然放声大笑,开怀不已。   他转了一圈,拿起了两个酒杯,亲自斟满酒水,举在半空中。   “刚刚从广东那边传来了八百里加急,席慕云在二十天前,遭遇了西班牙人的舰队,双方大战一场,我大明健儿,奋不顾身,勇往直前,击沉西夷的战舰三艘,俘虏两艘,击伤三艘,西班牙人在吕宋的舰队,被干掉了三分之二!”   周沁筠美目之中,光华闪耀,唐毅八月份感到了东南,席慕云的舰队是在九月初南下的,眼下才十一月,还不到十二月,两个多月,就打了一场大胜仗。   看起来西班牙人果然是皮薄馅美的大包子!   周沁筠激动之下,也举起了酒杯,和唐毅碰在了一起。   “干杯。”   喝完了酒之后,才仔细询问,蒋洲笑道:“恩师,那个信差送来了一个小盒子,说是席大人送给您的。”   唐毅急忙接过来,展开看去,只见里面光华闪烁,差点晃瞎了眼睛,红宝石、绿宝石、珍珠、玛瑙、猫眼儿……   凡是能想到的,一应具区,周沁筠也被这些亮晶晶的东西吸引了,她情不自禁拿起了一枚紫色的珍珠,托在手心,越看越是喜欢。   “周姑娘,本官准你私藏一件战利品。”唐毅笑呵呵说道,周沁筠俏脸发红,却怎么也舍不得放回去。   “通知下去,告诉所有东南的商人,要大肆庆祝,把获胜的消息告诉每一个人!”   蒋洲急忙点头,可是没等他去传令,金丹又跑来了,上气不接下气。   “不,不好了,皇,皇上,驾崩了!” 第833章 新君   最早出来满世界殖民贸易的西方人多数都是海盗啊,罪犯啊,破产的商人啊,总而言之,都是活不下去的,只要还有一丝生路,谁也不愿意提着脑袋去搏命!   西班牙虽然最早建立起殖民帝国,却也是最不思进取的,他们的主要精力都放在了美洲挖金银矿赚快钱,吕宋只是他们的贸易中转站,由于靠近大明,可以交换丝绸、茶叶、瓷器等紧俏物资,才吸引了大量的人员过来。   说是大量,也不会超过一万人,兵不过几千,说来讽刺,早期西方各国满世界跑马圈地,很多殖民据点只有区区几百人,就霸占了顶得上大明一个省份大的地盘。   想想都让人的心头滴血!   席慕云报告打赢了第一场,他上面写什么奋勇作战,悍不畏死。唐毅连一个字都不信,席慕云这家伙抛弃大好的进士前程不干,跑到海外经营,前后也有七八年的时间,他究竟藏了多少实力,埋伏下了多少手段,唐毅都不太清楚。战斗肯定不会像他说的那么简单。   不过有一点唐毅十分确定,开门大吉,重创西班牙人,接下来的战斗就容易了。可以说,半个吕宋岛已经装进了他的口袋,再也不用担心之前发出去的债券会变成废纸,相反,那些世家商人尝到了海外扩张的甜头,一定会更加疯狂投入。   大明向来是民间富而朝廷穷,唐毅估计,开海的十年,净流入的金银差不多有一亿两之多,前几年商人们拼命投资作坊,扩建工场,这两年需求饱和,大家都不愿意投资,资本流动减慢,机会少了,这也是东南爆发危机的重要原因之一。   拿下了吕宋之后,情况完全不同,吕宋岛的面积和浙江相当,如果算上附近岛屿,尤其是棉兰老岛,加起来,大约是浙江的三倍多。   气候条件优越,土壤肥沃,资源丰富,又处在海上贸易的节点上。   这块肉有多肥,能榨出多少油水?   就连唐毅都不敢设想,真该好好庆祝,把东南的各界人士都召集过来,开怀畅饮,大肆欢乐一番。   想法很好,偏偏嘉靖在这个关头驾崩了!   听到的第一时间,唐毅没有丝毫的悲伤,反而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胸口的大石头碎了,头顶的乌云散了。   那感觉,就仿佛山里的小动物,突然听到老虎死了一般,轻松,舒坦,一股清流在身体快速流动,四肢百骸,奇经八脉,一下子全都打通了,真有种飘飘欲仙的冲动。   虽然很大逆不道,可唐毅就是这么想的。   按理说嘉靖对唐毅真的不错,高官厚禄,一度还师徒相称,君臣相得,哪怕后来被赶到了小站,嘉靖也没把唐毅怎么样。只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给嘉靖做臣子,实在是太累,太没有尊严了。   时刻都要揣摩皇帝的心思,时刻都要迎合他荒诞不经的想法,无论是多么正确的事情,他不高兴就不能做,无论是多么操蛋的事,他喜欢就要像哈巴狗一样,屁颠屁颠去做,每一次像便秘一般,吭哧青词的时候,唐毅就想骂娘!   想让唐毅对他有什么惋惜之情,实在是难为人了。不过身为朝廷命官,大家眼里的宠臣,唐毅还要装下去。   他听到之后,纠结了一下,下一秒就伏地大哭,泪如雨下。   金丹和蒋洲搀扶着唐毅往外走,出去的时候,还顺带抓了一块桌上的白布,把身上的大红袍给遮起来。   周沁筠一脸夸张的表情,乖乖,这官果然不是寻常人当的,生前不孝,死后瞎胡闹,说的就是他们!   客人走了,准备的酒菜不能浪费了吧!   周沁筠大摇大摆一坐,招手,让音乐起来,自己一个人,品尝美食美酒,原来不当官也是福气!   ……   远在苏州的唐毅,意思意思也就是了,京城这边可丝毫马虎不得。   嘉靖是十一月十五日在乾清宫驾崩的,比起历史上早死了一个月,而且最后这两个月,由于声带麻痹,嘉靖几乎不能发声,四肢也没有力气,说白了,就是能喘气的活死人。   或许这也是对他的惩罚,修长生,修到了最后,竟然是这么一个下场。   在死前的一天,嘉靖感到了上天的召唤,生有处,死有地。正德死在了豹房,成为天下的笑柄,嘉靖不能学堂哥。   他勉强挤出了两个字,“衮服!”   黄锦帮着他脱去了道袍,换上了明黄色的龙袍,好生艳丽夺目!   真好看啊,为什么以往就没察觉呢?   要是能再多穿几年,哪怕只是几个月也好啊!   再有一个多月,就是嘉靖四十六年,朕就六十一岁了,多想活过六十这道坎儿啊!   嘉靖恋恋不舍,不停盯着龙袍看,舍不得眨一下眼睛。   奈何,天意如刀,不会因为一个人间的帝王,而改变分毫。   死亡的脚步不断邻近,嘉靖的车架从西苑,回到了大内,安置在乾清宫,当天晚上,嘉靖帝朱厚熜驾崩,龙归沧海,魄散九重,是年六十周岁!   由于嘉靖没有皇后,老太后也早早死了,宫里头一个能主事的人都没有,一切的重担都落在了首辅徐阶身上。   他立刻让人将乾清宫布置成灵堂,一切都变成了白色,又择吉时入殓,这时候就需要儿子出马。   事实上昨天嘉靖回大内的时候,就宣召了裕王携带世子入宫侍奉。不幸的是裕王还没进宫,嘉靖就昏迷过去,父子之间,连一句话都没说。   裕王亲手抱着嘉靖的头,把老爹放入梓宫当中。生平第一次,他可以如此近距离,肆无忌惮地看着嘉靖的面容。   嘉靖不算难看,奈何长期服用丹药,眼袋青紫,嘴唇蜡黄,脑袋上的头发都掉了许多,稀稀疏疏,能够看到发红的头皮。   和寻常的老人没有一丝差别,这就是自己的爹!   不知道从哪来的一阵寒风,裕王打了一个激灵,赶快把嘉靖放进了梓宫,他暗暗出了口气。   可一转念,又觉得自己太胆小了。   他都死了,还有什么可怕的,我,呃不,是朕,朕才是皇帝!是天下之主!   想到这里,朱载垕的腰杆拔得更直了。   要是让唐毅看到裕王小人得志的模样,保证吐血,拜托,死的是你爹好不好,敬业一点,成不成啊!好歹老子还哭得那么惨呢,你倒是来几滴眼泪吧!   裕王也是满肚子委屈,摊上了这么个爹,谁能哭得出来啊?   他是杜康妃所生,出生不久,母妃就受到冷落,非嫡非长非贤,嘉靖也不待见,无论从哪一方面来看,朱载垕最多就是个混吃等死的太平王爷。   可是天意弄人,他前面的两个哥哥先后死去,他变成了皇长子,本以为身份不同,会得到老爹的一丝关爱,可是哪里知道,嘉靖信了“二龙不相见”的谶语,直接把他赶到了宫外,那一年才十六岁,两年之后,杜康妃去世,朱载垕祈求替母亲守孝,再平常不过的事情,竟然惹来了嘉靖的暴怒。   认为他还没死呢,儿子穿重孝,十分不吉利,就这样,裕王只能把对母亲的思念,埋在心头,沉默寡言,唯唯诺诺。   幸好在这个时候,一位来自中原的豪爽汉子,高拱高肃卿进入潜邸,成为朱载垕的老师,阴霾的日子总算露出了一丝曙光。   可高拱空负才略,却无处施展,只能在精神上安慰可怜巴巴的朱载垕,不过这已经弥足珍贵了。   好容易挨过了几年,又有一位壮士替他出头,甚至不惜闹到了金銮殿,和气焰嚣张的小阁老对拼!   真是感天动地,从此之后,朱载垕就记住了一个名字:唐毅!   随后的十年间,这个名字不断出现,他的种种作为,让朱载垕心驰神往,羡慕不已。虽然贵为皇室,竟然不如一个臣子来的潇洒。   老天帮忙,唐毅竟然进入了王府,成为了他的老师,那感觉,就好像粉丝遇见了偶像一样。   果然,唐毅没有让他失望,虽然在裕王潜邸的时间不长,可是他纵横捭阖,手腕高明,虽然没有直接的证据,可是逼得卢靖妃葬身火海,逼得景王就藩安陆,都离不来唐毅的运筹帷幄。   裕王能坐稳储君的位置,唐毅居功厥伟,无人能敌。   唯一的竞争对手走了,除了还没有得到父爱之外,朱载垕的处境一天比一天好,李妃又给他生了一个儿子,有了两个大胖小子,地位更是稳如泰山。   闲暇的时候,朱载垕会向几位老师请教学问,了解民间疾苦,唐学三书出版之后,更是引起了朱载垕的兴趣,他苦心研读,还不时给老师去信请教。唐毅毫无保留,他还把历年调查的百姓实际情况,各种统计数据,都汇总起来,一股脑送给了朱载垕。   苦学下来,虽然没有完全搞懂经济,但是朱载垕弄清楚了两条,第一是大明真的很危险,第二是唐师傅胸怀锦绣,能解决危局的人,非他莫属。   哭了大半夜,大臣和太监们送朱载垕去偏殿消息,群臣要退出去,他一把拉住了高拱,“先生留步。”   高拱也乐得展示他和新君非同寻常的关系,施礼之后,坐在了绣龙墩上。   “陛下,不知您叫老臣,有什么事情?”   “高师傅,朕能走到今天,全靠着你和唐师傅扶持,眼下唐师傅还在东南,要是他能在朕的身边,看着朕登基,该多高兴啊!”说着朱载垕沾了沾眼泪,这一回的泪水却是真的! 第834章 开疆拓土   唐毅曾经仔细观察过,朱载垕不像外人看得那么无能,事实也是如此,隆庆在位的六年,虽然短暂,却十分关键,不客气地说,是他把大明从危亡的边缘拉回来,重新有了中兴的迹象。   如果勉强找个类比,朱载垕有点像雍正,妙的是两个人都是短命的皇帝,偏巧他们的爹和儿子做皇帝的时间都极长,他们又都收拾了老爹的烂摊子,给儿子留下了一个欣欣向荣的局面。   所不同的是雍正靠的是他自己的勤勉和强悍,而朱载垕则是靠着手下的大臣。   作为一个有自知之明的人,朱载垕看得很清楚,复杂的朝局,繁杂的政务,一大堆的矛盾,不是他能解决的。   不过不要紧,有人能帮着他,首先想到的人就是如师如父的高拱,至于第二个,就是智计百出,手段过人的唐毅。   “高师傅,朕想召回唐师傅,由你们两位辅佐,做朕的左膀右臂,朕就可以高枕无忧了。”朱载垕满怀期待,望着高拱。   可此时高拱的心里却是五味杂陈,原来在陛下的心里,自己和唐毅不过是伯仲之间,根本没有太多的优势。   圣眷可以说是高拱唯一拿得出手的东西,如果这玩意也被唐毅追平了,两个人之间,谁主谁从啊?   就算是盟友,也要分一个先后,更何况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如果唐毅这时候回朝,自己立足未稳,没准就被唐毅给追过去了……   高拱正在思量,朱载垕却不耐烦了,疑惑道:“高师傅,莫非有什么不妥?”   “啊……”高拱尴尬笑笑,“行之老弟才华盖世,功勋卓著。让他还朝辅政,是再好不过。只是眼下东南之乱刚刚平息,又在退还百姓的田地,这事情不好处理啊,要是行之匆匆回来,下面的人阳奉阴违,这就不好了。”   提高还田的事情,朱载垕也十分感慨,历来各大家族都被田产视作生命,死抱着不放。这一次唐毅主动把田交出来,不只是唐家,王家、陆家也跟进,震动还是很大的。   “天下官吏,无不以兼并为大害,然则到了自己头上,就不愿意割肉,真是虚伪之极!”朱载垕怒冲冲道:“唯有唐师傅能把田产拿出来,可见他是真心为了大明,为了天下,大公无私,谋国之臣,比起某些人要强多了。”   这个“某些人”自然指的就是华亭徐家,本来唐毅还试图逼着更多的家族拿出田产,毕竟东南失去土地的百姓太多了。   可偏偏大家伙的目光都落在了华亭徐家,当朝首辅,东南第一家,徐家愿意吐出来,我们才能跟进,要是徐家摆不平,对不起,我们也不陪着你玩!   到了徐家的头上,俩字:没门!   徐阶的那两个儿子把脑袋的摇晃得和拨浪鼓,死活不同意。唐毅又不能逼着徐家,故此到了最后,只有四家退田,不过也有两百多万亩,缓解了很大的问题。   朝中上下,对此事都一清二楚。   所谓上行下效,上梁不正下梁歪。作为上位者,总要做出表率,不能严于律人,宽以待己。显然徐阁老的作法虚伪了,惹得新皇帝对他心里很有想法。   高拱跟了朱载垕十年,小家伙每一个动作表情,都逃不过高拱的法眼。   好啊,对徐阶越是不满就越好,老子早就受够了那个老倌儿,不把他赶走了,什么时候能轮到我啊!   高胡子盯着前面的,防着后面的,不够他忙活的。   “陛下,行之那边,最好是征询一下他的意思,而且京城六部,职位都满了,要把他调回来,还要看徐阁老的意思。”   高拱没有往下说,可意思也够明白了,徐阁老不点头,您的唐师傅还是回不来的。   朱载垕有些沮丧,他想去给徐阶下令,可犹豫了半晌,又没有那个胆子,他还没有适应身份的变化。   就好像破蛹成蝶,需要一个过程。   接下来要给大行皇帝确定谥号,庙号,还要筹备新君登基的大典,一桩桩,一件件,都非常繁琐,让人焦头烂额。   好在有徐阶等老臣扶持,也没有出什么差错,一切都顺顺利利的。   嘉靖的庙号为世宗皇帝,谥号则是“钦天履道英毅神圣宣文广武洪仁大孝肃皇帝”,不算好,也不算差,无论如何,朱载垕也是嘉靖的儿子,还能指望着儿子去刨老爹的祖坟吗!   送走了老皇帝,迎来了新君,朝廷正式下发旨意,从明年开始,改元隆庆,大明朝翻开了崭新的一页。   经过一个月各种仪式的磨炼,一次次看着文武大臣跪在自己的脚下,隆庆总算是找到了当皇帝的感觉。   他觉得不能辜负老师们的教诲,要干出一点模样来。唐毅说过,钱不是万能的,没钱万万不能!   隆庆就翻了翻自己的家底儿,看看老爹给他留了什么。   翻箱倒柜,折腾了好几天,隆庆差点哭了。   宫里非但没有银子,还欠了好几笔钱。原来嘉靖登基之初,狠狠打压内廷的实力,内帑也废除了,钱都到了户部手里。   后来内廷虽然逐渐恢复,开海之后,一度内廷每年有两三百万的收入。只是嘉靖是个无底洞。   给他多少,都架不住花的,内帑根本没有存银。   最后这一年,嘉靖病重,不敢奢求长生,只盼着能多活几天,李时珍在旁边看着,药是不能乱吃了,他就让人请高僧高道,给他作法延寿,一次就要花几千两,甚至上万两。   不巧的是又有海瑞的奏疏在前面,嘉靖只能走内帑,屋漏偏逢连夜雨。吴太监被打死之后,织造局这一条财路也断了。   有一段日子,黄锦是靠着老面子,向大户借钱才维持下来。   现在新君登基,黄锦老老实实,把一切都说了,然后抹着眼泪,给隆庆磕头,执意求去。   隆庆是个心软的人,他知道黄锦是个难得的太监,为人宽厚,暗中帮了自己不少忙,新旧交替,他又这么懂事,主动退位,隆庆总觉得心里空落落的。   “黄伴,朕加封你的兄弟黄锈为后军都督府都督同知,侄子为世袭锦衣卫指挥同知,向上三代,追赠都督同知,夫人为一品诰命!”   黄锦泪流满面,做太监能做到鸡犬升天,也是没谁了。   他用力磕头,脑门都肿了,洒泪辞别,没有任何停留,直接动身南下。当年还是织造太监的时候,唐毅就帮着他弄了不小的产业,这几年都是别人代为搭理,黄锦的心像是火炭一样,一辈子伺候皇帝,也到了该享受的时候了。再也不用提心吊胆,担惊受怕了。   让你们哭去吧,从此往后,我黄锦只剩下笑了!   黄锦走的潇洒,隆庆满对着烂摊子,更加糟心了,在潜邸的时候,他喝了点酒,就告诉自己的后妃,说什么等孤王当了皇上,肯定好好对待你们,什么吃喝玩乐,金银首饰,都不在话下,要什么有什么。   真正当了皇帝,隆庆却发现自己是要什么没什么。   想要拿点钱给妃子们置办首饰,户部给顶了回来,隆庆摸摸鼻子,只能忍了,却不知道哪个嘴快的,给说漏出去。   惹来了一大帮御史言官,疯狂弹劾,告诫隆庆,勤俭节约,爱惜民力,从三皇五帝,说到了前朝得失,一个个悲天悯人,以头抢地,仿佛买了首饰,大明朝就完蛋了。   一盆盆的狗血,劈头盖脸,泼到了新君的脸上。   隆庆都傻了,心说至于啊,朕不过是对自己的女人好一点,这也不成吗?   其实言官们敢这么干,也是有原因的。   就在嘉靖下葬之后,朝廷就下了旨意,把海瑞给释放了。另外一个大逆不道的何心隐,也没有把他给杀了,而是说他受到了刺激,变得疯癫了,天心仁慈,先帝在临终之前下令,让把他发配陕西,着当地官员看管。   这个处置,不可谓不高明,海瑞放在一边,何心隐的确是挑战了皇权的根基,徐阶就建议杀了何心隐,放过海瑞。   隆庆思索了三天,却决定两个人都放了,此时杀了何心隐,反而是证明他所说是正确的,皇权的确可恶!   倒不如把他给放了,驱逐到相对偏远的地方,显示朝廷的仁慈,等到人们慢慢忘记了何心隐,也就无所谓了。   单就这一手,隆庆就不是笨蛋。   可是他料想不到,那些言官被猪油蒙了心,只看到弹劾皇帝没死,越发大胆,一个个把枪口对准了隆庆,疯狂开火,一点小事情,就揪住不放,盼着一举扬名。   这帮家伙注定了只是东施效颦,他们满心功利,又如何能够和冰心铁胆的海刚峰相提并论!   眼看着隆庆元年的正月过去了,国事如麻,一点好消息没有,不是灾荒就是打仗,隆庆焦头烂额。   正对着一大摞折子发愁,高拱突然满脸春风,赶了过来。   “陛下大喜,吕宋大捷啊!”高拱举着一道奏疏,大笑道:“林阿凤和席慕云率领着大军,光复马尼拉,西夷被赶走了!”   一片阴霾,骤然有了一点亮光,隆庆高兴地站了起来,急忙把奏疏接过来,从头到尾,看了一遍,眼睛落在了奏疏的最后一段:吕宋国王苏莱曼,英勇奋战,毙杀西夷数十人,终因旧伤复发,殉国驾崩,吕宋上下,不胜悲痛,然则国不可一日无君,苏莱曼国王无有后人,故此吕宋国内,请求内附大明,望吾皇恩准……   看到这里,隆庆的呼吸变得粗重起来,八个字在脑中闪过:开疆拓土,无上大功! 第835章 炙手可热的南洋公司   唐毅在潜邸讲课的时候,天南海北,有意给朱载垕灌输了不少西洋掌故,当时裕王闲着无事,不过是当成山海经一类的奇谈怪论在听。   可是在他的脑中,还是留下了印象,面对着这一封捷报,隆庆茅塞顿开,喜笑颜开,他拉着高拱,到了一份地图的前面,速度很快就找到了吕宋,显然他平时经常看。   “高师傅,这就是吕宋岛,论起面积,不下于浙江省,适于耕种的土地极多,而且还有铜矿,金矿,比整个大明加起来都要丰富,四面环海,水产丰富,岛上还有各种珠宝,好东西数不胜数……”   隆庆手舞足蹈说着,高拱倒是第一次听说,他的脑中还盘桓着上国无所不有的念头,不大相信蛮荒之地的吕宋,能有这么富庶。   隆庆也发了愁,他不知道怎么说服老师,恰巧冯保凑了过来。   “皇爷,唐大人上奏疏的时候,顺带着还送来一盒子宝贝。”   “快拿来,朕要好好看看!”   冯保小跑着下去,没一会儿,抱来了一个一尺见方的盒子,不大,却很重,冯保呼呼气喘,到了桌案前面,展开之后,高拱也探头看去。   结果唬得高拱差点惊叫出来,他揉了揉眼睛,仔细看去,盒子里面都是宝贝,各种宝石不用说了,里面有一块拳头大小的狗头金,还有不少铜矿砂。   在盒子旁边,附着唐毅亲笔写的说明,隆庆拿在了手里,小心翼翼看着。   唐毅没说别的,他只是介绍了吕宋有丰富的铜——金矿脉,具体多少不好说,以云南的滇铜为例,一年能产十五万斤,这已经算是大明非常重要的铜矿了,而吕宋能产多少铜呢?   如果开发得当,唐毅估计,每年能达到二亿斤,足足是一千多倍!   咕嘟!   隆庆和高拱都咽了一口吐沫,他们再三确定,生怕唐毅开玩笑,唐毅在后面还做了仔细的说明,这还只是铜矿,不包括黄金。   两个人顿时都不好了,他们都熟读唐学三书,对于通货紧缩一点不陌生,比如唐毅就认为秦国灭亡,在货币上的原因就是一下子吞并六国,货币供应跟不上,造成了通货紧缩,百姓生活严重影响,才会二世而亡。   至于宋朝,钱荒二字,更是频频见诸史料,所谓交子,根本是没有办法,逼出来的早产儿,谁让中原缺铜呢!对此高拱一清二楚。   大明也是一样,金银铜全都缺,幸亏开海之后,大量金银涌入,才缓解了危机。   可是完全靠着贸易赚钱,终归不稳妥,万一流入的白银减少,岂不是要天下大乱?唯有牢牢握住产地,才能立于不败之地。   高拱虽然心里想和唐毅别苗头,可是遇到了关系国家兴衰的大事,他也顾不得了。撩袍跪在地上,激动地泪流满面。   “恭贺吾皇,不但开疆拓土,还掌握了铜矿产地,万世之功,天赐大明!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高拱激动之下,大声山呼,太监宫女不懂怎么回事,只能跟着,黑压压的一大片,声震宫廷。   隆庆激动地从椅子上站起来,略带苍白的小脸充了血,涨得通红。   登基以来,时间不长,可一件好事没有,隆庆都开始理解嘉靖为什么躲在西苑不肯出来了。   总算是守得云开见月明,唐毅一下子送来了这么大的礼包,隆庆简直要飞起来了。   不愧是唐师傅,就是厉害!   “高师傅,都平身吧。”   拉起了高拱,隆庆难掩激动,“去把徐阁老,还要郭阁老,李阁老都请过来,朕要和他们商议一下吕宋的事情。”   “遵命。”   高拱转身下去了,隆庆搓了搓手,又跑到了盒子前面,看着里面的东西,爱不释手。龙眼大小的夜明珠,鹌鹑蛋大的珍珠,还是粉色的,做成了首饰,该多漂亮啊!   唐毅可是说了,吕宋盛产珠宝,这一次光是从西班牙人手里就缴获了十箱珍珠,想到这里,隆庆幸福得天旋地转。   “冯保,你去告诉李娘娘她们,要什么样的首饰,只管和朕说,给她们一个人拿珍珠做件衣服,朕也出得起!”   冯保连忙跑出去,乾清宫里充满了隆庆得意的笑声。   哪管贵为皇帝,没有钱一样挺不直腰杆。   唐毅的这一份大礼,实在是太及时了……   “大人,您看这一回,朝廷会如何处置吕宋,会不会直接吞并?”徐邦阳不无担心道,屋子里还坐着好几个人,他们都是几个家族的代表,大家注资南洋公司,眼看着吕宋拿了下来,要分享果实的时候,要是让朝廷都给端走了,哭都找不着调儿。   唐毅信心十足,“眼下朝廷拿不出钱的,西班牙人打败了,还有吕宋国的残余势力,还有那么多土著,而且吕宋森密集,虫蛇众多,朝廷准备花多少钱,死多少人,才能开发出吕宋来?”   还有一个原因,唐毅没有说,大家心里也清楚,秉国的徐阶作风保守,只想管好大明的一亩三分地,对海外一点兴趣都没有。   而且就算他点头,吞并吕宋的大功还是要落在唐毅的头上,徐阁老才不会替唐毅作嫁衣裳。   “你们放心好了,开发吕宋离不开朝廷点头,咱们把该做的做了,仁至义尽,哪怕朝廷想要反悔,也说不出什么。”   徐邦阳笑着点头,“大人英明,跟着您老人家,就少不得吃肉发财!”   他这么一说,其他几个人也都开怀大笑,十分满意。   能不满意吗?   唐毅逼着大家伙交出田地,换成了南洋公司的股票,别说是一纸空文,就算是捧着真金白银,他们也不愿意把田产交出去。   可几个月过去了,伴随着吕宋之战的胜利,越来越多的人嗅出了金钱的味道。   南洋公司可不是一个空壳子,而是拥有东番和吕宋两个大岛的超级金鸡母。   林阿凤已经宣布将主力转移到吕宋,东番岛的五百万亩田产,悉数作价出售,价格最高的只要八钱一亩,一两银子能买两亩,由于之前有土人耕种,只要稍加整顿,第二年就能种植甘蔗。   一亩甘蔗,按照生产两千斤糖计算,扣除劳工,运输,销售,一亩地最少能赚五两银子,买二三百亩田,踏踏实实干十年,就能成为腰缠万贯的财主。   当然这只是理论计算,实际上还有气象灾害,还要承担税收,杂项费用,不过再怎么算,也要比在东南当佃户赚得多,而且是多很多。   至于在座的几大家族,他们会派人去开垦土地,种植甘蔗,榨糖赚钱吗?   显然不会,他们只需要掌控商路,将白糖运到大明,再把生活物资,运到东番岛,就能捞到惊人的利润。   至于吕宋岛,逻辑也差不多。   “仅仅白糖一项,一年最少有三百万两利润,我们家占了三成股份,折合下来,就是九十万两,如果算上吕宋那边的铜矿,金矿,一年下来,二三百万两的利润!”徐邦阳大笑道:“这么多钱啊,我都不知道要怎么花了!”   装蒜,纯粹装大瓣蒜,陆光祖揶揄道:“总不会拿着钱,又去买田吧?那样,你可是活回去了!”   一句话,逗得大家哈哈大笑。   徐邦阳摇头,“不但不买田,我还想把剩下的产业都甩出去,赞银子,招兵买马,加强南洋公司的武装,抢了一个岛,就赚了这么多,南洋的岛屿何其之多,干嘛不都吞下来。不光是南洋,往西是印度,中东,还有非洲,往东,还有美洲,到处都是肥的流油的宝地儿。在大明,霸占几亩田,十几亩田,就要闹得沸沸扬扬,在海外,一下子圈占苏州府这么大的地方,都没人管你,傻瓜也知道怎么选择。”   这一番话,得到了在场众人的频频赞赏。   看到他们深以为然,唐毅突然十分满足,甚至欣慰无比。他一直想培养出来的,就是一群有进取心,为了目标,能够不择手段,强悍富有战斗力的新兴势力集团。   不再是靠着依附权贵,向皇帝磕头,换取施舍的一点利益。   这是一群狼!   经过了多年的积累,眼下终于结出了果实,那种成功的满足,简直无法形容,或许这就是为政者的幸运,能够体会到别人永远无法体会的快乐。   或许还可以做得更好,更大胆一些。   “第一炮打响了,下面就要移民开发,这可是个苦差事,我看这样吧,准许其他的家族,投资南洋公司,有钱一起赚。”   陆光祖还有些迟疑,其他几个人也是如此,凭什么我们打天下,让那帮人捡便宜,说不过去啊!   倒是徐邦阳脑筋最快,“咱们把土地分割开,他们想要田产,就出钱购买,咱们的当务之急,是弄到更多的钱,造更大的船,时机成熟了,再干一票大的!”   “哈哈哈,少国公就是豪气!”陆光祖抚掌大笑,“就这么办了!”   当听说南洋公司要拍卖东番岛和吕宋岛的土地之时,东南的商人全都疯了,还有什么能比土地更让人兴奋。那些原本观望的世家,商人,全都跑来了,不只是江南,甚至两广,四川,包括河南,山东,天津,能来的全都来了,大家伙齐聚南洋公司总部,人挨着人,人挤着人,热闹劲就不用说了。   在人群当中,还有一个低调的中年人,正是徐阶的次子,徐琨!真没想到,连徐家的人都被吸引了…… 第836章 老师的疑问   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   一座寻常的小院,住进了一位大人物,立刻变得热闹起来。   自从唐顺之致仕回到了江南,他居住的小院不时有慕名前来的,除了极少数的亲朋挚友,才能进去一睹荆川先生的风采,大多数的人都只能在外面驻足观看,瞻仰一番,就算如此,大家也很满足了。   阳明公之后,唐顺之绝对是距离圣贤最近的一位,他的一生起起落落,始终不变初心,著书六编,穷究天人之学,成就一家之言,学问精深,当世无双。   三度出山,东南整军,抗击倭寇,发明鸳鸯阵,制火器,造战船,选拔名将,虽未曾临敌作战,抗倭之功,不在胡宗宪之下。   北上为官,修筑京师外城,建天津城,修直道,大破俺答,功勋无双。严党去后,整饬朝政,励精图治,唐顺之以自己的宽宏大度,包容胸襟,维系了朝政平衡,缓和日趋激烈的党争。   纵观一生,立德,立言,立功,三不朽堪称圣贤,唐荆川均可圈可点,难怪会吸引那么多人慕名前来,只求赐见一面。   “唉,那些人都是虚的,老夫不过是风口之烛,残病之身,他们来看我,多半是看在你师兄的面子上。”   提到了徒弟,唐顺之难得露出了一丝欣慰。短短几个月,唐毅种种手段,宛如天马行空,看似不可能的事情,都让他给轻松做到。   苏州民情滔滔,一副要血流成河的模样,他没杀一个人,就恢复了平静,还让苏州更加欣欣向荣,那些大世家,视土地为生命,谁也撼动不得,唐毅却能逼着他们让出了二百多万亩田产,对唐顺之的震动最大不过。   他一直担心,唐毅处事过于圆滑,喜欢躲避矛盾,只兴利而不除弊。   唐顺之一清二楚,大明的病症,已经到了病入膏肓,光是对内改革变法,难保不会像王安石一样,人亡政息,还弄得沸反盈天,最终亡国亡天下。   可是同样的,光是向外扩展,积弊不除,兴利很快就会被那些贪得无厌之徒吃干抹净,一点不剩,就像市舶司一样。   直到此刻唐顺之放心了,徒弟外似浑然,内抱不群,他是有魄力,也有办法,涤肠洗胃,革新大明。唐顺之对徒弟放心了,同时嘉靖也驾崩了,对于徒弟最大的威胁已经消失了,凭着他的实力,再也没有谁能够撼动唐毅的地位。   当老师的也可以安心——不过,还有一件事情,唐顺之一直有个疑问,他想要弄清楚。   “元卿,去把你师兄叫来吧。”   唐鹤征一愣,泪水止不住流了下来,当初在扬州分开的时候,唐顺之就让唐毅好好处理东南的事情,现在突然去打扰唐毅,意味着什么,唐鹤征最清楚不过,老爹不成了!   “傻孩子,世上还有不死的人吗!”唐顺之主动伸手,擦了擦儿子眼角的泪,“爹知道你的性子和官场不合,考上了进士,过得也不快乐,爹不会勉强你的。好在你师兄羽翼丰满,咱们爷俩也不用帮他什么了,你以后想做什么,就去做吧!”   “爹!”唐鹤征吃惊的瞪大眼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行了,你爹又不是食古不化的老顽固。”唐顺之责备道:“行之那小子,我观察了十年,在他的身体里,藏着改天换日,翻天覆地的力量!他这些年,做的都是别人想都不敢想的事情,等他掌了大权,还不一定拿出多少惊天动地的大手段,到时候百业兴旺,也不一定只有当官这一条路可走。”   唐鹤征吓得变颜变色,“爹,师兄不会大逆不道的,绝对不会!”   “哼,我说他要大逆不道了吗?”唐顺之笑道:“更何况什么是道,什么是对,什么是错,什么是逆,什么是正,你能说得清吗?”   唐鹤征一脸的纠结,“我,我不知道,您老人家能说得清吗?”   “这个……”唐顺之难得尴尬笑笑,“为父不也想找你师兄请教吗!快去吧,他那边的事忙,万一抽不出功夫怎么办……”   再抽不出功夫,老师找他,唐毅还能不来?   唐鹤征明白,爹不过是想趁着清醒,多和弟子相处一点时间罢了。他哪能忍心让老爹的愿望落空。   急匆匆去找唐毅,片刻也不停留。   ……   “这徐家人脸皮怎么那么厚!他们还知道羞耻二字吗!”陆俊气得只拍桌子,他也是陆炳的侄子,早年和唐毅就有交情,陆炳死的时候,还是他把那个金杯送给了唐毅。   这一次陆家完全绑在了唐毅的战车上,捞到了不少好处,陆俊就得到了南洋公司主事的位置,亲自负责出售田地和矿产的事情,一大帮人围着他,众星拱月,那感觉,自从陆炳死之后,就再也没有过了。   他满心欢喜,偏偏就冒出一个不知道好歹的。   徐阶的次子徐琨,找到了他,请陆俊喝酒,在席前他就提到,徐家也要入股南洋公司,还大喇喇的一张口,就要两成五的干股,而且还希望把东番岛的土地,给他们家留下五十万亩,日后东番岛和大明之间的航路,全数交给他们家的船队。   陆俊差点起爆炸了,幸好这几年养气的功夫上来了,没有立刻发怒,只说说要回去商量一番。   徐琨更是假模假式,拉着陆俊的手,告诉他,要想把海外的生意做下去,就离不开一棵大树罩着,光抱小细腿,是不成的。   “唐大人,您听听,有多么狂妄!这天下都是他们徐家的吗?徐阶一个人,就能只手遮天,予取予求?他把自己当成了天王老子吗?目中无人,狂妄自大,出力的时候没有他,占便宜倒是比谁都快,简直该杀!”   陆俊骂得这么凶,固然是生气,可也想把唐毅激怒,哪知道唐毅老神在在,坐在那里,好像入定了一般,脸上还带着淡淡的笑容。   “我的大人啊,您还能笑得出来?”陆俊怪叫道。   唐毅慢条斯理,喝了一口茶,“徐家找上门来,总比咱们去找他们强,你不要管了,事情我会处理的。”   陆俊不敢多问,只能乖乖闭嘴。   正在这时候,手下人跑进来,和唐毅耳语了两句,只见唐毅脸色狂变,一句话都没说,急匆匆跑了出去,莫非又有什么大事情了?   “师父他老人家还好吗?”   “我过来的时候,爹的脑筋还清楚得很,他说有事情要请教师兄。”   唐毅痛苦地摇摇头,他其实一直留心老师的病体,只是平安过了腊月,春节的时候,还听说老师吃了大半碗的饺子,唐毅就满心盼着老师能熬过今年,没想到……   到了院子外面,唐毅没等马车停稳,就跳了下去,疾步匆匆,跑到了唐顺之的卧房,撩开了门帘,只见老师正一脸笑容,穿戴整齐,靠在竹椅上面。   见唐毅来了,小河河道:“听脚步声就知道你来了,何必这么着急啊,正事要紧。”   唐毅跑到老师的身边,拿过来一张鹿皮,盖在他的身上。而后才说道:“还有什么正事,眼下大局都落在了我的手上,那帮人争相巴结,想要好处。朝廷那边,有陛下,有高阁老,还有我爹,谁也没法给我添乱。短时间之内,你徒弟是无敌的!”   唐顺之拍了拍徒弟的肩头,“小心驶得万年船,徐华亭拟的遗诏你看了吗?”   唐毅点头,“我读了几遍,光是这一份遗诏,徐阶甘草国老的帽子就能摘下去了。”唐毅轻声念道:“‘只缘多病,过求长生,遂致奸人乘机诳惑,祷是日举,土木岁兴,郊庙之祀不亲,明讲之仪久废,既违成宪,亦负初心。迩者天启朕衷,方图改彻,而据婴仄疾,补过无由……’,能在遗诏上,明定先帝过错,革新变法,整顿朝纲,算是开了一个好头啊!”   所谓嘉靖遗诏,并非皇帝所写,世上大多数的遗诏,都是大臣代拟的,无非是打着大行皇帝的旗号,对做皇帝期间的功过,做一个最后的评判。   皇帝对此,也心知肚明,为何却允许大臣冒名顶替,窃取皇帝威福呢?   道理也不复杂,因为有些皇帝做得太烂了,甚至人心离散,天下大乱。借用遗诏,表明皇帝有临终悔过之意,能够挽回民心,性质和罪己诏差不多,不过重要性更胜一筹。   “徐华亭拟定的这份遗诏,最厉害的几句你可没有说啊,自即位至今,建言得罪诸臣,存者召用,殁者恤录,见监者即先释放复职。”唐顺之感叹道:“行之,有一大批资历深厚的老家伙要起复了,徐华亭打着先帝的招牌,公然示恩,拉帮结派,他的势力很快就会达到巅峰,你可有应对之策?”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唐毅自信十足地笑道:“请师父放心,徐华亭想要对付我,我还想要拿下徐家呢!他斗不过我的!”   唐毅说话之时,透着强大的自信,他不是安慰老师,而是在叙述一个事实,他有这个实力!   唐顺之终于放下了心,他闭上眼睛,唐毅默默陪着,过了好一会儿,唐顺之才幽幽说道:“行之,兴亡百姓苦,为师此番南下,见识了东南的繁荣,可也看到了百姓流离失所,卖儿卖女,苦不堪言,我们做的这些,到底有什么用呢?” 第837章 伤逝   在这次苏州之乱中,除了围攻钦差行辕之外,发生下了一件不大不小的事情,有十几座纺织作坊遭到了冲击,所有织机都被打烂捣毁,甚至有几处被放火烧掉。   最初人们都以为这是愤怒的百姓怨恨阉党专权,故此烧掉了织造局的作坊,可是仔细调查,却发现这些被毁的作坊只有一座是织造局的,其他的都是苏州当地商人的,而且还是出产丝绸和布匹最多的几个作坊。   又调查之后,竟然发现带头烧毁作坊的,竟然是作坊的织工,眼下这些人已经被抓进了衙门,塞到监牢之中。   “行之,不少人都他们的行为是以奴欺主,忘恩负义,应当严惩不贷,你怎么看?”   “还能怎么看,织工也是被逼无奈。”唐毅苦笑道:“大约在七八年前,也就是我做市舶司提举的时候,鼓励技术发展,江南的工匠造出了能一次纺织很多根线的织机,经过不断改进,眼下最好的织机,一次能纺八十根线,而且质地均匀,十分结实。”   技术的进步当然是天经地义的好事情,可是呢,市舶司贸易增长趋于平缓,先进的机器出来,大量代替人工,结果就是织工被裁减,剩下的织工不得不付出更多的劳动,才能拿到和以前相同的薪水。   而且原本遍及整个苏州,几乎每个农家都有一架简易的织机,农闲的时候,妇人在织机旁,从早到晚,一刻不停,耗费一两个月的功夫,织出一匹布,拿到集市上换钱。种田能让一家人吃饱就不错了,要想买些额外的东西,就指着织布换来的银子。   自从先进的织机出现之后,越来越多的百姓把他们的织机束之高阁,甚至砸碎了烧火,很多妇人都偷偷哭泣,不知所措。家里面也唉声叹气,失去了银子来源,一下子日子就艰难许多。   唐顺之敏锐地察觉了这件事,他觉得非同小可,特别让唐鹤征到处去打听,把消息如实告诉他。   渐渐的,唐顺之心里拧成了一个大疙瘩儿。   他觉得这件事情,如果处置不好,最终会危害到唐学的根基,甚至影响唐毅的地位,成为别人攻击否定他的口实,同时唐顺之更担心,如果唐毅的理念是错的,给大明带来的就是一场无法想象的灾难。   如果变法革新,没有让老百姓过得更好,那变革又有什么价值呢?   老师的敏锐,让唐毅惊叹,不过毕竟受限于见识的问题,老师还是没有想透。   “师父,任何改变,其实都是痛苦的,穷极思变吗!能舒舒服服过日子,谁也不愿意去冒风险。可是人无远虑必有近忧,眼下不只是‘忧’,而是‘患’,还是大患!必须拿出壮士断腕的勇气,去推动变革,不只是官场,还包括整个社会,男耕女织的模式已经行不通了,不管人们愿不愿意,都必须改变!就拿新织机来说,作坊主发财,织工受苦,有人喜欢,有人怨恨,那新的织机到底是好,还是坏呢?我认为当然是好事,因为新的织机能织出更多的布匹,财富的总量是在增加的,财富增加了,国力就会更加强大,做事情就会容易,财大气粗吗!”   唐顺之的眉头还是皱着,他承认,唐毅说的有道理,可是那些受影响的百姓怎么办,就放任不管,让他们自生自灭,未免也太残酷了!   “所以为政者要做的就是调和缓解,对那些受到影响的尽力帮助,或是让妇人离开家庭,进入作坊工作,或是寻找其他的生路,或者,干脆到海外去开辟新的天地。”   唐顺之的瞳孔一缩,又展开了,哈哈大笑,指着唐毅,“你小子果然算计深沉啊,厉害,厉害啊!”   唐毅倒有些不好意思,“我也是没办法,安土重迁,不被逼到绝路上,百姓怎么会甘心情愿去海外。”   唐毅打什么算盘?   想要快速推动移民,需要有两个力一起作用,一个是海外的吸引力,报纸就在整天宣扬海外土地有多肥沃,矿产有多少,木材如何如何多……   可光是这一点还不够,如果老百姓能舒舒服服过日子,吃饱喝足,多数人还是不愿意冒险的,这时候就需要一个推力,简言之,就是大明的环境要变得不好,强迫他们出去。   谁都知道后世大英帝国,号称日不落,足迹遍及世界,同时期的竞争对手都被英国人超过了,原因何在?   不是英国多好,多了不起,恰恰是英国太糟糕了,太疯狂了,大搞羊吃人,到处圈地,老百姓活不下去,才大量移民海外,结果海外的英国人多了,就把其他的对手给干掉了。   当然,这种事情只能在英国那种小国家搞,毕竟眼下的英国才有两三百万人,和苏州府差不多,甚至还有不如。   如果大明仿效羊吃人的那一套,两京一十三省,上亿的人口,一下子天下就乱了,不用等百姓移民海外,直接就起义把朝廷干掉了。   这是一个很有难度的工作,需要产生一个移民的推力,却又不能超出控制,以至于不可收拾。   故此唐毅见到东南矛盾重重的时候,还是果断选择了退还土地,平息民怨。不过他还是会鼓励新技术,发展新的机器,冲击男耕女织的千年传统,有步骤,有计划,把百姓引导到海外。   缓缓流出的水能灌溉良田,一下子涌出来的洪水就会摧毁一切。运用之妙,存乎一心。   唐毅笑了笑,“您老人家不是夸奖弟子善于调和吗,您觉得弟子的本事如何?”   “高!”   唐顺之毫不吝惜,给徒弟伸出了两个大拇指,“看起来都是我多虑了,你早已经胸有筹算,不过这么大的事情,你一个人未必做的了吧?可不是每一个官员都能逼迫大族让出土地,都能驾驭交通行,组建南洋公司吧?”   “师父说的是,当然弟子是独一无二的,别人没法学。您老点出了一个关键,就是要适应变革,朝廷的工作就多了,各地的官员不能只是收收田赋,征召徭役,再断断案子就成了,他们还有更多的事情要做,故此……”唐毅拖着长音,见老师不耐烦了,他才笑道:“弟子会想办法推动商税的,官绅一体纳粮,有了钱好办事,未来的朝廷,要比现在强势得多,也严密得多。”   唐顺之尽管对徒弟的雄心勃勃,一再高估,可是他的目标还是超出了自己的想象。   商税要动整个士绅集团,改制更要推翻从朱重八就留下来的祖宗家法,这是多大的手笔!多强的野心!   他突然有种冲动,真想多活几十年,看一看弟子究竟会创造出一个什么世界来!   唐顺之知道,这只是痴心妄想,他已经油尽灯枯,唐毅虽然没有给他完美的答案,可是唐顺之已经放心了。   弟子看到了问题,也有想法,这就好办了。   “为师一生苦学,敢说勤奋二字,可是行之天纵之才,深谋远虑,见解独到,更兼胸怀大志,远胜为师十倍。为师没有什么能教你的,只想嘱咐你一句,无论到了什么时候,心怀敬畏!你所谋者大,有两个人是你这辈子最大的敌人,一定要千万小心!”   老师告诫,唐毅当然侧耳倾听。   “这第一个人,就是太祖朱元璋。”   噗,唐毅直接喷血了。   “可别小瞧了这个死鬼,大明朝的种种规矩,都是他留下的,以其兴必以其亡,太祖爷当年的雄才伟略,固然令人心折,可是二百来年,他的那一套越发成为制约大明的枷锁,可是却无人敢动,行之,你知道为什么吗?”唐顺之笑着问道。   “因为儒家宗法!敬天法祖尊先王!”   “没错,所以你的第二个对手就是孔仲尼,孔老夫子。”唐顺之郑重补充道:“第二个比第一个更厉害!”   不带这么欺负人的!   朱元璋,孔圣人!   要对付这两位,该有多难啊?唐毅头都大了三圈,好容易冷静下来,也想清楚了,自己要改变传统,革新变法,这二位就是传统的左右门神,可不是要跟他们拼命吗!   “师父你放心,弟子一定战而胜之!”唐毅咬着后槽牙说道。   “哈哈哈,不愧是我唐顺之的弟子,有徒如此,今生无憾了!”   师徒两个相视大笑,没有再谈论朝局,更没有谈论变法革新。唐毅一如十几年前一样,亲自下厨,做了十几个老师喜欢的菜肴。   唐顺之,唐鹤征,唐毅,师徒父子,凑在一起,吃吃喝喝,唐毅更是叫来了几十个乐队,各种风情的都有。   婉约如江南,苍凉如燕赵,更有海外西洋的金发美女,且歌且舞,乐音绕梁之中,舞女着轻纱,尽显美妙之姿,舞出了春风十里,江南风韵。   美酒、美食、美女,唯有如此,才能配得上文武双全,盖世绝伦的唐荆川!   一连三天,整个小院,都沉浸在欢歌曼舞之中,外面的人还以为过生日庆祝呢。到了第三天,唐毅早早爬起来,去老师屋子晨省老师面含笑容,吩咐说今天要看西域的舞姬,唐毅欣然答应,等到再度回来,请唐顺之吃饭的时候,老师嘴角含着笑,已经离开了人间…… 第838章 逃跑的佃户   唐顺之临终之前说过,人都是在哭声中离去,他不想死了还给别人添麻烦,弄得大家都不愉快,他要笑着离开人世,此心光明,此生无憾。   唐毅很羡慕老师的洒脱,可是他却做不到,在老师下葬的那一天,他哭得稀里哗啦,一位可亲可敬的长者走了,日后再也没人耳提面命,毫无保留地指点自己,不论对错,实际上随着地位越来越高,身边能和他交心的人却越来越少,高处不胜寒,就是这个意思吧!   唐毅没有离开,他陪着唐鹤征,在坟前结庐而居,一共住了七天。   两个人都没有说话,只是每天对着坟头,或是思索,或是追忆,七天过去了,唐毅将满腔的思念藏在了心头。   孔老夫子规定守孝三年,唐毅实在是做不到,七天都太过了,东南的事情一大堆,等着他去处置。   想来老师也不会怪罪他,给老师磕头之后,唐毅掸了掸衣衫,向唐鹤征拱手。   “你也不要过度悲伤,师父是个开明的人,他老人家最不喜咱们为了他伤心伤身。”   “小弟明白。”唐鹤征笑着仰头,“师兄,我爹临终的时候,告诉我,可以选择自己喜欢的事情,我想把官职辞了,去浏河镇船厂。”   “船厂?”   “嗯,还没考进士的时候,我就喜欢造船,亲手打造一个庞然大物,在四海横行,海天之间,唯吾唯大,感觉该是何等美妙。”唐鹤征满脸憧憬。   “好志向。”唐毅笑道:“你既然愿意,我当然不会拦着,而且我还准备送你一份大礼。”   “什么大礼?”   “船舶学校。”唐毅笑道:“造船不是一个人就能干的,需要无数工匠配合,光是你自己,造不出好船的,成立一个学堂,专门教授造船的学问,培养有本事的工匠,你就是代理山长,如何?”   唐鹤征眼睛眨了眨,“怎么是代理的?”   “想转正啊?那就拿出真本事吧!”唐毅放声大笑。   ……   从坟地出来,唐毅就恢复了自信和从容,不是说他把老师去世的事情忘了,只是这件事不会再干扰他放眼未来,处理手边的事情。   走出了没多远,金丹带着人就等在了这里。   “大人,这些日子徐琨三天两头,就去苏州衙门,还跑到了您的行辕,嚷嚷着要入股南洋公司,说了,您不点头,他就要让南洋公司黄了。”金丹气得直咬牙,“不就是有个首辅的爹吗,狂得没边儿了,当初让他们家交出田地,他们不干,现在又舔着脸来要,真是可恶至极!”   唐毅第二次听人提起了,他摆摆手,“成了,别光顾着抱怨,要拿出对策来,人家的爹就是首辅,那是改不了的事情!”   金丹闷头不说话了,唐毅上了马车,把车帘放下,他的脸就黑了。   不得不说,徐阶的确成了他眼下最大的绊脚石,在东南,唐毅要推动两大改革,一个是田产,一个是商税,田产不用说,商税徐家也肯定极力反对。   有这么个刺头,人家都会说,你先管管徐家,徐家点头了,我们就同意,要是徐家不点头,抱歉,我们也不干。   难道唐毅还能在推行政策的时候,加上一条:徐家除外!那么干了,谁还会听自己的,还有什么威信可言!   他和徐阶的矛盾,还不仅仅限于东南。   眼下徐阶通过嘉靖遗诏,起复了一大堆老臣,明目张胆,扩充实力,比起当年的严嵩,有过之而无不及。   徐党得势,唐毅的势力就面临危险,曾经的旧账,唐毅没忘,只怕徐阶更是刻在心头,眼下他手握屠龙刀,会放过唐毅吗?   再有,唐毅建议朝廷吞并吕宋,推动海外扩张,他的奏疏上去了,结果朝廷迟迟没有回文。   用脚趾头想,准是徐阶从中作梗,阻挠通过。   唐毅和徐阶之间的对立,几乎是全面的,从为政理念,到现实利益,徐阶和他的家族,都像是一座高山,牢牢挡在面前。   不除掉徐阶,一切都是空谈。   可徐阁老是那么好对付的吗?   两朝元老,门生故吏,遍及天下,就连他的学生都入阁当大学士了,他又斗倒了严嵩,熬死了嘉靖,挟着无上威风,号令天下,莫敢不从。   曾经唐毅敢和徐家掰手腕,不是唐毅实力多强大,而是他摸准了嘉靖的脉,不得不说,嘉靖活着的时候,大明朝所有臣子,都要乖乖屈从他的威严,只要嘉靖愿意,哪怕是末品小吏,也能和一品阁老拼一个你死我活。   可一言定生死的嘉靖走了,隆庆什么德行,没人比唐毅更清楚,神经回路奇长无比的朱载垕,为准还没摸到当皇帝的门儿呢,指望着他,去对付人老成精的徐阶,实在是不靠谱儿。   没有皇帝压着,就要比拳头大小,比人数多少,比谁的声音大,谁的道理多……唐毅思前想后,别说对付徐阶,就连自保都困难。   “老家伙,我就不信,你还是金刚不坏之身,半仙之体吗?”   唐毅苦恼地抱着脑袋,突然,马车一顿,差点从座位上摔下来。   人要不顺,喝口水都塞牙。   “怎么回事?”唐毅气得撩开车帘,大声问道。   金丹急忙跑过来,“大人,前面有人在打架。”   “打架?谁给他们的胆子,把领头的给我带过来。”   “是。”   金丹点头,又跑了过去,差不多一盏茶的功夫,金丹带着两个人赶了过来,到了马车前,其中一个慌忙跪倒,结结巴巴说道:“草,草民,叩,叩见青天大老爷。”   唐毅把脸转向另一个,这家伙身量不高,五短身材,倒是很粗壮,满脸的横肉,太阳穴上贴着狗皮膏药,一脸的凶险,看着就让人讨厌。   “你是什么人,见了本官因何不跪?”   此人把眼睛一斜,不屑道:“常州地面,所有当官的,老子都认识,你是在哪个耗子窟窿爬出来的,告诉你,冒充官员,那可是大罪,要充军的!”   真够狂妄的,唐毅把脸一扭,直接放下了车帘,懒得和这种人多话。   金丹扬起巴掌,左右开弓,就抽了四个嘴巴子。   “敢这么和我们大人说话,告诉你,我家大人是兵部尚书,东南经略,唐大人!”   哎呦,是唐毅啊!   此人显然听过唐毅的大名,真是没想到啊,看样子最多二十五六岁的样子,竟然是堂堂二品大员,比起老爷子就差一级,真是人不可貌相啊!   扑通,他就跪在了地上,抡圆了胳膊,又给自己抽了八个嘴巴子,比金丹打得还狠,顺着嘴角流血沫子。   “唐大人,小的该死,小的有眼不识泰山,请您老大人不记小人过,饶了小的吧。”   马车还是没动静,金丹冷哼了一声,“你是干什么的,为什么在大路之上打人,到底是怎么回事?都说出来,有一句假话,砍了你的狗头。”   “是是是!”   他理了理思路,柔声说道:“小的名叫徐浜,有个小小的绰号,叫‘一只虎’,在常州无人不知,小的是给徐家打理田产生意的,都是一家人,一家人啊!”这家伙咧着嘴,嘿嘿直笑。   马车里,唐毅听得一清二楚,徐家,田产,这四个字一下子触动唐毅的神经。   徐家在松江有众多的田产,苏州也不少,没想到,居然连常州都有了,整个八爪怪鱼啊,鬼知道徐家还有多少家底儿。   唐毅想到这里,突然把车帘撩起,露出了一张笑脸。   “原来是徐阁老的家人,真是失敬失敬,本官甚是敬重徐阁老,你说的一家人,没有错,很恰当!”   徐浜越发得意了,毕竟唐毅和徐阶之间的冲突,底下人知道的不多,在徐浜看来,徐阶是百官之师,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谁都要逢迎徐阶,自然要卖他几分薄面。   得意忘形,这家伙嘴上就没有把门的,“唐大人,是这样的,这帮孙子前些年家里遭了水灾,我们家二少爷仁义,收留了他们,把田租给他们耕种,让他们能捡了一条狗命。好几年过去了,这帮畜生不思报恩,还商量着要逃跑,不给阁老家种田了,忘恩负义,良心都被狗吃了?打死他们都便宜了,真该千刀万剐了!”   越说,他越来劲,竟然冲上去,拳打脚踢,另一个跪在地上,一言不发,只是默默承受,官官相护,谁能帮他说话啊!   “打人就不好了。”唐毅摆手,金丹把徐浜拉到了一边,主动过来,陪着笑问道:“这位老乡,大老爷在上,不要害怕,你倒是说说,为什么不给徐家种田了,是真的忘恩负义吗?”   农夫跪在地上,默默摇摇头,却不敢说什么。   唐毅心里清楚,他对着徐浜说道:“你去看看,不要再打人了,要是出了人命,本官可不能不管啊。”   “是,您说了算。”徐浜一副狗腿子的模样,赶快去分开两伙人。   唐毅看了看农夫,温和声音道:“你有什么委屈,就说吧。”   金丹也鼓励道:“我们大人可是清官,不用害怕的。”   农夫胆子大了一些,低声说道:“草民们,想,想去驴,驴松……”   唐毅愣了,想了半天才猛地清醒,是吕宋吧!   “你们为什么要去?”唐毅好奇道。   “租子太,太重了,俺们交不起。”农夫说话的时候,浑浊的泪水,从眼角落到了地上,摔成八瓣…… 第839章 勇者无畏   吴时来是嘉靖三十二年的进士,和唐慎算是同科,不过他却不是唐毅这边的人,只忠于老师徐阶一个人,而且还为了徐阶充当马前卒,去弹劾严嵩,大名鼎鼎的戊午三子,就有他一个。   徐阶也没有亏欠这位好学生,借着嘉靖遗诏,果断起用吴时来,先是调任京城担任给事中,还没有赴任,常州知府出了缺,这可是一个肥差,论起经济繁荣,物产丰饶,常州仅仅比苏杭等地差了一截而已。   吴时来进入官场十几年,资历也够了,加上当年弹劾严嵩,声名大振,担任知府绰绰有余。   当然这是拿得上台面的理由,吴时来中进士之后,第一个工作是松江府推官,学生在老师的家乡当官,三年之后,就升入权柄极重的六科,深受徐阶信任和赏识,中间有什么关系,不言而喻。   吴时来刚刚到任,就听说经略大人唐毅护送老师的灵柩,在老家武进安葬。吴时来本想去陪着下葬的,毕竟死的人是次辅,唐毅又是东南经略,正儿八经的上司,奈何唐毅早就说了,老师想安静祥和地离开,除了至亲,谁也不要过来。   “装蒜,纯粹是装蒜!”吴时来不无鄙夷地想到,你不让老子去,老子才不想热脸贴冷屁股呢!   唐毅你还能嚣张多久?朝中没有老师罩着,别看顶着经略的名头,那算什么!当年胡宗宪权力比你大不大,最后又如何了?   真正说了算的是内阁,是徐阁老!   看着吧,要不了多久,你倒霉的时候就到了!   羡慕嫉妒恨,让吴时来脑袋有点晕晕的,他甩甩头,直接去签押房,叫来师爷,理一理常州府历年积累的陈案。   新官上任三把火,最容易出彩的就是办几桩冤假错案,给老百姓沉冤昭雪,然后再混一个万民伞,舒舒服服过三年,有老师罩着,他的前程似锦。   吴时来哼着小曲,翻着堆积如山的案卷,越看眉头越紧,最后干脆聚到了一起,连成了一条线。   几乎八九成的案子全都是抢占土地的,而这八九成当中,又有七成以上都跟一个名字有关。   徐浜!   一只虎!   这家伙何德何能,谁给他的通天本事,光是粗略算算,被他抢占的土地就接近一万亩,折合成白银,二三十万两不止。   开什么玩笑,他是要把常州变成自己的家产不成?   “师爷,这个徐浜是什么人?”   师爷连忙拱手,舔着老脸,陪笑道:“府尊,这位徐爷不是外人,他是华亭徐家的人,论起来,那几位公子都是他的族叔,恕个罪说,徐阁老是他的叔祖!”   哦!   原来是老师家里的人,吴时来有些不快,可是转念一想,既然是自家人,也就见怪不怪,满世界都在兼并土地,又不止老师一家,没什么了不起的。   要想立威,有的是人,先看看别的案子,找了一圈下来,竟然没有什么有代表性的大案,他又变得面色严峻了。   上面说了,徐浜抢占土地,手段凶残,让他逼死的就不下十人,如果属实的话,只怕对老师名声不好,自己的官声也会受损……   “去把徐浜请过来,就,就说本官要和他谈谈。”   “遵命。”   师爷急匆匆下去,没有多大一会儿,小脸惨白着就回来了。   “府尊,大事不好了,徐浜被人抓走了。”   “啊,谁这么大胆,敢抓师相的家人?”吴时来一拍桌子,站了起来。   师爷苦着脸道:“是经略大人,不只是徐浜一个,还有好几十个徐家的家丁打手,全都被抓了。”   糟了!   吴时来脸色狂变,他很清楚徐阶和唐毅之间的矛盾,唐毅抓了老师的人,会不会大做文章?   “不行,我要去看看!”   风风火火,赶到了唐毅临时下榻的行辕,吴时来递了牌子,没过多大一会儿,竟然大门开放,唐毅亲自从里面迎了出来。   离着老远,唐毅躬身抢先施礼,“原来是悟斋公,早就仰慕先生大勇,今日一见,果然风采过人,失敬失敬。”   吴时来一下子愣住了,他不过是五品知府,唐毅是正儿八经东南经略,二品大员,地位悬殊,为何会如此客气?   “悟斋公,您和家父是同科进士,就是唐某前辈,八年之前,您上书弹劾严党,为民请命,大忠大勇,实在是令人钦佩。家父每每提起,都以能和悟斋公同科为荣。铁肩担道义,妙手著文章。大明朝要是多一些悟斋公一般,铁骨直臣,何愁天下不治。这一次我经略东南,少不得要悟斋公鼎力相助,快快请进吧。”   唐毅在前面领路,好话就跟不要钱似的,盛赞吴时来的勇气过人,为官清廉。放在平时,这位保证志得意满,能让六首魁元夸奖赞叹,还是很有面子的事情,哪怕两个人阵营不同。可是今天却不成,唐毅到底打得什么算盘,真是让人疑窦丛生啊!   落座之后,吴时来抢先拱手,说道:“经略大人,前些日听闻荆川先生仙逝,伤感痛惜,大明折一栋梁,朝廷失一干吏,真是千古憾事。”   唐毅叹口气,“这几日老师的音容笑貌,总在眼前,他老人家还不忘提点,让我这个做弟子的,要好好做事,报国济民。天下多事,岂是我一个人能管得过来的,到头来,还是要落在悟斋公一般的清正直臣身上。”   想要拿老师的事情和我套近乎,门都没有!   唐毅又把皮球提到了吴时来身上,“悟斋公,是这样的,我从老师墓地回来,路上竟然遇到了一群恶徒,暴打无辜百姓,险些出了人命。我让人上前制止,顺便又调查了一番。真相让人触目惊心,不堪闻问啊!”   吴时来的心提了起来,迟疑道:“大人,恶徒到底有什么作为,让大人如此愤怒?”   “你看看吧。”   唐毅随手将一份卷宗,送到了吴时来面前。   拿在手中,急忙翻看,吴时来的脸越来越黑,直接变成了黑锅底,到了最后,鬓角冒汗,手足颤抖,好像要中风。   的确是触目惊心,前文就提高到老百姓为了躲避田赋徭役,苛捐杂税,就主动投献,把田产挂在士绅名下,两方得利,只是苦了朝廷。   其实这还算是好的,毕竟老百姓还能得到那么一丝一毫的好处。   可徐浜的种种作为,完全超出了人们能接受的底限。   他在常州府五六年间,先是以五成的佃租,骗老百姓投献,一旦到了他的手上,立刻提高到八成。   老百姓不答应,他就动用打手,逼着点头,反正打着徐家的大旗,也没人敢管。   后来老百姓知道了他的手段,不再上当,他就撕下了面具,露出獠牙,什么方法都用上来,巧取豪夺,设计陷害,诬告杀人……光是人命就不下十几条之多。   而且他不光逼着老百姓给他当佃户,还疯狂压榨,让佃户每年给他无偿劳动,比如每天要给他的家中挑水。   一担水,两个水桶,他只要前面一桶,后面的一桶要倒掉,原因竟是佃户会放屁,后面的桶臭!   种种恶形恶状,不需要多说。   他还规定佃户们结婚之前,都要提前三天把新娘子送到他的家中,亲眼看过了,才可以成亲。稍微漂亮一点的姑娘,就难逃他的手心,有的更是霸占了几个月之久,当他不喜了,就甩给佃户,人家要是不答应,他还会叫人去痛打一顿,逼着人家戴上一顶绿油油的帽子……   “悟斋公,你以为徐浜的作为如何?”   如何,还能如何!   “实在是禽兽不如,禽兽不如啊!”他拱了拱手,“唐大人,下官请求将徐浜还有他的爪牙交给常州府,下官亲自审理,一定还百姓一个公道。”   唐毅微微含笑,却没有立刻答应。   “公道,何为公道?小小的徐浜,不过是蝼蚁一般的东西,可是他却能横行常州,数年之间,无人敢管,被他害死,糟蹋的人,不计其数。悟斋公一定知道苛政猛于虎吧?徐浜追打的那些佃户,就是受不了他的压榨,纷纷逃走,不惜远涉大海,去吕宋耕田种地,只要远离这个魔王,他们什么都不在乎了!”   吴时来脸涨得通红,他从小饱读诗书,孔孟两位圣人,都讲究行仁政,四方之民归附,犹水之就下……   多好听的话,多光明正大的道理,结果呢,徐家人的作为,竟然逼得老百姓不得不远走他乡,背弃祖坟,在传统的文人看来,这是多大的罪恶!   “悟斋公,你敢弹劾严嵩,就表明你不惧怕权贵,铁骨铮铮,勇毅过人,眼下又出了如此事情,您为民请命的时候到了,请先生立刻上书弹劾吧!”   吴时来都傻了,弹劾什么啊,难道还弹劾老师徐阶吗?   他发愣的时候,唐毅已经让人把纸笔送了过来,还怕他不知道写什么,唐毅又让人把问的口供都送了过来,有农夫的,也有徐浜和他手下自己认罪的。   “悟斋公,为了言之有物,你需要什么证据,有什么不清楚的,本官都会帮你弄来,对了,历年的卷宗我也会让人整理,保证每一件事都是千真万确,只管写奏疏,不用担心诬告。”唐毅淡淡笑道:“身为地方父母官,当年弹劾严嵩的勇士,要是没了胆子,只怕好说不好听,须知道,勇者无畏啊!” 第840章 千古奇谭   勇士不是那么好当的,除非如海瑞一般,修炼到“无君无父,弃国弃家”的至高境界,方能一往无前,只有道义,没有人情,锋芒毕露,神挡杀神。   吴时来显然没有海瑞的决然,让他上书弹劾徐阶,难上加难。可是呢,他不上书,昔日敢弹劾严嵩,现在却没有胆子弹劾徐阶,还当什么直臣,还当什么勇士,立刻就会身败名裂,万劫不复。   唐毅这是往死里逼他啊!   “唐大人,你真的要和元辅作对吗?”吴时来红着眼睛问道。   唐毅呵呵一笑,“悟斋公,这么说你也认定徐浜做的事情是徐阁老指使的了?”   “我没说!”   “那你觉得徐浜做的是对的?”   吴时来张了张嘴,低下了头,徐浜种种行为,骇人听闻,匪夷所思。已经到了人神共愤的地步,倘若不是看在徐阶的面子上,吴时来都想杀了他立威。   当然也只是想想而已,毕竟没有徐阶这课大树罩着,谁会有这么大的胆子,根本就是说不清的烂账。   吴时来咬着牙,近乎哀求道:“唐大人,徐阁老入朝为官几十年,家里面的事情他老人家一无所知,徐浜又算是什么东西,哪里能入阁老的法眼。下官以为,罪在一人,不要牵连无辜。”   “哈哈哈,说的真好。”唐毅把脸色一沉,“悟斋公,你当年弹劾严嵩的时候,可不是如此啊,你不是说群臣有罪,罪在内阁,内阁有罪,罪在首辅吗?你不是把什么事情都算到了严嵩的头上,怎么到了徐阁老这里,就让如此明辨是非,宽宏大度了?”   “唐大人!”   吴时来怒了,“徐阁老是两朝重臣,人所敬仰,百官之师,威望泼天,下官劝你一句,不要自寻死路!”   吴时来瞪着眼睛,一副被刨了祖坟,气急败坏的德行。   唐毅放声大笑,他也换了脸色,“吴知府,你说罪在徐浜一人,和徐家没有关系,我承认,就算你说的是对的。那徐浜何以横行无忌,数年之间,常州上下,无人敢管?”   吴时来好歹也是见过风浪的,微微一笑,“下面官员包庇纵容也是有的,本官刚到常州,您总不能把账都算在我的头上吧?”   唐毅微微摇头,“本官自然不会不讲道理,既然吴知府说了是下面官员纵容,那好,就把他们都带来,好好拷问,不问出水落石出,本官决不罢休!”   吴时来脸色狂变,脖子上冒出丝丝凉气,大感不妙,可是他也没法阻止唐毅,只能眼睁睁看着。   经略大人一声令下,驻防在常州的两千多乡勇的兵丁一起出动,常州府,武进县,宜兴,江阴,无锡,靖江,所有大小官吏,一个不差,全都被抓了起来。   好几百人跪在了唐毅的行辕外面,黑压压的一大片。   头上日头晒着,这帮人战战兢兢,汗如雨下,满心的害怕,不知道犯了什么事情,值得如此大动干戈。   唐毅站在廊檐之下,一摆手,让人把徐浜一伙,所作所为,都印了出来,每人发一份。这帮官吏接在手里,仔细看了看,多数人的手都哆嗦了。   徐浜干了什么事情,或多或少,都有耳闻,而且有些事情比上面所写,还要残忍十倍百倍不止。   只是碍于徐家的势力,没人敢说而已。   经略大人把此事戳破,是要干什么,大家伙的心里头一点谱儿都没有。   “本官偶遇徐浜追打佃户百姓,调查之下,竟然发现了这个畜生无恶不作,无所不为,常州一府五县,都有百姓受害,前后五六年时间,竟然无有一个官员,替百姓们做主,本官甚是惊骇。请来吴府尊,问他是否因为徐浜出自华亭徐家,就没人敢动他,任由他胡作非为?”   下面官吏,瞪大了眼睛,心说太对了,就是这么回事啊!   哪知道唐毅摇摇头,“吴知府说了,徐阁老久在京城为官,对徐浜所作所为,一无所知,都是地方官吏不肖,包庇纵容,才有了如今的结果。本官做事,向来公正,吴知府新上任,你们之中,有的人在常州十几年,甚至二三十年的都有,难逃罪责,本官给你们一个自清的机会,老老实实交代,和徐浜是什么关系。”   唐毅又让人把纸笔送来,这帮人只能趴在院子里,吭吭唧唧,写吧!   谁能承认有罪啊,全都尽力推脱,都说和他们没关系,唐毅也不着急,慢条斯理喝着茶水,看着戏。   等到把所有人的东西都看完,往旁边一扔,让人又把吴时来叫出来。   “吴大人,你指责是下面的官吏包庇,本官把所有人都找了过来,这是他们写的自辩状。”唐毅指了指堆积如山的一堆东西,淡淡笑道:“他们呢,都说和徐浜没有关系,这事就奇了,难不成是本官纵容的吗?”   吴时来脸色铁青,咬着牙关,“唐大人,此事应该彻查,不管涉及到谁,都别想逃脱!”   “说得好,说得妙,常州府的官吏,大大小小都在这里,你们就当场对质,看看谁牵连其中,谁是无辜的。徐浜所作所为,人神共愤,凡是包庇他的,一律杀无赦!”唐毅怒气冲冲,大声说道。   金丹跟在唐毅的身后,喷了一口老血,只剩下一个字:服!彻底服了!   大人,您这招也太损了!   果然,很快下面的这帮人就狗咬狗。   最初互相指责,后来吴时来看不下去,说了两句,大家伙就把矛头对准了他,纷纷开火。   单独一个人,或许受限于吴时来的威风,还有徐家的势力,不敢胡说八道,可是这么多人凑在一起,就没有什么好怕的。   徐浜所作所为,谁不清楚,看唐毅的架势,要彻查到底,和徐浜扯上了关系,绝没有好下场。   怎么都是个死,谁愿意引颈受戮,坐以待毙啊!   有几个常州本地的小吏,他们纷纷大声嚷嚷,“府尊大人,徐浜依仗的就是徐家的势力,不然他算什么东西!您怎么不给小人们做主,说实话啊?”   “对啊,是不是您受了徐家的好处,不敢仗义执言?”   “不对劲啊,您都弹劾了前面的首辅严嵩,怎么不敢弹劾后面的首辅徐阶,你们到底是什么关系?”   ……   七嘴八舌头,为了求一条活命,官吏们也不顾脸面了,纷纷大声指责,每一句话就像是毒药,腐蚀着吴时来的自尊。   他知道自己的名声完了,言官直臣,当得就是一个名声,他们能冒死弹劾皇帝,就为了换取廷杖,然后一举成名。   名声,对他们来说,简直比生命都重要,曾经他高高在云端,戊午三子,人所共知,无不敬仰膜拜。   今天他却要面对最严厉的道德指控,整个人就像是被掏空了。   数以百计的官吏,通通把罪责归到了徐家身上,还爆出了许许多多,唐毅都不知道的事情,还有人把吴家也扯了进来。   吐沫星子的海洋,几乎把吴时来给淹没了,只剩下口鼻在水面上,勉强呼吸,随时都会淹死,千夫所指,总算是领教了什么滋味。   到了最后,吴时来鬼使神差,竟然提起了笔,在众目睽睽之下,写下了一份弹劾奏疏。   他把奏疏送到了唐毅手里,眼前一黑,直接昏了过去。   ……   吴时来的奏疏,在唐毅的运作之下,很快就送到了内阁。   高拱和郭朴入阁有几个月了,也熟悉了政务,准备要大干一场,可是一抬头,环视满朝,两个人都气馁了。   徐阶打着嘉靖遗诏的名义,召回了一大帮资历骇人的老怪物,第一批还朝的就有三十多人,后面还陆陆续续,增加之中,其中有部堂高官,比如原仓场总督王国光,原兵部尚书吴岳,包括葛守礼等人,从南京调到了京师,一下子咸鱼翻身,手握大权,还有科道的前辈,官声名气都极好,不一而足。   这些人资历吓人,即便是高拱和郭朴,也指挥不动。   而且他们又受了徐阶的天大恩惠,官场讲究有恩必报,只能对徐阶唯命是从。   遍观六部科道,除了吏部杨博能稳得住之外,其他山头悉数落到了徐阶手里,尤其是科道言官,马首是瞻。   高拱这个帝师非常尴尬,“哼,徐华亭假仁假义,什么起复谏言获罪官员,那为何原来的浙江巡抚李天宠,总督杨宜,还有那么多能干的贤臣,都不召回京城?”   “还能怎么样,那些人不听话呗!”郭朴不无讥讽地说道,“别人也就罢了,李天宠年富力强,还不到五十岁,当年抗倭的时候,立有大功,他回朝天经地义。可是呢,谁让当年是唐毅救了他和张经,要是把李天宠找回来,人家一屁股坐在唐毅那边,他徐阶能干资敌的事情吗?”   “公器私用,私心作祟,如此辅臣,大明还有前途吗!”   啪!   高拱一怒,用力拍桌子,结果震倒了一摞子奏疏,其中一本展开,高拱扫了一眼,突然一愣,急忙拿了起来,仔细看去,眼神越来越亮。   郭朴看出了他的异常,忙问道:“莫非有好事情?”   “当然是好事情!”高拱突然拍着桌子,狂喜不已,放肆笑道:“千古奇谭,弟子弹劾恩师,我倒要看看,徐华亭怎么过这一关!” 第841章 新君怒了   世人评价高拱,性急迫,不能容物。   他入阁之后,特别是裕王继位,万象更新,高拱就以帝师自诩,内阁首辅,舍我其谁。偏偏徐阶挡在他的前面,要说老东西能放权,让高拱大展拳脚,实现相权平稳过渡,也还好说。偏偏徐阶打着嘉靖遗诏的旗号,大肆扩充势力,又唆使手下言官弹劾高拱,不断抹黑他,大有长久把持内阁的意思,高拱无论如何也忍不了。   高胡子没有杨博的隐忍,也没有唐毅的精于算计,他更喜欢直来直去,和老徐对攻。其实算起来,当朝能称得起大佬的,无非是四个人,徐阶,杨博,唐毅,高拱,这四个人中,前面三位都有庞大的势力,杨博和唐毅分别代表着晋商和东南工商业集团,扎根最深,底蕴最厚,相比而言,高拱和这三位都没什么利益冲突,而且因为隆庆的关系,三个人还都要巴结高拱,以为强援。   如果唐毅和高拱位置对调,做梦都能笑醒,他一定纵横捭阖,到处占便宜,闷头发大财,把自己的势力建立起来,再放手施为。   偏偏高拱做不到,而且他快速膨胀,有点不知道天高地厚,处处争锋,渐渐地把老徐的火气也惹了出来,两个人成了一对冤家对头,成功替唐毅和杨博挡了灾,他也不是不知道,只是性格决定命运,到了他这个年纪,已经改不了了。   当高拱看到了吴时来的弹劾奏疏,当即心花怒放,喜不自胜,真是及时雨,天降甘露!徐阶不是天天把纲常挂在嘴边,最重官场规矩吗,这回好了,你的徒弟弹劾了你,看看你老倌儿怎么说!   “我这就去找陛下,请求圣裁。”   “别啊!”郭朴连忙拦住了,“肃卿,你这就不对了,华亭是首辅,你怎么能越权呢?”   高拱没明白,心说这是弹劾徐阶的奏疏,还要送给徐阶看吗?郭朴含着笑,点点头。高拱迟愣一下,明白了过来,抚掌大笑,“妙哉,是该让老徐看一看,我要听听他怎么说!”   “同去,同去!”   郭朴也跟着,这两位满肚子坏水,不停冒泡。   到了徐阶的值房前面,让人通禀之后,老徐让他们进来,高拱大喇喇坐在了徐阶的下垂手。   “阁老,前些日葛老大人回朝,上奏退还百姓田地事宜,他言说东南兼并之风,日甚一日,已经到了富者田连阡陌,贫者无立锥之地的糟糕局面,不知道,阁老以为该如何处置?”   郭朴补充道:“高阁老所言甚是,富者之家田产愈多,贫者食不果腹,有人落草为寇,公然抢掠过日子。富裕之家,为了保其家产,又广筑堡垒,豢养打手,压制佃农百姓,长此下去,东南势必大乱,朝廷财赋,九成出自东南,阁老不可不查啊!”   这两位哼哈二将,一唱一和,逼着徐阶表态。   徐阶人老成精,微微一笑,春风化雨。   “兼并之事,历代皆然,抑制兼并之法,如过江之鲫,不胜枚举。你们都博学多识,心中肯定有数,然则方法虽多,成效却不尽相同,至于如何取舍,着实需要一些功夫。何况士绅乃是朝廷根本,二公都是世家子弟,想必早有体会,不需老夫多说。”   徐阶的话,绵里藏针,你们两个别装大个儿的,咱们都是一路货色,凭什么教训老夫!   高拱最受不了这个,是,高家算是世家没错,可是高拱自从为官以来,家中田亩没增加一分一毫,想当官就不要想着发财,不然什么好处都是你的,哪有那么便宜的事情!   果然,高拱沉不住气,不再和徐阶打太极了,直接挑明了。   “阁老,下官这里有一本弹劾您的奏疏,不知道阁老想不想看看?”   高拱从袖子里拿出了吴时来的奏疏,在手里晃了晃,看那意思,就像是拿着飞盘,在引诱小狗一般。   徐阶根本没抬眼皮,只是说道:“按照朝廷规矩,官员被弹劾,就要主动停职,仆身为首辅,当以身作则,高阁老只管奏请陛下御览就是,老夫不看了。”   哎呦喂!   高拱和郭朴互相看了看,他们满以为徐阶知道之后,会暴跳如雷,气急败坏,跟疯了似的,想想就痛快,哪知道他竟然不动声色,两个人又坐了一会儿,还是没反应,只好讪讪离开。   他们不知道,徐阶笼在袖子里的拳头攥得紧紧的,指甲插进了手心,都流出了血!   奇耻大辱!   徐阶最重脸面,也看重三纲五常,师徒如同父子,被徒弟弹劾,两百年,还是头一遭,刚听到这个消息,老徐差点昏过去,死的心都有了。   不过身为从嘉靖朝杀出重围的老狐狸,徐阶还是非常顽强的,他只是一闪念,就开始分析起来。   吴时来在写完了奏疏之后,就昏迷过去,被抬回了知府衙门,当天晚上他就醒来了,含着泪,给徐阶写了一封说明的书信,用最快的速度,送到了京城。   在高拱他们看到奏疏之前,徐阶已经接到了吴时来的亲笔信!   唐毅,又是唐毅!   小兔崽子,你真是活得不耐烦了,以为新君登基,你就有恃无恐,敢和老夫作对,你毛嫩着呢!   骂了一阵,徐阶也觉得没意思了。   几年前,唐毅就敢和自己掰手腕,这几年他的名望更高,又有隆庆撑腰,找自己的麻烦,再正常不过了。   真正气人的是吴时来!   这个逆徒,简直太让自己失望了。   唐毅逼着你,就上书弹劾,你不会以死相抗,你不会自刎抹脖子,老夫对你多大的恩情,你都忘了吗?   别以为写了一封解释的书信,老夫就会让你蒙混过关。   徐阶不愧是老狐狸,一眼就看透了,吴时来这么干,无非是向两头讨好,他不敢弹劾徐阶,直臣的名声荡然无存,道德破产,日后在官场上再无安身立命的机会,徐阶都没法帮他。   想要保住名声,就要上书。   上书就要触怒徐阶,所以他写了一封情真意切的亲笔信,极力把责任推到唐毅身上,撇清自己,表明他是被逼无奈。   只要徐阶能高高手,他还能顺利过关。   不得不说,吴时来的想法很不错,两全其美。可是高估了徐阶的心胸,也低估了朝局的险恶。   这是什么时候,徐阶看起来烈火烹油,如日中天,可是裕王的师傅们都起来了,高拱入阁不说,接下来陈以勤和唐汝楫的入阁声音极高,殷士儋也不甘寂寞,听说和新进的几个内廷大珰走得很近,一个个摩拳擦掌,要抢班夺权。再加上深沉内敛的杨博,老徐远不像看起来那么安稳。   偏偏这时候,后院起火,家里头冒烟,老徐怎能不怒!   谁敢算计老夫,谁就要付出代价!   徐阶的面容,狰狞可怖,好似一头凶兽,露出了可怕的獠牙和利爪,不知道他最想吃掉的是谁……   “真是太过分了!”   隆庆看着高拱送来的奏疏,越看越生气,当看到徐浜如何欺压百姓的时候,更是怒不可遏,把砚台都给摔了。   “岂有此理,吴时来奏疏没有胡编乱造吧?”   高拱咧嘴苦笑道:“他是嘉靖三十二年的进士,不会撒谎的。”   隆庆还不明白,冯保在旁边低声说道:“吴时来是徐阁老的学生。”   “原来如此!”隆庆立刻明白过来,奏疏非但没有夸张,相反,还会隐藏不少,天知道徐家在东南都干了什么坏事!   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徐阁老在京多年,一直住着小院,菜不过三五道,仆人不过几十个,待人谦和,彬彬有礼,屈身下士,平易近人。   全天下都以为他是个仁厚长者,可是他的家人都干了什么?   巧取豪夺,鱼肉乡里,呃不,是鱼肉东南!   都把爪子伸到了常州府,松江啊,苏州啊,早就是徐家的天下了,那的老百姓受了多少苦,有多少怨气,还不知道呢!   一想到这里,隆庆就有一种难以形容的愤怒。   人世间有诸般道理,从唐毅那里,隆庆学到了一个简单的逻辑,你能做的,我也能做,要正人,先正己!   徐阶,还有他手下的言官,把隆庆盯得死死的,出了一点问题,就小题大做,揪住不放。隆庆都忍了,为了大明吗!   可是呢,你们那么严格要求朕,到了你们自己身上,却大开方便之门,干什么都无所谓了。   试问,朕不过是要出宫巡游,回到潜邸看看,再不就是选几个秀女,给妃嫔添置衣服首饰,都是寻常之极的事情,你们就大肆号丧,弄得要亡国败家似的。   那你们自己都在干什么?兼并土地,逼得百姓流离失所,甚至为了逃避残害,不惜冒险出海,那下一步会干什么?是不是要揭竿而起,造朕的反!   放着亡国败家的大事情不管,盯着朕的一点小错不放,这是什么道理?   泥人还有三分土性,隆庆真的怒了。   高拱又添了一把柴火,“陛下,根据臣的了解,东南一些大户兼并太狠了,担心民怨沸腾,甚至筑城堡,豢养打手,囤积兵器,长久下去,必然会如同两汉,世家门阀并立,藩镇四起,危及大明江山!”   “还不快去!把徐阁老给朕请,叫过来!”隆庆气呼呼一拍桌子,沉着脸道:“朕要听听他有什么说辞!” 第842章 师徒相残   “大人,莫非宰相肚里能撑船,这句话是真的?徐阶也太,太大度了吧?”金丹迟疑道。   蒋洲不客气道:“我看是虚伪!他就是装的,在演戏!”   两个手下吵了起来,唐毅微微有一丝感叹,他们两个相比留在京城的那几位,可是差着不止一筹。   换成王寅他们,早就把徐阶的花招看透了,而且还拿出了对付的办法,眼下却要自己费脑筋……吴时来上书弹劾之后,徐阶被隆庆找去,见到了皇帝,老徐阶哭得稀里哗啦,别提多伤心难过了。   说自己管教不严,家中胡作非为,所有罪责都在他的身上,请求皇上免了他的官职,贬为庶民,再行治罪云云。   他这一番表态,可把高拱高兴坏了,心说老东西,你总算要滚蛋了,赶快把位置让出来吧!   高拱想得不错,可隆庆却不这么看。   徐阶可是两朝元老,扶持自己登基继位,稳定大明江山,名望功劳,都是极大的。骤然罢免了,百官势必反弹,更何况仅仅凭着一面之词,就罢免首辅,显然难以服众。   隆庆刚刚登基,谨小慎微,虽然有所不满,可还是不敢直接罢免徐阶。   “阁老为国事操劳,几十年如一日,家乡遥远,疏于管教,也情有可原,不过过于自责。”   这个徒弟啊,真是不靠谱!   高拱遗憾郁闷,这么好的机会一闪而逝,他只能摊着手,徒呼奈何!   倒是徐阶,诚惶诚恐,给隆庆磕头作响,十分感动。   “陛下如天之仁,老臣感激不尽,定当肝脑涂地,以报皇恩。”徐阶沾了沾眼泪,一副君臣相得的大好图景,弄得高拱越发吃味,气得直哼哼。   “徐阁老,你的家人肆意妄为,难道就不要管了吗?这么多年,鱼肉乡里,就不要追究吗?”高拱近乎咆哮道。   徐阶竟然丝毫没有发怒,深深一躬,“高阁老教训的是,老夫自知有罪,只是家人到底了做了什么,一时半会儿,老夫也未必清楚,不如这样吧,就任命经略唐大人为钦差,去清查老夫家中,乃至整个东南的田产,凡是有不法的,一律退还,牵连到人命案子的,严查严办,哪怕是老夫那两个不成器的儿子,该杀就杀,绝无怨言!”   徐阶的表态,斩钉截铁,义正词严。隆庆都难免感动,他暗想徐阶自从入朝为官,除了父母去世,回家守孝之外,三十来年,都没回过家里,或许他真的不知道家中如何,都是底下的人打着他的旗号,胡作非为。   固然约束不严,是罪过,可是他能有悔改之意,亡羊补牢,为时不晚。   仅仅因为一道奏疏,就对自己的首辅产生怀疑,君臣之间,就这么点信任吗?如何指望着臣子能用心做事!   隆庆竟然生出了一丝惭愧,忙好言安慰,“阁老,您要不要过于介怀,唐师傅是知道轻重的,朕会让他好好调查,勿枉勿纵,尽快还阁老一个清白,也让东南能尽快安宁,您老以为如何?”   徐阶眼圈通红,“老臣无能,让陛下操心了,老臣真是羞愧。”   高拱十分郁闷,好好的必杀之局,让徐阶哭哭啼啼,竟然就给化解了。隆庆也是的,摆明了徐阶是以退为进,你怎么那么容易上当啊!   徐家疯狂敛财,每年都有大笔的银子送到徐阶手里,身为首辅,各种花销,可不是一个小数目,徐阶能不知道?要是凭着几十年前的一百多亩家产,能供得起他的花销?   可是隆庆已经表态了,他不好和皇帝对着干,只剩下冲着徐阶怒目而视。   这不,皮球又踢到了唐毅的脚下。   徐阶让自己当钦差,去查徐家,他真是如此大公无私吗?   显然不是,清丈田亩,动了整个士绅集团的奶酪,会惹来无穷的反扑。查徐家,就要查赵家,查孔家,查傅家,查东南所有大家族。   此事如果朝廷上下,全都一致同意,从皇帝到内阁,再到地方大员,形成合力,没有问题,能够推得下去。   可眼下隆庆稀里糊涂,还没找到感觉,内阁也没有统一意见,光是耍自己一个,要是被人抓到了一招之错,只怕前功尽弃,徐阶就会找机会反扑,狠狠咬自己一口。   唐毅根据老徐的作风,推演了一下,八成就是打这个算盘,他会把对付徐家,变成针对整个东南卿相士绅,豪门大族。   偏偏自己就是出身这个集团,相当程度上,力量也来自这个集团,老徐这是给自己挖坑。   你给个绳套,老子就钻,那是傻瓜!   唐毅满肚子坏水,他琢磨着对付徐阶,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早就想出了相应的策略。   “去把吴知府叫来。”   过了足足一个时辰,吴时来才姗姗来迟,一个多月的功夫,吴时来瘦了一大圈,越发显得形销骨立,弯腰弓背,跟虾米似的,顶着硕大的脑壳,颧骨突出,两个眼球布满了血丝,大的像是灯泡。   弹劾老师,果然不是好消受的。   “唐大人,你一定要赶尽杀绝吗?”吴时来绝望地说道。   唐毅微微一笑,“吴知府,你错了,本官没有赶尽杀绝,是你自己。”   “我?谁活的不耐烦了,和自己过不去?”吴时来怪叫道。   “你是想把戏演好了,要过徐阁老的那一关,越是惨,就越容易挽回师生的情分,我说的可对?”   吴时来张大了嘴巴,一副不敢置信的模样,疯狂摇头,气急败坏道:“不是,不是的,你不要挑拨离间!”   “吴知府,有些事情你比我清楚,就是你们同科,有一个叫柴鹏的户部员外郎,他本想调入吏部,结果有人伪造了一篇文章,说是他不敬老师,结果就被赶到了广西当知县,刚到任,就忍了恶疾,暴毙……”   他的同学,怎么会不知道!   吴时来的拳头抓着桌子,指甲变成了可怕的白色,浑身不停颤抖。   “唐大人,无论如何,我也不会背叛老师,相信老师也一定知道我的心意。”   唐毅呵呵一笑,“他当然知道,而且他还会把你高高抬起,比如调任按察副使,或者是到南京的鸿胪寺啊,大理寺当一任官,至于接下来,该如何,你自己想吧。”   还用得着想吗!先明升暗降,弄得清水衙门,然后一脚踢开,搞不好还会被赶到西南,永世不得翻身,落一个客死异乡的下场!   这些日子,几乎每晚,吴时来都从噩梦中醒来,一个晚上,冷汗几次湿透衣服,他是真的害怕,徐阶外宽内深,是个非常阴险狠辣的角色,就像是毒蛇,时刻盯着你,趁着不注意,就来一口。   等死的滋味实在是太糟糕了,要把人活活逼疯,可问题是还有活路吗?   “当然有,吴知府,既然做了直臣,做了勇士,就要拿出一往无前的魄力,岳王爷说过文官不爱财,武将不惜命。要想做好文官,也要不惜命。”唐毅笑道:“既然徐阁老让调查他们家的田亩,你就放手调查,大胆追究。”   “不不不!”   吴时来连忙往后倒退,“师相他是说假话,不能查,不能查,谁查都会遭到师相的无情报复,会死的!”   还不傻,唐毅笑道:“本官当然知道徐阶说的是假话,可是不妨就假戏真做,徐家那么多的罪恶,都掀出来,也够徐阶喝一壶的,不死也要重伤,而且你吴知府声名远扬,无人不知,徐阶再报复你,天下有识之士,都会站在你这一边,至不济,能保住晚节,保住身后名,胜过身败名裂。”   唐毅很喜欢招降纳叛,然后看着昔日的走狗,去咬原主人,他当然知道,这么干有些缺德,还有些扭曲,但不得不承认,效果很不错,产生的伤害会加倍。   徐阶把清查田亩的事情交给唐毅,让他当钦差,无非就是想制造他才是受害者的悲情印象,好便于发动舆论,去对付唐毅。   唐毅呢,照方抓药,他接到圣旨之后,按照上面的意思,总揽东南清查田亩的事宜,只是具体分管徐家的责任,就落到了吴时来的身上。   你不是上书弹劾了徐家吗,就让你来查徐家的田产,天经地义,谁也挑不出毛病。   师徒相残,多好的一出大戏啊!   赶紧买好爆米花,搬来小板凳,等着看热闹。   什么,吴时来会拒绝?   开什么玩笑,他这种贪图名利,又喜欢豪赌的家伙,怎么会轻易放弃权力呢!反正在徐阶那里已经彻底完了,还不如一条道跑到黑,没准还能闯出一条活路。   三天之后,吴时来再度来到了行辕,离着老远,就闻到了一股子味道,唐毅直皱眉,这三天,这家伙怕是连衣服都没换,唐毅还真猜对了,不光没换衣服,也没睡觉,没吃东西,没上厕所……   就是傻愣愣坐着,不停思索权衡。   他抿着嘴,到了唐毅面前,声音沙哑道:“下官这就去华亭徐家,把案子查清楚。”   “壮哉,真好汉!”唐毅哈哈大笑,立刻以钦差名义,写了一封手谕,交给吴时来,同时又下令,调集五百名火铳手,两百名马队,配给了吴时来。   回头看了看雄壮的队伍,衣甲鲜明,武器精良,没来由的,涌起一股豪气,吴时来露出了一丝变态的癫狂。   “出发!”大军滚滚,向着徐家而去。 第843章 惟吾德馨   一个聪明的改革者,至少要做到拉一派,打一派,不能盲目树敌,队伍应该是越打越壮,支持的力量越来越多,而不能越混越惨,变成一个光杆司令,什么都玩不转了。   抛出土地问题,不光是为了对付徐家,剑指徐阶,虽然唐毅觉得已经到了干掉徐阶的时候,但是东南的人口和土地,也确实到了一个节点,必须处置。而且唯有解决了土地问题,唐毅才能拉来一支真正支持自己,永远跟随自己的力量,忠心耿耿,再无二志。   前面提到过,城市扩张,大量的兼并,把许多百姓都逼近了城中,东南的城市快速膨胀,人满为患。   但是这只是一个表象,如果仔细观察,就会发现,进城谋生的多数是老弱妇孺,还有很多流氓、地痞、无赖、恶棍、二流子、青皮……总而言之,是比较渣的一群人。   道理很简单,眷恋土地,故土难离,即便失去了田地,不能当自耕农,当佃农也好,只要守着几亩田,心里就踏实。   唐毅观察到,东南的农村,就像是旱灾到来时,非洲大陆上的兽群,先是老病的被淘汰,接着是体弱的,年轻的,最后才是强壮的……当然他们不是被食肉动物给吃了,而是进入了城市,被迫改变了绵延一两千年的生存模式。   可是对于唐毅来说,他更希望那些老实肯干的劳动力,能进入城市。偏偏这些人也都是地主眼里的宝贝,狠狠盯着不说,还利用宗法啊,规矩啊,甚至高利贷,把他们死死拴住。   再有工商业这几年随着海外订单增长趋缓,也陷入了停滞状态。作为市舶司的创始者,唐毅很清楚,指着西洋商人,短时间之内,不可能有太大的进展。毕竟西方还多是几百万,几十万人口的小国,消费能力有限。   要想再快速增加,除非是大搞海外扩张,移民出去几百万,贸易量一下子就会上来,可那需要很长时间。   立刻破解工商业发展瓶颈的钥匙,就在农村,就在内需!   长期以来,农民被压榨到了极点,一年到头,除了一点盐巴之外,甚至连油都吃不起。指望他们消费丝绸布匹,瓷器家具,实在是太困难了。   办法只有一个,那就是控制佃租,降到一个老百姓可以接受的范围,比如三成,或者更低,老百姓就能拿出更多的粮食进行交易,同时卖更多的必需品。   有了需求,工场就能扩大,城市的工人就会增加。   而且田租下降,还有一个非常大的好处,就拿十年工商大发展来说,东南的新兴工商业集团,捞到的好处几亿两之多,可惜的是,其中有七成以上,都用来置办田地,只有不到三成,用来投资改进技术。   结果就是东南田价一年比一年高,哪怕是一块畸零地,也有一大帮人抢。   唐毅看在眼里,非常愤怒痛惜,他都要骂人了!   混球!   追逐田地,和当年苏州大搞票卷,玩金融创新,看起来是南辕北辙的俩玩意,唐毅认为内涵却是同一个,那就是财富转移!而不是最重要的财富创造!   农业在化肥农药出来之前,基本上就是靠天吃饭,无论怎么精耕细作,产量都是差不多的。   唯有把资金投入到工商上面,开发新技术,开拓新市场,才能成倍地创造财富。   显然,那些新兴的富翁和唐毅的看法不尽相同,他们觉得土地更加牢靠,春种一粒粟,秋收万颗子。这才是完美的生存模式。   唐毅对此,已经是无力吐槽,必须用残酷的现实教训他们,让这伙人赶快醒来。   要是让徐阶知道,他成了唐毅唤醒工商势力的那一只肥鸡,没准能把老头子直接气死过去。   不过唐毅却不在乎了,以他的地位,还有在隆庆心中的分量,徐阶最多只能把他罢官,而没法杀掉。老子还没过三十岁生日呢,你老倌已经奔着七十去了,那你消灭不了我,我却能玩死你!   唐徐之间,看起来徐阶实力膨胀占优势,可是唐毅已经到了肆无忌惮,什么阴谋阳谋,一起出的地步,谁胜谁败,还真不好说。   ……   这不,吴时来奉命去徐家办案子,按照徐浜的供认,让徐浜前往常州一代,侵占田亩的人是徐阶的三子徐瑛。   吴时来一路上反复思量唐毅的话,的确没错,老师胸襟并不宽广,自己上书之后,写信解释,徐阶连一个字都没有回,足见徐阶恼恨到了极点。   既然老徐这边靠不住了,不如就押宝唐毅,赌一把,好歹他是隆庆的帝师,徐阶又能把他如何?   再有这些天不断有人前来探望自己,都是士林名宿,说了好些赞美他的话,还拿来报纸,煞有介事告诉吴时来,士林都认为他不畏强权,不徇私情,是一个难得的好官。对师父要尊重,可是对大明的江山社稷,更要忠心。   自古忠孝难两全,移孝做忠,天下人会理解你的,徐阁老也会理解的……   来人众多,温言鼓励,吴时来重新燃起了斗志,看起来弹劾老师,也不算什么大逆不道。只是他哪里清楚,那些人都是唐毅安排的,至于报纸倒是真的,只是却是唐毅交代,利用吴时来,发动对徐阶的攻势而已。   吴时来不知道内情,还当是自己英勇无畏,深得天下人赞许呢!   他这种言官出身的家伙,最喜欢的就是前呼后拥,被人家奉承着,夸奖着,自尊心满足了,胆子就上来了。   一路疾驰,赶到了华亭徐家,都不用费劲寻找,最大的那个院子,足足占了两条半街道,就是徐阁老的家。   吴时来深深吸了口气,走上前去,用力叩打门环。   “官府办差,里面的人出来!”   连着扣了三次,突然,大门洞开,从里面冲出一大帮精壮的汉子,手里拿着刀枪棍棒,甚至还有火铳,足有几百人之多,分列两旁,对官府的人马,怒目而视。   最后,从里面走出来两个面沉似水的中年人,正是徐阶留在东南的两个儿子,徐琨和徐瑛。   “姓吴的,谁给你的狗胆,赶来我们家闹事?”说话的正是徐瑛,他站在汉白玉的台阶上,抱着肩膀,充满了不屑地看着吴时来。   “你拍着胸脯,扪心自问,十多年前,你到了松江当推官,你那个时候,是怎么样的派头?这些年平步青云,都是我爹提拔你的,恩将仇报,欺师灭祖,你还算是人吗?”   说着,徐瑛狠狠啐了一口。   他把吴时来的老底儿都给揭了,吴时来脸色一阵红,一阵白,他突然仰天狂笑,倒把徐家的两个人给弄糊涂了,莫非他们有诸葛亮的本事,能把吴时来给骂疯了?   只见吴时来笑够了,突然一瞪眼睛,凶光四射。   “二公子,三公子,你们问是谁给了本官的胆子,告诉你们,就是令尊,我的恩师,存斋公他老人家!”   吴时来眼望着北方,抱拳拱手,感慨地说道:“恩师在京城为官多年,屈身下士,住陋宅,食不过一荤几素,四季常服,不过八套,换干洗湿,勤俭节约,朴素淡雅,人所共知,学生们无不视老师为榜样。你们身为老师之子,不学令尊节俭持家,克己复礼。反而为所欲为,祸害乡里,所作所为,无不令人发指。师相的名声,都是被你们两个逆子给败坏的,若干年后,师相有什么闪失,也是你们咎由自取。身为弟子,自当为老师排忧解难,你们不管骂什么,本官都不会在乎,总而言之,我做的一切,老师早晚会体谅的!”   果然,弹劾过严嵩的人物,就是不一般,拿着徐阶的话,把两个混蛋给堵得脸红脖子粗,没有话说。   吴时来心中得意,他冷冷说道:“二位公子,你们还想和本官动手吗?”   “这个,自然不想。”   “那还不闪开!”   “不行!”徐瑛怒吼道:“你抬头看看,这是一品阁老,当朝首辅的家宅,不是酒饭茶肆,可以随便来往。里面还有那么多女眷,要是被冲撞了,谁能负责?”   吴时来迟愣一下,一伸手,把唐毅的手谕拿了出来,高高举在空中。   “我有钦差大人的命令,还不让我进去吗?”   俩人接过来,看了又看,徐瑛气得直放屁。   “吴时来啊吴时来,你果然投靠了唐毅,我可告诉你,自古以来,背弃老师,欺师灭祖的人,可没有好下场!”   吴时来好歹是朝廷命官,被俩小子指着鼻子骂,火气也上来了。   “本官什么下场不知道,可是你们两个,保证没有好下场!”他一挥手,“给我进去!”   那些乡勇都是跟倭寇打过仗的,哪里会在乎徐家的乌合之众,纷纷举着火铳,都杀了进去,徐琨和徐瑛对视一眼,咬了咬牙,气哼哼跟了进去。   就在徐家的对面,不大的一座茶摊,唐毅穿着一身便装,在他的对面,坐着一个健硕黝黑的家伙,三十出头的样子,正是席慕云,他从吕宋赶过来,本想找唐毅,商量吕宋的事情,却遇到了这么一出好戏。   “大人,您可知道,徐阶的母亲临终的时候,给徐阶八个字吗?”   “是什么?”唐毅好奇道。   “所遗汝者,惟吾德馨!”   听到这八个字,唐毅一脸的怪异,连忙灌了两口茶,生怕吐出来。 第844章 宝贵的人   徐老太太的八个字,是什么意思?   我能留给你的,唯有芬芳的品德!   唐毅第一次听到这八个字,感觉无法形容,又腻歪,又感叹,还有些哭笑不得,到了最后,只剩下愤怒了。   祖上只有德行留下来,那如今的这些田产呢,都是他徐阶二三十年间弄来的了!真是了不起啊,松江足有一半的土地,苏州和常州,也有几十万亩,都在徐家的手上,好大的胃口,好大的肚量!   看看现在徐家人的作风,德馨何在?   实在是太讽刺了,原本唐毅还有一丝犹豫,觉得会不会太过分了,可眼下他一点迟疑都没有了,甚至觉得自己太温和了,必须让徐家付出更惨重的代价,他们才能真正领会什么叫做德馨!   “师父,其实没有那么麻烦。”席慕云试探着说道:“您要是真想对付徐家,徒弟大可以找一帮海盗过来,把徐家给灭了,保证谁也看不出来。”   席慕云偷眼看去,见唐毅的眉头都立了起来,他连忙低下了头,不敢再说话。   唐毅真的怒了,他觉得席慕云这家伙实在是太胆大包天了,什么事情都敢想,都敢做,他甚至都有点庆幸,把这家伙赶到了海外,不然留在国内,还不一定出什么乱子呢!   “我提醒你一句,徐华亭还是首辅,两京一十三省,上百万大军,权力还都握在他的手里,可以明争暗斗,但是不能掀翻棋盘,真的逼得徐阶不顾一切,到时候,大家伙都没有好果子吃。”   唐毅本想说让你们家承受徐阶的怒火,可是话到了舌尖儿,又咽了回去。席慕云很敏感,知道唐毅生气了。   文官之间的斗法要拿捏分寸,要守着规矩,更要顾忌其他人的看法,你要由着性子胡来,尤其是赶尽杀绝,抄家灭族,直接动刀子。不用证据,光是怀疑,就会使得文官集团整体排斥你,在官场上,没人带你玩,混成了孤家寡人,下场如何,不言而喻!   还是海外好,没有规矩,没有忌惮,想怎么干就怎么干,怎么爽快怎么来。   干脆把回来的要务解决了,赶快出海,吕宋才是自己的舞台,至于大明啊,还是留给唐毅去烦心吧!   “师父,弟子不过是随口一说,您可千万不要介怀,眼下吕宋的事情,千头万绪,归结起来,就是俩字:缺人。”席慕云把手一摊,“吕宋岛不说,往南还有一大堆的岛屿,加起来有几个省那么大,可汉人不过两三万人,就算一个岛派一个人都不够,这不,弟子舔着脸回来,求您帮忙。咱大明什么也不多,就是人多,随便弄个一百万两百万的,弟子就满足了。”   席慕云有千般不是,可有一点,让唐毅不得不用他。这家伙敢想敢干,胆大心细。唐毅刚刚就亲口询问过他,如何快速拿下吕宋,西班牙人就那么菜吗?   席慕云哈哈大笑,把其中的隐情都说了一遍。   自从四五年前,他从西班牙人手里抢了十几匹弗里斯兰马之后,就惦记上了。他让自己的家人,改换名姓,跑到马尼拉经商,主动接近西班牙人,不惜血本,建立起密切的关系。   他也没想到,这么快就会借着帮吕宋复国的机会,和西班牙人开战。   明军以前最多到琉球,远涉重洋,跑到吕宋和一帮海上的惯匪大战,席慕云也没有信心。可是架不住他有暗子啊!   那个商人成功接近了吕宋总督,他把一盒丹药送给了吕宋总督。还煞有介事,告诉他这是大明皇帝才能享用的灵丹妙药,功效非凡。   如今大明天子已经六十岁了,还生龙活虎,精壮如青年,雄风依旧。其实他说话的时候,嘉靖躺在龙床,都不能动弹了,没过几天,就驾崩了。   吕宋总督不知道,此时的大明,还十分神秘,总督信以为真,尝试了几颗,效果不错,他就把商人带在身边,引为心腹,还希望弄到更多的宝贝,献给西班牙国王。只要陛下高兴了,没准他就能成为远东的总督,而不只是小小的吕宋。   年前的时候,突然他得到了商人报信,说是大明集结舰队,已经南下,看样子或许对吕宋不利。   总督大人勃然大怒,殖民大获成功,让西班牙人目空一切,他们觉得自己就是上帝,为所欲为,甚至盘算着让大明臣服他们。敢主动攻击,就让他们尝尝西班牙人的厉害!   为了鼓舞士气,在出征前一天,举办了盛大的酒会。   负责筹备食物的正是席慕云的家人,等了四年,就是为了这一刻!   他在酒水和精美的食物当中,都加入了砒霜,总督和几位舰长,还有教士,一起举杯畅饮,品藏着美味的菜肴,高谈阔论,憧憬着打败大明之后的美好图景……   没过几分钟,这些人全都口鼻流血,抽搐着死掉。   群龙无首,西班牙人一下子就乱了。   接下来的事情,就不用说了,明军轻松击败了混乱的西班牙人,成功占领了吕宋。   “你这是败坏大明商人的名誉,你已经骗了西班牙人两次,只怕以后再也没人敢和大明做生意了。”唐毅摇头叹道。   “不会的。”席慕云满不在乎,“师父,没有人知道大明的商人骗人,因为知道的人……都死了!足有三五千人,都推到了海边,砍下了头,漂浮在海面上,吸引来无数的鲨鱼,足足吃了十几天,才把西夷吃的一干二净……”   唐毅的脑中浮现出一大片人头,鲨鱼疯狂撕咬的画面,简直比大白鲨还要恐怖几百倍,再说又要吐了。   拦住了席慕云,“反正西夷没有好东西,你怎么行骗也管不着,只要他们别报复就成了。”   “他们怎么可能不报复,不过我一点也不怕。西班牙远隔万里,而且海外的总督都要听从国王的命令,等到吕宋的消息传到西班牙国内,他们再派兵过来,至少要一年半,有这么长的时间,我就能集中足够的兵力,把他们都吃掉。当然,前提是您老人家要多多帮忙。”席慕云小心翼翼看着唐毅的表情,发现唐毅对他在吕宋的作为,没有什么反感,相反通过上扬的嘴角,看得出来,还很满意。   自己这位老师也够虚伪的,面对自己人,就要守分寸,讲规矩,对外人,就无所谓,怎么干都成。   不过也还幸运,要是老师和那帮迂腐不堪的书生一样,对外也要一视同仁,那可就麻烦了。   “对了,那个苏莱曼是怎么死的?”唐毅随口问道。   “我本想让他投靠大明,打着他的旗号,去收服各地的部落,谁知他不听话。我只好把他绑在了炮口,直接炸飞了。”   “你可真成!”唐毅只剩下叹服了,“吕宋国内怎么样?有没有人怀疑不满?”   “没有!”   席慕云笑嘻嘻道:“百十多年前,三宝太监的船队横行南洋,成祖爷还委任过吕宋的华人任国王,百姓们还都说治理的好,弟子也是走过了才知道,南洋不少人都仰慕大明,都盼着能成为大明的人,要不是地方稳定,我也没法抽身回来。”   唐毅微微思量,也就明白了,眼下的大明,还是世界最繁荣,最发达的国家,南洋离着大明最近,深受影响,心向往之,也是正常的,后世也不乏这种人。   只是却不能过分乐观。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以往的大明是天边的彩虹,他们都充满了幻想,现在到了身边,有了利害冲突,稍有不慎,就会出大乱子,大意不得。”   “师父教训的是。”席慕云再度哀求道:“所以弟子恳请师父,一定帮忙向吕宋移民,增加汉人数量,要是能有三五十万人,弟子什么都不怕了。”   “故土难离啊!”唐毅背着手叹道:“别看大明遍地都是人,可愿意跑到吕宋去冒险的人,还是太少了。”   席慕云也急了,“师父,要是不尽快把人迁过去,吕宋就会得而复失啊!”   “先不要着急!”   唐毅呵呵一笑,“机会不就在眼下吗!”指了指窗户外面的徐家,席慕云连忙站起,和唐毅一起看去。   只见吴时来带着一群人,从里面走了出来,还抬着几口箱子,押着好几个人,走到了门口,吴时来冲着徐琨和徐瑛微微冷笑,一声高一声低,听不真切,可大意猜得出来,就是让他们老实一点,配合办案,不然连他们一起都抓起来。   两位公子爷小脸铁青,伸着手指,想要大骂,却又没胆子,十分滑稽可笑。   徐家,田产,吕宋,移民……   席慕云仔细品味着看似不相关的几件事情,突然他的眼睛一亮。   “师父高明,弟子明白了!”   唐毅眨眨眼,两手一摊,“我可什么都没说,你要做只管做,可别扯上我。”   席慕云嘿嘿一笑,“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徐家总不能逼着人家吧。”   “聪明!”   唐毅留下了两个字,就转身,潇洒地离开了。   他们打什么哑谜啊,吕宋不是需要移民吗,不是需要上好的劳动力吗?徐家霸占了那么多的田产,他们压榨得够狠,百姓都苦不堪言,只要席慕云开出合适的条件,这帮人保证乐颠颠去吕宋。   离着春耕不远了,没了佃户,就算再找人,也要时间,而且还有一条恶狗盯着,徐家可有热闹了…… 第845章 吕宋来的白丹桂   “启禀大人,经过卑职五天不眠不休清查,共抓捕徐家恶奴十七人,打手三百有余,经过清查,徐家在常州府拥有田产超过八万亩,苏州府预估在三十万亩以上,至于松江府,不计其数!”   吴时来抑扬顿挫地说着,一点不迟疑。要不唐毅怎么喜欢用这种人呢,他们知根知底,反咬一口,才入骨三分,换成外人,这么短时间,连徐家的底细儿都摸不清。   根据吴时来介绍,徐家的田产大约分成两个部分,最核心的当然是直接掌控在徐家手上的,主要在松江和苏州两地,大约有农田二十万亩,桑田八万亩,除此之外,就是徐家的亲戚、朋友、门生故吏、手下的恶奴,或是投献,或是打着徐家的旗号,借助徐家的势力,巧取豪夺来的,总数在四十万亩到六十万亩之间。   具体是多少,只怕徐家人都未必清楚。   折成市价,就要超过两千万两白银,光是田亩一项,就顶得上大明两年的岁入,富可敌国,当之无愧!   “查,严查到底。”唐毅冷笑着说道:“徐老夫人不是告诉徐阁老吗,只有高尚的德馨留下,他们徐家有通天的本事,在二三十年间,田产就膨胀了上千倍不止?只怕三尺顽童也不会相信。吴知府,你只管调查,本官会给你做后盾,你放心,朝中的正直之士,已经上书弹劾,大明朝不姓徐,内阁首辅,没法一手遮天!”   吴时来咬着嘴唇,他和徐家已经撕破了脸皮,唯有拼下去,才有活路。   “唐大人,希望你不要食言!”   留下了一句话,吴时来转身就走,他直接到了大牢,把从徐家要出来的恶奴全都给绑在了十字架上,十八般刑具摆着,挨个给他们上大刑。   惨叫声此起彼伏,好好的人,没有多大一会儿,就血肉模糊,没了人模样,满眼都是暗红,空气里弥漫着血腥,凄凉绝望的吼叫塞满了耳朵。   奇怪的是吴时来非但不感到恶心,还有一丝的欢喜,十分的怪异。   他想到幼年读史书的时候,曾经看过一类人,叫做酷吏!他们就以折磨人为乐,或许自己也有当酷吏的潜质。   吴时来仿佛是被无数前辈附体,什么张汤啊,义纵啊,周兴啊,来俊臣啊,他们给了吴时来无穷的勇气。   经过了一天多的拷问,终于有人承受不住了,纷纷招供。   他们把这些年所做的恶事都供认不讳,有人还把罪责都推给了徐家的两位公子,说他们也是奉命行事,是主子让他们干的,他们不敢不从。   “不用着急,你们跑不了,你们的主子也同样要完蛋!”   吴时来啐了一口浓痰,立刻让下手人到松苏常镇四府,贴出公文告示,凡是又被徐家侵占田亩的人,不论时间长短,一律可以到衙门告状,有钦差大臣为他们做主。   这一道令下去,那可不得了,松江、苏州、常州、镇江,这四府的百姓都饱受徐家荼毒,不只是失去了土地,还有人连命都没了,被逼得卖儿卖女,沦为乞丐,总算有人给他们做主伸冤了,该报仇了!   一时间,讨要土地的人成千上万,聚集在吴时来下榻的院子外面,百姓们头顶状纸,高声哭嚎,声震于天。   吴时来看到这么多的人员,心中一阵紧缩,冒出了四个字:恶贯满盈!   徐家做得如此过分,也该和他们算账了。   师徒情谊算什么,比起万民怒火,不值一钱!   吴时来脸涨得通红,他站在人前,激动得青筋崩起,许久才大声说道:“本官已经查清楚了,徐家纵容恶奴,侵占百姓田地,鱼肉乡里,作恶多端。身为朝廷命官,一方的父母,本官豁出一条性命,也要把田产给大家伙要回来!”   “好啊,青天大老爷啊!”   “是啊,不愧是弹劾严嵩的勇士,吴大人好样的。”   “有了吴大人,我们都有福了!”   ……   百姓们的喊声,让吴时来好似飘到了云端,那么舒服,那么美妙,真是太受用了!   “出发!”   吴时来带领着百姓士兵,浩浩荡荡,杀向了徐家。   “启禀大人,动手了!”金丹兴冲冲走进了书房,只见唐毅仰着脸,闭着眼睛,张大了嘴巴,十分怪异,正不明所以,突然打了一个响亮的喷嚏,震得金丹耳朵作响。   见金丹进来,唐毅连忙招手,笑道:“快来尝尝好东西,吕宋来的,提神醒脑,开窍通神,妙极了。”   说着,唐毅拿起青玉的鼻烟壶,给金丹倒了一点细细的粉末,金丹按照唐毅的指点,塞到了鼻子里一些,一阵痒痒的,连忙转身,一连打了好几个喷嚏。   这些日子事情多,忙得脑仁生疼,头昏脑涨,打了几个喷嚏之后,脑袋竟然奇迹般地清醒了,真是好东西啊!   “大人,这是什么宝贝啊?”金丹好奇道。   “淡巴菰,还有个更好听的名字,丹白桂,也就是香烟!”唐毅笑嘻嘻说道。   众所周知,烟草原产美洲,印第安人很早就咀嚼烟草,用来提神,新航路开辟之后,西洋人就把烟草带到了全世界,在数年前,东南就出现了种植烟草的百姓。   王寅就是最早的一批烟民,细细的烟丝,滴上两滴香油,加一点葡萄酒,抽之前还用茉莉花熏一遍。   那个味道啊,王寅十分迷醉,越抽脑袋越精神,唐毅几个却都讨厌得要死,奈何王寅满肚子的阴谋诡计,全指着香烟当药引子,只能忍了。   这一次席慕云拿下了吕宋之后,从西班牙总督的仓库里又发现了一些新鲜玩意,正是唐毅手里的鼻烟。   把上好的烟草碾成粉末,加入麝香、冰片、龙涎等等名贵药材,在陶罐之中,陈化一年左右,装到精致的鼻烟壶里面。   闻一点,提神醒脑,缓解风寒,消除疲劳,明目通窍,舒服享受!   唐毅笑着吟诵道:“碾成琵琶金屑飞,嗅处微微香雾起。海客售来价百缗,大官朝罢当一匕。”   念完之后,看了一眼金丹,“我这诗做得怎么样?”   金丹连忙说道:“大人的文采,盖世无双,好,就是好!”   “好个球球!”唐毅笑骂道:“回头还是让徐胖子和凤洲他们费脑筋吧,传播烟草的重任,就落在他们的身上了。”   金丹陪着笑脸,“大人,您费这么大力气,宣扬鼻烟干什么?”   唐毅呵呵笑道:“鼻烟哪来的?”   “吕宋啊!”   “吕宋在谁的手上?”   “大,大人!”金丹眼睛冒光,一拍手,大叫道:“哎呦,瞧我这个脑子,真是笨死了,感情这鼻烟是一条财路啊!”   岂止是财路,还是一个吸引百姓的法宝。   唐毅深知早期去海外拼搏,有多大的风险,没有足够的利益,是别想让大家伙心甘情愿,离开故土的。   见到席慕云送给他的鼻烟,唐毅一下子豁然开朗。   光是种水稻,一年到头,最多是饿不着,可是种植烟草就不一样,那可是十足的暴利。东番岛的糖,吕宋的烟。   完全可以成为两个响当当的拳头产品,而且只要有了好东西,就能让交通行大肆运作,挖掘价值,利用获利,资助海外开发。   头一批的移民唐毅敢拍着胸脯保证,只要肯干,多半都能发一点小财,有了第一批成功者做示范,接下来移民海外,开拓进取的人就会如过江之鲫。   唐毅一直期盼的场景,在不久之后,就会出现!   想到这里,唐毅浑身战栗。   他本来是极为讨厌香烟的,可是没办法,为了能让吕宋的香烟大卖,移民获利,少不得要牺牲一下,做带头的表率。   当然了,好事不能只靠着他一个,那帮损友一个也跑不了,光是徐渭,唐毅就让人给他送二十斤过去,一点也不在乎大胖子会不会吸到挂掉。   ……   华亭徐家,祖宗祠堂。   徐琨,徐瑛,还有一大帮徐家的亲族子弟,黑压压站了一大片,每个人都沉着脸,还有的攥着拳头,一副要拼命的架势。   “二哥,人家都欺负到头上了,骑着脖子,拉屎撒尿,不能再忍了!”徐瑛大声说道,他的话得到了徐家子弟的相应,纷纷举起拳头,大声喊着。   “没错,吴时来算个什么东西,反咬主人的狗,无耻,下作,和他拼了!”   徐琨好歹年纪大一些,经验更丰富,感叹道:“吴时来的确不算什么,可是别忘了唐毅,那小子才是真正的豺狼虎豹!他还和大学士高拱有勾结,现在朝廷到处,都有人拿咱们家的田产说事,我爹的处境很不好。”   “二哥,正因为爹的处境不好,才不能忍气吞声,咱们要打回去!”   徐琨沉着脸道:“老三,你打算怎么办?”   “那还不容易,吴时来要把田归还原主,可是别忘了,现在那些田可是有佃户耕种的,生路没了,谁能忍得下去!”徐瑛得意地狞笑,“去年的事情大家不会忘了吧,苏州闹了一通,把钦差都给打死了,结果呢,还不是找五个替罪羊,轻轻松松就过去了。唐毅别看吹得了不起,说到底,也是个怂货!有我爹在,他还敢大开杀戒不成!就让那些佃户去闹,去冲,我看他有什么办法应付!”   徐家人全都露出了猖狂的笑容,吓得祠堂外面的乌鸦乱飞,嘎嘎怪叫…… 第846章 拐人   徐琨权衡再三,终于点头同意了。   “干了,要是不拿出点本事来,还把徐家当成面捏的!”他杀气腾腾说道:“告诉下面的人,集中人手,和他们拼了!”   徐家的人就等着这句话,哄然领命,纷纷下去动员人手,准备大干一场。   祠堂骤然空了,徐琨却心里空落落的,坐在了椅子上,两眼发直。   “二哥,你怕了?”徐瑛不解道。   “唉,爹已经来信了,只要不动到咱们两个,那些奴才啊,亲戚,只管让唐毅和吴时来下手,公道自在人心,他们越惨,越倒霉,就会有人不满唐毅的行为,到时候群情激愤,老爹就能光明正大对唐毅下手,咱们这么干,是不是有些急躁了?”   “不!”   徐瑛大摇其头,“爹想的很不错,可他老人家毕竟几十年没有回来了,弄不清楚东南的情况。咱们家的田,有一大半都是人家挂靠过来的,所图者,就是咱们家树大根深,能罩得住。如果退了一步,把田交出去,哪怕只有一亩,别人就会小瞧咱们,琵琶别抱,春山再画,转投门庭。一二十年的辛苦,也就白费了,无论如何,田不能退,人不能丢。”   徐琨张了张嘴,他当然也不愿意失去田地,“三弟,道理如此,奈何唐毅势大,硬碰硬,我怕吃亏啊!”   “没事的!”徐瑛得意笑道:“哥,唐毅不过是东南经略而已,别忘了总督赵大人还是站在咱们这边,有他帮忙,就吃不了亏!”   总督对经略,的确不算吃亏啊!   徐琨总算有了笑容,兄弟俩正等着呢,突然有人跑进来。   “二少爷,三少爷,可不好了,吴时来带着人进了华亭了,好些刁民跑到了田里,要重新画界线呢!”   “好大狗胆!”   两个人怒火冲冲,这下子可是吴时来欺负到了门上,不拿出点真本事,还拿我们是面捏的。   没有话说,他们立刻带着七八百家丁,风风火火,杀向了外面。   就在县城外面的旷野上,两伙人剑拔弩张,一触即发。   这边是徐家的家丁,那边是吴时来带着一千名士兵,后面还跟着黑压压的人群,都看不到边界。   从人数上,吴时来有着压倒性的优势。   “二位公子,又见面了。”吴时来难掩轻蔑,笑着看着他们,好似再看待宰的羔羊。   “姓吴的,别给脸不要脸,赶快把你的虾兵蟹将带走,不然有你的好瞧!”   吴时来没搭理他们,而是转头,看着那些百姓,大声喝道:“听见没有,他们说你们是虾兵蟹将,大家伙作何感想?”   还用说吗,徐家抢了他们的田,杀了他们的人,霸占了他们的妻子,还有女儿,虽然未必都是徐家人干的,但是都打着徐家的旗号,仗着徐家的势力,才能为所欲为,因此把账算在徐家的头上,一点不冤枉。   “大人,徐家无耻,把田还给我们!”   “青天大老爷,他们的心才黑呢。”   “我们都活不下去了,大老爷给小的们做主啊!”   七嘴八舌头,声音越来越大,徐琨和徐瑛的脸色终于变了,千夫所指的滋味并不好受,天知道这些发了疯的百姓,会不会涌上来,把他们都给撕碎了。   徐琨气急败坏,指着吴时来,怒骂道:“你身为朝廷命官,煽动乱民,你想造反不成?”   “哈哈哈,真是笑话,他们怎么是乱民?依本官所见,他们都是被人欺压,有冤无处诉,有苦无处说。放任不管,才会真的造反,本官秉承皇命,牧守一方,就要为民做主,让他们重新相信朝廷,相信公道!”   论起嘴皮子,十个徐琨也斗不过吴时来,被问得哑口无言。   吴时来又对百姓说道:“按照你们告状的顺序,找到相应的地块,本官一会儿就过去把田产都还给大家伙。”   百姓们感动坏了,不顾地上的泥水,跪倒就磕头。   被人敬仰的感觉真好,吴时来闭眼睛体会了一下,立刻又恢复了狰狞,他冲着徐琨冷笑一声,“二公子,你们徐家也派人过去,归还土地的时候,重签地契,你们也要签字画押。”   徐瑛咬了咬牙,“姓吴的,我们不签,你是不是就不拿走土地了?”   “哈哈哈,签不签是你们的事情,本官不能不让。而且你们要是不签,没准原本属于你们家的田也都分了!”   说完,吴时来一甩袖子,就奔着田里杀去,留下了徐琨和徐瑛两个,面面相觑,怎么办,动手,人数太少,不动手,田被分走了,再想弄回来,那可就难上加难了。   “二哥,拼了吧!”   “嗯!”徐琨点点头,“告诉大家伙,都到田里去,把吴时来他们给围了。”   徐家在华亭首屈一指,势力庞大,一呼百诺,很快就有闻讯而来的,纷纷拿着锹稿锄头,气势汹汹,奔了过来。   四面八方,到处都是徐家的人,徐琨兄弟两个渐渐露出了笑容,有了人就有了胆子。   他们带领着家丁,奔着吴时来就冲了上去。   “姓吴的,你不让我们活,你也别想好过,乡亲们,上啊!”徐琨大声叫道。   徐瑛也扯着嗓子大喊,“大家伙听着,他们要把田都拿回去,你们当不成佃户,没有田种了,大家能忍吗?还不拼命吗?”   他们两个叫了半天,见四周的百姓只是远远看着,也觉得纳闷,怎么没人动手啊?光是傻愣愣站着,这是怎么回事?   “不要害怕,去年苏州那么多人闹事,朝廷又能怎么样,有我们撑着,天塌下来砸不到大家伙,都给我上啊!”   他不说还好,提到了去年的事情,这些百姓互相看看,一掉头,纷纷作鸟兽散,剩下的人少的可怜,他们看了看徐琨这边,又瞧瞧吴时来那边,一缩脖子,赶快跑吧!   人都撒丫子了,就剩下徐家兄弟,傻乎乎站在当场,他们俩脑袋很方,到底是咋回事,莫非都中了邪不成?   ……   “乡亲们,这叫丹白桂,俗称烟,或许有人种过了。看见没有,这么一小壶鼻烟,在苏州的市面上,就要一钱银子,还别嫌贵,有价无市。一亩烟,晒干了,能卖二十两银子,比起一亩田,足足多了七八倍!大家听到这里,想不想种烟发财呢?”席慕云成功把老百姓的兴趣调动起来。   “只要去吕宋,立刻每个人分一百亩上等好田,要是有力气,肯干活,再开多少,没人管,反正吕宋荒地有的是!你们一家有多少田,七八亩算是多的吧!差了十几倍啊,你们到吕宋种一年烟,顶得上在东南干一百年,大家伙算算,是不是这个理儿!”   百姓们将信将疑,纷纷蹲在地上,等着村里头最见多识广,会算账的,拿着小木棍,在地上划来划去,算得脑袋都炸了,的确如同席慕云所说。   可是不少百姓还有些迟疑,“俺们没本钱,不会种,俺们也没钱坐船。”   “大家伙不用担心,都给你们想好了,这是交通行和南洋公司共同起草的协议,你们只要签了字,交通行会发给每人二十两银子,十两用来去吕宋安家,十两买种子农具。条件是你们十年之内,种出来的烟草都要交给交通行代理销售,放心,交通行会按照市价收购,决不让大家伙吃亏。南洋公司的大海船就在港口等着,只要签下协议,立刻就可以上船出海,到了吕宋,就可以拿到一百亩田了。”   还有这么好的事情!   在场的八成都是佃农,往上几辈子,都没拥有过一亩田,一下子就给一百亩,还有二十两,天上掉馅饼啊!   他们幸福得头晕,“大人,出,出海很危险吧?”一个年轻佃户,仗着胆子问道。   席慕云呵呵一笑,“本官在海上混了小十年,除了晒得黑一点,貌似还没有别的毛病。”百姓们会心一笑。   席慕云又说道:“当然了,出海还是会有威胁,如果你们有三长两短,那二十两银子,就算做保险,交通行会交给你们的亲人。”   年轻的佃户低头看了看露着脚趾头的草鞋,二十两银子啊,足够买自己五条命了,值了!   他二话不说,第一个抢过来协议书,吭哧咬了手指头一口,连印泥都没用,直接按上了一个血指印。   席慕云深知千斤买马骨的道理,立刻让人带着年轻的佃户过去,没有多大一会儿,再回来完全不一样了,冲了一个澡,换上了新麻鞋,新裤子,上身穿着一件特制的马甲,前面写着南洋,后面则是垦殖,他手里拿着两个肉包子,咬一口,直冒油!   其他人看着都流口水,还愣着干什么,签吧,不吃亏!   大家伙争先恐后,生怕错过了机会。   签完了协议之后,换上了新衣服,互相看着,咧嘴傻笑,掩饰不住的幸福。   趁着吴时来和徐家闹腾的功夫,席慕云来了一个明修栈道暗渡陈仓,把徐家手下的佃户多一半都给争取过来,足有五六万人。   虽然距离着五十万的目标差得很远,可是席慕云总算露出了得意的笑容。五六万人,就能抽出五千士兵,再加上吕宋现有的人马,一万出头,西班牙人就算倾巢出动,能来多少,老子什么都不怕了!   片刻都舍不得停留,赶快让人带着签约的百姓,上船走人。 第847章 高拱服气了   终究不是所有人都会被利益吸引,再说了有些人给徐家当了几十年的佃农,竟然还当初了感情,舍不得背叛旧主。   有的人还跳出来,追打那个带头去签约去吕宋的娃儿,要不是席慕云护着,没准命都丢了。他们试图靠极端的办法,表示对徐家的忠诚,等到徐家的人再度得势,还能捞到一点可怜兮兮的好处。   可是当他们遵从徐家的命令,赶过来,看到成千上万的苦主,围着朝廷来的大老爷,去清查徐家的田产,要都归还原主。他们都傻眼,朝廷怎么回事,小老百姓哪里弄得清楚,可他们知道一点,貌似徐家要倒霉了,田产都被收回去了,自己岂不是也没有田地可种了?   要怎么办?和朝廷拼命吗?   傻瓜才干呢,赶快签约出海种丹白桂吧!   万一好事没了,这辈子还不后悔死。   百姓们一哄而散,争抢着去签约,人都有从众心里,生怕晚了抢不到。   敢情对徐家的忠诚仅此而已,完美诠释了什么叫作鸟兽散。   这么一闹腾下来,只剩下徐琨兄弟俩,还要家丁,以及少数的恶奴,加起来还不到一千多人,跟吴时来的人马比起来,相形见绌。   徐琨简直要炸了,他一把揪过来一个仆人,抡圆了巴掌,左右开弓,打了二十几个。   “怎么回事,人怎么都没了!”   这家伙捂着肿胀的腮帮子,跟吃了苦瓜似的。   “小的也不知道啊!”   “你知道什么!”徐琨飞起一脚,把他踢出了一溜滚儿,怒骂道:“还愣着干什么,去叫人啊!”   恶奴从地上爬起来,捂着小肚子,转头刚要走,吴时来带着差役,直接把他拿下了。有几个老百姓跑了过来,指着恶奴的鼻子,大声喊冤,就是他,带着人到他们村子肆意横行,还抓走了五六个女孩。   “徐二公子,本官以为你们只是巧取豪夺,侵占田亩。结果案子越来越多,你们还抢男霸女,逼着良家子弟,给你们当奴仆,更有谋财害命,残杀无辜,种种恶行,天理不容!”吴时来怒斥道:“你们立刻回府,闭门思过,本官会详细调查,如果是下面的人胡作非为,你们只是约束不严,否则,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   你们两个兔崽子,骂了老子多少次了,别以为有个首辅的爹,我就不敢动你们!   吴时来暗暗砸心里膜刀子,叛徒往往比对手更可怕。比如吴时来,就远比唐毅更希望徐家完蛋,只有徐阶身败名裂,万劫不复,他才能保住性命和前程,甚至还能平步青云,如果老徐翻身了,恐怕连死都会成为奢侈!   “来人,把他们赶回徐府,看管起来!”吴时来大吼道。   “你敢!”徐瑛出离了愤怒,破口大骂:“你这个猪油蒙了心的畜生,枉费我爹那么提拔你,你敢反咬主人一口,你不得好死,天打雷劈,死无葬身之地!”   他扯着嗓子,歇斯底里地嚎叫。   吴时来根本不在乎他,就凭着你们两块料,还有几百个恶奴打手,又能掀起什么风浪。士兵们蜂拥而上,黑乎乎的火铳对着他们,徐瑛攥着拳头,想要拼命,蹿了几蹿,到底没有胆子。   只能讪讪认输,被赶回了家中,关了起来……   内阁,值房。   “哈哈哈,哈哈哈!”   高拱爽朗的笑声,不停回荡,笑得他都捂着肚子,几乎摔倒椅子下面,非是大快人心的事情,堂堂大学士,也不至于如此。   笑了好半天,高拱总算坐直了身体,拿过来奏报,反反复复看着,嘴角越咧越高。   不由得感叹道:“这个唐行之啊,还真是有主意!”   他站起身,到了门口,眺望着最里面的一间值房,恐怕老徐这时候正揪头发哩!   想到徐阶吃瘪,他又忍不住得意起来。   “准备酒菜,老夫要喝一杯。”   一壶烧酒,四个小菜,高拱又把郭朴叫过来,两个人对面而坐,把酒言欢。几杯酒下肚,郭朴笑得十分开心,“肃卿,唐行之这一手,只怕比上次还厉害三分。”   “那是自然,老徐不是淡泊明志,宁静致远吗,几十万亩的田,没人耕种了,我看他怎么淡薄得下去?”高拱嘴角上扬,大胡子都跟着颤抖,显然这么阴损的主意他是想不出来的,却不妨碍他欣赏好戏,其乐无穷!   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   去吕宋种烟,有十倍百倍的利润,谁不想去?   徐家再霸道,还能拦着人家发财吗,世上还有这个道理吗?放在平时也就无所谓了,可是唐毅盯着,他们再胡来,不是自己找死吗?   只能眼睁睁看着,手下的佃户跑得一干二净,气得肚子疼。   有人要问了,东南有那么多人,徐家的田总不会空着吧,还真别说,就是没人来租。   谁也不是傻瓜,如果真像宣称的那样,去吕宋就能得到一百亩田,不种烟也好,种水稻,种桑树,怎么都够一家人吃饱肚子了。   租徐家的田,要七八成田租,还要忍受那帮恶奴的敲诈勒索,妻子女儿,都被被他们抢走,糟蹋。   是个男人,就不会容忍。   以前是没有办法,只能一棵树吊死,现在多了一个选择,谁还去犯傻啊!   当然了,还是有许多人,不愿意出海冒险,还是想留下了老老实实种田,可是现在他们也不会去租徐家的田。   人都喜欢追涨杀跌,以前大家都抢土地,能租几亩田,花再大的代价都成,可眼看着徐家倒霉,没人租田,大家伙都盼着他们能把田租降下一点,从嘴里吐出一点肉,不然忙活了一年,所有收成都给了徐家,出的汗比收的粮都多,结果吃糠咽菜,忍饥挨饿,谁受得了啊!   人心如水,作为东南数一数二的大地主,华亭的徐家,竟然守着良田万顷,无人耕种,不得不说,实在是超级讽刺。   不止如此,徐家还面临着两面追杀,吴时来加紧清查田亩,把不是徐家的田都归还原主,曾经挂靠在徐家的田地也被清查出来。   对那些挂靠投献的人,吴时来没有客气,同样按照规矩办,土地是巧取豪夺的,一律归还,是他们自己的,清算历年逃漏的田赋,全都补交,差一点,立刻加倍惩罚,没有二话。   不到半个月的时间,吴时来就追讨了七万多两银子。   看起来不多,可是仔细想想,却很骇人。一个徐家,清查了不到一半,就出了这么多银子,天底下有多少个徐家,又亏欠朝廷多少赋税?为什么大明朝始终财政窘迫,入不敷出,原因就在这里。   太多的利益都被一层层盘剥,落到朝廷手里,就是那么一点可怜巴巴的银子。   高拱历来主张清丈田亩,把藏匿的土地找出来,解决朝廷的财政危机,当然了,他也只能想想而已,可是唐毅偏偏就做了,而且还是拿徐家开刀。   唐毅所用的手段,实在是太值得研究推敲,以后推行改革,保证能用得上。   高拱和郭朴两个大学士放下了酒杯,凑到一起,仔细研究起来。看着看着,两个人都露出了深思的模型。   “肃卿,唐大人的手段,似乎暗含至理,我却想不明白。”   高拱皱着眉头,一转身,拿过了《国富论》,手脚麻利,翻到了《地租》一章,他们一面看书,一面琢磨。   渐渐的似有所悟,高拱和郭朴都露出了恍然大悟的表情,四个大拇指伸出,一起赞了一句:妙哉!   田租地价居高不下,一言以蔽之,就是供不应求。可是拿下了吕宋之后,加上东番岛,一下子多出了几千万亩的潜在良田,供需之间的矛盾,骤然缓解。   与此同时,地主和佃农强弱之势也就改变了。   唐毅和徐家的斗法,其实更多的还是用经济手段,比如用种植烟草的暴利,争取徐家的佃户,下一步就是逼着徐家降低田租。   当然了,徐家可以硬挺着,就看咱们谁耗得过谁。   几十万亩田,无人可耕,却还要豢养一大堆的手下奴仆,就算徐家有金山银山,能拼得过交通行和南洋公司吗?   显然没有这两下子。   唐毅把自己的设想都告诉了高拱,只要徐家答应降低田租,他不会继续追杀下去,而是会转而要求整个东南,把田租降到合理的范畴,保证百姓民生。   田地收入下降,就迫使大户们不得不投资工商,而降低田租之后,百姓购买力增加,又会促使工商繁荣。工商发展起来,反过头吸引更多的劳动力进城,缓解人地矛盾,进一步压低地租。   二者相辅相成,完美配合,靠着水磨工夫,以十年为限,去调整畸形发展的经济,消除那些丑陋的现象,真正做到惠及全民。   看到了唐毅的谋略和布局之后,两位阁老齐声赞叹。   “自古以来,忠直之臣,莫过于海瑞,他进京之前,还跑到了小站,把行之骂了一顿。”高拱感叹道:“要是让他知道行之运筹帷幄,精心巧思,只怕要汗颜啊!”   郭朴含笑,怪叫道:“肃卿,可没见你这么夸奖过一个人?你可从来都不甘心屈居人下啊!”   高拱挑了挑眉头,晃着头说:“老兄这话就错了,我高拱服气的是真本事,别人没有让我服的本事,唯独行之,老夫真心叹服。”说着,还对着唐学三书,深深一躬,虔诚无比! 第848章 报复   作为一个优秀的员工,首先要把老板伺候好了,唐毅要稳如泰山,少不了隆庆的鼎力支持。   好在隆庆不像嘉靖那么不可捉摸,他虽然好逸恶劳,庸俗懦弱,还有那么一点好色,但是江山社稷,始终是隆庆在乎的东西。特别是他爹留下了一个超级大烂摊子,想想都让人头痛,隆庆还要指望着几位老师替他力挽狂澜,而唐毅就是分量最重的那一个。   果不其然,唐毅送来了一封厚厚的密奏,比起给高拱的要详实很多。   首先他介绍了东南的情况,让隆庆知道局面的糟糕,问题的严重,接着唐毅就指出症结所在,过度兼并,财富集中在土地上,遗祸无穷,危及社稷安稳。   铺垫好了,唐毅就告诉隆庆,整顿徐家的田产,并非要置徐阶于死地,而是东南士绅以徐家为榜样,不把他们家的问题解决了,其他的事情无从谈起。   接着唐毅就把海外垦殖,转移人口,降低田租的方略告诉了隆庆,当然他为了说理详实,都配了图表,还给了详细的注释,一目了然,不用费心思。   隆庆认识唐毅的字体,全都是老师亲手所做,用心良苦,实在让人动容。想起这几年,老师是真不容易,先是被贬到了小站,回到京城又不给他安排职务,闲了大半年,后来又临危受命,派到了东南灭火。   仔细想想,都觉得老朱家对不起师傅。   偏偏师傅不计个人得失,老诚谋国,处处都替大明江山考虑,小站的马场初具规模,大明很快就不用为战马发愁了。   此番更是提出了解决兼并问题的方略,更是万世之谋,前面历朝历代,无不败在了土地兼并上面,大明朝立国二百年,各种矛盾交织,已经到了山雨欲来的时候,乱象丛生,民变的苗头都出来了,要是解决不了土地问题,只怕改朝换代,也不会远了。   隆庆忧心忡忡,想到都没心思和妃嫔宫娥嬉闹,一愁就是小半天。   抑制兼并的措施不少,主张清丈田亩的人更多,可是隆庆对这些人的建议都不看好。人是没法和经济规律作对的,这是隆庆从唐毅那里学来的关键逻辑。   不过,令他欣慰的是唐毅提出的方案,果然与众不同,让隆庆看到了希望。   第一步是把百姓迁移出去,而第二步则是建立海外粮食基地,反过来,向大明出售粮食。粮食的供应充足,把粮价压下去,促使更多的士绅商人去投资工商业。   低粮价对农民是有冲击的,难免谷贱伤农,不过唐毅认为眼下和历代都不同,破产的农民可以去海外开拓,可以去城里做工,选择很多,而不是死死守在农村,最后走上揭竿而起的道路。   相反,稍微低一些的粮价对国家还是好事情,至于担心粮食问题,大可以从海外解决。不论是东番岛,还是吕宋,粮食产量均比大明最肥沃的地方还要高。   只要维持一支强大的海军,掌控海上航路,积极开拓进取,就完全不用担心粮食危机……   这一套说理,是唐毅精心准备的。   在嘉靖朝,唐毅多少有点弄臣的味道,哪怕劝谏嘉靖,被赶出了京城,也难免嘴上没毛做事不牢的印象。   而这一份奏疏,就是洗刷旧有印象,奠定社稷重臣角色的关键!   大明朝的财政危机,谁都知道,土地兼并的危害,也无人不知。知易行难,嚷嚷了这么多年,除了争议一大堆的“一条鞭”,朝臣们拿不出更好的办法。   唐毅却不然,他勾勒出一套争议最少,收益最大,同样也是最可行的方案,只要隆庆接受了,整个隆庆朝,唐毅就是理财第一人,谁也无法撼动他的地位。   算计的多精明,可唯独一个人,是越想越愤怒,咬牙切齿,恨不得把唐毅给生吞了。   内阁首辅的政务繁重,平时徐阶都在内阁住着,连家都不回,这一次他却破例,回到了家中,还把心腹谋士给叫了过来。   涂芳躬身施礼,“相爷,您老气色不太好啊!可要注意身体,不可太过操劳。”   “唉,老了,压不住场子了,家里头被人搅得一团乱,一点办法也而没有,还不知道有多少人看我的笑话呢!”徐阶唉声叹气,意兴阑珊,仿佛活着都没什么意思了。   涂芳跟着徐阶也有五六年了,是老徐新找来的谋士,狗头军师张居正离开之后,徐阶就指着他出主意想对策。   涂芳很聪明,他基本摸透了徐阶的脉,老头子越是愤怒,就越舍不得显露。没见着呢,都拿自己开玩笑了,指不定多恨唐毅呢!   “相爷,二位公子毕竟年幼,唐毅又是以有心算无心,并不奇怪,您老莫要介怀。”   徐阶还是摇头,“按理说,动了田产,就动了天下士绅的命根子,为何唐毅胡作非为,东南没有一点乱象呢?”   这也是徐阶纳闷的地方,他本想东南乱起来,他就发动言官,用口水把唐毅给淹死了。可令他奇怪的是闹了这么长时间,就耍他们徐家,其他别的世家大族没一个跳出来,让老徐攒了浑身的力气,愣是没有地方用,这不气人吗!   “相爷,恕小人斗胆,那些人都求着唐毅,不敢和他翻脸。”   “为何?”徐阶提高了声调。   “吕宋。”   提到这里,老徐又怒了,这回他气的是自己。   本来唐毅建议朝廷把吕宋纳入版图,派遣总督管理,高拱和郭朴鼎力支持,隆庆也很感兴趣,可是徐阶不愿意答应,他对海外没有兴趣,又不愿意让唐毅得分。愣是授意礼部,任命林阿凤为吕宋总兵,待寻找到苏莱曼国王亲人,再将吕宋交还。   挡了唐毅的路,老徐还挺高兴,哪知道林阿凤直接将吕宋国库交给南洋公司打理,并且准许南洋公司在吕宋开拓垦殖,全权负责吕宋的对外贸易,正好落入唐毅的计划。   多亏徐阶,吕宋成了南洋公司的囊中之物。要是真派一个总督过去,唐毅还不好办了。   “相爷,唐毅以吕宋的田产利益作为诱饵,而且还花言巧语,告诉经营作坊工场的家族,说是降低田租,能打开农村市场,他们会赚得更多,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呸!”   徐阶气得狠狠啐了一口,没有坏处,老夫不是人吗?   几十万亩的田产,一半无人耕种,一半被退还原主,让老夫喝西北风吗?   欺人太甚!   徐阶对唐毅已经动了杀机,可偏偏没有办法可想,他能对付唐毅的手段不多,无非就是发动百官弹劾,向隆庆告黑状,或是利用首辅的权力,把唐毅架空。   可问题是,这些方法都不管用,隆庆不用说了,刚刚得到了消息,唐毅送来了密奏,皇帝研究了一个通宵,根本就把唐毅当成了狗头金。   从内阁下手,高拱和郭朴又胡搅蛮缠,根本不肯低头。   至于发动百官,唐毅手上一大堆言官不说,清丈田亩,照顾弱势百姓,又是士大夫历来坚持的理念,虽然未必真正相信,可是谁也不敢明着反对。   唐毅占据大义名分,发动百官乱斗,胜算实在是不大。徐阶还记得当年抓了俞大猷,就被唐毅发动舆论,狠狠抽了几个嘴巴子,同样的错误,不能再犯。   想来想去,竟然没有一个可行的办法,徐家抓狂了,莫非就看着唐毅把自己的棺材本都给折腾没了?一声不发,谁还会在乎自己这个首辅啊!   “相爷,不得不说,唐毅眼光精准,手段狠辣,他是蓄谋已久。”   让你想办法,不是夸唐毅,徐阶气哼哼道:“小畜生是算准了,老夫对他出手,就会被认为公报私仇,而且皇帝也会觉得老夫私信作祟!可是陛下哪里知道,士绅乃是朝廷根本,那些佃农好吃懒做,偷奸耍滑,要是纵容他们,天下非大乱不可!”   “相爷所言极是,奈何唐毅善于花言巧语,已经把陛下哄得团团转,实在是不好对付……”   还要说下去,却看到了徐阶吃人的目光,赶快进入重点吧。   “小人以为您老不能直接出手,却可以让别人出手。”   徐阶一皱眉,“谁愿意替老夫火中取栗,谁又敢对唐毅动手?”   连发两问,涂芳信心十足,“杨博。”   “他倒是有这个实力,要以什么名义让他出手?”徐阶好奇道。   “相爷,您怎么忘了,朝廷不是刚刚下了旨意,要考察百官吗?”   一句话,提醒了徐阶,隆庆元年,并非京察之年,也不是外察之年,可是改元更新,总要有些新气象。   尤其是言官们,唯徐阶之命是从,弹劾过高拱,高胡子就想借机整治言道,他提议让吏部考察百官,把科道也都算在内。   隆庆不会拒绝老师的提议,问到了徐阶,老徐总不能说言官经不起考察,还是免了吧,更何况他也想借着考察之机,排除异己,故此隆庆就下旨,责成杨博,考察百官。   涂芳笑道:“相爷,这次考察虽然不是例行的考察,却是新君登基的第一年,意义非比寻常,只要把唐毅,还有他们的门下一扫而光,就再也没有翻身的机会,相爷可不要错过啊!”   徐阶深以为然,可如何让杨博替自己冒险做事?那个老倌儿胃口大着呢! 第849章 较量   云团在天边翻滚,不一会儿,霸占了整个天空,一道惊雷,豆大的雨滴,噼里啪啦落下,激起一团团尘土,霎时间又被更密的雨滴压下,在地面上,形成一道道灰色的水流,今年的第一场春雨到了……   “老爷,你疯了啊,会着凉的!”   朱氏急忙冲到廊檐之下,拉起唐慎的手,连拖再拉,回到了屋中,赶快帮着他换下淋湿的衣服,又拿来干净的手巾,擦干净头发,再让人去煮一大锅姜汤。   “那么大岁数的人了,跑外面淋雨去,怎么跟个孩子似的!”朱氏埋怨着说道。   唐慎总算是叹了口气,“要真是孩子就好了,不用这么发愁了。”   他抱着脑袋,深深埋在了胸口。   过了好一会儿,丫鬟送来了一碗姜汤,朱氏送到了唐慎的手里。   “行了,孩子的本事比你大,用不着你发愁。”   唐慎摇头,接过了碗,捏着鼻子喝干,对着空荡荡的碗底发呆。朱氏吓了一跳,还没见过丈夫这么发愁呢。   “老爷,事情真的不妙?”   “嗯。”唐慎道:“行之在东南推行平抑地租,还田于民,本来就是得罪人的事情。偏偏这时候弄什么京察,据我所知,昨天傍晚徐阶去了杨博的府邸,两个人谈了一个多时辰,只怕是要对行之不利。”   朱氏惊得低呼道:“不会吧,行之那么大的名望,天下谁人不知,真不知道你这辈子积了什么德!”朱氏指着丈夫的额头,娇笑道:“我看啊,有陛下护着,有那么多人帮衬着,就算徐阁老和杨天官联手,也未必敢把行之怎么样。”   唐慎不以为然,烦躁地站起身,来回走动。   “说你头发长见识短,一点也不差。一个好汉三个帮,一个篱笆三个桩,这么简单的道理都不懂?行之或许没事,可是其他人呢?而且老徐会不会以京察为借口,要挟行之让步?”   唐慎的问题,朱氏哪里想过,她气得嘟着嘴,“成,是奴家笨,您自己个儿想办法吧!”她一气之下,扭动腰身,把唐慎一个人给扔下了。   新君改元,刷新吏治,这时候一旦被拿下来,再想起复,几乎不可能。虽然这次京察是高拱提出来,并且想用来对付科道,铲除徐阶的势力。   可是这种大规模的考察,牵涉的利益太大,最后基本上还是谁的拳头大,谁说了就算。   有点像唐毅在东南对付徐家一样,徐阶身为首辅,利用京察,剪除异己,占尽了天时地利人和,名正言顺,基本上没有抗衡的本钱。   放在以往,或许还能私下里交换,可是眼下双方撕破了脸皮,老徐怎么会放过唐毅。   唐慎思前想后,或许唯一的生机就在杨博那里。   身为强势的吏部尚书,杨博几乎有一言定生死的权力。   可问题是此老会冒着得罪徐阶的危险,去庇护唐毅的手下吗?要知道这一次考察可是玩真的,是要着实砍掉一些官场败类,整肃吏治,以示改元建新之意。   不拿唐毅的手下开刀,难不成还从自己身上割肉,或者去收拾徐阶的人马?   开什么玩笑,杨博绝对没有胆子和老徐拼的,而且也没必要。   唐慎一直苦思冥想,连晚饭都没吃,却一点主意没有。   他都想抽自己两个嘴巴子,没准能把自己打醒了,灵光一闪,就来了主意。   正在这时候,突然有人来报,“老爷,茅先生求见。”   “快请。”唐慎急忙站起身,迎了出来,只见茅坤从外面走进来,两个人在东南就是好交情,没有废话,直入主题。   “情况很不妙,已经打听出来了,徐阶要把他的孙女许配给杨博的四子杨俊卿。”   “什么!”   唐慎豁然而起,惊呼道:“老徐怎么又来这一套?”   茅坤两手一摊,苦笑道:“有用就成呗,反正他老人家孙男弟女一大帮,损失一两个,没有什么了不得。杨俊卿这个人好武艺,虽然是个公子哥的性子,但是家教很严,也不失为良配!”   “我倒希望他们是对冤家!”   唐慎是真的着急,都口不择言,他苦恼地抓着头发,事情貌似更大条了。   如果徐杨两家结亲,不用说,杨博一定不会对儿子客气。唐慎越发咬牙切齿,徐华亭真是不惜血本,够狠的!   “子诚兄,你也不用过于担心,咱们可以照方抓药。”   “什么意思?咱们也和杨博联姻啊?”唐慎仰起头,认真思索,他这辈就一个,这几年倒是儿孙都有了,可除了唐毅,都是奶娃娃,不顶用啊。   让唐毅娶杨家的女儿,怕是不行啊,那小子才倔强呢,尤其是对待女人,更是顽固得很。琉莹用了十多年,才把他的一颗心捂热乎了,他不想娶,哪怕用刀架在脖子上也没用。   看起来,就只有自己牺牲一点了!   唐慎咬了咬牙,拼了!   “鹿门兄,替我向杨家下聘礼。”唐慎带着风萧萧兮易水寒的决然,咬牙说道。   噗!   茅坤立时喷了一口老血,你不在乎身体,我还要脑袋呢!敢给大人再找个小妈,他还不宰了我?   “咳咳。子诚兄,我的意思是,徐阶出价了,咱们只要出比徐阶更高的价钱,就不愁杨博不帮忙,不用联姻,不用的。”   “哦。”   唐慎讪讪一笑,原来是想歪了,他干笑道:“鹿门兄,你看要出多大的价钱,杨博才能转过来帮咱们?”   茅坤也发愁了,出价多少,眼看态势地位。徐阶挟着首辅之威,尚且奉上了一个女儿,唐党这边,等于是逆天行事,不着实割几块肉,杨博不会同意的。   可问题是唐党能拿什么交换,官场的位置?自己人还不够分呢!   商业利益?东南的那些人愿意割肉吗?   至于其他的东西,能打动杨博的可不多,饶是茅坤几个智计无双,也无可奈何了。   “要不还是给行之写一封信,让他拿主意吧。”唐慎试探着问道,茅坤思前想后,他不想麻烦唐毅,可他也知道,此事远远超出了他的权限,只得感叹点头,“家有千口主事一人,大事情,还是要靠着大人决断啊!”   ……   此时的唐毅在干嘛呢?   他正在主持一场会议,更准确说,是一场吵架。   从吴时来清理徐家田产开始,唐毅就召集各方代表,希望商定一个限定田租的办法出来。显然过高的田租,剥夺了老百姓手里最后的一个铜子,对东南的工商业发展来说,是巨大的制约和限制。   像是一个牢笼,锁住了伸向农村的触角。   必须降低田租,支持这一派的人物不少,包括雷七啊,周沁筠啊,这一类靠着工商业起家的大商人,还有就是已经转投资海外的陆家、王家等人,再有一大帮,就是心学门人,阳明学会的成员。   经过唐毅的不懈推动,阳明学会越发关心实际问题,在不久之前,以申时行为首,一共八位翰林,用了十个月时间,走访了东南五省,后来发表了一份农村调查,揭示出来的东西,触目惊心。   农民之穷,之苦,之落后,超出了所有人想象。   从此之后,阳明学会就把改善民生,列为主要纲领之一,阳明学会的文人充斥东南的报界,加上儒家历来有以民为本的主张。   故此降低田租,在舆论上,赢得了几乎压倒性的支持。   可别以为这样就能推得下去,遇到的阻力,甚至超出了唐毅的估计,不只是像徐家一般的大族坚决反对,甚至一些中小地主,他们也不干,而且这帮人反对的力道,还更强大。   他们之中,多数人和徐家那种,靠着巧取豪夺,完全不同。他们的确是靠着几代人的努力,一滴汗水摔八瓣,一亩一亩买进,好容易攒下了家底儿。   每到农忙的时候,全家出动,和佃户一样,从早忙到晚,一刻不歇着。   他们都说,自己是勤劳致富,佃户们不老老实实干活,祖上无德,败光了家业,有田租,就不错了,还指望着降田租,门都没有,他们不干,无论如何,死也不答应。   唐毅没想到中小地主会如此反弹,仔细一琢磨,豁然开朗。   大户或多或少,都经营工商作坊,降低田租,促进工商业发展,对于大户来说,无非是左手换右手,还有海外利益,只要会算账,总的来说,还是赚钱的。   这也是唐毅敢推行降租的原因所在,可是那些中小地主呢,他们只能指望着那点田产,谁敢降田租,他们是真的会拼命的。   “大人,要不抓大放小吧?”金丹建议道。   “不。”唐毅摇头,“那些中小地主,他们的处境和想法我都了解,其中也不乏老实肯干的好人,可是他们代表的生产方式,是落后的,是必须淘汰的!对他们妥协,有了第一次,就有第二次,第三次,我的威信禁不起消耗!再有留给我们的时间不多了,东南不宁,根基不稳啊!”   唐毅闭着眼睛,过了一会儿,突然瞪圆了双目。   “传我的命令,可以动手了!”   金丹和蒋洲都是一愣,随机用力点头,很快,从交通行,还有长江航运的总部,发出无数道指令,海面,江面,一下子出现了数以千计的粮船,其中最大的宝船,一艘就满载着八万石稻米,从琉球劈波斩浪,驶入了大明的海港,一场前所未有的倾销行动,在东南展开了…… 第850章 银元和宝钞   沈明臣从京师一路骑着快马,赶到了苏州,两条大腿的内侧都磨出了血,裤子都贴在了肉皮上。靠两个人扶着才下了马,摇摇摆摆,滑稽十足,通禀之后,进了书房。   唐毅看到了他努力分腿,龇牙咧嘴的模样,差点笑喷了。   “我说句章先生,下回再去那种地方,悠着点,老大不小了,伤身啊!”   沈明臣咬牙,走到了唐毅的对面,气哼哼一屁股坐下来,“我身体好着呢,我伤心!”他大声抱怨道:“鹿门兄和十岳兄都装死,就我不怕艰难,骨头架子都快跑散了,还挤兑我,下一回我可不这么卖命了。”   “成,我错了,句章兄辛苦了,来犒赏你的。”唐毅扔了一个珐琅彩的鼻烟壶给沈明臣,上一个青玉的已经被金丹给顺走了、身边都是什么人啊,唐毅大摇其头。   沈明臣吸了鼻烟,打了几个喷嚏,果然精神头好了不少。   “大人,长话短说啊,我是为了京察的事情,老徐要借刀杀人,您可要做好准备。”   唐毅消息灵通,也听到了风声。   如果他要在京城,绝对不会让高拱这么干的。   现在京察,摆明了是把刀把子送到徐阶的手里,之前通信的时候,唐毅一再提醒高拱,他们的优势是时间,而徐阶最大的罩门也是时间。   他不能像严嵩一样,不要老脸,一直干到八十几岁。   而且隆庆也不会允许的,只要等新君坐稳了位置,树立起威信,他们这些潜邸的旧人水涨船高,接替徐阶是理所当然。   显然,高拱没有听进去唐毅的建议,他急不可耐地发起攻势,或许高拱认为他和杨博是盟友,杨博就会帮着他对付徐阶,只能说,高胡子啊,你还是太嫩了,杨博那家伙岂会轻易给别人当刀子,高拱不行,当然,徐阶也不行!   “句章先生,徐阶又舍出了一个孙女?”唐毅随口问道。   沈明臣眼前一亮,他跑到应天,就是告诉唐毅此事,并且商量对策,感情唐毅已经早有耳闻了,不简单啊!   难道在自己之外,唐毅还有一套情报系统?大人不相信自己还有茅坤他们?沈明臣的城府不算深,脸上就显出了一丝尴尬。   “句章兄,你也别多想了,这事是周沁筠周姑娘刚刚告诉我的。”   “她,她是怎么知道的?”   “多半是沈梅君告诉她的,那个臭丫头又回了东南。”唐毅气得牙根痒痒,几年前,王悦影把沈梅君赶到了白云庵,代发出家,本以为这丫头就消停了。   不,她倒是真有本事!   先是抓捕严鹄的时候,她出手帮忙,就不好看得太死,有了自由活动的空间,后来不知道怎么回事,和裕王府的李妃在降香的时候认识了,两个心机深重的女人凑到了一起,竟然成了好姐妹。隆庆登基,母以子贵,李妃俨然后宫之主,抱上了大粗腿,沈梅君再也不用管王悦影的限制,大模大样,出了京城,又跑回了绍兴老家省亲。   光是看看亲人也就罢了,还到处活动,弄得唐毅十分心烦。   “对了,句章兄,貌似沈梅君还是你的侄女吧?”   沈明臣一愣,连忙说道:“准确说是侄孙女,绍兴沈家,一大堆人呢,我可管不了她。要是大人觉得她碍事,您就辣手摧花,我是不会在乎的。”   说是不在乎,可是眼珠乱转,一看就不是真心话。   “算了,她也没什么大恶,犯不着和一个丫头片子一般见识。”唐毅怒道:“她这是替晋党那头传话,杨博是想吃两头。”   沈明臣很不高兴,“山西人就是太善于算计,便宜占尽,一点亏都不吃!”   “没办法,谁让人家又那个实力呢!”唐毅无奈道:“无论如何,也要让杨博宰一刀了,我们的人,好容易卡到了好位置,只等徐阶一倒,他们就能上台掌权,可不能让京察坏了大事。”   唐毅可没有说空话,经过这几年的苦心布局,他的丙辰科同窗,还有一大帮同盟军,虽然没有占据关键位置,可品级都上去了,资历也够,只等着一阵好风,就能直上青云。   王世贞前年,因为国子监会试成绩突出,从国子监祭酒一跃成为鸿胪寺卿,空下来的祭酒交给了陶大临。   之前诸大受已经提拔为大理寺少卿,改元之后,隆庆选拔饱学之士,教导太子,诸大受被选中,并且升任礼部右侍郎。   另外在唐毅离开裕王潜邸之后,他把殷士儋推荐进了潜邸,如今殷士儋已经升为户部右侍郎,有了帝师的身份,前途一片光明。   还有林润和邹应龙,这两位都走的是言官路线,因为背靠着阳明学会,加上唐毅的支持,他们的弹劾,几乎无一不中,林如已经升任右副都御史,邹应龙是左佥都御史,都是炙手可热的新星。   外官也有不少,孙鑨升任山东布政使,谭纶执掌蓟辽,还有曹子朝接任江西按察使,吴兑出任大同兵备,加上一大堆的知府知县。   在京的翰林之中,申时行,王锡爵,沈林,王绍周等等,唐毅的人马已经向八爪鱼一般,深入到了各个角落,庞大无比,也难怪老徐拿他没有办法。   只是沈明臣等人的担忧,不是无的放矢,唐毅的人马虽然不少,可是受限于资历,很少有独当一面的,不像徐阶杨博这帮的老怪物,他们的盟友,甚至后辈,都是部堂一级,位高权重,几乎无可替代。   假如借着京察的机会,拿到唐毅一半的羽翼,还真没处诉冤去。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沈明臣感叹道:“大人,我和十岳兄,鹿门兄,还有令尊唐大人,都以为应该割肉,无论如何,也要把杨博摆平。”   沈明臣接着道:“我一路上想过了,杨博最想的事情就是入阁,如果……”   “不可能!”唐毅直接摆手,冷着脸道:“句章兄,上一次我被赶出京城,是为了什么,你还不知道吗?”   当然知道,就是为了阻止杨博渔翁得利!   他们到底不是卑鄙无耻的政客,而是怀揣着强烈理想的一伙人,放杨博入阁,让晋商做大,是无论如何,也不能接受的。   “大人,既然如此,就只能从商业利益下手了,杨博一定狮子大开口,我怕咱们这边接受不了。”   他忧心忡忡,唐毅突然笑了起来。   “我给句章兄讲一个故事啊,在遥远的西方,有一个传说,众神之王宙斯看上了一个人间国王的妻子,并且据为己有,生下了一个拥有一半人类,一半天神血脉的儿子,叫赫拉克勒斯。”   沈明臣一听就翻了白眼,“蛮夷就是蛮夷,连神王都是个色胚,可见人更没有好东西,斗胆劝大人一句,您还是少看西方的杂书,免得误入歧途。”   唐毅满脸黑线,满肚子的兴趣都没了,气呼呼从袖子里拿出一枚银币,扔给了沈明臣。   “懒得和你说,自己看。”   沈明臣愣了一下,拿起银币掂量一下,沉甸甸的,足有一两上下,做工精致,图文漂亮,拿着就让人爱不释手。   沈明臣认识这玩意,不就是西洋人带来的银币吗,这些年贸易频繁,传过来的银币不在少数。   “大人,这玩意和什么狗屁神王,有啥关系啊?”   唐毅闷声道:“看看上面,是不是有两个柱子?”   “没错。”   “这两个柱子代表直布罗陀海峡两端的高山,传说中就是那位大力士拉开的。”   “哦,原来如此。”沈明臣恍然大悟,突然他眉头皱起,“大人,我听着这个故事怎么那么熟悉啊?对了,愚公移山,不也是派下两位大力士,把太行和王屋移开吗?我说大人,没准啊,这帮西夷就是抄袭咱们老祖宗的东西,真该好好查查。”沈明臣煞有介事提醒道。   唐毅愣了一下,还真没准!   反正传说中古希腊的文物没有一件是真的,现存的都是文艺复兴的仿品,鬼知道真假,正好又是他们接触东方文明之后,历史造假,没准真的存在……不过,这不是重点!   重点是银元!   唐毅甩甩头,把混乱的思绪重新理了理。   “句章兄,你觉得银元如何?”   “好啊,方便,轻松,容易,便捷。”   唐毅总结道:“你没发现四个词是一个意思!”   沈明臣干笑着点头,没有分辨,反而陷入了沉思。   大明通用银两,可是各地的银两成色差别很大,就拿东南来说,南京的元宝含银量是九成多一点,松江府上海县就是七成五,至于苏州,则是八成多一点,浙江的情况同样混乱。   当初唐毅执掌市舶司的时候,就想推动统一银两成色,刚一提出来,就立刻被打枪。   因为大多数的钱庄票号,包括交通行在内,都靠着银子成色的差别,通过交易套利。另外各级衙门,也利用这个缺陷,大肆征收火耗银,要不然大明朝的俸禄那么低,大家伙靠什么活着啊!   一下子动了那么多人的饭碗,当时的唐毅可没有胆子,故此就压了下来。   此时旧事重提,显然是有深刻的盘算。   “句章兄,我打算把发行银元和宝钞的权力,交给晋商,以此换取杨博在京察问题上,高抬贵手,你意下如何?”   沈明臣瞪大了眼睛,惊骇道:“杨博肯定会答应的,只是这么干,太便宜晋商了吧!” 第851章 千秋功业   唐毅的三大谋士,各有所长,茅坤多谋善断,眼光格局天下少有,王寅精于阴谋诡计,暗算无双,出手必杀,沈明臣比起这两位差了不止一筹,可是他文采好,而且对民生经济,很有一套,当年胡宗宪搞得提编,就是沈明臣给出的主意。   他来到了苏州,正好能帮着唐毅一起理一理复杂的局面。   首先是京察,买通杨博是必须要走的一步棋,只是货币发行权,实在是太重了,落到晋党手里,只怕遗祸无穷。   “大人,别看宝钞在朝廷手里,擦屁股都嫌硬,可是落到晋商手里,以他们雄厚的资本,立时就能让宝钞活起来,至于发行银元,据我所知,一枚银元,银九铜一,也就是说,发行十两银子,就能赚一两的利钱。油水之多,谁能不眼红!”沈明臣总结道:“我觉得让出去的太多了,假如交通行和晋商联手发行银元,双方三七分账,我们占七成,让晋商占三成,已经算是天大的让步,都给晋商,不妥,实在是不妥!”   唐毅微微含笑,“句章先生,你说的都对,可如果我另有算计呢?”   沈明臣一惊,忙问道:“大人,您的意思是?”   “这是一个坑!”   唐毅翘着二郎腿,十足得意,“没有商人能拒绝发行货币的诱惑,晋商也不例外,哪怕知道凭着他们的实力,吞不下来,他们也会使出吃奶的力气,硬往下吞,而我要做的就是等待时机成熟,给晋商致命一击!”   嚯!   沈明臣瞪圆了眼睛,整个人都傻愣住了。这都是什么人啊?他觉得三观都崩塌了,徐阶借刀杀人够黑了吧?杨博两面三刀,想要坐享好处,吃干抹净,同样不是好玩意。   可这两位比起唐毅来,又差着一筹,甚至是被甩出了十万八千里。   唐毅送给了杨博一枚裹着精致糖衣炮弹,打扮的花枝招展,光彩动人。只要晋商吞下去,在某个时间点,突然炸开,外焦里嫩,骨酥肉麻,历来金融货币的危机,杀伤力都远超过真刀真枪的战争。   搞不好,这一步走错,晋商积累了一百多年的家底儿,就会荡然无存,被榨干净,从此之后,彻底沉沦。   数之不尽的巨富之家,一夜从云端跌落地狱,万劫不复,尸骨无存,这要多黑的心肠,多强大的想象力!   服了,真的服了!   沈明臣突然很庆幸,自己到了唐毅的幕府,没有和他成为敌人,不然和他做对,这一辈子都要生活在噩梦之中了。   “大,大人,是不是本钱下的太大了?”沈明臣的舌头都有点不好使了,“要想黑晋商,光是一个宝钞就可以了,发行银元大可以留给咱们。”   “不。”唐毅摇摇头:“欲取先予,晋商之中,也都是高人,不可小觑天下英雄,如果这两件事情不包在一起,晋商未必会甘心吞下去。”   唐毅又笑道:“无论是发行银元,还是承接宝钞,都是前所未有的事情,让晋商摸着石头过河,然后咱们摸着他们过河,岂不美哉!”   对付杨博那种老狐狸,阴谋诡计都没什么用,只有堂堂正正的阳谋,哪怕他看到了风险,也要闷着头跳下去,那才能行。   唐毅立刻修书一封,让人带着送给老爹,自己不在京城,唯有老爹够分量和杨博谈条件。至于沈明臣,他赶了十来天的路,已经疲惫不堪,唐毅让他去休息,脑袋一沾枕头,就睡着了,鼾声如雷。   等到他醒来的时候,见外面都黑了。   “我这是睡了几个时辰啊?”他迷迷糊糊问道。   “还几个时辰啊,都一天多了!”有侍女娇笑着跑过来,“沈老爷,您是接着睡,还是吃点东西?”   咕噜噜,肠鸣如雷,沈明臣老脸一红,还用说吗,先来点吃的。   侍女下去准备,趁着这个功夫,沈明臣洗漱了一番,饭菜送了上来,吃饱喝足,精神头也恢复了。   他循着路径,找到了唐毅的书房。   已经过了一更天,里面还是灯火通明,沈明臣一如在府邸的时候,咳嗽了两声,走了进来。   唐毅笑道:“句章先生,可休息好了?”   “好不好的,就是劳碌命。”他一屁股坐下来,随手拿起了几份公文,自然而然地看起来,唐毅也没有说什么,一直忙到了快三更,唐毅放下了毛笔,伸了一个懒腰。   沈明臣却脸色凝重,有些惊骇,“太大胆了吧!”   打压兼并,降低田租,从海外购粮……每一样都会引起大震动,偏偏唐毅放在一起干,这不是找麻烦吗!   “大人,您不是常说,改革要循序渐进,不可树敌太多,您这样的作法,怕是不妥啊?”   唐毅没有直接回答,而是问道:“句章兄,你到了江南,天气如何,可有什么感觉?”   “热,热得邪性,我听侍女说,有一个来月没下雨了。”沈明臣叹道:“说起来这些年就奇怪,北边旱,南边涝,冬天贼冷,夏天死热,各地灾害不断,莫非,真是老天示警?”   连沈明臣一般的人物,面对着莫测的气候,也只能归咎于老天爷。   不过唐毅却知道,这叫做小冰河期!   脚下的地球温度并不是一成不变的,每隔几百年,就会有一段相对寒冷的时期,温度下降,灾害频发,粮食减产,流民四起。   与此同时,遥远的北方,逐水草而居的野蛮人,气候轻易摧毁了他们古老的生存方式,要么留下来和牲畜一起冻死,要么就拿起武器,去抢劫富庶的中原。   历史证明了,没有人会甘心冻死。   虽然没有什么科学数据,可是唐毅已经感到了小冰河期的邻近,去岁苏州下了好几场大雪,一度积雪五天才融化。   好些书生欣喜若狂,踏雪寻梅,找寻传说中的诗情画意,玩得快乐极了。   可是他们做梦也想不到,可爱洁白,备受喜爱的雪,正是摧毁人间仙境的凶手。   杀掉野猪皮,还会有野羊皮,野驴皮,野狗皮……根本解决不了问题,说不定还会冒出一个更加雄才大略的枭雄,麻烦更大。   关键是要在小冰河期来临的时候,建立足够的海外粮食基地,提供足够多的工作机会,化解汹涌而来的流民朝,只要没有流民内乱,区区野猪皮,不在话下。   沈明臣虽然无法洞悉历史,可是他却熟悉过去,李白写过“欲渡黄河冰塞川,将登太行雪满山。”的诗句,苏轼被贬官杭州,也遇到过几十年难遇的雪景,他也畅饮欢歌,就像去年苏州的士子一般。   可是在这些情况出现之后,没有几十年,就天下大乱,乃至改朝换代,小冰河期,威力之强,绝非虚言!   从这个角度一看,唐毅的种种做法,就变得容易接受了。   压低国内的地租,可是海外的地租却没人管,而且到了海外之后,可以抓捕土著,用奴隶耕种,把人当成牲口,累死了随便一丢也就是了。   那些大家族实力雄厚,田租损失的一点,完全可以海外弥补,更何况还能经营工商,赚得更多。   在唐毅的压力之下,这些人陆续点头,同意把田租调江,其中上等田以五成为最高,中下等田,则是降到三成上下。   中小地主自然是反对强烈,唐毅却不想妥协了,他动用了大量的海外存粮,来冲击市场。   这是他在建立市舶司的时候,就做好的准备,朝鲜、倭国、安南、暹罗、缅甸,这一大圈,凡是产粮的地方,唐毅都安排了采购的人员。   反正这些地方除了粮食,也没有别的东西,一味购买大明的瓷器丝绸,金银外流,他们也受不了,大明能采购他们的粮食,正好平衡贸易,求之不得。   这些粮食,分别屯在了琉球、东番岛等地,此时抛出来,正好是春耕的时候,粮价最贵不过。   东南的繁荣,已经被物价推高了不可思议的地步,苏州等地,一石粮最高能达到二三两银子。   这可不是投机客大肆炒作,而是实实在在的价格!   粮食如此之贵,也难怪地主舍不得压低田租,都是钱啊!   不过随着海外粮食的运进,情况骤然改变,苏州粮价,一天三降,被打到了一两五,还在继续下跌之中。   整个东南的情况都差不多,以往人们认准了人多地少,粮价高涨,就死命抢夺土地,可眼下情况变了,听说吕宋顶得上三个浙江大,东番岛的粮食产量也比得上福建,这就是四个省,而且还要开拓更多的海外属地。   一面是人口往外走,一面是粮食往内流,内外夹攻,粮食在未来,很难再涨起来。种田收租,利润远不及经商办工场,筹建船队,出海闯荡。   当这种论调成为共识之后,中小地主们也撑不住,低头认输,终于,唐毅以东南经略的身份,召集士农工商,包括地主,佃户,还要报业的领军人物,经过两三个月的漫长协商,终于敲定了《田租暂行办法》。   其中规定田租最高五成,并且要在未来逐年调降,同时,还有一项放在序言里,看起来不太起眼,却又无比重要的论述,土地属于百姓所有财产,神圣不可侵占,任何巧取豪夺,侵吞霸占,都应视作违法行为…… 第852章 赔大了   五月端午,一年中的三大节之一,对于一些人来说,却要远涉重洋,前往海外开拓。他们或许没有诗人一般的华丽辞藻,可是内心之中,却难掩酸楚,偷偷抽泣,抹着眼泪。   还有人想要逃跑,同伴死死抓住了他们。   从签约的时候,他们在大明的户籍已经消失了,跑到哪里,都是悲惨的黑户,生存更没有保证,挨打挨骂,都没地方说理。   他们只能咬牙忍着,港口之上,大船整齐排列,多数是运粮船改装,最大的有五层甲板,能容得下两千多人,宛如海上的堡垒,硕大的身躯,让人望而生畏。   接下来的一个月,就要在这上面度过,等到再次登陆,就是一个未知的世界,恐惧焦虑,让所有人的手心都冒出了冷汗。   人一害怕,就比较容易出现幻觉,比如一阵阵的香气传来,大家使劲儿甩甩头,却发现香气越来越近了,还有人扯着嗓子大喊:“吃粽子了!”   大家伙揉揉眼睛,一大群粗壮的妇人,挑着担子,里面摆满了粽子,江米的香气丝丝缕缕,侵入每一个人的鼻孔。   真是太香了,哪怕几十年过去,第一代的移民老去的时候,粽子的香味依旧挥之不去,是他们记忆深处,最难以忘怀的味道。   重回故乡的时候,第一个想吃到的,就是香糯的粽子。   糯米红糖在嘴里融化,感动的泪水,顺着眼角流下来,闭着眼睛,静静感受着,大家伙的心突然平静了许多。   “你们远涉重洋,替所有的炎黄子孙,开拓生存空间,打开新世界的大门,你们是有功于天下的英雄,不是弃民,更是不背弃祖宗的不孝之子!时代繁衍,子子孙孙,越来越多,土地却不见增长,以有限之田,供应无限之民,早晚山穷水尽之时。你们秉承着无数人的希望,勇敢踏出这一步,天下至大,我汉家儿郎何处不可得!”   唐毅声音激昂道:“请大家伙请放心,你们离开之后,家族不会除名,朝廷不会抛弃,大明的子民,无论走到天涯海角,强大的水师舰队都会是你们坚强的靠山!没有人可以欺负你们,日月照耀之地,皆是大明皇土!这一次出海,南洋公司提供船只,交通行提高担保,到了吕宋之后,你们就会得到属于自己的田地,那里的军队会保护你们的安全,随同船只,还有大夫跟随,保证大家伙的健康。诚然出海是有风险的,可有朝廷在,有完备的配套措施在,绝对会把风险降到最低,不只是你们,还有更多的百姓,会走向海外。”   “眷恋故土,乃是人之常情,奈何千百年传承下来,三百六十行,到处都有无数的人,只有海外,还是慌忙之地,一切从头开始,机会数之不尽,你们日后可以成为拥有几十万亩良田的地主,可以成为富甲一方的商人,甚至可以为官,做学问,总而言之,海外充满着无数的可能,等着你们去创造。”   “本官代表大明朝廷,代表天下苍生,敬你们三杯!”   唐毅举起雄黄酒,连饮了三杯。   他的话鼓舞人心,而百姓们更看重他的身份,东南经略,算是当朝第一封疆大吏,又是六首魁元,天子帝师。   如此礼遇大家伙,实在是太给面子了。   更何况各种安排已经相当全面了,还有什么可担心的!   拼了吧,反正守着家乡,半死不活,一年到头,有一半吃糠咽菜,连媳妇都说不起,还不如到海外拼搏一把,谋一个富贵出来。   吃了粽子,饮了雄黄酒,所有人都忘记乡愁,士气高昂,排着整齐的队伍,登上了一艘艘海船,船工扬起风帆,蓄势待发。   第一轮将近五万人,就要远赴吕宋了。   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   好几万人,要如何组织,如何搭配,路上的饮水吃饭,还有人会晕船生病,到了吕宋,要给这么多人安排住处,分配土地,提供种子,农具……有了收获之后,还要征收上来,再度运回大明,而缺少的物资,还要从大明运过去。   千头万绪,困难之大,哪怕穷尽朝廷的力量,只怕也做不好。   不说别的,光是把佃户从地主那里抢过来,就是个天大难题。要知道,让一帮老实巴交的人,冲破宗法约束,冲破几辈子的心理牢笼,有多困难!   幸运的是唐毅在东南经营太久了,他手上的王牌也太多了。   首先要感谢泰州学派,虽然这一派的人总给唐毅找麻烦,可是他们不计辛苦,和贩夫走卒打成一片,深入到普通的百姓当中,确实很有效果。   其次,当年打着组织乡勇的名义,就训练出了一大帮年轻人,他们思想新潮,勇于进取,对海洋没有多少恐惧。   有了他们带头,移民工作就变得容易多了。   当然,只是相对的,唐毅还利用交通行,大肆替南洋公司融资,提供了充裕的物资保障,万事俱备,唐毅才敢大规模的移民。   别人想学,根本学不来。   在即将出发的时候,唐毅到了几十个年轻的学子面前,他们普遍二十出头,更年轻的才十六七岁,还十分稚嫩。   这些人都是阳明学会重点培养的青年才俊,每个人的学问都不差。   唐毅感慨万千,来到了大家伙的面前,“这一次海外移民,不是放出去就不再管了,可以告诉你们,要不了多久,吕宋就会成为大明的海外疆土,作为阳明公的弟子,奉行知行合一的心学门人,你们肩负着重要的使命,海外是一片空白,那里没有理学的一丝一毫痕迹,我希望你们能够传播阳明之学,同时增加见闻,学习本事,经商治民,诉讼法条,吕宋就是一张空白的宣纸,任由你们发挥。开疆拓土,不只需要枪刀,更需要文治,你们在吕宋的功绩,就是日后入仕最宝贵的一笔财富!诸公,拜托了!”   士子们连忙拜倒,眼中含泪,“请先生放心,光大阳明心学,我等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雄赳赳,气昂昂,年轻的学子也登上了船只,踏上征途。   船只满载的不只是人,更是希望!   五千年,中华大地,太过沉闷了,做什么事情都要束手束脚,海外却相对广阔轻松,完全是拿来主义,什么好,什么有用,只管上就是了。   假如给唐毅一个选择,他更愿意登船,和这些人一起出海,为炎黄苗裔,另辟一片天地!   当然了,这只是想想而已,他还要留在大明,因为只有留在大明,才能替出海开拓的人遮风挡雨。   这五万人,还有后续的移民,就像是一颗颗的种子,洒到了一片沃土还不够,还要灌注更多的心血,直到出芽,生长,开花结果……   从松江路过的时候,唐毅还想去徐家看看,后来觉得欺负两个衙内,实在是太丢身份了,不过说真的,这一次徐家可是吃了大亏。   土地被抢走了大半,商讨降低田租的时候,他们家也被排除在外,到了最后,眼看着田地都没人耕种,总不能让徐琨和徐瑛带着家丁下地干活吧?   那么一大家子,没有田租收入,坐吃山空,谁也受不了,只得降下了田租,一口气腰斩,降到了四成,才有人去耕种。   田地损失了不少,海外的利益也没分到什么,名声还坏了。   无论是朝臣,还是隆庆,都把徐家的家底儿看了个清清楚楚,老徐再也没法以清廉的面目示人。   甚至有人计算过,徐阶的家产,比之祸国巨贪,严嵩严阁老,还要多一倍不止。天下第一贪官,只怕要落在徐阁老的头上了……   徐阁老的糟心事,还不止这些,比如,京察的名单已经出来了,杨博身为天官,亲自送到了内阁。   几位阁老都凑在了一起,首先就要送给首辅看。   徐阶才看了两页,突然伸手摸过来花镜,戴好了之后,仔细观看,从头到尾,看了一遍,他抿着嘴,不说话,扔给了李春芳。   高拱和郭朴都是人老成精,从徐阶的动作就能看得出来,这位想要掩饰愤怒,却怎么也掩饰不住,手指甚至在不停颤抖,究竟是什么样的一份名单,能把老家伙气成这个样子啊!   传到了高拱和郭朴手里,两个人迫不及待看去。   从头看下来,高拱和徐阶正好相反,他因为兴奋,手指也抖了起来。   原本要干掉唐毅的人马,可结果呢,唐毅本人得到了最上评价不说,他的同窗也多是上等考评,只等机会来了,就能高升一步。   高拱和杨博的人马不用说,也没有受到损失,被干掉的多是声名狼藉,前朝就巴结太监,逢迎拍马,鼓动修玄的小人。另外,竟然有五六个徐阶手下的郎中,员外郎赫然在列,至于名单的最后,更是出现了十几个科道言官!   算来算去,这一场京察,损失最大的竟然是徐阁老!天雷滚滚啊,杨博你疯了不成,敢对徐阶下手?   杨博老神在在,一语不发,徐阶眼中的愤怒,几乎变成了火焰,喷吐而出,分明在说:杨博,你还我孙女!   白瞎了一个孙女,竟然换来这么一个结果,高拱的肚皮都要笑破了,他大声说道:“科道言官,甘当爪牙,唯恐天下不乱,多有害群之马,狠狠惩治,是罪有应得!天官大人果然秉公执法,老夫佩服之至。” 第853章 打虎英雄   高拱这个人,最大的毛病就是搂不住火,换成唐毅,他要么不说话,要么给杨博和徐阶挖坑,让这俩人狗咬狗该多好了。   偏偏高胡子冲到了最前面,大赞杨博干得好,这是很落人口实的事情,一旁的郭朴眉头紧皱,却不好说什么,只能暗自着急。   杨博到底是老狐狸,他不动声色,淡淡说道:“高阁老,言官铁骨铮铮,捍卫道义,不避生死,很是值得钦佩,然则自严党用事以来,不断安插羽翼,任由私人,以致科道崩坏,沦为党争的爪牙和马前卒,已经丢失了言官的荣耀。先帝一意修玄,言官不能匡正社稷,多有罪责,其中名声狼藉者,所在多有,把这些人除去,也是为了维护科道尊严,让他们更好监督朝政。”杨博轻飘飘把罪责推给了严嵩,推给了嘉靖,功力着实惊人。可惜他所言却不是事实,的确有一批恶劣的言官留了下来,只是这些人早就被徐阶收编。唐毅喜欢招降纳叛,徐阶同样有这个好!   尤其是言官,最重名声,名声不好的人,随时会被干掉,逼得他们不得不全力倒向徐阶,成为最忠心,也最好用的打手。   结果一下子被宰了十几条恶犬,老徐那个腻歪劲儿就不用说了,如花似玉的孙女啊,就这么打了水漂了!   徐阶就好像被爆菊了一般,难掩愤怒,可是到底是见惯了大风大浪的人物,徐阶扫了一眼高拱和杨博,又向窗外看了一眼,随机将目光收回。满心之中,只剩下震撼,还有那么一丝恐惧。   杨博不惜和自己翻脸,保护了唐毅的人马,高拱又如此得意忘形,莫非这三个人已经手拉手了?   徐阶突然打了一个冷颤,这三位拿出任何一个,徐阶应付起来都很吃力,杨博根基深厚,高拱圣眷无双,唐毅圣眷不差,手段千奇百怪,手下势力惊人。   如果这三位结成盟友,一起发难,双拳难敌四手,好虎架不住一群狼,后果真的不堪设想。   一份轻飘飘的名单,重若千斤,徐阶竟然愣住了。   高拱又忍不住了,挤兑道:“阁老莫非觉得名单有什么不妥,您老提出来,一切好商量。”   商量个屁!   京察何等大事,杨博又是和徐阶比肩的托孤老臣,他拿出来的名单,除了隆庆,谁能更改,现在提出来,不是自取其辱吗!   “高阁老,京察自有京察的规矩,吏部主管,都察院协助,六科拾遗补缺,许是高阁老经历的少了,以为一切权柄都在内阁!须知道,我辈终究不是丞相,辅臣重在辅字,上承君王,下领百官,切莫以丞相自诩,忘了本分!”   老徐一肚子怒火,借着高拱一招之错,夹枪带棒,好一顿训话,弄得高拱老脸通红,差点闭气,却没法反驳。   只能拱手,黑着脸道:“我替元翁送送杨部堂。”   这位老兄也不理徐阶,直接跟着杨博出了值房,郭朴在后面也溜了。   ……   “痛快,实在是痛快!虞坡兄,你这一手可是大大出乎老东西的预料啊!”高拱难掩喜悦。   杨博叹口气,“唉,肃卿兄,言官都是属疯狗的,老夫教训了他们,只怕这帮家伙不会答应的,到时候还要靠老兄周旋。”   “放心吧!”高拱拍着胸脯,大包大揽。   “徐阶说的不错,我不是宰相,可是他徐华亭也不是,遇到了事情,还要恭请圣裁,我就不信,陛下会站在他那一面!”   杨博含笑点头,有高拱在前面顶着,的确少了很多麻烦。杨博也不是老糊涂了,非要得罪徐阶,而是唐毅那边开出的价码实在是太诱人了。   随着东南工商集团崛起,靠着实业和金融结合,加上海贸的巨大利益,快速囤积了巨额财富,以交通行为首的东南金融业快速强大,对传统的山西钱庄和票号构成了巨大的挑战。   晋商之中,不乏有识之士,他们看得清楚,如果任由局势发展下去,东南迟早会吞并了晋商,几乎是无解的局面。   此前曾经想过开发毛纺产业,后来又困难重重,被迫放弃。最后剩下的一线生机就是宝钞。   大明宝钞是在洪武七年,由朱元璋发行的纸币,最初一贯宝钞,值银一两,能买一石米,到了永乐朝,就要二十贯才能买一石米,其后宝钞不断贬值,到了正德以后,近乎废纸一张。   当然了,也没有停止发行,比如官员发薪水了,或者给宗室发放禄米,不好直接降工资,就会用宝钞折价,弄得大家伙苦不堪言。   宝钞甚至成了朝廷的负担,可晋商却不这么看,他们背地里经常痛骂朝廷官员昏庸傻帽。   守着金山要饭,宝钞本来是个好东西,关键是缺少抵押品,朝廷随意发放,造成贬值严重,老百姓自然失去了信心。   其实这样的例子在历代所见多有,宋朝的交子,汉朝的白鹿皮币,甚至千古偶像诸葛亮,也干过这种事情。   刘备占据四川之后,真是陡然而富,穷小子进了大观园,看什么都是好的,偏偏囊中羞涩。诸葛亮就给他出主意,发行太平百钱敛财。   所谓太平百钱,一枚有五克左右,只比普通铜钱大一点,愣是要充当一百文钱使用。老百姓自然不上当,结果弄得蜀国市面凋敝,商业萧条。吴国看准了机会,发行足值的铜钱,从蜀国弄走了不少财富。   咱们的诸葛丞相不思改正,在邪路上越走越远,太平百钱越来越小,越来越糟糕,堪称历代烂钱之王!   诸葛亮当然不是傻瓜,而是他太聪明了,大凡聪明人,都喜欢用最简单的方式,捞取最多的好处,不知不觉间,把别人的钱弄到自己的腰包。   晋商就是这样的一群人,发银元是坐享其成,而发宝钞更是无本万利,别说送一个孙女,就算送一百个,老杨博连眼皮都不会眨一下。   问题就是唐毅能不能说了算,是不是虚晃一枪,逗自己玩!   要是那样,杨博拼了老命不要,也会和唐毅周旋到底,绝不放过。   好在唐毅信守承诺,通气之后,第二天顺天银行的主事,唐毅的徒弟吴天成就主动找到了在京的晋商代表。   交通行这边全力配合,双方商定好了方案,户部历年拖欠大户借款多达一千多万两,其中七成都是晋商的。   可以利用借款,逼迫朝廷让出宝钞发行权,而后由晋商代理,发行新的宝钞,交通行会认购五百万两,晋商则是在苏州设立铸币厂,交通行享有每年三百万元的铸币额度。   双方谈妥之后,交通行首批二百万两白银就存入了合盛元的名下,真金白银,再无更改。   杨博和晋商都觉得唐毅让得有些太大了,大到出乎预料,弄得他们措手不及。可转念一想,唐毅多半还是醉心权力,想要渡过难关,奔着入阁拜相。   殊不知货币发行权落到了晋商手里,谁当首辅又能如何!   从此之后,晋商的江山铜打铁铸,再也无人撼动!   说句狂话,哪怕改朝换代,都动摇不了晋商的根基。事关千秋霸业,区区一个女子,能值几个钱,不得不说,徐阁老的格局和胸怀,比起杨博和唐毅,还差着很远。   ……   京察结果公布出来,各方人马还算平静,唯独六科给事中,还有十三道御史,一下子都炸锅了。   开什么玩笑,足足十几个言官被罢黜,成为死伤最惨重的衙门。   科道言官是干什么的,就是监督百官的,结果监督的人毛病比被监督的还多,这往后还让大家伙怎么抬头做人啊?   再上书弹劾,也底气不足啊,人家就问你,为什么那么多言官被贬官回家了?岂不是有嘴说不清吗!   “奇耻大辱,实在是奇耻大辱!”有人破口大骂,“我们科道言官,一身铁骨,两袖清风,秉承祖宗家法,斗权臣,战阉竖,谏君父,佐社稷,二百年间,从来没有遭过如此屈辱,是可忍,孰不可忍!”   有人带头,就有人跟着,大家伙吵吵嚷嚷,把房盖差点鼓起来。   千言万语一句话,要弹劾,要推翻京察结果,要捍卫言官的尊严,众人同仇敌忾,摩拳擦掌。   可是弹劾谁呢,一下子就傻眼了。   主持京察的人是吏部尚书杨博,此老成名之时,徐阶还在国子监教书呢,杨博不但本身威望高,手段强,而且他背后站着晋党官僚,这伙人经营了一百多年,积累雄厚,敢挑衅他们,就等着残酷的报复吧!   言官们闷着头,思索了半天,全都没胆子了。   可有一个人,却不愿意认输,此人正是吏科都给事中胡应嘉,他悄悄出了六科廊,拿着京察的名单,在家中苦苦研究了一个晚上,还别说,真让他找到了破绽。   京察的名单之中,竟然没有一个山西籍的,杨博党护同乡!   胡应嘉眼前一亮,可是光弹劾杨博一个人吗?要玩就玩个大的,听说高拱在内阁大赞杨博,他们准是一伙的,对了,上等考评之中,竟然还要逼着士绅压低田租的东南经略唐毅,简直岂有此理!   杨博操刀,高拱指使,放着残害士绅的唐毅不办,却拿清正廉洁的言官下手,不把这三个权奸弹劾倒了,朝廷还有一丝公正可言吗?   胡应嘉灌了一壶烧酒,恶狠狠想到。 第854章 所谓盟友   清晨露水还没有散尽,六科廊就聚满了人员,几十位给事中交头接耳,唉声叹气。面对京察结果,他们还是有反制手段,那就是科参。明代虽罢门下省长官,而独存六科给事中,以掌封驳之任。旨必下科,其有不便,给事中驳正到部,谓之科参。六部之官无敢抗科参而自行者,故给事中之品卑而权特重。   只是杀伤力太大,有点类似登闻鼓,虽然摆在那里,可是没有敢用。   特别是京察大计,陛下已经首肯,内阁也通过了,要想驳倒,就要得罪一大堆的神仙,没有金刚不坏之身,是万万没有这个胆子的。   见众人都低头不语,户科都给事中辛自修面沉似水,“平时讲究义气,胸脯拍得啪啪响,结果到了关键时候,全都怂了,你们摸摸裤裆,还是男人吗?”   这帮人都沉着脸,心里头暗想,还是摸摸脖子吧,别把吃饭的家伙混没了!   有人就说到:“辛科长,您也别光欺负我们啊,咋不看看胡科长,他老人家昨天就吓跑了。”   提到了胡应嘉,立刻众人就到处寻找,果然,没了踪影。   “连最敢战的胡科长都怂了,我们还有什么咒念,认了吧!”   有人垂头丧气,就要起身离开,还没等挪窝,突然从外面传来一声响亮的咳嗽。   胡应嘉迈着方步走了进来,他背着头,眼睛往天上翻,嘴角还挂着淡淡的冷笑。   “哪一位说胡某人怂了?”   那个给事中连忙点头哈腰,赔礼道:“科长,您老人家勿怪,勿怪!”   “哼!”胡应嘉冷哼了一声,毫不客气,坐在了众人的中间。   “诸公,朝廷选拔我等为六科给事中,就是为了匡正社稷,天大地大,道理最大!只认理不认情!因为我们的同仁被罢黜了,就沸反盈天,简直丢了六科的脸!我们该问的是罢黜的有没有道理,是不是有权奸陷害言官,诚如此,就该提着人头,拼尽一腔热血,去讨回公道,百折不挠!”   胡科长这话就是有水平,辛自修就问道:“老胡,你查出什么来没有?”   “当然查出来了。”胡应嘉略带得意,稀疏的胡须都翘了起来。   “诸公,这一次被考察的百官之中,竟无一名山西人被罢黜,杨博身为天官,党护同乡,不容狡辩。”   在场的给事中们一听,豁然开朗,心说果然出手不凡啊!   别看六科和六部品级相差悬殊,好像蚂蚁和大象,但是六科和十三道同气连枝,人数众多,典型的蚁多咬死象。   假如真的让他们抓到了把柄,弹劾也就弹劾了,哪怕强如杨博,想要报复,也要掂量一下捅了马蜂窝的下场。   胡应嘉忍不住得意,笑道:“诸公不止如此,在得到上等考评的三十八人当中,东南经略唐毅赫然在列!他南下不到一年时间,就纵容刁民,党庇奸人,陷害士大夫,鱼肉乡里,重末轻本,倒行逆施……种种作为,匪夷所思,弹劾唐毅的奏疏不下几十本之多,如此人物,还能列为上等,简直岂有此理!”   提到了唐毅,众人神色各异,显然有一些人颇不以为然。   针对田租的问题,唐毅在《国富论》就有深入探讨,接着申时行等人又发表了农村研究,把东南佃农的凄惨情况,公之于众。   改革田亩,善待弱势,这是很多官吏的共识,只是大家伙没有能力推行而已。   唐毅以徐家为突破口,将田租一口气压低到五成以下,很多官吏是拍手称快的,尤其是隆庆更是非常高兴,他认为这是登基以来,最大的德政。   胡应嘉把唐毅贬得一钱不值,显然有失公允。只是这种时候,在场的唐门弟子,不好站出来驳斥,大家都低着头,装作没听见。   胡应嘉却以为大家伙都信服了,继续不无鼓动说道:“杨博党庇唐毅,残害言官,是谁给了他这么大的胆子?要我说,是内阁之中,出了奸党,大学士高拱,郭朴狼狈为奸,威制朝堂,与杨博和唐毅,互为表里,结成私党,祸国殃民,此等奸贼不除,大明永无宁日!我已经上书弹劾,不惜头上乌纱,要和奸臣周旋到底,倘若刀斧加身之日,还请诸位同僚能给胡某在坟前烧上几张纸钱。等到奸贼伏法的时候,告诉胡某一声,我感激不尽了。”   不得不说,胡应嘉有当影帝的天赋,先是义正词严,接着又煽情狗血,很是煽动气氛,不少人都觉得胡科长够意思,为了同僚不惜两肋插刀,是个汉子。纷纷出言,表示和胡科长站在一起。   ……   六科这边同仇敌忾,接到了胡应嘉弹劾奏疏的内阁,却是雷烟火炮,斗了起来。按照规矩,高拱被弹劾了,没有了说话的资格,可是还有个郭大炮啊!   胡应嘉上书,一口气弹劾了三位重臣,郭朴实在是忍受不住了,再不奋起反抗,这天下就成了言官的了。   “元翁,京察百官,考评条文,早就公之于众,若是觉得哪个人不妥当,直接弹劾就是,也是言官的职分。可是胡应嘉不下功夫,反而就以没有山西籍官员被罢黜,就弹劾杨部堂,这说得过去吗?”   郭朴阴起来也够坏的,“元翁,以籍贯断定人的生死清廉,妥当吗?两京一十三省,几百位山西官吏,胡应嘉的行为,就是指着这些人的鼻子说,你们之中有贪官。如果不加以严惩,如何能对所有山西官员交代?”   徐阶被问得没有话说,的确胡应嘉的弹劾充满了漏洞,他只能说道:“言官本就是风闻言事,如果过分追究,打压言路,造成万马齐喑,人人噤若寒蝉,反而不美。”   郭朴把脑袋一晃,“元翁,容下官说一句,您老舍不得打压言路,就舍得打压大臣吗?”   徐阶把眼睛一瞪,沉着脸道:“郭阁老,您什么意思?”   “还用我说嘛?”   郭朴也拼了,冷笑道:“杨少保为官几十年,立下赫赫战功,身为先帝托孤重臣,执掌吏部,百官咸服,岂是捕风捉影,能随便陷害的?再有东南经略唐毅,临危受命,平定东南乱局,拟定最高田租标准,乃是利国利民的壮举,陛下称颂,如此贤臣,不计毁誉,一心谋国,也要被质疑吗?莫非他清查了华亭徐家,您老就怀恨在心吗?”   啪!   徐阶气得一片桌子,眼眉都立起来了。   “郭阁老,你口口声声,说胡应嘉是捕风捉影,陷害大臣。你在干什么,老夫不算是朝廷大臣吗?你说老夫唆使胡应嘉,拿出证据来!”   徐阶个头很矮,可爆发起来,气势惊人,郭朴一下子就哑火了。   只剩下李春芳,见两边剑拔弩张,急忙说道:“元翁,郭阁老,我以为胡应嘉弹劾或许有不妥之处,可也未必没有道理,当务之急,还是要调查一番才好。”   典型的和稀泥,可是除此之外,还有更好的办法吗?   那就查吧!   这一查可不得了,杨博和唐毅高拱有什么勾结不知道,倒是捅出了胡应嘉在京察期间,利用职权,庇护乡亲,原来被罢黜的又重新启用,安插要职……   随着胡应嘉的劣迹公布出来,郭朴又有话说了,敢情是乌鸦落到猪身上,光瞧见别人黑,没看见自己黑!   这一回证据确凿,徐阶也没法包庇。   很快内阁拟定了处罚的方案,降职,外调。   消息传到了六科廊,这些给事中们都坐不住了。   他们不认为胡应嘉有问题,而是朝中的权臣有意打压言路,胡科长替大家伙仗义执言,结果落到了这么凄惨的下场,再也不能忍了!   辛自修带着头,动用科参大权,驳回内阁命令,并且带头上书,这一次的矛头直指郭朴,还有高拱。   五天之间,前后几十道弹劾奏折上去,大有把高拱淹没的势头……   “大人,高胡子这是不是躺着也中枪啊!”沈明臣刚刚从唐毅这儿学了新词,立刻就用上了,还挺恰如其分的。   说来讽刺,明明是唐毅和杨博闹出来的事情,怎么言官把矛头都指向高拱了?   沈明臣得意分析道:“要攻击大人,就要牵连到您在东南的作为,就要牵连到徐家的田产,还要海外开拓,降低田租……这些事情,看起来很有争议,可正是因为有争议,反而一时半会,弄不出结果,如果陷入旷日持久的大战,徐阶未必讨得到便宜。杨博也是这个道理,高拱在你们三个当中,其实是实力最弱的一个,拿开了圣眷,一无所有,偏偏言官又是不怕皇帝的!”   分析到了这里,沈明臣突然豁然站起,惊得手足颤抖。   “我说大人,您是不是早就看出了这一步棋,才在东南这么折腾,为的就是引火烧身,呃不,是引火烧高胡子啊?”沈明臣怪叫道:“您,您算计得也太深了,高拱可是盟友啊!”   唐毅淡淡一笑,“可他不是兄弟啊!”   沈明臣打了一个激灵,“那我算不算兄弟?”   “算,能不算吗!”唐毅没好气道:“其实这事也怪不得我,是高拱自己跳出来的,你去整理一下,把徐家历年做的恶事,都送给高胡子,他要是聪明,就有办法击败徐阶。”   “他要是不聪明呢?”沈明臣追问道。   唐毅站起身,负着手,往外面走去,老气横秋道:“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更何况盟友啊!” 第855章 杀红了眼   一句话,道尽了世态炎凉,唐毅和高拱互相欣赏,共同辅佐裕王,是一个战壕里的朋友,可是两个人都有自己的利益,都有自己的一伙小兄弟要照顾,到了关键时刻,死道友不死贫道,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有人要问了,如果唐毅挺身而出,和高拱联手,把徐阶扳倒,岂不是更好?有这种想法,只能证明你的眼光还不如沈明臣。   “大人和高拱,虽然约为‘同志’,中兴大明,匡扶社稷,但是两个人之间,终究要分出一个谁先谁后,谁主谁从。高拱已经抢先入阁,而且他一旦击败了徐阶,立刻威望如日中天,整个隆庆朝,再也无人能够抗衡。”   严嵩的威望来自于二十年小心伺候,徐阶的威望来自于击败严嵩,如果高拱顺利击败了徐阶,他就要比前两位加起来,还要恐怖,更难以撼动。   高拱作风强悍泼辣,不能容人,加之隆庆对高拱的依赖,唐毅再也没有取代高拱的机会,只能一直屈居人下,穿小鞋,受小气。就算唐毅愿意,他手下的这一帮人也受不了。   所以对唐毅上位阻挡最大的竟然不是徐阶,而是盟友高拱!   说出来很多人不信,可事实就是如此好玩。   至于徐阶,此老虽然如日中天,门生故吏,遍及天下,他固然是唐毅的大敌,可一旦他选择对高拱下手,就注定了徐阶再也不会成为唐毅的威胁。   别人不清楚,唐毅对隆庆和高拱的感情,那是最清楚不过。他进裕王府的时候,高拱已经离开了,但是,只要高拱去王府探望,隆庆总是依依不舍,走的时候,一直拉着高拱的手,送到了大门,两个人之间的关系,只怕亲生父子也比不上。   唐毅虽然也和隆庆不错,可两个人之间,最多是朋友,师生,加君臣。而高拱,则是亲人,父亲,依靠!   徐阶硬拼高拱,就算打赢了,也会在隆庆那里彻底失分。前面提到过,隆庆其实不笨,只是反射弧太长,进入状态太慢。   可徐阶和高拱的这一场厮杀,没准就会让他加速找到皇帝的感觉,到了那时候,老徐一掌握不了军权,二控制不了财权,想要和隆庆抗衡,肯定会死得相当惨。   沈明臣渐渐弄清楚了唐毅的思路,让徐高对拼,最好来一个同归于尽,大人才好上位。   不过这两个人当中,徐阶下台了,就再也不会起复,而高拱凭着圣眷,还会东山再起。所以唐毅想要煽风点火,让两个人死磕,只能放在暗中进行,在明面上,他还要做一番功夫,和高拱留下香火情分,不至于日后撕破脸皮……   还真是复杂啊!   这帮神仙之间,勾心斗角,算计之深,手段之阴,简直不是常人能想象的,脑袋稍微慢了一点,就要被人卖了还帮人家数钱。   沈明臣啥也不说了,赶快让人把徐阶的黑资料送给高拱,用八百里加急,一定要最快到达。   不过毕竟东南和京城隔了好几千里,唐毅得到消息,再把东西送来,前后十几天的时间,京城已经杀得风云变色,日月无光。   郭朴坚持处置胡应嘉,六科的人认准了他是受了高拱唆使,公报私仇,钳制言路,首先跳出来的人是辛自修,他率领着六科的人,弹劾高拱滥用职权,独断专行,打压异己,残害言官……   高拱也不是吃素的,他是嘉靖二十年的进士,入选翰林,为官将近三十年,当过国子监祭酒,吏部的侍郎,尚书,礼部尚书,入阁拜相,门生故吏,同样数量众多,区区六科的言官就想把他扳倒,实在是笑话。   不过进入六月份,情况就有了变化,五月份整个北方暴雨不断,以致黄河决口,河南,山东二十几个州县被淹,波及灾民两百多万,朝野为之震动。   很多人就把罪责归咎到了高拱身上,说他不顾国计民生,杯葛财政预算,才酿成大祸,要为了黄河决口负责。   此前言官们百般辱骂,高拱自知实力不够,忍了一个肚子疼,没有发作,可是提到了黄河决口,高胡子再也不能忍了。   开什么玩笑,被淹的是河南,是俺的老家!   是俺高拱不愿意拨银子修河工吗,恰恰相反!   隆庆刚刚登基,徐阶就提出仿效旧例,犒赏三军,九边,京营,包括抗倭的将士,还要西南和土司打仗的士兵,统统有赏。   算下来,一共要花四百多万两银子。   由于隆庆不像嘉靖一样大兴土木,每年大约能省下来三百万两左右,再挤一挤,是能拿得出来的。   可是高拱不同意,他认为嘉靖是以外藩入继大统,需要犒赏三军,收拾人心,而隆庆是正儿八经的皇子,继承皇位天经地义,不需要做什么动作。   其次,就是要赏赐三军,也应该是有功的将士得到赏赐,不能撒胡椒面,谁都给了,就是谁都没给!   高拱主张拿出一百五十万两主要犒赏几支强军,作为表率,激励士气。省下的钱,拿出一半修整河工,发放拖欠俸禄,降低户部的负债,不然一年的收入,有一两成要拿去付利息,谁也受不了。   坦白讲,高拱的主张是很有道理的,奈何徐阶势力大,七嘴八舌头,把高拱给干趴下了。   不过老高也不是认输的人,他利用大学士的职权,在每一笔的户部支出上面,大做文章,横挑鼻子竖挑眼,总之就是恶心徐阶。   两个人斗气,结果就是很多预算被搁置下来。   偏巧又赶上了几十年不遇的大暴雨,连着天下,几乎没停过,当高拱察觉不妙的时候,黄河已经决口了。   显然徐阶和高拱,都有责任,细算起来,还是徐阶大一些,毕竟他是首辅,不对在先,酿成了恶果在后,理应负责。   可是言官们都是徐阶的打手,把矛头一起对准了高拱。   这一次的攻击来自都察院,御史欧阳一敬上书,弹劾高拱。   欧阳一敬不过是嘉靖三十八年的进士,资历浅薄,本来是个不值一提的小角色,可是打开他的履历,却能让人吓一大跳。   他弹劾过太常寺少卿,广西总兵恭顺侯吴继爵,三边总督陈其学,陕西巡抚戴才,英国公张溶,山西总兵,浙江总兵……不管文武,不论勋贵,欧阳一敬是战无不胜,上面的众多人员当中,除了张溶被罚俸,勒令思过之外,其他全部罢官。   战绩之辉煌,令人咋舌。   他把高拱比作了奸相蔡京,又把杨博和唐毅捎带进去,也成了高俅,杨戬一般的奸贼。他还拍着胸脯说,胡应嘉上书,他是一清二楚,要是处罚胡应嘉,就连他一起处罚。   哪里是朝廷官吏,整个一个耍无赖的青皮!   偏偏大明的言官就吃他这一套,都察院十三道御史,论人数比起六科多了一倍。   由欧阳一敬带头,后面的疯狗全都出来了,嗷嗷怪叫,杀红了眼珠子。   一本接着一本,就跟不要钱似的,愣是要把高拱给淹没了,大有高拱不死,他们誓不罢休的架势。   只不过都察院风浪骤起,有几个大人物却一动不动,准确说也不是没有动作,比如右都御史唐慎,就找到了掌院左都御赵贞吉。   一见面唐慎就开门见山,“大洲公,都察院都成了什么样子,一窝蜂地捕风捉影,弹劾朝廷大臣,他们想干什么,还有没有王法?”   赵贞吉满脸苦涩,摇摇头,“子诚,你先坐下来。”   发作了之后,唐慎也觉得对老前辈太不礼貌,连忙告罪,“大洲公,我也是急昏了头,您老多多包涵。”   “不用说了。”赵贞吉摆摆手,十分落寞,“子诚,别人不说了,就拿令郎来说,我是真的大吃一惊啊!”   赵贞吉感叹道:“他和世家大户,豪商名流,过从甚密,这一点我一清二楚,只是我想不到,他能顶住压力,推行还田于民,降低田租,拿着刀,往自己人身上砍,有多不容易,你我都是当官的人,心里头清楚。要是连行之都容不下,这个大明朝,也就没有什么希望了。”   能让赵老夫子如此推崇,唐慎心里美滋滋的。   可是他也听出了异样的味道,儿子没事,那高肃卿呢?   唐慎一脸的疑问,赵贞吉老脸缩成了狗不理的包子,十八个褶儿。   “子诚,我也不瞒你,咱们俩都是徐阁老的学生,莫非还要师生反目,成为千古笑柄吗?”   虽然吴时来已经做出了示范,可是以赵贞吉的身份,以唐慎的厚道,两个人都不可能和徐阶直接撕破脸皮。更何况,就算他们想,现在大势已成,也无法扭转。   唐慎格外的愤怒,而且还十分憋屈,对老徐的仅存好感,也荡然无存,身为首辅,如此狭隘,党同伐异,又如何执掌天下?   “总宪大人,下官请求出京。”唐慎沉着脸道:“眼不见心不烦,不管是领兵,还是治民,河道也好,漕粮也好,总之,我不想留在京城,乌烟瘴气,让人恶心!”   赵贞吉愣了一下,“这事行之知道?”   “我是当爹的,他管不着我!”   赵贞吉点点头,“子诚,眼下中原水患,百姓流离失所,我上书朝廷,请求任命你为钦差大臣,主持赈灾,等到灾情过去了,你再回来,成不?”   唐慎答应的很痛快,欣然告辞,赵贞吉暗自嘟囔,“行之,可别怪我把你爹赶出京城啊!” 第856章 大势已去   唐慎离开了京城,他不是唯一,刚从南京任上调入京城,接任户部尚书的葛守礼葛老头也上本,请求回家奉养老母,另外吏部左侍郎老大人吴岳以身体不佳为由,请求致仕。   三位部堂一级的人物,几乎同时离开,一直深居宫廷的隆庆总算被惊动了。   说起来当皇帝也有大半年了,隆庆基本上只干了两件事情,先是替嘉靖守孝一个月,把老爹送走安葬,接着就开始享受皇帝的美好生活。   他曾经想过出去巡游,可惜,被言官给谏阻了,剩下的唯一乐趣就是在花丛之中,畅游玩乐,品尝不同风味的花朵。   天南地北,婉约奔放,丰腴骨感,小巧高挑,不拘类型,只要是美女,隆庆就毫不客气。上朝的日子加起来没有一个月,剩下的时间都在宫里厮混,也难怪言官们不怕他,这个德行,要是能有威仪就出鬼了。   所幸隆庆还没有真正玩疯了,他把所有人都赶了出去,独自一个,面对着堆成小山的奏疏,露出了凝重的神色。   葛守礼以清廉干练著称,是难得的好官,吴岳更是从基层一路赶升上来,政绩斐然,德高望重,至于唐慎,虽然资历较浅,可肩负抗倭大功,又是老师的爹,身份特殊,这三位或是外调,或是请辞,都受不了朝廷的氛围。   究竟是出了什么事情?   隆庆抓起奏疏,一本本看去,看了几十本之后,他彻底怒了,无一例外,全都是弹劾老师高拱的,还有的人连唐毅和杨博都一起捎了进去。   他们想干什么?   高拱是自己启蒙的老师,唐毅不光是帝师,还是公认的理财能手,至于杨博,那是先帝托孤的重臣,竟敢肆无忌惮,弹劾他们!   朕倒要看看,有什么道理!   隆庆再仔细寻找,他气得小脸都白了。   弹劾唐毅最多的罪名就是残害士大夫,纵容奸人,还有的说他残暴不仁,强行把百姓驱逐到莽荒之地,自生自灭……   隆庆别的事情不知道,唐毅的奏报他从来都是仔细研究的,这些言官说的都是狗屁!分明是士绅无耻压榨百姓,田租甚至高达七八成,每年还要给地主家白干活,一年到头,汗水都白流了,将心比心,谁能受得了!   唐师傅做得太对了,甚至隆庆都觉得应该更狠一些,把田租压到三成以下才好呢!   再看弹劾杨博的,首先就是党庇同乡,打压言路,这个隆庆也有意见,京察的过程,六科廊都参加了,当时不说,现在结果出来了,胡乱开炮,有本事找出一个不适任的官吏来!一犬吠人,百犬吠声,当真可恶。   隆庆本来对言官就没有好看法,见他们胡说八道,就更生气了,强忍着怒火,再去看看高拱的内容,这下子皇帝抓狂了!   “狗胆包天!简直岂有此理!”   弹劾高拱的内容显然更加丰富,除了前面提到过的,还包括说高拱德不配位,说白了不够资格当大学士。   他们的理由是高拱在嘉靖病重期间,曾经提前整理行囊,又把奏疏拿回家中……伺候君父的时候,如此不尽心,还算得起忠臣吗?   更有甚至,会声会影,说高拱回家是为了和妾室作乐寻欢,并且把高拱曾经的一片奏疏找了出来,里面有臣家贫无子的句子,他们据此就说高拱为了生儿育女,延续香火,置国家大事与不顾,不分轻重,如何统领百官。   天可怜见,老高实在是冤枉透了。   他那一句家贫无子,是辩解别人指责他打包行李,言下之意,我不像徐阶有钱,请得起仆人,还有一大帮的儿子伺候,也算是一句赌气的话,谁知道都被拿出来做文章。   脏水一盆盆地泼向高拱,对他的人格百般羞辱,已经到了疯狂的地步。刀笔之吏,果然杀人不用刀!   隆庆在寝宫光着脚,来回走动。泥人还有三分土性,何况是一朝的天子,言官们疯狂的行为,彻底激怒了隆庆,可是他却不知道该如何应付,想来想去也没有头绪,正好冯保端着一碗参汤进来。   “高师傅呢?”   “在家里呗,那么人弹劾他,那还有脸留在内阁啊!”   “哼,传朕的旨意,明天请高师傅进宫,陪朕用膳。”   冯保连忙答应,转过天,高拱如约来到了宫中,才一个来月不见,高拱老了十岁,鬓角的头发都花白了,眼睛通红,显然受了很大的委屈。   隆庆抹着眼泪,好言安抚,更是加高拱少保,太子太保衔,赐建极殿大学士,一下子地位和徐阶平起平坐。   隆庆想用这种方式,以示对老师的信任和敬重,压制那些攻击老师的言论。假如是嘉靖这么干,不用说,谁都乖乖鸣金收兵,绝对不敢添乱。可惜,隆庆不是嘉靖,他没有无上的权威。   这个举动反而刺激了言官,他们摩拳擦掌,准备发动更猛烈的攻势。   哪知道,不用他们动手,有人就出招了,御史齐康上书,弹劾徐家在东南不法的事情二十三件,涉及人命官司,五十余桩,更是指出徐家敛财无算,徐阶以家财广结科道,收买言官,以为打手,陷害忠良,恶行尤胜分宜无数!   显然,这些资料出自唐毅之手,而齐康正是高拱的学生。   “晚了,高肃卿强悍了一辈子,竟然在生死关头,游移不定,最后的一线生机,也给断送了。”   王寅一边抽着小兰花,一边哀叹。   “我说鹿门兄,你说要是咱们大人和高拱换了位置,他会怎么办?”   茅坤愣了一下,笑道:“咱们大人不会如高肃卿一般笨蛋的。”   “我是说假如?”   “假如也没有,大人犯傻,咱们也不会犯傻!”茅坤傲然笑道,没错,以高拱的实力,远不是徐阶的对手,要么就抢先发动攻击,扯上隆庆的大旗,制造出新旧交替,势在必行的氛围,逼着徐阶露出破绽,或许杨博啊,唐毅啊,这些实力派看到机会,跟进一同出手,乱拳打死老师傅,徐阶没准就完蛋了。   再有,一旦双方真的拼起来,高拱就该认识到实力的不足,老老实实装孙子,收敛所有爪牙,拿出唾面自干的劲头,反正老子是帝师,隆庆不开口,谁也赶不走我。   偏偏高拱连着错了两步,刚冒出苗头的时候,该拼不拼,结果徐阶大势已成,该忍又不能忍,仓促反击,注定了失败的下场。   “高拱不走一步,尚且不见得获胜,连着错了两步,简直老天爷都救不了他了。”茅坤总结道:“十岳兄,高肃卿要是完蛋了,咱们大人就会成为徐阶下一个目标,你心里可有筹算了?”   “鹿门兄放心吧,就算老徐不出手,咱们也要把他赶下去,不然,咱们大人如何上位!”   两大谋士,相视一笑,斗志昂扬,距离那个位置越来越近了,一定要拿下来!   果然如同他们所料,齐康上书弹劾,非但没有扭转乾坤,相反,还给了徐阶进一步逼死高拱的机会。   科道言官,以欧阳一敬为首,追打齐康,言之凿凿,要为国锄奸,还上书弹劾,要求立刻治齐康的罪。   他们闹得沸反盈天,徐阶则是闭门不出,一面上书辩解,同时坚持请辞,不肯视事。   老徐这一招,等于是逼迫隆庆摊牌,在徐阶和高拱之间,只能做一个选择。百官也趁机纷纷上书,痛斥高拱和齐康行为无耻,要求挽留徐阶,罢黜高拱。   在众多上书之人当中,有一位十分特殊。   正是前番弹劾嘉靖的海瑞海刚峰。   海瑞怀着必死决心,弹劾嘉靖,结果他没有死,反而让君父死掉,海瑞一度崩溃,几乎自杀,所幸有人劝阻,他渐渐恢复,徐阶为了树立清官的榜样,就任命海瑞出任大理寺少卿。   此番朝局动荡,绵延了几个月,以致很多大事都耽误了,包括黄河决口,数百万生灵涂炭,朝廷却陷入了无休止的口水战。   海瑞将矛头对准了高拱,他替徐阶辩解,说是早年曲意逢迎,乃是无可奈何之举,徐阶已经用遗诏纠正了错误,高拱唆使手下鹰犬,攻讦首辅,就是不对。   海瑞因为弹劾嘉靖,已经成了道德的化身,他的一句话,比起别人一百句,一万句都来得重要,在有心人的渲染之下。   科道又掀起了一轮猛攻,齐康被罢官驱逐,赶出了朝廷。相比起胡应嘉,齐康的下场更加凄惨。身为老师,高拱面对着齐康被收拾,束手无策,丢尽了面子。   事到如今,情况再明白不过了,高拱和徐阶之间的斗争,已经分出了胜负,徐胜,高败!   只是由谁来射出最致命的一箭,还需要斟酌。   出乎所有人意料,最后的绝杀竟然来自南京,给事中岑用宾、御史尹校等人以考察拾遗,再次论及高拱诸多罪状。按惯例,内阁一向可以免除被拾遗纠察,过去从未有过阁臣遭拾遗的先例。   面对着徐阶一党,无所不用其极的攻势,高拱身心俱疲,他真恨自己,十年时间,竟然没有培养出一个英明果敢,敢作敢为的皇帝。面对着猖獗的言官,隆庆除了唉声叹气,一点办法也没有。竟然不能给敬爱的老师,提供哪怕一点的庇护!   如果不出预料,高拱去职,已经是必然的了。 第857章 孤单的隆庆   “真是够失败的,眼皮子底下,竟然都压不住,我是不是变得弱了?”唐毅揉着脑门,苦笑着说道。   沈明臣苦兮兮地,挠了挠头,没敢搭茬。   “查得如何了,岑用宾和尹校是谁的人?”唐毅又问道。   “大人,岑用宾是李春芳的学生,尹校是他的同乡。”   “李春芳?”   唐毅豁然而起,他实在是太吃惊了,按理说李春芳已经贵为次辅,身份显赫,应该是个大人物才对,可是这位懦弱无能,一点作为没有,基本上扔到了人堆里,都没谁在乎。   这么一个老实巴交的家伙,竟然敢掺和高拱和徐阶的斗争,还唆使手下,去暗算高拱,实在是太匪夷所思了。   “李春芳是受了谁的命令?徐阶吗?”   “貌似不是。”沈明臣摇摇头,“大人,我说件事,您可别发火啊。”   “你先说,我再决定发不发火。”   沈明臣低声说道:“那啥,我那个侄孙女,前些日子去了南京,貌似找了岑用宾。”   话刚说完,连忙低下了头。   他知道唐毅早就看不顺眼沈梅君,偏偏这丫头哪热闹往哪凑合,什么事情都落不下。真是让人头疼死了,沈明臣已经做好了被唐毅痛骂一顿的准备,只是预想中,暴跳如雷的场景没有出现。   唐毅反倒是冷静沉默,一副沉思状。   果然这世上没有什么好东西,自己眼看着高拱倒霉,没有伸手帮忙,还幸灾乐祸,总觉得有点缺德,对不起朋友。   可一山更有一山高,杨博直接暗中下手,给了高拱一刀子,当得起脸黑心狠四个字。看起来,自己到底是年轻,需要和前辈们学习的东西太多了。   唐毅思索了许久,才缓缓说道:“句章先生,你去安排人手,把岑用宾和尹校的底细查清楚了。”   沈明臣精神一振,忙问道:“大人,您要从这两个人下手?”   “还要等时机,有备无患。”   ……   按兵不动的唐毅,很快又被一个消息给震惊了,老杨博用实际行动,给唐毅上了生动的一课,完美诠释了翻脸无情四个字!   徐阶因为齐康弹劾,坚持不出,随着海瑞上书,六部尚书侍郎也坐不住了,纷纷跟进上书,请求挽留徐阶。这些人当中,赫然有杨博的身影。   开什么玩笑?   高拱弄得这么狼狈,罪魁祸首就是杨博,你弄的京察,捅了马蜂窝,高拱不过是替你挡枪,结果到了这时候,您老一甩手,也站在了徐阶一边,做人不能这么厚脸皮啊!   杨博的举动的确让人叹为观止,私下里议论纷纷,可是此老浪荡江湖几十年,根基深厚,根本不在乎别人的骂声,脸皮之厚,怕是德胜门的城墙都比不上。   杨博可以不顾脸皮,高拱不行啊,众叛亲离,朝廷上下全都乱套了,政务也停止了,他再坚持下去,只会加深对大明的伤害,这时候不论出什么事情,都会把账算在高拱的头上。   无奈何,高胡子只能上书请辞,一道不行,再来一道,一道一道,又一道,前后上了十二道奏疏,隆庆含着眼泪,把所有的文字都读完。   他能感觉到,老师也是含着泪写下的这些文字,他有多少委屈,有多少愤懑,隆庆都感同身受。   老师有才学,有魄力,为官清廉,刚正不阿,一心谋国,十几年的照顾,足以让隆庆认清高拱的为人,他绝对是无可挑剔的辅臣。   相比之下,徐阶一家,霸占了几十万亩的田产,鱼肉乡里,作恶多端,而且徐阶本人先是曲意逢迎严嵩,接着又逢君之恶,助长嘉靖修玄的决心。   偏偏这两位都遭到了徐阶的报复。   首先是严嵩,儿子死了,孙子也死了,就剩下一个孤老头子,先是在南昌暂居,后来回到了分宜老家。   严嵩不像徐阶一般,兔子不吃窝边草,严嵩对待老家人很不错,老家的人也很照顾严嵩,奈何徐阶不愿意让严嵩过安稳的日子,他派遣了戊午三子之一的董传策到了分宜当知县。   新仇旧恨,董传策哪里会放过可怜的老严嵩。   家产都被没收了,也不许乡亲去接济他,堂堂一国宰辅,竟然要跑到坟地,睡在守丧人留下的草庐里,靠着捡供果和点心,苟延残喘。   到了这个地步,徐阶还不罢手,董传策唆使一帮乞丐,隔三岔五,就去骚扰严嵩,把他的草庐推到,往他的食物上撒尿,朝着他吐痰……   百般折磨,大家都以为这个风烛残年的老头会很快死去,可是严嵩就像是路上的野草,任由车压马踩,无情践踏,就是不死,佝偻的身躯,艰难地行走在坟地之间。   渐渐的人们明白了,徐阶让他活着,是为了更好折磨这个老人,让他品味生不如死的滋味,而这个老人咬牙撑着,忍受着最残酷的摧残,出卖着自己的尊严,也是在报复徐阶,他要让人看看,满口仁义道德的徐华亭,是如何对待他的老亲家的!   这两位还真是天生的冤家对头啊!   不得不说,随着时间的推移,人们都严党的罪恶已经淡去,相反徐阶上台,换汤不换药,大家越发看得明白,有些毛病是根子上的,把所有罪责都归到严嵩身上,真的不公平,对他的惩罚已经足够了,该让他颐养天年了。   一位名叫邵芳的江湖人来到了分宜,他大喇喇将严嵩接到了一个规整的四合院,替老头洗漱,更换衣服,找了八个佣人,专门照顾他的起居,每隔半个月,还有大夫替严嵩把脉,检查身体。   公然包庇奸相,人们都以为这位邵大侠一定疯了,董传策不会放过他的,可是令人惊讶的是董传策竟然假装没有看到,后来渐渐有了传言,是朝中的神仙看不下去了,出手帮了严嵩,至于是哪一位,就不得而知了……   这是严嵩,至于嘉靖呢,徐阶伺候嘉靖,前后小二十年,他逢迎拍马,陪着嘉靖跳大神,烧铅炼汞,写青词,献祥瑞,做得一点不比严嵩少。   结果嘉靖死了,徐阶立刻打着嘉靖的旗号,发布遗诏,把嘉靖骂了一个臭头,那些恶事嘉靖都做了没错,可问题是你徐华亭同样有份儿!   先帝活着时候,一句话不说,逢君之恶,死了近乎鞭尸一般的诋毁,实在是让人不齿。   大半年的时间,隆庆的心态也变了很多,不再是那个得不到父爱,战战兢兢,谨小慎微的可怜皇子,而是江山的主人,他开始学会用皇帝的视角看问题,而不是儿子的眼光。   这很关键,嘉靖不是个好爹,可是没有嘉靖,隆庆如何能得到皇位,说来说去,都是他们老朱家内部的事情,先帝的名声不好,对自己这个当儿子的,脸上也无光。   正如唐毅估计的那样,高拱和徐阶的斗争,让隆庆越发找到了当皇帝的自觉。   作为一个君王,需要的是什么?   江山安稳,国泰民安,要是能国富民强,那就更好了。   师徒情谊,很重要,却远远比不上皇位,比不上江山社稷。   再继续留高拱,只会加深百官和自己的对立,弄得天下大乱,民不聊生。隆庆思考了一个晚上,他终于下定了决心,放高师傅走吧!   做出这个决定的时候,隆庆眼中含泪,他真想放声大哭一场,九五至尊,竟然要向一群言官低头,连自己的师傅都保不住,真是该死!   哭过了之后,隆庆不断告诫自己,国事为重,大局为重。他亲自下旨,赐高师傅少傅,太子太傅衔,派遣锦衣卫护送返乡。   言官们杀红了眼,自然不想高拱舒舒服服返乡,纷纷上书,还想要继续追杀,不过徐阶却说话了,高拱身为帝师,内阁大学士,关乎朝廷体面,不可逼迫过甚。   有了徐阁老发话,言官们只好收敛了一点。   不过他们很快发现了另一个目标,高拱走了,郭朴还在啊!   当初就是他力争要处罚胡应嘉的,这笔账可不能不算。就这样,又掀起了攻击郭朴的浪潮。   相比而言,郭朴的人缘更好,资历也够深,而且谨小慎微,没什么把柄,想要弹劾他,难度更大。   不过不要低估言官们穿凿附会的本事,御史凌儒上书弹劾郭朴,说他被起为吏部尚书是夺情的,也就是说父丧没有守完,是不孝。而且母亲又年老多病,郭朴不思回乡照顾老母,赖在朝廷之上,实在是让人不齿!   这份奏疏上去,只让人看到了两个字:无耻!   不是郭朴,而是言官!   郭朴夺情起复,乃是徐阶一手操办的,当时严党垮台,新旧交替,杨博被赶到了兵部,吏部空缺,急需重臣长者坐镇,正因为如此,才把郭朴请回了朝廷。   当初百般哀求,现在竟然成了郭朴的罪过,简直滑天下大稽!   你们不就是想让老夫滚蛋吗,直说就是,何必拿孝道说事,用死去的老父,来恶语中伤?   郭朴满腔愤懑,什么也不说,连着上了三道奏疏,一道比一道恳切,最后更是辞去了一切优待,直接挂冠而去。   数月之间,两位阁老,三位部堂高官相继离去,可亲可敬的高师傅也走了,环顾朝堂,都是那些面目狰狞,令人鄙视的言官们,一个个指手画脚,大言不惭,看着他们沾沾自喜的模样,简直恶心。   从此之后,隆庆几乎再也不上朝了,他把自己关在宫中,独自品尝着孤单和凄凉…… 第858章 大明的噩梦   中秋十五,月儿弯弯,隆庆干了一件所有人都瞠目结舌的事情,他向内阁提出要求,希望到城外散心,一群言官听闻之后,又是纷纷谏阻,他们把出巡和亡国巧妙地结合起来,给隆庆上了一堂生动的课程。   只是这一次隆庆不甘心当学生了,他也要回敬百官一课,告诉他们,谁才是老大。中秋当天,隆庆在成国公朱希忠的陪伴之下,轻车简从,出了京城,跑到了天寿山,瞻仰了历代先皇的陵寝,从成祖朱棣,一直到老爹嘉靖。   这那一刻,隆庆似乎感到了老朱家的列祖列宗都活了过来,纷纷到了他的面前,有人温言鼓励,让他做一个好皇帝,中兴大明,也有人怒目横眉,责骂他软弱无能。   最后出现的是嘉靖瘦削的脸庞,他抿着嘴,盯着隆庆,突然大声怒斥。   “你是天子,是九五至尊,天下之主,凌驾一切之上,连区区言官都对付不了,简直丢了他的脸!”   隆庆一直呆坐到了下午,整个人都魂不守舍,随着朱希忠回到了皇城,什么都没说,直接扎进了乾清宫,要静一静。   皇帝突然跑了,徐阶也吓坏了,好在隆庆安全回来了,悬着的心放了下来。那些言官也被隆庆的举动吓到了,竟然不敢贸然上书,就这样,隆庆第一次叛逆的行动,虎头蛇尾,草草收场。   徐阶铲除了高拱和郭朴,杨博也受伤不浅,闭门不出,至于唐毅,他也挨了一大堆弹劾,老爹更是出了京城,去赈灾了。   拔剑四顾,再也没有能抗衡徐阶的力量,天上地下,唯我独尊,老徐终于享受到了一言九鼎的滋味。   只是权力越大,意味着责任越大,这位奔着七十岁去的老人,能不能扛得起来,还是充满了疑问……   “老叔祖,带我来这儿干什么?”沈梅君低着头,抓着衣角,埋怨道:“人家才不想见唐毅呢,我又不欠他什么!”   “我欠你的,成不?”沈明臣一脸的黑线,“我说小姑奶奶,你别再作祸了,大人已经知道你去找岑用宾,朝廷大事,岂是你一个丫头片子能掺和的?”   沈明臣痛心疾首,“你知道这里面水有多深吗?稍微不慎,咱们沈家就会家破人亡的。”   沈梅君歪着头,轻笑道:“不至于吧,沈家世代读书,光是进士就有五六个人,您老人家又是唐毅的心腹,不看僧面看佛面,他总不能和小女子一般见识,对我不利,是吧?”   “是你个大头鬼!”沈明臣之前还存着一丝幻想,可是见过了徐高之间的大杀大砍,再看看唐毅和杨博,他算是明白了,这些人根本没有感情,可讲,他们要是觉得你是个威胁,就会毫不客气地铲除。   沈梅君还能安然无恙,站在这里,只是说明她还没有侵犯到唐毅的利益,仅此而已。   “丫头!”沈明臣深深吸口气,“我告诉你,如果再不老实,唯有把你逐出沈家的大门,你要死要活,别连累大家伙!”   沈梅君低着头,拇指用力掐着食指,留下深深的痕迹。她抬起头,露出一个凄美的笑容。   “老叔祖,没想到您也是守着什么人学什么人,佩服,佩服之至!”沈梅君不无嘲讽地拱了拱手。   沈明臣几乎昏倒,“小丫头,你真是不知道好歹啊!我们沈家造了什么孽,怎么有你这么一个不肖后人?”   他急得仰天长叹,正好唐毅从花园打完拳回来,见到了他们,稍微一愣,就淡淡说道:“沈姑娘,好久不见,里面请吧。”   沈梅君蹙着眉头,噘着嘴,就往里面走,沈明臣急匆匆跟着,生怕她胡说八道,触怒了唐毅,惹下塌天大祸。   唐毅却是一伸手,把沈明臣拦在了外面。   “句章兄,还有几份京城来的消息,你去整理一下,回头报告给我。”   沈明臣苦着脸,一步三回头,他也不知道是担忧,还是愤怒,沈家的女孩,和男人单独同处,显然有吃亏的风险。   可是一想到沈梅君的作为,他又觉得吃点亏也好,这个丫头,就是缺少教训!   ……   “桌上有点心,壶里有茶水,请自便。”   唐毅随口说着,沈梅君气哼哼坐了下来,冲着唐毅的背影做了一个鬼脸,抓起茶壶,给自己倒了一杯。   “怎么是六安茶,我还以为是大红袍呢!”   唐毅呵呵一笑,“六安茶调理胃口,最适合上了年纪的人喝。”他指了指自己的鼻子,“包括我在内。”   沈梅君噗嗤一笑,感叹道:“唐大人,算起来,咱们也认识十几年了,你当时就像个小老头,现在估摸着都该七老八十了,偏偏还是喜欢欺负弱女子,真是有失身份啊!”   “合盛元的掌柜,杨博的爱徒,晋商圈子里的一朵玫瑰,上蹿下跳,无处不在的沈姑娘,可不是弱女子啊,你要是弱,只怕天下九成九的须眉男儿,都要羞愧死了。”唐毅轻轻笑道。   沈梅君得意地扬起小脸,“没错,就是不能让臭男人主宰你的命运,不过可惜啊,我费了那么大的力气,还是没法压过所有男人,而你唐大人,就是人家斗不过的对手之一,真是遗憾啊。”   她低下了头,一副楚楚可怜的小模样,就像是卖萌的小兽,充满了吸引力。   只是遇到了唐毅的不动禅心,一点用处都没有。   唐毅伸了伸懒腰,打着哈气说道:“本官没时间和你磨牙了,说实话吧,杨博,或者说晋商,要什么?”   “还能要什么,无非是利益呗!”沈梅君娇笑道:“虞坡公想入阁,鉴川先生想当兵部尚书,刚刚回家的葛老头还想起复……”   见唐毅脸色不好看,沈梅君立刻不啰嗦了。   “主要还是宝钞发行的权力。”   唐毅略带迟疑,“什么意思,我不是已经同意了吗,还要做什么?”   沈梅君咬了咬嘴唇,低声道:“户部卡着,内阁也不同意。”   原来如此!   唐毅把两手一摊,“不是我不想帮忙,实在是无能为力,内阁就是徐阁老说了算,我说话,只会起相反的作用,至于户部,苏州人是没法进户部的,别说我了,就连我的同乡都进不去。”   “唐大人过谦了。”沈梅君突然笑了起来,宛如一朵娇花,很是好看,她赞叹道:“唐大人,您太客气了,这大明朝的事情,您掺和不了的,已经不多了。只要你想帮忙,就一定能帮得上。”   唐毅长长出口气,若有所思道:“我的心可从来没有白费过!”   “请唐大人放心,师父他老人家会想办法,运作您回京,一口气把您送入内阁,入阁拜相,三十岁的阁老,您可是数百年来的第一人,奴家真是佩服。”   唐毅留着沈梅君,倒不是他有什么爱美之心,而是沈梅君的几次作为,其实是帮了唐毅的忙,再有,他也需要和晋商之间,有一条联系的线。   高拱被赶下台,下面就轮到他们俩了,不得不联手抗敌。   自从唐毅提出协助晋商,拿下宝钞经营权,晋商上下都被打动了。他们全力运作,积极争取,可是很快,他们就发现了难处。   首先是户部不同意把朝廷公器交给商人,徐阶也不答应,其次发行宝钞,宫里也会派人监督,不把皇帝还有身边的太监摆平,根本拿不下来。高拱还在的时候,可以通过他说服隆庆,高拱去职,唯一能说服隆庆的,就剩下唐毅了。   还有一点,要想让宝钞恢复信用,就必须提供担保,能够自由兑换。全天下,囤积金银货币最多的就是交通行,而且前不久又传出消息,吕宋拥有数量惊人的铜矿和金矿。   杨博和晋商集团,权衡再三,光靠着自己的力量,吃不下宝钞,必须拉上唐毅帮忙。   而且眼下朝局如此,徐阶一家独大,对谁都是威胁。   杨博愿意帮着唐毅运作,尽快返京,他们手拉着手,把徐阶干掉,唐毅入阁,当他的阁老,杨博也不和他争,只要把宝钞发行权交给晋商,大家各取所需,密切配合,还是好朋友。   “不愧是晋商,就是算盘打得精,我这时候回京,不是要充当倒徐的急先锋吗?沈姑娘,你觉得本官能答应吗?”   “答不答应是你们的事情,我只负责传话。”沈梅君站起身,笑嘻嘻道:“唐大人,小女子呢,绝对不会坏您的好事,至于晋商那边,只是报恩而已。所以呢……您慢慢愁着,告辞了。”   说完,沈梅君一溜烟儿,消失的无影无踪。   没有什么花言巧语,或许沈梅君知道说了也没有用,或许她并不想彻底成为晋商的狗腿子……不过这已经不重要了,她卷入了江湖,却顽固地告诉自己,不是一个江湖人,自欺欺人,其实早晚受伤的还是她。   唐毅揉了揉太阳穴,想沈梅君干什么,还是琢磨一下眼前的局吧。接连干掉两位阁老,以徐阶的性子,他多半要休养生息,等待风平浪静,再采取行动,可是真的会如他所愿吗?   唐毅并不相信,言官们吃到了甜头,就会变本加厉,一群人凑在一起,智商往往无限趋近最低的那一个,嚣张而又愚蠢的人,是活不长的。   这不,机会很快就出现了,俺答进犯石州,杀知州王亮采,掠走百姓三万,朝野为之震动…… 第859章 隆庆的暴击   俺答是大明朝做了几十年的噩梦,石州三万多百姓,又让大家重温了旧梦。   隆庆少有上了早朝,还记得第一次上早朝的时候,满心激动,头一宿连觉都舍不得睡,熬了一对兔子眼。   当听到百官山呼万岁的那一刻,隆庆幸福得快要昏倒,他曾经发誓,要向师傅们教导的那样,做一个明君,流芳万古,被人们歌颂。   不过很快隆庆就清醒了,就像公主和王子的故事只存在童话里,君臣相得,和衷共济,更是只存在神话里!   从上朝的第一天,以高拱为代表的革新派,还以徐阶代表的保守派,就展开了短兵相接的斗争,围绕着财政支出,起复大臣,军事改革,清查田亩等等问题,针锋相对,寸步不让。   隆庆觉得高师傅说的都对,他很想帮忙,可是一直到他还没想出办法,高拱就被赶出了朝廷,回家种地了。   “高师傅,朕对不起你,今天就让朕替你出一口气!”   隆庆暗暗攥紧了拳头,等到百官都起来之后,突然,隆庆以手掩面,失声痛哭。吓得大臣们都脸色狂变,不知所措。   就听隆庆断断续续说道:“朕登基大半年,祸事连连,灾害不断,百姓流离失所,苦不堪言。朕却束手无策,愧对祖宗,愧对苍天啊!”   这是罪己啊!   徐阶的脸色很不好看,隆庆的作为的确离着明君很远,可是他也不同于嘉靖和正德那样胡作非为,隆庆很敢授权,对内阁极为尊重,大事小情,都顺从内阁的意思,就连去潜邸看看啊,买点首饰啊,选秀女啊,这些都询问内阁意思。   说句不客气的,隆庆就是个牌位,真正给大明当家的是首辅徐阶。   皇帝如此责怪自己,徐阶哪能不说话。   他颤颤巍巍,跪在地上,“陛下,国事如麻,皆是臣等无能,老臣一定勉力而为,赈济灾民,刑部尚书朱衡精通水利,老臣提议让他转任工部尚书,并且亲自前往河南,督修河工。”   朱衡微微迟疑,还是站了出来。   “启奏陛下,臣愿意前往!”   隆庆沾了沾眼泪,点头道:“徐阁老举荐贤才,朕自然是信得过,可是河工有人修,石州的百姓谁能替朕夺回来啊!那都是朕的子民,身为君父,不能保卫黎民苍生,朕还有脸坐在龙椅之上吗?朕,朕真想逊位,以谢天下啊!”   啊!   在场的群臣眼珠子掉了一地,刚刚三十出头,当了不到一年皇帝,就要逊位,这不是扯淡吗?   皇帝也太不着调了!   众人交头接耳,小声嘀咕,而站在徐阶对面的杨博,差一点笑出来。   谁还敢说隆庆无能,老实人坏起来,也够可怕的。精明了一辈子的徐阁老,竟然掉到了隆庆的小套路之中,他先是拿河工说事,逼着老徐出大招,接着再抛出石州的事情,徐阶不好好应付,怕是过不了关了。   果然老徐的抬头纹都深了三分,眉头紧蹙,他一直也不精通军务,当年对付俺答,来了一招天外飞仙,赢来了嘉靖的赏识,还多亏了唐毅提点,此时逼着他拿出办法,还真有些强人所难。   徐阶沉吟一下,“启奏陛下,老臣以为石州之败,数万百姓之失,应当彻查,倘若有人怠忽职守,应当严惩不贷!”   他这话说了跟没说一样,今天负责当值的给事中正是辛自修,这位在倒拱的风潮之中,立功极大,名震朝廷。   越发觉得自己不可一世,听到徐阶要严查,他就误会了,还以为阁老发号施令,让他们咬人呢!   辛自修立刻站了出来,朗声说道:“启奏陛下,九边之失,兵部难辞其咎,用人不当,运筹失策,臣以为兵部尚书郭乾,三边总督王之诰当为石州之失负责。”   他这一开口,不少人就跟着附议,把罪责都推给了兵部,郭乾就站在班部之中,老脸通红,恨不得找个地缝儿钻进去。   打了败仗固然兵部有责任,可是把什么都推给他,也未免太草率了吧。   “启奏陛下。”郭乾粗脖子红脸,站了出来,“历年以来,九边多有败绩,战死文武,不计其数,臣无意推卸罪责,只是以为当严查清楚,或有所疏失,亦或俺答狡诈,兵力强大,不可一概而论。”   他明显要替自己洗刷,可是战败就是战败了,理不直气不壮,辛自修和几个当值给事中,御史,纷纷大声指责,一点不留情面。   很快皇极殿就成了狗市,吵得别提多热闹了。   往日隆庆最讨厌这种情况,今天他却是满心欢喜,要不是大庭广众之下,他都要手舞足蹈了,这帮人总算窝里斗了,真是报应啊!   杨博没有隆庆这么浅薄,他看得更深远。   徐阶一路走来,尤其是能在严嵩的凶威之下,安然无恙,和言官的鼎力相助,有着绝对的关系。   越中四谏,戊午三子,一波一波的言官,用一腔热血,同严党殊死搏杀,最终才获得残胜。   人越是年纪大,就越是容易沉浸在曾经的辉煌里,徐阶靠着言官斗倒了严嵩,刚刚又解决了高拱和郭朴,他对言官的喜爱,已经到了没有原则的地步。   同样的,言官们也学会投其所好,利用徐阶的权威,去铲除异己,为了他们升迁打通光明之路。   扳倒了高拱和郭朴,顺带着他们的门生故吏就靠边站了,空出了一大堆的肥差,科道的言官就可以一步登天。   他们尝到了甜头,这不,又想故技重施,把郭乾扳倒,兵部每年几百万两的支出,那可是十足的肥肉,谁不想咬一口!   徐阶并不喜欢看到自己人内讧,可是隆庆哭哭啼啼,总要给个交代,偏偏他又舍不得责骂言官,只能沉默以对。   任由风刀霜剑,刺向了郭乾,弄得他脸面丢尽,浑身战栗,颤颤哆嗦,自己摘下了乌纱帽。   “陛下,臣无能,恳请陛下降罪!”   真的要处罚一个兵部尚书啊,隆庆还没想好怎么办,一下子沉默了。   杨博总算是等到了机会,他急忙跨出一步。   “启奏陛下,老臣有话说。”   一见是杨博,隆庆高兴了,“杨卿久在边镇,论起军务,满朝之中,无人能比得起杨卿,快替朕拿个主意吧。”   “是!”杨博声音洪亮道:“眼下的当务之急,并非是追究罪责,而是要弄清楚,俺答为什么要抢掠石州百姓。据老臣所知,俺答广修板升——也就是大明所说的村落集镇,招募逃亡汉民,抢掠奴隶,前去屯垦耕种,说来惭愧,俺答的田租居然比大明的地主还要优惠,故此常有奸民逃到草原之上,甘为爪牙。”   说到这里,杨博扫了一眼徐阶,过高的田租,不止在南方会有问题,到了北方,也是一样,前日子被骂得太狠了,杨博不得不找个机会反击。   徐阶面无表情,仿佛和他没有关系一般。   倒是隆庆,心有所感,“人心逐利,如水之就下,我大明多有弊政,不改不成啊!”   “圣上英明。”杨博送了一顶高帽,继续道:“背弃祖宗,甘为鹰犬之徒毕竟是少数,大多数的汉民都是被掳去的奴隶,他们苦不堪言。就以石州的三万百姓来说,如果俺答把他们全都驯服,为其种田牧马,打造兵器,烧制陶瓷,俺答至少可以多抽出五千骑兵,九边各镇当中,除了马芳、杨安、戚继光等部,均不是对手。”   隆庆一听,格外震惊,忍不住站了起来。   “杨卿,真的如此严重?”   “还不止这些。”杨博哀叹道:“汉民之中,虽然多是好的,可也难免无耻之徒,加上白莲教蛊惑人心,这些汉民被掳去,几年之后,他们或许就会成为俺答的内应,替俺答刺探情报,充当攻击大明的先锋。一自萧关起战尘,河湟隔断异乡春。汉儿尽作胡儿语,却向城头骂汉人。”   杨博念完了四句诗,眼中含泪,“老臣在九边之时,最怕的就是百姓脱逃,哪怕只有几十人,也要尽力阻止,城池堡垒,更是严防死守,不敢懈怠,一次被掳去三万人,自从庚戌之后,更是闻所未闻,假若不采取断然措施,这些百姓成为俺答的帮凶,到时候悔之晚矣。”   不只是隆庆,包括所有参加早朝的大臣都忧心忡忡,一个个面带悲戚。   左都御史赵贞吉就站了出来,“杨大人,您老见多识广,可有办法应付?”   杨博苦笑了一声,“赵总宪,这种事情不能凭空想象,必须亲身探查,了解情况,才能拿出办法,老夫旧疾深重,不堪风霜之苦,有心替陛下效力,也是无能为力。”   “杨卿,那你可有合适人选?”隆庆似乎想到了什么,追问道。   杨博拱了拱手,“启奏陛下,论起对付俺答,首先是荆川公,奈何斯人已逝,痛失栋梁。”   众人都是一阵翻白眼,人都死了,你还提他作甚!   只见杨博又说道:“除了唐荆川之外,眼下东南经略唐毅,深得荆川公真传,万全右卫一战,击毙俘虏俺答部下近五万人,为历年少有之大捷。唐经略无论是统兵,还是运筹帷幄,都是上上之选,更兼年轻有为,智计百出,老臣斗胆建议,调任唐经略督师九边,定能战胜俺答,挽回石州之失。”   隆庆喜不自禁,赞道:“唐师傅自然是最好人选。”他满怀希望,看着徐阶,“阁老,您的意思呢?” 第860章 草原来的野丫头   隆庆很得意,从早朝下来,就一直笑容不断。   他觉得自己找到了对付徐阶和言官们的办法,他们喜欢拿江山社稷压自己,同样的自己也能拿黎民苍生反击,瞧瞧,这不就把唐师傅调回来了。   九边离着京城可比应天也近的多了,而且郭乾又丢了面子,兵部尚书做不了几天,到时候让唐师傅接任兵部,有他坐镇,看老徐还敢不敢欺负自己!   隆庆得意地憧憬着,高兴地一夜都没睡。   只是隆庆还是太单纯了,他以为早朝占了便宜,唐毅就能回来,哪有那么便宜的事情。言官们哪能容忍刚刚被他们弹劾臭头的唐毅,毫发无损,还平步青云!   而且唐毅可不是高拱,他有多少手段,深不可测,让他得势,大家伙准没有好下场。故此内阁下达了命令,六科拒绝签字。   没有六科核准,命令自然无法传达出去,他们也有说辞,东南经略位高权重,非老成持重的臣子不能接任,在没有选好接任者的时候,唐毅还要盯着。   很显然,六科和内阁玩了一场漂亮的足球赛,你把球传过来,我把球传过来,玩得好不开心。   差不多过了小一个月,隆庆心血来潮,唐师傅怎么还没回来啊!   一问之下,才知道调令竟然还没有出京。   隆庆浑身发抖,小脸铁青。   难得,没有立刻发作,而是回到了寝宫,赶走了所有人,再度陷入了沉思,三个月之前,他经过彻夜的思考,认为大局为重,高师傅虽然是自己最信任的大臣,可是相比满朝文臣,还差着很多。   他选择让步,满足那些人的想法,无非是希望他们能够真心为了大明好,实心用事,振衰起弊。   只是这帮人沉醉在斗争当中,先是赶走了郭朴,接着又给自己软钉子,不让调唐师傅北上。   好啊,你们行啊,拿出本事来,让朕和天下人都看看,你们是如何治国的!   隆庆随手抓起了一道奏疏,没看两页,就给扔到了一边。   土蛮犯辽阳,指挥使王承德战死。   再看下一本,俺答攻击大同,各路人马闭门不出,任由俺答饱掠而去。   土蛮再犯蓟镇,掠昌黎、卢龙,越过长城,杀至滦河乃返。   俺答又至,突入长城沿线,激战抚宁,总兵李世忠惨败,一万人马,只逃回了不到一千人,京城戒严,防备俺答来袭……   粗略看了看,光是三四个月之间,九边大战小战,不下十余战,明军几乎全部战败,石州,交城,交水,都遭到了俺答抢掠。   长城几乎成了筛子,不光是俺答随意进出,包括土蛮在内,也来去自如。   是明军打不过俺答吗?   隆庆并不相信,唐师傅担任宣大总督期间,大破俺答,甚至袭击了大板升,此后一年多,俺答都在养伤恢复,无暇攻击大明。   将还是那些将,兵还是那些兵,无非换了一个统帅,九边就惨不忍睹。   朕可以容忍你们欺负高师傅,可是你们也要拿出真本事,替朕把江山看好啊!   可弄成了眼前的样子,敢情你们的本事就在一张嘴上,朕还要你们干什么?   隆庆不想再忍了,他直接让人把徐阶叫了过去,用他自认为最严厉的语气,责问徐阶,为何九边频频战败,为了廷议通过,却还迟迟不调唐毅北上,是不是阳奉阴违,是不是没把他当一回事!   徐阶人老成精,面对隆庆的指责,他应付从容。   号令百官,统御文武,那是汉唐的宰相能做到的,到了宋代,设立枢密院,宰相就没法插手军务,到了本朝,丞相被废了,内阁名义统领百官,可实则权力仅限于票拟,也就是提出意见,而没法去亲自执行。   是否调唐毅北上,涉及到的事情众多,必须要妥善处理,思虑周全,百官有异议,也是正常的,事缓则圆,不必急躁。   徐阶的这一套,应付小白兔一般的隆庆,自然是足够了,可说实话,根本是避重就轻,欺人之谈!   经过了几代大学士的努力,首辅的权力已经胜过汉唐,阻挠唐毅北上的罪魁祸首,就是他徐阶!   没有他的怂恿唆使,那些言官再大的胆子,也不敢和唐毅作对。   只是徐阶有本事应付隆庆,把官僚的手段,玩到了极致,太极打得出神入化,可是却没有办法应付眼前的危局。   俺答在数次进犯得手之后,越发看清了大明朝虚弱的本质。   进入九月份,就不断有消息传来,俺答要在秋冬大举入寇,从山西,到宣大,再到蓟辽,俺答,土蛮,鄂尔多斯,等等各部,纷纷有了动作,保守估算,这一次俺答本部的人马就不下十万。   敌人气势汹汹,可大明上下,却一团乱麻,兵部尚书郭乾被弹劾之后,闭门不出,偌大的兵部只剩下杨继盛撑着。   他手上无兵,无将,最要命的是连钱也没有,户部的银子都被徐阶用来犒赏三军,撒胡椒面一般,倒是雨露均沾,可是真正到了要拼命的时候,却拿不出奖励强兵悍将的银子,急得杨继盛满嘴是泡,却也只能下令,要求各镇闭门死守,不许让俺答突破九边防线。   至于京城的防务,唯有落到了朱希忠的身上。   这些年朱希忠越发肥胖,走路都要喘息,让他打仗,真是难为人了,可相比之下,英国公张溶还不如他呢,只能赶鸭子上架,勉力为之。幸好这几年修城还算勤快,加上出现了水泥,京师城高池深,不会有什么损失。   只是,会这么容易过关吗?   ……   “老叔祖。”   沈明臣从府邸出来,准备去买只桂花鸭下酒,听到了这个声音,一掉头,立刻就往府里走。   刚迈出两步,袖子就被死死抓住了。   “唉,臭丫头,你是非要惹得大人没了耐心,发了雷霆之怒,才收手吗?”沈明臣怒气冲冲,责骂道。   一身男装的沈梅君松开了他的袖子,低着头,咬着嘴唇道:“叔祖,我有个朋友,请你务必带她去见唐大人,不然,不然他会后悔的!”   说完之后,她一转身,撒腿就跑,到了墙角的树荫处,拉出了一个年轻的少年,看起来不到二十的样子,眉清目秀,十足的小白脸。   沈明臣气得吐血,不要脸的臭丫头,怎么又和男人勾搭上了,无论如何,也要去找沈炼好好说道说道,再不管管这个死丫头,沈家早晚要毁在她的手里。   沈明臣一甩袖子,还要往里面走,那个少年急了,三步两步,追了上来。   “大人,等等!”   声音有些颤抖,舌头微微发硬,不像是个男人,沈明臣好奇回头,离着近了,看得出来,对方精致的五官,充满了娇媚,耳朵上面,还带着一串闪亮的耳环,只是有帽子和衣领遮着,不太显眼。   也是个女扮男装的?   “请问姑娘是?”沈明臣疑惑道。   “带我去见你们大人,我有要紧的军情要告诉他。”   女子神情之中,带着一丝焦急,不像是作伪,沈明臣深深吸口气,把她带了进来,不过可不是什么人都能见到唐毅的,先把她带到了小客厅,有几个健壮的妇人过来,仔细搜查了此人的身上,从她的靴子里找出了一柄匕首。   鞘是用象牙雕成的,嵌满了珠宝,光华闪耀,十分精致,光是这个匕首,就价值不菲。   沈明臣真有些惊讶,那个臭丫头交了什么朋友啊?   他还发愣呢,对方沉着脸,走到了他跟前,哼了一声。   “都是胆小鬼,记得把匕首保存好了,坏了一点,我跟你们没完!”说着还攥着小拳头,冲着沈明臣晃了晃。   沈明臣老脸无光,“姑娘这边请。”   领着她到了唐毅的书房外面,平时沈明臣是直接往里进的,今天多了一个人,他叩响了房门。   “进来吧。”   唐毅的声音传了出来,朝廷的事情他是有所耳闻,虽然徐阶挡着,可是唐毅对于重回京城,充满了信心。   他留在东南的时间不多了,田租条例通过,海外移民也顺利开始了,原本设想的目标基本都达成了,他还希望趁着最后的时间,拟定出一份《商业规范》,还有一份《用工保障协议》,虽然不是朝廷立法,可是以经略的名义颁布,还是有约束力的,整顿规范商业,照顾弱势群体,东南的矛盾就会缓和下来,等到把徐阶干掉,再大刀阔斧,进行全面调整。   唐毅闷着头写东西,沈明臣走了进来,低声说道:“大人,有人要见您。”   “哦。”唐毅放下了毛笔,下意识抬头。   “好像我们见过。”唐毅这辈子记忆力极好,几乎是见过一面,就再也不会忘记。“姑娘,你去过天津小站吧?”   来人吓了一跳,很快又镇静下来,伸出了大拇指。   “不愧是文曲星,就是厉害,本姑——呃不,是本小姐,的确去过天津,还看了一场最无耻的赛马,某人把人家的战马和马奴都给吞了,就算草原上的土匪,也没有这么可恶的。”   “大胆!”   沈明臣气得怒吼,“好一个野丫头,来人,把她拉下去!”   “别忙!”来人呵呵一笑,“唐大人,据我所知,小站的那些宝贝可被人盯上了,要是不想让你的辛苦白费,最好还是以礼相待,把本姑娘哄高兴了,不然后果可不堪设想啊!” 第861章 俺答的目标   沈明臣很后悔,沈梅君疯疯癫癫,她的朋友能是什么好人,如何登堂入室?这不,当着大人的面,如此撒野,纯粹是活得不耐烦了。   他赶快举起巴掌,用力拍了三下,五六个干练的护卫神不知鬼不觉钻了出来,手里各自拿着武器,就要动手。   “你们都下去吧!”   唐毅摆摆手,让众人下去,他从座位上站起来,没有理会沈明臣的吃惊,走到了来人的身边,转了两圈,还低着头,嗅了嗅。   “你这个人属狗的吗??”   唐毅没在乎她的冒犯,而是摇摇头,啧啧叹道:“我是好奇,不知道吃了十几年的牛羊肉,马奶酒,怎么身上就没有一丝的膻味,真是不简单,对吧,钟金姑娘!”   刚刚还趾高气扬的小丫头,听到了唐毅道破她的身份,立刻吓得脸色大变,不敢置信地盯着唐毅。   “你,你怎么会知道?”   唐毅坐在了太师椅上,翘着二郎腿。   “钟金,你不会以为大明朝的锦衣卫都是吃素的吧?你和你哥哥随着铁背台吉他们参加赛马,虽然没有住在一起,但是多次进出铁背的帐篷,能瞒得过谁!”   唐毅淡淡说道,钟金撅着小嘴,怒道:“你骗人,都四五年过去了,我不信,还有有人跟着我这个无名小卒。”   你可不是无名,而是大大的有名,比起俺答,也不遑多让!   俺答和大明打了三四十年,而钟金三娘子却让双方和平了三四十年。如此的女中豪杰,唐毅岂能不在乎。   他在宣大的时候,就暗中嘱咐锦衣卫,要留神一个叫钟金的丫头,她的母亲是俺答的长女,由于缺少更多的线索,锦衣卫没有什么进展。   后来钟金跟着哥哥跑到了大明,参加赛马大会,先是在天津出现,她的哥哥还挨了唐慎的打,后来又在赛马大会上挤兑岱青台吉。   锦衣卫很快就锁定了钟金,不得不说,人世间充满了巧合,沈梅君受到杨博的提拔,成为合盛元票号的珰头之一。   而合盛元又经营对蒙古的走私,双方合作极深,钟金自从来了大明一次之后,就恨不得一直住在大明了。   她一有机会,或是独自一个,或是随着合盛元的商队,进入大明,到各处游玩,京津都被她逛遍了。这不,又听说江南风光秀丽,繁荣昌盛,到处都是新鲜玩意,她跑到了苏州,投奔了沈梅君。   这俩货凑到了一起,也算是般配,一个胆大野蛮,一个叛逆疯癫,竟然成了好姐妹。不久之前,沈梅君告诉钟金,说是俺答频频用兵,建议她赶快回去,免得泄露了身份。   尤其是唐毅还在东南,那家伙手眼通天,没准就让他知道了。   哪知道钟金一听唐毅,非但不害怕,还跃跃欲试,逼着沈梅君帮忙,引荐她去见唐毅,被挤兑的没办法,沈梅君只好点头了。   只是钟金想不到,唐毅竟然已经知道了。   “你快点说实话,是谁把我的行踪透露给你的?”   “还能是谁,你的好姐妹沈梅君呗!”唐毅灵机一动,笑道:“她说了,手上有一件奇货,是瓦剌人掌上的明珠,俺答最垂涎的宝贝,只要把她弄到了手里,俺答就要乖乖听话,俯首称臣,从此天下太平,你可要知道,为了把你弄到手,本官可是花了大价钱,要帮着晋商拿到宝钞的发行权才行。”   唐毅这就叫睁着眼睛说瞎话,他能知道钟金到了东南,也是刚刚得到了锦衣卫密报,同时他又安排人手,盯着沈梅君,防止她再给自己添乱。   把两头的情报一对比,唐毅才知道,敢情沈梅君和钟金走到了一起。   不过想想也没什么稀奇的,晋商的不少人物,到了草原,都是被奉为上宾,双方关系好着呢!   虽然唐毅想过贸易封锁,也和晋商打过招呼,不过一点作用都没有,双方一百多年的交情,早已经是密不可分的利益共同体,谁敢动走私的大饼,晋商都会疯狂的反扑的。   钟金当然不信沈梅君会出卖她,可是他的身份外人不清楚,唐毅一口道破,还提到了俺答垂涎她的美貌。   这就不寻常了,钟金是俺答的外孙女,若非知道内情,肯定不会往这上面胡编乱造。更何况她也听沈梅君念叨着什么宝钞,看起来,真的是那个丫头片子出卖了自己。   钟金气得小脸煞白,紧紧咬着嘴唇,灵动的眼睛,不停乱转。   “呵呵,本官再教你一句话,叫做没有永远的朋友,也没有永远的敌人,只有永远的利益。沈梅君未必愿意出卖你,可是她背后的晋商不干啊,他们为了换得本官的帮忙,只有拿你当筹码,而本官为了要重回京城,必须立战功,也就是要打败俺答。”唐毅总结道:“所以没有办法,只能委屈钟金姑娘了。”   钟金到底年轻,唐毅的话又无懈可击,她完全相信了。   嘴唇咬得变成了白色,这些年来,自己用尽了脑汁,无非想的是逃过俺答的魔掌,可天意弄人,即便她躲到了大明,还要被人家拿来当棋子,我钟金就没有别的路可走吗?   少女突然想到唐毅最后的一句话,猛地一抬头,“我可以帮你打败俺答!”   没用唐毅说话,沈明臣就哈哈大笑起来。   “小丫头,你未免太大言不惭了吧,俺答一代枭雄,控弦之士十几万,你有什么本事,能对付俺答?”   “我知道他的想法!”钟金突然一笑,“你们都是汉人,对俺答一无所知,所以你们不是他的对手,可是我清楚俺答的想法,我能帮你们把他干掉!”   “条件!”唐毅干脆说道。   果然要用我,钟金伸出了两根大拇指。   “第一,我要自由之身,第二,要保住卫拉特部。”   唐毅抓着手里的官窑瓷器,看着上面栩栩如生的斗鸡,突然呵呵一笑,“成交了,钟金姑娘,你能告诉我,俺答现在想什么?”   钟金一屁股坐在了唐毅的对面,翘着二郎腿,露出了牛皮靴子,光从靴子就能猜得到,里面的玉足是何等小巧玲珑。   她大喇喇指了指空茶杯,唐毅轻笑一声,随手给她倒了一杯茶。   “能说了吧?我的耐心可是有限的。”   占了一点小便宜,钟金总算从一直的被动之中,走了出来,心情好了不少。   “告诉你也无妨,俺答最害怕的就是天津,小站!”   唐毅的瞳孔猛地一缩,突然又张开了。   “他想要那些战马?”   “没错,蒙古人生长在长生天之下,马背之上,马是蒙古人的一切,如果没了马,就会死的!”   “不会!”唐毅摇头说道:“马是蒙古人的束缚,只要抛弃了马,蒙古人才有美好未来。”   钟金根本不信,她瞪大了眼睛,想要追问,哪知道唐毅已经起身,背着手,走到了里间屋。   “他,他怎么这样啊!”钟金疑惑道:“我还没说完呢!”   沈明臣撇撇嘴,心说你当我们大人是傻瓜啊,提了一个头儿,他自然会去评估,要是轻易信了你的一面之词,那算什么朝廷大佬。   “钟金姑娘,你先住在沈梅君那里,我会安排人手照顾你的,请吧!”   钟金跺了跺脚,冲着唐毅去的方向,拌了个鬼脸,才跟着沈明臣出来。   到了府门外,有一个人满脸关切,迎了上来。   哪知道迎接她的竟然是一个白玉一般的拳头,钟金挥手就给沈梅君一下子,直接把她打倒在地。   “好你个吃里扒外的东西,竟然出卖姑奶奶,看我不撕烂了你的脸!”   她咬牙切齿,骑在沈梅君的身上,拳如雨下。   天可怜见,这位从小吃牛羊肉,骑在战马上,别看着身形娇小,可是力气惊人。沈梅君就惨了,她吃了好些年的素,最近这几年,南北到处跑,也开了荤,不过仅限于鸡鱼,哪里是钟金的对手。   幸好沈明臣叫人把她们分开,不然沈梅君就要挂掉了,这也没了半条命。有人把她扶起来,披散着头发,什么都不顾了。   “钟金,野丫头,疯子,姑奶奶好吃好喝,还不如扔给一条狗呢!”   “呸,你那是挖坑,想要害我,姑奶奶竟然被你给骗了,我才是瞎了眼!”   两位姑奶奶打了起来,沈明臣一个头两个大,赶快她们都塞进了马车,可别再丢人现眼了。   ……   等到沈明臣安顿好了她们,回到府中,唐毅直接说道:“钟金说的可能是对的,俺答全面开花,不过是把大明的注意力和兵力分散到各处,而真正要攻击的是小站的马场!”   不是生活在马背上的人,永远无法知道优秀的战马有多大的魅力!   大明在几年前,多了天马龙驹,无非是世家子弟多了一样玩具,还有就是多了一件制胜的武器。   可是对蒙古人来说,大明的战马超过他们,简直是天都塌下来了,长生天都把他们抛弃了。俺答请了上百个萨满,跳得乌烟瘴气,也只能安抚一下无知的部民。   无论如何,都要消除这些优秀战马的威胁,最好抢过来,不行就都杀死,总之,不能留给大明!   为了给予致命一击,俺答已经酝酿了好几年,如今总算等到了最好的时机,大敌唐毅远在南方,朝廷新旧交替,君臣都沉浸在乱斗之中,此时不出手,更待何时! 第862章 娘子军团   唐毅仔细推演了许久,又翻出了最近的战报,从石州之战开始,俺答主攻的方向有两个,一个是山西,一个是辽东。   把明军主力吸引到左右两翼,然后从宣大一线突破,直取天津!   “果然是一步妙棋!”   唐毅缓缓坐了下来,竟有一种不寒而栗的感觉。   俺答连年入寇,大明的君臣已经习惯于他抢掠粮食财物,掠夺人口,特别是经过石州之战,大明上下都有严守城池,坚壁清野,不给俺答一丝机会。   可是谁也想不到,十几万大军入寇,竟然是为了对付一个马场?   以有心算无心,雷霆一击,小站多半是保不住的。   上万匹战马都在小站,而且更要命的是媳妇王悦影,琉莹,还有自己的孩子,也都留在了小站。   唐毅回京的官职没有定下来,后来又被派到了南方平乱,家眷总不好跟着,正好王悦影很喜欢小站的日子,没有搬走,哪知道竟然会落到俺答的刀下!   妻子,孩子,最亲近的人!   唐毅觉得心都被掏空了,他的五官狰狞,格外的可怖。   “大人,赶快上书朝廷,要求加强天津的戒备!”沈明臣立刻建议道。   唐毅摇头,“他们不会相信的。”   是啊,让一帮榆木脑袋儿相信俺答举倾国之兵,是为了对付一群战马,还不如杀了他们容易。而且双方已经斗出了火气,不死不休,唐毅不上书还好,上书没准还会暗中下绊子。   言官是什么人,就是一帮搅局天王,别人不胡牌,他们就算赢了。   横竖道理都在他们那里,可是军情如火,哪里有空和他们浪费吐沫。   “大人,徐华亭不会也不知道轻重吧?军国大事,开不得玩笑!”   “未必。”唐毅还是摇头,“如果是年初,没和高拱开战的时候,或许他会顾全大局,可是如今,恐怕未必了,有很多事情,也不是徐阶能说了算的。”   通过朝局的一些变化,唐毅觉得徐阶被言官给绑架了,不该争的也争,不该闹的也闹,弄来弄去,他和隆庆的关系越来越疏离。   身为首辅,不能得到皇帝的圣眷,如论如何,也是干不长的。   徐阶不会不明白,可是他已经无能为力了。   在徐党的人眼里,或许唐毅的威胁远比俺答要大,毕竟俺答只是抢掠,受苦的只是百姓,一点也影响不到他们的荣华富贵。反倒是唐毅得势,他们这些人才会死无葬身之地。   很残酷,很无耻,可这就是现实。   沈明臣也慌了,“大人,既然如此,赶快派人去把夫人和少爷接到安全的地方吧,去天津,或者到苏州来?总之不能留在小站了。”   “唉。”唐毅默然不语,当然了,妻子和孩子的安全是最重要的,他肯定不会犹豫。让唐毅发愁的是那些战马。   第一代的小马驹已经逐渐成熟,开始繁育第二代,如果成功了,就会在各地选择合适的位置,建立遍及全国的马场,一颗火种,变成燎原之势。   建立十万骑兵,横扫大漠的梦想,也就不远了。   可如今俺答要对小站下手,媳妇和孩子能转移,那些战马怎么办?   要知道小站可是有太仆寺和苑马寺的官员,他们绝对不会同意随便迁走战马,特别是连个像样的理由都没有。   就凭着唐毅的怀疑,还有一个草原来的野丫头,就能让朝廷大动干戈,岂不是笑谈。再说了,数万匹马放在哪里,才能算得起安全?   “大人,要不都舍了吧!”   沈明臣说完,眼圈都红了。   他抽空去过小站,那么高大的战马,多雄伟壮硕啊,他都热血澎湃,恨不得骑兵成军的时候,提三尺之剑,横行大漠,打得俺答遍地爪牙。   四五年的苦功,难不成要功亏一篑?   “句章兄,我要去小站。”   什么?   沈明臣扣了扣耳朵,都怀疑自己听错了。   “大人,不是我扫您的兴,论起带兵打仗,您可未必成,要对付俺答,更不保准儿。”   “我知道!”唐毅很坦白,“可问题是没人比我更了解小站,当初建城的时候,图纸都是我一手规划的。”唐毅指了指自己的鼻子,“只要我去了小站,至少能挡住俺答半个月的时间,让他奈何不了小站!”   “半个月!那九边的精兵可早就到了!”沈明臣惊叹道:“您说的当真?”   “我不会拿家人的安危开玩笑。”   “那也不成!”沈明臣摇摇头,“您是东南经略,没有命令,随便跑到小站,好说不好听啊,一个擅离职守,是跑不了的。大人,依我看,您还是向朝廷上书示警,再把夫人和少爷接走,尽人事天听天命,不然,就算打赢了,那些人也不会放过您的。”   唐毅很明白,沈明臣给出的方案是最稳妥的。   如果他是一个寻常的官僚,也就点头了,可是作为想要干一番大业的人物,他不希望有一点错误。   小站马场,倾注了太多的心血,一旦落空了,唐毅要北伐大漠的计划,至少要推迟五年,人生有几个五年,他等不起了!   老婆孩子要救,马场要保,如果按部就班不成,就只有玩邪的!   唐毅低头思量了半天,把沈明臣叫了过来,在耳边低语了两声,沈明臣立刻惊得脸色狂变。   “大人,这能行吗?”   “别问我,要问你,能不能演好了?”   沈明臣吸了口气,在地上转了十几圈,把鞋底儿都磨漏了,那个为难就不用说了,最后他咬了咬牙!   “舍命陪君子,大人,您放心离开,我拼了!大不了就是一死!”   什么了不得的事情,竟然把沈明臣逼到了墙角?   原来,唐毅肩负重担,无论是交通行一系,还是心学一脉,都把希望放在他的身上,断然不准唐毅出一点危险。   除了安排一大堆明里暗里的保镖之外,还挑选了三个替身,他们和唐毅长相酷似,平时还要读唐毅的文章,学习唐毅的举止动作,声音,做到惟妙惟肖。   之前遇到过许多次麻烦,都没有把替身这个大杀器抛出来,可是这一次情况特殊,不得不赌一把!   其实替身本身问题不大,麻烦就在周围的人,一切的担子都落在了沈明臣的身上,对外他要当好师爷,对内,他要处理经略衙门的一切事务,不能让任何人看出一丝一毫的破绽。   稍有不慎,唐毅就要有麻烦。   这是多重的担子,多大的风险!   “大人,我老沈干了!”   沈明臣咬着后槽牙,应承了下来。唐毅从桌案后面转过来,深施一礼,一切尽在不言中。从俺答几次进宫的时间推算,下一次的攻击不会远了。   唐毅把一切交给沈明臣之后,只带了八个护卫,乔装改扮,趁着夜色,离开了经略府邸,先是狂奔到江边,上了渡船过江,然后一路狂奔,马匹跑死了无数,唐毅只有一个念头,就是要尽快赶到小站,赶到妻儿的身边!   ……   小站,唐府。   后花园中,两个小孩子正拿着木枪比划,看起来一招一式,有模有样,不时发出喝喝的声音。   两个小家伙不是别人,正是戚安国和唐平安。   今年的戚安国已经快十岁了,小家伙有一个长腿老爸,还有个更长腿的老母,从小就比普通的孩子高一头,现在看起来,竟然好像十三四岁的孩子。   小戚颇有乃父之风,深沉稳重,武艺已经有些火候。相比之下,平安就是胡乱扎一气,难得小戚愿意陪着他浪费功夫。   “行了,大哥,别丢人现眼了,安国哥都没用劲儿,不然你早败了。”平凡说话干净利落,十分的气人。   平安一怒,把枪扔在了地上,三步两步,就冲向了平凡。   “打不过戚家哥哥,揍你还不成问题!”   平凡撒腿就跑,平安猛追,两个孩子正闹着,琉莹怀里抱着一个,从前院走了进来。   唐毅当初回京的时候,琉莹已经有了身孕,后来诞下了一个女儿,都快两岁了,还没见过爹呢!   看着哥哥们乱跑,她伸出胖乎乎的小手,也要去玩。   琉莹作势,拍了她两下。   “小丫头,怎么那么野啊?小心你爹看不上你!”   “不会的,唐大人多喜欢孩子啊!”又有人笑着进来,前面是一个高大的妇人,模样一点不差,就是个头比一般男人还要猛,正是戚继光的夫人。后面的布衣荆裙,穿着十分简朴,甚至寒酸,却举止大方,浑不在意,她是海瑞的妻子,自从海瑞上书之后,她和海老夫人被送到了天津。   先是海老夫人病倒,后来海夫人又诞下了一个男孩,海家算是有了后儿。海瑞释放之后,老夫人和海夫人的身体都不好,孩子又太小,缺乏营养,生怕活不长。   王悦影干脆把她们接到了小站,大家一起住着,也方便照应。   前些日子戚继光的夫人带着戚安国过来,三个女人一台戏,凑了四个人,能打麻将了。每天笑语欢声,小孩子嬉戏打闹,跟到了天堂似的,把唐毅都给忘了。   “怎么不见月影啊,我还要和她学刺绣呢!”戚夫人随口道。   琉莹抿嘴一笑,“王姐姐,您啊,找一个锅盖,拿着宝剑,往上面扎就是了,也省得糟蹋了刺绣,是吧!”   “哇呀呀,好你个琉莹,你敢嘲笑我。”她作势欲打,却也不会真的下手,琉莹连忙闪开,一抬头,王悦影从外面走了进来,脸色铁青,步履极快。   “赶快收拾东西,咱们走!” 第863章 唐毅的秘籍   “走?去哪?”琉莹下意识问道。   王悦影抿着嘴,显得格外凝重,“小站不能住了,去天津。”   “为什么?”   “哪有那么多废话,不想死就赶快走!”王悦影难得疾言厉色,冲着两个还在疯跑的小娃娃怒吼道:“滚过来!”   平安和平凡像是被雷击中一样,赶快老老实实,灰溜溜跑到了娘亲的身边。戚安国也吓得小脸变色,战战兢兢跑过来,偷偷瞧着突然暴怒的王悦影。   “唉,赶快收拾东西,一个时辰之后,就出发。”   琉莹虽然不解其意,却不敢再问,带着孩子们,拉着海夫人,急匆匆去准备,戚夫人站着没动,她拍了拍戚安国的头,让儿子跟着琉莹一起去。   后花园只剩下她们两个,王氏拍了拍她的肩头,柔声问道:“妹妹,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情?”   王悦影点了点头,“姐姐,刚刚俞老总送来了消息,说是在五十里之外,发现了俺答骑兵的踪迹,小站已经不安全了。”   “什么?”   王氏脸色狂变,她眉头紧锁,五十里啊,说远很远,可是要说不远,骑兵孟冲一阵,也就到了。   如果这时候去天津,拖家带口,肯定走不快,路上要是遇到了鞑子,岂不是危险了。   “那可怎么办?要不往南边跑,或者去京城?”   王悦影对军务是一窍不通,听到王氏所说,顿时慌了神,不过她知道丈夫不在,自己就要扛起这个家,努力保持着镇定。   戚夫人思索了一下,不停摇头,“京城不要想了,往南边跑,咱们也跑不过骑兵,要想跑,最好是去码头,上了船只就安全了,俺答的骑兵总不能冲到大海上去追咱们。”   王悦影欣然点头,虽然海上漂泊很苦,但是她也不在乎了。急忙就去准备,戚夫人虽然还是满腹疑惑,不知道俺答怎么突然就出现了,但是她知道情况危急,赶快去收拾。   唐家上下,正乱成了一团。   又有人赶来了,这回来得时俞咨皋,小伙子将近二十岁,身量很高大,棱角分明,有几分俞大猷年轻时的风采。   只见他额头都是汗,脸色很不好看。   “有什么事情?”王悦影好奇问道。   “嗯。”他只是点点头,从怀里掏出了一封信,王悦影接在了手里,信是写给唐毅的,王悦影迟疑一下,自己看妥当吗,俞咨皋肯定地点头。   王悦影急忙将书信抽出来,一目十行,看了下来。俞大猷写得很简略,数日之前,得到俺答入寇消息,两日之前,分别在武清和杨村一代发现了俺答侦查骑兵,随后,又有俺答大队骑兵出现。俞大猷认为小站马场,至关重要,眼下只有不到三千名士兵守卫,倘若俺答猛攻马场,数年辛苦,毁于一旦。   他向京城,还有天津巡抚请求援助,或是将战马全数迁移到天津城中避难。巡抚衙门回文,毫不客气拒绝了俞大猷的请求,天津兵力匮乏,无力援助,而且城中狭小,四方百姓涌入,没有地方安置几万匹马,要求俞大猷见机而作,便宜行事。   京城那边更干脆,连一个回文都没有。   俞大猷还不死心,又向周围的府县求救,一律遭到了拒绝。老将军是走投无路,面对着上万匹即将成长起来的战马,痛彻心扉。   想当初为了建立小站马场,付出了多少辛劳,眼看着就要成功的时候,却遇到了一群愚蠢之极的掌权者,说句不客气的,这些马的价值,只怕比天津城里的所有人都重要!   有了这些战马,才能击败俺答,避免每年十几万的军民被杀戮抢掠,像韭菜一样收割!一个雄才大略的主事者,必定会不惜一切代价,保护战马。   显然,朝廷之中,没有一个明白人。   俞大猷老眼含泪,肝胆欲裂,唐大人当初将马场交给了自己,竟然要毁在自己手上,还有什么面目,去见唐大人!   他咬着牙关,写下了一封书信,交给了俞咨皋。   “儿啊,你去挑选五十匹天马,二十匹龙驹,再加上五十匹新出生的小马,保护唐夫人她们去天津,保住了根儿,以后还有希望。”俞大猷用缺了指头的残掌,摸索着手里的宝刀,感叹道:“爹一生征杀疆场,抗倭,灭土司,就差战俺答了,这一次就让为父称量一下,俺答有几斤几两!”   俞大猷挺直了脊背,宛如一支标枪,浑身杀气逼人,哪怕虎老了,也是百兽之王,雄风无敌!   “爹!”俞咨皋的泪水怎么也忍不住了,“爹,一起走吧,马场挡不住俺答的骑兵的!”   “荒唐!”俞大猷愤怒地瞪了他一眼。   “身为大将,守土有责,宁可站着死,不能跪着生!”俞大猷冷笑道:“俺答想要宝马良驹,为父要让他一匹也得不到,还要吃一个大亏!”俞大猷不容置疑道:“小子,你把马匹带走,保留下一点火种,爹爹才能放手一搏!来,陪着爹喝一碗酒,从此之后,你就是顶门立户的爷们了!”   ……   “戚婶娘,您在这侄儿就放心了,那一百多匹马都在外面,您保护着唐夫人,带着那些马,赶快去天津吧,侄儿告辞了!”   俞咨皋用力磕头,起身往外走。   “站住!”戚夫人喝道:“小子,你要干什么去?”   俞咨皋回头,咧了咧嘴,“我爹是俞大猷,我不能自己跑了!”   说完之后,俞咨皋一扭头,撒腿就往外面跑去。   看着俞咨皋远去的背影,戚夫人的身体一晃,泪水流了下来,王悦影脸色铁青,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双手紧紧抓着扶手,指甲都变成了白色。   这时候琉莹带着孩子们进来,顿时感到了气氛不对劲。她走到了王悦影的身边,柔声说道:“姐姐,什么时候走?”   “不走了!”   突然王悦影一拍扶手,豁然站起。   “小站的一切都是行之留下的,马场倾注了他无数的心血,俞大猷父子尚且能死战到底,咱们要是跑了,还算什么一家人!”   提到了老爹,平安历来都是最大的粉丝,举着小拳头喊道:“对,不能让坏蛋毁了爹爹的心血!”   “对你个头!”琉莹毫不客气,给了他一个暴栗,打得平安一吐舌头,不敢说话了。   琉莹叹口气,“姐姐,老爷留下来的基业,固然重要,可是咱们都是女流之辈,老弱妇孺,也不懂打仗,留在小站只会添麻烦,我看这不是逞强的时候。”   戚夫人长叹一声,“琉莹妹妹说的有理,小站城池低矮,也没有兵马,是守不住的。要是元敬在,有五千精兵,加上俞大猷的人马,或许可以一战……”   听到这话,王悦影突然一喜,连忙转身,跑到了唐毅的书房,其他人不解其意,跟在后面,王悦影翻了半天,找出了一个箱子,上面有一个小锁头,情急之下,还找不到钥匙了,戚夫人走过来,三根手指用力,嘎巴一声,锁头断了。   王悦影深深吸口气,小心翼翼,翻开了唐毅的手稿,一直找到了最下面,有一份上面赫然写着总体战纲要!   战争关乎一个国家和民族的生存,故此,战争不是军队的事情,而是从上到下,每一个人国民的义务。   王悦影无暇看理论的东西,一直翻到了最后几页,唐毅以小站作为例子,分析如何进行总体战。   小站的百姓大体分成三个部分,以当地农民为主,从事苇席生产,果园种植,商业经营,占据了人口的三分之一。   其次是以各地前来屯垦种植水稻的百姓为主,大约有一半左右。   第三种就是历年归附大明的马奴,他们人数最少,但是个个精通骑术,身强体壮,武艺不凡,而且和俺答有着血海深仇,他们是最容易动员,也最适合充当战士的一群人,其次是作坊的工人,最后是刚刚得到土地,从赤贫变成小康之家的百姓。   追求安稳富足,是人的本能,谁破坏了百姓的生活,就会遭到强烈反扑。只要组织得当,小站可以动员出一万青壮,投入战斗……   王悦影看着熟悉的文字,眼中泪水再也止不住,她用力抱在了怀里,仿佛丈夫就在身边一般。   “王姐姐,您看看吧。”   戚夫人接在手里,她是打过仗的,戚继光的本事不少还是和她学来的,看到了唐毅的手稿,戚夫人只觉得豁然开朗。   以往各种兵法,都局限在培养将领,训练士兵,唯独唐毅,把整个战争的概念扩大了,带入了完全不同的境界,乍看之下,和军户制度,藏兵于民很相似,可是唐毅的范围有更加扩大,内容也更加丰富实用,对戚夫人来说,简直如获至宝。   “妹妹,你和琉莹妹妹先走吧,把小站交给姐姐,有了唐大人的兵法,还有俞老总,我们有把握守住小站的,相信姐姐。”   “不!”王悦影摇摇头,“行之的精髓是要动员百姓,妹妹好歹在小站住了多年,我要是走了,只会动摇民心士气,不战自溃!”   “行之留下来的东西,我不允许任何人破坏!”王悦影不容置疑道。   戚夫人愕然张大了嘴巴,半晌才感叹道,“难怪唐大人会钟情妹妹,现在才知道,原来是他捡了大便宜!罢了,就让世人看看,咱们女人也不是花瓶摆设!” 第864章 媳妇真棒   马奴阿三花了差不多三年的时间,才彻底忘记了曾经的奴隶身份,现在他已经习惯于被人们尊称为牧监大人。那一身绿色的官服,更是他最喜爱的衣服,每一次回来,都要小心洗净,阴干,叠得整整齐齐。   他竟然是大明朝的官员了,哪怕是最低级的,他也无比自豪!   大明朝纵然有千般不好,可是有一点却是草原永远也比不上的,在草原上,没有黄金家族的血统,永远成为不了人上人,哪怕战功卓著,哪怕血染征袍,面对着那些养尊处优的王公贵胄,一样要卑躬屈膝,虔诚地叩拜。血统的贵贱,深入了每一个人的骨髓,哪怕最底层,也深信不疑。   可是在大明,这里敬重的是学问,认同的是真本事,纵使科举有再多的不好,可至少是最公平的选拔方式。   不管是文人,还是武士,都可以参加考试,只要有真本事,就可能一飞冲天,蟾宫折桂,享受无上的荣耀。   阿三曾经去过京城,正赶上进士们御街夸官,阿三只看了一次,就彻底迷醉了,他拿出了兜里所有的钱,跑出书坊,每一样的书都买了一本,不管有用没用,一股脑扳回了家。   虽然那时候他的儿子刚刚出生,还不会说话,阿三坚持认为有书卷熏着,孩子才会喜欢读书,飞黄腾达。   他最常说的话就是这辈子当不了大官了,只能盼着儿子改换门庭,光宗耀祖。他到了九泉之下,也能笑着面对先人了。   如今的阿三,从里往外,都是汉人了,几百年的奴隶印记,在几年之间,就洗刷得干干净净,一点都没有了。阿三无比享受着生活,他觉得一切都是好的,哪怕是又黑又丑的婆娘,也是一个宝儿。   像他这样的人,高攀名门,只会徒惹笑话,哪怕弄到了手里,最终也不会幸福,就像那个经常被人们提起的武大郎,阿三可不想为了吃不到的天鹅肉,置嘴边的苍蝇蚊子于不顾,他就是一个癞蛤蟆,一个有自知之明,又安于享乐的癞蛤蟆!   直到有一天,俞大猷突然出现在他的家里,老将军拍了拍阿三的肩头。告诉他快点走吧,能逃到哪里,就逃到哪里去吧,俺答的大军要杀来了,很快马场的一切都会化为乌有。   阿三就像是傻了一样,他好不容易才学会了做一个大明人,可转眼之间,又要被迫从梦中醒来!   他很镇定地问俞大猷,别的地方还需要牧监吗?   俞大猷摇摇头,别的马场养的都是和驴差不多大的姑且称之为“马”的东西,根本不需要专门的牧监,更何况他又没有任何的关系,离开了小站,他将会一无所有。   不过至少能保住一条性命,对吧?   只要活着,就要希望!   阿三用力摇头,他根本不信自欺欺人的鬼话,从地狱里爬到了天堂,还要从天堂摔下去吗!   他知道,一无所有的时候,妻子会离开自己,孩子或许都没有机会长大,更不要说读书中进士,改换门庭,所有的一切梦,都被一个人打碎了!   俺答!   你就是罪魁祸首!   你奴役了我们家几代人,不下十条性命,死在了你的手上。   好不容易,到了大明,你又要死咬着不放,把我的一切都剥夺干净!   我和你势不两立!生死仇敌!   阿三疯狂叫嚣着,用最恶毒的语言,去咒骂俺答,恨不得他立刻去死!他的疯癫,简直让俞大猷目瞪口呆。   “唐大人果然厉害!”   俞大猷迅速恢复了镇定,他告诉阿三,还有一个选择,就是留下来,和俺答血战,只要打赢了,保住了小站,他们的一切都还在,而且还会有更多的赏赐,更远大的前程,比如他的儿子,长大之后,就可以像所有官吏的子弟一样,进入国子监,成为一名监生,拥有直接当官的权力。   当人一无所有的时候,死亡或许很可怕,但是当人拥有得越多,他们就会发现,与其被剥夺一切,还不如拿命去拼来的痛快!   在阿三的带动之下,整个马场,最近这几年,逃亡过来的马奴,一共近两千人,他们整齐地站在一起,高高举起胳膊,露出满是青筋和伤痕的手臂。   “杀!”   “杀!”   “杀!”   嘶吼声音汇合在一起,愤怒的呐喊,让俞大猷都为之动容。   他们很快就行动起来,马场没有坚固的城墙,根本挡不住俺答的骑兵,他们必须退入小站,而小站之中,又不能安顿所有的马匹。   很快挑选行动就展开了,首先是那些宝贵的种马,其次是繁衍出来的第一代和第二代战马,只要有天马和龙驹的血统,一概带走。   剩下的马匹多是蒙古马,还有本地马。   阿三格外仔细,他把每一匹怀孕的马都挑了出来,当得知小站安顿不下之后,他果断下令,将母马立刻杀死,绝不让俺答得到。   其他的马奴也是如此,他们咬牙切齿,疯狂地挥刀,每一下都要刺进俺答的身体一般。俞大猷的部下们看到,都心惊肉跳,这是多大的仇恨!俺答真的该死了!   他们用最快的速度将战马和粮草运进了小站,俞大猷站在马场的最高处,深深吸了口气。几年的心血,暂时化为灰烬吧!   “俺答,你等着,要不了多久,大明的铁骑就会越过长城,踏平草原,生擒俺答!”   “踏平草原,生擒俺答!”   弟兄们的吼声,在山谷中回荡,传出去老远,受到惊吓的飞鸟,直冲天际。   “烧!”   伴随着扔出去的火把,马场迅速笼罩在火焰当中,恰逢秋高气爽,草木凋零干枯,烧的速度飞快。   除了怀孕的战马被杀死,其余的马到处乱跑,俞大猷已经没有时间处理它们了,俺答的人马,就在十里之外。   “去小站!”   老将军带头,人马席卷而来,很快到了小站,抬头看去,只有两丈高的城墙,站满了拿着武器的士兵,密匝匝的队伍,好似雄关重镇。   俞大猷愣了一下,小站什么时候,有了这么多人马?   他疑惑的时候,在旗号下面,一员高大的将领手里按着剑柄,冲着俞大猷一拱手。   “老哥,快进城吧!”   “啊,是弟妹!”   俞大猷惊呼出来,他在东南的时候,和戚继光没少打过交道,也早就知道戚夫人的厉害,俞大猷的武功不管说天下无双,可是生平也没遇到过几个对手。   戚继光不过仗着年轻力壮,可以勉强和俞大猷支撑,要说起来,真正武功压过俞大猷的,只有两个人。   一个是狼兵的统帅瓦夫人,老太太两口战刀,风雨不透,堪称天下一绝,俞大猷更是跟人家请教过武艺和兵法。其次就是这位戚夫人,女中魁首,不让须眉的英雄。有她在小站,俞大猷莫名松了一口气。   催马进城,戚夫人站在城门口,一拱手。   “老哥可算是来了,俺答人马近了?”   “嗯,说话就到。”俞大猷跳下了战马,向城中看去,顿时感到了一阵惊讶,小站在很短的时间,俨然成为了一座大兵营。   在城墙上站着整齐的士兵,在后面还有递补的青壮,最令人吃惊的是还有一支支百姓组织起来的医疗队,抬着门板苇席做成的担架,严阵以待。   再往里面去,有一大群上了年岁的人,胳膊上戴着红色的布条,往来巡查,稍微有一点慌乱,就立刻前去制止。   俞大猷都看傻了,他突然一转身,冲着戚夫人深深一躬。   “真是想不到,弟妹的兵法韬略,如此了得,小站铜墙铁壁,何惧俺答雄兵!”   戚夫人尴尬笑了笑,“老哥,你后半句说的没错,只是这小站却不是奴家的功劳。”   “啊!还有谁?”俞大猷愣住了,莫非还有名将在小站不成?   戚夫人伸手一指,俞大猷急忙看去,只见有几个亲卫跟随,三个披着玄色斗篷的女子疾步走来。   为首的正是王悦影,身后紧紧跟着琉莹和海夫人。只见王悦影满脸温和的笑容,她遇到了匆忙行走的百姓,微微点头,抱以鼓励的笑容。   端庄典雅的唐夫人,宛如从画上走下来的仙女,她的一笑,似乎有着奇异的魔力,慌乱的心立刻平静了下来,从身体里涌出了无穷的力气。唐夫人尚且在小站,还有什么可怕的。别说是俺答,就算是天王老子,也别想摧毁他们的家园。   王悦影她们似乎注意到了俞大猷,连忙走过来。   俞大猷竟然有些羞惭,不敢抬头。他是真的替大明的文官,掌权的诸公感到悲哀,要是让人们知道,保卫小站,保卫天马龙驹的重担,竟然是几个女人扛着,真不知道要羞死多少七尺男儿。   俞大猷撩起袍子,单膝点地,郑重跪了下来。   王悦影吓了一跳,慌忙跑过来。   “俞老总镇,快快请起。”   俞大猷沾了沾眼角,“唐夫人,请您放心,只要俞大猷还有三分气在,俺答就别想动小站分毫!”   “嗯,小站的安危就拜托老哥了。”王悦影从容说道:“我们还要去巡视一圈,老哥多保重。”   没有丝毫慌乱,真是大将之风!   俞大猷满心欢喜,却不知道,在街对面的酒楼之上,有一个双眼朦胧,满是泪水,不停喃喃道:“媳妇真棒!” 第865章 火从天降   小站不大,可是走一圈下来,同样需要一个时辰,还必须时刻保持着笑容,用强烈的自信,去感染抚慰每一个人,并不容易,实际上王悦影最后已经是勉力支持。   转了一圈,琉莹急忙扶着她,在街边找了一处空置的铺子,临时歇脚。   “门看好了吗?别让外面的人看到,省得动摇军心。”王悦影提醒道。   琉莹点了点头,难免一脸愁云,“姐姐,不是我说泄气的话,走一趟下来,就这么累了,还不知道要打多少天,可怎么办啊?”   王悦影揉了揉酸胀的大腿,轻笑道:“你还记得当时行之刚到小站的时候吗?和泥,抹墙,割草,挑水,最初也干不下来,过了一两个月,就健步如飞了,什么苦都是人吃的,没什么了不起的。”   海夫人点了点头,“妹妹这话说的有见识,吃点苦没什么大不了的。”   “话虽如此,可我担心,这仗要打到什么时候啊?万一?”琉莹不敢说下去了,能不怕吗,外面就是俺答的大军,这些年,俺答就是大明的噩梦,他的名字都能用来吓唬小孩。   就凭着小站,能挡得住俺答吗?   要是他杀进来?琉莹都不敢往下想了,她紧紧捂着香囊,里面放着最毒的砒霜,只要咬一口,就会立刻毙命。无论如何,宁可死,也不要落到俺答的手里。   死,女儿怎么办,平安和平凡怎么办?   琉莹真的好想靠着一个肩膀,好好的哭一场,把满心的委屈,全都哭出来。   “咱们不能自己没了志气,俺答没有什么了不起的,他不过是行之的手下败将,我们应该相信俞老总,王姐姐,还有小站无数的百姓。”王悦影转向了琉莹,低声道:“你先回家里,把几个孩子照顾好。”   她又对着海夫人说道:“姐姐,你要是还有精力,替我去医疗队一趟,让各家的妇人都出来,开战的时候,不会少了伤员,一定要好好救治。”   海夫人点头,“放心吧,我会和大家好好说的。”   交代完毕,两个人都离开了,只剩下王悦影一个,她盯着门口的方向,突然一股泪水,从心头涌出,冲到了眼角,无论如何也阻挡不住,顺着眼角,奔涌而出。   她可以装作很勇敢,很镇定,可是毕竟是一个弱女子,要扛起一副男人都扛不起来的重担,压得她几乎都喘不上气。   要是不逞能该多好,干脆一走了之,谁又能责怪她?   王悦影又苦笑着摇摇头,她清楚,哪怕再给自己一次机会,也会毅然留在小站。这里的一切都是丈夫留下来的,仅凭着这一点,她就不会坐视别人破坏,谁也不成!   擦干眼泪,要紧牙关,迎接挑战吧!   王悦影想要去拿手帕,却发现情急之下,身上没有带着,只能用衣袖了。   “拿去。”   散发着桂花香的帕子送到了她的面前,王悦影下意识接到了手里,突然像是弹簧一般,猛地从座位上跳起,不敢置信地盯着眼前的人,张大了嘴巴。   “嘘!”   唐毅连忙做出一个禁声的动作,王悦影强忍着冲动,没有叫出来,突然她猛地扑到了唐毅的怀里,粉拳举起,不停捶打唐毅的胸膛,咚咚作响。   唐毅默默承受着,好半天,他才抚着妻子的背,笑道:“好点了?”   “嗯。”王悦影抬起头,迟疑道:“哥,你怎么来了?”   “我得到了警报,说是俺答要攻击小站的马场,故此就日夜兼程,赶了过来。”   王悦影眉头有些皱起,“哥,是朝廷派你来的?”   唐毅苦笑了一声,“朝廷派我过来,还用得着神秘兮兮的吗?”   “那你是擅离职守了?”王悦影惊呼起来,王家世代为官,王忬更是当了多年封疆大吏,私自离开任所,那可是大罪,一旦被言官盯上了,后果不堪设想。   “哥,你该上书朝廷,然后请旨定夺,怎么能冒险啊!”王悦影埋怨道。   唐毅搂着她的肩头,笑道:“傻丫头,等着朝廷的旨意,我怕看不到你了,咱们是一家人,该同甘共苦的。”   原来当初一句平淡的承诺,并不是假话,而是比金子还珍贵,王悦影仿佛吃了蜜糖一样,很甜,依偎在丈夫的怀里,她什么都不怕了。   “从小我就不明白,为什么‘天’那么大,‘夫’字却要把天都顶破了,现在我明白了,丈夫就是头顶的天!”   看着媳妇微微泛红的脸膛,唐毅真恨不得立刻把她就地正法,都是两个孩子的妈了,还这么诱人啊!   当然了,大敌当前,还是先处理正事吧!   “媳妇,我不能露面,所以你必须帮我发号施令。”唐毅笑道:“能不能做到?”   “嗯!”王悦影用力点头。   唐毅的第一道命令就是送给俞大猷的,小站在建造的时候,城外有许多水泥矮墙,高度勉强到胸口,还有更矮的,只到腰部。   平时可以在上面晾晒苇席,也可以搭上木板,充当临时的摊位,每当邻近年节的时候,就会有十里八乡的人前来贸易交换,热闹非凡。   本来只是一些寻常的便民设施,可是这里面却暗藏玄机。王悦影将一份简图送给俞大猷的时候,老将军的呼吸都急促起来。   “真是妙啊,快去准备!”   ……   鼓角声声,俺答的人马杀到了小站,领兵的人是俺答的儿子丙兔台吉,随着黄台吉辛爱尝了败仗,铁背台吉病死,丙兔在俺答手下的地位直线上升。   他把拿下小站,夺得天马,视作成为俺答继承人的奠基之战。他一马当先,杀到了马场,看到的只是浓烟滚滚,以及被烧焦的尸体。   “好恨的胡扎!”   丙兔咬牙切齿,发誓要彻底踏平小站。   他率领的八千先锋冲到了小站的外面,他拿着一支花高价从晋商手里弄到的千里眼,观察着城池的情况。   不算很大,最多能住三五万人的模样,城池只有两丈出头,连护城河都没有,别说比京城,就连宣府,大同一类的重镇都差得太远。   丙兔十分轻蔑,只要骑兵冲上去,光是马蹄,就能把小站给震垮了。   他是这么想的,也是这么干的。   “冲!”   蒙古骑兵像是潮水一样,杀向了对面,离着城池越来越近,地上的那些矮墙的作用就出现了。   看起来直到胸脯,很容易跳过去,可是过了第一道,立刻就有第二道,继续跳,战马就像是玩杂技的一般,跳来跳去,稍微不慎,就撞在了水泥墙上,马腿折了,马脖子断裂,骑士被摔下去,又被其他的战马踩中,稀里糊涂就死掉了。   很多蒙古人看出了矮墙的讨厌,他们拿起斧头,拼命砍去,结果只砍出了一道白印,把手震得都麻了。水泥的坚硬他们总算是领教了,只得放弃了愚蠢的举动,不得不从矮墙的空隙绕着走。   俞大猷在城头观察着,忍不住放声大笑,唐大人还真是深谋远虑啊,当初就想到了会有这么一天,实在是太厉害了。   “放!”   一声令下,城墙上突然多了两大排的投石机,士兵们抱着一个罐子,点燃引信,火星冒出,数个一二三,发射!   无数的罐子从天而降,纷纷凌空爆炸。   这些罐子都是双层的,最里面装着火药,两层中间,则是猛火油。   里面的火药炸开,高温点燃了猛火油,爆炸的气浪又把灼热的猛火油溅到了蒙古人的身上。   他们多数穿着皮甲,还有棉甲,瞬间就燃烧了起来。由于矮墙迟滞,在城下至少有三五百名蒙古骑兵。   多数身上都燃起了大火,黑烟弥漫,哭爹喊娘的声音不断。   有些蒙古人被火烧得昏头涨脑,转头就跑,结果一下子撞在了自己人身上,火焰到处乱窜,快速被所有人都给吞没了。   蒙古人在火堆之中,乱蹿,乱喊,乱叫,不停挣扎,从一双双眼睛中,看到了绝望的神色,他们惶恐不已,他们自相残杀,人完全疯了,身体的疼痛,心里的恐慌,让他们变成了嗜血的恶魔,虽然杀的都是自己人,他们已经顾不得了。   整个城外,都被大火给吞没了,浓重的腥臭,至此鼻孔,城上的好些人,尤其是第一次临敌的青壮,都转身,哇哇大吐,恨不得把胆囊都吐出来。   俞大猷脸色也微微变化,比这更惨烈的场景,他也看过,只是俞大猷想不明白,那个漂亮高雅,如同仙女一般的唐夫人,怎么会拿出如此歹毒的法子?   真是奇了怪了!   不过俞大猷很快无暇思考了,盛怒之下的丙兔又发起了第二轮攻击,这一次他不会傻乎乎派遣骑兵上去,骑兵只是充当督军,那些奴隶扛着云梯,冲在最前面,后面还跟着刀盾兵,跟着弓箭手掩护。   他们很顺利地接近城池,上面没有一丝一毫的反应,蒙古人就准备着一鼓作气,攻下城头。   突然从城上射下来一片火箭,他们下意识躲避,突然一枚火箭落在了地上,接着从地下蹿起一道火光,接着无数大火涌起,再度把蒙古人吞噬大半,只剩下残兵败将,狼狈逃回。   原来在地下竟然存在着暗沟,平时排水,到了战时,灌入猛火油,点燃之后,就是最好的陷阱!   两次大火,兵不血刃,就干掉了近一千名蒙古士兵,城头上的军民,士气大振,嚣张的狂笑,在天边回荡,别提多开心了。   至于丙兔,他的鼻子都被气歪了。 第866章 烧,烧,烧   人们对待火,从来都是矛盾的,火给人们带来了温暖和文明,也带来了恐惧和杀戮,诸葛亮出山之后,先是博望坡,接着是新野,再有赤壁鏖兵,三把火越烧越大,烧出了三分天下。   唐毅虽然没有诸葛的多智,可是他的对手同样不是狡诈的曹孟德,还有什么客气的,就一烧到底吧!   白天的战斗刚刚结束,小站的军民虽然没有和蒙古人真刀真枪的拼杀,可是空气中弥漫的焦糊的肉味,还是让人吃不下饭,甚至有人偷偷作呕,脸色煞白。第一次领教战争的残酷,大家的脑海里还不断浮现鞑子在火海中挣扎的场景,凄厉的叫声,让人不寒而栗。   俞大猷把儿子俞咨皋叫了过来,吩咐了几句,很快俞咨皋选拔出了三百名勇士,每个人都穿着黑色的衣服,拿着腰刀,背着竹篓,里面满满登登。   “爹,孩儿去了!”   “嗯!”俞大猷只是拍了拍儿子的肩头,没有多说一句话,可是他手上的力道和温暖,还是让俞咨皋为之一振。   他快步如飞,悄悄上了城头,顺着绳索,到了城外,那些水泥的矮墙几乎毫发无伤,只是上面沾满了血迹,被火熏得漆黑,脚下还有来不及运走的尸体,有人的,也有马的,必须十分小心。   绕过了矮墙的阵地,俞咨皋带着头,把竹篓抱在怀里,躬身快速向蒙古人的军营靠近。摸到了五百米左右,竟然没有任何岗哨,也没有巡逻的士兵。   俞咨皋心中暗喜,蒙古人竟然如此大意,看来他们是要倒霉了。   他仗着胆子,继续带着人马向前,大约到了三百米的时候,终于看到了营门口的火光,蒙古人的哨兵懒散地站着,还不时往营里面看去。   白天攻城不顺,为了维持军队的事情,丙兔下令抢掠了数十个村子,掠来几百米妇人,分给他的手下,让他们尽情享用,城里还要更好的再等着他们。   强盗们在狂欢,在疯癫,丑态百出,殊不知报应很快就到了。   俞咨皋从竹篓里取出了三节粗细不一的竹筒,插在一起,差不多有一米五左右,随后他又拿出了一个类似炮弹的东西,足有十五斤重,在最顶端的竹筒上有皮带,可以把炮弹固定在上面。   这玩意就是在东南抗倭的时候,广泛使用的火箭。   中国人玩火箭的历史能追溯到宋朝,最早的火箭类似蹿天猴,用火药推进箭支快速飞行,明军广泛装备的“一窝蜂”,就是火箭的升级版。   伴随着火药和冶金技术的发展,加上倭寇常常千帆浮海,声势浩大。明军就改进了火箭,把战斗部做成铁质的,里面装满火药,击中对方的船只,就会爆炸起火。   虽然精度很差,但是胜在轻便廉价,而且数量够多,遮天蔽日而来,能把倭寇吓尿了,堪称丧心病狂,残暴无比!   “尝尝小爷的厉害吧!”   俞咨皋润湿了大拇指,举在空中,判断准了风向,略微调整火箭的方向。   “点!”   火星蹿起,伴随着闷响,三百支火箭,拖着长长的平衡杆,砸向了蒙古军营。   放哨的蒙古兵总算注意到了黑暗之中,有了亮光,又发出了声音,他们仓皇大叫,可是什么都晚了。   三百支火箭,大约有七成都落在了军营当中。   爆炸声此起彼伏,和白天的情况一样,火药炸开了猛火油,燃烧的热油落在了牛皮的帐篷上面。干燥的皮革瞬间燃烧起来,火星乱窜,火舌飞舞,小半个军营都笼罩在火焰当中。   那些正在得意的蒙古人突然感到了不妙,纷纷大叫着,向外面跑去。他们赤着脚,有的拿着武器,有的赤手空拳,面对着汹涌的火势,哇哇大叫,没有丝毫办法。   有些人身上已经起火了,发疯一样,在地上打滚,猛火油岂是那么容易熄灭的,火光吞噬了整个身体,变成了一个硕大的火人。   毛发被烧光,皮肤被烧焦,绝望地倒在了地上,吃力爬行,没有几步,就死去了,身体却还在燃烧,恶心的味道弥漫着,刺激着脆弱的神经。   “着了,着了!报应来了!”   突然从一座烧着的帐篷里,跑出来一个女人,正是被蒙古人抢掠过来的,在前一刻,她像是一截枯木,屈服在命运的面前,似乎魂灵都离开了躯体,她最后的愿望就是老天爷能够惩罚这些牲畜!   果然上天满足了她的要求,天降神火,烧灼着一切的罪恶,她的魂灵回来了,放声狂笑,原来苍天是有眼睛的。   她沾满了火焰,任由大火吞噬自己,她冲出了帐篷,扑到了一个蒙古壮汉的身上,双手死死揪住他的脖子,再也不肯松开。   蒙古人拼命地拳打脚踢,从她的嘴角流出了鲜血,可是她却笑了,笑得如同灿烂的玫瑰。火焰已经烧上了对方的身体。   她终于报仇了,带着凄美的笑容,和敌人同归于尽。   ……   突如其来的偷袭,让丙兔暴怒,他急忙下令,去追杀明军。   蒙古的骑兵发动,宛如洪流奔涌,俞咨皋他们用尽了全力,快速奔跑,胸腔里的空气都消耗光了,两条腿格外沉重,眼前不停冒着金星,他还在坚持着,每一个士兵都在奔跑着,决不放弃。   愤怒的蒙古人充满了鄙夷,两条腿永远跑不过四条腿,该死的胡扎,统统去死吧!   他们高举起了弯刀,双方的距离只有二百米。突然,俞咨皋和部下分成了三个纵队,彼此距离十丈左右,快速跑过一片区域。由于变化队形耽搁时间,距离只剩下一百米。   蒙古的骑兵席卷而来,就在他们踏到地面的一刹那,突然觉得脚下大地动了一下,莫非是地震!   下一秒,他们就被送上了天空。   俞咨皋在不远处扑倒,啃了一嘴泥,抬起头来,却是嘿嘿狂笑,愚蠢的鞑子,让你们尝尝地雷的滋味。   接二连三的爆炸,飞起的弹片炸开了马肚子,砸碎了马头,震断了骑士的双腿,落在地上的骑兵,又被同伴压在下面,死伤狼藉,血流成河。   丙兔台吉的心也在滴血,大火还在燃烧,保守估计也会死伤五六百人,又被地雷炸死了两三百,加上白天损失的人马,还没怎么开战,就死掉了小两千人,他如何同俺答交代。   丙兔五官都扭曲了,破口大骂,他发誓,等着明天他一定倾其所有,把小站拿下来,杀光里面的每一个人,不管是高过车轮,还是不足车轮高,都要杀掉,一个不留!   显然丙兔的美梦要落空了,城里的人根本不会给他机会。   趁你病,要你的命!   从来都是获胜的不二法门。   小站的城门悄悄开放,从里面出现了一大群马匹。   眼下小站什么也不多,就是战马多,俞大猷带来将近三万匹,其中除了具有优良血统的战马和种马之外,还有一万多匹蒙古马,放在别的军中,绝对是宝贝疙瘩儿。可是在小站,只是繁育的工具而已。小站的马太多了,草料消耗也太大了,谁也不知道战斗会打到什么时候。   唐毅向来是不介意做一个败家子的,只要胜利了,无论付出多大代价,都是值得的。   从中挑选出两千匹战马,在它们的身上绑上了长枪,戴好了眼罩,马背上披上裹了油的毛毡,马鞍上再带着两桶猛火油。   天津产石油,而且海贸繁荣,船只上照明,做饭,都离不开,故此存量极大,唐毅用起来一点不吝惜。   阿三一手拿着火把,一手拿着匕首,先点燃毛毡,接着猛地向马匹的屁股扎一刀,阿三迅捷闪身,躲开了马蹄子。   作为一个马奴,对马下狠手,是很痛苦的事情,不过很快他就高兴了起来。   吃痛的马匹发疯狂奔,由于眼睛被蒙住,耳朵也被塞住,只知道先前猛跑。尤其是火烧了起来,更是疼痛不已,马儿疯狂嘶鸣,一头撞进了蒙古人的军营。   刚刚的一场大火,还没缓过来,新的攻势又来了。   蒙古人吓得仓皇逃窜,腿脚稍微慢一点,就被满是大火的战马冲撞,倒在地上,随后被马蹄踩碎。   马匹跑过之处,火光四起,烈焰飞腾。   原本被烧了大半的军营,经过火马的冲击,再也不能用了。丙兔只能选择狼狈撤退,他的胡子头发也被烧了,浑身黑漆漆的,和小鬼似的,要多狼狈有多狼狈,夹着尾巴灰溜溜逃走。   晨光之中,俞大猷和戚夫人站在城头,眺望着狼藉一片的蒙古军营,烟火还没有散去,人和马的尸体横七竖八,千奇百怪,偶尔还有侥幸没死的伤者,发出一声声凄厉的哀嚎。   传说中的地狱,只怕也不过如此。   只是大家渐渐没有了害怕,原来蒙古也这么脆弱,根本不堪一击啊!大家的斗志燃烧起来。   俞大猷却忍不住露出了思索的神色,戚夫人也皱着眉头。   “唐夫人还真是女中豪杰,连兵法韬略都懂,连番火攻,不费一兵一卒,就把蒙古人杀得大败,只是……”   戚夫人意味深长笑道:“只是什么?”   “只是有些像那个人的手段,莫非夫妻久了,也会互相学习不成?”俞大猷喃喃自语:“可是他还在东南啊!”老将军一肚子问题。   戚夫人却是微微摇头,无论怎么影响,也不会变一个人,没准是那个人真的到了! 第867章 迟钝的朝廷   火攻的效果虽然好,可是有一个后遗症,浓重的血腥气,焦胡味,混着硝烟,经久不散。偏巧又赶上了没风的天,小站的空气中,弥漫着令人窒息的味道。   王悦影的脸色很不好看,在外人面前,她努力装着镇定,亲自去看了俞咨皋和三百壮士,告诉医生,要好好照顾伤员,不准怠慢。   虽然女人抛头露面,会引起道学家的不满,但是士兵们从头到尾,都只有感激,他们的眼中,满是泪水,身为诰命夫人,完全可以高高在上,甚至早早跑掉,没有人能责怪。   唐夫人选择留了下来,和大家一起捍卫小站的一切。   古之侠女,不过如此!   王悦影所到之处,每一个笑容,都让人干劲十足,信心百倍,疼痛和焦虑都奇迹般消失了。只剩下浓浓的战意,来吧,不管是谁,想要拿下小站,都要从我们的身体上踏过去!   从医馆回来,王悦影进入了书房,把门急忙关上,一转身,那个坚强的唐夫人瞬间消失了,她依偎在丈夫的身边,努力汲取着温暖和依靠。   “哥。”她轻声低呼着,“蒙古人被打跑了,是不是要安全了?”   唐毅刮了一下王悦影的鼻子,笑道:“想什么呢,丙兔不过是前菜,俺答还没来,还有更大的仗等着呢!”   “哦!”王悦影点了点头,按理说更残酷的战斗,她应该害怕才是,可是有丈夫在身边,王悦影觉得什么都是清风明月,都是过眼浮云,都不算什么事儿!   她放松了,唐毅可丝毫没有放松,相反,他像是一台满负荷运转的机器,不敢有任何疏漏。   固然钟金说俺答盯着小站许久,早就要动手,可是毕竟需要深入大明腹地几百里,身后就是九边重兵,稍微不慎,俺答就会被包饺子,要知道这几年明军可不是以前了,马芳,戚继光,杨安,还有刚刚调到北方的汤克宽,加上俞大猷,这些悍将都是敢和俺答硬碰硬的。   唐毅冷静下来,他觉得很可能有人暗中给俺答开绿灯,假俺答之手,毁掉小站。   是谁干的?   首先怀疑的就是杨博,他们和草原之间联系最密切,有沟通的管道,其次一旦小站骑兵组建起来,晋党在九边的优势就会荡然无存。再加上唐毅和他们的新仇旧恨,晋党完全有动机这么干。   再有,徐阶也未必干净,且不说自己和他之间不死不休的仇口,站在徐阶的角度,维护文官利益,防止武将做大,非常有必要。打掉小站马场,对他们来说,也是有好处的。   当然这只是唐毅的怀疑,做不得准,他们究竟有没有介入,插手多深,只怕永远也闹不清楚。不过有一点唐毅很确定,无论是徐阶,还是杨博,都不可靠。   和两个老狐狸谈什么国家大事,社稷苍生,抗击北虏,千古功业……人家早就过了热血冲动的年纪,不会吃这一套的。   唐毅犹豫了一下,立刻拿出了两封信。   “媳妇,这一封送给天津兵备道殷正茂,让他立刻借给小站三十万斤火药,五万桶猛火油,立刻运过来。”   王悦影不解道:“哥,这个殷正茂不是我大哥他们那一科的人吗,他可是徐阶的学生啊?”   “你大哥还是徐阶的学生呢,不一样听我的吗!”唐毅笑道:“殷正茂这家伙很有才华,在江西的时候,平息当地矿工起义,别人几个月打不下来,他十天就给解决了。不过打完了仗,他就被贬官两级。”   “为什么?朝廷为何如此不公?”   “不是朝廷不公,是殷正茂太贪了,他把矿场囤积的白银都搬到了自己的家里,还勒索当地大户,差点又闹出乱子。”唐毅遇到过很多奇人,殷正茂绝对算一个,才华没得说,可就是管不住手爪子,贪婪的名头,几乎人尽皆知。   “那一次是我暗中运作,保住了他的乌纱,别看殷正茂贪,但是他讲情义,胆子又大,借点东西,还是没问题的。”   唐毅笑呵呵道:“至于这第二封信,立刻让人绕道进京,送给殷士儋,让他拼着命也要进宫,直接请求陛下调我北上。”   人不都在这儿了吗?   王悦影眨眨眼,一副好奇宝宝的模样,唐毅笑道:“现在没空和你解释,赶快把信送出去,不然小站可就危险了。”   王悦影慌忙点头,离开了书房,她又重新恢复了落落大方的唐夫人,指挥若定,很快信差就派出去了。   刚过中午,唐毅需要的物资就运了过来,殷正茂也有办法,他没有从天津城中调运,而是从邻近小站的几处堡垒送过来,速度快,还不张扬。哪怕有人调查,只说是遗失了,也没有多大的罪过,反正账面上的数字和实际的东西,能对的上才是新鲜事,不贪还当什么官!   这是殷正茂一辈子的信条。   东西刚刚运进来,俺答的大队人马就杀来了,遮天蔽日的旌旗,无边无际的人马,五六万骑兵,从四面八方涌来,好像是一股潮水,要把小站给淹没了一般。   即便是站在书房之中,都能感到脚下的土地似乎在颤抖。   “黑云压城城欲摧!”唐毅感叹道,奇怪的是他没有什么害怕,至少眼前的局面,要比当初在宣大的时候,好多了,俺答,我能胜过你一次,就有第二次,早晚有一天,我就砍下你的脑袋,让你为几十年的罪孽,付出最惨重的代价!   有一种东西,就叫做自信。   在别人眼里,不可一世的俺答,说穿了不过是唐毅手下的败将。   冷兵器的战争,很多就是毅力和信心的较量,那些名将为什么能以弱胜强,屡战屡胜,甚至杀得敌人闻风而逃?一切都源于信心二字,有唐毅在,小站就安稳了一半!   ……   作为帝师之一,现任的兵部右侍郎,殷士儋是一颗冉冉升起的新星,每天都是门庭若市,各路拜码头的人不计其数。都指望着押宝押对了,好飞黄腾达,一飞冲天。   可是殷士儋有苦自知,他虽然是徐阶的学生,可是因为家族的关系,和唐毅联系密切,好在当初徐党和唐党没有分开,他还能游刃有余。随着唐毅和徐阶的矛盾公开化,殷士儋又接替了天津巡抚,两头下注的把戏就玩不下去了。   师徒名分,在实际利益面前,显得不值一提,殷士儋毫不犹豫,站在了唐毅一边。他本以为有帝师的身份,绝对可以安然无恙,哪知道高拱被赶走了,好似一盆冷水泼头,怀里抱着冰。   彻底把他打醒了,接着徐阶就把他从天津调回了京城,接任兵部右侍郎。高升一级,人们都以为殷士儋要得到重用呢,其实不然,当初高拱就许给他礼部侍郎。   同样都是侍郎,礼部可是有资格冲击内阁的,而兵部呢,尚书是郭乾,左侍郎是相对倾向徐阶的杨继盛,他这个第三号人物,变得可有可无,一点存在感都没有。   殷士儋已经不对徐阶抱任何希望,老家伙越老越霸道,非此即彼,连皇帝的账儿都不买……要想翻身,就只有盼着唐毅北上,由他扛起对抗徐阶的大旗,靠着大树好乘凉,才会有好日子过。   这不,郭乾和杨继盛又被叫到了内阁商议军务,唯独留下了他一个。   殷士儋满心酸楚,从兵部出来,上了轿子,正准备回家。   “殷大人留步。”   殷士儋一回头,只见一个商人打扮的家伙陪着笑脸,到了面前。   “你是?”   “小的交通行顺天分号的襄理吴六。”   殷士儋恍然大悟,上一次他们家在京城的生意遇到了麻烦,还是这位帮忙解决的。别看只是襄理,以交通行的财力,也能动用几十万两银子,不可小觑。   “呵呵,你有什么事情?”殷士儋和颜悦色。   “殷大人,有一封大龙头的信,您请轿子里一观。”说着把信交给了殷士儋,转身进了轿子,独自一个人,殷士儋深吸口气,撕开了火漆,借着昏暗的光,仔细看了一遍,脸色立刻就变了。他努力平静心绪,探头对吴六说道:“我都知道,转告上面,放心。”   吩咐之后,殷士儋立刻让轿夫抬着他,先回家,坐了一盏茶的功夫,才从府里出来。这样就避免了嫌疑,京城显然也不安宁。   殷士儋一路让轿夫飞奔,到了午门,隆庆不住西苑,住到了大内,想要见一面,反而不方便了。   不过难不倒殷士儋,他让人请出了司礼监秉笔之一的李芳,交代了两句,有塞给了老太监两张银票,不多,正好一万两!   这可是前所未有的价码,果然有钱能使鬼推磨,内廷大珰也不能免俗,李芳很快去通禀,不多一时,就笑着出来。   “殷大人,陛下在乾清宫等着。”   殷士儋深吸口气,提着袍子,快步走了进去,一直到了乾清宫,进去之后,他嘭嘭磕头。隆庆打着哈气,懒洋洋道:“是殷师傅来了,有什么事?”   殷士儋急忙挺直身体,朗声说道:“陛下,大事不好了,俺答的大军直指小站。”   “小站?是哪啊?有什么了不起的。”隆庆还是一副状况外。   殷士儋差点急哭了,“陛下,小站马场,养着天马龙驹,那可是我大明战胜俺答的宝贝,不容有失啊!”说完他一头触地,脑门都红肿了。 第868章 自我放逐的马家军   嘉靖还活着的时候,唐毅曾经进献龙驹,嘉靖当时龙心大悦,奈何他的身体迅速恶化,再也骑不了战马,他就把那匹马赐给了裕王府饲养。   注意啊,嘉靖都没舍得说赏给裕王,而是寄放在王府,需要的时候,他还是要收回的。   不怪嘉靖小气,那匹马实在是太帅气了,肩高就超过了大多数的侍卫,嘶鸣起来,龙吟虎啸,因此才得名龙驹,最出彩的是在阳光之下,黑色的皮毛会闪烁着暗红色的光芒,好像有霞光照在身上一般,华美无双,雄奇矫健。穷尽所有的词汇,都找不到适当的形容词,来描绘这匹战马的无双绝伦。   裕王向来文弱,更不喜欢战事,自从这匹马到了王府之后,他为了能骑在马背上,走上两步,竟然不辞辛苦,学会了骑马。   第一次跨着神骏的战马,在王府花园巡视,隆庆差点美出了鼻涕泡。   因为战马的缘故,隆庆对小站并不陌生,一听说俺答的目标是小站,他急得额头都冒汗了。   “那可是唐师傅的心血,也是我大明克敌制胜,扫荡大漠的根本!对了,殷师傅,小站有多少人马?”   “三千不到,俞大猷是主将。”殷士儋干脆地回答道。   “那怎么够!”隆庆急得直跺脚,“太少了,赶快调兵,对了,你们兵部怎么回事?为什么不告诉朕?”   殷士儋看出了隆庆的愤怒,他才不会替徐阶背黑锅呢,急忙说道:“启奏陛下,数日之前,俞大猷曾经上书兵部,请求增加人马。”   “你们派兵了?”   “没有。”殷士儋两手一摊,“臣向郭尚书建议,加强防备小站,或者干脆把所有战马都迁入天津城中,被回绝了……”   他把头一低儿,不说话了。隆庆自动脑补了一下,也猜得出来。   俞大猷不过是一介武夫,人微言轻,当年因为他的事情,闹得沸沸扬扬,徐阶损失了好几员干将,宝贝徒弟张居正也被赶到了天涯海角。再加上小站是唐毅一手留下来的,朝中的诸公也根本不在乎。   隆庆的心都在滴血,你们可以不在乎,可是朕不能啊!小站的战马关系重大,隆庆没有大志向,但是有一点,他要超过嘉靖。   还记得当初他刚刚到了王府,俺答率领着大军突入长城,杀到了京师,朝廷上下,都陷入了震撼之中,嘉靖自诩了三十年的中兴盛世,一朝被打回原形,大明朝露出了最虚弱,最丑陋,最无能的一面!   从那时候起,隆庆就记住了俺答这个名字,要超过父皇,就必须打败俺答,要打败俺答,就必须拥有最好的战马!   “小站关乎大明社稷,关乎苍生百姓,内阁和兵部竟然如此迟钝,简直该杀!”隆庆烦躁地走来走去,厉声说道:“冯保,快去传徐阁老,杨尚书,郭尚书他们,速速前来。”   ……   没有多大一会儿,在内阁开会的众人纷纷前来,徐阶沉着脸,紧跟着冯保。隆庆向来是不管内阁会议的,商量出结果,再告诉他就可以了,罕见派人打断,必然有要紧的事情。   徐阶和冯保差了只有半个身位,从他的袖口之中,弹出了一张银票,两个手指一晃,就塞到了冯保的手里。   冯保同样速度极快,扣在手心,扫了一眼,就急忙塞进了袖子。   五百两银子!   钱不在多少,关键是内阁首辅,两朝元老,威望泼天的徐阶给他送钱,倍有面子!   人家赏了脸,就要知道好歹。   冯保凑在徐阶耳边,低声说道:“阁老,刚刚殷师傅求见,说俺答攻击小站。”   徐阶脸上一惊,迅速恢复了正常,只是他的手指再度动了一下,又一张一千两的银票塞给了冯保。   乖乖,一下子就是七年的俸禄啊,徐阁老还真是馅料十足的大包子啊!   冯保在一旁感叹,徐阶和杨博等人进去,见过了君臣大礼,在起来的时候,徐阶动作稍微迟缓了一点,似乎腿脚不便,杨博挨着他,搀扶了一把,随机分开。   看似简单的动作。其实暗含玄机。徐阶低声告诉杨博,“和衷共济。”   杨博回了八个字,“不离不弃。”   两位朝廷顶级大佬,跑到君前山盟海誓吗?   显然不是,小站的事情有多要紧,他们自然清楚,可是这两位都没有替他人做嫁衣裳的习惯。   唐毅再立军功,徐阶就混不下去了,同样的,唐家军成型,晋商在九边的经营就会毁于一旦。   他们都乐于看到小站被俺答毁了,可是两个人知道,这种犯忌讳的事情,走露一点风声,光是吐沫星子就能淹死他们,因此必须小心谨慎,万万不能出一点差错,不然唐毅还在南京呢,那小子发飙,谁都要喝一壶……   “徐阁老,小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不派大兵?”隆庆强忍着怒火,发问道。   徐阶连忙说道:“据老臣所知,俞大猷一直奉命守卫小站,他是历经风雨的老将,战功赫赫,手下枪兵云集,守卫小站,应该足够了。”   “够了?笑话!”隆庆不想再忍下去了,“小站只有三千人马,俺答有十万骑兵,双方力量何其悬殊,叫俞大猷怎么保护小站的安全?”   徐阶一惊,“启奏陛下,俺答虽然大举来犯,可是各方奏报,山西,宣府,大同,蓟镇,辽东,各处均有俺答人马,究竟哪一路是主力,还在探查之中,尚无法确认!”   郭乾也硬着头皮站了出来,“徐阁老所言极是,从俺答历次入寇情况看,意在粮草、人口、金银,器皿……似乎小站全都没有,不值得大动干戈,小股骚扰会有,俞大猷应该足以应付,不会有什么损失。”   隆庆是出了名的耳根子软,被他们一说,也犹豫了,俺答真的是奔着小站去的?万一是声东击西怎么办?   隆庆满心疑惑,只是埋怨道:“那也不能忘了小站啊!”   他唉声叹气,杨博立刻站了出来,“启奏陛下,老臣以为小站的确十分重要,当派遣人马增员,不过眼下各处兵力捉襟见肘,不好调动,否则,一旦重镇有失,危及朝廷安全。老臣建议向各地督抚下令,让他们根据兵力情况,抽调人马,增援小站,想来不会有闪失。”   假如唐毅在当场,他能跳起来,和杨博拼命。   老家伙看似公允,可是却暗藏玄机。俺答大兵压境,谁舍得放走自己的手下,对朝廷的命令,肯定是充耳不闻,或者推诿扯皮。等到他们打完了太极,小站没准都丢了八次了。   隆庆虽然感觉到不妥,可是见大臣们众口一词,只好点头同意,不过他总算聪明了一次。   “各路人马从不同处来,当有重臣约束三军,居中统筹协调,才能如臂指使,共同对付俺答。朕准备调唐师傅北上,担任督师一职,诸位有什么想法?”   徐阶满心不愿意,可又能说什么,总不能说唐毅不合适,老夫比他有本事,让老夫去!   至于杨博,他觉得刚刚的话都有些风险,再多说什么,以后唐毅和自己翻脸,不死不休,不是给儿孙惹祸吗!   两位大佬沉默,其他人再也没有什么好说,就这样,调唐毅北上的旨意,立刻发了出去。   ……   茫茫的原野之上,几十骑飞驰而过,他们组成了扇子面形,很快将十几骑蒙古兵围在了中间,那些蒙古人自知跑不掉,疯狂反扑,明军从容应付,先是一阵枪响,毙杀六七人,接着一顿乱刀,杀死了其余的家伙,干净利落,没有一丝的迟疑。   马栋已经做了很多次,面对着地上的尸体,他生不起一丝的喜悦,相反,他还有着强烈的担忧,纵马回到了高坡之上,正好遇到了马芳。   “父帅,孩儿以为蒙古人是虚张声势,他们的主力不在这里。”   “我当你早看出来了!”马芳啐了一口,怒骂道:“只有那些瞎了眼睛的胆小鬼,才会把三分之二都是半大孩子和老头的人马,当成俺答的主力,吓得龟缩在城中,不敢出头。一帮软骨头,废物!”   马芳痛骂着,马栋满脸思索,“爹,您说俺答回去哪里?我觉得他可能要攻击小站。”马栋冷静道:“值得俺答故布疑阵,大动干戈的目标不多,即便京城也没有这个价值,唯有小站,唯有那些名贵的战马,值得他冒险!”   马芳的长脸瞬间垮了下来,他对儿子报以欣慰的眼神,可紧接着就是强烈的恐惧,小站啊,天马啊!寄托了多少九边将士的希望,要是被毁了,至少对马家军来说,绝对不能接受!   “栋儿,马上点人马,去援助小站。”   马栋立刻点头,他疯了一样,冲到了校场,很快五千马家军的骑兵集结,他们经常进入大漠,所有每个人都有一个准备好的包裹,系在马脖子上,就能出征。   当他们准备好的时候,大同巡按司马初率领着部下飞奔而至。   “中丞大人有令,凡是大同兵马,严守城池,不得私自离去,否则一律杀无赦!”   在场的士兵都是一愣,大家的目光一起落在了马家父子身上,马芳哈哈大笑,“中丞大人有命,末将自当遵守。”   司马初松了一口气,马芳突然转向了马栋,冷笑着问道:“逆子,你是大同的兵马吗?”   马栋稍微迟愣一下,心领神会,放声道:“孩儿犯了军规,恳请父帅将孩儿逐出军中。”   “好,你可以滚了!”马芳没有迟疑。   马栋调转马头,突然将士们纷纷脱下了鸳鸯战袄,反穿在身上,冲着马芳一拱手,转身追随着马栋,一起冲出了军营,把司马初晾在了一边…… 第869章 强兵云集   司马初气急败坏,用手指着马芳,怒吼道:“你敢怂恿部下哗变,违抗军令,还有没有王法?!”   马芳白了他一眼,“他们不守军规,本将把他们赶出军中,免得一粒老鼠屎坏了一锅汤,有什么不对?”   “那是一粒老鼠屎吗?”司马初指着快要跑光的人群,叫道:“你睁眼看看,还剩下几个了?”   马芳扫了一眼,的确差不多七成都跟着儿子跑了,他脸色一沉,猛地催动战马,奔着人群就冲来了。司马初看在眼里,稍微欣慰一点,到底是卑贱的武夫,有多大胆子,敢和朝廷对抗?   他狠狠啐了一口,睥睨地看着马芳。   只见马芳冲到了一个傻愣愣站着的百户面前,挥手就是两个大巴掌,他的手和蒲扇似的,打到脸上就是个巴掌印,眼看着他的脸肿了起来。这家伙都傻了,不知道总镇大人发什么疯,直勾勾看着。   气得马芳伸手揪住了他的衣领,像小鸡一样,从马鞍上揪了起来。   “蠢材,留在这要哄孩子?还不快给老子滚蛋!”   百户羞得老脸通红,一转头,也跟着跑出去了。   马芳狠狠啐骂道:“都他娘的听着,是爷们的都去打鞑子,要不是爷们,就滚回家里抱孩子,老子不要懦夫!”   老大发话了,剩余的士兵连滚带爬,跑了一个不剩。   看着他们远去的背影,马芳大摇其头,“还是不成啊,离着虎狼之师远着呢,看以后老子怎么训你们!”   司马初都气疯了,“还以后啊,马芳,你给我听着,不把这帮畜生弄回来,本官一定上书弹劾,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他疯狂叫着,马芳一催马,到了他面前,一伸手抓住腰带,把他从马背上提起,高高举过头顶。马芳正好扣着他的气门穴,司马初张大了嘴巴,想要喊叫,到了嘴边,一点声音都没有,只是不停张嘴,活像个离了水的鲶鱼,狼狈不堪。   “巡按大人,两条,第一那些人都是我马芳的弟兄手足,都是跟着我出生入死的亲人!老子打他们骂他们,那是老子的事,你敢骂人,老子就把你满嘴的牙都给敲下来!”   马芳突然手一松,司马初直直摔倒了马背上,肚子正好撞在了马鞍上,只觉得里面的肠肚都碎裂了,疼得他满头冒汗,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   马芳又用力一抓,把他翻了过来,两个人脸对着脸。   “姓司马的,别觉得就你们聪明,别人都是傻瓜。我劝你一句,好好掂量一下轻重,别被私利蒙了眼睛,有些事情,就连你背后的神仙都顶不住。”   司马初没想到这个粗鲁不文的军头儿能说出这话,顿时傻了,“你,你什么意思?本官身为大同巡按,就要保护大同的安全,你不遵守号令,还敢要挟本官,朝廷不会饶了你的!”   “得了吧!”马芳轻蔑一笑,“你非要逼着我把话说清楚了,别忘了当年的旧事,从御史韩丘,一直到刑部尚书黄光升,多少比你大一百倍的官都搭进去了!为什么,是因为上面的神仙法力不成,庇护不了吗?不是!是因为良心偏了,把国家大事扔在了一边,我这么告诉你,天下多少人,眼睛都盯在小站,马场有一点闪失,后果谁也担不起!”   说完之后,马芳一抬手,把司马初扔到了地上,哼着小曲,北方冷得就是快,喝点美酒,暖烘烘来一觉,多美啊!   马芳走了好半天,司马初的手下才敢跑过来,把大人扶起来,可是入手一碰,全吓坏了,司马初的身体冰凉冰凉的,衣服都被冷汗湿透了。   “大人,您怎么了,受伤了?”   有人就破口大骂,“马芳太嚣张了,敢打伤大人,参他,把他抓进大牢,让他知道厉害!”   手下叫嚣着,司马初突然从地上跳起来,一伸手,左右开弓,给了部下二十几个嘴巴子,打得牙都掉了。这帮人傻愣愣看着司马初,心说大人疯了吗,我们可都是为了您好啊!   “给我听着,今天的事情,一个字也不准说出去,谁敢多说一个字,我砍了他的脑袋。”司马初恶狠狠说道,手下喏喏答应,他这才捂着肚子,一瘸一点,离开了军营。   回去之后,司马初就病倒了,打定了主意,事情不结束,他绝对不好了。   ……   从大同出来,马栋带着部下,一刻不停,直奔东边而来。马家军经常深入草原几百里,痛击俺答的部落,长途行军经验丰富。   他们每人配三匹战马,一匹驮着士兵,一匹放置武器,还有一匹背着干粮和精料。肉松,奶粉,炒面,鱼粉,豆粉,这五样就是他们横行无忌的法宝。   在马背上吃东西的时候,就有人凑到了马栋的身边,不无担忧道:“少将军,俺答俺么多人,小站能扛得住吗?”   “要是咱们去了,小站被打破了,怎么办?”   马栋狠狠瞪了他一眼,“打破了就怪你这张破嘴!”   吓得士兵连忙一缩脖子,不敢说话了。   马栋翻身上马,“你们听着,咱们的马比起小站的那些宝贝儿,连驴子都不如,要是小站的马落到了俺答手里。”马栋顿了顿,“咱们,呃不,是大明,大明就完蛋了!所以大家听着,上策打败俺答,保住小站,中策小站可失,马不能丢,下策,咱们大家就一起战死吧!”   说完之后,马栋用力挥鞭,马跑如飞,所有将士互相看了看,都露出了决然的神色。   “跟着少将军,和鞑子拼了!”   五千马家军,像是一道洪流,滚滚向前,他们跑出了三天,前面就是京城,马栋不准备在京城停留,里面的牛鬼蛇神太多,他要绕城而过,直扑小站。   正在他们赶路的时候,突然从北方出现了遮天蔽日的尘土,一支庞大的人马正在赶来。   “莫非是俺答?”   马栋一愣,登高眺望,看对方的旗号,上面有一个“杨”字,而且衣甲一律是黑色的,和其他大明军队的红色全然不同。   马栋一眼就认出来,是宣府的总兵杨安来了!   他的部下多是乡勇出身,当初在东南的时候,他们就是黑衣黑甲,杀得倭寇望风而逃,凶威赫赫,到了北方之后,依旧是这一身装扮。   杨安的部下和马家军又不同,他们虽然也都骑着战马,可是马对他们来说,只是交通工具,真正作战的时候,还是要结阵杀敌。他们手上的火铳,相比别的人马长出了一大截,精度更高,杀伤力更大。   而且除了一杆长火铳之外,还有两支短火铳,一人配三支枪,独一无二!   “是杨大哥!”   马栋纵马冲过来,杨安见到了马栋,也是惊喜交加。   急忙跑了过来,“你怎么来了,马总镇呢?”   马栋不好意思挠了挠头,“我爹把我们驱逐出来,让小弟带兵去驰援小站。”   “原来如此!”杨安点了点头,随机愤怒地咬牙,朝着京城方向,伸出了两根手指!什么无耻,卑鄙,可恶,胆小……一连串的词汇脱口而出。   马栋一愣,“杨大哥,你们也没有军令?”   “管不了了!”杨安恶狠狠说道:“我姓杨的能有今天,都是唐大人一手提拔,俞老总给我送来了消息,唐夫人和少爷还都在小站,我杨安拼了命不要,也不能让他们有事!”   “什么!”   马栋真的吓到了,我的天啊!   “杨大哥,俞老总那么糊涂,怎么不把唐夫人送到安全的地方!”   杨安冷笑了一声,“兄弟,你当唐夫人是寻常人物吗?她会坐视俺答毁了小站,毁了唐大人的心血?”   马栋不解,呆愣问道:“什么意思?”   “告诉你吧,眼下在小站抗击俺答的,正是唐夫人!朝中衮衮诸公,连个女子都不如,真是可耻,无耻!”   马栋目瞪口呆,脸臊得通红,还有什么说的。   “弟兄们,杀啊!”   两股人马汇合,朝着小站方向就下去了。   他们一路过了通州,沿途遇到了十几拨的鞑子,没有客气,统统都被干掉,离着香河还有二十里,大军才准备休息一下,而后直取天津。   正在吃饭的时候,又有侦查骑兵赶来,随同而来的还有一位将领,大家伙也熟悉,正是戚继美。   “莫非元敬兄也敢违抗军令了?”杨安惊喜叫道。   戚继美不好意思一笑,“杨兄,你胡说什么,我大哥最守规矩了。不过谁让蓟辽总督是谭纶谭大人,他和那些昏官可不一样!”   的确是不同,从甘肃,山西,一直到辽东,俺答在数月之间,几千里的战线,处处点燃烽火。   谭纶就察觉到了异常,他不停派骑兵探查,还向朝廷建议,弄清楚俺答的真实想法。无奈何,朝廷的命令都是严防死守,确保蓟辽安全,可是谭纶的担忧越来越强烈。   直到得到军报,俺答突破将军石关,进入长城,随后在京城虚晃一枪,就消失不见。他的心一下子就悬了起来。   作为一个优秀的统帅,他敏锐感觉到了对手的动作不简单,谭纶没有盲目出击,仔细盘算之后,下令汤克宽率领八千人马,坐船到北塘登陆,戚继光率领本部一万人马,南下,他亲自率领五千火铳手作为后援。   戚继美简略说了一下情况,杨安兴奋地一挥拳头,“太好了,大军云集,这回俺答要倒霉了!” 第870章 围攻   谭纶不但文武双全,而且还精通曲艺,丁忧期间,弄出了“宜黄腔”,传唱一时。有人把他和周郎相提并论,说他们都是雅望非常,是儒将的典范。   其实光是如此,还不足以评断谭纶之才,就拿近几年的朝局来说,唐毅和徐阶之间的分歧越来越严重,以至于到了势如水火的地步,朝中官吏,比如杨继盛、殷士儋、王世贞、殷正茂等等,全都要在两派之间选择,想要脚踩两只船,根本就玩不下去。   可是谭纶这厮就玩了,而且还干的非常漂亮,唐毅把他当成朋友,在兵部任职期间,把他运作到了蓟辽总督的位置。   徐阶对他更是青睐有加,历次考察,全都是上等。嘉靖赏识他,隆庆也觉得这个人不错。都说想要面面讨好不容易,谭纶就做到了。   他在各种势力之间,游刃有余,滑不留手,谁也拿他没办法,谁也不愿意得罪他,相反,还要倚重谭纶。   这其中有什么奥妙吗?   其实说穿了,谭纶和当初的唐毅很相似,都是有本事,有才略,又会做人,各方大佬都想拉拢。   只是唐毅清楚未来走向,大胆进行了押宝,和各方撕破脸皮,一路艰难坎坷,成为朝廷新进的大佬。   试想一下,加入唐毅采取圆滑的手段,不主动出头,这时候说不定或是一部的侍郎,是牧守一方的督抚,总之十分显赫,就像眼下的谭纶一般!   谁心里都有一杆秤,一把尺,唐毅和徐阶之间的矛盾,错综复杂,谭纶也不敢说谁是对的,谁是错的。索性就不掺和,专心做好自己的事情,也就是了。   但是谭纶万万想不到,局面竟然会发展到了今天的地步。   俺答从长城一线突破,如入无人之境,一路向南突袭,谭纶的心就咯噔了一下。孤军深入,历来是兵家大忌,俺答要想攻城,宣大也好,京城也罢,都会产生强烈的震动,要想抢劫,沿途富庶的地方不少,要人有人,要钱有钱,何必冒风险深入数百里呢?   俺答不是傻瓜,只能说他有更多的企图。   天津,小站!   谭纶一下子就锁定了大明最新,也是最大的马场。   他敢说,能看到这一步棋的,不止他一个,按照常理,应该调集大军,死命保护小站,偏偏朝廷只是各方严守城池,竟好似故意放俺答进来一般。   谭纶真的怒了,他到底不是个毫无原则的官僚。   小站马场,那是国之重器!   是重现汉唐盛世的希望,是荡平草原,消灭边患的指望!   谁拿小站开玩笑,谁就是乱臣贼子!   人人得而诛之!   谭纶毅然选择出兵南下,不管后果如何,他都不能坐视不理!   帅帐之中,谭纶一身戎装,一手扶着桌案,一手按着剑柄,目光如剑,锐利异常。很快,戚继光,戚继美,杨安,马栋纷纷进入大帐,大家按顺序入座。   戚继光抱拳,“谭帅,如今人马齐聚,大家伙唯您的命令是从。”   谭纶颔首,“诸位,杨将军,还有马将军,你们不是蓟辽的兵丁,按理说不归本帅管,不过大家都是为了解小站之围,唯有把拳头攥在一起,才能克敌制胜,本帅也就当仁不让了!”   杨安和马栋一起点头,“我等马首是瞻!”   “好!”   谭纶站起身,让人取来地图,所有人凑在一起。   “马将军,你率领骑兵,从东安,信安迂回,绕到俺答的侧翼,蒙古当地守卫的鄂尔多斯部,元敬,你率领人马,从杨村南下,正面迎击俺答,务必战而胜之!杨安,你的轻骑兵速度快,火力强,抢先赶到北塘一代,接应汤克宽大军登陆,然后你们分兵攻击天津东北的蒙古人!”   谭纶将大略说完之后,又仔细讲解了出兵的关键,大家纷纷点头,牢记在心。   “诸公,小站百姓,力抗俺答,前后已有十日,他们用血拖住了俺答,才给了我们天赐良机,解小站之围,重创北虏,在此一举,拜托了!”   谭纶深深一躬,其他众人也一起还礼。   交代之后,纷纷辞别,大军滚滚南下,速度最快的还是马栋所部。   绕过了信安镇之后,正好与一队出来打草谷的蒙古兵撞在一起。蒙古人是来抢劫的,他们从来不会携带三天以上的粮食,如果两天之内,抢不到东西,就会选择下一个目标。   而如今,他们被拖延在小站,已经整整十天,加上丙兔之前的攻击,就是十二天。他们携带的肉干早就吃光了,邻近的村镇也都被抢劫一空,他们不得不走得更远。   结果就和马栋撞在了一起。   “杀!”   没有说的,马家军迅速分成两路,像是钳子一般,猛扑蒙古人,对面的蒙古兵差不多一千多人,他们也不甘示弱,迎了上来。   双方离着还有几十步,马栋的手下就掏出了火铳。   枪声响起,一大片蒙古兵应声而落,其他人还没反应过来,马栋提着长刀,就杀了进来,砍瓜切菜一般,蒙古兵的人头滚滚,好像是打翻了西瓜摊一样。   马将军的将士好似一群猛虎,不到半个时辰,结束战斗,所有蒙古骑兵一个不剩,都变成了尸体。   马栋看在眼里,突然灵机一动,他挑选出一千人,换上了蒙古人的装束,在马背上驮着装满杂草的麻袋,看起来像是粮食一般不二。喜气洋洋,向蒙古大营进发。   乔装改扮,马家军早就轻车熟路,他们甚至会唱各个部落的民歌,精通不同的腔调。   没有任何阻挡,轻松进入了军营。   好些蒙古士兵过来迎接,喜滋滋把麻袋接过来,不对劲啊,怎么这么轻?   他们还在疑惑,雪亮的马刀挥过,一颗颗的人头落地,到死,都不知道死在了谁的手里。   偷袭得手,马栋奋力一磕战马,如飞似箭,冲进了蒙古的营地,不停挥刀,不停杀戮,不停放火,每个人都打疯了,杀红了眼。   只要是蒙古兵,就别想逃过。   蒙古人一开始付出了惨重的代价,很快他们凭着人数的优势,重新集结,双方就陷入了苦战。马栋砍断了三把马刀,死了两匹战马,浑身上下,都被血浸透了,依旧死战不休。疯狂的劲头儿,让蒙古人都咋舌。   鄂尔多斯部的台吉们不得不向俺答求助,可惜的是俺答已经无暇顾及他们了。   戚继光的大军已经压上来。   同马芳和杨安的风格不一样,戚继光强调攻守兼备,他大量打造偏厢车,这些偏厢车上面装有佛朗机炮,虎蹲炮,三眼铳等等武器,俨然一个移动的炮台,上百辆偏厢车连在一起,就是一道坚不可摧的长城,可以抵御骑兵的冲击。   一言以蔽之,戚继光的人马就是这个时代的坦克军团,炮声隆隆,铁砂,开花弹,葡萄弹,猛火油,神火飞鸦……各种武器呼啸着落到了蒙古人的头顶,把他们打得晕头转向。   蒙古骑兵不甘心挨打,他们猛烈冲击,结果等着他们的是连绵不绝的火铳射击。   明军一直不断改进火铳,加上戚家军近乎偏执的训练,子弹完全就像是暴雨疾风,没有丝毫的停顿,席卷而来。   多少骑兵冲上来,都是死路一条。尸体堆积像是小山一般,蒙古人也发了疯,他们不计伤亡,从正面猛攻,同时两旁又派出侧翼,想要凭着人数的优势,将戚家军干掉。   戚继光站在高大的元戎车上面,虎视着战场,目光平静的像是海水。他对自己的部下,充满了信心。   蒙古人冲到了近前,他们的弓箭如同飞蝗,不断有戚家军倒下去,但是却没有一个人退后,他们就像是冷漠的机器,同伴倒下去,立刻补上来,甚至连火铳射击的节奏都没有受到影响,一排又是一排,战场上弥漫着单调,但是致命的声音,每一个蒙古兵简直胆裂魂飞。   可是相比另一边的战场,他们又幸运太多了。   杨安完成了接应任务,立刻马不停蹄,向着蒙古人杀来,他曾经听唐毅提到过大名鼎鼎的曼古歹战术,就大感兴趣。   他觉得完全可以用蒙古人的办法,去对付蒙古人,他的部下配备三杆火铳,攻击的时候,先用射程最远的射击对手,等到蒙古人冲上来,他们掉头就跑,等到距离差不多的时候,再用短火铳射击。   在马上用火铳,比起射箭简单多了,就看到蒙古骑兵像是下饺子一样,不断落下,杨安就像是一块讨厌的狗皮膏药,甩不开,躲不过。   你往后退,他们又追了上来,狠狠撕咬一口,一来二去,差不多一千五百多骑兵被干掉。   蒙古人只好调来两个万人队,应付杨安。   这时候杨安总算是收起了玩心,让弟兄们结阵对敌,他们不但玩火铳厉害,还有五百名身长力大的掷弹兵,一颗颗重达一斤的弹丸,不断在蒙古人中间炸开,每一次都会带走好几条生命。   他们打得热闹,有一个人却气得鼻子都歪了,汤克宽破口大骂,这帮小兔崽子,仗着你们有马骑,就把老前辈扔在了后面,当老夫没用吗?   总算赶到了,立刻结成战阵,以长枪兵开路,火铳手紧紧跟随,宛如一支铁拳,砸进了蒙古人的队伍当中…… 第871章 龙骑兵的传说   蒙古人缺少攻城的器械,也没有火器,诸如京城啊,天津啊,甚至蓟镇,宣府,大同,他们都没有本事拿得下来。   故此天津巡抚王廷是安全的,可是他却比谁都焦急,跟热锅上的蚂蚁似的,来回乱转,屋子里的瓷器都换了三遍,还是满地的碎片。   他不停念叨着:“怎么办,怎么办,该怎么办?”   竟然有些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架势。   “中丞大人。”   低声呼唤,吓得王廷竟然冒了冷汗。   “啊,是,是殷大人!”   在书房门口,站立的正是兵备道殷正茂,他客客气气一拱手,“中丞大人,下官前来告知大人,小站战事紧急,下官要率军前去交战。”   “不许去!”王廷厉声尖叫,仿佛踩了尾巴一样,小脸都狰狞了。   殷正茂仿佛没有看到一样,淡淡说道:“下官是来通知大人,并非请示,实际上,我的部下已经出城了。”   王廷激动之下,三步两步过来,一抓殷正茂的袖子,被殷正茂给巧妙避开了。王廷咬了咬牙,“姓殷的,莫非你也要背叛本官?”   “呵呵,背叛来自于依附,下官何时依附大人了?”殷正茂不客气地回敬道。   王廷冷笑了一声,“你没有依附本官,可是你是徐阁老的学生,和我一样,都是他老人家的门生!”   殷正茂夸张地笑道:“中丞,你最好找个大夫好好看看,你病得不轻啊!俺答十万大军,就在三十里外,猛攻小站,你身为天津巡抚,一兵一卒都不派,作壁上观。你还想顺利过关吗?别做梦了,下官领兵过去,多少还能减轻一点大人的罪孽,不然……呵呵。”   殷正茂转身就走,背后传来王廷疯狂的叫骂,他甩甩头,毫不在乎。出兵小站,就代表他正式倒向唐毅,而且是彻头彻尾,和老徐决裂。   师徒之间的羁绊,本是官场上最牢固的联系,如果允许,殷正茂绝对不会抛弃老师的。可惜,这一次的事件,让殷正茂看清楚两件事,一个是唐毅的势力之强,宣府、大同、蓟镇、辽东,全数站在了唐毅一边,几乎和晋党两分九边。还不要说唐毅在东南的力量,还有隆庆的圣眷,光是兵权在握,徐阶就动不了他。   其次,殷正茂也看出了老徐的危机,徐阶是一个丧心病狂,为了争权夺利,不惜假手俺答,出卖大明的无耻小人吗?   按照殷正茂来看,是,也不是。   为什么说不是,因为徐阶还有致君尧舜的想法,还秉持着齐家治国平天下的理想,勾结外人,背叛大明,是他做不出来的。   但是为什么说他是,这一次阻挠往小站派兵的人里面,多数是巡按啊,兵备啊,巡抚啊,说穿了,多数都是言官系统,多数都是徐阶门下。   言官担心唐毅回归,会替高拱报仇,对他们下手,也担心武将的势力的做大,故此不惜自毁长城。   这种事情,历史上并不少见,比如北宋的狄青就是被文官欺负死的,大明的文官为了防止官方继续出海,不惜焚毁三宝太监的海图……   往事历历在目,他们不过是重复着一千多年来的习惯而已,而徐阁老却无力阻止,只不过这一次他们踢到了铁板!   殷正茂无比确定,当他的人马赶到小站外围的时候,战斗已经进入了最惨烈的关头。四路明军,全都在疯狂攻击。   马栋从昨夜一直杀到了中午,从上到下,都被鲜血浸透了,他的手臂四肢全都麻木了,甚至不敢停下来,因为这口气松了,他怕就要倒下去。   马家军的士兵多数都砍折了好几把马刀,他们只是认准了一个方向,朝着中军,不停杀去,只要还有一口气,就要向前,向前!   至于戚家军这边,戚继光宛如泰山,看起来不疾不徐,可是动作一点不慢,火炮,火铳,交替攻击,大军不断压缩对手的空间,逼得他们节节败退。   要知道戚继光的对面就是俺答手下的精锐,最难打的战斗,被他打得最轻松,戚家军,果然非比寻常!   杨安同样是拼命三郎,他以三分之二的人马结阵,用火铳往前轰,剩下的三分之一,骑上马匹,利用短火铳,不时突袭蒙古人,杀得他们阵型大乱,然后火铳手再压上去,好像潮水般,一个浪头接着一个浪头,丝毫不停息。   这三大悍将,都让蒙古人头疼不已。   可真正要命的竟然是汤克宽,老将军年纪大了,可是不服老的劲头儿比年轻人还强烈万倍!   “老夫年过花甲,打一场就少一场,不像年轻人,有大把立功的时间,老夫耽搁不起!”   汤克宽是这么说的,也是这么干的。他的部下没有什么花招,就是以方阵对敌,一丈多长的大枪,排列如林,蒙古的骑兵冲上来,他们能撞断一杆枪,撞飞一个明军,他们撞不飞一排又一排的明军。   当血肉之躯阻挡住战马之后,那些蒙古人就成了后面火铳手的猎物,十几步的距离,一打一个准儿。   高速转动的铅丸打在蒙古骑兵的身上,一下子就是拳头大小的窟窿,别管多壮硕的汉子,也别管打在哪里,只要挨了一枚弹丸,保证丧失战斗力。   “平矛!”   见对手往后退,汤克宽果断喊道,他和长枪手一起端起了武器。   “刺!”   一条怪蟒突出,对面的骑兵胸膛被刺穿,痛叫着摔倒,有的家伙被三五条长枪刺穿身体,成了可怜的筛子。   “不怕死的跟老夫来!”   汤克宽带着头,从缺口就杀了进去。   后面的士兵都红了眼睛,不是说蒙古人多厉害吗,不是说他们骑射无双吗?老子倒要看看,有多大的本事!脑袋掉了碗大的疤,打赢了俺答,那可是一辈子的骄傲。   到了老年,面对着儿孙,很多老人除了年轻时候的饭量和力气,再也没有值得吹嘘的。他们不一样,他们打败了最凶悍的对手,他们曾经是最强大的战士!   “杀!”   “杀!”   “杀!”   ……   大军相继突破战线,离着小站越来越近了。   “总算是来了!”泪水朦胧了双眼,俞大猷声音沙哑,喊不出来,他只能不停砸城墙,留下一个个带血的印子。   “老哥,咱们该出手了吧?”戚夫人一瘸一点,喘着粗气问道。   俞大猷想要点头,却习惯性地说道:“去请示唐夫人吧!”   “嗯。”   戚夫人心悦诚服答应着,事实上,她最知道王悦影的底细,对于兵法,她是一窍不通,可是从鏖兵开始,每到最关键的时候,王悦影总是奇谋妙计不断,小站的军民如臂指使,宛如一台高效运转的机器,愣是扛住了俺答汹涌的攻势。   近半个月的时间,到了最后,双方不是在打仗,而是意志的较量。   俺答已经忘了攻击小站的初衷,他只想证明,横行三十年的阿勒坦汗,大金国主,不是浪得虚名的!   至于城中的军民,同样坚信着,文明会战胜野蛮,创造会战胜抢掠,天道酬勤,不劳而获者,注定要失败!   这是农耕和游牧的比拼,绝对不能输掉!   “决定胜负的时候到了。”   唐毅撩开了披风,露出了本来的面目,淡淡说道。谭光看到了大人,先是一愣,随机莞尔一笑,并不意外。   “跟了大人那么多年,我就知道您不会放弃自己的妻儿不管,果然我猜对了!”   唐毅拍了拍他的肩头,“怎么样,会骑马了吗?”   谭光喷了一口老血,不带这样的,都是骑兵千总了,还能不会骑马?   “好!该你们上场了。”   谭光一愣,“大人,我们还没训练好,光是人上城吧,马太贵重了,留下来吧。”   “不。”唐毅坚定说道:“光是训练,永远都训不好的,放心吧,你们需要充当的只是压垮骆驼的最后稻草,虽然很关键,却不需要多少分量。”   谭光将信将疑,可大人吩咐,他从来不会打折扣。   立刻跑到了军营,换上了装备,明光锃亮的胸甲,同样闪烁耀眼的头盔,骑枪,佩刀,火铳,三大杀器,一个不少。   最关键是连战马都披着铠甲,只露出一双眼睛。   弗里斯兰马是纯血马,和本地马结合之后,诞生的后代就是失去父辈的高大和矫健,故此繁衍的速度不快,小站马场,只有不到三百匹,其中纯血的只有一百出头。   但是这已经足够了,谭光率领着三百名骑士,跨上战马的一刹那,竟然有一种一览众山小的感觉。   真是太高大,龙驹的肩高普遍在一米七以上,个别能超过一米八,注意啊,只是肩高,还不算高昂的脖颈和灵动的头颅。   五百公斤的体重,加上骑士,还有铠甲之后,使得它们变成了不折不扣的重型坦克。   小站的城门艰难地推开,迎着夕阳,龙驹的队伍从城门出来,露面的一刹那,所有的人都惊呆了,傻乎乎看着这一支天兵一般的队伍,包括蒙古人在内,他们的战马,就像是玩具,可怜而滑稽。   近几年,一直在各个部落流传的噩梦终于变成了真的,长生天把神驹降临到了明人的手里。   龙驹踏着有力的节奏,逼近蒙古骑兵,突然它们骤然发力,瞬间就到了面前,一匹匹的蒙古战马,被撞上了天空,龙驹嚣张地抬起前腿,狠狠踩向对手,踏着尸体,一往无前!   蒙古骑兵不可避免地开始瓦解了…… 第872章 噩梦消失了   唐毅本不想露面,可是他又忍不住好奇和激动,费了那么大的劲儿,弗里斯兰马到底有多大的战斗力,实在是太让他期待了。   换上了千总的衣甲,披着宽大的披风,加上硕大的盔头,把他包得十分严实,没人能认得出来。唐毅悄悄到了城墙之上,登高远眺。   他敢发誓,眼前的场景绝对比梦里看到的还要壮观,刺激!   在强壮高大的龙驹面前,蒙古马连驴子都算不上,只是一群稍大一点的狗狗,强大的冲击力,连人带马都撞上了天,重重摔在地上。   三百匹战马,就像是一股洪流,所过之处,蒙古人疯狂逃窜,稍微敢反抗,立刻被踩成肉饼。   他们疯狂喊叫着,不要命似的冲上去,轻松被碾碎。那些能够射下大雕的神箭手,拼命射击,把胳膊都拉得几乎断掉。箭头落在了骑兵的身上,只是发出铛铛的声音,骑士和战马都披着坚固的铠甲,即便会造成一点伤害,也阻挡不了他们的攻势,相反还会激发他们的斗志。   骑兵们举起火铳,疯狂射击,弓箭手惨叫着倒在地上,身躯痛苦地抽搐,骑兵冲到了近前,硕大的马蹄踏碎了他们的躯体,惨烈的一幕幕,让蒙古人胆战心惊,纷纷向后逃走,连回头的勇气都没有。   唐毅仔细看着战斗,从最初的兴奋,渐渐冷静下来。   果然没有一种武器,或者一种战马是完美无缺的。   弗里斯兰马拥有硕大的体型,迅捷的速度,强悍的爆发力,它们甚至会张开大口,撕咬对方战马的脖颈,置对手于死地。比碗口还大的蹄子,踏在对手的身上,立刻筋骨碎裂,无可救药……   但是,庞大的体型,使得它们的耐久力不免降低,临阵三板斧,如果不能快速解决对手,就会陷入苦战,几乎是所有重骑兵的通病。   所以历来重骑兵都作为决胜的杀手锏力量,只要扔出去,就必须一锤定音,赢得胜利!   显然眼下的龙驹还是太少了,区区三百匹,根本不够。   如果能维持一支一万左右的重骑兵,加上五万轻骑,辅以火铳,火炮,和蒙古人对攻,绝对不会吃亏,甚至可以横扫草原。   通过观察,唐毅也不得不说,蒙古骑兵比起他们的老祖宗退化的太厉害了。   不论战斗意志,还是战术素养,完全是两个级别。   蒙古人最擅长的无非是两手,正面突破和侧翼迂回,遇到了那些装备差,意志更差的明军,他们是很容易获胜的。   很多明军的火铳手,闭着眼睛射击一轮,掉头就跑,没办法,火铳容易炸膛,而且还不如人家的弓箭射的远,劣质的火药使得铅丸打在棉甲上,往往就像是蚊子叮了一下。   只要咬着牙,冲过硝烟,到了明军面前,基本战斗就结束了。   除了少数家丁之外,刚刚放下锄头的明军根本不知道如何战斗,偏偏那些家丁又是将领们的宝贝儿,轻易才舍不得拿出去拼命,见情况不好,他们往往是第一个逃跑的,能打胜仗就奇了怪了。   仔细对比之后,唐毅不得不说,俺答,你根本不算是英雄!   只能感谢长生天,把你生在了一个没有英雄的时代,假如向前推,也先那些猛人,包括他的祖父达延汗,都比他厉害多了。如果再晚一段时间,碰上了全盛时期的戚继光,李成梁,俺答也要败得头破血流。要是等到野猪皮崛起,只怕他也不会比林丹汗好很多。   说到底还是要把大明自己的问题调理好,没有自己人添乱,大明不需要担心任何人。   这话有些独孤求败,可事实就是如此,感谢老祖宗吧,几千年的时间,打下了庞大的疆土,繁衍了足够的后代,拥有无与伦比的体量。在丛林世界,中国就是一只巨象,大到那些财狼虎豹,都奈何不了。当然前提是这只大象不能生病,不能倒下,不然庞大的躯体就会成为滋养其他野兽的超级美餐……   唐毅靠在城墙的垛口,浮想联翩,有闲心瞎想,就代表着战斗没有了悬念。   龙骑出击,所向睥睨!   谭光的三百人追赶着蒙古骑兵仓皇逃走,就像是被牧羊犬驱赶的羊群一样,东一头,西一头,茫然无措,脑袋之中只剩下了一个跑字。   俞大猷跨上了战马,他率领着城中其余的人马,也杀了出去。   此刻已经不是打仗,而是屠杀!   只要还有一丝活气儿,就会拿起武器,加入到痛击俺答的行列之中。大家第一次发现,原来凶悍的蒙古人是如此脆弱,追上去,一刀,或者一枪,就能够结果对方的性命。大家忘情杀戮着,宣泄心中的不满,将十几天来的压抑,一扫而光。   每杀掉一个敌人,就像是野兽一般,发出怒吼,渐渐的吼声越来越强烈,从西边的方向,突然一面残破的旗号出现,硝烟和鲜血装饰着旗面,隐约能辨认出“马”字。   马栋在砍断了五把马刀,拼死了三匹战马之后,第一个冲到了小站城下。抹了一把脸上的鲜血,他露出了大大的笑容。   “好小子,果然是虎父无犬子!”   俞大猷离着大老远,竖起了大拇指。马栋笑得很兴奋,突然眼前一黑,一头栽倒了马下,惊得其他人连忙跑过来,就连俞大猷都放弃追杀蒙古兵,前来探望。   凑到了马栋的近前,却听到这小子鼾声如雷,竟然睡着了。   俞大猷既心疼又好笑,连忙让手下人把他送到城中,仔细检查身体,好好休养。   明军胜利会师,俺答的落败已经不可挽回,戚继光,杨安,汤克宽,谭纶,殷正茂……所有人马,都加入了攻坚的行列。   第二个杀到城下的是戚继美,他二话不说,一掉头,又去追赶俺答。   很快杨安也赶到了,他先跑到了城下,打听唐家人的状况,当得知安然无恙之后,才放心大胆去追杀俺答。   小站不大,可是却汇集了大明朝最精锐的力量,俞龙戚虎,声震天下,马家军是唯一能硬抗俺答的骑兵,杨安算得上是最优秀的热兵器指挥官,谭纶和殷正茂,都是文官领兵的佼佼者,汤克宽从北杀到南,和倭寇拼了几十年,更是身经百战,勇猛无敌。   这些猛将强兵凑在了一起,俺答想不倒霉,都不可能。   战斗的事情,唐毅已经不想掺和了,眼下的能人已经够多了,唐毅一直都认为只要部下能解决,就放手交给他们,作为一个领袖统帅,他只需要做别人做不了的事情。   比如找出和俺答勾结的内鬼,让他付出最惨重的代价。还有徐阶,以及他手上的科道言官,这些家伙越发猖獗,他们虽然是清廉自诩,可是不论长江,还是黄河,发了洪水都是要人命的。   唐毅越发觉得要对朝廷的保守势力进行一次彻底的扫荡,最起码,要把徐阶赶出朝堂,最好还要给杨博和晋党一个刻骨铭心的教训。   一下子对付两个超级大佬,还真是难度不小啊,唐毅苦恼地揉着太阳穴,勾画着如果挖坑做文章。   ……   相比而言,正从山东北上的“唐督师”就显得轻松多了,刚刚进入了北直隶的境内,就得到了小站大胜的消息,凭空捡了一个大馅饼。   “哼,别以为我不知道,这个坏蛋绝对是假的!”沈梅君用筷子气呼呼戳着,一个肉丸子变成了八瓣。   钟金闷头吃饭,白了她一眼,“我可提醒你,你的那个老叔祖可不是善茬子,这一路上,馒头咸菜糙米粥,还吃不饱,好容易良心发现,你要是不愿意吃,也别浪费了,谁知道接下来会如何。”   “怎么样也不会挨饿的。”沈梅君咬着嘴唇,“坏家伙虽然坏透了,可是他对悦影姐姐的情是真的,这也是我唯一欣赏他的地方。明知道悦影姐姐困在小站,他居然还带着五千人马,浩浩荡荡北上,一点也不着急,实在是反常!反常即妖,所以他一定是假的!”   沈梅君笃定说道,仿佛发现了什么大秘密一般,可是再看钟金,丝毫都不感兴趣,只是埋头猛吃。   “你这个人到底是怎么回事,饿死鬼投胎啊?”   钟金难得抬起头,冲着她挥了挥拳头,扑哧一笑,“难得我心情好,你还真说对了,好几年了,这是我吃得最安稳,最香甜的一顿饭。你们汉人怕是永远不会明白,被一个六七十岁的糟老头子,竟然还是你的外公,盯着的感觉是什么!”   钟金靠着宽大的椅背,伸了个懒腰,露出不盈一握的蛮腰,笑嘻嘻道:“真好啊,他终于打了败仗,噩梦结束了。”   不只是钟金,同样兴奋的还有隆庆,天津的镇守太监,还有锦衣卫,已经早早将战报送到了宫里。   隆庆看过之后,简直手舞足蹈,喜不自禁。   困扰了嘉靖几十年的难题,自己刚登基,就迎来了一场大胜,比起当年宣府大捷还要大的胜利!   隆庆激动地在大殿里来回踱步,笼罩在心头的梦靥终于消失了,他可以挺直胸膛,跪在列祖列宗的面前,骄傲地宣称,他胜利了!   整整一夜,隆庆都没有睡觉,到了天亮,他更加睡不着了,倒不是兴奋的,而是愤怒,隆庆总算是想起来,该追究责任了…… 第873章 这就是京观   “哈哈,恭喜元美兄,敬美兄,你们大喜啊!”   徐胖子钻进了王世贞的书房,一面摘帽子,一面跑到火炉前烤手,啧啧赞叹道:“又是上好的银丝炭,烧起来一点烟气都没有,不像我,就烧得起劈柴,不热不说,还熏得人头昏脑涨,文思都跑没了,哪里写得出好文章啊……”   他絮絮叨叨哭穷,却发现王家兄弟脸色青紫,拳头死死攥着,一副要吃人的模样。   徐渭吓了一大跳,“朋友有通财之义,不就是一点炭吗,至于吗?不要了还不成!”   “哼!”王世懋狠狠一拍桌子,大声怒道:“文长兄,大家伙都不是傻瓜,至于揣着明白装糊涂吗?”   “就是!”王世贞气得骂道:“那是我们的妹妹外甥,就不是你徐文长的弟妹?这事我们没完!”   王家兄弟义愤填膺,小站那边的详细消息还没有传过来,光知道明军打了大胜仗,小站军民抗击俺答近半个月,功劳首屈一指。   最令兄弟两个跌破眼镜的是在小站主持抗击俺答的人竟然是他们的妹妹王悦影!   王世贞和王世懋当时都疯了,连鸡都没杀过的妹妹,什么时候懂得打仗了?而且前后小半个月,离着天津只有几十里,城里的大军纹丝不动,就任由俺答攻击。   幸亏是小挺住了,这要是有点闪失,后果谁担得起?   “我刚刚打听过了,二十几天前,俞大猷曾经上书,要求加强小站防御,结果兵部的狗官置若罔闻,没有丝毫动静,简直该杀!”王世懋怒气冲冲,他看了一眼徐胖子,“文长兄,我要立刻上书,请求陛下严查,一定要把那帮误国害民的饭桶蛀虫揪出来。”   “对,我已经联络了好几个同道,大家一起上书,把势头造起来,让朝廷不得不办!”   王世贞身为文坛领袖,又入仕二十年,好歹结交了一大帮朋友,加之唐党的力量,他的号召力不用怀疑。   这一次王世贞的确怒了,那可不是别人啊,是他的亲妹妹,还有两个古灵精怪的好外甥,想想都头皮发麻,要是出事了,怎么和爹妈交代,怎么和唐毅交代?   一想到这里,王世贞就要气得爆炸。   徐渭没搭理怒火冲天的哥俩,而是低着头,品着极品的明前龙井,摇头晃脑,格外的享受。   “姓徐的,你是不是不够朋友,不想帮忙?”王世懋一把夺下茶杯,重重一摔,瞪着眼珠,怒目而视。   徐渭和他对视了一会儿,摇头一笑,败下阵来。   “算了,你们俩是半个苦主,我不和你们一般见识。”   “什么叫半个苦主?”王世贞不解道。   “说你们半个都多了,别忘了还有行之呢!”徐渭大叹道:“你们俩还不明白吗?这一次之所以上上下下,都放任俺答攻击小站,无人闻问,里面能没有玄机吗?”   王世贞眼前一亮,急忙拉住了徐渭的胳膊,大声问道:“文长兄,你是不是听到了什么消息,赶快告诉我!”   情急之下,他的手指都扣进了徐渭的肉里,疼得胖子龇牙咧嘴。   “我知道什么也没用,敢算计行之的人,屈指可数,还能勾得上俺答的,更是寥寥可数,还用得着我多说吗?”   王家兄弟互相看了一眼,王世懋先灵机一动。   “是晋商,一定是他们,我要去上书,要严查到底!”王世懋大声嚷嚷,王世贞也怒火冲天,两个兄弟就要拼命。   徐渭暗自感叹,幸好他过来了,不然冲动之下,这俩人还不一定干出什么来呢!   “元美兄,敬美兄,你们听我一言……”   徐胖子耐心给他们分析,首先仇一定要报,无论做手脚的是谁,都要揪出来,严惩不贷。别管是哪一路的神仙,都要上穷碧落下黄泉,绝不放过。   徐渭不是在说大话,而是如今的唐党,有这个底气。特别说高拱被赶下台之后,徐渭明显感到有一波人潮,纷纷倒向了唐毅这一边,其中有高党,有中立派,甚至还有为数不少的徐党。   要说徐阁老击败了高师傅,应该如日中天,不可一世才对,怎么会水满则溢,月盈则亏呢?   世上从来没有傻瓜,徐阶和高拱其实是两败俱伤,徐阶虽然表面上获得了胜利,可是他彻底得罪了隆庆,一个失去圣眷的首辅,无论有多大权力,都是不安稳的。   而且高拱虽然脾气很差,但是他清廉、正直、能干,最重要一点,他是通过百官廷推,正儿八经入阁拜相的帝师。   没有任何过错,仅仅以为言官看不上他,就被乱炮轰死,弄得身败名裂,试问,在朝诸公,哪一个不胆裂心寒,生怕步了后尘。   徐阶或许感到了人心离散,可是那些言官们却搂不住火,他们以为打败了高拱,就天下无敌,疯狂弹劾隆庆,刷声望,刷存在,吃相极为难看,张牙舞爪,什么都不放过。朝中大臣或许没人言语,可是私下里对他们的怒火已经到了一个临界点。   为了保住自己的地位,也为了押宝未来,一大批官吏倒向唯一能抗衡徐阶的唐毅,也就不意外了。   “元美兄,敬美兄,这一次的小站之战,如果利用好了,就可以一举把行之推到高位,甚至直入内阁,干掉徐阁老,弄残杨天官。凭着行之的手段,上位之后,必定能刷新吏治,大刀阔斧,中兴大明。前途是光明的,道路却是崎岖的,我们处在黎明前的黑暗,所以必须打起十二分的小心,不能走错一步,坏了大局……”   王家兄弟仔细听着,他们刚刚的确被气糊涂了,只想着报仇,没有看到这件事会有如此深远的影响,看起来的确不能轻举妄动。   “对了,文长兄,这话不像是你能说出来的,快说,是谁告诉你的?”王世懋好奇道。   徐渭难得老实交代,是王寅通知他的,到这边安抚王世贞和王世懋,也是王寅的主意。   “十岳先生运筹帷幄,决胜千里,听他的自然不会错。”王世贞总算强压着怒火,“文长兄,下一步该怎么办,十岳先生告诉你了吗?”   “上书。”徐渭干脆道。   “不是说不弹劾吗?”王世懋不解道。   “上书就是要弹劾啊?你们兄弟两个请旨,去小站探望妹妹,我老人家也陪着你们走一趟。”   王家兄弟不傻,心中几乎同时涌现出两个字:造势!   没错,这一次的情理法三样,都在唐毅这边,比起当年陷害俞大猷的时候,优势还要明显,只要把大势造起来,就能抢占先机,把对手一点点逼死。   没有说的,王世贞立刻上了一道文情并茂的奏疏,当天下午,隆庆就批了,而且还亲自下旨,任命王世贞为钦差,去了解战况,慰问三军。   王世贞三个带领一千名骑兵,从京城出来,一路疾驰,直奔小站。   离着天津越来越近,沿途就能看到大军过后的满目疮痍,荒草之中,偶然还有尸体散落,野犬撕咬着,空中乌鸦盘旋,看得人心脏猛烈收缩。   王世贞更是鼻子发酸,眼泪几次要涌出来。   外围尚且如此,真不知道小站会如何?   一想到妹妹,他就抿着嘴唇,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心里头的沉重的和灌了铅一般。人马总算进入天津境内,前面有一队马车正在缓缓前行。   王世贞急忙让人过去打听,原来是小站的将士,正往回赶,车上装着都是战力品。急忙赶上去,王世懋好奇地掀开了苇席,偷眼看去,一转头,哇哇直吐。   马车都是人头,一个挨着一个,千奇百怪,面目狰狞,有的是完好的,更有被箭支贯穿脑袋,还有被乱刀砍得血肉模糊,最惨的是挨了铅弹,脑袋都打碎了。   腥臭的味道直刺鼻孔,王世懋吐得胆汁都光了,险些没了半条命。他晃晃悠悠,伏在马上,往前走着。   就有士兵偷眼看他,小声嘀咕,王世懋的耳朵很灵,就听他们说道:“算什么大男人,见这么点场面,就吐了,真是太弱了!”   另一个说道:“是啊,这年头男人都比不上女人,我可是亲眼看到,戚夫人拿着斩马刀砍鞑子的脑袋!嚯,那才叫厉害呢,一刀下去,人头滚滚,就跟掀翻了西瓜摊似的,厉害!就是厉害!”   还有个老兵摇头,感叹道:“戚夫人是能打仗杀敌不错,可是唐夫人才是真正的巾帼不让须眉,就说咱们小站吧,好几万人,她指挥得井井有条,该打仗的打仗,该休息的休息,从上到下,一点不乱。朝廷的那帮昏官,要是有唐夫人三分的本事,也不会被鞑子杀到了眼皮子底下。”   “慎言啊,别胡说八道,看到没有,这就有三个昏官呢!”   ……   他们小声嘀咕着,王世懋突然满心酸楚,泪水顺着眼角滚滚而下,从小妹妹就娇惯,几时担惊受怕过?   一想到她要带领着军民,抗击俺答,该吃多大的苦,受多少的委屈?王世懋恨不得立刻找出罪魁祸首,活剐了都不解气!   终于,人马出现在了小站的外围,抬头望去,王世贞三个差点昏倒,一个巨大的山丘,耸立在面前,仔细看去,全都是密密麻麻的人头,数之不尽。   “这就是京观啊!”徐渭由衷惊叹道。 第874章 大明花木兰   王世懋揉着脑门,徐胖子出出进进,跑了十几次不止,每一次回来都脸色惨白,跟受了蹂躏似的,偏偏还管不住两条腿。   “我说文长兄,能不能老实一点,我着眼晕。”   “不能!”徐渭没好气道:“王敬美,传说中的京观啊,太,太壮观了!要是不好好看看,以后可没有机会了。”   徐胖子手舞足蹈,王世懋一点兴趣没有。   “文长兄,这种事情有伤天和的,我怕老天会降罪。”   “怕你个头!”徐渭怪眼圆翻,冷笑道:“这么多年了,是我们杀的人多,还是俺答杀得人多?要说有报应,也该先落在俺答的头上,难不成还应该让他们杀进城来,为所欲为?”   “当然不是!”王世懋喘着粗气,道:“说实话,我是怕有人拿这事做文章。”   “做什么文章?”徐渭不解。   王世懋坐不住了,一边走,一边说道:“京观过于残忍,当年楚庄王就说过止戈为武,夫武,禁暴戢兵保大定功,安民和财者也。小站骤然筑京观,那些言官肯定不会放过,到时候恶言相向,如之奈何?小妹她一个妇道人家,我怕她受不了。”   徐渭挠了挠头,貌似的确是个问题。   “清者自清,浊者自浊。嘴长在别人的身上,随他们说去吧。”   王世懋和徐渭连忙抬头,只见王悦影和王世贞兄妹两个走进来。王悦影脸上带着淡淡的笑容,自信从容,先给徐渭万福,接着又和二哥见礼。   王世贞刚刚跟着妹妹去探望海夫人,还有戚夫人,这十几天的鏖战,能够撑下来,这两位也是功劳不小。   戚夫人亲自上城督战,无数次浴血厮杀,毙杀鞑子不下三十人。所到之处,无人能敌。海夫人虽然不会武术,但是她朴实能干,任劳任怨,根本不像是一个诰命夫人。   她带领着小站的老弱妇孺,抢救伤员,蒸馒头熬粥,缝制损坏的盔甲,搬运火药,弓箭……总而言之,能干的都干了。   有朝廷的诰命夫人带头,小站军民始终保持着高昂的士气,无论俺答如何攻击,万众一心,坚硬如钢。   在大军来临之前,十几天的苦战,小站先后战死士兵一千七百余人,死伤百姓多达两千人。不过他们的付出也是值得的,光是战死在小站城下的鞑子就多达五千,还不算那些抢救走的伤员。保守估计,一个小站的军民,拼掉了两个鞑子。   这也是俺答最愤怒的,明明对方不是什么精锐,明明马上就压攻破城池,只差那么一点点,结果却是功败垂成。   一次又一次,其实战斗到了第七天的时候,俺答就想撤退了,可是当天夜里,城里的明军发动了一次反击。   出动的是八百名骑兵,他们用的都是阿拉伯马,疾如闪电,前后交战不到半个时辰,就有五百多名鞑子被干掉。   俺答亲眼看到了,那些矫健如龙的战马,简直是完美的化身。比起蒙古马高出一头,却丝毫不显得臃肿,修长潇洒,充满了力量。俺答只看了一眼,就彻底被吸引住了。如果能夺得如此神驹的马儿,他不光能称雄大漠,甚至能效仿老祖先,征服辽阔无垠的疆域,打下千秋霸业!   接下来的几天,俺答都憋着一股劲儿,一定要把天马抢到手。   结果却是等来了各路的冤家对头,挨了一顿痛扁。   在王世贞等人赶到小站的第二天,战果总算是统计出来,各军共计斩杀鞑子四万八千三百多人,俘虏战马十三万匹有余,其余缴获的粮食、弓箭、刀枪、金银、旗号等等,不计其数。   俺答和土蛮联手入寇,总共有十三万人马,攻击小站的有八万多人。也就是说,其中一大半都被明军留了下来。   只剩下不到一半人,跟着俺答仓皇逃走。   没有彻底消灭俺答,是一大遗憾,可是如此战果,已经足够震撼世人了。   前有宣府大捷,后有小站大捷,两次加起来,蒙古人损失了十万青壮,对于草原来说,这是一个足以吐血的数字。   俺答统治草原的根基已经撼动,即便没有别的部落取代蒙古人,其余的蒙古王公也会不甘寂寞,向俺答发起挑战。总而言之,草原上的热闹要来了。   了解了战果之后,王世贞变得信心十足。   “让那帮言官放着胆子来,他们敢弹劾,就等着被吐沫星子淹死吧!”   王世贞嚣张大笑,朝廷上下,包括普通百姓,都被俺答欺负太苦了,哪怕手段狠辣一万倍,也只会得到震天响的叫好声。   止戈为武,那是对自己人的,对待强盗集团,只有一个字:杀!   此时,有人报告,说是督师大人驾到。   一听这话,王世懋顿时怒了,他怒火中烧;好你个唐毅,朝廷旨意下去有十多天了,你才姗姗来迟,战斗都打完了,你忘了自己的妻子还在危险之中吗?   “看我怎么收拾他!”王世懋攥着拳头,就要往外冲,王世贞闪过一丝尴尬的笑容,连忙抓住兄弟的胳膊。   “二弟,咱们是奉了钦命前来,你不要添乱。”   王世贞压服着,好不容易王世懋出去,见到了唐毅,连一句话都懒得说,斜着脸,用眼角瞪着他。   唐毅仿佛没有看到,只是寒暄几句,就匆匆落荒而逃。   “果然是做贼心虚,就算妹妹饶了他,我都不会放过!”王世懋狠狠啐了一口。   王世贞低声咳嗽了两下,尴尬道:“行了,老二,别让外人笑话。”拉起兄弟,近乎落荒而逃。徐渭看在眼里,撇了撇嘴。   什么时候王凤洲的脾气这么好了,真是奇怪啊?   他摇着头,百思不解。   “俺答果然卑鄙!”   钟金绕着庞大的京观,仔细看了一圈,小脸格外难看。   “怎么,死了这么多族人,你心疼了?”沈梅君不无挑衅道。   自从钟金给了她一顿老拳,虽然解释清楚了,可两个人的友谊早已不见了,几乎每天都在掐架。   “哼,他们是鞑靼人,我们是卫拉特人,根本不是一条道上跑的车。”钟金沉着脸,道:“我气的是俺答竟然让别人给他当炮灰,死者当中,有一多半是鄂尔多斯等部,还有不少土蛮部,真正俺答掌握的土默特部,最多死了一万多而已。”   看她那个样子,仿佛俺答的人都死光了才好,你可是他的外孙女啊,竟然这么大的仇,果然女人一旦发了狠,比起男人可要吓人多了。   沈梅君眼神转了转,突然想到了自己,这十几年的光阴,和前十几年,差距之大,简直天翻地覆,不可以道理计……她甩了甩头,简直不敢想下去,自己会走到哪一步,没准,也会和眼前的尸体一样,死在别人的手里。   想到这里,她居然不那么害怕了。   “你把那两个丫头都带来了?”唐毅淡淡问道。   沈明臣连忙点头,“大人,我怕把她们留在东南,还会添乱子,索性带在了身边,至于如何发落,还请大人示下。”   此刻替身早已经滚蛋,唐毅慢条斯理,换上了官服,重新做回了督师大人。   “钟金是卫拉特的公主,自从也先之后,卫拉特部内部再也没有统一过,当年达延汗也拿他们没办法。俺答遭到重创,扶植卫拉特人,对付俺答,驱虎吞狼,正当其时!”   沈明臣连忙点头,他和唐毅的看法是完全一致。   至于剩下的沈梅君,就麻烦了一些。   说实话,唐毅真想让她在眼前消失,换成任何一个人,都不喜欢一个自作聪明,老是给自己添麻烦的家伙。   他之所以没有动手,沈炼,还有沈明臣的面子固然是原因,还有他有更深远的盘算。   这一次小站被围攻,杨博和晋党难辞其咎,搞不好就是他们下手的。打人一拳,防备人一脚。唐毅不可能不报复,之前他就抛出了宝钞发行权,老杨博也点头了。   没想到一转眼,就对小站下手,还真是翻脸无情。   那索性就让晋商票号一起完蛋吧!   沈梅君,还有她的合盛元钱庄,就是突破晋商堡垒的最好工具。   “小丫头,你再折腾些日子吧。等收网的时候,你就会明白,自己连一个棋子都算不上!”唐毅不会把这些话和沈明臣说,他只是召见了谭纶等文武功臣,并且让谭纶牵头,向朝廷上一份详细的奏疏,叙述小站之战的情况。   谭纶欣然领命,两天之后,洋洋洒洒一万言,都摆在了隆庆的面前。   “梓童,李妃,你们都过来看看。”   陈皇后一愣,忙说道:“陛下,您怎么忘了,后宫不得干政,国家大事,岂是女流之辈能够参与的!”   陈皇后迂腐而古板,隆庆心情大好,没有生气,反而哈哈大笑,“梓童,你这话未免小觑了女子啊,不说荀灌娘,花木兰,就是眼下,也有好几位奇女子啊!”   “哦?”陈皇后总算来了兴趣,至于李妃,则是迫不及待到了隆庆的身边,仔细看去。   当看到戚夫人亲自上阵杀敌,蒙古人魂飞胆裂的时候,李妃由衷赞道:“果然是当世的花木兰,勇冠三军的女英雄!”   再看到海夫人不辞辛劳,陈皇后也频频点头,“贤良淑德,女子典范。”   最后他们的目光都落在了王悦影的部分,保护天马龙驹的是她,组织百姓的是她,运筹帷幄,保住小站的还是她!   “如此奇女子,哪怕是臣妾,也脸上有光啊!”陈皇后和李贵妃异口同声道:“陛下,您要是不重赏,我们可不应啊!” 第875章 女伯爵   赏,当然要大赏!   隆庆立刻下旨,要求内阁拟一个单子出来。郭朴和高拱都离开了,内阁又变成了两个人,徐阶和李春芳。   李春芳还是老样子,三脚踹不出响屁,一切还都要看徐阶的主意。   说来滑稽,老徐一言不发,顺着他的眼光看去,就能发现徐阶一直盯着一把空荡荡的椅子,那里正是以往高拱坐的。   在几个月前,他们还是生死对头,都恨不得拿出吃奶的劲儿,把对方置于死地。可是眼下呢,徐阶竟然后悔了,当初怎么就气迷了心,非要把高拱赶走呢?   高拱这家伙是讨厌没错,处处都和自己争,有理没理搅三分,徐阶都恨不得掐死他,可距离产生美,高拱一走,徐阶就念着他的好了。   只要有高拱在,他的年龄,资历,还有和隆庆的关系,处处都压着唐毅一头,尤其是再加上一个郭朴,这两个人就是挡在唐毅面前的两块大石头。   有他们在,内阁四大阁老,徐阶和李春芳,高拱和郭朴,正好形成微妙的平衡,在朝局上,唐党和晋党也正好互相牵制,徐阶身为首辅,就可以巧妙迂回,运筹帷幄,固然要分高拱一些权力,可是徐阶还有把握压制住他。   利用高拱,阻挡唐毅,压制晋党,算来算去,好处远大于威胁。   偏偏一怒之下,把高拱赶走。   没了姓高的安全囊,徐阶所有闪展腾挪的空间都没有了。   首先隆庆有什么要求,内廷的诸珰有什么想法,全都直接找到了他,徐阶没有高拱和隆庆一般的感情,只能依靠言官上书,去硬顶隆庆,粗暴拒绝皇帝的一切要求。   这么一来,君臣关系快速滑落,徐阶有心挽回,却是一点办法都没有。   其次,如今内阁只剩下两个人,李春芳又是个怂包,徐阶一贯主张增加阁员,扩充内阁权力,对他这个首辅自然是好事情。   可眼下要扩充,该让谁入阁,谁还有资格入阁?   杨博?   那个老倌儿在嘉靖朝两次冲击内阁失败,就再也不想掺和内阁的事情了,反正他守着吏部,抓住人事大权,就没人能把他怎么样,一把年纪,六十几岁,还去和小年轻一样,端茶送水熬资历,杨博肯定不愿意,他已经把精力放在了晋党的下一代上面。   除了杨博之外,六部尚书有几个不是翰林出身,再有都察院掌院赵贞吉虽然地位资历都够了,但是和隆庆就没有感情,想要通过皇帝那一关,也不容易。   算来算去,就剩下那么几个有资格的,排名第一号的,就是徐阶最讨厌,却最无可奈何的唐毅,接着就是陈以勤,殷士儋,唐汝楫这几个帝师。   这一次小站大捷,参与战斗的,多数都是唐毅昔日的部下,有了战功加持,唐毅直取内阁的态势已经明朗了。   凭着他的势力,威望,功劳,圣眷,手段,方方面面,李春芳都不是对手,唐毅入阁,就是事实上的次辅。   相比起高拱,唐毅要难对付一万倍,想一想,老徐就头疼。   不过唐毅再凶悍,相比起另一个对手,却显得小菜一碟。   不管你多大的本事,入阁当首辅,总要把位置坐热乎吧!所以一两年之内,还不用担心唐毅。   可是有一伙人,却无时无刻,不给自己添麻烦!   徐阁老最头疼的人是谁?没错,就是他掌控的那帮科道言官。   自从战败了高拱之后,他们眼高于顶,独孤求败,把天下英雄都不放在眼里,皇帝和内廷诸珰不用说,杨博为首的大九卿也被叮得满头包。到处树敌,到处惹麻烦。   这还不要紧,这帮人竟然狂妄到什么事情都敢掺和,什么浑水都敢趟!   小站马场,嘉靖钦赐下“天马”和“龙驹”的御笔,寄予厚望,盼着能练出强兵,横扫草原,一雪前耻。   身为大明的首辅,徐阶也未尝不想名留青史,能够消除边患,也是他求之不得的事情。   只是他老人家在乎,那些言官不在乎。他们满肚子的道理,什么仁君治国,在德不在险,大练骑兵,必定劳民伤财,靡费无度,且武夫当政,比之俺答,还要危险……   这些理由徐阶当然也认同,可是有些话说说可以,但是一旦真的做了,还假手俺答,那个后果就太严重了,严重到他徐阶都承担不了。   叛国投敌,里通外国,当世秦桧……想到这里,徐阶真想抽自己两个嘴巴子,当初怎么就没有想明白,非要把高拱逼走,要不然留着他,作为箭靶子,言官们也不至于暴走,局面也不至于不可收拾。   唉!   算计了一辈子,竟然出了这么一步臭棋,徐阶心灰意冷,看来自己是真的老了。   “师相。”李春芳见徐阶迟迟不说话,低声提醒道。   徐阶打了一个激灵,“唉,你怎么看?”   “回师相,弟子以为此乃大胜,应当重赏。”   徐阶当然知道不能不赏,可是赏谁,对方能不能满意,还有没有麻烦?   “依弟子所见,谭纶指挥围攻俺答,运筹帷幄,当为大功,加兵部尚书,其余参战诸将,也都要加官厚赏。”   “这也是应有之义,其他人呢?”   李春芳一下子被问住了,徐阶指的自然是那几位夫人。按理说她们才是守卫小站,并且拖延到各方云集,重创俺答的最大功臣,可偏偏又是一群弱女子。到底该怎么办?重赏,岂不是显得大明朝无人,让满朝的文武脸往哪里放?   不赏,这么大的胜利,没有交代,能说得过去吗?   憋了好半天,李春芳想了一个主意,“师相,要不重赏她们的丈夫吧?”   徐阶眼前一亮,夫妻一体,的确是个办法。   他想来想去,也只好如此了,很快,徐阶拟定出一道名单,督师唐毅加少保太子太保衔,正式迈入一品大员行列,海瑞从户部郎中调入大理寺任少卿,算是步入高级官员的行列,至于戚继光,加左都督,蓟镇总兵,如此一来,王悦影和戚夫人都成为一品诰命,至于海夫人,也是四品恭人,就连琉莹都得到了五品宜人的封赏。   徐阶思前想后,觉得没有什么疏漏,就送了上去,哪知道隆庆看过之后,非常不悦。   那么大的战功,光是在小站就毙杀了近五万蒙古兵,沿途又死了好多,俺答号称控弦之士二十万,一下子没了四分之一,如此沉重打击,几乎能够灭国。   这么大的功劳,就给升了一级,算什么意思?   朝廷如此作为,也实在是太小气了。以后还怎么激励有功将士,替大明效力。   隆庆坚持认为最好立刻召唐毅进京入阁,兵部尚书郭乾老迈昏庸,无能透顶,实在是难以承担一国戎政重则,位置让给谭纶正合适。   隆庆的想法提出之后,徐阶还在盘算,可是徐党中人就不干了,一个阁老加上一个大司马,也未免太便宜唐党了。而且唐毅携着军功入阁,风头无量,那些得罪过他的人还不要倒霉啊!   因此言官们都行动起来,有人上书劝谏,有人去游说徐阶,请他务必阻止隆庆的乱命。   还真以为老夫是半仙之体,无所不能啊!哪怕是神仙,也被你们折腾死了!   “小站大捷摆在那里,有功不赏,有过不罚,陛下哪里如何交代?”徐阶黑着脸道:“更何况这一次朝廷调兵遣将,多有失误,置小站安全于不顾,若是唐大人追究起来,如何是好?”   原来老徐存心息事宁人,他准备遵从隆庆的意思,把唐毅推到内阁,如此一来,他就受了自己的恩惠,又要熟悉内阁政务,没法揪住不放。   可是徐阶的想法刚说出来,倒拱干将辛自修就站了出来。   “师相,弟子有一言,不得不说,俺答突袭小站,的确太出乎预料,谁能想到,他放着那么多财富云集的大城不抢,去攻击名声不显的小站,此等事情,神鬼也难防,唐毅想要大做文章,根本没有道理!”   “是啊是啊,朝廷上下,都是铁骨铮铮的志士勇者,岂会和鞑虏勾结,祸国殃民!再说了,京城为重,天子为重,仓促出击,只会被俺答各个击破。”   还有人更加颠倒黑白,无耻说道:“蓟辽总督谭纶,天津兵备殷正茂,指挥有方,才是击败俺答的真正功臣,由此可见,朝廷虽然初期布置失当,可很快就纠正了错误,还调度有方,运筹帷幄之中,痛击俺答,大获全胜,实乃大功一件。”   直接把谭纶和殷正茂的功劳据为己有,替自己擦胭脂抹粉,也是没谁了!   辛自修见徐阶还拿不定主意,他又躬身道:“阁老,您可不能忘了高拱的教训啊!”   吸!   徐阶一震,是啊,他引荐高拱入阁,结果高拱非但不感恩戴德,还和自己处处作对,要是唐毅也是如此,岂不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而且辛自修这伙人拍着胸脯保证,他们绝对没有勾结俺答的问题。   假如真的没有把柄落在唐毅的手里,也不必急着给自己找麻烦……   “实在是太委屈唐师傅了。”   内阁只同意调任唐毅回京,甚至连兵部尚书都不想给,隆庆又气又恼又无可奈何。   “陛下,臣妾倒是有个主意,都说夫妻一体,您重赏唐夫人也是一样的。”   隆庆愣住了,“都是一品夫人了,还怎么赏?”   李妃甜甜一笑,“陛下怎么忘了,一品之上,还有超品啊!” 第876章 所谋者大   一品之上,还能是什么,无非是公、侯、伯。   战功卓著,挽天倾,安社稷,可以封爵,比如平定宁王之乱的阳明公,就得到了新建伯。   此次小站大捷,保住天马龙驹,毙杀鞑子五万,边患压力骤减,比之当年的王阳明,不遑多让,甚至犹有过之。有言官就上书隆庆,认为如果要赏赐唐毅,封爵即可,更显尊贵,召入内阁,牵连甚大,似乎多有不便。   失去了高拱遮风挡雨,隆庆也不得不成熟起来,凡事不会人家忽悠什么就信什么,他下旨把殷士儋叫来,试探了一下口风。   殷士儋当然摇头,开什么玩笑,王阳明就是因为一个劳什子的新建伯,失去了入阁拜相的机会,他们多少人还指望着唐毅庇护,哪能让那些言官算计他。   殷士儋当即把其中的关键告诉了隆庆,而且这一次真正立功的毕竟是王悦影,而非唐毅。因为媳妇有功封爵,只怕也是天下吃软饭的头一份,传出去,对唐毅的名声难免有影响。   隆庆弄清楚了歹心肠,气得咬牙切齿,果然这帮言官没一个好东西,还想着算计人呢,幸好没有上当。   没法给唐毅爵位,隆庆心里头总是别别扭扭,觉得对不起师傅,李妃一提醒,突然来了精神。   对啊,不给唐毅,给王悦影总没有问题吧!   爵位不同于朝廷的高官,需要经过廷推,吏部和内阁都要插一手,封爵只是皇帝一句话的事情。   问题是女人能封爵吗?   “陛下,近日臣妾在读《史记》,看到萧何死后,妻子被奉为郑侯,樊哙死后,妻子被封为临光侯,由此可见,女子封爵,古已有之,臣妾以为,唐夫人刚毅果敢,多谋善断,守护天马龙驹,即便是先帝在天之灵,也会感到欣慰。封爵并无不可之处,相反还是一段千古佳话,史册留名,大明有比肩花木兰,胜过荀灌娘的奇女子,也是陛下仁德爱民的福报,臣妾以为十分恰当。”   李妃一段话说下来,从容不迫,道理明白,隆庆听得眼前发亮,频频点头,没看出来,这个泥瓦匠的女儿,竟然有如此的见识,实在是难得。   眼下身边没有一个贴心的大臣,太监们又多鄙陋无知,看起来,多和李妃商量一下,也是不错的。   隆庆当即拉着她,一起商量,最后确定加封王悦影为“忠贞伯”,隆庆把三个字写出来,越发觉得顺眼。   只是不知道唐师傅会怎么想,丈夫比妻子的官位低,多半会很尴尬!隆庆突然冒出一阵恶趣味,想要看看唐毅的窘态!   ……   “真是想不到,太想不到了,老实人坏起来,竟然比坏人还要厉害,也亏得陛下能想出这么个法子!”刚刚从京城赶来的王寅抚掌大笑,别提多开心了。   “夫人被封为忠贞伯,有了忠,就有奸,咱们的脚跟站稳了,就该出招,剪佞锄奸!”王寅幽幽说道。   唐毅偷偷跑回小站督军,让沈明臣带着一个冒牌货,这么大的事情,沈明臣哪敢瞒着王寅,人一到小站,他就老实交代了。   王寅给气坏了,大人啊大人,一身系万千之重,多少人都把身家性命拴在了您的身上,要是稍微有一点闪失,可叫大家伙怎么办?   王寅有心发怒,可是总能抓着唐毅的脖领子,告诉他兄弟如手足,妻子是衣服!你不该救媳妇。   更何况唐毅对妻子孩子有情,就证明他不是刘备一般薄凉虚伪的人,跟着他不至于担心被出卖。   王寅再三说服自己,没有发作,可是他的火气却没有压下去。   逮住了机会,一下子就爆发出来。   “大人,我已经派人询问了马芳将军,大同巡按司马初当初阻止过他出兵,宣府方面,总督王崇古也是无所作为,再加上天津巡抚王廷!”   王寅气得一拍桌子,这个王廷可是老相识了。   当年俞大猷的案子,牵连到都察院,当时王廷就是右都御史,本来他都是死路一条,可是由于唐毅触怒嘉靖,被赶到了小站,来不及收拾残局,给了他们一条活路。   刑部尚书黄光升因为主持三法司会审,逃脱不了,徐阶只好让他以尚书衔致仕,还享受着一切优待。至于右都御史王廷,徐阶把他赶到了南京任鸿胪寺卿。地位和权力都一落千丈。   不过这条狗忠心耿耿,丝毫没有怨言,徐阶觉得他不错,两年之前,悄然升任他为南京都察院左副都御史,接着把殷士儋调回京城之后,就让他接任天津巡抚。   “小站被围攻,王廷一没有救援,二没有送信,眼睁睁看着俺答横行无忌,如此封疆大吏,简直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王寅建议道:“大人,我以为王廷就是突破口,从他下手,保证能把火烧到徐阶身上。”   沈明臣也急忙道:“真是没想到,徐华亭还敢重用王廷,真是冒天下之大不韪,不弹劾他,简直天理不容!”   两位谋士都义愤填膺,唐毅却没有着急,这些事情他已经知道了。   “徐阶一定要斗,而且还要彻底绝杀,不但让老东西丢官罢职,还要身败名裂,永世不得翻身!”   唐毅的话,透着强烈的杀机,没错,这多年过去了,他最无法容忍的就是牵连家人,要不是他足够幸运,没准媳妇孩子都要折进去了。   如此大仇,根本不是封官增爵能解决的,必须分出一个生死,做一个了结!   别忘了,徐阶也是两朝元老,柱国重臣,门生故吏,遍及天下。把事情弄得太粗糙,即便是赶走了徐阶,唐毅也会形象大损,没法统御百官。   所谋者大,手段才必须细腻谨慎,尽量置身事外,保持道义制高点,不落人口实。虽然有些既想那啥,又想立牌坊。   可身在官场,就讲究这一套,不可能吃相太难看。   王寅沉吟了半天,突然问道:“大人,您莫非要直取首辅之位?”   他这话一出,沈明臣顿时愣住了,不由疑惑道:“当初咱们不是商量过,要让高拱在前面挡着吗?把徐阶弄倒,让高拱上位,闷声发大财该多好啊?”   唐毅摇摇头,“我的确有这个打算,可是在小站这些日子,我想明白了一件事,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当今天子难得仁厚软弱,是不可多得英主。”   软弱竟然成了赞美!唐毅当然不是糊涂了,如今的天下,需要的不是太祖爷,成祖爷那样雄才伟略的君主,相反,文官集团已经足够成熟,有想法,也有手段去管理庞大的帝国。而且社会蓬勃发展,日新月异,就算是朱元璋和朱棣重新活过来,也没法驾驭偌大的天下。   即便唐毅,也不敢说凭着他一个人的才智,就能胜得过天下人。   千头万绪,最需要一群人共同努力,而不是靠着一两个天才人物。只是这一点除了唐毅之外,其他人未必能看得清楚。以高拱的性格,他主持改革,一定会疯狂揽权,打击异己。倒是不担心他能干掉唐党,但是毫无疑问,高拱会破坏官场的规矩,造成严重的反弹和对立。   唐毅一直认为解决具体事务,永远要排在解决人事关系的后面,顶层设计很重要!显然高拱不具备这个能力,自己才是最合适的首辅!   “大人,您上位我等自然是欢喜,奈何陛下同高拱情深,而且为了平衡朝局,他一定会启用高拱,到时候,只怕二虎相斗,必有一伤啊!”王寅不无忧虑道。   “哈哈哈,十岳公放心吧,我已经想好要怎么办。”唐毅负着手,充满了自负地说道:“要想和龙斗,至少要是猛虎,而且一只虎还不成,还要一群老虎。我要做的就是把一群老虎驾驭好。”   唐毅笑道:“徐阶有很多措施,我都看不上,唯独一点,他是聪明的,扩大内阁成员的数量,内阁强大了,就是首辅强大。奈何他心胸狭隘,没有容人之量,注定没法海纳百川,这个局面就由我来完成吧!”   ……   “下官拜见爵爷!”   唐毅拖着长声,深深一躬,正在看书的王悦影吓了一跳,慌忙把书放下,赶快起身跑过来。   “老爷,您要吓死妾身啊!”   唐毅捏了捏媳妇的脸蛋,细滑无比,心神激荡,道:“有什么好吃惊的,凭着真本事,又不偷,又不抢,拿的天经地义!”   王悦影吐了一下小舌头,娇羞道:“是老爷有本事,不是奴家的本事,人家心虚啊!”   “找打是吧!”唐毅把眼睛一立,怒道:“还敢跟你家男人分彼此,看我不好好教训你!”   说着,唐毅抱起王悦影,扔到了床上,他猛地一扑,王悦影惊得闭紧了眼睛,迎接着狂风骤雨的到来……   半个月的生死之战,唐毅和王悦影都承受了强烈的压力,总算有了机会,释放出来,唐毅仰望着天棚,怀里抱着妻子。   “明天上书吧。”   “哦。”王悦影乖乖点头,果然,越是有本事的男人,越是不能容忍妻子超过他,唐毅也是俗人一枚……王悦影不自觉低下了头,难免有些小落寞。   “瞎想什么,我是让你替小站的百姓请功。”唐毅宠溺地刮着她的鼻头,“放心吧,该是你的跑不了的。” 第877章 张师傅回来了   王悦影的胆子不小,可是却从来没给皇帝上过书,苦兮兮的,憋了一个时辰,就写出一行开头,正文一个字也没影儿。   “都是见过千军万马的人,有啥好怕的,陛下算起来还比你低一辈呢!”唐毅没心没肺鼓励道。   “那是皇帝啊,天下万民的君父,有一个字错了,就要杀头的。”王悦影煞有介事说道。   唐毅忍不住捧腹大笑,“你啊,还没有平安胆子大呢,那臭小子前些年跟我去潜邸的时候,还往陛下怀里撒尿哩,也没见咋样!”   媳妇还是忧心忡忡,唐毅只好说道:“只管写,我给你把关还不成!”   话说到了这份上,王悦影还有什么说的,她沉心静气,想了想这些日子的经历,提起笔来,娟秀的工笔楷书从笔尖儿流出,很快写满了一张又一张的纸。   半个多月,比起寻常人,一生还要丰富,没见过的都见过了,没经历的都经历了……有太多的东西,说也说不完。   整个战斗下来,小站死伤军民三千多人,几乎每一家的桌上,都有空荡荡的碗筷,每一家的神龛都多了一个灵位,白发父母送走壮年的儿子,三尺顽童痛失父亲,刚刚成亲的女人和丈夫永远分别……   还有那些伤员,王悦影每一次去安置伤员的房舍探望,都要犹豫再三,她真的不敢面对。   好好的年轻人失去了胳膊腿,大夫拿着利斧和钢锯截肢,酒精味,血腥味,交织在一起,闻一下就要呕吐。   王悦影亲眼看到,一个满脸稚气,最多十七八岁的小伙子,拉着大夫的手,请求一刀杀了他,鞑子的弓箭从脸颊穿过,两只眼睛都受了伤,不得不摘除眼球,接下来的人生都要活在无边的黑暗之中,生不如死……   这样的例子太多太多,王悦影以她独有的细腻,把一幕幕都写了出来。到了最后,泪水模糊了眼睛。   她请求隆庆,不要只是赏赐有功的将领,真正的功臣是那些默默无闻的臣民百姓,他们才是真正的英雄,是他们的血肉和坚持,保护住了小站。   真正该得到爵位和赏赐的是他们,一将功成万骨枯,一人逝去一家悲,几千个家庭在短短半个月之间破碎了,活着的人,一辈子都要沉浸在痛苦的思念里……   奏疏送到了唐毅手里,他没舍得改一个字,直接送给了隆庆。   不出所料,当隆庆看到了奏疏,第一时间,眼泪哗哗的。他这些日子只是沉浸在胜利的喜悦之中,满心得意,总算是超越了嘉靖,面对着父皇,他第一次能挺直胸膛,骄傲地宣称,他打败了俺答。   这一份详细到了令人发指的战报,把隆庆又拉回了现实。   的确不能盲目高兴,因为还有罪责没有追究,如果不把出卖大明的黑手揪出来,下一次可没有一个勇敢的唐夫人,替大明扛下来危局,守住小站!   隆庆想想都觉得害怕,整整半个多月,俺答十几万大军,在京津之间,居然无人闻问,这可是大明的心脏啊,万一俺答来个偷袭,是不是京城也要不保?   想到了这里,隆庆就像爆菊一般,愤怒抓狂,火气蹭蹭往起蹿。他终于开始理解嘉靖,为什么喜欢用廷杖,喜欢和文官们对着干。   有些时候,这帮家伙比畜生还可恶,剐了他们都不解气!   随着王悦影一起上书的还有唐毅,他说自己旅途劳顿,腿疾发作,加之妻儿险些生离死别,他要暂时陪伴妻子,故此向朝廷请假。   隆庆看得明白,老师这是不顺气,何止是老师,包括他在内,不也是如此!   查,一定要严查,不查出一个结果,没法和老师交代,也没法向天下人交代。   “冯保,你去告诉徐阁老,立刻让三法司领头办理。”   冯保刚要走,隆庆又补充了一句,“要是他们办不好,就让东厂来办!”   从乾清宫出来,冯保暗暗点头,果然就算是头笨牛,熏也熏会了。以往的隆庆绝对说不出最后一句话,可不说这一句,哪里来的压力!   看起来陛下是越来越有皇帝的范儿了,至于徐阁老,您就自求多福吧!   冯保虽然受了徐阶不少好处,可他毕竟是内廷的人,一屁股坐在太监这一边,几十年来,从夏言,到严嵩,再到徐阶,一个赛一个的猛,把内廷压制得死死的。太监们灰溜溜儿,半人不鬼,连小小的言官都拿他们刷经验了。   哪个大珰没有气啊?   冯保算是看透了,现在两边又要较劲了,唐毅不进京,不接受官职,小站的事情就没法了结,就必须查下去!   到了最后,火会烧到哪里,还真不好说。   不过对他来说,只有一条,闭住了嘴巴,好好伺候皇帝,伺候太子爷,老老实实装孙子。这年头谁看不清自己的分量,掺和进去,保证粉身碎骨。   ……   徐阶接到了旨意,一颗心不住往下沉。   唐毅出招了!   徐阶不会忘记,哪怕和严嵩对抗,也没有那么惨过!堂堂首辅之尊,竟然被恩师逐出门墙,成了天下的笑柄。   这么多年,每次想起来,徐阶还是汗透衣服,夜不能寐。   不久之前,又是唐毅,逼着逆徒吴时来上书,师徒反目,老徐的这一张脸,都被唐毅给打肿了。   偏偏这个兔崽子实力强大,把持舆论,又圣眷无双,什么手段都没用。   显然,唐毅用了十年时间,已经追到了徐阶的身后,两个人只差一步之遥。   决战的关键点来了,是你打败老夫,取而代之,还是老夫棋高一招,置你于死地,就在此一举了!   经过了一整夜的盘算,徐阶认为当务之急,还是先定守势,再图进取,一定不能让唐毅把俺答和徐党牵连到一起,不然勾结敌国,神仙也救不了。关键时刻,就要拿出壮士断腕的勇气。   兵部尚书郭乾是保不住了,就先拿他祭旗,最好能把唐毅的胃口填上,如果他不满意,就继续喂,反正朝廷有的是位子,唐毅想要多少,就有多少。   徐老头是不是发疯了?   当然不是,他老人家斗了一辈子,什么手段都是他玩剩下的,那帮小年轻的,给他提鞋都不配。   如今唐毅大势已成,硬拼只会死伤惨重,徐阶只能避其锋芒,采取战略性迂回,抛出一堆弃子给唐毅。只要他吃了,情况就好办了。   人心很有趣的,眼下唐毅是苦主,大家会同情他,可是当眼睁睁看着一个个官员被唐毅粗暴干掉,就会升起兔死狐悲之念,从同情唐毅,变成厌恶他的霸道。而且还能聚集人心,所谓哀兵必胜,两京一十三省,科道言官,这一股势力还庞大无比,哪怕唐毅占尽天时地利,想要赢过他们,也要费一番周折。   双方陷入鏖战,必然朝局大乱,到时候,两方必须走一个。为了一个唐毅,能得罪满朝的言官吗?   隆庆有这个勇气吗?他已经抛弃了一个高拱,没有理由,死保着唐毅……到了那时候,自己依旧是胜利者。   徐阶推想了许久,终于敲定了方针,他向窗外看去,东方天空,竟然露出了一丝鱼肚白,又是一个不眠之夜。   六十大多的老人了,寻常人家早就含饴弄孙,安享天年,自己却要没日没夜地批阅公文,还要应付各路神怪,一个字:难!   真难!   小门小户为了柴米油盐奔波,光知道生存辛苦,可是想不到,吃穿不愁的帝国宰相,竟然要承受各方的煎熬,比起他们,还要不如。   即便是斗赢了唐毅,他还年轻,可以东山再起,自己却已经垂垂老矣。   儿孙们也不省心,偌大的势力还要照顾,到底该怎么办啊?   徐阶一抬头,看到墙角上挂着一行字:我有三宝,持而保之,一曰慈,二曰俭,三曰不敢为天下先。慈故能勇,俭故能广,不敢为天下先,故能成器长!   老子圣人的教诲,自然不错。   灯光昏暗,徐阶已经看不清落款的名字,其实也不用看,写这幅字的人他太熟悉了,不是别人,正是被他视作衣钵传人的张居正。   扪心自问,他算是徐阶这辈子唯一真心对他好的。结果却是真心换来绝情,张居正盲目发动攻势,被唐毅反杀,老徐不得不把他赶到了雷州,许多年过去了,也不知道他现在如何。倘若有张居正在身边,他也是陛下的老师,或许还有一份香火情,不会如此被动……徐阶怅然若失。   隆庆要求彻查,自然是拿出最高规格,偏偏左都御史赵贞吉这些年和徐阶之间的裂痕越来越大,直到这一次,老赵干脆泡病号,不肯替徐阶办事。右都御史唐慎也不在,剩下的林润和邹应龙等人,一来是资历太浅,二来是他们名为徐阶的学生,隆庆不喜,偏偏又是唐毅的同窗,徐阶更不放心。自然没法入选。   都察院这边找不出人手,刑部那边,朱衡又去治理黄河了,接手上书的是晋党的霍冀,徐阶再傻,也不能把刀把子交给杨博,谁知道那个老家伙又会耍什么花招。   就在老徐没有主意的时候,突然有人送来了一个手本,上面的字迹格外熟悉,徐阶怅然若失,一下子呆住了。   “相爷,张大人回京述职了,要求见您老。” 第878章 壮士断腕   重新站在相府的门前,抚今追昔,张居正感慨万千。   这里曾经是自己的心灵归宿,避风港,安乐窝,无论多大的风浪,到了这里,就海晏河清,天下太平。   十几年的时间,那个和蔼可亲的老者就像是上古的造剑师,用尽心血,全力打造,希望得到一柄神兵。   当他觉得差不多的时候,欣然将利器亮出来,却想不到,第一剑竟然是砍在了自己的身上。弄得狼狈不堪,不得不把神兵丢到了天涯海角。   其实他忘了,就像是温室的花朵经不起风雨一般,完全按照铸剑师的心意,也造不出神兵,真正的宝贝都是有灵性的。   雷州虽然僻远荒蛮,虫蛇遍地,雷鸣电闪,风霜凛冽,却能赋予神兵最宝贵的灵性。   经过五年的放逐,此时的张居正锋芒收敛,完成了最后的升华淬炼,神兵已成,只是不知道要饱饮何人的鲜血……   “张大人,相爷有请!”   听到了管家的呼唤,张居正连忙小跑着进了相府,轻车熟路,到了徐阶的书房外面,他刚过门槛,就跪在地上。   “不肖弟子,拜见师相!”   徐阶老眼迷离,竟然升起了一团水雾。   他欣赏张居正,也怨恨过他,甚至想永远不要见到。可时间能冲刷掉一切,此刻的徐阶,已经太衰老了,人老了就念旧,就心软。   十几年的师生情谊,别说是人,就算是一条狗,也有感情了。   徐阶从太师椅上站了起来,快步走到了张居正的面前,伸手把他拉起来。   “让为师好好看看。”徐阶感慨地拉着张居正的手,十分粗糙,脸上也黑了,鬓角都有了白发,往日那个潇洒俊逸的贵公子彻底消失了,老徐鼻子发酸,拍着张居正的手,“苦了你了,还没吃饭吧?”   张居正眼圈含泪,“弟子刚进京,就来看您老人家了,也没准备什么礼物……”   徐阶摇摇头,“能来看我就是最好的礼物了,做饭来不及了,让他们把剩菜热一热,赶快吃点东西,咱们师徒还有好些话要谈。”   “哎!”   张居正欣然点头,偌大的相府,炒几个菜用得了多少功夫,剩菜吃的是旧情。看到老徐如此,张居正的心放下了大半。他花了五年的时间,去反思,去积淀,直到他有了足够的自信,再去和对手迎战。   可是时间改变了太多的东西,最明显的是两个人的差距,从原本能遥遥看见车尾灯,到彻底被甩开,差之天地,完全不是一个数量级上的。   唯有抓住老徐,借助师相的力量,才能和对方抗衡!   老天垂帘,徐阶没有拒绝他,这就是好的开始。   张居正大口吃着,心里却不停打转儿。至于徐阶,同样在观察着,果然挫折会让人成长,放在几年前,以张居正的讲究,哪里肯吃剩饭啊!   或许把他扔到雷州,也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叔大,这几年不好过吧?”   张居正连忙放下了碗筷,憨笑道:“还好,以往在京城总是说得多,做得少,到了雷州,弟子才算是体会到了做事的艰难,多亏了师相的教诲,弟子磕磕绊绊,总算是走了过来。”   他言语客气,但却带着一丝傲然。   张居正在雷州可没少折腾,雷州是最难治理的几个地方之一。   位置偏远不说,光是贼寇就多如牛毛,有倭寇,有海寇,有瑶贼,有土人……真正是穷山恶水多刁民,要不然嘉靖也不会想着把严世蕃扔到雷州。   张居正到了雷州之后,了解了当地的情况,立刻着手整顿,先以抗倭为名,大练人马,随后又三次大举出动,扫清境内乱匪,恢复治安,发展海贸,安抚土人,还大兴文教,创办学堂,亲自讲课。   用了三年时间,雷州号称大治。连续考评优等,张居正被擢升为广东右布政使,一年之前,广东巡抚病死任上,他被提拔为右佥都御史,奉旨巡抚广东,五年不到,坐上了封疆大吏的宝座,张居正堪称干才!   当然了,这里面也有新君登基,他是帝师的原因,不过有一点可以确定,张居正的确比起以往更加成熟稳重,也更难对付。   徐阶耐心听完了张居正的介绍,十分感慨。   “为师没有看错,大明一柱,国之干成。叔大,你就号太岳吧!”   老师赐号,张居正激动地浑身战栗,连忙跪倒磕头,好一段师徒情深,张居正重新坐下。徐阶苦笑了一声,“近些日京城纷乱,太岳可曾听说了?”   能不听说吗,他进京之前,早就打听清楚了。只是经过了这些年的历练,张居正已经学会了装傻充愣,不再乱抖小机灵。   “弟子只是风言风语,听到了一些,零零碎碎,还不是很清楚。”   徐阶看了他一眼,意味深长一笑,“好,既然如此,为师就和你说一说。”   ……   花了差不多一个半时辰,徐阶把经过和盘托出,一点没有保留,包括他的怀疑,为难,都告诉了张居正。   听完了老师的叙述,张居正脸色很不好看。   “师相,恕弟子直言,眼下的局面非常糟糕。”   徐阶一愣神,还没开始,就糟糕,未免有些过于悲观了吧!   “师相,在雷州这些年,弟子不断反思,唐毅做事最喜欢抢占大义名分,然后以势压人,谋定而后动。小站大捷,就是他手上的王牌,他已经立于不败之地,民心都在他那一边,查下去牵连出一堆有辜的无辜的最好,查不出来,他也可以反手诬陷师相,包庇纵容,徇私舞弊。我敢说,他会一波接着一波,直到——把师相拉下马!”   张居正说完,闭上了嘴巴。   知己知彼,弄清楚别人的想法,非常重要。   徐阶认为他身为首辅,爪牙众多,势力庞大,唐毅要对付自己,只有一点点剪除羽翼,积小胜为大胜,就像自己当初斗倒严嵩一样,这是他的逻辑。   所以徐阶想要靠着推出弃子的方式,应付唐毅。   可是张居正不这么看,他在剿匪的时候,就悟到了一个用兵的诀窍,扬长避短,不能被别人牵着鼻子走。   明明徐阶在朝堂上有优势,还去和他硬拼,岂不是活得不耐烦了!   对于唐毅来说,不是要查出谁和俺答有勾结,只要给人们造成印象,是有人暗中帮助俺答,去摧毁小站马场,摧毁大明强军的希望,如此就够了。   他在地方多年,看到的和听到的,完全不一样。   有些话张居正是不敢和徐阶说的,雷州虽然僻远,可是也不乏心学门人,那本《明夷待访录》也到处流传,官府根本不管,甚至还暗中推波助澜。   沿海各省,种种奇谈怪论,甚嚣尘上,有人骂皇帝,有人骂孔子,有人反对道释两家,还有人到处宣扬私有财产,反对宗法孝道……   看似乱糟糟的东西,都有一条主线,就是反对两千年来的封建宗法,儒家教化!   这些事情的背后,总有着阳明学会的影子,直觉告诉张居正,唐毅绝对是推动这股浪潮的人之一。   只是他做事隐蔽,根本不留痕迹,张居正也无可奈何,而且过早抛出来,会打草惊蛇,唯有深埋心中,不过张居正敢确定,唐毅所图极大,而且势力惊人,东南的舆论完全操纵在他的手里。   自从上一次俞大猷一案之后,东南的报纸就开足马力,全力往徐阶身上丢泥巴,泼墨水,眼下徐阶在东南早就不人不鬼,年轻的士子更是唾弃鄙夷。   如果再把徐阶和俺答牵到一起,势必激起舆论哗然,徐阶能弄出举朝倒拱的风浪,唐毅就能弄出举国罢徐的戏码!不要怀疑他的能量!   生死关头,还心存幻想,张居正不得不感叹,老师的确老了,不合适在擂台上继续斗下去了。   徐阶面色凝重,思索着张居正的话,“你是说唐毅的目标是老夫?”   “师相,其实上一次他就想把您拉下来,只是弟子不明白,为何最后关头他收手了。”   “或许是他知道先帝难伺候吧!”徐阶倒是给出了答案。   唐毅被贬官小站之后,老徐不是不想报仇,不是不想彻底铲除唐党,为何没有成功呢?说到底就是嘉靖一意修玄,国事没有丝毫起色,原本支持徐阶的力量纷纷失望。   老徐虽然还能靠着娴熟的权术,笼络住自己的盘子,可是想要指望这些人去生死相搏,一点也不现实。说穿了,徐党早就失去了理想,变成了严党的同路人。   以利益结合的朋党,注定了有人满意,有人不满意,内部矛盾重重,根本没法一致对外,唐党有惊无险,渡过了最危险的时期。   “太岳,按你所说,就不能调查了?”   “不!”张居正果断摇头,“不查,或者敷衍了事,都会给唐毅借口,弟子以为一定要查,还要用力查,用心查,让唐毅说不出话,找不到借口,这一局他占了太大的优势,就索性让他赢个彻底,等日后再找回来。”   这是要壮士断腕啊!   年轻果然好,有魄力,有胆气!   徐阶权衡再三,终于点了点头,那些没事给自己添乱的家伙,也该教训一下,让他们吃点苦头。   “太岳,你说让谁去查好呢?”徐阶总算下定决心。   只是不想敷衍了事,又不想引火烧身,还要让各方没有话说,这个人选太难了。 第879章 储相   朝堂的官吏虽然多,可不是向灯,就是向火,用徐党的人唐毅肯定不干,用唐党的人徐阶又受不了,那要是用晋党的人,唐党和徐党统统不干!   顺了姑意,逆了嫂意,委实难以决断。以往还能靠着赵贞吉,朱衡,葛守礼等等德高望重的老臣出马,让各方信服,如今眼看到了新陈代谢的关键时候,谁都不愿意轻易退步,那帮老东西也不管用了,老徐头疼欲裂。   “太岳,你直说吧,有什么合适的人选?”   张居正忙谦逊道:“弟子离京多年,用谁合适,弟子也说不清。不过弟子听说那位弹劾先帝的海刚峰还在,要是让他去办,或许能安抚各方。”   吸!   徐阶眼前一亮,海瑞这个蛮子他是印象太深刻了,一根筋,认死理。嘉靖送给他八个字“无君无父,弃国弃家”,徐阶认为是恰如其分的。这家伙好像根本不懂人情世故一样,脑袋里面没有血,没有肉,只有《大明律》,不怕死,不贪财,浑身上下,没有一丝破绽。   “太岳,海瑞倒是个不错的人选,只是此人曾经是唐毅的部下,而且这一次守卫小站,他的夫人也出了力气,让他查办,只怕会惹来非议啊!”   “呵呵,师相,要的就是这个效果!”张居正含笑道:“只有海瑞去查,才能堵住天下人的嘴,也堵住唐毅的嘴!”   徐阶思索了半天,道理的确如此,让海瑞查案,唐毅肯定无话可说,可是把刀柄送给对手,万一……老徐打了一个冷颤。   “师相,海瑞其人,刚猛不屈,百折不回。若是他私心作祟,帮着唐毅,对付师相,自然就身败名裂,弹劾先帝换来的名声也会一朝丧尽。”   “话虽如此,可万一真让他查出一些东西,又该如何?”徐阶还是没法下定决心。   张居正犹豫了一下,撩袍跪在了地上。   “太岳,你这是干什么,快快请起。”   张居正抬起头,满脸的感怀,“师相,弟子有几句肺腑之言,不得不说。”   徐阶见他情真意切,点头道:“说吧,为师都听着。”   “启禀师相,陛下和高肃卿的感情非比寻常,高拱虽然离去,可是陛下心中的刺儿还在。偏偏那些言官讪君卖直,沽名钓誉,大肆弹劾陛下,从朝政到私德,无所不用其极。俗话说泥人还有三分土性,何况是一朝天子,九五至尊。陛下对言官的恶感日甚一日,到头来,他都会把账算在您老人家的头上。唐毅多半是看透了这一点,他想继续激怒言官,进而往您老身上泼脏水,一旦君臣关系彻底破裂,弟子怕您老……”张居正说不下去,只是不停擦眼泪。   徐阶愕然张大了嘴巴,竟有种醍醐灌顶的感觉。   不是徐阶他的见识不如张居正,而是沾事者迷旁观者清。他沉醉在号令天下,权倾朝野的迷梦当中,满以为科道马首是瞻,到处都是他的门人弟子,除非隆庆疯了,不顾大明江山社稷,才敢对自己动手。   而且徐阶坚信自己的作为才是正道,才是致君尧舜,不管是高拱,还是唐毅,都是会乱国的贼子。   可是经过张居正的提醒,徐阶转过来一些,不那么自以为是了。   他的判断是建立在大明皇帝是理性和顾全大局的基础上,问题是武宗正德,世宗嘉靖,前后六十多年,大明的皇帝都是有钱任性,没钱也任性!国家大事,远远不如他们自己心情来的重要,光是在嘉靖手上,起起落落的首辅有多少?更不要说惨死的夏言,还要落得孤家寡人,在坟地乞讨的严嵩。   如果皇帝真的要不顾一切,徐阶扪心自问,还真没有办法应付。   他以前不是没有想过,只是手上没有说得上话的合适的人选,帮着他和隆庆沟通解释,现在张居正回来了,老徐一下子抓到了救命稻草。   只是老头子心机阴沉,不愿意直说,他还想试探张居正。   “唉,非是为师不想,奈何陛下成见已深,非是老夫三言两语能够解释清楚的。”   “师相,弟子愿意为师相前去说清楚。”张居正激动说道:“严嵩柄国之时,举朝上下,几乎无人不党附严嵩,严世蕃又与景王过从甚密,几次试图劝说先帝废长立幼,若不是师相帮忙回护,哪有今天的局面,师相忠于陛下,是不容离间的!”   徐阶不由得为之一振,坦白讲他的确暗中帮过隆庆,可是碍于身份,他不能说出去。其次徐阶支持裕王,也是无奈之举。   严家父子已经倒向了景王,他要是不帮着裕王,景王上位,他的下场就更惨了。   把这种被动无奈的帮忙,当成人情来说,邀功请赏,实在是有些无耻。可是眼下修复君臣关系要紧,徐阶也顾不得了。   “太岳,你可有把握,让陛下相信?”毕竟离京五年,张居正和隆庆的关系没准早就淡了,再跑去说三道四,弄得隆庆起了猜忌,反为不美。   张居正含蓄地说道:“师相,弟子和陛下的确生疏了些,不过却可以找人帮忙。”   “谁?”   “冯保。”张居正笑道:“他和别的太监不同,早些时候,他随着老公公麦福,深知宫里的内幕,他说出来的话,陛下一定相信。”   “嗯,冯保的确受宠,可是此人奸狡油滑,未必能帮忙,再说唐毅和他之间,没准也有联系,不得不防。”   “师相不必担忧,据弟子所知,这些年唐毅越发清高,同阉宦往来极少。而且冯保这个人喜好丹青墨宝,弟子不才,有一幅韩干的《牧马图》,正好送给冯保,不愁他不上钩。”   韩干的画啊!   徐阶可是识货的,放到市面上,少说也值几万两银子,而且还是有价无市。张居正眉头都不皱一下,看起来他对自己还是真心的。难得老徐动情,留着张居正,师徒两个谈了整个一夜,前嫌尽去,仿佛又回到了亲密无间的时代。   转过天,徐阶就设法,让张居正去主动觐见,结果一直聊到了傍晚,转过天,隆庆又早早把他叫到了宫里,还留着张居正陪他用了御膳。   ……   京城的动向,自然瞒不过唐毅,张居正第一时间进京,唐毅就知道了。   “真是没有想到,姓张的又咸鱼翻身了,早知如此,就该不惜一切,把他给刺杀算了。”沈明臣懊恼地说道。   王寅却摇摇头,“句章,你着相了。大人是要成就大业,就要用光明正大的手段,总是阴谋诡计,是拿不上台面的。张居正毕竟是帝师之一,哪能随便杀了。”   唐毅眼中闪过一丝尴尬,他不是没下过手,而是没成功。暗杀这种事情,玩一次就行了,要是总玩,一旦露出马脚,那可就麻烦了。当然了,唐毅没有继续下手,也是因为他有足够的实力,自信张居正构不成威胁。   “十岳兄,你说的轻巧,张居正一回到京城,就连着两天进宫,陪伴陛下,有他在,陛下和徐阶之间的关系一定会缓和很多的。我们的计划就完了。”沈明臣夸张地说道。   王寅揉了揉太阳穴,貌似情况的确不太妙。   “大人,咱们还要不要按照原来的方略?”   唐毅突然笑道:“一个张居正,还不足以扭转乾坤,只管按照商量的办法走下去,但是手段要变一变,不能在小站等下去了,生旦净丑都上台了,咱们也该露面了。”   唐毅伸了伸懒腰,他有一种直觉,张居正那种人物绝对不会甘心屈居人下,给别人当孝子贤孙,他回来了,会一门心思辅佐徐阶,和自己作对吗?   唐毅觉得未必,在嘉靖朝的时候,张居正只能指望着徐阶,可是到了隆庆朝,他的靠山就多了。   在唐毅的手心里,攥着一张纸条,上面写的真是张居正密会冯保的消息。   莫非铁三角要提前出场了?   也好,只有水浑了,才能摸到大鱼,唐毅暗暗盘算着。   一个好的棋手,不会急着吃掉所有看着不顺眼的子,他会巧妙利用,敌人也可以帮助自己成事,就看运用之妙!   正在唐毅想着找什么借口回京的时候,圣旨就到了。   传旨的小太监笑嘻嘻道:“恭喜唐大人,皇爷交代了,说是礼部尚书的缺空着,等您老回去接任,小的提前恭喜大人!”   唐毅皱了一下眉头,徉怒道:“大宗伯位高权重,必须经过廷推,哪能坏了规矩。公公下去吃茶休息吧。”   有手下带着小太监离开,等到离去的时候,腰里就多了一张五百两的银票。唐大人还真是大方啊!   礼部尚书,正儿八经的一国储相,转过年就要进行大比,顺利主持一次会试,入阁的资本也就够了。   虽然没有直取内阁,但是在礼部尚书位置上,停一停脚步,走起来会更加稳妥,坚实。   王寅和沈明臣两个深深一躬,“恭喜大人高升,从此平步青云,宰执天下!”   唐毅虽然有些矜持,可也忍不住露出了笑容,“还是等廷推之后吧,万一过不了,老脸还不知道往哪放呢!”   王寅和沈明臣一脸鄙夷,十年辛苦,唐党遍及大明,要是抢一个礼部的本事都没有,还不如自杀算了。 第880章 真的猛士   自从高拱和郭朴去后,官场动荡不安,加上俺答入寇,朝廷一直没有时间调整人事,百官各安其位,各司其职,才能天下安然,国事平顺。   这是张居正给隆庆的建议,皇帝陛下欣然接受,又询问了徐阶之后,基本上达成了统一意见。   首先最受瞩目的自然是礼部尚书,未来的储相。几乎毫无争议,就落在了唐毅的头上。按理说让一个而立之年的毛头小子执掌一国礼法,实在是有些荒唐,不过落到了唐毅身上,就显得顺理成章,几乎无可挑剔。   他有六元的傲人学历,在高拱去后,又是天子最信任,最倚重的帝师,多年以来,立功无数,加之创立唐学,风靡天下,门人弟子无数,实在是当之无愧的人选。   当然唐毅也有短板,比如他在京的时间稍微短了一些,资历威望相比一帮老怪物,还是差着一筹,但是好在翰林院,詹事府的差事唐毅都做过,也算是履历完备。   只等通过廷推,就可以正式走马上任。   除了唐毅之外,六部九卿,还进行了大范围的调整,首先左都御史赵贞吉调任刑部尚书,原刑部尚书霍冀调任兵部尚书,兵部左侍郎杨继盛暂代左都御一职。   帝师陈以勤从大理寺卿调任吏部左侍郎,兵部右侍郎殷士儋接任礼部右侍郎,唐汝楫调任工部左侍郎,张居正左迁户部右侍郎……   一连串复杂的人事变动,仔细看去,都是有章可循。   “赵贞吉从位高权重的左都御史,调任刑部,根本是明升暗降。此老兢兢业业,任劳任怨多年,之所以有功被罚,就是因为他在大人和徐阶之间,越发中立,甚至暗中站在大人一边,故此才被调走。刑部虽然权力不差,可是一切都有法度,尚书能作为的空间不大,远不如都察院,下属一百多名御史,加之科道同气连枝,这一股力量是谁也无法抗衡的,故此,徐阶要交给他相对放心的杨继盛!”王寅一针见血,分析道。   沈明臣把话接了过来,“那调霍冀接掌兵部,情况就更明白了,霍冀是晋党的人,杨博一直垂涎兵部,总算能如愿以偿了。”他突然脸色狂变,惊呼道:“大人,莫非他们要联手,共同对付大人?”   “不会的。”王寅思索了半天,沉声说道:“这一次俺答入寇,兵部失分很多,徐阶不得不拉晋党,分担压力。”   沈明臣点了点头,一副了然的模样。   “剩下的几个人就容易了,包括大人在内,都有一个共同的身份,那就是帝师!看起来徐华亭是认命了,放手让帝师们上位,朝廷新旧交替,看起来势在必行了!”   他一脸的笑容,显得十分欣慰,可是王寅却不看好。   唐毅和隆庆的关系自然不用说,但他在裕王府的时间很短,来不及深耕经营,真正和唐毅站在一起的只有唐汝楫,还有殷士儋。   至于陈以勤,他是和高拱一起入裕王府的,和隆庆的感情几乎不在唐毅之下,他表面看起来是中立的,实则陈以勤是站在高拱一边。   既然如此,徐阶为什么还提拔陈以勤呢?   从中就能窥见此次人事变动的玄机奥妙,本来唐毅在嘉靖朝,就冲得极快,包括高拱,都被他远远甩在身后,和其他的王府讲师,根本不是在一个数量级。   老徐此次把所有讲师都提拔起来,自然会造成一种印象,唐毅没有什么了不起,他不过是王府众多讲师之一,悄无声息中,就把唐毅的地位给淡化了。   只是隆庆一直盼着老师们上位,他根本无暇思索其中的差别。   而且老徐还趁机偷渡了一个张居正,让他入户部,完成了从地方到中枢的华丽转身,从此多了一张可以影响隆庆的牌。   任何官吏到了新的岗位,都要坐热板凳,才会有所作为,除了唐毅之外,其他几位帝师都是副手,一时间除了好看之外,根本派不上用场。   实际上的朝局还是掐在徐党和晋党的手里,徐阶的权力比起以往更加巩固。   从这一连串的动作当中,沈明臣和王寅都窥见了一丝张氏阴谋的味道。   “徐华亭一味任恩,如此大破大立的举动,他是干不出来的,多半是张居正替他谋划的。”王寅看了一眼唐毅,不无担忧道:“大人,张居正经过雷州的五年历练,神兵铸就,一出山,三板斧,果然是不同寻常啊!”   沈明臣也哀叹道:“大人,还以为年轻一辈当中,无人是您的对手,真是想不到啊,只怕以后不会高手寂寞了!”   两大谋士都对眼前的局面感到了无奈,复杂的人事变动,最能牵动人心,经过老徐的折腾,小站大捷的事情就会被稀释,过了两三个月,就会风平浪静,人总是健忘的。好好的一个绝杀的局,刚开始就胎死腹中,实在是让人郁闷无语,倍感挫折。   倒是唐毅,他非但没有落寞,眼中还闪烁着夺目的光彩!   唐毅是个遇强则强的性子,张居正的三板斧看起来很凌厉,可实际上却是以徐阶向隆庆全面妥协为代价。   支持帝师上位,徐阶手下的那些科道言官会怎么看,曾经和高拱结仇的那些人会不会担心,高拱东山再起?   徐阶再努力修复和隆庆的关系,也不会超过高拱,而一旦言官们对徐阁老有了想法,那才是真正的自掘坟墓,祸起萧墙!   张居正其实是给徐阶挖了一个大坑!   想到这里,唐毅突然一激灵,莫非张居正这一次回归,是要明着帮徐阶,暗中却要阴老东西一把?   尘世上一代新人换旧人,老徐也到了该退下去的时候,偌大的徐党,加上天子圣眷,内廷的珰头……张居正在下一盘好大的棋啊!   唐毅渐渐摸到了关键,果然是一场精彩绝伦的好戏……   马蹄有节奏地落在地面上,四轮马车快速向京城进发。   唐毅带着家眷,一起返京。   他的动静可不小,除了唐家人之外,还有海瑞的老娘和夫人,戚继光的夫人,谭纶奉旨进京,要去和兵部商讨赏赐有功将士的问题,隆庆还要召见俞大猷、马栋、汤克宽等等将领。   每个人最少都要带几十名护卫吧,另外还有一大批战利品,比如旗号啊,俺答的王座啊,金刀,宝马……足足装了上百车。   唐毅很了解隆庆,悲催的遭遇使得他十分自卑,哪怕当了皇帝也改不了,而自卑的人,往往更希望证明自己的强大,战利品恰恰能满足他的虚荣心。   看起来张居正的回归的确给唐毅带来了压力,让他不得不更抓紧隆庆了。   人马离着京城还有十里,欢迎的人群就已经看不到边际,大家都在翘首以盼,官吏们不用说,就连京城的百姓都跑了出来,大家都听说守卫小站的是几位巾帼英雄,谁不想一睹当世花木兰的风采。   比起其他人打了胜仗,还要热闹一万倍,沿途人山人海,跟地铁早高峰似的,满满当当,两个插脚的地方都没有……   只是热闹是属于别人的,有一位却坐在简陋的家中,脸色青紫,嘴唇直哆嗦。抓起粗瓷碗,却发现没有热水,只能气哼哼扔在一边。   “刚峰先生可在?”   伴随着说话声,走进来一个年轻人,怀里还抱着一大堆的东西,有蔬菜,鸡鸭鱼肉,点心糖果,糕饼蜜饯,一样不少。   喘着粗气道:“刚峰公,别愣着了,快去搬东西吧!”   他那个热情的劲儿头,就仿佛到了自己家一般。   不得不说,能和海瑞混得如此熟,也是个人物!   他叫王用汲,字明受,前年刚刚考中进士,他被分配到户部观政,恰巧当时海瑞任户部郎中,两个风马牛不相及的人竟然成了莫逆之交。   海瑞因为弹劾嘉靖下狱,王用汲到处奔走,替海瑞托关系,求情,家中给他的三千两银子,花了个精光不说,最好还欠了两千两银子,过年的时候,被一帮讨债的围着大门,差点沦落街头。   海瑞能看得上的人不多,包括唐毅在内,他实在是不喜欢唐毅深沉的性格,偏偏王用汲仗义执言,交友真诚,不畏强权,海瑞引为忘年交。   “明受,你弄这些东西干什么?”海瑞低声咆哮道。   “还能干什么?”王用汲一面搬着东西,一面说道:“嫂夫人,还有太夫人马上就回来了,我就知道你老兄保证没有准备,放心吧,我请了两个小有天的厨师,让他们做菜,你们一家,吃一个团圆饭,喜庆饭,还不应该啊?”王用汲笑嘻嘻说道。   却发现海瑞脸色越发难看,猛地一拍,桌子质量也是太差了,竟然裂开了一道口子。王用汲终于察觉了不对劲,凑到了海瑞面前。   “刚峰公,您这是?”   “哼!”海瑞用力哼了一声,“我曾经扪心自问,大明朝到底出了什么事情,空有亿兆百姓,无尽财富,竟然被倭寇欺负,被俺答欺负,到底是为了什么?海某不才,斗胆上书弹劾先帝,本想拼着一死,没想到……”海瑞的眼中泪珠滚滚,恐怕天底下只有他还会替嘉靖落泪了。   “明受,我错了,我大错特错了!”海瑞浑身颤抖,“大明朝不是一个皇帝就能搞坏的,真正有罪的是朝中的衮衮诸公,他们光想着争权夺利,比之严家父子,还要下作,还要不如!”   王用汲不敢置信,喃喃道:“不会吧,贪官无过严分宜啊!”   “你错了,分宜只是贪财,心中尚有一丝天良,东南抗倭,还能够选贤任能,包括胡宗宪,唐慎,杨继盛,等等官吏,并非严党之人,严嵩还能大胆任用。可如今呢,党同伐异,互相倾轧,连关乎大明社稷的小站马场,都能用来打击政敌,还有什么不敢做的!”   海瑞狠狠啐了一口,“我本以为朝中还有几个好人,能够主持正义,没想到啊,一个礼部尚书就把他买通了,欣欣然跑回来当他的储相,真是我大明的文魁星,海某佩服得紧!”   王用汲吓得张大了嘴巴,“刚峰公,你不要胡说八道,唐大人不是那样的人!”   “有什么不是的,徐阶放出了一大堆的官职,他手下的那帮人鸡犬升天,人人都捞到了好处。他就把江山社稷,道义是非扔在了一边,和那些奸邪小人,有什么不同?”   海瑞不顾已经听傻的王用汲,冷笑了一声,“明受,你我相交时间不长,可你的为人我十分清楚,朝廷太污浊了,不适合你的。”   “刚峰公,那你呢?”   海瑞一挑眉峰,决然道:“海某不过是举人出身,官至四品,实属侥幸,自应当把一腔热血,化作扑火飞蛾,和恬不知耻,寡廉鲜耻的官场一决生死!” 第881章 嚣张的抓人   应酬交际,是两辈子以来,唐毅最愁的事情,可是却没有一丝一毫的办法,做官最怕落下少年得志,目中无人的坏印象,假如高拱不是睚眦必报,倨傲凌人,也不会被赶出京城。前车之鉴,不能不防。   更何况眼下是他高升一步的关键时刻,岂能大意!   他必须咧着嘴角,脸上的肉都僵了,还要保持着笑容,和每一个人问好,对老前辈要敬重,对同僚要友爱,对后辈要亲切……   总而言之,一定要把功夫做足,不能让人家挑出毛病。   转了一圈,重新回到府邸的时候,唐毅几乎都要瘫痪了。   “我宁可在小站打十天,也不想和那帮家伙聊这些没营养的话。”   茅坤嬉笑道:“大人,忍忍就好了,要不了多久,您就能进内阁办公了,寻常人物想见您都见不到了。”   隆庆登基之后,内阁就从西苑迁回了奉天门外,距离寝宫只有一千米,由此也足见内阁的重要性。   皇门宫苑,寻常人自然去不得,只是现在是入内阁的好时候吗?   唐毅正想和茅坤谈两句,突然从门口探进来三颗小脑袋。   平安,小戚,还有一个家伙,就是当年在小站跟唐毅读书的猴子,平安拼命挤眉弄眼,唐毅气呼呼站起来,走到了门口。   “没看你爹都快要累死了,愿意玩你们自己去。”   “不是玩!”平安拼命摇头,其他两个小兔崽子也是一样。   “那你们有什么事?”唐毅的语气缓和了一丝。   “爹,海伯母哭了,还哭得可惨了,要,要跳井!”   “什么?”唐毅吓得蹿起,什么也不顾,赶快往后面跑,没跑出多远,琉莹带着平凡气喘吁吁跑过来,一把抓住了唐毅的胳膊,到了一旁的廊檐之下。   琉莹胸脯起伏,喘着粗气,把经过说了一遍。   原来王悦影不喜欢被人围着,当成珍稀动物来看,她的马车已经提前绕道,进了京城。   海夫人本来是要陪着婆婆回家的,可是海瑞什么德行,王悦影心知肚明,他穷得叮当响,又蹲了大狱,也没人敢和他往来,日子一定很苦。海夫人倒是无所谓,可是老太太已经八十了,在小站又提心吊胆,染了病,海瑞的儿子还不会说话呢,老的老,小的小,没人照料怎么成!   王悦影就让他们先到唐家住下,然后派几个人过去,替海瑞赁一个像样的院子,一个人再轴,还能不顾妻儿老小吗?   想的很不错,找到了海家,结果海瑞竟然不在,桌上只留下一封信,家人只好拿回来,海夫人看过之后,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竟然是一纸休书!   海刚峰,你疯了吗?   海夫人眼前一黑,直接昏过去了,王悦影急忙跑过来,拾起一看,也气得浑身颤抖,脸色铁青,原来海瑞认为夫人在小站,照料伤兵,清洗衣物,搬运物资……难免抛头露面,与陌生男子有所接触,妇德有亏,故此休妻!   “简直岂有此理!”王悦影柳眉倒竖,海瑞啊海瑞,你也太不讲道理了,生死关头,万众一心,女人当男人用,男人当牲口用,本就是寻常不过的事情。   况且朝廷已经奉赠海夫人,表彰她的功绩。皇帝都认可了,天下百姓只有敬重,你海瑞还敢挑刺儿,简直岂有此理!   王悦影就想去找唐毅,让他去找海瑞说道说道。   哪知道海夫人这时候醒了过来,她整个人都懵了,嫁给海家二十几年,她相夫教子,生儿育女,孝敬婆母,任劳任怨,从来没有说一个苦字,也没有喊过一声累。   海瑞,你的良心被狗吃了?   你敢休了我,有什么道理啊?   海夫人激动之下,往外就跑,想要投井自杀,王悦影连忙拉着,谁知道这时候海老夫人也来了,从海瑞上书,她就没看过儿子,担惊受怕的,想要立刻回家,能吃一碗团圆饭,老夫人觉得死而无憾了。   结果却遇到了这么个事!   “逆子啊,老身怎么就生了个不通情理,不懂人情的畜生啊!”   老夫人抱住了海夫人,哭得稀里哗啦,“好媳妇啊,你比我的儿还要亲,要死,咱们娘俩一起死,也省得活在世上,被那个畜生活活气死!”   王悦影能怎么办,幸好戚夫人也赶来了,她们两个劝着婆媳,琉莹急忙出来搬救兵。   “老爷,这个海瑞是怎么回事,他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不成,我就没见过这么混账的人!”琉莹嘴唇哆嗦,也气了个够呛。   唐毅乍听之下,也是一怒,可随机又摇摇头。海瑞虽然古板,可是休妻的理由未免太牵强了,海家固然家教严格,也不至于到了不近人情的地步……   “琉莹,先别急着下结论,这里面有隐情。”   “什么隐情?”琉莹好奇道。   “不好说,总之,你去照顾劝住嫂夫人和老伯母,千万不能让她们有闪失,不然我对不起朋友。”唐毅想到了一种可能,心不由得悬了起来。   “唉,还当海瑞是朋友啊!”琉莹气得鼓鼓的,“老夫人和姐姐都是外柔内刚的人,她们认准了要自杀,我怕暂时劝住了,也没有用啊!”   唐毅皱了皱眉,“对了,快去请李太医,让他用针灸,让她们先睡几天,调理一下身体,至于接下来的事,我会处理的。”   还别说,真是个办法。   琉莹急忙跑去安排,果然李时珍一出手,就把婆媳扎晕了,都去睡觉了,包括琉莹和王悦影,精神高度紧张,虽然表面上没事,可是内里已经有了伤损,李时珍都给她们开了药方,诊治调养。   一家人,就剩下了唐毅,两个儿子,一个丫头,加上小戚,猴子,还有海瑞的小儿子,全都落到了唐毅的头上,他成了超级奶爸,光是哄孩子,就一个头两个大。   抽空还要关心朝廷动向,唐毅总算是知道了,在张居正面君的第三天,隆庆亲自下旨意,褒奖徐阶,加少师兼少傅衔,进位左柱国,荫一子为太仆寺卿,赏赐宝物无数……   徐阶几乎拿到了臣子能得到的一切荣耀,隆庆的举动不是无的放矢,张居正面君之后,回忆起当年潜邸的事情,张居正就提高到早就仰慕陛下仁德,奈何他是徐阶最器重的弟子,不敢轻易进入王府,害怕给陛下带来灾祸。   隆庆就吃惊了,询问徐阁老,也是那么在乎他的安全?   见机会到了,张居正就把徐阶如何暗中帮助隆庆的事情都说了一遍,偏巧冯保在一旁,他不想掺和,奈何《牧马图》实在是画得太好了。   冯保只能跟着帮腔,告诉隆庆,嘉靖当年召见徐阶,讲起成祖爷立储的事情,笑问徐阶,汉王和仁宗,谁更适合继承帝位……   这可不是寻常的谈笑,汉王朱高煦颇肖成祖,朱棣几次想过废长立幼,偏偏景王又和嘉靖十分相似,代表嘉靖的确考虑过景王。   徐阶并没有言语,而是指了指墙上的阴阳八卦。嘉靖沉思良久,明白了徐阶的意思。   刚柔相济,循环往复,才能生生不息,一味刚猛,难以长久。   朱棣大开大合,文治武功,天下无双,正好需要一位仁厚宽宏的君主,去调和矛盾,维持大明江山永续。   若是让汉王继位,他为了超越父皇,必定动作更大,到时候虚耗国力,大而无当,搞不好就要重蹈隋炀帝的覆辙。   嘉靖御极四十几年,同样强悍无比,独断专行,大兴土木,鞭笞群臣,如果继续下去,难保不会出问题。换上一个文弱敦厚的君主,正好能调理阴阳,不至于天下大乱。从此之后,嘉靖越发偏心裕王,特别还准许唐毅进入裕王府。   了解了过往之后,隆庆还难免心有余悸,为了感谢徐阶的回护之恩,才加官赏赐……   只是隆庆的报恩之举,却被满朝的文臣视作他向徐阁老示好,自从高拱被罢黜,破裂的君臣关系重新恢复,所谓的俺答入寇,已经成为了过去式。   包括唐毅都接受了礼部尚书的职位,偃旗息鼓,还有什么好闹腾的。   百官绷着的心弦总算是放松了,大家喜笑颜开,早早来到了午门之外,三个一堆,两个一伙,高谈阔论,聊得十分开心。   今天没有别的事情,主要是通过廷推,给人事变动完成最重要的手续,从此之后,王子和公主就要过上幸福的生活……不过,等一等!   突然有一阵马蹄声,两百名锦衣卫都穿着飞鱼服,披着大红的斗篷,手里刀枪火铳,器宇轩昂,距离午门还有五百步,纷纷下马,跑步过来。   朝廷的大佬皱着眉头,不好发作,那些御史言官们都不干了,好大的狗胆,陆炳活着锦衣卫也没有这么大的胆子,你们竟敢撒野!   正在此时,人群闪开,从中间走出一位官员,只见他身材瘦削挺拔,眉峰如剑,五官刚毅,好似一根标枪,他走到了人前,锐利的目光,一下子落在了刚刚回京的都御史王廷身上。   “来人,将罪员拿下!”   海瑞一声令下,锦衣卫二话不说,冲上前去就要拿人。   正在这时候,两顶轿子赶来,张居正从轿子上下来,主动到了后面,去搀扶徐阶,刚刚走出来,就看到了这样的一幕!   徐阶的眉头瞬间立起,花白的胡须不停颤抖,实在是太嚣张了! 第882章 告御状   王廷作为一个二品大员,平时也是威风十足。可是面对着海瑞,他实在是提不起勇气,这家伙可是连先帝都不放在眼里,他变颜变色,勉强鼓足勇气:“海瑞,本官从来都是行得正,走得端,从来对得起良心,对得起祖宗法度,你凭什么抓我?”   他这么一嚷嚷,不少和王廷交好的朝臣都凑了过来,一个个怒目而视。   辛自修站出来大怒道:“海大人,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百官早朝大礼,你也敢扰乱,简直无法无天!”   “没错,你带着这帮爪牙走狗,想干什么?要反天吗?”显然这是一个讨厌锦衣卫的。   又有几个御史过来,纷纷出言质问,你一句,我一句,就差骂娘了。   只是被区区口水吓住,那就不是海刚峰了,他冷笑了一声,“诸位大人,你们替他说话,可知道他做了什么事情?”   辛自修一愣,不服气道:“王大人清正廉洁,人所共知,海大人,你以下犯上,还不速速退去,不要以为有些名气,就敢胡作非为,肆无忌惮!”   “哈哈哈!这么说你们都是一定要帮着王廷了?”   辛自修一挺胸膛,怒道:“我们是帮里不帮亲!道理在王大人这边,我们自然帮着他!”   “没错!”   陆续又过来几个御史,给事中,还有六部的郎中,主事,二三十人,挡在了王廷的前面,怒目而视,盯着海瑞,好像要吃人一般。   见同僚们如此力挺,王廷也来了勇气。   “姓海的,本官上不愧天,下不愧地!一身正气,不惧宵小。”   “对,我们都相信王大人!”众多官吏,同仇敌忾。   海瑞看着这么多人,丝毫没有害怕,反而面带微笑,一转身,看了一眼身后的锦衣卫指挥使陆绎。   “陆大人,可以抓人了!”   轻飘飘一句话,陆绎沉着脸,抱拳当胸,只是一挥手,其他的锦衣卫一拥而上。   竟然要把所有人都抓起来。   徐阶再也看不下去了,他迈着大步,张居正紧紧跟随,众人见首辅到了,顿时都有了主心骨,纷纷告状。   “元翁,您看看,海蛮子实在是太狂妄了。”   “没错,他如此嚣张,究竟是谁给他的狗胆!”   ……   徐阶一摆手,众人都闭上了嘴巴,他几步到了海瑞面前,上下打量了两眼,强压着怒火,“海大人,午门重地,王大人又是二品大员,事关朝廷脸面,总要有个原因吧!”   海瑞眼珠转了转,徐阶的面子够大,他勉强拱手。   “首辅大人,按《大明律》下官正在办案,是不该透露钦案进度的,但是您问到了,下官不得不说。”海瑞挺直了胸膛,冷冷看着王廷。   “此人涉嫌勾结俺答,甘当外族走狗,罪孽之大,罄竹难书!”海瑞一伸手,点指着辛自修等人,冷笑了一声,“你们可听明白了?还敢不敢保王廷?”   轰!   一颗炸雷,当空爆炸,震得所有人都懵了。   勾结外族,那就是汉奸啊,相比欺君罔上,谋逆篡权,更加让人难以接受的大罪!一旦沾上了,身败名裂,都是轻的,直接就永世不得超生了!   大家伙的第一印象都是不相信,堂堂二品大员,勾结俺答,还能有什么好处吗?   辛自修脸涨得通红,啐骂道:“海瑞,你血口喷人,是诬告!王大人绝对不会干那种事情!”   “对,你有什么证据,拿出来让我们看看,没有,你就是陷害!”   群情激愤,纷纷指责海瑞,可是在人群之外,还有几位老大人抱着肩膀,没有说话。赵贞吉眯缝着眼睛,扫过那些跳得最欢的官吏,咬了咬牙。   他早就有耳闻,俺答兵围小站近半个月,身为天津巡抚王廷不闻不问,坐视不理,赵贞吉就怀疑他是因为俞大猷的案子,和唐毅结了仇,故此趁机报复。   因私废公,枉顾大局,已经是非常可耻,倘若真的还和俺答有所勾结,干了背弃祖宗,出卖大明的事情,那可就一点不值得原谅了!这样的畜生应该剐了他!   倒是杨博,深沉如水,看不出喜怒。只是偷眼往另外一面看去,那里停着一顶八抬大轿,轿帘都没有撩起,杨博知道,那里面坐着的正是唐毅。   杨博一直坚信没什么不能谈的,做事留一线,以后好相见。唐毅虽然在小站险些吃亏,可是毕竟他把局面扳了回来,还赚了一个伯爵,哪怕心里头有不满,大家暗中交易,把事情摆平也就是了。   这也是历来的规矩,而且从唐毅的举动来看,他似乎也准备认了,可是万万想不到,在最后的关头,竟然冲出来一个不要命的。   你真的想捅破了天,弄得不可收拾吗?   杨博的老眼瞬间缩成了两道精芒,身为晋党的领袖,他也早就筑好了防火墙,要想斗,咱们就掰掰手腕,看看谁的本事更强。   大佬们从不会轻易下场,就好像拳击冠军不会和流氓打架,打赢了也不光彩,打输了更丢人。   横竖都是赔本,此刻的徐阶就后悔了,刚刚就不该多事。   可惜,他老人家没有瞬间消失的神通。   大家伙七嘴八舌头,都请求徐阶保下王廷,无论如何也不能让海瑞把人带走。可是徐阶的心里头也犯嘀咕,海瑞到底抓到了什么证据,王廷反复说没有把柄落在海瑞的手里,他是说真的,还是再骗自己?   仿佛感受到了徐阶的疑惑,王廷咬了咬牙,猛地迈步站出来,拍着胸脯说道:“元翁,诸位同僚,王某自幼读书,忠孝乃是立身根本,断然不会做卖国投敌的事情,请大家一定相信我的清白,至于海大人,你奉旨办案,想带我走,自然没有话说,可是你要是没有证据,诬陷本官。”王廷一回身,指着背后的众多官吏,大声说道:“看到没有,天下的仁人志士,忠义君子,也不会放过你的!”   他这番话,倒是说的慷慨激昂,黄钟大吕,听得其他人不停叫好,大赞王廷是一条汉子。   海瑞冷笑连连,“希望在大堂之上,你还能如此自信!”   “带走!”   锦衣卫一涌齐上,王廷一甩膀子,竟然拿出了三分豪气,自己迈步就走,可是从徐阶身旁路过,他的双腿还是软了。   “阁老,下官敢对天发誓,绝对没有和俺答勾结,请阁老主持公道啊!”   徐阶这个气啊,你倒是硬到底啊!他暗自咬牙,无奈叹道:“清者自清,浊者自浊。大明朝,还不会诬陷一个好人,你只管放心吧!”   王廷被带走了,而且还是以最羞辱的方式带走了,哪怕再迟钝的人都明白,一场风暴,不可抑止地到来了。   一阵寒风吹过,辛自修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喷嚏,天有点冷啊!   经过海瑞这么一闹,早有人去通禀隆庆,皇帝陛下直接下令,取消早朝,大家各回各家吧!   唐毅坐在轿子上面,双目微闭。   其实他没有告诉任何人,就在各路人马击败俺答的时候,戚继光最先冲到了俺答的汗帐,他在那里发现了许多往来书信,多数被烧了,还有一小部分没来得及烧毁,或者烧毁了一部分。   当年对付月港倭寇的时候,戚继光就干过这类的事情,他知道这些带字的东西有多少分量,全都收拾起来,一点没落,都送给了唐毅。   而唐毅也暗中让人去整理,结果的确收获不小,这里面有票号,有文官,有武将,有士绅大户,不过多数都残缺不全,没法充作证据,只是能作为调查的方向。   唐毅之所以默默看着徐阶表演,就是因为他要暗中把事情查清楚,拿到铁证如山,才会发动攻势。   恰巧徐阶听信了张居正的话,把调查任务交给了海瑞。   唐毅还愁着让谁去开炮呢,没想到徐阶主动帮自己选好了,那可就一点客气没有了。   事到如今,唐毅只想大吼一声: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   “唐大人,留步。”小太监急匆匆追了上来,上气不接下气道:“皇爷有旨,请大人进宫。”   来得挺快,看起来自己的皇帝徒弟本事涨了不少。   轿子转头,用最快的速度,赶到了乾清宫。   君臣相见,唐毅施礼之后,隆庆连忙拉着他的手,那个热乎劲儿,就好像又回到了当初的王府。   隆庆红着鼻子,“唐师傅,当年若非是你还有高师傅他们扶持,朕哪会有今天!偏偏朕登基了,先生还要南北奔波,都是为了朕的江山社稷,朕铭感五内。”   隆庆不是个虚伪的人,说到了伤心的地方,鼻子一酸,泪水都下来了。唐毅连忙说道:“陛下乃是天命之主,百灵相佑,臣不过是略尽绵薄,当不得什么。”   隆庆抓着唐毅的手,舍不得松开,“师傅,朕算什么皇帝啊!想要干点什么,都一帮人反对,连给妃嫔添置一点首饰都不行,若非先生帮着拿下了吕宋,献给了朕一大笔银子,朕都没脸面对嫔妃了。”   隆庆拉拉杂杂,说了好半天的委屈,才猛然想起正事,略带焦急问道:“先生,王廷勾结俺答,可是真的?”   唐毅犹豫了一下,叹道:“陛下,臣不敢说,不过在战利品当中,倒是发现了不少南来的漕粮,其中有些还印着天津仓库的记号哩!” 第883章 筹边策   隆庆惊得一下子站了起来,“唐师傅,难道真的有人暗助俺答?还送粮食?若真是如此,朕必夷其三族!”   一贯好脾气的隆庆真的怒了,唐毅反倒没急着下结论。   “陛下,俺答一路抢掠,夺来一些漕粮也不奇怪。不过……”唐毅脸色阴沉下来,“所有漕粮从天津出来,都会加盖新的标记,俺答军中的却没有,也就是说这些粮食从海路运到天津,就没有发出来。突然跑到了俺答军中,肯定是与法不合的。”   其实粮食出现在俺答军中,也可能是官吏私下里售卖漕粮,恰巧被俺答抢走,当然了,盗窃漕粮也是大罪过。   不过盗卖漕粮,一来数量不会很大,二来也要改换包装,以防被发现,故此,只能说有人私下里和俺答勾结的概率非常大。   隆庆渐渐冷静下来,他百思不解,“唐师傅,蒙古人两百年间,不断入寇,杀我百姓,掠我财富,攻我城池,害我同胞,所作所为,天理不容,为何偏偏有人数典忘祖,不惜勾结异族,朕实在是想不明白。”   “先生可能给朕解惑?”隆庆一脸渴望。   唐毅叹口气,无奈笑笑,“陛下,有些事情不是臣该说的,只是您问到了,臣又不能不说。”   隆庆见唐毅为难,急忙一摆手,把那些太监宫女都赶到了宫外,只剩下君臣两个。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人世间的事情,左右都离不开一个利字,利益当头,祖宗道义,值不了几个钱的。”   “太祖爷北赶大元,成祖爷五征蒙古。自大明立国以来,就采取对草原封锁的战略,严禁盐、茶、粮食、布匹、铜、铁等物资流入草原。前几十年,的确产生了很好的效果,蒙古人大步后退,生活水平比起元朝一落千丈,甚至不如成吉思汗的时候。连铁质的刀剑,锅具都严重匮乏。那段时间对草原来说,是最难熬的。不过随着土木堡一役,大明惨败,转攻为守。世人都看得出来,双方都难以消灭对方,只能共存下去。这时候一些奸商就窥见了商机,他们大肆走私草原缺少的物资,赚取暴利。只是草原的金银有限,后来他们发觉蒙古人别的本事没有,却可以抢掠,抢掠到的金银细软,珠宝玉器,又没有什么用,正好低价卖给奸商,奸商拿这些东西,到内地出售,换取粮食布匹,再卖给蒙古人,赚两头的暴利……”   听着唐毅的话,一副近乎完美的发财大计,勾画了出来。   隆庆当然听得明白,这一套方法肥了奸商,可是苦了百姓,坑了大明,敢情每年来抢掠的蒙古鞑子,竟然是给大明境内的某些商人赚钱打工,真是够讽刺的!   “岂有此理,朕一定要彻查,要杀个干干净净。”   “陛下稍安勿躁!”   “唐师傅,这些人如此误国害民,朕如何能安得下来?”隆庆红着眼睛道。   “呵呵,陛下,凡事必有因果,生气是解决不了问题的。”唐毅笑道:“当年齐桓公听说国内有许多放贷为生的食利者,他们利息极高,很多百姓被逼得家破人亡,齐桓公就想把这些人都给杀了,不过管仲却不这么看,他把这些食利者找了过来,经过一番商讨,把利息压了下来。”   隆庆思量一下,若有所思道:“好像师傅在东南,就是这么做的。”   唐毅点点头,“陛下,杀了旧的一批食利者,还会产生新的食利者,您杀光了一批奸商,还会有第二批,第三批,就像是韭菜一样,无穷无尽。俗话说杀头的生意有人做,赔本的生意没人做,关口是要弄清楚,为什么这些人甘心情愿,背叛祖宗,也要和蒙古人做生意!”   “请先生明示!”隆庆虚心请教。   “这个问题说起来很复杂,根子还在朝廷的战略,军制,以及经济上面。臣前面提到过,由于我大明无力进取,造成了双方势均力敌,谁也没法消灭谁,才给了奸商往来穿梭,大捞其利的机会。而且人生性贪图利益,要想限制贸易,钳制草原,不是一道令子就行的,边墙这边一匹布五两银子,翻过长城,就能卖到十五两,二十两,如此差距,难免不会黄河之水天上来,势不可挡。”   隆庆钻研过唐学,对于商业的事情非常熟悉,心有所悟。   “先生,那军制又是怎么影响的?”   “陛下,说这个只怕又要得罪太祖爷了。”   隆庆嬉笑道:“先生当年可不这么胆小啊,朕还记得您说过祖宗都是为了后辈儿好,不会故意为难后人的,您说是吧?”   唐毅点点头,“那好,臣就放肆一次,太祖爷推行军户制度,养百万大军,不需耗费朝廷粮饷,自给自足,当年或许不错,可是推行了久了,弊端丛生,已经由利变为害。首先军籍世袭,官职世袭,一个人能不能成为武将,不是看他懂多少兵法,立多少功劳,文采如何,武艺如何,而是看他的爹是谁。没了选拔,固然有些特例,比如戚继光,但是大多数的将门子弟都是废物点心,不堪一用,以庸才领兵,边军战斗力日益下降,也就不足为奇。而且长久的世袭,互相联姻,形成了将门集团,对他们来说,维持荣华富贵才是最重要的,假如敌人被消灭了,他们又如何向朝廷伸手要银子?故此这些人把功夫用在了投机钻营,保住位置上,杀敌报国都扔到了九霄云外。”   唐毅说的还算客气,实际上不少将门和商人都勾结在了一起,大家一起走私,一起捞钱,甚至当俺答来了,他们拿出一笔物资,贿赂俺答,不费一兵一卒,把瘟神送走。更有甚者,向俺答购买人头,然后再向朝廷报捷请赏。唐毅做过宣大总督,对于这些一百多年的陋习,当初是一点办法也没有。   不过眼下时机日趋成熟,唐毅抛了出来,至少要拿到隆庆的支持。   “真没想到,我大明边军,竟是如此可恶!唐师傅,您以为该如何改革九边,革除弊端?”   “内调外养,一起下手。”唐毅干脆说道:“对内也改革军户制度,让武将能像文官一样,流动起来,有了源头活水,有了上升空间,自然投机钻营的就少了。逐步变世兵为募兵,历年的战斗,已经证明了,严格的训练,精挑细选的强兵,足以战胜蒙古骑兵。要大胆反击,收服河套,还要夺下漠南地区,尽量北赶蒙古,解除北疆的压力。”   唐毅见宫里挂着他送来的地图,主动走了过来。隆庆急忙跟着,聆听唐毅的设想。   “北方游牧民族战斗力强,边患压力大,但是呢,草原贫瘠,产出有限,无法承载大量的人口。臣以为在重创蒙古人之后,立刻言和,利用分封,加上经济文化,弱化蒙古人的战斗力,最终实现不战而屈人之兵。至于南方……”唐毅一指南洋广大区域。   “这些地方水热充足,条件优越,撒一把种子,就能收获粮食,偏偏当地土著极为落后,战斗力低下,几乎不值一提。攻打南洋,一本万利,而且我们的农民能站住脚,只要经营几十年,这些地方都会变得和中原无异,成为炎黄子孙的又一乐土……”   从边防,聊到了整个战略,北方积极防守,南方积极进攻,最终的目的是要打造出一个大明盛世……隆庆被老师勾勒出来的图景彻底打动了。   如果真能开辟出南洋,自己绝对能青史留名,甚至会和古往今来,最优秀的君王并驾齐驱。想到这里,隆庆就激动地战栗。   唐毅从来不是一个只会讲故事的人,他真正的本事是把梦想变为现实。   要想经略南洋,就要把军费的重点从九边转移,要想减轻九边的负担,就要彻底打垮俺答。   唐毅虽然认为走私的奸商是有产生的原因,他却一点不能原谅这些人。   敢出卖天良,出卖祖宗,出卖同胞,吃人血馒头,就要付出代价!   唐毅开出了三个药方,第一是增加募兵,逐步裁撤军户,消除军籍,整军经武,发动反攻;第二,在占据绝对优势之后,开边贸易,鼓励双方商人往来,互通有无……隆庆有些迷糊,怎么又要和蒙古人做生意了?   “陛下,开边的道理和东南开海一样,利益驱使,贸易是无法阻止的,与其走私,不如进行正规的贸易,朝廷可以控制数量,控制交易内容,凡是有利于增加蒙古人战力的,我们一概不卖,相反,我们还能够大量收购牛羊,收购羊毛,不知不觉间,让蒙古人少养战马,多养牛羊,久而久之,他们的威胁自然就降低了!”   “哈哈哈,唐师傅果然厉害!”   隆庆伸出了两个大拇指,赞叹道:“有唐师傅运筹帷幄,解决边患有望啊!对了,这第三条是什么?”   “当然是严查奸商,严查败类!”唐毅变得杀气腾腾,兜了一个大圈子,话题又回到了最初。   “依臣所见,如今不只是奸商,还有九边的将门,同鞑子有往来勾结,甚至蔓延到了科甲出身的朝廷命官,如果不严惩一批人,为何能威慑宵小?而且有这帮人通风报信,把朝廷的动向都告诉敌人,又如何能扫平草原,安定北方?” 第884章 进展神速   唐毅和隆庆足足谈了一整天,虽然未必把复杂的情况说清楚,但是至少唐毅灌输给隆庆一个概念,诸般国事,边防为重,东南西北,九边最急!   这可不是随便说的,包括眼下的不少仁人志士都察觉到了,北方气候越发异常,天灾人祸,收成锐减,造成军屯越发难以维系。   卫所军户体系崩溃,就要求大量调集客军北上,而客军的消耗远比军户要大得多,造成了巨大的财政压力,压得户部抬不起头,还仅仅是冰山一角。   由于军费消耗巨大,朝廷不得不南粮北运,南银北调,把资源倾注在九边各镇。大明的君臣或许还看不出其中的危险,可是唐毅却心知肚明,甚至不寒而栗。   金银只是财富的代表,而非财富本身,小冰河期造成北方农业产出锐减,这时候大量的投放金银,只会产生一个结果,就是物资短缺,物价飞涨,民生更加艰难,百姓纷纷破产逃走。   结果九边就会越发空虚,需要调动更多的人马,消耗更多的粮食金银,形成恶性循环的无底洞……要知道在运输还很落后,全国市场没有形成的时代,从南方抽血,滋养北方,就会出现南方货币供应不足,经济缺血,而造成通货紧缩,北方却出现商品不足,严重通膨。   蜡烛两头烧,相当于糖尿病晚期,加上恶性肿瘤,躺着都必死无疑,偏偏遇到了一群烂大夫,拼命折腾,不死都天理不容!   而实际上,天启崇祯两朝,听信孙承宗袁崇焕之流的祸国殃民建议,大规模向辽东投入财力物力人力,直接抽空了大明为数不多的血液,进而流民四起,内乱丛生,交迫之下,帝国轰然倒塌……   虽然眼下距离内外交困还有一些距离,可是很多苗头已经出现了,比如军户逃亡加速,南兵北调,边防开支增加……故此唐毅极力建议隆庆,将改革的重点放在军制上面,五到十年,甩掉九边的包袱,用最小的成本,操控草原,维持基本安全。   即便是小冰河期到来,北方人口锐减,难以维系,还可以把人安置到南洋,而不至于浪费太多国力。   一番长谈下来,隆庆完全接受了唐毅的设想,他拿出御笔,郑重写下“九边”和“南洋”四个字,贴在了柱子上,只要一抬头,就能看的清清楚楚,时时刻刻提醒自己,什么才是最重要的。   这个举动可不寻常,意味着边防彻底上升到了国策的高度,因此,凡是和俺答有牵连的人,都要承受十倍百倍不止的怒火!   ……   大理寺大堂,海瑞巍然端坐,面色凝重。   两个锦衣卫推着王廷走了上来。   “堂下何人?”海瑞低声喝道。   王廷扬起了脸,冷笑了一声,充满了不屑,他鄙夷地说道:“海瑞,你不用和本官装大瓣蒜。我乃是二品都御史,朝廷命官,陛下没有旨意夺我的官职,你不过是小小的大理寺少卿,和本官差之天地,理应让本官就坐,问话之后,立刻请本官回府。而不是在这里作威作福,发号施令,懂吗?”   他拿出了教训后辈的语气,充满了不屑地说道。   海瑞同样面带冷笑,猛地一拍桌子!   “王廷,你乃是两榜进士出身,本官不和你讲孔圣人,也不讲孟圣人,本官只送给你八个字: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大明律》只认道理,不认官职,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你休想逃得过去!”   好一个猖狂的海瑞,王廷气得笑了起来。   “我倒要听听,你是怎么穿凿附会,诬陷本官的?”   海瑞目光如电,厉声问道:“俺答兵犯小站,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十月二十三。”这没什么好抵赖的,几十里外的大战,身为巡抚要是一点不知道,还不如找块豆腐撞死算了。   “那你为何不出兵援助小站?”海瑞追问道。   王廷充满了鄙夷,“海瑞,你傻了不成,俺答十万大军,野战无敌,天津城中,只有两万出头的人马,贸然出兵,只会一败涂地,本官可没有那么傻!再说了,本官不是派了殷正茂领兵去小站吗,你凭什么说我没派兵?”   “殷正茂是十一月初九出兵,他已经告诉本官,你当时拒绝他出兵,是他违抗命令出兵的,怎么变成了你的功劳?”   说着海瑞举起殷正茂的供词,啪的往桌子上一拍。   王廷又羞又愤,心里头大骂,殷正茂好歹你也是师相的弟子,莫非真的一心投靠唐毅,欺师灭祖,可没有好下场!   其实王廷忘了,相比卖国投敌,欺师灭祖也不算什么了。   他脸色变了变,故作轻松说道:“军务复杂繁乱,当时俺答入寇,各种流言消息满天飞,本官身为天津巡抚,守土有责,天津城中,近百万的民众,若是因为本官鲁莽失策,俺答杀进城中,谁又能承担得起责任?本官承认,我是保守了一些,可是小站不也是安全无虞吗?想要光凭着空口白牙,就治本官的罪,痴心妄想!”   王廷一口咬定,海瑞没有证据。   海瑞也不着急,继续问道:“王廷,你说为了天津安全,没有出兵,本官姑且相信你,可是从俺答围困小站,到殷正茂出兵,前后半个月的时间,你为何没有向京城求援,或者向周围府县城池请求发兵?”   “又是冤枉!”王廷大声咆哮道:“海瑞,你大可以去查查巡抚衙门的公文记录,看看本官有没有求救。”   “那为何没有人收到?”   “这有什么难理解的,俺答十几万大军,将沿途的交通要路都给封锁了,本官派出去的信差都被杀掉了,故此没法把消息传出去。”   “哦,原来如此!”   海瑞微微点头,对着两旁的锦衣卫一招手,“你们先把他带到一旁。”   “遵命。”   王廷被带下去,很快又有人带着一个满脸络腮胡子的大汉从外面走了进来,到了大堂之上,立刻跪倒。   “小的拜见大老爷,给大老爷磕头了。”   “抬起头来。”海瑞盯着这个家伙,大声问道:“你是何人,做的什么差事,先交代清楚。”   “回大老爷,小的是天津巡抚衙门的千户,平时负责信件往来,重要公文投递,什么八百里加急,六百里加急,都是小的,还有手下负责发的。”   海瑞点头,“本官问你,在俺答围困小站之后,你可发过求救的文书?”   “这个……”中年汉子眼珠乱转,心神不定。   海瑞用力一拍惊堂木,吓得他浑身一震。   “本官提醒你一句,你是朝廷千户,应该明白贻误军机是什么罪过。不过话又说回来,《大明律》规定,奉命行事是公罪,公罪不究!”   海瑞话音刚落,两旁的差役用水火棍敲打地面,大声喊着:“威……武……”   大汉听来,竟有一种地动山摇的感觉,吓得他脸都变绿了。   “回大老爷的话,的确有公文下来,不过上面告诉,只要走过场就好,不要送到地方,出城兜一圈,就赶回来。不过小的心疼手下的弟兄,怕他们出城遇到危险,寻思既然不用送到地方,就没有派人出城,那些公文还在小的家中。”   海瑞看了一眼站在旁边的陆绎,他点点头,示意公文已经到手了。   “那好,我再问你,你说的‘上面’指的是谁?”   “是……”   “讲!”   “是,是中丞大人。”   “哦!”海瑞又问道:“是王廷亲自下的令?”   大汉脸色凄苦,忙摆手道:“小的算什么东西,中丞大人哪里会给小的下令,是,是他的师爷,乔师爷。”   海瑞点点头,“带乔师爷。”   很快,又有一个四十左右,身材矮小的家伙被带了上来。   他刚一露面,侧室里面,王廷通过纱窗,看得一清二楚,顿时惊得站了起来,两旁的锦衣卫可不是吃醋的,探出鹰爪一般的大手,抓住他的肩头,同时手抓住了下巴,用力一扯,下巴被摘下来,喉咙里只能发出呜呜的声音,两个眼珠子急得要努出来。   一辈子审问别人,此时却成了砧板上的鱼肉,王廷的那个郁闷的劲儿,就不用说了。可是他的耳朵还能用,听到了海瑞的话,直接昏过去了……   “乔师爷,在十月二十二,俺答围困小站的前一天,从天津仓库,一共搬出了八万石粮食,五千匹丝绸,五千匹细布,还有二十万两银子。这些东西,都是你拿着巡抚大人的手谕去办的。本官问你,这些东西都到哪去了?”   乔师爷脸色大变,却还是努力保持镇定,陪笑道:“大老爷,俺答攻城,调拨粮草饷银,自然是守城之用了。”   “好一个守城之用,那为何天津各军都没有拿到?”   “这个,或许是有人贪墨克扣,您也知道,下面的人太贪了……”   “呸!”海瑞狠狠啐了他一口,“不是太贪了,是太黑了,心都黑了!那些粮食和银子都送到了俺答的手上!”   海瑞须发皆乍,怒斥道:“还需要本官把顺风镖局的人找来,和你当面对质吗?”   乔师爷突然瞪大了眼睛,不敢置信地看着海瑞,他怎么连这个也知道?   “你记住了,这世上有一种东西,叫做良心!不是每一个人都甘心情愿出卖祖宗的!”海瑞每个字都击在乔师爷的心头,“放聪明一点,到法场的时候,给你一个痛快。” 第885章 断尾求生   海瑞没有说什么“饶你不死”一类的废话,因为和俺答勾结在一起,神仙也救不了。   “乔师爷,你们虽然手段不少,比如花钱买通顺风镖局的东家,拿着他们历年做的黑生意要挟,还囚禁了人家的孙子,为的就是让他们闭嘴。可是你们把人想的简单了,要是让你们过了关,顺风镖局上下就别想有一个活口!对吧!”   海瑞每说一句话,乔师爷的脸就白了一分,到了最后,直接趴在地上,跟从水里捞出来似的。一种叫做绝望的东西,在他的心里疯狂滋长,把整个人都吞没了。   “事到如今,你还不愿意招供吗?”   海瑞的声音冷冰冰的,好似雷霆炸裂。   “招,小的都招了。”乔师爷颤颤哆嗦,低声说道:“大老爷明镜高悬,的确是有一批金银布匹送给了俺答,不过这些东西可是用来干正事的,没有一点胡来啊!”   “呸!”   “什么正事?帮着俺答杀大明的子民吗?当汉奸也算是正事的话,你们干的倒是正事!”   “不!”   乔师爷像是被蛇咬了一样,一下子跳了起来,两旁的锦衣卫和差役立刻冲上来,把他按倒在地。乔师爷伸长了脖子,涨红着脸,大声叫道:“小的不是汉奸,小的自幼读书,小的怎么会是汉奸,不会的,不会的,汉奸进不了祖坟的……”   他神经兮兮,不停念叨,整个人都垮了一般。   “哼,本官倒想听听,给俺答送东西,勾结外人,戕害同胞,怎么不算是汉奸!”   “就不是!”乔师爷突然疯了一样,狂笑着道:“大明的官吏贪婪无能,兵将懦弱不堪,吃空饷,喝兵血,欺压老百姓,是天下第一。可是让他们打仗,却是一群饭桶,屁用没有。俺答十几万大军就在城外,一旦攻击天津,城池失守,百万生灵涂炭,后果不堪设想。拿出几十万两银子,区区的布匹粮食,能换得俺答放过天津,有什么不对?”   乔师爷狠狠啐了一口,怒骂道:“你们这些高高在上的官老爷,能知道什么,何止是天津这么干,九边上下,有几个真正敢打鞑虏的真英雄,好汉子?还不是靠着贿赂俺答,苟延残喘,奴颜婢膝,为了能把俺答送走,他们连自己的妻子女儿都能舍得出去!大明朝有了这么一帮饭桶,不亡,天理不容!天理不容!”   乔师爷的吼声,在大堂之上不停回荡,震得每个人耳朵嗡嗡作响。海瑞的脸色同样很不好看,他能感觉到,乔师爷说的并非是假。一想到本来应该守护天下苍生,英勇战斗的将士,竟然靠着贿赂敌人,保住官位,保住脑袋,真让人恶寒作呕。   养这么一群只会坑害自己人的饭桶,究竟是为了什么!   海瑞长长出了口气,“天下人皆是如你一般,大明朝早已经亡国了!你错了,错得离谱儿!大明自有忠勇志士,血液还没有冷,壮志还没有息!小站大捷,天下皆知,这一股英雄之气,必然成为万丈光芒,照耀千古,涤荡世间,似汝这般的丑类,必然化为齑粉!”   海瑞慷慨激昂,他懒得在看乔师爷一眼,摆手,让陆绎把他待下去,仔细看管起来,尤其是乔师爷的精神不太稳定,绝对不能让他随便就死了。   “带王廷。”   再度上了大堂,王廷全然没有了第一次的嚣张,短短的一两个时辰,度日如年,他竟然好像老了许多岁一般。   “罪员,你还有什么好说?”   海瑞用力一拍惊堂木,王廷身体一震,张了张嘴,却找不出一点辩驳的词汇。   “你不说,拿本官问你,乔师爷调动财物,利用顺风镖局,送给俺答,此事有吗?”   王廷能否认吗?   师爷不是朝廷正式官吏,不过是他请来的帮手,没有他的意思,乔师爷如何能调动物资,如何敢和俺答联系!   “是,本官的确做了,不过……”   啪!   “你不要再狡辩了!”海瑞冷笑了一声,“王廷,你对小站见死不救,却给俺答送去银子粮食,莫非你是想买通俺答,假手于他,除掉小站这一颗眼中钉!”   “你胡说!”王廷眼色狂变,大声驳斥道:“海瑞,你这是欲加之罪,你,你陷害本官!”   “哼!是不是陷害,你自己心里清楚。”海瑞冷笑道:“如果本官没记错,当年你就在俞大猷一案,和俞老总结仇,这一次又是他守卫小站,你故意不闻不问,私心偏见,置小站的天马龙驹,还有数万军民百姓于不顾!更有甚者,你拿出金银粮食,贿赂俺答,甚至暗中唆使,利用北虏,为你报一箭之仇!”   “没有,绝对没有……”   王廷疯狂叫喊着,不停反驳,可是他的惶恐越来越强烈,瞳孔竟然都散开了,他真的是怕极了!   拿一点银子布匹,换取俺答退兵,这种事情不是没有过,正如乔师爷所说,九边的将领,没少干过,虽然丢人,却是人尽皆知的秘密。   可是经过海瑞这么一连结,问题就麻烦了,变成了王廷为了报私仇,去雇佣俺答,攻击小站,问题的恶劣一下子增加了无数倍!   如果说之前是杀头的罪过,如今灭九族都不为过。   难怪王廷发了疯一样否认,可是有用吗?   没用!   按兵不动是真的,给俺答送金银粮食也是真的,你说为了保护天津,人家说为了攻击小站,根本解释不清,而且也无从解释。   王廷办了一辈子案件,哪里不明白,自己是黄土泥落到了裤裆里,不是屎也是屎了!   “罪员王廷,本官最后问你一遍,勾结俺答是你自己的主张,还是有人指使,你可要想清楚了!”   王廷身体一震,他多半是完蛋了,是临死拉一堆垫背的,还是自己扛下来,那些神仙会不会良心发现,保护下自己的家人?   王廷满脑子纷乱的念头,都快要炸开了。   海瑞却是不慌不忙,今天能坐实王廷的罪过,已经是天大的收获了。对方毕竟是二品大员,他需要立刻请旨,罢了王廷的官,关进诏狱。   接下来从王廷身边的人查起,一个接着一个,谁也跑不了!   海瑞让人把王廷带下去,他立刻写奏折,整理案卷,往宫里送。   ……   “怎么会啊?”   徐阶的面前,正好摆着大理寺审讯的情况,他眉头紧锁,胡须不停颤抖。徐阶非常愤怒,他几次询问王廷,那家伙都拍着胸膛,向自己保证,绝对没有问题,绝对查不到他的头上。   可是刚刚开始审讯,他却成了最先倒下的骨牌。   要知道在小站之战后,徐阶看出王廷不能留在天津任上,却舍不得把他驱逐了,还调进京城,准备重用。   眼下倒是好了,他直接倒下了,哪怕牵连不到徐阶,别人也会说身为首辅,用人不当,对他的声望绝对是巨大的影响。   唐毅这家伙果然是一个喂不熟的狼崽子!   表面上接受了礼部尚书,却暗中唆使海瑞,拼命往前冲,把天捅破了,这一手真够狠的!   有本事你就来吧,看看谁能把谁斗倒!   徐阶为官近五十年,在内阁也混了小二十年,什么风浪没有见过,什么事情没有经过。两朝元老,威望泼天,徐阶的确有这个自信,利用区区王廷,还扳不倒自己。   “你要战,那便战!”   徐阶咬牙发狠,其实他忘记了,如果真的信心十足,就不会如此失态了。   他的恐惧来自两个方面,第一是王廷究竟做了多少事情,唐毅那边又有多少证据;第二,就是隆庆的态度如何,皇帝陛下想查到什么地步!   弄不清楚这两点,徐阶就没法反击,只能被动挨打,那个滋味实在是不好受。   “去把张侍郎请来。”   没有多长时间,张居正匆匆赶来。   徐阶老脸发红,尴尬道:“太岳,为师一时不查,竟然用了王廷这个畜生,实在是有愧苍生,恨不能立刻就去死啊!”   “师相,您可不能这么想,大明的江山还在您老的肩上,我们这些人还都指着您老人家庇护呢!”张居正关切地劝道。   “唉,老夫也不知道能照顾到什么时候了。”徐阶唉声叹气,“老夫是真的想不到,王廷竟然敢做那种事情!”   张居正倒是很坦然,“师相,这些年吏治越发崩坏,底下的人胆子奇大,没有什么不敢做的。没准真如王廷所说,他不过是想保住天津而已,没有那么多的花花肠子。”   “没用的。”徐阶摇头,“太岳,这话没有人会相信,唐毅肯定要大做文章,到处攀扯,恨不得把老夫也牵连进去才好。”   徐阶叹口气,看着张居正,“太岳,你以为为师该如何是好啊?”   “师相,弟子听说唐毅和陛下谈了一天,虽然内容不知道,可是陛下的寝宫柱子上,却多了四个字。”   “哪四个字?”   “九边,南洋!”   吸!   徐阶人老成精,哪里不明白,隆庆这个态度,无疑是要大查特查,一查到底,再也没有压下去的可能了。   “唐毅此子出手果然狠辣,老夫也想不到,他对陛下的影响力如此之大!”徐阶不知不觉间,拳头攥得紧紧的。   张居正暗自感慨,谁让你老人家把高拱赶走了,不然还有一个制约唐毅的人物。他只是一闪念,然后就语重心长道:“师相,眼下风浪起了,不能和大势抗衡,弟子斗胆提议,您老人家应该主动清理门户,向陛下表明态度才是。” 第886章 “骂神”陨落   “真是邪门啊,老徐唱的是什么戏啊?”   三大谋士聚齐了,由于廷推押后,没有完成最后手续,唐毅只是个准礼部尚书,这功夫要去礼部衙门,往大堂一坐,保证被天下人耻笑死,怎么一辈子没当过官,就那么着急?   故此唐毅只能在家里待着,做他的宅男。   眼下的局势的确有趣,海瑞拿下了王廷之后,隆庆下旨,准许海瑞查抄王家,把潜藏在大明内部的汉奸蛀虫都给揪出来。   以海瑞的本事,只要查下去,会揪出多少东西,连唐毅都吃不准。   “按照道理,老徐应该拼命保护他的手下,阻止海瑞继续发疯往前冲,可偏偏他竟然上书,要求整顿科道,清查奸佞之徒,真是让人百思不解啊!”沈明臣连连摇头。   王寅闷着头,抽了一袋小兰花,尼古丁刺激着神经,思绪飞扬起来,“没有什么了不起的,徐阶上书之前,张居正到了他的家中,师徒谈了一个多时辰,多半是狗头军师给他的主意。”   茅坤也同意,说道:“张居正的这一招不可谓不高明,本来强攻王廷,只要徐阶来救,就可以把矛头对准老徐,可是他这么一弄,反而把科道言官给推了出来,这一刀可就砍偏了,威力锐减啊!”   “岂止锐减,是根本不能砍!”王寅黑着脸,不屑道:“科道就是一群疯狗,马蜂窝,收拾几个,其他的立刻扑上来,一旦和他们陷入苦战,没准就会落一个高肃卿的下场。大人应该做的是万马军中,直取上将首级,如果拿不下来,就该果断收手,绝对不能陷入消耗战,我说句不客气的,大人您的底子比起徐阶还差了许多。”   唐毅苦笑了一声,“老徐当官的时间,比我爹的岁数都大,和他拼内力,我不是找死吗!我倒是好奇,张居正到底是打得什么算盘,真是值得推敲。”   茅坤张了张嘴,却又摇头,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鹿门兄,你还有什么不敢说的。”沈明臣不屑道。   “非是不敢,而是吃不准。”茅坤抬头一笑,“索性我就说了,你们一起参详。”   茅坤理了理思路,说道:“张居正进京以来,给徐阶出了不少主意,可是他的动作都是大踏步往后退,表面看是为了缓和徐阶和陛下的矛盾,阻止我们对徐阶的攻势,可是如果他真的心向徐阶,就不该如此打自己的孩子给外人看,特别是整顿科道,等于是把刀柄主动送出,让得未免有些太多了。”   王寅和沈明臣都连连点头,他们在唐毅手下多年,经营打理偌大的势力,都有很深的体会,朋党可不是一个人。   不管是徐阶,还是唐毅,都没法随心所欲,由着自己的性子来,必须要照顾自己的手下,不能维护团体的利益,就会被自己人推翻。   言官固然讨厌,可是他们却是最支持徐阶的一股力量,牺牲他们,去换取有限的圣眷,怎么看都不划算,而且徐阶因为高拱的事情,已经得罪死了隆庆,他的举动又能挽回多少?   “所以,张居正的动作不是为了徐阶,而是为了他自己!”   王寅和茅坤几乎同时说了出来,沈明臣脑袋稍微慢了一点,可是也咂摸出了一点滋味。   “陛下讨厌言官,张居正鼓动徐阶对言官下手,在陛下面前,他就可以表功,快速提升自己的地位,站稳脚跟。他这是拿老师去换前程啊!”沈明臣惊得站了起来,他突然觉得世界太可怕了。   以前说听唐毅说敌人的敌人,就是你的朋友。现在倒好,朋友的敌人是你的朋友,敌人的敌人,也是你的敌人,明面上是朋友,暗地里是敌人,明面上是敌人,暗地里是朋友……   敌人和朋友,完全乱套了,天老爷啊,这是个什么局啊?   沈明臣抱着脑袋,蹲在地上,忍受着三观崩解重组,再崩解,再重组……整个人都不好了,彻底老实了。   另外三个心脏比较强大的人仔细思索着,渐渐有了头绪。   张居正和徐阶之间,差不多是最为复杂的一对师徒关系,在俞大猷案子之前,他们是比父子还亲的师徒典范。   可是自从俞大猷的案子之后,张居正被赶到了天涯海角,五年辛苦,徐阶不闻不问,也没有帮着徒弟遮风挡雨。   某种程度上讲,师徒关系已经破裂了,不管谁欠谁的,总之没法恢复到当初的状态。   而且随着隆庆登基,张居正真正的大老板是隆庆,而非昔日的师父徐阶。   当新君的老师,远比给首辅当学生来得爽快,这是比小学一年级算术还要简单的题目。   可是张居正毕竟在王府时间短,又被赶到了雷州五年,失去了经营感情的好机会。相比唐毅,势力比他雄厚,圣眷比他强,方方面面都占优势,张居正要想在险恶的官场生存下去,必须快速获得足够的实力,得到宝贵的圣眷。   分析到了这里,大家伙的意见渐渐统一了。   茅坤总结道:“张居正表面上是化解徐阶和陛下的矛盾,实则是打徐党给陛下看,赢得圣眷,同时借着徐阶的旗号,把徐党收拢在自己的麾下,服从他的号令,壮大实力!好一个张江陵,果然所谋者大,出手不凡啊!”   沈明臣翻了翻白眼,“我怎么觉得是欺师灭祖,卑鄙无耻啊?”   “那是你傻!”王寅鄙夷地说道:“徐阶就是好东西了?在他眼里,张居正也不过是一个棋子而已,他们师徒互相利用,互相算计,就看谁更高明!不过依我看,徐阶毕竟老了,他只怕要被张居正给带沟里了。”   王寅不无担忧道:“大人,倘若张居正消化了徐党的力量,未必能和您抗衡,但是想要站稳脚跟,却是轻而易举,此人的确是不凡。”   唐毅微微一笑,大明有史以来,最强大的首辅,主导了十年变法,岂是寻常!   如果没有这么厉害的手段,反倒会让唐毅怀疑呢!   不过他并不像几位谋士那样担忧,相反,他觉得张居正是机关算尽,小觑了天下英雄。不过有他掺和,反而对扳倒徐阶是有利的。   “科道言官,不得不说,他们是一股强悍的力量,徐阶尚且无法驾驭,张居正何德何能,想任意揉搓言官,他们必定会拼死反扑,祸起萧墙,徐党内部乱斗,你们说,这戏好不好看?”唐毅不无得意道。   ……   海瑞查抄了王廷的家,从府中搜出了许多私人往来的书信,和俺答有没有勾结,倒是还需要彻查,可其中有几十封书信,是科道言官往来的信件,其中有人就告诉王廷,说是要帮着他运作,重回都察院,担任左都御。   王廷则是欣喜无比,大肆许愿,说他一旦执掌都察院,一定不忘兄弟们的情谊,他会尽全力给大家伙谋好差事,抢几个肥缺。   这种信件其实不稀奇,要是把唐毅的府邸搜一遍,比这个恶心一万倍的信件也有,什么自称门下走狗的,要拜干爹的,乱认亲戚的……总之,五花八门,都是表忠心,巴结讨好。   只是王廷陷入了勾结俺答的大案之中,凡是和他往来密切的,都有了嫌疑。   这些人物当中,就有那位骂神欧阳一敬,而且在书信中提到要大力提拔欧阳一敬,奖励他的功劳。   偏偏凑巧的是,这一轮人事变动当中,欧阳一敬悄然成了太常少卿,正四品,和海瑞这个大理寺少卿平级!   要知道之前欧阳一敬不过是七品的御史,从正七品一跃升到了正四品,人家官升三级就能回家吃喜宴了,他一口气升了六品,简直逆天!   是欧阳一敬本事多大,功劳多了不起吗?   当然不是,唯一的原因就是他充当打手爪牙,拼命狠咬高拱,得到了上头的赏识,才一步登天,创造了官场奇迹。   要知道,破格提拔,本来就是犯忌讳的事情,又把这些信件抖了出来,证明欧阳一敬得位不正,这下子可就引爆了舆论,一时间议论纷纷,举朝大哗!   好家伙,你欧阳一敬骂高拱,骂郭朴,骂杨博,骂唐毅,什么难听的话都说出来,连郭朴没有回家奉养老母都被他拿来说嘴。   你把道德标准提到了三十三天的避雷针上,结果你自己靠着走关系,和王廷一般的人物勾结,把身上的蓝袍换成了红袍,严于律人,宽以待己,下作无耻,你还要点脸吗?   言官混得就是个道义,一旦破产了,带来的后果简直是天崩地裂,日月无光。   一时间,雪片一样的奏折堆满了通政司,大家伙众口一词,全都弹劾欧阳一敬,弹劾王廷,这股风浪来势之猛,比起弹劾高拱,还要厉害许多。   唐毅对天发誓,他绝对没有策动,相反,唐毅很讨厌在关键时刻,方向出现了偏差,可是他低估了天下官吏对言官的厌恶,大家都被骂得抬不起头来,好不容易来了机会,哪能不刀枪棍棒一起上啊!   在众多弹劾的人员的当中,户部侍郎张居正的奏疏最为显眼,他提议要清理言官,淘汰所有御史,重新选拔,恢复都察院的名誉和权威…… 第887章 沸腾的言官   有句话叫做自作自受,当初欧阳一敬充当倒拱的急先锋,骂得最起劲儿,把一位帝师阁老弄得狼狈不堪,不得不滚蛋回家。   欧阳一敬一战成名,随机又超擢太常寺少卿,可谓是一步登天,成为科道之中,炙手可热的人物,徐党之中,新一代的干将。   对于欧阳一敬来说,前途是非常光明的,通常情况下做一任少卿之后,或者直取一部侍郎,或是外放巡抚,等过了十年八年,资历威望都够了,就入主一部。作为三甲进士,无法入阁拜相,能做到尚书已经是人生的定点,光风霁月,夫复何求!   每天的小日子就像是神仙似的,昔日的同科好友,都察院,六科廊的同道,都争相过来巴结,门庭若市,能和如日中天的少卿大人谈几句,都能高兴得没法。   欧阳一敬飘飘然,也觉得自己是一颗冉冉升起的新星。   直到有一天……他到了衙门,下属一个个见了他都像是瘟神一般,纷纷掉头就走,实在是躲不开,也只能低着头不说话。往日苍蝇一般的人群都没了,反倒是越来越多的眼神,充满了鄙夷和不屑。   欧阳一敬彻底迷糊了,到底是怎么回事,都中了邪吗?   他到了自己的值房,坐在太师椅上,想要喝口茶润润嗓子,结果茶杯的水冰凉,都没人伺候。   “大胆的畜生,你们要干什么?当老子是瘟神吗?”   欧阳把茶杯摔得粉碎,他气性也大,就想找几个过来,痛骂一顿,问问他们到底是为了什么。   正在这时候,突然有人急匆匆跑了进来,不是别人,正是好朋友辛自修,只见他脸色难看,跑进来一把抓住了欧阳一敬的手。   “哎呦,司直兄,你还有空发脾气啊,大祸临头了!”   “什么?”欧阳一敬还没有察觉,怒道:“子吉兄,我做事从来无愧于心,有什么大祸。”   辛自修直翻白眼,咱俩都是一个山上的狐狸,你给我讲什么聊斋!到了这时候还口唱高调,真是不知道死!   要不是咱俩不错,我才不会冒险找你来呢!   “司直兄,我实话告诉你,那个海瑞抄了王大人的家。”   欧阳一敬气得咬牙切齿,“太狂妄了,那天早朝我有病了,不然非把海瑞拦下不可,元翁也是的,怎么就让他胡来?”   辛自修当天倒是在场,他老脸一红,心说你就别装蒜了,海瑞连先帝都不放在眼里,和他正面冲突,保证没有好下场。   “司直兄,过去的事情不要提了,海瑞搜到了不少往来信件,其中就有你的。”   “啊!”   欧阳一敬终于变色了,他惊骇地瞪大了眼睛,反手抓住辛自修的胳膊,指甲都抠到了肉里,疼得辛自修龇牙咧嘴。   “司直兄,实说了吧,你这次超擢和王廷有没有关系?人家准备拿这个事做文章了。”   轰!   欧阳一敬彻底懵了,他这个人自从担任言官以来,就弹劾这个,攻击那个,不要命的往前冲,为了什么,还不是想爬上高位吗?   扳倒了高拱,他觉得时机差不多了,为了能往上窜,所有门路都走过了,王廷是他昔日的上司,在俞大猷的案子上,他跟着弹劾过,也算是有了战友情谊。他就写信给王廷,希望人家帮忙疏通。   王廷也够朋友,帮了他的忙,可是谁能想到,刚刚走马上任,王廷就倒了。   “坑杀我也!”   欧阳一敬拍桌子跺脚,郁闷得要死。他专门抓别人的毛病,对害人坑人的手段那是一清二楚。   不用怀疑,有心人一定会大做文章,彻底把他拉下来。   而且这一次一旦丢了官职,就再也别想爬起来,道德破产,对于一个视道德为生命的言官来说,简直是灭顶之灾,世界末日!   欧阳一敬的脸色由红转白,油白变黑,最后都变成了惨绿色,五官愁到了一起。他好恨啊!   恨海瑞,恨王廷,还恨自己!   “子吉兄,我要见元翁,只有他老人家能救我,我要去!”他慌忙起身,就往外面走。   辛自修几步蹿过来,抓住欧阳一敬,把他按回到了座位上,气急败坏,“司直兄,你傻了不成,这时候去找阁老,不是给他老人家惹祸吗?”   “那,那我该怎么办啊?”欧阳一敬急得都掉了眼泪。   辛自修深深叹了口气,“司直兄,听我的,无论如何,海瑞要是发难,你都要扛下来,不能牵连别人,只要我们大家都在,你就是安全的,大不了过几年再重新起复,还是一条好汉子,你明白吗?”   “明白……”欧阳一敬突然一抬头,双眼死死盯着辛自修,吓得他直发毛,人的眼睛怎么能和狼似的啊!   “子吉兄,你跟我说实话,是阁老让你来的?”   辛自修没有话说,欧阳一敬又凑近了许多,咬着牙低吼道:“说啊!”   被逼得没办法,辛自修点了点头。   欧阳一敬总算恢复了一丝镇定,他一松手,颓然坐在了椅子上,整个人像是掏空了。他想笑两声,可是却比哭都难看。   徐阁老都不得不派人过来,让自己闭嘴,事情肯定比想象的还要糟糕,至少证明徐阁老罩不住了,需要自己去硬抗狂风暴雨。   作为一个言官,他从入仕的那一天,就有所准备,官场对他来说,就是一场赌博,赌赢了就飞黄腾达,赌输了就身败名裂。   只是他没有想过自己遇到了最悲催的事情,刚刚赢了一把大的,可以抽身过好日子了,就输了一个精光,什么都不剩!   欧阳一敬仿佛认命了一般,颓然说道:“子吉兄,你放心吧,该说的我不说,不该说的,我更不会说,只求阁老,还有大家伙能罩着我的家人,不要祸及妻儿,我就知足了。”   兔死狐悲,看着老朋友如此落寞,辛自修也摇头哀叹。   “司直兄,你放心就是了。我不能久留,告辞。”   辛自修匆匆离开,欧阳一敬突然站起身,在值房里走来走去,伸出手,抚摸着红木桌椅,抚摸着案上的笔墨纸砚,还要他的印信官防,每一样东西,都让他留恋不已,难以割舍。   权力的滋味是多美妙啊,失去权力的痛苦又是多么心酸,一直到了傍晚,同僚都走了,欧阳一敬才一个人从衙门出来,晃晃悠悠,迷迷糊糊,也没有回家,直奔前门走了下去……   “号外,号外啊,骂神欧阳一敬失足落水,淹死在什刹海啊!”   这几年京城的报童也越来越多了,大清早就能听到他们嘹亮的声音,上至达官显贵,下至贩夫走卒,都喜欢花三个铜子,买一份报纸,看看有什么新鲜事。   欧阳一敬因为弹劾高拱,而名声鹊起,也算是一号人物。   他突然死了,轰动可不小,有一个商人经过,急忙掏钱,买了一份,拿在手里,才看了一半,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报应,报应啊!”   这位原来是高拱的邻居,知道高阁老清廉正直,又大力整顿市面,那些到处横行的宦官道士都被高拱管得死死的。   想起高阁老的好处,自然痛恨那些无耻的言官,笑得眼泪都出来,果然是老天有眼!   其他人不至于如此,可是一个四品大员,名声泼天的大臣,突然死掉了,究竟是因为什么,谁能不好奇。   一时间京城舆论哗然,百官也都被惊动了。   “大人,这个欧阳一敬不会是您下令做的吧?”沈明臣半开玩笑说道。   唐毅竟然点了点头,“我的确想动手,只是有人比我快。”   “什么?”   沈明臣惊得大呼小叫,“大人,你真的准备暗下杀手啊?”   王寅拿着烟袋锅,照着沈明臣的脑袋就敲了一下。   “大呼小叫什么,欧阳一敬不过是蝼蚁一般的东西,捏死他和捏死一个臭虫有什么区别,值得大惊小怪?”   沈明臣摸了摸脑袋,讪讪说道:“我还想着抓了欧阳一敬,就能牵出徐阶呢!”   “做梦去吧!”王寅冷笑道:“徐阶是什么人物,他会像王廷一样,傻乎乎地留下把柄?欧阳一敬死了才好,只有死了,人们才会浮想联翩,才会把火烧的旺旺的。”   “我怎么感觉是拿人命添火炉啊?”沈明臣疑惑道。   茅坤呵呵一笑,“句章这话算是说对了,徐华亭修炼了这么多年,俨然千年老妖,要想斩杀他,不用人血祭剑,是万万不能成的!好在欧阳一敬这些搅屎棍子也不是好东西,死多少都不用心疼。”   不得不说,言官们总算是成功激起了所有人的怒火,只是他们还没有察觉,满以为道理都在自己这一边……   欧阳一敬稀里糊涂死了,言官们都炸锅了,他们纷纷赶到了欧阳一敬的家里,想要吊唁。欧阳一敬的妻子泪眼婆娑,哭得别提多伤心了。   “老爷的尸体被锦衣卫的人带走了,那些鹰犬说老爷有案子在身,老天杀的!人都死了,他们还不放过,畜生啊!”   听着欧阳一敬妻子撕心裂肺的叫嚷,每一个到场的言官都觉得脸被打肿了。   一个叫詹仰庇的御史站了出来,还没说话,先抹了抹眼泪,一腔悲愤。   “诸位同僚,咱们铁骨铮铮的科道言官,都被欺负成什么样子了?大家伙还能忍得下去吗?”   每一个言官都老脸通红,无地自容,实在是太欺负人了! 第888章 风箱里的徐阁老   言官们群情激愤,辛自修自知理亏,借口有病,没敢露面,可是那么多人,也不缺领头的,詹仰庇,石星带队,几十号御史给事中,直奔内阁,要去面见徐阶,找阁老做主。   一路上大家伙议论纷纷,不停埋怨。   “小站大捷,本来都打赢了,还让海瑞出来闹,公平吗?”   “姓海的是有名气不假,可是他的媳妇也在小站,能不公报私仇吗?”   “王大人或许有些差错,但是他离开都察院已经小五年了。新进的御史都不认识王廷,抓着他的事情不放,往咱们言官什么破脏水,到底想干什么?”   “还能干什么,替高拱报仇呗!”   听到了高拱的名字,大家伙都打了一个激灵,说不怕那是假的。   他们都听到了风声,高拱虽然罢黜,可是隆庆对他的感情丝毫不减,每逢节日,高拱还有老妻的生辰,隆庆都会派人提前送去礼物,还总是写长信,询问高拱意见,请求老师指点迷津。   显然高拱还有东山再起的可能,要是他杀回来,科道的这些人还有好下场吗?   海瑞在往前冲,背后站着的人就是唐毅,弹劾攻击欧阳一敬的人里面,以唐党为主,另外殷士儋,唐汝楫,包括陈以勤在内,几大帝师都出手了,显然,这是帝师们抱团,对徐党,对科道的一次大反击。   最可气的人还不是他们,而是张居正!   你不是徐阁老的好徒弟吗,竟然追杀的最凶狠,嚷嚷着要整顿科道,我看该整顿的是你!   大家伙群情激愤,你一言我一语,都在骂张居正,有人说的吃里扒外,有人说得了吧,人家根本不是咱们一头的,还有人骂他欺师灭祖,打压言路,居心叵测……   总而言之,没有什么好话。   这帮御史言官到了内阁,想要求见,负责招待的中书舍人陪着笑脸。   “诸位大人,实在是不巧,眼下两位阁老和六部尚书正在开会。”   “什么会?”詹仰庇好奇道。   “这个我们就不好说了,反正是跟眼前的朝局有关,什么事大,讨论什么呗。”   詹仰庇等人互相看了看,不用问,说的一定是这个案子,内阁和六部究竟怎么定调,他们都虎着脸,心里头不停掂量思索,没有个准主意。   足足等了差不多一个时辰,李春芳代表着徐阶,送各位尚书出来,唐毅自知年纪最小,而且廷推还没有完成,要不是特别请他,根本不会来。唐毅走在了最后面,老杨博竟然也放慢了脚步,等着他过来。   “行之,真羡慕你们年轻人,腿脚就是利索,你看看老夫,上了年纪,想走快都不成了。”   又跟我拍老腔,装大辈儿。   唐毅轻笑了一声,“走得慢没什么,稳当就好,不像是有些人,步子大了,容易扯着——蛋!”   杨博一愣,眯着眼笑道:“你是说张太岳?”   唐毅凑到了近前,低声道:“虞坡公,你们也是一样!”   吸!   杨博突然一阵变色,“行之,你是什么意思,可不要乱开玩笑。”   “虞坡公,上一次你帮了我大忙,唐某投桃报李,可是小站是我的心血所在,还有妻儿的安危,有些人太过分了!”   杨博老眼缩成了一道精芒,唐毅这是什么意思,是要找自己算账?小子你可别忘了,两线作战,是兵家大忌,你还没有那个实力!   “我要是有那个实力,早就把你们一勺烩了。”唐毅暗暗想到,饭要一口一口吃,事情要一件一件做,唐毅猜得出来,晋党的手段一定比言官们精细,毕竟人家是职业干这个的。   想要把火烧到杨博身上,难度不小,而且同时和双方开战,胜算很低,万一鸡飞蛋打,就不妙了。   所以在开会的时候,唐毅就定下了方针,先灭了言官,斗倒徐党,接着再收拾晋党。   只是唐毅不甘心就这么放过杨博,他把话挑明了,就是让杨博给一个交代,老东西要是聪明,就知道该怎么办,不然……就别怪我不客气!   从内阁出来,正好看到了那一群叽叽喳喳的蓝精灵,唐毅懒得看他们,直接转身就走,其他几位部堂也纷纷离开。   李春芳见谁都是笑脸,詹仰庇等人急忙过来,参见李阁老。   “你们都是找师相的吧?随我来吧。”   李春芳带头,帮他们请到了徐阶值房的外面。   刚刚经历一场唇枪舌战,徐阶身心俱疲,毕竟六十好几的人了,没日没夜处理公务,还要应付越发混乱复杂的局面,他也是拙于应付。手下人送来了一碗参汤,喂了好几口,徐阶才缓过来一口气,脸上渐渐红润了。   “唉,要账的鬼一波接着一波,让他们都进来吧。”   不多时,詹仰庇、石星带着一群科道的言官,进来之后,给徐阶行礼,老徐摆摆手,让他们都坐下。   詹仰庇挤出两滴泪水,红着眼睛道:“阁老,您可要给我们做主啊!”   他这一哭,可不打紧,其他人也都跟着,七嘴八舌头。   就好像是一群苍蝇,在耳边嗡嗡乱叫,听得徐阶心烦意乱。   “哼,都别号丧了!老百姓有句话,叫做打铁自身硬,弄出了纰漏,人家就会揪着不放,老夫虽然有心保护你们,可是也力不从心啊!”   徐阶扶着把手,探了探身体。   “刚刚内阁和六部商议,准备要对科道进行考察,一共分成三等,上等官职不变,中等廷杖二十,考察半年,下等直接逐出科道,有劣迹者,永不叙用!”   徐阶想的挺好,因为之前很多人建议把科道统统逐出去,一个不留,再更换新鲜血液。可是徐阶哪里能眼睁睁看着自己人被赶走啊,他费尽了心思,据理力争,才得到了这么一个结果。   心说你们也该领情了。   可是言官们一下子就炸了,开什么玩笑,隆庆元年还有半个月呢,哪有一年之内,两次考察科道,把言官当成庄稼地啊,一年收割两次!科道的颜面何存!   更要命的是一下子要罢黜三分之一,岂不是说,三个里面,就有一个是坏蛋,是不合格的,再看看大家伙,谁能够服气?   石星是个大嗓门,他第一个跳了出来,“阁老,究竟是谁提出的建议,是不是唐毅干的?”   他的态度倨傲,老徐心中不喜,眼见得群情激愤,他也不能撒谎,“是张侍郎,唐大人还为了科道讲情,认为罢黜的比例有些高了。”   “哼,猫哭耗子,假慈悲!他心里头不一定怎么乐呢!”   石星突然双膝跪倒,磕头作响!   “阁老,诚然,科道言官人数众多,难免混进去一两个害群之马,可是大多数人还是好的。”他擦了擦眼角,继续道:“戊午三子,越中四谏,多少言官提着脑袋,硬生生用一腔热血,弹劾奸党,才有了严党垮台。先帝修玄怠政,又是言官前赴后继,匡正朝廷,扶持社稷。新君继位,隆庆改元,还是我们科道言官,斗权臣,压阉竖,不计牺牲,不计毁誉,奋勇向前,置生死于度外!我们一心一意,都是为了大明天下,我就是不明白,怎么做得越多,错就越大啊!”   听着石星凄厉的喊声,其他人也难免兔死狐悲,跟着跪倒了一大片。   “阁老啊,事情还没有查清楚,就先给言官定罪,不教而诛,我们不服气啊!”   “是啊,张居正算什么东西,一个资历最浅薄的户部侍郎,就敢对科道下黑手,容我们说句不客气的,您老不能再护着他了。”   “张居正狼子野心,他当年就和高拱关系很好,摆明了是替高拱报仇,打压科道,居心叵测,阁老,您不能上了他的当啊!”   ……   徐阶本以为替言官争取了许多,这帮人应该感恩戴德,适可而止,谁知他们竟是如此不知道进退。徐阶早就通过内廷的几个珰头了解了一些消息。   自从唐毅回来,他给隆庆上了一大堆有关军制,经济,开疆拓土的万言书。隆庆虽然好色,惫懒,可是哪个皇帝不想名留青史啊!   偏偏唐毅给隆庆的办法都是花费最小,收益最大,不费什么功夫,就能大赚特赚。   比如唐毅就极力鼓吹贩卖海外土地开发权,一个荒无人烟的岛屿,标价出售,商人们出钱竞标,拿到之后,随你们折腾,只要每年按规矩纳税,朝廷的水师就会保护他们,防止西洋人入侵。   至于岛内的事情,全都交给商人自己处理,自负盈亏。   唐毅给隆庆算了一笔账,在东方的西洋人加起来还不到十万,大明在南洋的侨民就有三五十万,大明这边欠缺的就是组织,就是旗号!   只要陛下下旨册封,鼓励商人垦殖贸易,每年两三百万的保护费……呃不,是特许经营税,就会源源不断,送到宫里。   隆庆这个苦孩子一想到几百万两的银子,整个人都发疯了,感动的眼泪汪汪,唐师傅绝对是世界上最可爱的人了。   越是倚重唐毅,隆庆就越想让老师上位,取代老朽庸碌的徐阶。   徐阶正是察觉了这个风向,才同意整顿科道,他倒不是想一直霸占首辅的位置,而是有些布局没有完成,他还不能放手。   可是徐阶想不到,言官们的反弹竟然会如此之大,正在僵持的时候,突然又有人跑了进来。   “大事不好了,欧阳一敬的夫人自杀殉夫了!” 第889章 君臣斗   好好的人,怎么说死就死了,刚刚还去了欧阳一敬的家,他的妻子虽然愤怒悲伤,可不至于自杀啊!   詹仰庇等人只能匆匆告辞,一窝蜂又赶了过去。   徐阶脸色分外难看,他抓着扶手,想要站起来,努力了三次,竟然没有成功,顺着鬓角冒出了冷汗。   好在伺候他的人注意到了阁老的异样,急忙搀扶着徐阶,到了卧房休息。徐阶躺在床上,真想眼睛一闭,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难,真是太难了!   他觉得自己就像是风箱里的老鼠,两头受气,一面是唐毅、陈以勤,包括张居正在内,要求严惩科道,一面是这些科道言官不甘心失去权力,奋起反扑。   很不幸,徐阶就夹在了中间,唐毅这些人不可怕,可是他们背后站着隆庆,站着皇帝陛下,徐阶再强,如何能和皇帝抗衡,所以他聪明地选择战略性退让。   可是徐阶忽略了,那些言官已经被他养大了,不听话了,他们一点亏都不愿吃,更不愿意反省自己的问题,一切的错误都是别人的。谁敢动他们,就是打压言路,就是权奸!   徐阶当然清楚,长此下去,肯定会出事的,但是他又不能舍弃科道言官,毕竟这些人才是他的实力来源。   左也不是右也不是,手心是肉,手背也是肉。   到底该怎么选择啊?   老徐正在苦恼的时候,手下人进来,在耳边低语了两句,老徐惊得坐了起来,胡须乱颤,竟然气得脸色铁青。   “好一个海瑞,他疯了不成?把他给老夫叫来!”   徐阶怒了,而且是怒不可遏。   原来欧阳一敬的夫人执意要去看丈夫的尸体,有人就陪着去了大理寺。到了停尸的院落,掀开了白布,只见欧阳一敬没有衣服,直挺挺躺着,胸前开了一刀,巨大的口子足有一尺多长……   看到了如此惨相,欧阳一敬的夫人顿时昏迷,跟着过来的御史去找大理寺的人,询问不是淹死的吗,怎么会有那么大的伤口?   大理寺的人像是看白痴一样,看着他们。   仵作验尸,不开胸怎么确定死因?   御史们被噎得没有话说,结果一回来,欧阳一敬的夫人醒了过来,受不了刺激,竟然一头撞死在了棺材上。   等到过来抢救的时候,脑壳已经裂开了……   欧阳一敬死了,夫人也跟着死了,这下子可捅了马蜂窝。   满腔憋闷的御史言官们一下子都疯了,连不敢露面的辛自修都跑来了,抹着眼泪,哭天抢地。   “太惨了,真是太惨了!”   詹仰庇也说道:“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我总算是明白了是什么意思!”   石星更是暴跳如雷,“人死不结仇,欧阳老兄已经死的不明不白,还破坏他的尸体,到了地下都没法安生,他们的心何其歹毒啊!”   “他们是谁?”有人就追问道。   石星五官狰狞,放声说道:“还不明白吗,就是那些陷害科道,趁机报复的卑鄙小人。张居正算一个,唐毅,也算一个,还有海瑞,他,他也是!”   连着点了三个名字,众人群情激愤,嚷嚷的声音震天响,一个个立刻掉头,回去找这几位的罪证,要上书弹劾。   严嵩不是我们的对手,高拱被我们打败了,连皇帝都让我们三分,你们几个小小蝼蚁,算得了什么,一定要让你们看看,什么才是世道人心!   铁骨铮铮的言官,不会害怕任何人,来吧,就让咱们杀一个你死我活!   ……   “真是晦气,连个年都过不好!”唐毅大摇其头,好不容回到了京城,一家人要一起过一个年。   平安离京的时候,已经记事了,平凡还咿咿呀呀,时隔几年,平安轻车熟路,带着平凡,猴子,小戚也跟着,满世界吃好吃的,买好玩的,弄得唐毅都童心泛滥,想要跑到琉璃厂,护国寺看看,顺便再吃点便宜坊的烤鸭子,多美的事情啊!   结果呢,一大堆的弹章雪片袭来,唐毅不得不闭门思过。   “你们几个也听着,不要到处乱跑,你爹得罪了仇人,小心人家把你们抓走了。”王悦影沉着脸教训道。   几个要跑出去玩的小娃娃都被叫住了,一个个可怜兮兮地看着王悦影,平凡眨巴着小眼睛,不停哀求,小模样都快把人萌化了。   “没用!”王悦影一转身盯着唐毅,凶巴巴道:“看好了他们,欧阳家稀里糊涂死了两口子了!”   唐毅老脸通红,虽然他不认为孩子们会有风险,可的确波诡云谲的时候,要小心再小心。   “你们去后花园和笨儿玩吧,等这段事情过去了,我带着你们去潭柘寺,吃素斋。”   “不要。”平安一副小大人的模样,“我们长身体呢,吃什么素斋,要吃烤全羊!”   “对,就吃烤全羊。”平凡仗着胆子也跟着大声嚷嚷。   唐毅瞪了两个死孩子一眼,“还挺馋的,成了,让他们弄一个大骆驼,里面放一头牛,牛里面再放一只羊,都给你们烤了,怎么样?”   “好啊!”   几个小娃娃都拍起了巴掌,又好吃又好玩,老爹真够意思。   熊孩子们都跑了,只剩下夫妻两个,王悦影深深叹了口气,“什么时候是个头儿啊!斗来斗去的,你们男人图个什么?”   唐毅无奈苦笑,“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有江湖就有争斗,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啊!不过……我向你保证,过了这个年,一切就会好起来的。虽然还免不了磕磕碰碰,但是在大局上,应该能统一认识了。”   王悦影不是白痴,丈夫的话里面藏着太多的玄机,她想要追问,可是唐毅已经站起身,负着手向书房走去。   ……   言官的攻势凶猛异常,十三道御史,六科给事中,在目睹了欧阳一敬家破人亡之后,无不愤慨,纷纷上书,争先恐后,小太监们不得不用担架抬着奏折,堆得和小山似的。   看架势简直比当初弹劾高拱还要猛烈数倍,包括辛自修,詹仰庇等人都坚信,他们还能获得一场酣畅淋漓的大胜,让任何敢于挑衅言官的人都尝到铁拳的滋味。   只是他们没有注意到,上一次倒拱,可不光是科道的功劳,六部衙门,都跟着上书了,光是言官,还不足以把高拱逼退。   可是这一次却不同,六部之中,除了跟风的小猫两三只,其余的一点动静没有,都是一副冷眼旁观的态度。   有些戏码玩多了,可就讨厌了。   棋盘天街,天官府邸。   杨博插着手,思量半天,叹道:“华亭这一次怕是要吃亏了。”   在他的左右,分别坐着翰林学士张四维,还有他的儿子杨俊民。   只听张四维说道:“虞坡公,言官们嚣张跋扈,早就是天怒人怨,这一次他们明明不占理,却要硬来,一败涂地是免不了的。”   “唉,按理说咱们是可以看好戏的,可偏偏……”杨博气得一拍桌子,“鉴川是怎么搞的,为什么不派兵救援小站,好歹要把戏做足了,不能让人家挑眼啊!”   张四维无奈道:“虞坡公,我舅舅前些日子送来了一封信,他也是没有想到,唐家人会主动留在小站,真是想不到,唐夫人竟然是那样烈性的女子,连带兵打仗都懂,还把小站弄得铁桶相似,真是女中的豪杰。”   杨俊民摆摆手,“行了,子维兄,你就别替人家吹嘘了。当务之急,是咱们怎么脱身。”   “还能怎么办,事情都是乔家干的,只有把他们送给唐毅,让他出气,除此之外,我是想不到其他的办法。”   杨俊民挠了挠头,“乔家和咱们同气连枝,几十年的交情,又是上一代的晋商领袖,要是把他们家推出去,只怕人家会说咱们不仗义。”   “仗义不当饭吃。”杨博突然插话了,“看着吧,要是真的大局已定,少不得咱们也要和唐毅讲和,总不能以卵击石……”   这世上有人先知先觉,比如唐毅,有人后知后觉,比如杨博,也有人不知不觉,比如那些言官!   石星提了三个人,其中唐毅表面掺和不多,而且内阁会议还帮着言官说话,他们不好攻讦,把矛头就对准了张居正和海瑞,他们先把张居正骂了一个臭头,可张居正离京五年,没有什么把柄,唯一的问题就是当年的俞大猷案,敢掀出来吗?除非言官们活得不耐烦了,要知道当年科道可没扮演什么好角色。   他们就抓住了海瑞的妻子在小站,海瑞是公报私仇,随意攀扯,要求隆庆免了海瑞主审官的差事。   别的事情隆庆不知道,海瑞的事情他可是一清二楚,海蛮子不识好歹,写了休书,置贤妻不顾,无情无义,古板愚顽,简直就是个榆木疙瘩。   隆庆也恨得咬牙切齿,可是你说海瑞是为了给媳妇报仇,这也太扯了!   隆庆给内阁下旨,要求约束言官,不要让他们胡说八道。谁知这些言官丝毫不知道收敛,反而变本加厉,隆庆懒得上朝,辛自修,詹仰庇,石星等人,就带头跑到了左顺门,他们跪了一大片,嚷嚷着要见陛下,如果隆庆不见面,他们就不走了。   言官们聚集在左顺门外,放声大哭,声震宫廷,隆庆刚刚得了十几个江南的美女,挺长枪,要大战一番,听到了哭声,顿时气得一点兴趣都没了。   “朕还没死呢,不用他们号丧!”隆庆赌气道。 第890章 廷杖   隆庆十分烦躁,言官们不知进退,蹬鼻子上脸,简直可恶透顶。可隆庆毕竟不是嘉靖,没有不顾一切的狠劲儿。   “滕祥。”   “奴婢在。”一个身着紫蟒袍的大太监慌忙跪倒,“皇爷有什么吩咐?”   “你去告诉外面的那些人,朕有要事,不方便见他们,让他们各自回去,好生做事。”隆庆烦躁道。   “遵旨。”   滕祥领了旨意,从乾清宫出来,一直到了左顺门,聚集在这里的太监侍卫见到老祖宗来了,简直如蒙大赦,纷纷跑过来,哭丧着脸,向老祖宗求救。   滕祥这个气啊,你们还有点出息没有,人家欺负到了家门口,看你们那个怂样,真是给内廷丢人!   滕祥是黄锦带出来的人,不过他和黄锦完全是两个性子,内廷诸珰当中,除了深沉内敛的冯保之外,就属滕祥最狠辣果决。   他迈着大步,到了言官们的面前,扫了一眼,全都是蓝袍的小官,算不得什么。滕祥鼻子里哼了一声,冲着他们冷冷一笑。   “诸位大人,眼看着要过年了,不在家里置办年货,好好过日子,跑到紫禁城干什么?扰得皇爷不安宁,你们可知罪吗?”   说起来也怪隆庆,既然想息事宁人,就不该派滕祥出来。   他这一开口,言官们就不干了。石星从地上跳了起来,“诸位同僚,咱们拜的是陛下,不是阉竖,都起来。”   言官们闻言,纷纷站起,怒目而视。   滕祥肚子里的火不断往上涌,好啊,敢当着咱家的面骂人,谁给你的狗胆!   “告诉你们,皇爷仁慈,不愿意计较,你们速速退去,不要再生事端,不然国法无情!”滕祥大声呵斥,放在几年之前,司礼监的掌印,堂堂内相,还是很有威仪的,说出来一句话,和首辅也差不多。   可是自从隆庆登基以来,一年出头的时间,言官们连皇帝都骂了无数回,丝毫不放在眼里,一个奴婢的话他们能怕吗?   石星冷笑道:“国法,你也配和我们讲国法!大明的法度就是被你们弄坏的,整日里在陛下身边鼓弄唇舌,逢君之恶,都是一群卑鄙小人!”   “你说谁是小人?”滕祥尖利地声音叫道。   “说的就是你!”石星挺直胸膛,大声怒斥:“你们怂恿陛下,为鳌山之乐,纵长夜之饮,极声色之娱。朝讲久废,章奏抑遏。一二内臣,威福自恣,肆无忌惮。天下将不可救,国事几乎荒废。尔等还敢蒙蔽圣听,阻挠我等求见陛下,简直罪不容诛,十恶不赦!”   “对,石大人说得对,朝廷昏乱,都是你们的罪过。”   “不思悔改,还敢作威作福,莫非你们也想学赵高吗?”   “弹劾他,不能放过他!”   ……   论起骂战,十个滕祥捆在一起,也不是一个御史的对手,更何况人家来了好几十号,一个个唇枪舌剑,把滕祥骂了一个狗血淋头,狼狈不堪。   “好啊,真是好大的狗胆!”滕祥气得嘴唇都青紫了,隆庆交代的差事不能不做,讲不清道理,就讲拳头!厉声尖叫道:“来人,给咱家打,出了事,咱家兜着!”   那些侍卫和小太监一听,纷纷冲了上来,拿着皮鞭,铁尺,朝着言官们打了过去。   都说书生手无缚鸡之力,显然明朝的文官不在其列,他们不光能打,还善于打群架,在金殿上都能把人活活打死。   石星身高体壮,还练过武术,抽冷子抢了一条鞭子,甩开了,好像风车,抽在小太监的身上,打得皮开肉绽,爹妈乱叫。   其他的言官有样学样,年轻的往前冲,保护着老弱,竟然和太监们斗得旗鼓相当,不相上下。   把滕祥气得直放屁,宫里的这帮饭桶,这是该杀!   “快去调御马监的人,咱家就不信,还斗不过你们!”滕祥狠狠啐了一口。   小太监急忙连滚带爬,往里面跑,正好遇上了御马监的掌印孟冲。   “二祖宗,祖宗滕公公让你带人过去帮忙呢!”   孟冲是厨子出身,胆子没有滕祥大,他眉头紧锁,“你给我滚起来,到底是怎么回事?”   小太监连忙爬起来,擦着头上的汗水,说道:“回二祖宗,皇爷让滕公公去劝说来闹事的言官,结果他们出言不逊,三言两语,骂了起来,然后,就,就动手了。”   孟冲一听,不停摇头,这不是没事找事吗!他也讨厌言官,可是这帮人仗着徐阶的势力,跟一帮疯狗似的,到处咬人,惹他们干什么?   可是滕祥的话又不能不听,孟冲一面召集人手,一面跑到了乾清宫。   隆庆正好站在宫门,眼望着左顺门的方向,咬牙切齿。   “怎么回事?”   孟冲连忙跪倒,“回禀皇爷,是言官和滕公公的人打起来。”   “哼,真是好大的本事,到朕的家门口撒野了!”   泥人还有三分土性,隆庆实在是忍受到了极点,忍无可忍。   “宫里都是一帮废物吗?太祖爷留下的廷杖是干什么的?打,给朕打!”   皇上都要打人了,还愣着什么,孟冲连忙转身,跑去左顺门了。   他走了一会儿,隆庆才猛然想起,坏了,当初父皇刚登基的时候,因为大礼议,杨慎就带着一帮大臣跑到了左顺门,好一顿大哭,结果嘉靖祭出了廷杖,打死打残,好几十人,从此之后,君臣离心离德。   难道自己也要重蹈覆辙?走父皇的老路吗?   隆庆恨不得抽自己两个嘴巴子,还是太心急了。   “冯保,冯保!”   隆庆扯着嗓子大叫,冯保连忙跑过来。   “奴婢在。”   “去告诉滕祥和孟冲,只打几个领头闹事的,不要出了人命。”   冯保掉头要走,隆庆又补充了一句,“快过年了,也不要打残了。”   “是!”   冯保乖乖点头,撒腿就跑。隆庆长长出了口气,又摇摇头,乱糟糟的,没个头儿,什么时候才能过两天安生日子啊?   ……   廷杖不是明朝发明的,却在明朝大放异彩,为人熟知。廷杖一般是由栗木制成,击人的一端削成槌状,且包有铁皮,铁皮上还有倒勾,一棒击下去,行刑人再顺势一扯,尖利的倒勾就会把受刑人身上连皮带肉撕下一大块来。   如果行刑人不手下留情,不用说六十下,就是三十下,受刑人的皮肉连击连抓,就会被撕得一片稀烂。不少受刑官员,就死在廷杖之下。即便不死,十之八九的人,也会落下终身残废。   隆庆登基以来,还没用过廷杖,故此只是闻名,也不知道真正的厉害。滕祥得到了旨意之后,等于是拿到了尚方宝剑,一下子就威风起来。   “圣上有旨,杖责闹事群臣!”   此话一出,还在闹腾的言官们都傻了,之前是滕祥打人,还敢反抗,这一次是皇帝下旨,要是抗旨不准,可就不是打板子的事情了。   石星气哼哼扔下了手里打得只剩半截的鞭子,滕祥微微冷笑,一招手,御马监的宦官们一拥而上,把这些言官都按倒在地上,褪去了中衣。   在正德之前,廷杖的时候,还垫着一块棉垫,有点保护,可是经过天才刘瑾之手,仅有的一点遮挡也没了。   颜面扫地不说,还有性命之虞。   只见廷杖高举,噼里啪啦,一时间哀鸿遍野,惨叫连连。   最惨的就是石星,他不光带头闹事,之前还弹劾过滕祥,新仇旧恨,放在了一起,滕祥咬着牙,他的两个脚尖儿悄悄变成了内八字。   行刑的侍卫看得明白,一个个暗中嘟囔,是滕公公要你的性命,别怪我们心狠!   啪!   沉闷的声音响起,石星浑身巨震,没有几下子,脸就青了,要不了几板子,只怕就要没命。   其他受刑的言官由于体质不同,也有人挨了三两板子,就疼得昏迷过去。   紫禁城前,鲜血淋漓,满目狼藉。   真是让人不寒而栗。   坦白讲,言官固然可恶,可廷杖也的确太狠毒了一些,难怪文官们会普遍厌恶。   正打得欢呢,突然有两顶轿子赶来,一前一后,下来了两个人,正是徐阶和李春芳。两位阁老见到眼前的一幕,都气疯了。   徐阶厉声大吼,“住手,不许打人!”   李春芳也跟着大喊,他扶着徐阶,小跑着过来。   看到了徐阶现身,滕祥和孟冲心里头也是一缩,不由得一阵胆怯,徐阶养望二十年,可不是一句空话,老头子威望达到了人臣的顶点,哪怕是内廷诸珰,也要退避三舍。   挨打的言官们看到了徐阁老来了,就好像是受了欺负的孩子,见到了父母,有人勉强爬了几步,有人干脆已经昏迷不醒。   “阁老,您老人家给我们做主啊!”   一个人哭,其他人也跟着哭,徐阶看在眼里,头皮都炸开了。一下子杖责几十个官员,嘉靖朝也不过就是一次而已!   徐阶铁青着脸,走到了滕祥的面前,老徐强压着怒火,道:“滕公公,旨意!”   “没有旨意,咱家岂会胡乱做事,只是皇爷下的是口谕。”滕祥皮笑肉不笑道。   徐阶微微点头,“原来是口谕,从乾清宫,到左顺门,也有好一段路,老夫担心滕公公或许记错了,以陛下的仁德,断然不会如此行事。”   “你敢质疑陛下!”   “错!老夫是怕有人假传圣旨,戕害百官!”徐阶厉声喝道,小老头虽然个子不高,可威风不小,竟然把滕祥吓得连退了两步,脸色别提多难看了。 第891章 徐阁老下凡了   “皇爷,奴婢有罪,奴婢去晚了,滕祥已经打人了,接着徐阁老来了,正要求见,皇爷,见还是不见?”   冯保趴在地上,语速极快说完了上面一段,就趴在地上,一声不出了。   是冯保去晚了吗?   当然不是,宫里的这些珰头,哪一个不是神通广大,功力惊人,冯保又是这帮人里最深沉阴险的。   言官们没少弹劾,他也经常躺枪,滕祥愿意提内廷出头,狠狠收拾言官,他当然乐见。只是冯保不会傻乎乎冲出去,替滕祥承受怒火。   最好言官们把账都算在滕祥头上,把他干掉了,内廷就是咱家说了算,谁不想被尊一声老祖宗啊!   内廷的斗争,比起外廷更加险恶直接。   隆庆没有从冯保的话中品出什么滋味,他的注意力都放在了最后,徐阶竟然要见自己!   一想到徐阶的老脸,隆庆就感到了一阵阵心虚,尤其是刚刚下旨,打了那么多言官,无论如何,也是自己理亏。隆庆在地上走来走去,十分后悔,可是已经做了,话又不能收回去,不然皇帝的脸面往哪里放!   “见就见,反正朕是皇帝,还能如何?”隆庆不停壮胆,对着冯保说道:“去把徐阁老请进来吧!”   “是。”   冯保转身下去,乾清宫外,徐阶神色凝重,笼在袖子里的手不停颤抖。   从看到言官被打得血肉模糊,狼狈不堪的时候,徐阶就知道,完了!   再也别想两面逢源了,在圣眷和党羽之间,他只能二选一。一个成功的首辅要做到承上启下,也就是要把皇帝伺候好了,又要把百官统领好,只有如此,才会稳如泰山。   这是理想的状态,可是一旦皇帝和百官冲突越来越剧烈,留给首辅运作的空间就会越来越小,到了最后,就像徐阶这样,不得不一屁股坐在一边,两条腿走路,断了一条腿,还能撑得下去吗?   徐阶也没有把握,自从小站大捷,他就陷入了被动之中,表面上看,唐毅没有做什么,包括海瑞都是徐阶推荐的。   可身在局中,徐阶却是一番辛苦自己知。不知不觉间,他就被逼着不得不和皇帝正面对撞,不管胜负如何,老徐都会很凄惨!   果然是我大明的文魁星,算计真够狠的!   徐阶暗暗咬牙,只要老夫过了这一关,就算拼了老命,也要把你,还有你的唐党一扫而光!   “阁老,陛下有请。”冯保低声呼唤。   徐阶打了一个激灵,随着冯保,到了乾清宫,向隆庆施礼。   “首辅免礼,看座。”   有小太监搬了一张椅子,徐阶谢过。   “陛下,老臣刚刚从左顺门赶来,实在是太惨了!”徐阶摇头哀叹。   隆庆脸色一红,十分尴尬。   “首辅,非是朕心肠歹毒,奈何他们欺人太甚,跑到了左顺门,大哭大闹,把朝廷的体统,天家的脸面都糟蹋的一干二净。这哪里是大明的臣子,简直是街头的青皮无赖,朕实在是忍无可忍,才出手教训一下,阁老不会以为不妥吧,这可是太祖爷留下的规矩。”   隆庆字斟句酌,还把朱元璋搬了出来压徐阶。   显然隆庆比起以往,进步神速,不再是那么小白了。   问题是他和徐阶的级别差得太多了,徐阁老叹了口气,“陛下,太祖爷设立廷杖,责打奸佞之徒,当然是用心良苦,不需要怀疑。奈何经过近两百年,廷杖刑罚变化越来越大,比如之前打板子的时候,还留有衣服,后来就干脆脱去,最初的廷杖没有铁皮包着,后来也多了铁皮,还加了狼牙。打在身上,皮开肉绽,筋骨为泥,烂成了一团。受刑者即便侥幸活下来,光是清理伤口,就要割下腐肉烂筋,重达几斤。有人被杖责死去,有人落下终身残疾,一辈子站不起,惨不忍睹,把士大夫的脸面都打没了。”   徐阶说到了伤心处,泪水涌出。   隆庆也被说的挺不好意思,仿佛做了什么天大的恶事一样,他脸上发烧,“阁老所言有理,可是廷杖如此厉害,为何还有人不顾一切,要触怒天颜,视天家威严于无物,他们不怕死吗?”   隆庆提高了八度,难掩怒气。   徐阶低眉顺眼,继续说道:“启奏陛下,正因为廷杖摧残身心,狠辣无比,若是奸佞之徒,自然罪有应得,可是自从成化以来,尤其是正德一朝,宦官掌权,他们利用廷杖,打击百官,钳制言路,铲除异己,无所不为。一次竟然责打上百名官员,打死打伤,多达几十人,试问天下人会如何看?难道这些人都是罪大恶极吗?一个人不怕死,两个人不怕死,还有几十人,上百人都不怕死吗?道义人心所在,也就有人不畏生死了。”   其实嘉靖朝的廷杖远比正德朝厉害,所幸隆庆是嘉靖的儿子,徐阶也只能拿正德说事。当然隆庆也明白他的意思,却还是不服气。   “阁老,朕怎么听说有人讪君卖直,故意口出狂言,骗得一顿廷杖,就满天下炫耀,立地成圣,万民敬仰,他们拿朕当成了成名的垫脚石,如此小人,还不该杀吗?”   难得徐阶没有反驳,而是坦然说道:“陛下所言,的确有之,朝廷百官,良莠不齐,有人好名,有人贪财,不一而足。利用廷杖成名,果然是一条终南捷径。不过老臣以为,此事要追本溯源,根子还是出在廷杖过于残酷,而人人心存天良,同情弱者,故此遭到廷杖之责,都会被各方同情敬仰。老臣以为,陛下登基万象更新,正是该扫除弊政,刷新朝局,让天下人耳目一新,诚然,则万众敬仰,百姓感恩戴德,齐声颂扬吾皇仁德,到时候,哪怕有小人讪君卖直,百姓也会嗤之以鼻,这就叫做公道自在人心!”   隆庆真的惊讶了,他没有想到,平时言语不多的徐阶,竟然是个辩才无双的高手,一番长篇大论,入情入理,竟然让他无从反驳。   “阁老,这么说,是朕错了?”   “老臣不敢。”徐阶见隆庆态度很好,他也不想闹僵了,连忙说道:“的确有些人员所作所为,有些过分,触怒了陛下。老臣身为首辅,未能约束百官,也是难辞其咎。”   隆庆摆了摆手,有些无奈说道:“阁老,眼下的局面该如何处置,您老拿一个方略出来吧!”   徐阶察言观色,发现隆庆的确有些认命的味道。他暗呼侥幸,没想到会这么容易,就闯过了一道鬼门关啊!   稍微思量一下,徐阶字斟句酌道:“陛下,百官到左顺门惊扰圣驾,他们已经受到了惩罚,天心仁慈,就不要再追究了。”   隆庆听话地点点头。   徐阶胆子大了起来,又说道:“至于整顿科道,老臣以为大多数言官还是好的,不应一篙子打翻一船人,还是稍微稳妥一些。”   考察言官,整顿科道,本是张居正提出来的重要建议,隆庆也是认可的,可眼下要是继续考察,保证会激起更大的反弹,隆庆长叹一声,也点头同意了。   徐阶备受鼓舞,他又说道:“陛下,王廷身为封疆大吏,辜负了圣恩,理当处以极刑,以警世人。老臣记得,当年曹操大破袁绍之时,缴获了许多私下往来的书信,曹公都付之一炬,不予追究。当年唐大人也烧过月港的文书,深得先帝赞许。老臣以为小站大捷,是几十年来,少有的大胜,士气鼓舞,百姓拍手称快,赞颂吾皇圣明,兵戈威严,武功强盛。臣以为此时兴起大狱,牵连众多臣子,是有些过了。百姓家尚且讲究家丑不可外扬,若是因为攀扯过多,影响了军心士气,反而不美,不知陛下以为如何?”   一句话,就是徐阁老还是要捂盖子,要压下去。   隆庆一万个不愿意,经过唐毅的指点,他早就知道商人,官吏,和俺答之间,那些狗屁倒灶的事情。这一次放过了,下一次他们还不一定惹出多大的祸事呢!   隆庆真的不想答应,可是徐阶坐在那里,他的气势就矮了一截,一想到杖责那么多言官,万一再激起大乱,隆庆的脑仁就疼,真的没有魄力,来一场彻彻底底的清理。   既然如此,就只有妥协!   隆庆捏着鼻子点头,徐阶见皇帝终于应允,长出了一口气,连忙告辞,退了下去。   徐阶走了,隆庆不由得抬头,看了看柱子上四个亲笔所写的字,满脸羞愧,唐师傅,朕无能啊,对不起你的一片苦心啊!   说起来,咱们的唐师傅也是如此悲愤生气吗?   当然不是了,相反,唐毅的小书房欢声笑语,三大谋士凑在了一起,一坛子状元红,香气扑鼻,就连一贯约束极严的茅坤都举杯畅饮,高兴坏了。   “哈哈哈,徐阶这个老狐狸,总算是逼得他出洞了,真是不容易啊!”   王寅红着脸说道:“没错,徐阶主动出来保言官,他们就是一党无疑,老东西再也不能装清高,作壁上观,这神仙一旦下了凡,就难免乱拳打死老师傅,徐华亭去职之日不远矣!”   大家伙辛苦筹划了数年之久,机会终于成熟了,哪能不高兴啊!   沈明臣喝得醉眼朦胧,“对了,你们还没告诉我,要从哪里下手呢?” 第892章 徐阁老麻烦了   几十号言官被廷杖,打得血肉横飞,立时激起了群臣愤慨,科道言官,上蹿下跳,扬言一定要找回面子。   他们还没有攻击隆庆的胆子,只能把矛头对准滕祥,一个个大声斥责,痛骂宦官,从赵高说到了王振,从王振说到了刘瑾,咬牙切齿,义愤填膺,把火气成功煽起来,就准备着出手咬人。   还没等他们行动,内阁次辅李春芳就跑到了石星的家中。   这一次石星带头闹左顺门,被打得也是最重,此刻还在昏迷之中。大夫给清理了伤口,割下腐肉二斤,筋两条,整个屁股,大腿,腰部,全都烂了。   为了防止感染,只能用酒精清洗,每次清洗的时候,石星虽然昏迷,却疼得不停喊叫,浑身抽搐,冷汗津津。   好些凑在石家没有离开的御史言官都不停抹眼泪,惨,真是太惨了。   此仇不报非君子!   见他们如此,李春芳也是满脸羞愧,长叹连声,“徐阁老让仆过来,就是告诉大家伙,陛下已经同意不再考察科道,至于王廷的案子,也会尽快了结,还请你们大家伙不要闹了。”   皇帝低头了!   众人心中大喜,这两条都切中要害,不考察科道,就能保住官位,了结王廷的案子,免得继续攀扯无辜,大家伙都安全了。   看起来徐阁老还是站在大家一边,说出话来也是分量十足,哪怕陛下都要听从。   还有的言官感到不满,难道一顿毒打都白挨了?这口气要咽下去不成?   李春芳的老脸缩成了菊花,苦兮兮道:“诸位具是大明的良心,眼下隆庆改元,已经有一年了,纷乱不断,国事艰难。徐阁老肩负天下之望,举步维艰,我这个当弟子的看着都心疼。好在事情都过去了,每年就是隆庆二年,新年新气象,大家一起携手,共创大明新局吧!”   李春芳好一顿安抚,众位言官心里头还有些不平,可是他们也听得明白,以前闹得太过分了,再闹下去,不依不饶,必然会和陛下直接冲突,到时候就不好收拾了。哪怕强如徐阁老,能压得住一次,还能每一次都压得住吗?   辛自修带头感谢道:“元翁对我等天高地厚,李阁老不辞辛苦,下官们感激不尽。奈何眼下海瑞还揪着案子不放,司直兄的尸体还在大理寺,我等有愧朋友啊!”   提到了欧阳一敬,众人纷纷抹眼泪。   “想司直兄铁骨铮铮,直言敢谏,不避生死,冲锋陷阵,为科道表率,竟然落一个尸体不全,凄凉惨死,实在是让人心寒啊!”   言官们放声大哭,李春芳琢磨了一下,既然陛下都同意了,海瑞还能折腾下去吗?   “这样吧,我回头写一个手本,让海瑞把尸体送还欧阳家中。至于他的办案主审,等内阁商量之后,再免除了就是。”   虽然没有直接罢免海瑞,不过也算是给了大家伙面子,言官们只好点头。   他们送李春芳回内阁,貌似一场滔天风波,就要销声匿迹,水波不兴……   大理寺,正堂。   海瑞秉烛端坐,在他的对面,坐着一个老朋友,正是赵闻,唐顺之的弟子,唐慎的同科,唐毅的启蒙老师。   赵闻的起步低了一点,加之徐阶有意打压唐党一系人马,赵闻花了十几年的时间,才刚刚调任京城,当了刑部郎中。   相比之下,举人出身的海瑞已经后发先至,冲到了大理寺少卿的位置,让人不胜唏嘘感叹。   “刚峰兄,凡事适可而止,放手吧!”   海瑞面无表情道:“是你的意思,还是他的意思?”   赵闻自然知道“他”是谁,叹口气道:“陛下已经点头了,内阁首辅和皇帝都统一了意思,再往下追,就是忤逆圣意,哪怕圣眷再强,也不能蛮干。刚峰兄,公道自在人心,那些人勾结俺答,出卖大明,早晚会遭到报应的,不急在一时。”   海瑞不无嘲讽地笑道:“报应?你错了,老天爷太忙了,人世间该雷劈的人太多了,累死老天爷,也劈不完!”   豁然站起,海瑞指着头顶,神情激动,“我本以——会和其他人不同,可是我错了,两榜进士,取得都是乡愿,不乡愿如何能当进士,更何况是六首魁元!小站百姓,血战半个月,死伤数千人,家家都有空的碗筷!是谁造成的,难道可以逍遥法外,不遭到惩处吗?因循守旧,官官相护,把天理国法扔在一边,把家国天下抛在脑后,他们做得到,我海瑞干不出来!”   赵闻浑身一震,若干年前,他也是这个想法,可是过了这么多年,他的心早就冰冷了,麻木了,没有知觉了。   “刚峰兄,你持论甚正,言语甚直。可是没用啊,上面的神仙不愿意查了,不敢查了,你还能如何?”   海瑞身体一晃,突然放声大笑,“是啊,神仙们都不想查了,可是我要一查到底,不把阴暗龌龊都掀出来,我绝不罢手!”   “唉,你怎么这么轴啊!”赵闻不停摇头,“刚峰兄,这么说吧,明天早上免除你主审的圣旨就会下来,只有一夜的功夫,你能查出什么来?”   “一夜,足够了!”   海瑞突然神秘一笑,“你去告诉‘他’,海某坚信道义不死,坚信是非长存,倘若有一天,海某也像欧阳一敬一般,稀里糊涂身死人手,只是证明海某力有不逮,并非正道断绝。言尽于此,请便!”   海瑞做出了一个送客的动作,头也不回,就向后面走去。赵闻张了张嘴,只能摇头败退,遇上了这么一头犟驴,真是没有办法。   ……   “我说大人,都这时候,还演什么啊,直接强攻,把徐阶拿下就算了。”沈明臣不屑说道。   王寅一阵无语,也不知道这家伙是怎么跑到江南独当一面的,莫非一回京,智商就下降了?   还真猜对了,身边都是聪明人,何必再费那个脑子啊,沈明臣可不想没事浪费脑细胞。   “徐阶去职与否,不在我们掌握多少证据。”茅坤竟然耐心解答起来,“我大明的官吏,说起来屁股都不干净,真的撕破脸皮硬攻,只会自损八百,杀敌一千,对于大人来说,绝非是好事情。我们费了这么大的力气,不过是把徐阶引到战场上,让他没法躲避刀枪,这时候只要一支匕首,就能要了老东西的命。”   “当真?”沈明臣不解道:“徐华亭的实力雄厚,爪牙锐利,上百号科道言官都听从他的指令,再加上六部尚书,各地的督抚,想想就让人胆寒啊!”   “呵呵呵,你放心吧,这些势力一点用处都没有,还会成为累赘!”茅坤得意笑道,敢情整个方略都是他帮着唐毅策划的,眼看着就要成功,击败一个两朝元老,天下无敌的徐华亭,饶是茅坤养气功夫到家,也难免得意,甚至忘形。   接下来的事情是这样的,徐阶奏请免去海瑞主审官的票拟批了红,他也不想再纠缠下去,立刻派遣杨继盛去传旨。   两个人再东南好歹有些交情,海瑞这个蛮子不至于发飙。   杨继盛到了大理寺,却发现海瑞面前摆着一盘窝头,两碟酱菜,最出奇的是竟然还有一壶酒,一个咸鸭蛋。   “我的天啊,刚峰兄,你这是提前过年啊?”杨继盛夸张叫道。   海瑞仰起头,呵呵一笑,他给杨继盛倒了一杯,“兑了水的,对付着喝吧,鸭蛋就算了,你也不稀罕。”   说着,海瑞自己扣了一大块蛋黄,塞到了嘴里,一脸的享受。   杨继盛这个摇头啊,他实在是不知道吃个鸭蛋也有这么大的幸福。   等到海瑞吃的差不多了,他才说道:“刚峰兄,我的来意想必你知道了吧?”   “嗯。”   “唉,你的案子办得很不错的,朝廷上下有目共睹,事到如今,还是大局为重,朝廷为重吧!”   海瑞突然哈哈狂笑,“杨大人,斗胆请教你一句,当年弹劾严嵩的时候,你是不是也这么想的?”   杨继盛突然脸色狂变,“刚峰兄,严阁老和徐阁老是不一样的。”   “都是一丘之貉,呃不,是更加不堪!”说着海瑞从桌案上抓起一摞子东西,摔倒了杨继盛的面前。   “看看吧!”   杨继盛急忙捧起了,一看不打紧,只觉得浑身瘫软,险些摔倒在地。   什么东西把杨继盛吓成这个样子?   原来海瑞已经查清楚了,欧阳一敬是被暗杀的,杀他的两个凶手正是丰润票号雇佣的,昨天夜里,海瑞查封丰润票号,从里面搜出了一大堆的书信账册。   “别人的部分还在清查,不过光是欧阳一敬,就从丰润票号拿到了三万五千两的酬劳,其中出卖朝廷廷议,还有兵部布防的消息就有二十三条之多。难怪俺答能如入无人之境,来去自如,原来是朝廷出了内鬼!如今看起来,王廷和俺答勾结,没准还是欧阳一敬拉的线,真是好一个铁骨铮铮的言官,好可耻!”   海瑞轻蔑地啐了一口,杨继盛脑袋嗡嗡作响。   他万万没有想到,真的让海瑞找出了铁证,不只是王廷,还包括欧阳一敬,至于会不会牵连更多,谁也说不准……   要知道徐阶刚刚拿着老面子,保下了所有言官,立刻就出了问题,杨继盛心中拔凉拔凉的,师相啊,麻烦了! 第893章 弹劾   羊肉胡同,顾名思义,聚集着十几家卖羊肉的,冬天正好是吃羊肉的好时候,口外的肥羊,肉质鲜嫩,放在火锅里涮一涮,神仙也要站不稳。   只是身处在一群羊肉贩子中间,可就不那么幸福了,腥膻刺鼻的味道,到处乱扔的血水,随意挂在栅栏,树枝上的羊皮,羊骨,都让人作呕。   “我说行之,找个隐秘的地方,也不用放在这儿,太难闻了。”杨博指了指门窗,叹道:“就算都关起来,还往屋子里钻。”   唐毅不以为然,“虞坡公,我觉得挺好,要是谈诗词歌赋,放在高山流水,小桥人家,才是应景,要是谈晓风残月,江湖儿女,就该去粉子胡同,至于咱们俩谈的事情,在遍地腥膻的羊肉胡同,最合适不过了。”   杨博老脸泛红,咳嗽了两声,“行之,你这心里头还是有气啊?”   “错,是恨!”   杨博越发尴尬,只好倚老卖老道:“行之,你要是不解气,只管找老夫算账,要不现在你就打我一顿?”   唐毅为之气结,人老了真是够无耻的!   “虞坡公,咱们俩也别斗嘴斗舌了,该怎么办,你划个道儿吧!”   唐毅也觉得浑身不舒服,拿出了一盘檀香,点燃之后,香气袅袅,一点烟火都没有,屋子里总算有了一点谈事情的氛围。   “徐阶必须滚蛋!”杨博眯缝着眼睛,断然说道。   唐毅没有反驳,显然默认了。他们除了和徐阶有仇之外,背后的晋商和东南工商集团,也都对徐阶严重不满,尤其是晋商,唐毅许诺把宝钞交给他们经营,还有发行银元。这是晋商弯道超车,重新拿回金融霸权的关键一步,唐毅好不容易让步了,结果却卡在了户部,卡在了徐阶手里,迟迟推不下去。   老徐保守的施政方略,已经挡了别人的财路。   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   别看那么多纷纷扰扰,这才是徐阶去职的最根本原因!   “你们出手,还是我出手?”唐毅又问了一句。   杨博思量一会儿,突然笑道:“行之,毕竟你们还是心学同宗,这事情交给老夫处置就行了,我保证让老徐滚蛋。”   说的话真的好暖心,唐毅呵呵两声,“条件呢?”   这两位都是狐狸里面的狐狸,早就不相信有什么人情可讲,一切都是最根本的利益交换,杨博没理由帮着唐毅背黑锅,既然背了,就代表他另有所图。   “一个大学士。”杨博也干脆说了出来。   “不行!”唐毅断然说道:“徐阶去职,内阁只剩下一个李春芳,您老入阁,首辅必然是您的,我们这些后辈怎么玩?”   杨博愣了一下,摇头苦笑道:“不是老夫,是子维,这下子总行了吧?”   杨博也知道唐毅的底限,他想入阁,是万万不可能,只能退而求其次,推张四维入阁。唐毅思量一下,也就点了点头。   张四维的确是一步好棋,他是晋党的新生代,又是徐阶的学生,他要是能入阁,可以拉一部分徐党,快速形成自己的山头。   很显然,徐阶去职,会留下巨大的权力真空,凭着唐毅一个人,是没法完全吞得下来,必须和晋党合作,让张四维入阁,也就是必然之选。   “可以。”唐毅同意了。   “行之,老夫还想问一句,这首辅之位,要留给谁?”   唐毅道:“历来大学士都是按照资历排序,自然是要落在李春芳身上,还有什么疑问的。”   “当然!”   杨博敲着桌子,淡淡笑道:“李春芳是个废物,他注定干不长的,很快就会滚蛋。行之,首辅这把椅子虽然好,可是却不适合太早坐上去啊!”   唐毅的瞳孔一缩,他早就想好了,立刻运作入阁,而后就把李春芳干掉,自己当首辅,他已经准备了十几年,绝对不会放过千载难逢的机会。   可是听杨博的意思,晋党不想让自己当首辅。   “虞坡公,你有更合适的人选吗?”   杨博突然眯起眼睛,似乎漫不经心,吐出了一个名字。   “高肃卿如何?”   高拱啊!   果然他和晋党有合作!   唐毅瞬间明白了杨博的打算,论起圣眷和才干,只有高拱能和唐毅匹敌,偏偏高拱又是个孤家寡人,他当上了首辅,为了坐稳位置,只能和晋党合作,双方强强联合,共同抗衡唐党。   因为经此一役,徐阶被干掉,吃掉徐党最大一块肥肉的必然是藕断丝连的唐党,如果唐毅再顺势坐上了首辅的宝座。   凭着天时地利人和,就再也无人能够制衡,哪怕树大根深的晋党,也要掂量一番,能不能在唐毅的手下存活。   推出高拱,才是杨博真正的想法,如果唐毅不点头,很有可能杨博就会抽手,放弃倒徐。   “可以!”唐毅总算点头了。   “好,够干脆!”杨博老脸都笑成了菊花,他拿到了想要的一切,心满意足,又想到了一件事,连忙说道:“行之,老夫已经查清楚了,这次的事情是乔家干的,他们本来就经营走私为生,俺答忌惮小站的天马,就和乔家商量,答应给他们贸易专营的权力,条件就是干掉小站马场。乔家又和王廷,欧阳一敬等人勾结,这帮人私心作祟,才会放任俺答攻击小站,想要假手于人,给行之一点好瞧。乔家罪大恶极,要怎么处置,老夫绝无二话,只求不要因为一颗老鼠屎,坏了咱们合作的大事,你意下如何?”   杨博说完之后,仔细观察唐毅的举动,发现他面色平静如常,没有丝毫的波动,光是养气的功夫,就让人惊叹。   “虞坡公,事情过去了,就不要再说了,正事要紧。”   “嗯!”   杨博欣然点头,两个人急匆匆离开。   大佬们达成了一致意见,下面就是生旦净末丑,神仙老虎狗,一起上台了。   徐阶刚刚压下了考察科道的事情,接着就出了这么大的纰漏,丰润票号贿赂朝廷命官,出卖情报,勾结俺答,罪证确凿,欧阳一敬也不是什么科道表率,反而是科道的耻辱。   在真凭实据的面前,都察院彻底熄火了,包括六科廊在内,也不敢随便说话了,他们终于感到了恐惧,想想吧,一直以正人君子自诩的一群人,居然出了最臭不可闻的卖国贼,还有脸面对其他人的质疑吗?   刚刚因为在左顺门挨了一顿廷杖,鼓动起来的悲情,一下子烟消云散,荡然无存!   大家只会觉得左顺门打得轻了,最好把他们都给打死了,那才是罪有应得呢!   这一回不用别人出手,国子监祭酒王世贞,刚刚转任鸿胪寺少卿徐渭,他们两个带头发起攻击,把炮口对准了都察院,不光要求考察科道,还提议将所有御史解职,严加排查,凡是和丰润票号,和俺答,和欧阳一敬等人有瓜葛的,一律严惩不贷。   两位文坛巨擘出手,代表的意义非比寻常,原本科道都是以士林的代表自诩,以士人良心自居。可王世贞和徐渭出手,就表明了士林已经把都察院的这伙人给开除了,双方直接划清了界限。   这两位开炮之后,各个衙门都坐不住了,翰林院,国子监,詹事府,后来干脆蔓延到了六部,大理寺,通政司,纷纷上书,要求严查都察院,严惩卖国贼子。   “原本还以为是乌鸦落到了猪身上,光看到别人黑,没看到自己黑,现在才知道,敢情他们比乌鸦黑透了!简直是一堆臭不可闻的粪,偏偏还以君子自诩,不知道脸皮为何物!”唐汝楫破口大骂,他因为早年加入严党的问题,言官们一直看他不顺眼,经常上书弹劾,想把他干掉,所幸有唐毅帮忙,唐汝楫还算安稳,可是仇是结下了。   报仇机会来了,他哪能错过,立刻上书。   他带头,殷士儋也跟进了,陈以勤算是高拱的盟友,也为老朋友鸣不平,他也上书……相比之前的攻势,这一次来的更猛烈,从上到下,全面动员,除了唐毅、杨博、赵贞吉等少数重臣之外,纷纷甩开膀子,亲自上场。   令人感到奇怪的是,弹劾的奏疏虽然多,可是大家都把矛头对准了都察院,至于刚刚保下都察院的首辅徐阶,却没有人敢多说一句。   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徐阶丝毫没有得意,相反,还忧心忡忡,竟然比之前还要愁苦。   “唉,太岳啊,为师失策了,悔不听你的劝谏,老夫是真没有想到,下面的人那些人,竟然如此无耻!欧阳一敬,他怎么敢做这种事情?”   张居正心说早知如此,何必当初。他的心里也有所疑惑,丰润票号是山西人开的,背后是前吏部尚书乔宇乔家,上一代晋商的掌门人。他们家的产业被抛出来,背后没有什么黑幕交易,张居正一万个不信。   只是此时他没有必要挑破这些东西,还是把好学生演到底吧!   “师相,弟子以为当务之急,还是要整顿科道,您老要拿出壮士断腕的决心,不能再护着他们了!”   徐阶不置可否,张居正急得直冒汗,怎么到了这时候,还犹犹豫豫啊!   老徐心头苦笑,如果上一次直接整顿科道,那就是壮士断腕,现在下手,那就是罩不住小弟,一个大佬混到了这一步,离着倒台就不远了。   “太岳,容为师再思索一二。”徐阶起身,带着无尽的凄凉,一步步向着书房挨过去…… 第894章 坑死人不偿命   徐阶的确需要好好想想,他老人家修炼了多少年,什么看不明白,张居正的小算盘已经被徐阶咂摸出了一些味道。   面对着糟糕的局面,徐阶需要仔细想清楚。   首先他被算计了,而且不出预料,就是那个阴险狡诈的唐毅所为!   小站孤军奋战,几乎失守,如果真是朝中出了叛徒,和俺答勾结,有多少证据,直指抛出来,当面锣,对面鼓,好好办案子就是了。   偏偏唐毅没有这么干,而是一点点往外挤牙膏,把火越烧越旺,一步步引诱徐阶,陷入设置好的陷阱当中。   这里就看出了徐阶的弱点,他虽然权谋无双,门生弟子,遍及天下。但是老徐的力量仅限于官场,军中插不进去,商业上他更是无从谈起。   假如唐毅用这套办法对付杨博,老东西肯定第一时间就把替罪羊推出来,绝对不给唐毅继续放火的机会。   虽然难免受伤,可是却不至于损及根本。   可徐阶已经出面保言官了,结果却出了更大的问题。   人家会怎么看,显然会有人说徐阶那么护着言官,没准他也和俺答有联系,甚至就是他授意的。   到时候各种脏水都会泼到老徐身上,名声坏了,圣眷没了,除了黯然收场,徐阶还能有别的选择吗?   那按照张居正的建议,果断和言官切割,严惩科道,彰显自己的清白,徐阶稍微思索一下,就觉得一样不妥当,甚至麻烦更大。   怀疑都产生了,就不会轻易改变,他和言官切割,人家只会说他不讲义气,到了关键时刻,拿小弟出去顶罪。   而且还会寒了手下的心,一旦人心散了,队伍就不好带了。   想到这里,徐阶就对张居正越发咬牙切齿!   真不愧是自己的好学生,权谋本事,学得够厉害的。   自从他回京以来,打着挽回圣眷的旗号,痛打徐党的人给隆庆看,接着又鼓动徐阶,考察科道,他的目的不就是把考察的权力拿到手里吗!   到了那时候,他就可以名正言顺,铲除一些讨厌的徐党,换来隆庆的掌声,再收编一些听话的徐党,架空徐阶。   从而快速建立起自己的势力,趁着徐阶还没倒台,赢得和唐毅掰手腕的筹码。   看透了张居正的谋算,徐阶竟然不生气了,只剩下感叹。   墙倒众人推,破鼓万人捶!   都看出老夫要成明日黄花了,巴不得捅老夫一刀子,张居正不是第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   都是一帮十足的小人,小人!   徐阶看透了眼前的局面,那个两朝元老,权谋无双的徐华亭就回来了。   无论如何,总之不能落到对手的节奏当中,必须跳出来,才能有破局的机会。首先,言官绝对不能保,一个丰润票号,背后牵着多少人,唐毅手上有多少证据,都弄不清楚,再随便出手,只会让人家把事情弄得更大,更不可收拾。   至于严查科道,更是自断手脚,是下下策。   思前想后,徐阶只想到了一个办法,那就是拖!   没几天就过年了,转过年,就是隆庆二年,有两件大事,一个是例行的外察,一个是会试,作为隆庆改元的第一次科举,牵动各方人心,至关重要,唐毅身为礼部尚书,正是主考的不二人选,安排他当主考,自然就没有精力给自己添乱。   等到一切风平浪静,差不多就是四五月份了,小半年过去,谁还有心思抓着小站的案子不放。   徐阶深知事缓则圆的道理,眼下隆庆因为出了汉奸,龙心大怒,可是拖延下去,科道人心惶惶,百官不安,朝政大乱,各种政务停摆,到处烽火连天,麻烦一堆,隆庆就会渐渐改变心思,甚至会埋怨唐毅无事生非,闹得鸡犬不宁。   只要龙心改变,老徐就是唯一能出来收拾残局的人。   到时候什么唐党,狗屁,那几个帝师,更是废物!包括翰林院,国子监,詹事府这些清水衙门,老夫以前是不和你们一般见识,好你个王世贞,到底站在了妹夫一边,和老夫作对,你也配!   徐阶越想越气,只要等着老夫缓过来,就把你们一个个摆布成十八般模样,让你们领教老夫的厉害!   发了狠之后,徐阶又犯愁了,年前的这几天要怎么糊弄过去。   没有个交代,隆庆那一关就不好过。   万一皇帝疑心自己,就什么都完蛋了。   老徐思前想后,还真想到了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   他准备上书请辞!   是真的要辞职吗?   当然不是,他不过是摆一个姿态。从去年驱逐高拱,郭朴,到王廷等人下狱,大事情一件接着一件,朝局纷乱不已,身为首辅,统御无方,不能辅佐君父,安稳社稷,故此羞愧不已。   徐阶上书请辞,同时希望朝廷彻查欧阳一敬,调查丰润票号,凡是涉及其中的官员,一律严惩不贷,以正国法云云……   徐阶写好之后,权衡了再三,送了上去,然后就关门谢开,躲在了家中不出来。   “高明,真是高明啊!”沈明臣怪叫道:“徐华亭的功力果然非比寻常,这么不利的局面之下,愣是让他找出了办法!不知道该赞美还是该痛恨了!”   王寅颔首,“没错,老徐这一手以退为进,玩得的确高明。他表面上同意严查,可是首辅辞官,内阁就剩下李春芳,根本做不了决断,科道乱成一团,其他的各部也都差不多,这时候能查出什么东西来?熬过了年,大事一桩接着一桩,先是外察,接着会试,还要册封太子,到时候大家伙的注意力都被转移走了,谁还有工夫关心现在的事情。”   沈明臣大惊失色,忙问道:“难不成又要让老徐滑了?大人,这杀人不死反成仇,徐阶那可是一头猛虎啊,哪怕他老了,一样要吃人的!”   “所以不能让他活到明年!”王寅黑着脸说道:“大人,咱们该动手了!”   唐毅没急着答应,而是看了一眼茅坤。   “呵呵,十岳兄,句章兄,咱们不能小觑天下人,杨博可是天下三杰硕果仅存的一位,他既然承担下了干掉徐阶的任务,就代表他有足够的把握,我们跟着摇旗呐喊就是了。纵使徐阶拖到了年后,咱们大人一样有绝杀老徐的把握!”   “既然如此,我们也就放心了!”   ……   他们达成了一致意见,选择观望。   果然不出所料,杨博的确够厉害。   徐阶上书请辞之后,立刻舆论哗然,两朝元老,定策老臣,威望泼天的徐阶竟然要辞官,这是何等的大事。   瞬间,所有人的注意力都从都察院转移到了徐阶身上。   原本沉寂的言官,特别是没有受到波及的六科廊,还有一大帮徐阶的徒子徒孙,清流门人,他们都惊骇不已。   大家伙虽然对徐阶偏袒言官,多有看法,可是真的要让老徐下野,谁也没有做好这个准备。   偌大的朝廷,各种势力犬牙交错,政务繁杂纷乱,除了徐阶,谁还有资格掌舵大明?   不到一天的时间,竟然形成了一股强烈的舆论风潮,纷纷上书,要求隆庆挽留徐阶,大明离不开徐阁老。   除了吏部,礼部之外,其他各部的人或是侍郎带头,或是尚书领衔,异口同声,全都是替徐阁老担保。   大有徐阁老是我的亲爹的架势,到了最后,连杨博都上书了,唐毅看得好笑,罢了!这是活到老,学到老,比起老前辈,自己还差着太多。   反正唐毅是不会上书的,他丢不起那个人,因为一个即将当首辅的家伙,是不能犯任何错误的。   唐毅懒洋洋躺在了媳妇的怀里,吃着琉莹送来的沙窝萝卜,嘎嘣脆,真是幸福的要飞了!   “咱们家啊,很快就要变成相府了,怎么样,激动不?”   琉莹噗嗤一笑,“相府算什么,咱们家可早就是伯爵府了,唐老爷,您可是入赘给了忠贞伯,王爵爷,是吧?”   “哇呀呀!”唐毅一跃而起,大鹏展翅,一下子把琉莹扑在怀里。   “好你个小妮子,不让你尝尝厉害,夫纲何存!”   琉莹惊呼着,很快,两个人,三个人……滚在了一起。   这是个美好的夜晚,却不属于隆庆!   徐阶上了请辞的奏疏,隆庆看过之后,也就扔在了一边,当初高拱和徐阶斗的时候,上了多少辞呈,结果高拱都回家了,徐阶还不是好好的,那些奏疏擦屁股都嫌硬。   隆庆根本嗤之以鼻,他倒是对徐阶的态度十分感兴趣,看起来老先生多半不知道欧阳一敬的事情,这段时间以来,除了那一次求见之外,徐阶还算是老实顺从。隆庆毕竟是懒散惯了,承受不起朝局剧烈变动的后果。   罢了,就不要牵连到老先生了。   正在思索之间,滕祥带着几个小太监,喘着粗气,抬着一大堆的奏疏走了进来。   “怎么这么多?”   滕祥连忙扑倒在地,“启奏皇爷,这才是三分之一,还有更多的奏疏送上来。”   隆庆起身,随手拿起了一封奏疏,问道:“都是说什么的?”   “回皇爷,奴婢没敢多看,不过,貌似,好像都是保徐阁老的。”   要不说不怕没好事,就怕没好人,偏巧赶上了滕祥当值,他和言官还有徐阶都是仇家,哪里能放过落井下石的机会。   只见滕祥鬼里鬼气道:“真是人心齐泰山移啊,哪怕皇爷要册封太子,他们都没有这么卖力过,徐阁老威望泼天,可真不是一句空话啊!” 第895章 罢相   要说太监的确不是东西,滕祥抓住了机会,阴阳怪气,好一顿捧杀,满以为隆庆会大发雷霆,可是出乎他的预料,隆庆没有任何的愤怒,反而摆摆手,让他出去。   滕祥无奈,只好躬身退走,宫里只剩下隆庆一个人,盯着堆积如山的奏疏,难免陷入了沉思。   虽然隆庆受教育晚,以至于智力受到影响,没有那么敏捷,可是他身边毕竟都是人精儿,个个是名师当中的名师。   唐毅就曾经向隆庆讲解过首辅的问题,自从正德、嘉靖以后,首辅权柄日甚一日,甚至皇帝也直言不讳,称呼自己的大学士为“相”。   遥想起当年朱元璋处心积虑,利用胡惟庸案,掀起大狱,不惜废掉丞相,尽收大权于一身,只怕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相权竟然会以内阁的形式死灰复燃。   而且重新出现的相权,相比以往,由于缺少了御史台,缺少了三省分权制约,使得内阁大学士的权柄甚至超越了汉唐的宰相,发展到了今天,完全可以和皇权分庭抗礼。   对于皇帝,自然是很不爽,但是有无可奈何。   就以当年朱元璋为例,他废除了丞相之后,大事小情,亲自处理,天不亮就上朝,忙活到后半夜,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一天不休息。完全被繁杂的政务羁绊,无暇去做一些大事情,基本上朱元璋当了皇帝之后,就没有太多惊天动地的大举动了。   相比之下,朱棣就聪明多了,他选拔信任的大臣,组成内阁,替自己分担政务,他才能够放手施为,北征草原,七下西洋,修《永乐大典》,文治武功,让人心折。   朱棣都吃不消的事情,后面的皇帝就更不成了。   而且唐毅告诉隆庆,太祖爷和成祖爷两朝,由于刚刚从战乱中走出来不久,民生凋敝,商业衰微,社会基本没有什么流动性,管理起来也不费心。   可是经过了二百年之后,大明的人口保守估计,增加了四到五倍,商业繁荣,何止十倍!   人多事多,哪怕太祖爷重生,也断然应付不了这么复杂的情况。分权内阁,就成了必然的选择。   内阁首辅,向上分一部分皇权,诸如票拟,向下总领百官,主持廷推,廷议,京察等等重要事务。   荒唐如正德,怠政如嘉靖,只要内阁运转正常,朝廷就乱不到哪里去。   首辅一职,至关重要!   隆庆似乎理解了百官为何会如丧考妣,拼命维护徐阶,毕竟老徐入阁前后近二十年,门生故吏,遍及天下,振臂一呼,百官响应。   只怕在百官的心目中,徐阶的分量远比自己这个皇帝要值钱多了。   隆庆自嘲地笑笑,看起来朕还真是失败啊!   既然老徐地位如此重要,就不能随便换首辅。   唐毅要知道自己当初的教导,竟然帮了徐阶的忙,没准会找个地方抽两个嘴巴子。   不过眼下说什么都晚了,隆庆把冯保叫来,让他拟旨,挽留徐阶。冯保虽然吃惊,却也不敢怠慢,把隆庆的意思变成了华丽的圣旨,派人送到了相府,还带去了一盒名贵药材,两柄玉如意。   看到了皇帝如此厚待自己,徐阶松了口气。   果然,隆庆是识大体的,知道动不了自己。   不过光是上一道辞呈,皇帝一挽留就回去上班,岂不是显得自己虚伪吗?恋栈不去,贪图官位,也是一个罪过,事到如今,徐阶不想犯任何错误,给对手留下把柄。   他感谢了皇恩,写了一封长长的折子,盛赞隆庆的仁义恩德,随后又言辞恳切,再次向隆庆辞职,把自己的命运完全交给皇帝裁决。   等到奏疏上去之后,已经到了腊月二十八,徐阶本想着过年谁都不见,闭门谢客,哪知道二儿子徐琨竟然从松江老家赶来了。   父子见面,徐琨眼泪汪汪。   “爹,吴时来那个畜生抢走了咱们家的田,还有现在南方的士绅都争相加入南洋公司,偏偏咱们家没有份儿,眼看着那帮土鳖都把咱们家超过了,您老可要拿个主意啊!”   这一次失分被动,就是从东南老家开始的,徐阶苦心营造的形象一落千丈,老徐真想把儿子吊起来,狠狠揍一顿。   可时过境迁,徐阶也恨不起来。   华亭徐家,成百上千号的人丁,没有点家底儿,怎么过舒服的日子。兼并田产,本是天下士绅都干的事情,都怪唐毅,他带头捐出田产,结果弄得徐阶十分被动……   徐琨抹了抹眼泪,“爹,唐毅根本是玩花招,他的确是把苏州的田产都拿了出来,可是他们唐家在东番岛,少说有一百万亩的田!”   “哦,有那么多?”徐阶惊讶地问道。   “那可不。”徐琨一下子来了精神,“爹,东番岛适合种甘蔗,一亩田能榨五石白糖,两个月前,第一批东番岛的白糖运到了,您可没看到啊,人山人海,都跑去买糖了,又便宜,又干净,谁家做菜都喜欢放一。一石糖比一石米贵了两倍不止,能卖到三四两银子,一百万亩田,扣除成本,一年也有三百万两银子,啧啧,真的是富可敌国啊!”   徐阶对待海外,非常保守,畏之如虎。一想到茫茫海洋,就满脑子蛮荒之地,海盗神出鬼没,烟瘴之乡……只是他万万想不到,海外的利益竟然如此之大!   他询问儿子,东番岛竟然能开辟出五百万亩以上的田,假如全都种上了甘蔗,一年光是卖糖,就能顶得上户部的岁入。   真是一块流油的肥肉啊!   当初唐毅建议把琉球和吕宋并入大明,派遣总督管理,结果徐阶还极力反对。   现在想想,真是坐失良机啊!   “唉,的确是老了。”徐阶无奈摇头,“等过了年,为父会想办法,把东番岛拿到朝廷手中,到时候你们派遣得力人手,好好经营,真的能把东番岛抓在手里,在松江的田适当还给人家,名声要紧啊!”   老徐竟然也舍得放弃一些田产了,看来他的确被搞得有些怕了。   ……   第二道辞呈上去,这一次更多的人站出来,替老徐说话,认为徐阁老功勋卓著,是谦谦君子,朝廷柱石,大明朝片刻也离不开徐阶。   隆庆说不吃味,那是假的。   “唉,徐阁老一呼百诺,朕想做什么,却是坎坎坷坷,真是同人不同命啊!”隆庆自嘲地抱怨道。   滕祥眼前一亮,他的怀里还揣着一份奏疏,正是昨天夜里,杨博派人送来的。   “启奏皇爷,也不都是替徐阁老说话的,也有人未必这么看。”   “哦?莫非是你?”隆庆笑着问道。   “给奴婢一万个胆子,也不敢议论阁老的是非啊,倒是奴婢这里有一封奏疏,是刑科都给事中张齐上的。”滕祥连忙送上去。   “都是言官,一丘之貉,能有什么高明之处。”   隆庆随手接过来,展开一看,才看了几行字,顿时脸色狂变。   张齐上书,一共弹劾徐阶种种大罪,共计五条。   第一条,徐阶曾经服侍先帝十八年,先帝所行神仙土木之事,徐阶全都一力赞成;而先帝一驾崩,他就拟写《遗诏》来数落先帝那些过错,摆明了是两面三刀,表里不一。   放在一年前,毫无杀伤力,可是眼下却显得十分歹毒,隆庆已经渐渐找到了当皇帝的感觉,也明白一个英明神武的父皇,对于他只有好处,没有坏处,一句话,他和嘉靖毕竟是父子,老爹臭不可闻,他也面上无光。   第二条,徐阶曾经与严嵩相处十五年,落力结好,又缔为姻亲,从来没有一次与严嵩起争执的;而严嵩权势衰落,他就立刻反过来对其落井下石,逼得严嵩不得不在坟地捡食,堂堂首辅,颜面无存,严嵩真有罪,就该交付有司论处,如果无罪,身为二十年的首辅,岂能如此晚景凄凉?   两条合起来,叫做不忠不义,大节有亏,这是从道德上,攻击徐阶。   接下来还有三条,则是指责徐阶庸碌无能,结党营私。   第三,边境告急,皇上也多次表示关注,徐阶却无动于衷置之不理,上行下效,兵部反应迟钝,朝廷竟然出现内鬼,徐阶身为首辅,用人不当,难辞其咎。   第四,徐阶假借遗诏四处拉关系、扩人脉,来巩固自己的地位,不思国事而擅作威福,以致朝廷上下,尽数是徐阶的私人。   第五,徐阶身为百官表率,非但不约束家人,反而纵子行凶,为了侵占土地,逼死良家百姓上百人,霸占田亩几十万。朝廷财赋困难,皆因有徐阶一般的贪婪大臣,才使得兼并成风,百姓民不聊生。   归结起来一句话,天下人只知道有徐首辅,已经不知道有陛下了!   张齐的弹章了无新意,所有罪名几乎都是老生常谈,不过只要时机对了,再普通的东西,也会化腐朽为神奇。   徐阶请辞之后,百官疯狂挽留,奏疏堆积如山,皇家的事情,他们都没有这么尽心,对徐阶却是如此孝顺。   越是如此,张齐的话就越有分量!   的确天下人都不把朕当成皇帝了,唐师傅教的没错,首辅之位,的确至关重要,可是再重要,也不能爬到朕的头顶上,拉屎撒尿啊!   或许真的应该罢相了——念头一冒出来,隆庆就打了一个激灵,看百官的势头,要是罢免了徐阶,他们还不一定怎么闹腾。   到底该如何,才能把徐阶赶走呢?隆庆陷入了沉思。 第896章 损招   皇帝从来都是权力的动物,强悍如嘉靖,敦厚如隆庆,其实骨子里都是一样的东西,只要不触及皇权,一切好说,要是碰到了皇权,呵呵……   徐阶请辞,隆庆是担忧影响朝局,所以不愿意老先生过早离开,但是从心里来讲,隆庆已经有了决断,或许从高拱被驱逐的那一刻,隆庆就下定了决心,一定要把徐阶赶下去。   诸位帝师当中,除了唐毅之外,可都不是善战之人,他们出身翰林,或多或少,都受到徐阶的照顾,甚至以学生自居。偏偏这一次他们全都冲了出来,行动一致,一心倒徐,这背后又岂能没有隆庆的默许!   按照隆庆的想法,徐阶已经六十几岁,奔着七十去了,还能干几年,等老师们坐稳了位置,再进行相权交替,朝廷才会平稳,不出乱子。   想法很不错,可是张齐的这份奏疏,加上百官的激烈反应,让隆庆看到了另一个问题,徐阶的强大已经超出了人臣的极限,威胁到了皇权的安全!   天下人只知徐阁老,不知朱皇帝!   一句话,魔音绕梁,久久不散,隆庆年过而立,当了一年多皇帝,他越发不能允许徐阶的存在。   只是仓促罢相,百官反弹,后果不堪设想,隆庆是一点把握也没有。   滕祥在旁边看着,他这个着急啊,心说皇爷啊,不就是一个臣子吗,您一句话的事情,怎么就这么难?   “皇爷,皇爷。”   低声呼唤,隆庆打了一个激灵,他把奏折扔给了滕祥。   “张齐诬陷国老,把奏疏明发六部,请九卿公议。”说完之后,隆庆意兴阑珊,摆摆手,让滕祥下去。   从乾清宫出来,滕祥一脑袋浆糊,就算脾气好,也要有个限度啊,徐阶势大如天,欺压天子,包庇言道,到了这个地步,怎么还不下果断之手,把老东西除掉啊!有徐阶在一天,他们这些内廷诸珰何时才能威风八面啊!   滕祥摇头叹气,可是唐毅的书房之中,王寅却是不停点头赞叹,“这一次我总算是信了,咱们这位陛下是大智若愚啊!”   沈明臣不解,“何以见得,陛下可是说了张齐诬陷徐阶?”   王寅含笑摇头,“句章,自从倒拱以来,弹劾咱们大人的奏疏有多少?”   “这个,没有一百,也有七八十了吧。”沈明臣苦笑着说道。   “那可有一本明发吗?”   “啊!”一语点醒梦中人,沈明臣豁然开朗。   一般的重臣,尤其是首辅,肩负朝廷大任,要维护体面尊严,即便有了弹章,最多是抄录罪名,送到家中,允许自辩。   在嘉靖朝,弹劾严嵩的奏疏何其之多,明发六部的只有一本,还不是弹劾严嵩的,而是邹应龙弹劾严世蕃。   可就是那么一本,就绝杀了严党!   “原来如此,假如陛下对徐阶还有一丝一毫的爱护之心,就绝不会明发六部,既然明发六部,就代表着皇帝态度已经明朗,徐阶罢相,就在眼前!”   沈明臣欣然拍手,这么长时间的布局,总算是看清楚了端倪。   徐阶养望二十年,从正面强攻,哪怕是高拱那样的狠人,也会被轰的连渣都不剩。唐毅和徐阶掰手腕,多半也是惨兮兮的下场。   所以一开始,掀起小站的案子,唐毅就不是要真正给徐党的人定罪,砍掉徐阶的几个爪牙,因为那些动作统统没有,徐阁老早已经修成了八爪章鱼,砍断了一只脚,还有其他的脚,等他报复回来,却不是唐党能承受的。   整个局从头到尾,都针对徐阶一个人,唐毅不断逼迫他在党羽和圣眷之间选择,最终推着徐阁老,直面皇帝,来一场相权和皇权的对抗。   走到了这一步,胜负已经再明显不过了,徐阶虽然强大,可是他毕竟只是一个官僚,手上可动用的实力非常有限。   隆庆只要敢拼着朝局动荡,就能把徐阶赶下台。   至于威胁大明江山,对不起,徐阁老没有那个份量!   现在只差临门一脚,就看杨博有什么妙招,能把徐阶赶走了。   ……   “父亲,华亭又上了辞呈!”   杨俊民兴匆匆将一份副本,送到了杨博的面前。   老杨博没有马上反应,依旧挥动大笔,写着书法。杨俊民暗自惊叹,老爹不愧是统帅千军万马的人物,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自己真该好好学学!   他满心崇拜,却不知道老杨博笼在袖子里的手不停颤抖,一股狂喜在胸中奔涌。终于等到了这一刻!徐阶你到底输了!   放下了毛笔,杨博闭上了眼睛,缓缓出了口气,拿起奏疏,从头到尾,看了一遍。   奏疏很长,徐阶花了无数的笔墨,替自己辩解。   比如张齐弹劾他借遗诏之名,诽谤先帝,徐阶就说道当年谏阻先帝者,非只一人,全都无力改变先帝之心,老臣上书,也不过多一个被罢黜廷杖的官吏而已,于事无补。遗诏那是以先帝之名发布,为了先帝收拾残局,挽回人心,是万民感恩戴德,加倍效忠新君。   至于和严嵩的问题,徐阶更是不吝笔墨,他指出自己并非一味迎合严嵩,而是做了许多谏阻的工作,从中调停,回护忠良。奈何严嵩威望,官职,圣眷,实力,具在老臣之上,无力与之正面争衡,当年曲意迎合严党者,又岂止老臣一人,比如少保胡宗宪等等,都给严家父子送了大礼。人们说胡宗宪是大局为重,不得不为,奈何到了老夫身上,就是居心叵测,阴险小人,实在是难以令人信服……   徐阶拉拉杂杂,的确把他的难处说了出来,辩驳了很多指责,当然也用了大量的春秋笔法,替自己喊冤。   可是这些已经不重要了,杨博把奏疏翻到了最后,徐阶再度郑重请辞,希望能够致仕回家,颐养天年。   他提起笔,在上面写了一个字:准!   然后回头,看了一眼儿子,笑呵呵道:“为父这一招如何?”   杨俊民瞪大了眼睛,呼吸急促,下巴差点掉下来,还可以这么玩啊!   历来大臣请辞,皇帝都会慰留,或许是三顾茅庐留下来的规矩,一般都要上书三次,以示诚意,而皇帝也要再三挽留,这样才能显得君臣相得,显得体面风光,不至于外人说闲话。   徐阶已经上了两道辞呈,这是第三道,按规矩应该驳回,可是杨博反其道而行之,直接准了,等于把徐阁老送上了楼,却撤了梯子,让老家伙不上不下,悬在了空中。   他能有脸说我前面的辞呈都是假的,我其实不想走,我还要当首辅……徐阁老好歹也是大家,能不要老脸,自食其言吗?   想通了老爹的高招,杨俊民除了佩服,就是佩服!   ……   腊月三十,辞旧迎新的好日子,外面鞭炮不时响起,宫里张灯结彩,欢声笑语。隆庆喜好热闹,上一个年因为便宜老爹刚刚去世,他有心折腾,也没有胆子。   今年就不同了,皇位也坐稳了,在邻近过年的时候,吕宋巡按席慕云送来了五百斤黄金,三万斤黄铜,吕宋矿产之丰,简直让人垂涎三尺。   有了这些钱,隆庆的小日子就更好过了。   宫里的妃嫔都换了崭新的首饰,添置新衣,从海外弄来的香水珠宝,都让妃子们兴奋惊叫,买着力气讨好陛下。   可是这些都难以遮掩朝局动荡,给隆庆带来的压力,太强大的徐阶,的确不能留,可是一旦老先生走了,天下又该怎么办,谁能把担子挑起来?   而且徐阶嘴上说着请辞,可是满纸委屈,一点走的意思都没有,粗暴地驱逐两朝元老,势必引起强烈的反弹。   他还记得高拱讲过,杨廷和致仕,结果闹得大礼议不可收拾,前后绵延二十年,斗了一个筋疲力尽,君臣都是伤痕累累。   隆庆自问,没有父皇的刚毅决断,也不想花二十年的时间,去和大臣掐架。   越想越是头疼,滕祥小心伺候着,在他的袖子里,藏着一张二十万两的银票!昨天有人送进来,滕祥这辈子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么大面额的银票,整整一夜没有睡觉!   都说一字千金,自己接下来的这句话,恐怕不止万金啊!   滕祥咬了咬牙,“皇爷,去留无意,关口还是看徐阁老的意思,要不您派人去问问?”   “问什么?”隆庆还没反应过来。   “自然是问问徐阁老是真的想致仕,还是假的!”滕祥小心翼翼道。   噗!   隆庆一口老血喷出三丈,他神色怪异,不停打量滕祥,还真没看出来,以往光是觉得他狠,今天才发现,竟然如此之阴!   读书人讲究士可杀不可辱,不管真假,都要把姿态做足,这时候去问徐阶,除了点头认了,还能有别的选择吗?   还真是个好办法,反正徐阶自愿的,我又没有逼迫你!   要不说皇帝是流氓呢,耍起无赖,谁也没办法。   隆庆走了几圈,听着外面的爆竹连天响,又心存不忍。   大过年的,弄出这么恶心人的事情,实在是不厚道,等着过了年,再去问问……   正在隆庆思量的时候,突然冯保从外面慌里慌张跑了进来,扑倒在隆庆的面前,磕头作响。   “启禀皇爷,奴婢有罪,奴婢失职了,王廷在诏狱里面自杀了!” 第897章 最后的晚餐   年夜饭不需要有多少珍馐佳肴,吃的是感觉,要的是氛围,故此这一顿饭一定要全家人亲自动手才行,平安和平凡洗菜,琉莹切菜配料,煎炒烹炸唐毅来负责,至于王悦影和面包饺子,忙活的不亦乐乎。   眼看到了黄昏时分,平安和平凡两个小家伙拿着香烛点燃鞭炮,震天作响,喜庆祥和,笼罩在了唐家的上空。   “对了,海伯母那边如何了?”唐毅随口问道。   琉莹叹口气,“还能怎么样,心里头别扭呗,一纸休书,把心都伤透了。”   “唉,这事情也怪我,刚峰兄要是不写休书,如何能勇往直前,把事情弄一个水落石出。”   “真的水落石出了吗?”聪颖的媳妇,笑呵呵问道。   唐毅老脸一红,“这世上有很多事情,是永远没有真相的,包括我自己在内。”   “成了,别和自己过不去了。”妻子体恤说道:“我大哥最喜欢说但求无愧无心,我琢磨着这四个字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尽力就是,不用钻牛角尖儿。”   “是啊,到底是王爵爷心胸开阔,见识不凡啊!”唐毅嬉笑道,惹来王悦影一个大大的白眼。   一家人抛开了所有的不快,开开心心吃着年夜饭。   ……   同样的,徐家的府邸,也在忙活着,徐琨从松江赶来,加上徐璠,两个儿子相伴,还有一大帮孙男弟女,子孙满堂,徐阶几乎天天泡在内阁,好些晚辈竟然都认不全了。   老头子一阵恍惚,不由得哀叹,“人家到了为父这个年纪,早就安享天伦之乐,偏偏为父还要没日没夜地批阅奏折,国事如麻,朝臣异心,天子怠政,乱局四起……真不知道,为父能撑到什么时候啊!”   徐琨心说大过年的,您老说点吉利的话成不,这一家老小,可全都指着您呢!   “爹,孩儿从家乡来,一路上早就打听过了,人都说自从徐阁老掌权,天下大治,日子越来越好过,还说要给您老送万民伞,万言书,就是不知道您老收不收哩!”   徐璠也凑了过来,“没错,爹,没看见吗,那么多朝臣听说您老要辞官,都争抢着上书,挽留老爹,这是什么,这就是人心所向!您老身负天下之望,哪个丧心病狂,敢动您老分毫?”   徐阶丝毫没有被两个儿子的迷魂汤蒙住,他不安的来源就是百官的态度,徐阶知道自己很强大,可未必能强大到如此地步!   他提出了“三还”主张,虽然务虚的多,但是朝堂上毕竟不是徐党一家独大,包括唐党,晋党,甚至还有几个残余的高党,徐阶都留了下来,没有痛下杀手。   这一次百官齐刷刷给自己求情,莫非是他们都明白了首辅的苦心,感念徐阶的恩德,故此上书保全老徐?   为官近五十年,徐华亭早就不会这么天真了。   如果每个人都有良心,世间上还会有那么多纷乱吗?   一群人凑在一起,道德水平不是向最高的看齐,也不是取平均数,而是要比最低的还低!   有一个无耻之徒,其他人为了防止被害,就会向他学习,甚至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在互相比较当中,底限不停被突破,人品不断贬值,原本青春的热血,混了几年,都变成肮脏的黑水,没办法,不厚不黑活不下去。   这就是所谓的世风日下,自从正德以来,阉竖当权,奸臣得势,忠良被杀,好人遭害……一桩桩的事情,没人比徐阶更清楚。   以他的敏锐,百官一起上书,里面一定有阴谋算计。   他隐隐能猜得出来,多半就是自己的老亲家杨博,还有那个昔日的学生唐毅所为……你们是想把老夫放在火上烤啊!   不过以为这样就能把老夫干掉,你们太天真了。   等着吧,还有几个时辰,隆庆元年就过去了,有什么时候,都要正月十五之后再说,到时候老夫就抢先出手,让唐毅去当主考官,闭门拟考题,至于杨博,对不起,你还是去九边吃沙子吧!京城的神仙够多了,装不下你这一尊大神!   老徐暗自苦笑,当了这么多年首辅,才想明白了,当初严嵩也未必是想和别人斗,可是人无伤虎意,虎有害人心。不把对手都给按住,就没法过得舒坦。别怪老夫心狠手辣,是你们自找的!   “吃饭!”   徐阶一拍扶手,两个儿子一左一右,搀扶着徐阶,到了大厅之上,孙男弟女,跪在面前,徐阁老笑容慈祥,拿着红包,里面装着小巧的金银元宝,每个人发一袋,惹得小辈们喜笑颜开。   在孩子们的环绕之下,徐阶坐在了主位上。   一桌子菜,全都是徐琨带来的厨师所做,地地道道的松江味。   徐阶离开家乡几十年,偏偏这几十年,又是松江大发展的时候,尤其是开海之后,松江一天比一天富裕。   兜里有了钱,自然好吃的饕客就多了,各种新颖的菜式也被研究出来。   就拿离着徐阶最近的一盘青鱼秃肺来说,取活青鱼,宰杀后剥取附在鱼肠上的鱼肝作原料,每条青鱼才这么一点点,得凑足十五条青鱼才做得成这道菜。色泽金黄,油肥不腻,嫩如猪脑,整块不碎,肥鲜异常。   徐阶尝了一块,就赞不绝口,其余腌川红烧圈子、生煸草头、白斩鸡、鸡骨酱、糟钵头、虾子大乌参、松江鲈鱼、枫泾丁蹄……都让徐阶十分满意。   “再吃肚皮就要破掉哩。”徐阶含笑,“你们年轻人喜欢大鱼大肉,人老了,就爱平淡了。老夫在这里你们也吃不好,我先去书房了。”   徐阶起身要走,徐璠送老爹。   正在这时候,突然管家跑了进来。   “启禀相爷,张大人求见。”   “他来干什么?”徐琨不解其意。   徐璠笑道:“老二,张居正原配夫人去世,他在京城的时候,每逢年节,就在咱们家过,这一次他又来了,八成还是讨老爹的一碗年夜饭吃,我去招呼他。”   他转身要走,徐阶突然一摆手。   “慢着。”顿了顿徐阶又说道:“去叫他到我的书房来。”   一回身,谁也没有注意到,徐阶的脸色格外难看。   这一次张居正回来,表面上对师相更加恭顺,可是两个人无论如何,也恢复不到当初的亲如父子,故此跑到徐家过年这种事情,张居正是断然不会做的。   更何况张居正极力主张对科道下手,而徐阶一心袒护,师徒两个已经是南辕北辙,只是没有闹翻而已。   此时张居正突然前来,不能不让老徐浮想联翩,恐怕绝对不是好事情。   他刚刚到了书房,没多大一会儿,张居正就从外面走了进来,他的脸色很不好看,眉头紧皱。   徐阶冲着徐璠摆摆手,把儿子打发出去。   只剩下师徒两个,徐阶呵呵一笑,“太岳,有什么事情,只管直说吧,为师宦海沉浮多少年,能撑得住!”   张居正突然鼻子头发酸,泪水险些涌出。他紧走几步,到了徐阶面前,双膝一软,跪在了地上。   再抬头,已经是泪水模糊。   徐阶的心头一惊,他已经猜到了八分。   “是不是陛下让你来的?”   “嗯,是陛下让弟子问,问师相,是不是真的……”张居正再也说不下去了。   徐阶脑袋嗡了一声,险些昏过去,他努力抓住桌角,维持着镇定,惨然一笑,“果然是九五至尊,一句话,老夫就要致仕回家,厉害,真是厉害!”   张居正突然抬头,大声说道:“师相,您老不能走,大明朝离不开您,我们发动百官上书,让各地的督抚一起上书,陛下看到真正的民心所在,他会改变主意的!”   “呵呵,傻孩子,人不能和命争啊,你见过永远在台上的首辅吗?”徐阶凄凉地一笑,他心中暗道,如果真的再策动百官,和皇帝硬抗,他恐怕连晚节都不保,要落得比严嵩还惨的下场。   徐阶不愧是两百年来,最强大的一个首辅,他很快就调整好了心态。既然首辅之位不保,就要想着如何善后,而不是恨天怨地,发怒发疯,那样都没有用!   徐阶看了看张居正,突然一阵感慨,或许从一开始就是个错误,假如自己当初不是那么固执,早早选择唐毅做接班人,什么麻烦都不会有了。   可是历史不能假设,是自负害了自己。   眼下唐毅实力雄厚,大势已成,人家根本不会给自己当孝子贤孙,相反,没准他还会落井下石,置自己于死地!   既然错了,就一错到底吧!   徐阶突然抓住了张居正的胳膊,厉声说道:“起来,你是老夫的衣钵传人,挺直腰杆,老夫走了,你要给那些人撑起一片天。”   张居正浑身巨震,他是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事到如今,徐阶还愿意选他做继承人。   “师相……”张居正也说不出什么来,竟然有些脸红心虚,不敢面对老人犀利的目光,羞愧地低下头。   “太岳,你有你的想法,为师有为师的足见。我们都是要致君尧舜,解民倒悬,都是要恢复祖宗成法,天下大治,中兴大明。和那种一肚子奸邪的乱国小人不同!”徐阶满脸强烈的憎恶,让张居正都吓了一跳。   没看出来,徐阶对唐毅的意见竟然那么大?   看起来,不只是个人恩怨情仇那么简单啊,张居正彻底呆住了。 第898章 元老致仕   从手握生杀大权的内阁首辅,变成致仕老臣,徐阶表面上还能稳得住,心里头早就怨恨冲天,恨不得把几个仇人拉出来,挨个剐了,唐毅自然首屈一指。   当然只能在心里想想,却不妨碍老徐阶留下几颗钉子,一来能恶心唐毅,二来能保证他下野之后的安全,张居正就是其中最主要的那个棋子。   “唐毅此子算计深沉,手段高明,老夫几十年来,从未遇到过如此强悍的后辈。就拿交通行来说,十几年前,他还不到二十岁,就创办了交通行,如今东南半壁,财富流转,尽数握在掌中,还有几十万的乡勇,论起底蕴,唐毅丝毫不弱于晋党,而势头却更加迅猛。”   张居正虚心听着,其实这些事情他已经烂熟于心,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五年的功夫,除了治理雷州,就是琢磨对手,而张家又是湖广的大族,生意做得极大,对唐毅的实力,多少有些了解。   不过张居正早就学会不轻易抖小机灵,更何况老徐的话更有托孤的味道,一个做官比自己人生还长的老前辈,绝对有过人之处,值得仔细倾听。   “唉,说来惭愧,老夫本该早早下手,奈何唐毅和东南的士绅,还有心学一脉绑在了一起,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老夫迟迟没有下手,结果反受其害,太岳,你可不要学为师啊!”   张居正苦笑道:“师相,如今唐毅大势已成,圣眷威望,远在弟子之上,只怕是弟子该小心才是,我担心他容不下我的。”   “错!”徐阶大摇其头,“太岳,你是当今圣上的老师,唐毅想要对付你,没有那么容易,更何况老夫的人马还会帮着你,朱衡、杨继盛、李幼滋、马森、赵炳然等等,这些人还会帮衬着你,只有你们抱成一个团,就没人能动得了你们!”   张居正点点头,可是依旧满心忧虑,他这一次回来,的确存心吞掉徐党,可是他万万想不到,威望泼天的徐阁老竟然会如此快速致仕,猝不及防之下,他根本来不及消化多少势力。   再说了,徐阶在日,这些人忠心耿耿,徐阶退了,他们也要为自己找出路,会不会一心一意,辅佐张居正,实在是一个巨大的问号!   不说别人,杨继盛和唐家父子就过从甚密,还有救命之恩,他是念着师生情谊,才站在徐阁老一边,张居正和他只有同年的情分,能敌得过人家吗?   见张居正精神萎靡,犹犹豫豫。   徐阶把脸一沉,“太岳,为师对你寄予厚望,你却如此消沉,让为师如何能够放心!”   张居正脸色一红,无奈说道:“师相教导弟子谨记在心,奈何天时地利人和,都在唐毅的手里,他想要除掉弟子,反掌之间,弟子实在是……”   “你还是没有想明白啊!”徐阶摇头哀叹道:“太岳,你知道老夫为何会败吗?”   这个问题可不好回答,张居正发愣,徐阶却自己给出了答案。   “因为圣眷!唉,为师不是不清楚,纵容言官,就会得罪陛下,奈何这些人都是跟随着为师多年,以师长之礼敬老夫,不能不护着,结果护来护去,就恼了陛下。首辅这个位置,看似权柄最重,实则不过是个媳妇,向上要把公婆顾好,向下,要把儿孙照顾到了,难,难啊!”   张居正何等聪慧,从徐阶的话中,迅速品味出了滋味。   “师相,您是说唐毅也会和陛下对抗?不过他这个人狡诈多端,长袖善舞,只怕不会犯傻吧!”   “坐上了那个位置,还由得他吗?”徐阶轻蔑一笑,不无嘲讽,“唐毅积累那么多的势力,可是在皇权面前,一点用处都没有!眼下还远远不是末世之相,皇权在上,高不可攀!只要太岳能牢牢抓住陛下,让陛下离不开你,唐毅就动不了你,而且你不光要抓住圣上,还要抓住太子,这样才能稳稳当当。等你站稳了脚跟,不妨学学唐毅的手段,来一个如法炮制,推着他去和陛下冲突。”   “那他要是不去呢?”   徐阶仰起头,突然呵呵一笑,“那他就只有学严分宜,还是死路一条!”   张居正悚然一惊,看他变颜变色,徐阶总算是欣慰了,傻小子,还不算笨!   “当年太祖爷废了丞相,本以为天下大事都会操纵在皇帝手里,哪里知晓,相权竟然会借着内阁重生,而且比以往更加强大。身为首辅,肩负天下之望,就要看好了皇帝的走狗,管好了他的爪牙,免得皇权泛滥。世人都说严分宜和徐华亭是一丘之貉,都是贪得无厌的卑鄙小人。他们或许有些是对的,可是老夫和严嵩绝对不一样!”   徐阶须发皆乍,厉声说道:“严嵩忘了首辅的本分,一意媚上,俨然先帝的奴才。老夫身为首辅,虽然难免迎合皇帝,却严守本分,压制阉竖,劝谏君王,不敢有一丝一毫的怠慢,扪心自问,唐毅他未必比得上老夫!”   人都说徐阶阴重不泄,若非猝然致仕,他绝不会说这种过分的话。   不过徐阶也点名了一个最为重要的问题。   大明朝经历了二百年,皇权衍生出了庞大的集团,包括宗室,内廷阉竖,锦衣卫,勋贵,外戚;而臣权也演化出了士绅商贾集团,同样实力雄厚。   双方针对朝廷的资源分配,几乎到了不可调和的地步。   首辅只有两种,一种是严嵩那样,一屁股坐在皇权的怀里,充当皇帝的奴仆和走狗,最终被士绅集团唾弃。   第二种,就是徐阶一般,采取各种手段,和皇帝软对抗,维护士绅集团的利益,结果就是被皇权厌弃。   无论哪一条道路,看起来结果都不是很好。   按照徐阶的设计,无非就是逼着唐毅走上其中的一条路,然后狠狠推一把,让他也尝尝失败的滋味。   只是张居正想得稍微多了一点,假如自己做到了首辅的位置,又该如何,能不能避免这两种结果呢?   稍微一晃神,徐阶又叹口气。   “太岳,老夫把能教给你的都教给你了,以你之才,胜过老夫十倍,大可以放心。只是老夫去后,难保有人会对老夫的家人下手,那几个小子实在是不肖得很!”   “师相放心!”张居正毫不迟疑,拍着胸脯说道:“只要弟子三寸气在,一定回护几位师兄周全。”   徐阶欣慰点头,“既然如此,就多谢太岳了!”   说着徐阶深深一躬,惊得张居正慌忙跪倒,泪流满面。   “师恩如山似海,弟子肝脑涂地,不能报答老师!”   说着他又连磕了三个头,师徒两个抱在一起,放声痛哭。   ……   权力的滋味是如此美妙,失去权力,又是如此痛苦。   哪怕深沉如徐阶,也无法平静。   只是一切都没有办法挽回,正月十六,隆庆新年的第一道旨意,就是批准了徐阶的辞呈,为了免得夜长梦多,当天下午隆庆召见徐阶,赏赐了恩典宝物,并且派遣锦衣卫,护送南下。   徐阶在面见隆庆之后,对自己的去留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向皇帝陛下建议,李春芳并非首辅之才,内阁独相也非国家之福,请求陛下立刻增加阁员,补充人手,以防国事混乱。   坦白讲,徐阶这一番表态非常亮眼,既体现他的忧国忧民,又表示淡泊名利,不计较个人得失。   在一瞬间,隆庆甚至想挽留这位老人,让他继续扛起大明的担子,只是一闪念,隆庆就放弃了念头,好不容把老先生赶走了,他怎么能犯傻呢!   隆庆立刻表示接受徐阶的建议,并且赐他少师兼少傅,以从一品大员致仕回乡。   徐阶四十五年的宦海生涯,总算是画上了一个句号。虽然群臣极力挽留,可是隆庆心意已决,徐阶也厌倦了争斗,新旧交替,不可避免地到来了。   “唉,徐阁老果然是高手啊!”王寅叹口气,“他退得漂亮,丝毫没有拖泥带水,如此一来,大人反倒处在了不利的地位。”   “怎么会,大人身为礼部尚书,朝廷的储相,入阁顺理成章,谁能拦得住大人?”   “非也非也!”   王寅大摇其头,“句章,你多动点脑子成不,就算徐阶在,也挡不住大人。关口是庞大的徐党,到底该谁说了算!张居正逼退了徐阶,又提议考察科道,深得帝心,如果他和大人一起入阁,在世人看来,他就具备了和大人抗衡的实力,那些徐党的人就会归附到张居正的门下。”   “张居正才干不弱,由他牵头,徐阶在背后遥控,等于是白白驱逐了徐阶,做了无用功。”   茅坤沉着脸说道:“还不止这些,晋党动作频频,依我估计,杨博想浑水摸鱼,把张四维也推进来。”   “张四维?他不过是嘉靖三十二年的进士,有什么资格入阁?”沈明臣不服气地质问道。   “咱们大人是哪一科的?”   一句话,沈明臣就没词了,唐毅比张四维还晚了一科,虽然他成名早,官职大,可是资历浅薄,这是谁也没办法改变的事实。   假如和张居正,张四维等人一起入阁,无形之中,唐毅的地位就会把拉下来,这时候再把高拱运作回来,二张答应退位让贤,唐毅又能如何,大家都是一天入阁,你比人家资历还浅!高拱越过众人,直取首辅,就变得顺理成章了。   不愧是徐阶,哪怕退了,还给唐毅留下一个难解的局,该怎么破啊? 第899章 新相   但见新人笑,那闻旧人哭。   徐阶身为两朝元老,柄国重臣,突然致仕,对于官场的震动可想而知,但是除了最初六部九卿,科道言官上书挽留,还有一些徐党成员如丧考妣之外。并没有太多激烈的举动,仿佛老头子早就应该退下去了,现在走了,正和大家伙的心意。   为何会出现这种诡异的一幕?   徐渭对此有精彩的评论:“漫长的严徐党争,斗垮了严嵩,也彻底改变了徐阶,华亭除了比分宜更加年轻,已经别无所长,党同伐异,互相倾轧,玩弄权术,操控言路,拉帮结派,打击异己……徐阶把内斗哲学玩到了极致。可是他的本事也仅限于此!如今大明内外交困,对内吏治、财政、宗室、宦官、军制、土地,对外,俺答、土蛮、倭寇、土司……每一桩都是要命的大事情,处理不好,就会威胁到大明的江山,偏偏徐阶没有任何办法,只知道不切实际地休养生息,恢复永远不可能恢复的祖宗成法。庸者下,能者上,一代新人换旧人,该把大权交给更年轻有为的一代人!”   徐渭的看法代表了大部分士林的观点,其实这也不是一天两天能够形成的,从几年前,唐毅就借助报纸,鼓励刊发各种针砭时弊的文章,将大明面临的危局展示出来。   潜移默化之下,越来越多的人对徐阶失望,包括他的党羽,在徐阶确定致仕之后,都没有太多的伤感,反而更加关心自己的前程,不得不说,徐阶这个首辅当得不算成功。   隆庆二年的第一次早朝,只有一个核心议题,就是针对徐阶致仕之后,巨大的权力真空,要如何填补。   各方人马,早就磨刀霍霍,眼下内阁只有一个大学士李春芳,他自动递补为首辅,统领百官,站在了第一位。   可是怎么站着,都不舒服,好像身上爬满了毛毛虫,手足无措。   其实也不怪李春芳难受,他是嘉靖二十六年的状元,资历浅薄,而他的身后,站着一大群老怪物,随便拿出一个,都是老前辈。   偏偏他为官二十年,无所作为,靠着写青词,屡屡超擢,蹿升到了大学士的位置。不巧的是徐阶通过遗诏,推翻了嘉靖修玄的举动。   也就是说,李春芳唯一的功绩反而成为了他的把柄罪状,要攻击他都不用选择新的罪名。再有他前往欧阳一敬的家中吊唁,现在欧阳一敬被证明和俺答有染,人们自然联想到李春芳也不干净。   要不是内阁就剩下他一个,各方人马早就发起猛攻,把李春芳掀翻了。   好在李春芳递补首辅之后,也有自知之明。   “仆德薄才疏,难以承担内阁重任,恳请陛下选拔重臣,进入内阁辅政。有合适人选之后,臣愿意随时退位让贤。”   李春芳老实乖觉的态度,让各方都表示满意。   隆庆心情也不错,其实早年李春芳也在裕王府讲过课,只是时机极短,就被调入西苑当值,没有什么感情,但是好歹有师生之名。   隆庆不好让他太尴尬,“首辅辅政以来,尽心尽力,朕早就听闻,如今内阁乏人,还要首辅勉力维持,教导新进大学士,一同替朕分忧。”   成功赶走了徐阶,明显隆庆的底气足了,说出话来,举重若轻,十分得体。   李春芳打起精神,冲着在场的官员说道:“诸位同僚,内阁上佐天子,下承百官,责任至重,还请大家伙本着为国举才,推荐合适人选,共同辅佐皇上,开辟隆庆新局。”   他说完之后,各方早就按捺不住,这几天的时间,徐党,晋党,张居正等等各方人马都在积极联络感情,疏通关系,为了入阁拉票。   当然了,也有人老神在在,比如咱们的唐大人,以他的官职地位,几乎无可争议。   果然,第一个站出来的人就是唐汝楫,他大声说道:“我推荐礼部尚书唐毅唐大人,唐大人身为六首魁元,那是千年科举第一人。入朝为官以来,兴海运,开市舶司,抗击倭寇,整顿盐务,北抗俺答,数次大捷,功勋卓著,上马领兵,下马安民,堪称第一干吏。唐大人入阁,必定能各方心服。”   他大肆夸耀了唐毅一顿,弄得唐毅都有些脸红,不过其他大臣倒是觉得没有什么,相反唐毅还有很多功绩,唐汝楫还没有提到。   隆庆听在耳朵里,眉开眼笑,连连点头,赞叹道:“唐师傅果然是合适的人选,眼下大明财力困窘,国用不足,唐师傅理财之能,天下第一,朕心甚慰。”   虽然廷推是大学士主持,以四品以上的官吏为主,不过隆庆发表意见,还是很有分量的,显然,唐毅这个大学士板上钉钉,没有任何疑问。   这一次可不是只递补一个,大家还有机会,太仆寺少卿李幼滋就想站出来,推荐张居正。谁知徐渭却抢先一步,大胖子笑呵呵说道:“陈以勤老大人学问人品,天下有目共睹,在潜邸九年,教导圣上,有羽翼之功,陈老大人理当入阁辅政。”   推举陈以勤,张居正眼珠转了转,按理说也非常合适,毕竟在隆庆的老师之中,陈以勤的资历仅次于高拱,想越过陈以勤,几乎是不可能。   罢了,反正还有名额。   张居正思索之间,突然陈以勤站了出来,神色十分严肃,他冲着李春芳拱拱手,又对着徐渭点头。   而后略显羞惭道:“承蒙徐大人错爱,陈某为官以来,鲜有作为,侥幸充任吏部侍郎,已经是天恩超擢。贸然入阁,才不足以柄国,德不足以服众,更兼臣性情偏颇,没有宰辅之能,难当大学士之重,还请陛下,诸位大人,另择贤明。”   徐渭皱着眉头道:“陈老大人,您未免过谦了吧?”   “非也,国事蜩螗,吾皇新政,至关重要,以勤自知能力不足,即便是勉强为之,也不过是左支右绌,徒增笑料而已,还请徐大人饶过老夫吧!”   陈以勤说完,干脆退回,低垂着脑袋,一句话不说,显然是铁了心不想入阁。   众人都吓了一跳,心说这位吃错了药,到手的大学士怎么给推辞了?   正当大家伙糊里糊涂的时候,突然又有人站出来。   “臣推荐刑部尚书赵贞吉赵大人。”   刷,人们的目光都落在了此人身上,竟然有些官员还不认识他,可见这位在京城的日子不久。   他是谁啊?   有人认了出来,刚刚上任的通政使陈梦鹤,他是嘉靖二十六年进士,早年在南京担任国子监祭酒,累次迁官,升任南京吏部侍郎,在半年前,才调入京城,本来是要入吏部的,不过由于陈以勤占了位置,他只好接了通政使。   虽然也是大九卿之一,相比吏部就差着太多了。   看他出来,大家伙一副原来如此的表情。   陈梦鹤是徐阶的弟子,他出来推荐赵贞吉,加上陈以勤的关系,是再正常不过了。   大家伙低头一琢磨,赵贞吉是嘉靖十四年进士,比起陈以勤早了两科,俺答入寇的时候,赵贞吉曾经单骑宣谕诸军,亲自督战杀敌,后来又两次遭到严党陷害,老头子都不肯认输,总督漕运期间,功劳极大,入京接掌左都御史,刑部尚书,无论官声还是政绩,都是上上之选。   特别说徐党中人,见推举赵贞吉,简直好像咸鱼翻身,久旱逢甘霖,那个得意的劲儿就不用形容了。   徐阶走了,他们最担心的是什么,还不是高拱回归,会收拾他们。   可赵贞吉是徐阶的学生,资历远在高拱之上,老夫子能和严家对抗,还会怕区区一个高肃卿吗!   他要是入阁,绝对是最好的保护神。   一时间那些霜打一般的徐党成员纷纷跳了出来,没口子夸奖赵贞吉,把老夫子捧上了天。   隆庆对赵贞吉有些看法,不过问题不大,毕竟在这一轮的乱局当中,赵贞吉没有站在徐阶的一边,还被徐阶从左都御史调到了刑部尚书,勉强算是天涯沦落人,加之唐毅入阁,放赵贞吉也无所谓。   见没有人再推荐人选,立刻进行投票,结果毫无意外,唐毅和赵贞吉双双过半,两位崭新的阁老就这样诞生了。   至于唐毅留下来的礼部尚书交给了陈以勤,赵贞吉空下来的刑部尚书由唐汝楫接任,陈以勤空下来的吏部左侍郎交给了殷士儋……   几大帝师都往前走了一步,貌似只有一个人,太岳同学被撇在了一边。   下朝之后,张居正从大殿出来,迎着刺目的阳光,从心里往外,只感到了无边的寒冷。他看了一眼同科的庶吉士陈梦鹤,你到底是那一头儿的?   面对着张居正的质问的目光,陈梦鹤把手一摊,我当然是师相一头儿的,问题是推荐你老兄入阁,你能扛得住高拱的炮火吗?   搞不好你还会充当高肃卿的打手,替他对付我们。   对不起了,太岳同学,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你暂时别想做大学士的梦了!   张居正咬了咬牙,姓陈的,别以为我不知道,当年你做过太仓知州,唐家就是那时候发迹的,我当初还以为唐毅年纪不大,之后你们也没有联络了,并非一党。现在看起来,你根本是唐毅埋在徐党里的一颗暗子!   不愧是唐毅,苦心的筹划,就被他轻松化解了,真是厉害啊! 第900章 唐毅的构想   唐毅从早朝下来,回到了家中,还没到书房门口,里面就传出来笑声,三大谋士,包括朱先,孙可愿全都在,见大人回来,纷纷起身,一起迎了出来。   茅坤领着头,施礼道:“我等拜见相爷!”   “相爷?”   唐毅打了一个冷颤,没想到自己竟然入阁拜相了!   他突然有想哭的冲动,急忙抬起头,就差了一年的时间,要是老师能看到自己入阁拜相,该多高兴啊!   想起了唐顺之,唐毅意兴阑珊,摇了摇头。   “算了,不唱宠辱不惊的高调,内阁的椅子有多难坐,你们几位也都清楚,现在还是一锅粥呢,咱们赶快理个头绪出来,下面该怎么办,拿出一个章程对策。”   茅坤含蓄点头,唐毅就是这点好,不管到了什么时候,脑筋都很清楚,这才是成大事的人。   倒是沈明臣显得不太高兴,“大人,要我说该庆祝就庆祝,光明正大来的大学士,凭什么不乐呵一下啊!再说了,朝局是麻烦不假,可是您今天不就尝到了大学士的优势吗?”   唐毅嘴角弯起,呵呵一笑,的确很是得意。   早朝上小小的弄权,就把张居正和晋党同时给阴了,这种感觉,还真的听不错的!   难怪徐阶六十多了,还舍不得丢了首辅的位置,果然是不比寻常啊!   很爽,非常爽!   这些日子,杨博忙着对付徐阶,唐毅则是忙着布局接下来的人事。   显然高拱东山再起是必然的,可是唐毅却不想把改革变法的主导权力交给高拱,时机就那么多,唐毅扪心自问,他比高拱更加合适。   可是要阻挡高拱,却绝非易事。   不说隆庆和高拱的师生情谊,就是晋党,还有张居正,甚至部分徐党的人,都担心自己做大,要推高拱压制自己。   如果不能和高拱拉开距离,那个河北伧父回来,真的可能和唐毅撕破脸皮,毕竟两个人都是骄傲,而且自负的人,只是一个表现在外面,一个藏在内心。   和高拱对拼,就会引起隆庆不快,哪怕唐毅也肩负着圣眷,却没有足够的把握轻松取胜,很有可能就是高拱败,唐毅伤,晋党渔翁得利。   唐毅当然不愿意看到那样的结果,首先他必须和高拱拉开足够的距离,确保绝对优势,让高肃卿明白,他没有资本挑战唐毅!   这也就是唐毅推出赵贞吉的根本原因,老赵的资历远远胜过高拱,而且高拱在翰林院的时候,赵贞吉是侍读学士,算是高拱半个老师。   内阁是个很邪门的地方,最讲究先来后到,谁先入阁,哪怕只有半天,也是前辈,比如李春芳,不过是人人嘲讽的青词宰相,可是人家就是先入阁,就是首辅,除非把他赶走,不然谁也没法爬到他的前面。   论资排辈,是内阁的铁律!   当然高拱是个猛人,完全可以逼着一帮人主动让位置,但是赵贞吉却是他搬不动的那一个!   赵贞吉入阁,就像是一堵围墙,横亘在高拱和唐毅之间,高胡子只能远远看着唐毅的背影,根本够不着。   赵贞吉不光挡住了高拱,还顺便把其他的帝师,包括张居正,还有晋党的新秀张四维,都挡在了后面,让这一帮看起来都是翰林出身的二三品大员,资历也不比唐毅差的家伙,彻底和唐毅拉开了距离。   对不起,咱们根本不是一个数量级上的。   而且赵贞吉入阁,等于是竖起来徐党的新山头,那些走投无路,急需庇护的徐党人员都会毫不迟疑,归附到赵贞吉的门下,从而破坏徐阶的布局,使得张居正没法吞掉徐党,更没法威胁唐毅。   让赵贞吉继续统领徐党,还是让张居正统领徐党,结果显而易见。   老赵和唐毅之间算是忘年交,老夫子在唐徐之间,早就选择了相对中立的地位,他入阁之后,至少唐毅能和他顺利沟通,不至于水火不同炉。   说起来好处多多,可是要实现这个目标,却非常困难,满朝上下,都是狐狸,谁都有自己的算盘,想让他们服从唐毅的安排,实在是太困难了。   当他说出设想的时候,几个谋士都摇头,内阁的椅子多少人都盯着,谁能舍得放弃!要知道错过了机会,可能就会抱憾终生。   偏偏唐毅就做到了,他的突破口就放在了陈以勤身上!   唐毅虽然和陈以勤交往不多,但是却深知陈以勤这个人是谦谦君子,他和高拱是同年,又是一个战壕的兄弟,情谊不用说,但是陈以勤的主张相对保守,偏向徐党。   唐毅就利用这个矛盾的情况,展开了攻势。   首先高拱起复是必然的,如果陈以勤抢先入阁,就挡了高拱的路,到时候两个人该如何相处?   再有,高拱肯定会反对阶政,陈以勤是支持,还是反对?   连续两个难题,把陈师傅问得哑口无言。   “行之,你足智多谋,别客气了,给我划一条路,我都听你的。”   “小弟不才,的确有个办法,松谷兄可以稍微等一等,高大人起复之后,小弟会安排松谷兄入阁,左右不过几个月的时间。正好松谷兄可以接我的礼部尚书,这一届的会试就由松谷兄主持。”   做官到了他们这个地步,谈感情实在是有些多余,只有真正的利益才能打动人心。   陈以勤扪心自问,他除了教导隆庆之外,别无所长,加之脾气又不好,在朝廷的人望很浅薄,即便是入阁,也是个没什么存在感的阁老。   可是能坐上礼部尚书,主持会试,无疑是履历上浓墨重彩的一笔,而且一下子多了几百个进士门生,在朝廷的地位就会迥然不同。   他吃惊地看着唐毅,没想到竟然让了这么多!等于是他欠了唐毅天大的人情,陈以勤越发手足无措。   “行之兄,我不能摘了你的桃子啊!”陈以勤显得局促不安。   唐毅呵呵一笑,“松谷兄,科举那是朝廷论才大典,可是这些年来,已经变成了朝堂大佬笼络人心,拉帮结派的名利场。大明诸般积弊,首在吏治,吏治根本在于选材,选材无过于科举。小弟希望松谷兄能秉持公心,为国选材,把这一届科举办得漂漂亮亮,无可挑剔,小弟代表天下士子,感谢老兄大德!”   陈以勤感动得眼圈发红,点了点头,“行之一心为国,我哪里还敢拒绝,你放心吧,只要出一点差错,只管找我陈以勤问罪就是!”   唐毅又和陈以勤谈了好一会儿,陈以勤就提到李春芳德不配位,高肃卿又性情急躁,只怕日后的内阁,难以太平。   唐毅没有保留,就把他想推赵贞吉入阁的事情说了一遍。   陈以勤听完,是喜出望外。   原来他是四川人,和赵贞吉是同乡,在政治主张上面,又十分相近,如果赵贞吉入阁,一定能牵制高拱,免得他冲得太猛。   “行之,这个安排我是绝对赞成,奈何大洲公,肃卿兄,两人都不是好脾气,他们两个碰到一起,那可是雷烟火炮,只怕内阁永无宁日啊!”   唐毅苦笑了一声,“松谷兄一针见血啊,我现在就在发愁怎么调节这两头倔驴啊!”   看似随意的一句话,陈以勤却品味出了一些滋味。   好一个厉害的唐行之!   他是想把高拱和赵贞吉都弄到内阁,然后居中调停,让两头南辕北辙的驴子替他拉车,也真是好胆子,就不怕摔着?   陈以勤见唐毅胸有成竹,他也不好多说,亲自送唐毅出来。   摆平陈以勤,暗中又和赵贞吉通气,这就比较容易了,老赵六十多了,徐党又是这个样子,他觉得也该站出来,稳住大局。   沟通了好了,廷推上的情况就很容易理解了。   先把唐毅推出来,接着推陈以勤,作为资历仅次于高拱的帝师,陈以勤一退,什么张居正啊,殷士儋啊,唐汝楫啊,全都没了底气。   至于推出赵贞吉,一下子就把门槛拉到了天上,对不起了,张四维同学,你也别想了,内阁的椅子暂时没有你的了。   这种细腻的操作,流程设计,排兵布阵,完全体现了内阁的优势,看起来波澜不惊,却悄然间,把自己的意志贯彻下去。   虽然唐毅是第一次操刀上阵,显然效果非常不错,赢得了一个开门红。   “徐阁老为政多年,他的策略我赞同的不多,可是有一样我却非常钦佩。严嵩在日,为了能把持大权,垄断票拟,把其他大学士视为属吏,呼来喝去,他的身体跟不上了,宁可让儿子随身伺候,也舍不得扩充内阁,他以为把大权握在手里,就能真正号令天下,何其愚蠢!”   没有徐阶压着,包括唐毅在内,说话都大声了。   “徐阁老自从担任首辅以来,多次谏言,增补阁老,内阁一度达到了四位大学士之多,不过我认为还不够,还要增加,最好内阁能增加到六七位阁老,每一位阁老各司其职,首辅负责总揽国政,确定方向,协调内阁六部。俗话说人多力量大,只有如此,才能彻底确立内阁的权威,区区吏部天官,也想和内阁分庭抗礼,做梦去吧!”   几位谋士互相看了看,果然大人对晋党有一肚子的火,看起来老杨博的日子要不好过了,先替老杨默哀三分钟。   正在这时候,突然管家赶来,对唐毅躬身说道:“徐阁老的管家徐安来了,说是徐阁老请相爷过去一叙。” 第901章 如何做首辅   不得不说,徐阶是真能够倚老卖老,隆庆本意是老先生赶快回家,越早越好,奈何徐阶以腿疾为名,愣是拖着不走。   他要看一看自己辛苦布下的局,到底能实现几分。   很不幸,非但一分没有实现,相反还朝着相反的方向发展了。   徐阶有三个目标,第一自然是扶持接班人张居正上台,第二是限制唐毅的权力,第三,则是给高拱起复制造障碍。   老徐万万想不到,唐毅竟然靠着推出赵贞吉,把他三个如意算盘全都打破了。   赵贞吉抢在张居正之前入阁,已经是当之无愧的徐党继任者,哪怕徐阶出来反对,都没有一点用。   其次,只有唐毅和赵贞吉携手入阁,其他的帝师都被押后了,明显告诉天下人,唐毅的地位是超然的,完全能和赵贞吉这样的老怪物相提并论,是朝廷大佬,和那些隆庆朝的新贵完全不同。   再有,只有两位阁老入阁,高拱要是起复,地位自然不同。他要是想清算徐阶,已经下野的老徐是一点还手之力都没有。   而且老赵和唐毅之间的关系非常深,自从那一次唐毅出面,帮赵贞吉挡枪之后,两个人就结成了深厚的友谊。   赵贞吉如果带枪投靠,徐阶辛苦经营的庞大势力,就有可能替唐毅做了嫁衣裳。   你说徐阁老能不恨唐毅吗?   “大人,我看您还是别去见徐阶了,就算是去,也要多带护卫,省得老东西对大人不利啊!”沈明臣关切地提醒道。   唐毅忍不住放声大笑,“徐阁老阴重不泄,他才不会玩暗杀这种低级把戏呢,不过挖坑倒是可能的,不往里跳就是了。”   唐毅信心十足,让孙可愿准备马车,他只带着一个随从一个车夫,快速到了徐阶的府邸。   “是唐相来了,赶快里面请吧。”管家热情招待,神情之中竟然有一丝谄媚。   唐毅把眼睛一瞪,“去通报。”   管家尴尬笑笑,“老爷吩咐了,唐相来了,不用通报。”   “哼!徐阁老德高望重,乃是百官之师,淡泊名利,天下敬仰,你们这些做奴婢的最好小心伺候着,要是有一点怠慢无礼,让我知道了,一定剥了你们的皮!”   当了大学士就是不一样,唐毅一瞪眼,管家屁滚尿流。   没有多大一会儿,从里面跑出来,满头是汗,“唐相,老爷说了,您请进。”   唐毅这才随着管家进入了徐阁老的府邸,到了二门,正好看到徐家父子三个,徐璠和徐琨左右搀扶着老爹,徐阶颤颤哆嗦,走起路来摇摇摆摆,好像随时要摔倒。   你就装吧!   唐毅心里头暗想,可是动作一点不慢,急忙跑到了徐阶面前,十分自然地从徐璠手里接过了徐阶的胳膊。   “阁老,您的身子骨没事吧?要不要请李太医给看看?”   徐阶呵呵笑道:“老毛病了,每年冬天都犯,今年比往年都厉害,眼看着正月过了,还是不成。李太医妙手回春,他能治病,可是不能救命啊,人老了,不顶用了,这就是命!老夫听说他正在写医书,不要耽搁他的时间了。”   唐毅陪笑道:“阁老,不瞒您说,我也是吹牛,李时珍那一头倔驴,我可指使不动。”   徐阶也笑道:“有本事的人都有脾气,脾气越大,本事越大,没脾气的,多半也不堪用。”   这两位拉拉杂杂,打着机锋,徐璠和徐琨两个也听不出什么,这个憋屈就不用形容了。好在徐阶看出他们不耐烦,在书房坐了一会儿,就摆手让他们退下去。   两个小子如蒙大赦,赶快溜走,徐阶看着他们的背影,摇摇头。   “行之,你看他们两个如何?”   “书香门第,自然是极好的。”   徐阶大笑着摇头,“行之,等这俩小子犯到你的手里,留他们一条命吧。”   唐毅真的一愣,心说徐阶这是人老成精了怎么滴,连自己的想法都看出来了?唐毅连忙说道:“阁老,两位世兄固然不拘小节,但也没有什么大奸大恶,更何况阁老为了大明,鞠躬尽瘁,不辞劳苦,陛下不会忘了您,天下人也不会忘了您。”   至于记得是好是坏,唐毅可没有说。   徐阶没有继续纠缠,喘了一会儿,脸色恢复了一些。   “行之,老夫明天就要动身离京,思前想后,老夫还是想和你谈谈,说两句心里话,大明江山的重担老夫放下了,也算是解脱了,行之却要扛起来,难啊!”   唐毅道:“阁老言重了,还有李阁老,赵阁老他们,担子是大家伙一起扛得。”   显然,徐阶也知道唐毅言不由衷,李春芳不用说了,赵贞吉欠着唐毅人情,他哪有脸和唐毅争先后,李春芳去职之后,唐毅就是大明的首辅!   过了年,他才刚刚三十岁啊!   而立之年,就做到了首辅之位,二百年来,只怕也是第一人,呃不,是空前绝后的第一人!   徐阶一阵恍惚,觉得身边好像是一轮冉冉升起的红日,光芒万丈,耀眼无比,相反,自己只是日落西山,气息奄奄的一个糟老头子。   一代新人换旧人,真是让人感叹啊!   徐阶突然低头,从一摞东西里面翻了半天,抽出一张报纸,送到了唐毅面前。   “行之,你看看这篇文章。”   唐毅接过来,看了看,顿时脸色垮下来,文章很短,只有二百个字,说的是生活的大地并非平的,而是一个球体,日月星辰也不是围着球体转动,而是我们脚下的球体绕着太阳转,月亮才真正绕着我们旋转……   放在后世,只怕连小学生都清楚的简单天文知识,在大明可非比寻常!   虽然唐毅大力引进西学,天文算术在航海领域都有大用处,十分手欢迎,但是在官场上,却鲜有人谈论这个。   不知道徐阶抽什么风,把这东西拿了出来。   就听徐阶念道:“浑天如鸡子。天体圆如弹丸,地如鸡子中黄,孤居于天内,天大而地小。天表里有水,天之包地,犹壳之裹黄——呵呵,行之博闻强记,当知道这是谁所说吧?”   “是张衡,他在《浑仪注》中提到的。”   “不愧是文魁星,就是敏捷。”徐阶突然收敛了笑容,变得格外严肃,他谈了谈身体,低声说道:“一千多年前,老祖宗就弄清楚了这些东西,为何过了这么久,反而没人谈论了,行之,你可知道原因?”   唐毅的瞳孔一缩,缓缓答道:“是天象,天人感应!”   “没错!”徐阶用力坐回了椅子,“三纲五常,把天下人都包括进去,唯独有一个人例外,此人是谁?”   “皇帝陛下!”   “嗯!”徐阶欣然点头,“君父如天,却又不是天,唯有老天才能管束他的儿子。”   真是出人意料,徐阶一语道破天机,历代绝对不乏天才,对于渺远的宇宙,他们的思索或许远超出后人的想象。   只是,这些真知灼见都被士人集团抛弃了。   没有了神秘的天数,天道,天神,神圣的君权从何而来?所有天象变化,都有了科学的解释,士人又如何利用天变,穿凿附会,劝谏君王?   天文学发展下去,是会动摇封建统治根基的。   对不起,为了能够长治久安,哪怕再有道理,还是淹没在历史的长河里吧!   “行之,太祖爷英明神武,限制了宦官、外戚、武将专权的可能,成祖爷又限制了宗室,大明二百年来,天下堪称太平。奈何接连出了正德和先帝,一个甲子,皇权独大,肆意妄为,将大好的局面几乎毁于一旦!”   徐阶说到了这里,的确有些激动,他的人生基本上和正德嘉靖两朝重合,年轻时候所见的都是正德胡作非为,入仕以后,则是面对着荒唐的嘉靖。   皇权泛滥,带来的危害,徐阶比谁都清楚,却也比谁都无奈。   “身为首辅,背负天下万民之希望,就要替万民管住皇帝,管住他的爪牙,能争一分就是一分!不能眼睁睁看着他们予取予求,把天下视为私产,肆意胡行!”徐阶激动地涨红了脸,突然又叹口气,“可是话又说回来,能用的武器真的不多,无非是两样东西,一个是天变,这个什么时候发生,会有多大的动静,谁也说不清。再有就是祖宗家法,只有拿前人约束后人,才能理直气壮。”   徐阶又问道:“行之,你可知道祖宗家法在谁的手里?”   “科道言官!”这一次唐毅回答的更快速。   徐阶欣慰点头,他从唐毅的神情看得出来,这个年轻人的确已经觉察到了首辅的责任。不得不说,在这一点上,唐毅是远远甩开了张居正。   两个政敌,竟然有共同的见识,让徐阶不胜唏嘘。   “行之,身为首辅,要明白自己的职分所在,万万不能学严分宜,你懂老夫的意思吗?”   唐毅站起身,深深一躬。   感激地说道:“阁老教诲,铭刻肺腑,假若有一日,行之能免于身败名裂,多亏阁老提点!”   说着唐毅又连着千恩万谢,徐阶说了这么多的话,也有些疲惫,唐毅才从相府退出来,上了马车,赶回了家中。   转过天,徐阶带着满腹的忧伤感慨,在锦衣卫的护送之下,离开了生活几十年的京城。身后的喧嚣渐渐远去,孤寂清冷,包围着这个老人。   沿途上,竟然没有地方官吏迎接,往日这些人根本没有资格进徐家的大门,他们只能带着礼物,可怜兮兮等在徐府外面,看着家人充满鄙夷,把东西带进去,在门外老老实实磕头,就心满意足,能吹嘘好久,总算是沾了徐阁老的仙气。   如今徐阶就在面前,他们却没有勇气,去见这位名声泼天的老人。   一直进入松江境内,总算是有家乡父老,亲族好友,门生故吏前来,总算没有把徐阶憋屈死……   徐阁老走了,可是他留下的教诲,却让唐毅足足品味了三天。   说实话,徐阶打什么算盘,唐毅心里头清楚,首先自然是保护言官,点醒唐毅,他们的价值所在,其次就是鼓动唐毅,和皇帝抗衡,最终走上他的老路,黯然收场。   不得不承认,徐阁老这是地地道道的阳谋,张居正的改革的为什么失败,就因为他太现实了,商税不敢碰,宗室不敢碰,皇权不敢碰……只是在最容易的土地上打转儿,虽然勉强收上了一些田赋,暂时扭转国库空虚的局面,可是他的成功就像是沙子上的城堡,经不起风雨,一碰就倒了。   人亡政息!   唐毅握紧了拳头,努力甩头,把这四个字甩到九天云外。   千载难逢的机会已经到了自己手里,徐阶,不劳你操心,我唐毅又十足的把握,比你们任何一个人走得都更远,就瞧好吧!   唐毅踌躇满志,做好了成为帝国首辅的准备。 第902章 内阁   昨夜掌灯时分就下雨,到了半夜又开始飘雪花,初春时候,最讨厌雨夹雪的天气,湿冷不说,到处污水横流,实在是不舒服。   偏巧今天又是唐毅第一次去内阁当值,王悦影和琉莹都早早起来,亲自帮他拾掇。唐毅积累的功勋足够多了,甫一入阁,就被加为少保太子太保,武英殿大学士。这是初次入阁,能得到的最高位阶,至于赵贞吉,则是得到了太子太傅文渊阁大学士,孰重孰轻,一目了然。   “老爷,轿子备好了,还加了三个汤婆子,保证不会冷了。”琉莹亲自看过,才放心说道。   唐毅迈步要走,突然顿了一下,“告诉下去,不要给我备轿子了,往后出入一律坐车骑马。”   琉莹乖巧点头,可是却满肚子疑问,朝廷大员哪个不是坐轿子,唐毅这又是搞什么鬼?   “以人为畜十分不妥当,轿子也是从两宋开始兴起的,日后朝廷上下,都不许坐轿子!”   听到了唐毅的话,琉莹突然喜滋滋的,赶快跑出去,招呼着家人,把马车备好,车上愣是加了五个汤婆子。   目送着丈夫离家,琉莹抓着王悦影的手,笑嘻嘻道:“咱们老爷当了大学士,就是不一样了!”   王悦影眼圈泛红,用力点头,这么多年了,总算是走到了这一步,哥,你是我们的骄傲!   ……   唐毅的马车到了午门,刚停下来,突然听到马蹄声,只见赵贞吉牵着一匹马,匆匆赶来。   这可稀奇啊,两位阁老都没坐轿子。   赵贞吉不好意思道:“轿夫也不容易,路上湿滑,走一趟鞋子都要透了,伤身体啊。”   面对老赵的解释,唐毅只是一笑,尽在不言中。   显然两位阁老第一次正式亮相,都是处心积虑,饱含深意,赵贞吉年近花甲,时不我待,自然不甘心碌碌无为。   来到了午门,早有中书舍人等在这里,迎接两位阁老进入了大内,到了皇极殿前的广场,向东看去,就是会极门,李春芳正笑容可掬,带着二十几个中书舍人,都等在这里。   朱元璋废掉了中书省,大明朝没有了宰相,唯独留下了中书舍人。   如果说内阁大学士是皇帝的秘书,那么中书舍人,就是大学士的秘书。一共分为中书科舍人、直文华殿东房中书舍人、直武英殿西房中书舍人、内阁诰敕房中书舍人,内阁制敕房中书舍人五种,都是从七品。   可别小看品级不高,但是分量却不轻。   中书科与六科廊官署相联,署中设20人,不分长贰,以年长者一人掌印,称“印君”。中书科舍人掌书写诰敕,制诏,银册,铁券等事。文华殿舍人,掌奉旨书写书籍。武英殿舍人,掌奉旨篆写册宝,图书,册页。内阁诰敕房舍人,掌书办文官诰敕,翻译敕书,并外国文书、揭帖,兵部纪功、勘合底簿。制敕房舍人,掌书办制敕、诏书、诰命、册表、宝文、玉牒、讲章、碑额、题奏、揭帖等机密文书,以及各王府敕符底簿。   从任务分配来说,就是抄抄写写,没有什么大事情。   可是别忘了,他们服侍着内阁大学士,两京一十三省,有多少事情,阁老通常只有两三位,能全处理过来吗?   有很多琐事,或者照本宣科的内容,都会交给中书舍人酌情处理。   谁先谁后,程度如何,分寸拿捏,在内阁大学士看来,是小事一桩,可是对于下面的人就是了不得的大事情。   更何况中书舍人还要负责跑腿学舌,传达命令,其中可以动手脚的地方太多了。   故此中书舍人一直是各方争抢的热门职务,唐毅扫了一眼,就发现这些中书舍人当中,有不少自己的门下弟子,看起来唐党遍及天下,不是一句空话啊,想到这里,唐毅的嘴角弯起了完美的弧度。   他故意迟疑了半步,等到李春芳先迈出脚,唐毅才急忙加快了步伐,主动迎上来施礼。   “见过元辅。”   显然唐毅不会把李春芳当成首辅尊着,既然如此,不如坦然一些,懒得玩老一套口蜜腹剑的把戏。   至于赵贞吉,这位更是没把李春芳放在眼里,别以为你装得老实,老夫就不知道你的小动作。   自从驱逐高拱以来,李春芳多次打着徐阶弟子的名号,到处穿梭,和言官们打得火热,唯恐天下不乱。   徐阶罢相,你李春芳也有责任!   少在老夫面前装好人,赵贞吉的脾气还不如唐毅呢,他只是点头,多一个字都不愿意说。好在李春芳一贯能唾面自干,轻笑了两声,就把尴尬遮掩过去。   他主动在前面领路,一边走,还一边说道:“过完了年,徐阁老突然就致仕了,内阁只剩下仆一人,好些政务都压着,头发都愁白了,所幸唐阁老和赵阁老来了,千斤重担,可要二位帮着担起来。”   “那是自然!既然入阁,就要上佐天子,下安百官,九州万方,黎民苍生,自然都要放在心里头!”   这是赵贞吉的宣言,很霸气,也很直接。   李春芳直接愣住了,想当初自己入阁的时候,老实的和孙子一样,什么都听徐阁老的,从不敢善做主张,说穿了,就是放大版的中书舍人。   好不容易多年的媳妇熬成婆,以为能说了算,哪知道又遇上了这么两位猛将兄,以后的日子可有的过了!   到了首辅值房的门前,唐毅突然顿了一下,曾经严嵩在这里住了十几年,接着徐阶又干了好几年,现在落到了李春芳的手里,相信要不了多久,自己也会进驻。   物是人非,铁打的营盘流水兵啊!   唐毅满心感叹,内阁值房不算宽大,毕竟在大内办公,总要有个君臣之别,在一个天下臣子的眼光都盯着内阁,弄得太奢华了,也会引起非议。   相比六部衙门,都差得太多,可就是这略显简陋的内阁,却代表着帝国最高的权力。   迈步走进来,李春芳居中而坐,唐毅紧随其后,赵贞吉坐到了对面。   按理说赵贞吉是地地道道的老前辈,奈何他受过唐毅的大恩,加之他钦佩唐毅的本事,自愿屈居末位,别人也没有什么好说的。   目前内阁的局面就是首辅李春芳,次辅唐毅,三辅赵贞吉。   格局已成,再无更改。   李春芳实在是拿不出首辅的架势,教训两位新进阁员,相反还要客客气气,陪着笑脸。   “唐阁老,赵阁老,本来该让你们熟悉一下事务,奈何有几件紧急的大事,不得不请你们帮着定夺,陛下准备要册封太子,还说要大操大办,礼部那边估算少说要一百五十万两银子,数目可不小啊!”   听到花钱,赵贞吉就有些不悦,他下意识看了眼唐毅。   唐毅微微笑道:“陛下在潜邸多年,一直没有被正式册封太子,心中略有遗憾,这也是人之常情,册封典礼吗,我以为应当简单而隆重,关键是要把热闹的氛围烘托出来,可以邀请属国使节,士绅名流,一起观礼。”唐毅眨眨眼睛,又补充道:“皇家气象,贵不可言,一定要收门票,每张一百两。”   噗嗤!   李春芳直接喷血了,不带着玩的,来一万人就是一百万两,两万人就是两百万两,搞不好办一个册封太子的典礼,不但不花钱,还能赚上一笔。   唐大人,这生意不能这么干啊!   就连赵贞吉都咳嗽了,“唐阁老,怕是不妥吧?万一混进来歹人,惊了圣驾,该当如何?”   “不是什么人交钱都能进的,要审核资格,还要提前演礼,再安排锦衣卫仔细排查,只要把功夫做细了,不会出问题,而且万民参加,更显热闹。这样吧,我拟一个条陈上去,看看陛下的意思。”   不用看了,陛下还能不听你的!   李春芳反正是不求有功但求无过,至于赵贞吉,能节约银子最重要,就这样,第一件大事就轻轻松松过去了。   接下来就是会试主考,唐毅毫不犹豫提议陈以勤出任主考,至于副主考,由唐汝楫充任。   两个人都是帝师,正好借着会试,积累资历,冲击内阁,谁也犯不着和他们争,又顺利通过。   接下来的事情就麻烦了,去岁小站的案子,已经满地鸡毛,首辅致仕,王廷自杀,欧阳一敬被暗害扔到了什刹海。   这一桩案子要给个了结,一直嚷嚷的考察科道,到底要不要做?   李春芳自己也因为去探望欧阳一敬的家里,被人家拿出来说事,弄得一身毛病,实在是不好表态。   赵贞吉忍不住了,“科道的确出了害群之马,但是也别忘了,这两百年来,科道言官匡正社稷,勇斗权奸,功勋卓著,不容抹杀。我认为不宜攀扯过多,应当从速结案,免得重创科道士气。”   他说完之后,目光落在了唐毅的身上,那意思是你该表态了。   说实话,徐阶的教诲的确起了作用,御史言官,六科给事中,也是唐毅手上的一张好牌,实在是不能废掉。   “就按大洲公的意思办,丰润票号那边快清查完毕,涉案的官吏一个不放,其余的一个不抓。不过科道的确需要整顿,我提议请葛守礼回京接任左都御史。”   正在商讨之时,突然冯保跑来了,他屁颠屁颠给唐毅道喜,拿出了隆庆的一张条子,塞到了唐毅手里。   “唐师傅,您可要通融一二!”   唐毅的脸色顿时一变,便宜徒弟还真能找事啊! 第903章 好学的隆庆   “唐阁老,陛下有什么事情?”赵贞吉好奇问道。   唐毅把两手一摊,“还能有什么,要出去玩玩,想到天寿山转一圈。”   老赵的脸顿时就沉了下来,“陛下自从登基以来,国政怠惰,不上早朝,一味和阉竖混在一起,好美女,乐游逛,长此下去,绝非大明之福,唐阁老你是陛下信任的师傅,应当劝谏陛下,以国事为重,亲贤臣,远小人,不要被那些阉竖给蒙蔽了圣听。”   果然又是这一套,刚刚走的徐阁老不就是败在了这上面,赵贞吉未必是坏心思,却不能按照他的想法做,直接和隆庆对着干,要不了多久,自己也会完蛋,多厚的圣眷也架不住消耗。   但是老赵又不同于别人,老夫子的支持关乎唐毅未来的布局,两个人必须达成默契才行。   “大洲公,咱们当臣子的,每十天还有一次休沐,过年半个月的假,可是陛下呢?身为天子,一刻不能休息,三百六十天,连大内的门都不能出。都说让陛下体察民情,可是在紫禁城里面,有什么民情可查?又说要陛下远离阉竖,不要耽于美色,可是皇宫大内,除了太监,就是美女,还有第三样东西吗?”   “这个……”   赵贞吉从来没有这么想过,当然了在他的心目中,皇帝就应该像庙里的神像一般,端庄肃穆,专门干该干的事情,其他的一点不能碰。   可唐毅不一样,在他的眼里,隆庆就是个挺悲催的宅男,有些小毛病,小爱好,明明算不了什么,却被言官小题大做,揪着不放。   “大洲公,孔圣人说过,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我们身为臣子,将心比心,难道你想看着君臣关系破裂吗?”   赵贞吉被问住了,他长叹一口气,“唐阁老,这话是没错,就怕恶例一开,到时候陛下畅游无度,虚耗金银,把国事都给荒废了,我们如何向天下人交代啊?”   “那就定规矩。”唐毅闷声道:“陛下出游要限定人数,限定花费,限定次数,至于该如何安排,大洲公你亲自负责,我向陛下举荐,由大洲公出任经筵讲官,替陛下讲解典章制度,历代兴衰。”   赵贞吉又是一愣,经筵可非同小可啊!   自从汉唐以来,选拨博学重臣,专门为皇帝讲经论史,开张圣听,称为经筵之制,说白了就是给皇帝上课,当皇帝的老师。   大明开国以来,洪永仁宣四朝,都是天子在盛年继位,在登基之前,就接受过系统培训,当皇帝之后,虽然偶尔为之,却没有形成规矩。   不过英宗冲龄继位,三杨辅政,感于身负幼主教育之重责大任,上疏请开经筵。始制定经筵仪注,每月二日、十二日、廿二日三次进讲,帝御文华殿,遇寒暑则暂免。开经筵为朝廷盛典,由勋臣一人知经筵事,内阁学士或知或同知经筵事,六部尚书等官侍班,另有展书、侍仪、供事、赞礼等人员。除每月三次的经筵外,尚有日讲,只用讲读官内阁学士侍班,不用侍仪等官,讲官或四或六,每伴读十余遍后,讲官直说大义,惟在明白易晓。   说起来经筵是一项非常好的形式,首先皇帝能够更好了解朝廷情况,增长学问,大臣也能趁此和皇帝沟通感情,增进了解。   唐毅还有其他几位帝师在潜邸就给隆庆讲过课,经筵对他们无关痛痒,可是赵贞吉不同啊,他名为大学士,可实则却没有和隆庆有过任何私人交往。   皇帝知道赵贞吉,也仅限于吏部和锦衣卫上报的干巴巴文字。没有和大老板建立感情,强如徐阶都被一道圣旨赶走了,赵贞吉又能例外吗?   唐毅是帮自己铺路啊!   赵贞吉不傻,突然心里头暖呼呼的,他冲着唐毅深深一躬……   从这一天开始,唐赵两位阁老的配合越发默契,赵贞吉亲自起草了一份出游规制,首先大规模巡游,例如往江南跑,一走上千里,必须经过廷议,没有任何可以通融的。   至于在京城之内,微服私访,护卫不得超过一百人,车不过两驾,离开京城,护卫不得超过三百人,车不过五驾,每次花费不得超过五千两,出巡时间不得多过两天,林林总总,开列了不下二十多项,另外还拟定了一份保护圣驾的规范,其中明确陛下出游,锦衣卫必须提前一天安排人手,对经过地区进行勘察,安插暗线。做到不扰民,不出疏漏。   唐毅拿到了之后,润色一番,加上礼部送来的经筵仪注,唐毅直接送给了隆庆。   拿到手里,从头到尾,看了一遍,隆庆是喜笑颜开,乐得眼睛都成了一条缝儿。   “唐师傅,朕就知道您有办法,这回看谁还敢指手画脚了。”隆庆喜不自禁,恨不得立刻就出京好好玩几天。   唐毅满脸黑线,“咳咳,陛下,臣以为您要出去散心无有不可,可是为了不兴师动众,不扰民,臣建议您骑马出城,车驾仪仗一概不带,随从也尽量精简,不要铺张浪费。”   “好嘞!”   隆庆答应的比谁都痛快,他嬉笑道:“唐师傅,朕在宫里呆的闷了,要是出宫去看看,周围还是这帮人,有什么乐趣可言,最好朕孤身一人,深入民间,那才叫有意思呢!”   唐毅的脸又黑了,隆庆连忙摆手,“唐师傅,朕就是说笑,说笑而已。”   “那也不成,千金之子坐不垂堂,更何况是一国之君,这样吧,臣随着陛下一起出京,再带二百名火铳手,想来不会有问题。”   好不容易能出城一趟,隆庆自然是点头如啄米。   过了两天,总算到了出游的日子,隆庆早早起来,换上了一身富家公子的打扮,身边只带着太监李芳,和几个护卫,另有几十个人,在后面远远跟着,隆庆骑着一头走驴,脑门贴着膏药,大冷天还拿把扇子,趾高气扬,看什么都有趣。   走了一个多时辰,才出了城门,又走出二里多远,唐毅还有陆绎等在这里。   “臣等拜见陛下。”   隆庆从驴上跳下来,快步跑来,笑呵呵道:“都出了宫,不用行礼,准备好了?”   唐毅笑着点头,陆绎在前面带队,唐毅扶着隆庆上了事先准备好的战马,他也骑着马匹相随。   乍暖还寒,残雪退去,冷风嗖嗖,地面上满是枯黄的蒿草,天空高远,碧蓝如洗,鹰击长空,河水潺潺,鱼儿翻腾,不时能看到松鼠野兔跑过。   隆庆越看越欢喜,激动之下,猛一挥鞭,照着马屁股就来了一下。   “驾!”   马儿吃痛,四蹄撒开,就跑了下去。   突然这么一下子,可把唐毅吓得够呛,千叮咛,万嘱咐,你怎么还不听话啊!   唐毅这个着急啊,万一隆庆真的磕磕碰碰,到时候都要算在自己的头上。他只能奋力抽打战马,跟着下去了。   陆绎这帮人也是第一次遇到,都变颜变色,一面猛追,一面祈祷,可千万别出事啊。   一口气跑出了十几里远,隆庆浑身冒汗,好不容易拉住了战马,回头一看,唐毅也跟着过来,额头上都是汗珠,另外他跟在隆庆的后面,吃了一路的灰尘,脸上一道一道,跟小鬼儿似的。   隆庆指着唐毅放声大笑,笑得肚子都疼了。   唐毅恨不得过去赏他一顿老拳,还不是你丫的胡来,要不老子能这么狼狈吗!不对劲儿啊,什么时候隆庆的马术这么厉害了?这家伙整天和妃嫔厮混,难道还能在床上练习马术?   隆庆拍着胸脯,得意说道:“唐师傅,你可不要小瞧人啊,朕这几年可是着实下了功夫,别说这匹普通的战马了,就算是龙驹,朕也能骑着跑几圈。”   原来如此啊!   唐毅总算是明白了,以弗里斯兰马的神骏和帅气,只要是个稍微正常点的男人,就一定想要驾驭,以隆庆骚包的性子,一点都不意外。   虽然会骑马,可是一口气跑出这么远,还是第一次,停了下来,隆庆就觉得大腿内侧丝丝拉拉地疼痛,汗水润湿之后,盐分碰到了肉皮,更是疼得他龇牙咧嘴。   “唐师傅,想当年成祖爷亲自带领人马,远征大漠,一定吃了很多苦吧?”   “偌大的江山,一尺一寸,都是拿人命换来的,岂是容易的。”唐毅感叹答道。   隆庆若有所思,“唐师傅,人家都说创业难,守业更难,可是世人能记住的只有开基立业的君主,守成之君,却鲜有被历代传颂者,到底是守业容易,还是创业容易啊?”   没想到,隆庆还能问出这么有水平的问题,唐毅眼前一亮。   “陛下,这创业和守业,其实都不容易,只是这二者之间,有着南辕北辙的区别。”   “请师傅指点。”隆庆虚心问道。   “创业如同打江山,眼睛是放在四周,不断消灭对手,扩大版图,增强实力,最终席卷天下。至于守江山,则是要着眼内部,调解各方利益,老百姓俗话说自己的刀没法砍自己的把儿,对内部下手,总是最难的,这么说起来,守业的确更不容易。”唐毅笑道:“不过臣以为创业和守业本是一体,分不开的,太祖爷能夺得天下,离不开高筑墙,广积粮,缓称王,这九个字,而楚霸王项羽战无不胜,最终却兵败垓下,自刎身死,令人唏嘘感叹。”   唐毅总结道:“如此说来,只有会守业才能创业成功,同样的道理,只有能创业,才能守住祖宗基业!” 第904章 老朋友   隆庆书读得不多,可是太祖实录却是看了许多遍,朱元璋的九字真言是一清二楚,高筑墙,广积粮,缓称王,不正是守业的妙招吗!守好了家业,才能击败各路强敌,北赶大元,打下大明江山。   朱元璋是创业之中,带着守业的典型代表。   至于楚霸王,则是只懂往前冲,不知道回头看的莽夫,打来打去,稀里糊涂就把江山给丢了。果然光会创业,不懂守业,结果不言而喻。   “唐师傅,创业为主,守业为辅,这个道理朕懂了,可是守业为主,创业为辅,朕却想不明白,遍观历代,虽然不乏中兴之说,但是朕却觉得多有粉饰之嫌,自从秦汉以后,有盛世,却没有中兴,如此说来,想要在守业之中创业,是难上加难。”   唐毅欣然笑道:“陛下果然聪颖,能悟出这么多道理,真是难得,臣略有一些心得,陛下不妨参详一下,看看有没有道理。”   隆庆抚掌大笑,“唐师傅道理从来都在您的一边,朕洗耳恭听!”   “其实夏商周,三代之治,皆有中兴壮举,比如夏代有少康中兴,商代有武丁中兴,周代有成康之治,倒是自从秦汉之后,历朝历代,都难免盛极而衰,就算是有君王励精图治,不过是延续寿数,难以扭转乾坤,奥妙在何处呢?”   唐毅指了指脚下的土地,隆庆若有所思。   “唐师傅,你是说地盘?”   “陛下睿智,三代以来,我华夏先民,炎黄子孙,不断开拓进取,扫清四夷,从黄河一隅,扩展到万里疆土,三代国祚最久,天下安然,皆源于此。土地不断扩充,可以迂回的空间就大,百姓就不至于揭竿而起。可是自从秦汉之后,疆土的格局大体抵定,难以再有进取,故此治乱循环,纷争不断。”   在潜邸的时候,唐毅给隆庆讲解历史,顺带着就送给他很多考证过的图册,都出自阳明学会的鸿儒,由于制作精良,考据详细,隆庆印象深刻,他甚至留下来,用来教导太子。   唐毅对于隆庆的影响绝对是全方面的,不然他仅在潜邸一两年的时间,凭什么和高拱的十年苦功相提并论?   隆庆很快理解了唐毅的意思,自从秦国一统天下之后,中原王朝的格局就大体确定,东南到海,北到草原大漠,西到群山高原,至于西北,开通西域,最多加上辽东,河套,安南,基本的局面就是如此。   真正适于耕种的精华地区,在一两千年之前,就被开垦完毕。   当然了,历代还是有进一步精耕细作的。   比如南北朝时期,江南得到开发,两宋时期,湖广成为天下粮仓,到了大明立国,岭南地区快速发展,越来越赶上了中原的程度……   只是这些开发相对来说,只是小打小闹,没法改变大局,最多只是让内部经济更加平衡,却没有什么开天辟地的壮举!   在职场上混过的人应该都有体会,一个欣欣向荣,不断扩展市场的后起之秀,和一个已经稳定成熟,占据庞大市场的老牌企业,对待员工的态度完全不同。   蹿升期的公司舍得花钱,舍得下血本,不惜重金股本,奖励员工,招揽人才,不断开疆拓土,员工们或许起步低一些,但是升职快,加薪多,甚至能拿到股份,每天都有新的变化,都有新进展。   放在一个朝代,那就是在打天下,只要跟对了人,小兵也能做将军,放牛的能做国公,封妻荫子,官居极品,穿蟒袍,束玉带,一步登天。   可是当公司到了成熟稳定期,就会把目光由外转向内部,会通过加强管理,获得更多的利润,说白了,就是少花钱,多做事。员工们的待遇或许还不错,可是却很难有快速提升,最多稳定维持,内部的宫心计,互相斗争就会多了起来。   和国家也是一样的道理,把江山都打下来了,再也不需要那么多骄兵悍将了,讲人情的会杯酒释兵权,可是不讲情谊的,比如朱元璋,就会举起屠刀,对准了功臣,杀一个血流成河,尸山血海。   他这么干,其实也是一种节约成本,至少不用负担俸禄了。   用经济学的观点,这就是增量经济和存量经济的差别。   王安石和张居正的变法为什么失败了,原因都是一样,他们在一个相对总量不变的经济体里面,无论怎么做手术,怎么下刀子,都会伤到一些人的利益。   人类又有一个毛病,给了他多少好处,只会闷声发大财,可是一点受损,就会哇哇乱叫。   由于是一潭死水的状态,明明是砍向既得利益者的刀,最后都会转嫁到可怜的百姓头上,真正受害的还是最弱者。   如果不改能行吗?   当然也不行,因为没有外来的活水,利益只有那么一点,你多吃一口,我就少吃一口,大家伙肯定拼命争抢,疯狂争夺,什么手段都用上了。   自从成化之后,尤其是到了嘉靖朝,君臣争斗,臣子之间恶斗,互相倾轧,你争我夺,互相恨不得置对方于死地,官场上就跟走马灯一样,再也不会有纸糊三阁老,泥塑六尚书的情况。   从一个侧面也反应出来,经过二百来年的发展,人口膨胀,经济繁荣,土地兼并……种种作用下来,大明的利益分配已经到了有你没我的地步。   为什么隆庆喜欢听唐毅讲东西,因为他的东西从来都是以理服人,冷静高端,从前所未有的视角,把问题剖析清楚明白。   “难怪言官们要拼命谏阻朕出游呢,是啊,朝廷一年到头,就是那么多的岁入,朕多花一两银子,没准有人就短了俸禄,有句话怎么说来着,叫挡人财路,如杀人父母。对吧,唐师傅?”   唐毅听得出来,隆庆心里有些小别扭,他虽然明白自己讲得道理,但是红果果的利益论,把什么仁义纲常都扔在了一起,连带着他这个君父也不尊贵了,难免会不舒服。   唐毅没有再多说什么,他相信隆庆还是有足够智慧想清楚的。   一路走来,到了一处三面环山,小溪蜿蜒流过的绝佳风水宝地。   “陛下,前面就是天寿山。”   唐毅指了指,这一片庞大的皇家墓地,从朱棣算起,一直到世宗朱厚熜,一共八位皇帝,长眠于此。   隆庆举目看去,也是格外的感慨。   老朱家的列祖列宗都在这里,他们的英灵在天,一定会保佑着后辈子孙,中兴大明,实现历代前所未有的壮举!   隆庆的目光突然落到了一段神道旁,汉白玉的瑞兽失去了脑袋。隆庆的心咯噔一下,随着他前来的李芳变颜变色,急忙凑过来解释道:“启禀皇爷,这是去岁俺答入寇,有鞑子闯来,无意间伤损的,内帑已经拨了银子,不日就会修好。”   他的话丝毫没有让隆庆缓和下来,相反,皇帝陛下变得格外狰狞可怖!   “哼,被扇了巴掌,揉两下就不疼了?你们能唾面自干,朕做不到!”隆庆突然跑到了塑像旁边,用手点指着,“你们听着,谁也不准修,就这么留着!等到有一天,朕把俺答抓来,让他跪在我大明列祖列宗的前面,用他的手雕刻石像,替他赎罪!不破俺答,不报大仇,朕没有脸再见历代先祖!”   老实人发起脾气,还真够吓人的。唐毅愣了一下,心头大喜,看起来隆庆已经领会了关键。   什么叫守业之中要有创业,就是不能死守着一潭无源之水,唯有把内外都放在一起,当成一盘大旗,才能走出困局。   又联想到之前唐毅提到的北伐草原,经略南洋。隆庆彻底融会贯通了,完整的国策已经成型。   “唐师傅,你说下一步该怎么办?”   隆庆顾盼自雄,颇有一种拔剑四顾,天下我有的架势。   唐毅忙躬身说道:“陛下,此前已经重创俺答,臣以为解除北方边患的时机已经成熟,但是仅凭着现有的兵部诸官,还有督抚巡按,远远不足以担负北伐大任。臣斗胆建议,增设重臣,统筹九边,总揽各项事务,集中全力,打赢立威之战!”   “唐师傅,朕都依你,只管说,具体要怎么办!”   “臣建议任命谭纶兵部尚书兼右都御史,筹边大臣,总领九边人马,调杨继盛兼任兵、工、户三部侍郎,负责统筹军饷物资,人员调配,工事修筑等事务。另外臣还提议,成立一个参议智库,负责制定作战计划,分化瓦解蒙古各部,刺探情报,收集消息,执行刺杀,总而言之,凡是有利于取胜的事情,他们全盘负责。”   隆庆长出了一口气,看起来唐师傅是早有腹案了。   “这个参议智库执行的任务复杂无比,必须要能臣负责,师傅可有合适人选?”   “有!”   “是谁!”   “原兵部尚书,东南总督胡宗宪,臣恳请陛下启用胡宗宪,让他负责运筹全局,另外,再起复原浙江巡抚李天宠,让他接任辽东巡抚,负责对付土蛮。”   唐毅从容笑道:“胡宗宪在东南十年,收买敌人,刺探情报,刺杀强敌,分化瓦解,乃至散布谣言,水源投毒,经济封锁……林林总总,手段无数,无所不用其极,倭寇能够平定,胡宗宪居功厥伟,他又担任过大同巡按,熟悉九边情况,德高望重,是最佳人选!” 第905章 人事布局   “唐师傅,胡宗宪的确是干才,可是他年纪也大了,又离开中枢许多日子,还能胜任吗?”隆庆试探着问道,他还有些担忧没好意思说出来,人所共知,唐毅和胡宗宪交情深厚,如果启用胡宗宪和李天宠,加上谭纶,杨继盛,根本就是当年东南抗倭的组合搬到了九边而已。   虽然隆庆很信任唐毅,但是维系朝局平衡,是每个帝王的本能,他绝不愿意看到出现一个比徐阶还要强势的辅臣。   这一点唐毅也清楚,启用胡宗宪,的确有风险。   可是唐毅遍观全局,大明不乏能打仗的勇将,也不能会统兵的帅才,但是他们的眼光还都局限在战场争衡,后勤辎重,武器装备等等上面。   唯有胡宗宪,眼光够广,手段够黑,会利用经济啊,文化啊,间谍啊,贸易啊,凡是能想到的,都能成为战争武器。要不然他凭着十几万的弱旅,如何能够灭掉两大倭寇头子,快速安定东南。   尤其可贵胡宗宪在东南期间,鼎力支持开海,扶持工商,繁荣经济,替无业的百姓找到生计,避免下海为寇。   这份本事,除了唐毅之外,无人可比,为了快速打开僵局,消除俺答的压力,启用胡宗宪,正是唐毅手上最好的一张王牌,而且打败了俺答之后,经营草原,发展经济民生,充实边境,都需要胡宗宪的才华。   “陛下,这个参议智库重在提供建议,既不统兵,也不管钱,只是负责提出最合适的方案,供朝廷和九边重臣选择,臣以为胡宗宪资历足够,才略无双,是当之无愧的人选。”唐毅态度坚决,不过他也深知和隆庆相处的方法,又笑道:“陛下,朝廷要做的事情太多了,从太祖爷开国以来,官吏职位几乎没有增加,可是百姓增加了四五倍,加之战事不断,积弊丛生,必须广纳贤才,大家和衷共济,才能辅佐吾皇,开创隆庆盛世。野有遗贤,乃是大臣之过,臣斗胆提议起复高师傅,让他回京,协助臣等,主持大局。”   听到高师傅三个字,隆庆的眼睛都冒光了。   他和唐毅之间,更多像学生和敬重的老师,至于高拱,则是亲人父子,前者是理性,后者是感情!   更何况高拱被徐阶赶下台,隆庆心中有愧,总想着弥补。   可是启用高拱不是那么简单的,高肃卿担任大学士不久,得罪的人可不少,不只是徐党,内廷的诸珰也看高拱不顺眼。   现在老徐走了,最大的绊脚石被踢开,隆庆就试探过内廷的态度,结果滕祥、冯保等人都委婉提到徐阶刚走,很多言官都指责张齐是高拱一党,是高拱暗中陷害徐阁老。这时候再把高师傅请回京城,难保不会有人嚼舌头根子,对高师傅不利,还是再等一等……   话说的委婉,可就是一个意思,我们不想再请一个祖宗回来,就这么简单!   隆庆也品出了一点滋味,除此之外,唐毅刚刚入阁,其他几位师傅摩拳擦掌,跃跃欲试,如果高拱贸然回来,内阁的椅子怎么分配,谁进来,谁不进来,隆庆琢磨着没有足够的把握,既然处理不了,就索性拖着吧。   哪怕对不起高师傅一些,也只有如此。   让隆庆意想不到的是唐毅竟然主动提出,起用高拱,实在是让他大吃一惊,同时又欣喜不已。强压着激动,问道:“唐师傅,此时起用高师傅,是否妥当?”   “呵呵,臣以为没有什么,高师傅不是忧谗畏讥的人,再有臣虽然刚入内阁,可是也深知内阁事务繁杂,加之吾皇欲振衰起弊,革新大明,没有人办事怎么行,臣提议不只起用高大人,还要扩充内阁,再递补四至五名阁老。”   嚯!   现在内阁就三个人了,再增加,岂不是大学士比尚书还要多了?   “唐师傅,会不会太多了?”   “臣以为一点也不多,对北方用兵,刷新吏治,清理财政,开拓南洋,兴修水利,重整军制,东安西北,到处都是事情,臣斗胆说一句,六部的编制早就不合时宜了,不说别的吧,就拿户部来说,主管民政税收,可是户部上下都是只懂收田赋的人,对于如何收商税,所知有限,甚至连工商发展到了什么程度,也搞不清楚。户部早就应该扩充人手,详细分工,把农商分开,民政和税收也分开,另外预算编制何其重要,最好也单独拿出来。”   这是要几个尚书啊,隆庆脑袋都大了三圈,“唐师傅,您说的都有道理,可奈何祖制难违啊!”   “所以臣提议增加大学士。”唐毅笑呵呵说道:“大学士是陛下的秘书,虽然通常只有两三个人,但是并没有规定上限,九为极数,不好超过,六七个总是行的。”   增加大学士,隆庆若有所思,他刚刚还忧心唐毅大权独揽,现在却满心羞惭,看起来的确误会了可亲可敬的唐师傅。   以往哪个大学士不是拼命揽权,生怕出现竞争者,严嵩独揽票拟大权,把其他大学士当做属吏,徐阶虽然标榜三还,可只是表面文章,根本舍不得放权。   倒是唐师傅,心胸宽广,竟然一口气把大学士增加到六七人,到时候几位师傅都能入阁,唐党一家独大的情况就不会存在。   果然唐师傅是一心谋国,和其他人全然不同。怀疑唐师傅的用心,实在是太不应该!   和隆庆出游一趟,在天寿山逛了两天,收获远远超出了想象,最重要的两件大事,一个是未来的国策,还有就是人事布局,总算是拟定出来。   以目前的状态,只要隆庆支持,加上唐毅的力量,就所向睥睨,无人能敌。   果然回京之后,唐毅就马不停蹄,开始了运作,他首先授意兵部郎中,心学门下吴兑上书,建议朝廷趁着俺答刚刚遭到重创,大举反击,解除边患。   他的上书得到了各方响应,随机唐毅提出由谭纶总揽兵权,杨继盛负责后勤辎重。这两位都是干吏出身,加上小站一役,谭纶名扬天下,被视作俺答克星,用他再合适不过了。   至于杨继盛,他是被徐阶愣给推上左都御的位置,论起资历手段,都不足以统御两百多名御史,杨继盛更喜欢做一些实际的事情,他在东南有抗倭的经验,又辅佐唐毅,开辟市舶司,故此管理后勤,人尽其才,杨继盛也一万个愿意,自从去岁以来,一轮接着一轮的政潮弄得他焦头烂额,心神俱疲,做点实事,正是他想要的。   杨继盛一走,空下来左都御史的位置,一下子就成了香饽饽。   ……   “虞坡公,您老有兴趣吗?”唐毅一边品着茶,一边随意问道。   杨博都懒得看他,好你的小兔崽子,当初咱们谈好的条件,老夫可是都做到了,徐阶被我赶回了家里。可是你小子呢?   我要的一样没有答应,张四维没入阁不说,咱们讲好了谁也不抢首辅,结果你抢先一步,坐二望一,李春芳能挡得住你吗?   还讲不讲江湖规矩,还有没有王法?   老杨博一副气急败坏的样子,唐毅可没有半点的愧疚儿,老倌儿,你不讲道义在先,我又不是宋襄公,再跟你讲仁义,我就是蠢猪!   不过唐毅也不想现在就和晋党闹掰了,影响整个布局。   “虞坡公,您要是不干,那就请葛老大人回来,做左都御史,您看如何?”   杨博猛地瞳孔一缩,葛守礼当然是晋党之中,仅次于自己的人物,无论资历威望,还是操守能力,都是上上之选。   能拿下都察院,配合着吏部,绝对能和大学士正面抗衡,只是唐毅会这么大方吗?   杨博满肚子疑问,“行之,咱们打交道多少年了,老夫这辈子在你手上吃的亏太多了,说实话,你是不是又有什么阴谋?”   唐毅把两手一摊,“我说虞坡公,您老人家可是冤枉好人了,国事如麻,选贤举能,本就是宰辅的职责,我还准备荐举子维兄入阁呢!”   “当真?”   杨博一阵惊讶,随机用力摇头。   “不可能,子维没法越过陈松谷等人,你不要骗老夫!”   唐毅笑道:“虞坡公,为何一定要越过别人啊,大家伙一起入阁,不是挺好吗?”   “一起?”杨博撇撇嘴,“大学士又不是大白菜,哪有那么多?”   “我已经和陛下商量好了。”唐毅翘着二郎腿,得意说道:“接下来会递补四到五名大学士,另外高拱也会起复,对了,胡宗宪也要回京,统领智库,为朝廷出谋划策。”   唐毅说完,也不理呆住的杨博,起身就走,没几步,他一掉头,到了百宝阁的前面,上下扫了一眼。有不少瓷瓶,还有一大堆的青铜器,锈迹斑斑,看起来古色古香。   杨博不耐烦摆手,“你看着好,就拿去玩吧!”   “多谢虞坡公。”唐毅一转身,顺了一对核桃儿,放到了袖子里。   “告辞了!”买不就走。   杨博一抬头,老脸瞬间就变了。   “你丫站住,唐毅,那是老夫盘了十年的狮子头啊,你拿别的就是,何苦抢老夫的心头肉啊!”   呸!   别的都是假货,你当我看不出来?   唐毅把核桃拿在手里,还真别说,这一对闷尖儿狮子头,个儿大,形美,几乎一模一样,加上盘的精细,都是枣红色的,竟然带着玉一般的润泽的光,真是好东西啊! 第906章 群贤毕至   自从唐毅走后,杨博就唉声叹气,连晚饭都没吃。   一直到了掌灯时分,杨俊民看不下去了,来到了老爹的房中。   “爹,不就是一对狮子头吗,回头儿子上琉璃厂,给您老弄十对八对的,想怎么玩就怎么玩。”   “呸!”杨博气得啐了他一口,怒骂道:“蠢材,你爹就那么眼窝子浅,还至于为了一对文玩就上火发愁?”   杨俊民连忙赔笑,到了老爹身后,帮杨博揉揉发酸的肩膀。   “其实孩儿明白,您老是和唐毅生气,可是眼下人家得势,陛下对他言听计从,咱们有多少委屈,也要藏在肚子里,不能自己触霉头,您说是不?”   杨博靠着椅子上,眯缝着老眼,肩膀被揉得又酸又疼,十分舒服。   “你说的道理爹活了一辈子,哪能不明白。”   “那您老还担心什么?这些年得势的人物还少了?当初张骢说一不二,接着夏言,严嵩,徐阶,哪一个不是权倾一时,可是如今呢,斯人已逝,唯有咱们家松柏长青,您老运筹帷幄,天下无敌,大家伙都仰仗着您呢!”   杨俊民倒不是说笑话,晋党的确有这个底气,任凭风浪起,稳坐钓鱼台。几十年来,潮起潮落,不管是谁当权,都没有把他们怎么样,相反,晋党的势力越来越大,生意越来越红火,哪怕天王老子,也挡不住他们发财。   “你说的都对,可是如今的情形却变了。”   杨博干脆站起身,背着手走了几圈,才说道:“唐毅刚刚向我透露,说是要再增加四五名的内阁大学士。”   “什么?”   杨俊民惊得跳了起来,“爹,从成祖爷开始,内阁就没有这么多人吧?”   “不止于此,他还说要把老葛,胡宗宪,高肃卿这些人都弄回朝廷,爹就是想不明白,他到底打得什么算盘!”   杨俊民也惊呆了,“爹,按理说唐毅好不容易入阁,只要把李春芳干掉,就能宰执天下,以陛下对他的信任,放手施为,有什么抱负,还实现不了?人都害怕被分权,死命抓住手里的权力,唐毅倒好,他脑子有病啊,把一帮老古董都找回来,以后的朝堂谁说了算啊?”   杨博两手一摊,苦笑连连,“我也不知道了,要是这些人都回来,他们固然受过唐毅的恩惠,可是也未必真的言听计从,毕竟都是老油条了,一肚子想法。以后朝局会如何发展,老夫也是没有把握啊!”   ……   杨博那边感叹发愁,唐毅的书房却是兴高采烈,显然对唐毅这一手赞叹不已。   茅坤笑呵呵,剖析着唐毅的打算,“大明立国两百年,文官集团的权力一直在不断扩大,尤其是最近一百年,即便是以先帝的手段,也不能真正做到乾纲独断,相反正是先帝避居西苑,才使得严党独大,不得不承认,首辅的权力在严嵩柄国期间,大幅度扩张,压制六部,超然九卿之上,真正能比肩汉唐的宰相。不过……”茅坤话锋一转,“相权虽然强大,但是却有致命缺点,因为文官是一群人,大家利益错综复杂,严重内耗,不像皇权那样,皇帝一个眼神,下面的太监就心领神会,老实奉行,如臂指使。”   “没错。”王寅把话头接过来,说道:“近几十年来,情况很明白,一旦文官集团达成了一致意见,对不起,皇帝只有靠边站。可是文官集团内部不和,甚至相互斗争,就需要皇帝出头,进行协调裁判,换句话说,皇帝就可以见缝插针,操控朝局。”   “所以,要想真正摆脱对皇权的依赖,文官集团必须能够自己解决问题纷争,形成统一意见。也就是说,文官集团要扩充,要完善,要站起来!”   两个大谋士,交替分析,离着问题的核心越来越近了。   唐毅笑道:“太祖爷废掉丞相,权分六部,又设立六科廊,以小制大。在地方上,也设立三司,又加派巡抚,巡按,目的无非是把从中枢到地方,政务都分成一条一条的,互相牵制,最后都由皇帝陛下一个人做决策。”   唐毅把朱元璋的如意算盘看得一清二楚,只是这种服务于皇帝一人的官僚体系,天生就存在一个弊病,因为各方互相牵制,掣肘,就好像是一辆豪华顶配的轿车,却没有发动机,不能自己行动。   只有皇帝一个人能提供动力,可皇帝又良莠不齐,太祖也和成祖爷英明神武不用说,宣宗,孝宗皇帝也是励精图治,这辆“大明号”在他们的手里,平稳运行,可是赶上了英宗,武宗这样的荒唐天子,车子就出问题了。落到了嘉靖手里,干脆直接抛锚了。   “要想打破太祖留下的格局,就要把分散到各部的权力真正集中起来,建立起一块一块的新体系,增加阁老,起用德高望重的老臣,就是第一步,首先让文官集团强大起来,能够真正拿出可行的办法,而不是祈求皇帝裁决!”   也唯有和几位心腹谋士,唐毅才敢袒露心声,把自己的谋算全盘讲出来。   茅坤和王寅都赞成唐毅的看法,不过也同样忧心忡忡。   “大人,这些老臣都是资历惊人,有自己的主张,他们承了您的情,却未必是您的人,日后朝堂上少不了争论,如何驾驭,可要看您的功夫了。”茅坤提醒道。   王寅长出口气,“海纳百川,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大人,真正的考验才刚刚开始,戒骄戒躁,虚怀若谷。徐华亭所谓的三还纲领,其实是个不错的东西,只是以威福还主上就不必了,威福自然要操控在首辅的掌握之中!华亭没有心胸成事,就看大人您的手段了。”   ……   阳春三月,唐毅和赵贞吉入阁已经两个月有余,他们已经完全熟悉了政务,唐毅和赵贞吉都有着丰富的行政经验,强大的执行能力,随着他们入阁,原本缓慢低效的内阁开始高速运转起来,各种政务快速落实,虽然没有什么惊天动地的口号,也没有什么惊人之举,但是变化却是实实在在,有目共睹。   威望一点点建立起来,进入三月份,两场盛典格外引人瞩目,首先是三年一度的科举,作为隆庆改元之后,第一次会试,朝廷上下都格外在乎。   陈以勤主持会试,他特意在开始科举之前十天,才从锦衣卫调来三百人马,又从戚家军借来五百兵丁,其余科场上下,所有人员,都是临时指派,从外地调入,甚至直到进了京城,才知道自己要负责会试工作。   完全是一群陌生的人员,他们严格执行考场纪律,从检查搜身开始,一丝不苟,严格程度比起以往厉害了不止十倍。   经过选拔,史无前例,一共有五百八十多人通过会试。   有同考官担心人数过多,陈以勤琢磨了半天,苦笑着摇头。   “近些年教化大兴,读书人比以往多了数倍,都是精妙文章,当世大才,老夫实在是不认黜落,罢了,我亲自请旨。”   陈以勤主动找到了隆庆,正赶上唐毅也在请旨处理人事,一听说人数太多了,唐毅当然是支持,没几句话,就把隆庆给忽悠上道了。   天下英才众多,入我瓮中。隆庆也是欣喜不已,不但同意了,还亲自苦心思索,拟定了殿试的题目:“朕惟君天下者,兴化致理,政故多端,然务本重商,治兵修备,乃其大者……”   隆庆这一道策论,实在是有些玄机,最重要的就是“务本重商”四个字,自从苦心研读《国富论》之后,隆庆对农业根本,商为末业的看法非常不以为然。   把他农商并列,提出农商并重的观点,不得不说,是一大创举。   本来隆庆还担心,会不会引起考生的反弹。   哪里知晓,能通过会试的这些人,有七八成都来自南方,至于北方的学子,还多数就读晋商支持的书院。他们都受到了浓重的商业熏陶,甚至东南的学子,多数家中都经营作坊工场,或者从事长途贩运。   商业的利润他们有目共睹,加之心学广为传播,大家也不在排斥商贾。   隆庆的考题竟然受到了热捧,不少报纸登载出来,天下的商人感激涕零,筹钱请人写文章,赞颂隆庆,把皇帝夸得和一朵花似的。   从此之后,隆庆多了一项爱好,就是每天让太监搜集报纸,看看上面怎么说的,竟然比看大臣的奏疏,还要有趣。   隆庆戊辰科,一共录取五百八十五名进士,为历年之最。   就在正式公布皇榜的那一天,一驾马车风尘仆仆,赶到了京城,从车上跳下来一老一少两个人,老者六十出头,腰背笔直,目光锐利,浑身上下,透着十足的威风。   抬头看了看高大的城门,伸着懒腰笑道:“没想到我胡宗宪今生还能回到京城,真是不容易啊!”   几乎和他同时,原户部尚书葛守礼,原大理寺卿毛恺,原南京礼部尚书高仪,原浙江巡抚李天宠,还有南京户部尚书张守直,南京兵部右侍郎方逢时……   一共十余位部堂高官先后入京,一时间朝廷之上群贤毕至,热闹无比。   谁都知道这伙人进京,肯定是要冲击现有的朝局的,昔日徐党的众人惶惶不可终日,却又没有办法,谁让唐毅打着徐阶所拟嘉靖遗诏的名义,他们连反对都说不出口,貌似,徐阶还是做了一点好事的。 第907章 大明雄风   “一忙忙,开开窗门月光光。二忙忙,梳头缠脚落厨房。三忙忙,年老公婆送茶汤。四忙忙,打扮儿子进书房。五忙忙,装扮女儿进绣房。六忙忙,打扮儿子做新郎。七忙忙,装扮女儿嫁夫郎……”   民谣声声,悠悠荡荡,从一个老妇人的嘴里唱出来,她对着月下,面前放着火炉,上面摆着砂锅,原来正在熬醒酒汤。   “娘!”   一声低呼,老妇人还没回头,就喜笑颜开。   “咱家的文曲星可算是醒了,都说官身不自由,娘算是领教了,怎么喝那么多酒啊!”老妇人又是担心,又是埋怨。   新科的状元罗万化挠了挠头,不好意思道:“和同年们去拜会师父,盛情难却啊!”   老妇人满脸慈祥,扇着炉火,笑道:“唐大人那么好的一个人,就没帮着你?”   “唐大人?他不在,是,是陈大人,陈以勤陈大人。”罗万化突然发现老娘的脸色变了,却不知道为什么,只是出于童年的本能,惴惴不安。   老妇人抬头迟疑地盯着儿子,询问道:“你不是去拜会师父吗?怎么是陈大人?”   “啊,娘,今科的会试主考是礼部尚书陈以勤老大人,他选中的孩儿,不只是孩儿,还有其他几百人,都是陈大人的学生……”   “荒唐!”   老妇人突然站起,脸一下子就沉下来。   “娘问你,当初你离家到杭州求学,谁是你的老师?”   “自然是当时的知府唐毅唐大人。”   “知道就好,五年之前,你从国子监去小站,又是谁悉心指点你的学问?”   “还是唐大人,可是……”   “没有可是!”   老妇人突然伸出手,点指着儿子,气哼哼道:“俗话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唐大人屈身下士,不以我儿卑贱,亲自教导。我儿能有今天,离得开唐大人吗?”   罗万化的脸垮下来,为渠道:“娘,孩儿受唐大人厚恩,可是官场上历来只认座师,陈以勤大人乃是今科会试主考,就是孩儿的老师,这是改变不了的。”   “胡说!”   老太太板着脸,严肃说道:“师者,传道授业解惑者也。谁给吾儿传道,谁教授吾儿学业,谁又替吾儿解惑?”   面对老娘接连发问,罗万化深深低下了头。   “哼,别以为为娘看不明白,不就是陈以勤点中了你们吗?又有什么恩情可言,从此之后,就尊他一个师父,小心侍奉着,敬若神明,摸摸良心,你服气吗?”   罗万化涨红了脸,越发局促不安。老娘说的当然没错。座师和门生之间,本来就是一种官场的陋习。   说穿了就是朝廷大佬需要马仔,而新科进士需要抱大腿。   借着会试的由头,就确立下师徒关系,从此抱在一起,完全是一种利害结盟。士人常喜欢说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到了自己身上,他们却把大义扔在了一边,只剩下利字当头了!   罗万化最初虽然有些别扭,可是一想起官场上都是如此,也就随大流了。被老娘这么一说,他终于感到了不妥,想起可亲可敬的唐大人,羞臊得无地自容。   直到会试结束,他才第一次见过陈以勤,匆匆一面,有什么感情可言?反倒是唐大人,在杭州的时候,不惜重金,创办学院,约请魏良辅、钱德洪、王畿、季本等等鸿儒大师,驾临杭城,悉心授课。   不只是杭州,也不知是浙江,天下学子,只要到了杭州,都会得到平等对待,接触到最新鲜的观念,结交最精英的读书人,互相砥砺学问,增长见闻……试问没有唐大人的兼容并包,哪里会有今日东南文风之盛,科举之兴?   就拿这一科来说,五百多名进士,有四百三十人出身南方,更有三百多人,集中在南直隶,浙江,福建,江西四省。   光是浙江就出了一百多位进士,数量之多,质量之高,冠绝天下。   饮水思源,还不都是唐毅奠定的基础。   不但如此,唐毅在小站期间,创立唐学,自己也是前去求学者之一,还得到了唐毅的耐心指点。唐学完全打开了一扇前所未有的大门,从经济入手,显然比道德更有说服力。那段时间虽然不长,却受益终生,罗万化敢说,经过小站求学之后,他和那些只懂八股文章的迂腐读书人,完全不一样了。   那是一种成竹在胸,美妙感觉,都说朝闻道夕可死,果然是黄钟大吕,发人深省!   能让自己心服口服的师父,只有一个人!   想到这里,罗万化突然跪在娘亲的面前,泪流满面。   “多谢娘亲教导,孩儿险些走错了路!”   磕过了头,立刻蹿起来,“孩儿这就去拜见唐大人,向他请罪!”   “去什么去!”老太太一把拉住了儿子,指了指东边的天空。   “月亮都出来了,还是等明天吧!”   罗万化不好意思点头,整整一夜,他都没有睡觉。到了第二天,早早爬起来,直奔唐府而去,到了半路,又觉得空着手不妥当。   又去挑了八样礼物,才兴匆匆赶到了唐府。   他刚露头,却发现府门前早就堵满了一大群人,见他来了,都抢着打招呼。   “状元公来了,状元郎到了!看看,还带着礼物,就是比咱们想的周到。”大家哈哈大笑。   罗万化这才看清楚,敢情这伙人几乎都是新科的进士,足有两三百人,比起陈以勤家里的阵仗可要大多了。这些人或是从南直隶、浙江而来,或是心学门下,或是笃信唐学,他们和罗万化差不多,都把唐毅当成真正的老师,至于陈以勤,不过是碍于官场规矩,不得不为而已。   早就有人提议,论起师父,他们只认唐毅,陈以勤靠边站。不过在殿试之后,就有人送来了消息,说陈老大人品行敦厚,官声清廉,能拜在陈大人的名下,是大家的福气。为学者当摒弃门户之见,弟子不是老师的专属财产,座师业师并重,具是师长。师恩虽重,却只是私人情谊,不能凌驾道义之上,不得因私废共,坏了朝廷大事……   这些话语重心长,正是对眼下官场师生陋习的有力纠正,显然,唐毅是承认大家伙的,不但没有逼着他们在两个老师之间做选择,还鼓励他们不要被师生私谊羁绊,真正心怀天下。如此宽宏大度的师父上哪去找啊?   一时间,学生们感激涕零,大家都约好了前来拜见老师。   罗万化听完大家的议论,恨不得找块豆腐撞死。原来他考上了状元,成为各方的焦点,事情也多,其他人都以为会有人通知状元郎,结果谁都这么想,就把罗万化给忘了。   这帮坏事的东西,早点告诉我,至于纠结一晚上吗?   罗万化欲哭无泪,可是转念一想,煎熬也不是没有收获,至少他想通了,真正到了选择的时候,该站在哪一边!   他仰起头,看着唐府的大门,眼圈发红,竟有一种战栗之感,这才是心之所选啊!   正在他激动的时候,突然从唐府的侧门跑出一个人,也是新科的进士,沈明臣的公子沈一贯。   比起罗万化他可就差着太多了,竟然只考中了三甲进士,好在沈一贯的神经比较粗,不还是有一大堆没考中的吗!   再说了,老爹有透露过,以后科举会大改的,等到录取的人多了,也就无所谓了。要是让沈明臣知道了儿子的想法,非把他的脑袋揪下来不可。   “不好意思,唐大人刚刚被请到宫里了,没法见大家伙了。”   众多的年轻人大感失落,沈一贯忙说道:“不过唐大人给大家伙准备了礼物。”   一听有礼物,大家伙都来了精神,纷纷翘首以盼。沈一贯从家丁的手里抱过来厚厚的一摞子请帖,笑嘻嘻送到了大家伙的手里。   “这是参加册封太子大典的请帖,三日之后,在丰台大营,万国来朝,共赏大典。”   罗万化接过来之后,眉头紧皱,“沈兄,册封典礼不都是在紫禁城吗?跑到丰台大营干什么?”   沈一贯笑道:“没办法,谁让人太多了,听说啊,这一次不但有一帮西夷过来,还要举行阅兵,一展大明雄风,紫禁城地方太小了。这不,陛下紧急召见唐大人进宫,多半就是商量这事儿。”   转了一圈,每人得到一份,沈一贯提醒道:“大家伙可放好了,告诉你们,请帖不便宜,贵宾席的市价已经炒到了一千两,还有价无市呢!”   新科进士们都吓了一跳,这哪里是请帖啊,简直就是银票。要不干脆把请帖卖了,换银子算了。   当然大家伙只是想一想而已,册封太子,还有阅兵,多大的热闹啊,万金不换!   ……   隆庆对着一副盔甲正在发呆,这副盔甲不是别人的,正是朱棣所留,虽然年深日久,可是保养得当,就跟新的似的,从头到脚,满是张牙舞爪的金龙,处处展现着皇家的威仪。   看起来好看,可是穿起来却不容易,光是托在手里的头盔,就有十五斤重,精铁打制,上面还有兰扎体的梵文,神秘莫测,带着祖先的保佑。   隆庆试着戴了一下,没走几步,脖子就跟断了似的,真难以想象,当年永乐大帝是如何穿着这身铠甲,纵横天下!   “唐师傅,能不能不穿啊?”隆庆咽了口吐沫。   “当然可以,是要给四夷展示大明雄风,还是展示富庶繁华,就看陛下的选择了。”唐毅眨着眼睛说道。 第908章 不会弯曲的膝盖   唐毅是个很善良的人,他总是会给别人选择的权力,故此他要比霸道的高胡子更得人心,只是熟悉唐毅的人都知道,这种选择其实是毫无意义的,最多是多一会儿没必要的挣扎而已。   隆庆想要大操大办,唐毅完全顺着他的心思,规模之大,甚至超出了皇帝陛下的估计。   单说前来观礼的国家吧,占城、土鲁番、撒马儿罕、天方、安南、暹罗、鲁迷、哈密、西番、朝鲜、吕宋……光是属国就不下十四五个。   自从郑和船队停止之后,一次来这么多藩国使节,还是头一次。   除此之外,还有佛朗机、英国、法国,尼德兰,丹麦,瑞典,普鲁士,意大利……近十余个西夷国家的使团。   其实说是使团并不准确,因为从操办大典开始,前后只有不到三个月的时间,坐着船还没法航行到欧洲,实际上大多数都是商人冒充的。   对此唐毅不怎么在乎,反正老子这一次又不会回赐你们什么东西,让你们感受一下大明的力量,没有什么不好!   当然他也没有点破,孔圣人还要三千门徒装点门面呢,让这些稀奇古怪,红头发蓝眼睛的家伙给京城的老少爷们开开眼,多少年了,万国来朝的盛景再一次出现了。   从上到下,几乎每个人都沉浸在喜悦之中。   京城的富商,各地的士绅,都争相跑到京城,不惜重金,从礼部购得一张贵宾请帖,到时候就能站在看台上,和皇帝陛下,还有太子一起享受荣光,一辈子也未必有这么一次。   其实沈一贯还是说少了,位置靠前的请帖已经到了惊人的三千两一张!   唐毅可从来不做赔本的买卖。   几十个国家的代表,上万的文武官吏,士绅百姓,还有几千精锐士兵,阵仗可要比早朝大多了。   他们之中,绝大多数人或许今生只能见过一次皇家的风采,哪怕老掉牙了,他们还会在床头向儿孙们讲述,激动人心的一幕。   想到了这里,隆庆再也不觉得可以打折扣了,无论如何,也要死撑下来!   ……   吉日良辰,三位大学士,九卿重臣,另外一直没什么存在感的三大国公也都到了,率领着勋贵,文武东西对站,这是少数几次文武能够并列的时候。   成国公朱希忠领衔,抬头看过去,竟然一阵迷糊,站在文官第一位的竟然是他的便宜外甥唐毅!   小子行啊,才几年的功夫,就位极人臣了!   看到了朱希忠惊喜交加的眼神,唐毅无奈耸耸肩。没有办法,谁让隆庆重视仪式呢,李春芳没有别的本事,好歹在翰林院混了十几年,对礼仪规章清清楚楚,他亲自担任司仪,主持册封典礼。   唐毅身为次辅,自然就站在了文官的第一位,紧挨着他的是赵贞吉,接着就是吏部天官杨博,在往后却不是其他九卿大臣,而是唐毅刚刚弄回来的一帮老古董。   少保胡宗宪仅次于杨博,接着是葛守礼,高仪,毛恺,然后才是陈以勤、殷士儋、张居正、唐汝楫等人。   面对着如今的朝局,张居正是深深的无力。   其实徐阶倒台,张居正多少还有些雀跃。徐华亭因循守旧,已经不适合如今的大明,退下来,把机会让给更有作为的年轻人,是最好的选择。   张居正很有自信,他和唐毅同为帝师,虽然唐党势力庞大,可是他只要吸收了徐党的部分力量,加上圣眷在身,完全可以有所作为。   想法很美妙,可是自从廷推大学士开始,唐毅连番出手,就让张居正彻底领教了厉害!   他和唐毅的差距不仅仅是表面的力量,更是格局手段,甚至包含心胸气度,全面落后。   扪心自问,要是自己上台,一定巴不得把这些老东西全都干掉,独揽大权才好呢!可是唐毅反其道而行之,把老前辈们都召回京城,相比徐阶利用遗诏,起复谏言获罪诸臣,唐毅的动作更加彻底,也更有效!   这帮老东西对他感恩戴德,隆庆更不疑心唐毅专权,群贤毕至,众正盈朝,士林上下,拍手称快。   哪怕是那些言官,也找不出攻击唐毅的借口,当真是八面玲珑啊!   或许一直以来,把唐毅视作最大对手,从头到尾,就是错的。张居正满心疑惑,暗自叹息摇头。   不过在场的人却没有注意他,册封仪式已经开始了……晨光之中,禁卫宫廷的卫队金吾卫,威风凛凛地排列在午门外东西两侧,奉天门外旌旗猎猎,仪仗森严。   拱卫司在丹陛东西、丹埠东西陈列仪仗。文楼、武楼南安放好礼仪车格。典牧官在车格南陈设仗马,在奉天门外依序排列经过严格训练的虎豹。丹陛南摆好奏乐的乐队,由和声郎指挥。   皇家大乐,端庄肃穆,气象雄浑,尽显上国气度。   光是这个排场,文武看在眼里,都伸出了大拇指。   罢了!这个钱值了!   鸿胪寺的官员,带领着鼓乐、仪仗伺俱迎送册宝至东宫,迎候太子。   首辅李春芳率领着尚宝卿、侍从侍卫官一同恭敬地赴建极殿奉迎厦帝。隆庆穿着礼服衰冕,前往奉天门。   此时太子盛装冕服侍立于奉天门外,等候父皇驾临。隆庆在近侍的族拥下起身离座,乘辇车从谨身殿前往奉天殿,尚宝卿捧着皇帝的玺印,侍仪导引圣驾,在乐曲声中,来到奉天门。   由李春芳亲自搀扶太子,登上辇车,隆庆携着儿子赶到皇极殿外,他拍了拍朱翊钧的肩头,小太子用力点头,黝黑的小眼睛格外明亮。   隆庆放心走进了大殿,接受群臣叩拜,山呼万岁。每一个步骤,都有严格的时间限制,事前都演练无数次,分毫的差错都不能用。   下面就是正式的册封仪式。李春芳作为承制官跪向皇帝承制,起立,站在门外,喊道:“有制。”   赞礼官应声喊:“跪!”   朱翊钧忙跪下,李春芳扯着嗓子念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皇长子朱翊钧体乾降灵,袭圣生德,教深蕴瑟,早集大成……式稽令典,载焕徽章,是用册尔为皇太子……钦此!”   太子领旨之后,引礼官在前引领,由大殿东门进入殿内。内赞官接引太子到御座前拜位。给便宜老爹磕头之后,李春芳再度捧着皇太子的宝册,跪在地上,读完之后,交给太子朱翊钧。皇太子再转交给捧受册、宝内使。   俯伏、平身。捧册、宝内使前导,太子走出大殿。在丹陛下鞠躬,郑重四拜。内使将册、宝安放妥当。   整个过程繁琐之极,把李春芳累得满头大汗,小太子脸色煞白,都差点昏过去,隆庆心疼的脸上的肉不停抽搐。   倒是唐毅只是带着眼睛看着,他总算觉得没急着把李春芳赶走是对的,至少让他没有心思带着小孩子玩闹。   按照常理,皇太子还要去拜渴宗庙、敬告祖宗。   不过由于唐毅提出阅兵建议,接下来的规程就有所变动。隆庆带着太子朱翊钧登上了辇车,其余文武重臣随着,一起到了奉天门外。   这里有新赶制的四轮马车,其中最大最威严的自然是皇帝和太子的。隆庆上了四轮马车之后,十二匹黑色的龙驹拉车。两旁都是金甲骑士护卫,从大内出来,到了外面,就引起一阵惊呼!   哪里是皇帝的马车,简直是天神下凡啊!   神骏的战马,黑缎子一般的皮毛,金光闪耀的马车,威严煞气的骑士,出现的第一瞬间,就牢牢抓住了每一个人的心,百姓们不由得涌现出强烈的自豪感。   所到之处,欢呼声不断,黑压压的人群,在官员的安排之下,纷纷整齐拜倒,等到皇家的马车过去,才能抬起头,瞻仰一下皇帝和太子的风采。   隆庆坐在马车上,享受着万民的朝拜,欢呼,整个人都要飞起来了。憋屈了大半辈子,总算有了出头天!   就连小太子都不顾疲惫,抿着嘴,不停向外面看去,心潮澎湃。   文武重臣,也都乘坐马车,紧紧跟随,到了丰台大营。   这一次出巡直接结果就是京城大半的轿夫全都失业了,四轮马车成了最时尚,最受欢迎的交通工具。设在小站的马车工厂狠赚了一大笔,当然了,这点小钱唐毅不会放在心上。   到了丰台大营的门前,各国代表使节都等在这里。   当看到宛如天神下凡一般的大明皇帝和皇太子,那些忠诚的藩国,诸如琉球,吕宋,激动地泪流满脸,跪在地上,磕头作响。其他的使节也都跟着,包括倭国的人在内,屈膝下跪,黑压压的一大片。   只剩下几个西夷没有跪倒,鸿胪寺的官员立刻目光落在了他们身上,这帮家伙手足无措,也跟着跪了下来,英国,法国都是如此。   最后只剩下一个西班牙的代表,他撇着嘴,挺直腰板。   “我们西班牙人的膝盖是不会弯曲的,抱歉,我不能跪大明的皇帝!”   他硬着舌头根子说道,鸿胪寺的官员眼睛差点掉出来,放屁!演礼的时候,你们不是都跪了吗?现在陛下来回,装什么大瓣蒜,存心想要砸场子吗?   西班牙人耸耸肩,丝毫不理会吃人的目光,此时隆庆的车驾已经到了眼前,他孤零零的一个人,十分滑稽,又十分怪异! 第909章 盛世军威   在一片万岁的呼声当中,隆庆的马车来到了校场北侧的主观礼台,正中间安放着高大的龙椅,隆庆亲自坐上去,他拉着小太子朱翊钧的手,想要一起坐上去,谁知小家伙十分倔强,竟然笔直地站立在老爹的身边,沉着略带婴儿肥的小脸,竟然有些威严气度。   隆庆喜得眉开眼笑,果然孩子要从小培养,想自己十七八岁的时候,还唯唯诺诺,儿子才七八岁就一派帝王气象,好,真是好!   皇帝和太子做好,在两旁才是文武的座位,唐毅和其他两位大学士,以及一干高官,坐在了前排,其余人依次往后坐,最后一排是从四品的大员,也就是说,五品以下的,对不起没资格上主观礼台,只能到两边,和新科进士,国子监生,以及士农工商,各种代表凑在一起。   唐毅觉得既然人家花了钱,就要值,有一大群官吏陪着,也算对得起票价了。   他刚坐下来,就有人在后面低声呼唤。   “师相!”   唐毅打了激灵,多年媳妇熬成婆,没想到咱也享受徐阁老昔年的待遇了,唐毅回头,来的正是王锡爵,由于规模太大,鸿胪寺和礼部人数不够,故此从翰林院调了一帮人手过来,王锡爵就是其中之一。   “师相,弟子无能,在门口的时候,弟子没有约束好……”   “是那个西夷?”唐毅眉头挑起。   “没错,他是西班牙来的,听说还是位伯爵。”王锡爵忧心忡忡道。   唐毅倒是好奇了,“西班牙能这么快就派来伯爵做使者?不是骗人的吧?”   “应该不是,据弟子所知,他在半年多之前,就到了马六甲,想要出使大明,和咱们论理?”   “理儿?吕宋的事情?”   “没错,他们说吕宋乃是上帝赐给西班牙帝国的礼物,大明的军队无故抢占吕宋,要立刻还给西班牙,还要赔偿损失,不然就派遣无敌舰队,攻打大明。”   “还无敌舰队呢,有本事先把英国摆平吧!”   唐毅轻蔑一笑,“原来是有仇口,今天故意添乱,对吧?”   王锡爵点点头,羞愧道:“弟子不察,险些出了差错,弟子……”   “行了,他不是跪下了吗,没什么大不了的。”   王锡爵咧了咧嘴,凑到唐毅耳边,苦兮兮道:“师相,他不是自愿跪的,是戚家军的一位将军,叫陈大成的,给他踢得跪了下来。然后……又给了对方十几个嘴巴子,把脑袋打得跟猪头儿似的,还踹了一脚,腿,腿给踹断了。”   王锡爵越说声音越小,眼下礼部和鸿胪寺的人都闹开了,中国人最讲究有朋自远方来,不亦说乎。对待客人从来都是客客气气,小心翼翼,人家好模好样地来了,结果残了回去,不好交代。   而且这家伙早就扬言要动兵,万一真的打起来,善启边衅,那可是大罪名!   有人主张立刻惩处陈大成,还把他给囚禁起来,只等着典礼结束,就立刻上书。王锡爵是唐毅的弟子,熟悉戚家军的情况,陈大成可是戚家军的一员悍将,就是脾气不好,总得罪上官。   明明凭着他的功劳最起码是个副总兵,结果眼下只是个游击。这次又闯了这么大的祸,殴打外国使节,只怕又要倒霉了。   唐毅听完,非但没有着急,反而露出一丝古怪的笑容。   “我知道了,告诉人去看好了陈大成,我会亲自处理的。”   王锡爵猜不透老师的心思,只能将信将疑,赶快退下去。   此时阅兵已经开始,一声声沉闷的大鼓,动地惊天,伴随着鼓声,负责指挥阅兵的戚继美骑在一匹白马上面。   英俊高大的小伙儿,配着通体雪白的战马,就好像传说中的赵子龙一般,在前面引导,隆庆骑着黑色的龙驹,在阳光映衬之下,黑色的毛皮发出熠熠光辉,令人惊叹不已,简直不敢相信,世上竟然有如此神骏的马儿。   所有人都露出了痴迷的神色,观礼台上,好些第一次见识皇家威仪的百姓都纷纷跪倒,顶礼膜拜,激动的满眼是泪水。   好一个马上皇帝,真是太威严了!   都是人靠衣服马靠鞍,隆庆穿着朱棣留下来的铠甲,骑着威严神骏的弗里斯兰马,一手按着宝剑,一手抓着缰绳,马匹健步跑着,从参加阅兵的将士前面走过。   每到一队的前面,士兵们一起单膝点地,高声大呼“吾皇万岁!”   声若洪钟,震撼心灵,这都是朕的士兵,多么雄壮,多么威严,自从土木堡一役,大明再也没有如此强兵勇将了。终于,在朕的手里,大明中兴有望,历代的先祖,你们看着吧!   隆庆激动之下,眼圈发红,咽喉仿佛被什么堵住了,直到走了一圈下来,才看到地上黑压压跪着数千将士,隆庆这才猛然醒悟,赶快又折返跑到了中间。   运足了丹田气,几乎带着颤抖,吐出两个字:“平身!”   刷拉,士兵们一起站起,动作整齐划一,完美无缺。戚继美偷偷擦汗,差点吓得把心吐了出来,按照原计划应该是每走过一队,就喊一声平身,谁知隆庆太过激动,竟然给忘了,戚继美想要给皇帝使眼色,隆庆也没察觉,他也只好硬着头皮走下去,所幸最后隆庆记了起来。   皇帝策马奔腾,到了将士中间,骑术相当了得,一声平身,更是中气十足,竟然比原来预想的还要好。   要知道隆庆自从登基以来,都以懒散好色著称,各种段子满天飞,还有人故意编排,说隆庆是万花丛中的小蜜蜂。   不过今日一见,百姓们可都不信了,多英明神武的皇帝啊,衣甲鲜明,马跑如飞,十足的马上皇帝,哪有一点被酒色掏空的迹象!   哼,看起来啊,都是那帮讨厌的文官,暗中作践皇帝陛下,真是可恶!   隆庆还不知道,他在百姓心中的地位一下子提高了几乎和成祖爷相提并论的地步。走了一圈下来,回到座位上,隆庆的后背都湿透了,好几十斤的铠甲,放在平时哪里撑得住啊!可今天不同,听到士兵们山呼万岁,一片片跪倒,隆庆的身体里就涌出一股强大的力量,那种畅快,那种君临天下的美妙,果然不是闷在后宫能够领略到的。   兴奋之下,隆庆竟然还有精力,腰板坐得笔直,目光炯炯,盯着接下来的分列式。   第一支出现的蓟镇步兵营,一共三百名将士,握着长枪,从远处走来,虽然只是步兵,可步伐如一,竟然走出了山河气壮的架势。   负责领队的是一位老将军,已经年过花甲,可是红光满面,威风凛凛。   看热闹的偷偷询问,这是谁啊?   立刻就有人冷笑,连这个都不知道,看看你手上的请帖啊!   赶快翻出了请帖,果然在请帖的附录上面,列着分列式的顺序,还有简单的介绍。大家伙一看,可了不得。   领队的老将军竟然是大名鼎鼎的汤克宽,东南抗倭几十年,水战陆战,斩杀倭寇数万人,几次突袭海岛,捣毁倭寇据点,最近一次援助小站,愣是第一个杀透俺答大营,冲到小站城下。   虽然是步兵,可是他们敢战,敢杀,无有畏惧,是永远打不垮的钢铁长城!   百姓们立刻想起掌声,对英雄致以最高的敬意。   紧随其后,是宣府的火铳营,这一次是杨安带队,长长的火铳,黝黑放光,从这些人身上,愣是能闻到一股子硝烟气味。   百姓们只知道他们英勇善战,战无不胜。   可是那些从西夷,还有中东来的代表却胆战心惊,从骨髓里面冒出冷气,几乎要把他们冻住了。   光是从外表做工,就看得出来,大明的火器绝对在各国之上。   最让他们感到惊骇的还是几百个人队列整齐,宛如一人,也不知道怎么选的,竟然连个头都差不多,长相也没有多少差别。   要知道火铳最好的战术就是排队枪毙,明军的程度远远甩开了西夷诸国,最要命的还是大明有几乎无穷无尽的人口,眼下西方诸国,能拉起一万人马,就算是大国了,可是大明呢,光是检阅的人马就有上万,还有上百万的大军,光是军队的数量,就超过许多国家的人口。全都是这样的精锐,还怎么和人家打啊!   就在各方的吃惊当中,偏厢车兵、炮兵、大同镇骑兵、蓟镇戚家军,各镇督标营,包括天津水师,还有京营全都来凑热闹了。   一对一队,从检阅台前路过,每过去一队人马,都会得到一阵惊天动地的欢呼。   大家伙喊得嗓子也哑了,拍得手也麻了,就在这时候,突然大家觉得脚下的地都在颤抖。猛地抬头,五百匹龙驹,披挂整齐,上面坐着同样披着明亮铁甲的骑士。   又高又大,好像是天兵天将。   是龙骑兵!   有人惊呼了出来,这下子包括杨博、胡宗宪、李天宠等人在内,全都坐不住了,一起站起,扶着栏杆眺望,每个人都显得激动异常。   自从小站一役,龙骑兵三个字几乎人人皆知,酒馆茶肆,说书先生不厌其烦,大肆宣扬。文武百官也都知道有这样一支强悍的骑兵,可是大多数人还是第一次领略龙骑兵的风采!   胡宗宪更是用力拍着栏杆,手都红了。   “大明必胜!”   也不知道谁带头,伴随着龙骑兵前进,吼声越来越响亮,连隆庆都从龙椅上站了起来,奋力抽出宝剑!   “大明万岁!”   “吾皇万岁!”   …… 第910章 礼部的看法   直到龙骑兵消失在眼前,所有人还伸着脖子,不愿意把目光移开。震撼,的确是太震撼了!   滚滚而来,好似黄河之水,一层层,一队队,刀砍斧剁出来的一样,哪怕是那些西夷,他们不缺好马,可是大明的骑兵从装备,到训练都大大超出了他们的想象,如果有五千重骑,只怕欧罗巴没有一个国家能够抗衡。   至于大明的那些藩国,就更不堪了,说实话,自从倭寇在东南闹得天翻地覆,除了琉球还对大明有一丝尊重,几乎年年进贡,其他的什么安南啊,暹罗啊,包括云贵的土司,提到了大明,都是富庶而文弱的代名词,谁都想从大明身上捞点好处。   有本事的就抢劫,没本事的就冒充使节骗钱,或者干脆扮成强盗,打劫大明的商人,百姓。   直到今天,他们彻底被惊呆了,龙驹何等雄壮啊,他们的战马抬起头,还够不到龙驹的肩部,简直和大号的土狗没啥区别。   难怪俺答十几万控弦之士,一样被大明打得落花流水,龙骑兵一个冲锋,就能撞飞一排,地面上还有什么力量能够抗衡吗?   这帮使节第一个想法就是赶快回国,告诉他们的国王,大明只可以做朋友,不可以为敌。王锡爵把使节们的表现看得一清二楚,从他们的眼神里面,能够看到彻头彻尾的敬畏,甚至再看向鸿胪寺的官员,他们的腰不自觉弯下来,脑袋也低了,脸上还带着近乎谄媚的笑容,活脱一副狗腿子的德行。   好些在鸿胪寺许久的官员,他们接待过太多的使节。每一次都好吃好喝,送来一点土特产,大明就加倍回赠真金白银,闹事还帮着压下去。   结果如何,一来二去,都变成了坯胎,吃死了大明,占便宜没够,稍微不如意,就上蹿下跳,闹得不可开交。   可是这一回好,不但没有赏赐,安排住处就是普通的房舍,也没有任何优待,结果倒好,竟然赢得了他们的尊重,也不知道是他们太下贱,还是以往大明太傻帽。   畏威而不怀德,果然是四夷的本性!   对待君子有君子的作法,对待小人有小人的章程!那些书呆子就是太愚蠢了,这么说有些不公平,人家内斗起来还是很厉害的,智计百出,可是面对外人,脸皮就薄了,伪善心虚的劲儿就上来了,生怕慢待了客人,宁可让委屈自己人,也别委屈客人,一定要尽心尽力,好好招待,生怕人家背后讲坏话……整个一副小脚女人的德行。   三个字:不自信!   身为上国,就要拿出魄力,拿出威严,光安抚收买是没有用的,还要让他们知道厉害,才会感恩戴德,死心塌地。   突然王锡爵觉得陈大成做得极对,比那些礼部和鸿胪寺的官员都对!   这帮人满口子远来是客,要好好招待,不可轻启边衅,惹来塌天大祸。   说的比唱的好听,可就他们研究过对方吗,到底是谁更需要谁,就算是打起来,会有多大的问题?   什么都不知道,就会唉声叹气,就会息事宁人,真是丢人。   假如当时皇帝的辇车过来,结果有一个人站立不跪,大明天子的威严何在?身为大明的官员,不想着先维护皇帝,却替别人着想,跟这么一帮人为伍,怎么想怎么丢人啊!   王锡爵咬着牙,无论如何,只要朝廷敢处置陈大成,他就联络同科,哪怕拼了乌纱帽不要,也要讨回公道。   大明国势衰微,首先就倒霉在心态上,不把腰杆挺直了,不拿出一点血性来,休想人家看得起你!   ……   “振奋人心,鼓舞士气,真是太好了!”   胡宗宪拍手大笑,“我说行之老弟,朝廷手握如此强兵,还惧怕什么俺答啊,直接出兵捣毁大板升,天下不就太平了。”   唐毅哼了一声,“默林兄,你是不是在家待的久了,脑子都不好使了,你当时怎么不去捣毁海上倭巢,杀了王直和徐海啊?”   一句话,把胡宗宪给噎住了。   是啊,捣毁倭巢容易,可是一旦倭寇失去了据点,再无顾忌,疯狂杀戮,倒霉的还不是东南百姓。   俺答也是如此,冒冒失失出兵,就算打赢了,结果草原一片大乱,九边同时烽火连天,又该如何?朱棣五次远征大漠,兵峰何等强大,却也没能铲平对手。反而激起了成吉思汗的基因,在二十年后,给了大明狠狠一击,双方强弱之势立刻扭转。   朱棣的教训告诉唐毅,单纯的军事手段,是解决不了问题的,哪怕像汉代一般,灭掉了匈奴,结果还会有其他新的部落填充,没准还会更加凶悍残暴。   老天爷赐下了草原,就会有牛羊,有了牛羊就有游牧民族,就有成百上千的骑兵,除了放牧之外,抢掠就是他们生存的本能……只要文明状态不改变,就永远无解。   胡宗宪显然不是白痴,他只是被强悍的军力给镇住了,等到脑袋凉快下来,他才恢复了昔日的睿智。   “行之,有利必有一弊,如果我猜的没错,龙骑兵的消耗很大吧?”   “这么说吧,不算装备,光是从生到死,训练加上草料,一匹龙驹几乎顶得上二十个士兵!”   胡宗宪并不意外,养一匹蒙古马,还顶得上三个人呢,赶上打仗,吃得要更多,更好。   龙驹那么高大,吃得多,花费大,几乎是肯定的。   “看起来龙骑兵只能作为撒手锏,一锤定音的武器了!”不愧是胡宗宪,很快就看出了龙骑兵的用处,“行之,给我两千龙骑兵,再辅以其他人马,可以重创俺答。”   胡宗宪目光灼灼,斗志昂扬。   唐毅呵呵一笑,“默林兄,你就别做梦了,眼下所有能充当战马的龙驹,还不到一千匹,每一匹都是宝贝,我是绝对不会让任何人带着龙骑兵到草原的。”   “啊,那你这是?”胡宗宪惊讶地问道。   “当然是虚张声势了,不会连这个都看不出来吧,你还是我当初认识的胡汝贞吗?”   胡宗宪尴尬挠了挠头,不好意思笑道:“行之,不是老子变笨了,而是你演得太真了!真的把我都给骗了!”   两个人相视一笑,瞬间当初在东南时候的默契就回归了。   所有太子册封大典,还有盛大阅兵,根本就是一场徒有其表的演出。   唐毅刚刚当上大学士没三个月,前面徐阶,严嵩,还有嘉靖,正德,君臣们一起联手,胡乱折腾了几十年,大明早就积弊缠身,府库空虚。   唐毅不是神仙,他可没有本事几个月就让大明起死回生,那根本是做梦。   就拿这一次阅兵来说,光是布置校场,就花了六十万两银子,打造马车,礼器,置办盔甲,训练士兵,前前后后,又砸进去一百多万两。   幸亏唐毅提出了卖门票的建议,要没有这一笔收入,户部的存银都搬空了,也办不下来一场阅兵。   呈现在人们面前的盛世华章,不过是徒有其表的空中楼阁。有人要说,唐毅这是好大喜功,是靡费无度。   唐毅只会撇撇嘴,老子又不是满脑子肌肉的莽夫,我花一百多万两,就要产生一千多万两都达不到的效果。   这叫战略欺骗,懂吗?人家灯塔国不惜用好莱坞登月,制造弥天大谎,和纯粹造假比起来,阅兵还有真东西呢!   只不过需要给唐毅一点时间,才能变成真正的现实。但是却不妨碍唐毅作一篇大文章……阅兵到了最后关头,京营士兵骑着阿拉伯马,手里举着五颜六色的旗帜,从所有人面前跑过,有一群人的脸都绿了。   不是别人,正是受邀观礼的蒙古诸部。   除了俺答掌控的土默特之外,其他各部几乎都派了人来,只是他们比较低调,大明这边也没有刻意宣扬,故此很多人都不清楚。   但是不可否认,这一场大戏有八成以上,是为了他们安排的。   俺答惨败小站,失去了原本的绝对优势,新一轮群雄并起,逐鹿天下的大戏就要开始了。可是在开战之前,谁都想要知道大明的底细。   以往明军不敢进入草原也就算了,以现在明军展现出来的实力,绝对能轻松扭转战局。   尤其是看过了阅兵之后,这些台吉们都被吓得浑身发凉,一个个不停吸气,脸由红变白,由白变绿,由绿又变黑了。   大明的实力,比想象中还要强大无数倍!难怪几十年来,草原第一英雄折戟沉沙,铩羽而归。从今天看来,大明真不是侥幸获胜啊!   他们惶恐不安的样子,都被大明的官员看在眼里,心中暗爽不已。   只是唐毅吩咐过了,不要太早把底儿漏了,要等着他们自己上钩,故此大家伙都十分矜持,只是默默等待,只是有一件事不能等了。   借着中午休息的时候,唐毅到了隆庆临时下榻的行宫,让人把陈大成叫了过来。没有多大一会儿,几个侍卫押着一个犯人从外面进来,罪衣罪裙,手铐脚镣,脖子上还带着三十六斤的大枷,为了面君才给取下来。   从外面走进,把隆庆和唐毅都给吓了一跳。   主客司郎中陈瓒跪倒磕头,“启奏陛下,陈大成殴打夷使,以致残疾,野性难驯,有损大明颜面,让夷狄小觑上国,臣恳请陛下,严惩不贷,将陈大成贬为庶民,交付刑部论罪!” 第911章 咸鱼翻身高胡子   陈瓒是谁?   隆庆想了半天,终于有了印象,原来当初倒拱的时候,他就是急先锋之一,高拱被赶走,徐阶论功行赏,陈瓒一下子从御史跃升到礼部郎中,足足升了四级。   要不是徐阶迅速倒台了,陈瓒绝对是一颗新星。只是此时此刻,在隆庆的眼中,这帮人都是一群鹰犬走狗,欺负高师傅的罪魁。   隆庆想都不想,就站在了陈大成一边,只是要如何处置,才能心服口服,他却一时没有主意,只能看着唐毅。   本来这种小角色唐毅也没有多大兴趣,可是陈大成这个人他太熟悉了,当年他给嘉靖当钦差,就跑到了义乌招兵,陈大成就是最早投身戚继光麾下的将领。当时唐毅还没考上进士,如今已经是内阁大学士,朝廷宰辅重臣,今夕之间,真是差别不小啊。   唐毅看了一眼陈大成,问道:“陈将军,你知罪吗?”   陈大成愣了一下,脑袋深埋在胸口,闷声说道:“知罪!”   “不想喊冤?”唐毅饶有兴趣又问了一句。   “不想。”陈大成认命一般说道,他这些年在文官手里吃的亏太多了,拙嘴笨腮,和他们争辩只会被骂得狗血淋头,没准还会加重处罚,反正没有杀死人命,大不了贬官打板子,反正老子能打仗,过几年又是一条好汉子。   看着陈大成的德行,唐毅又是气,又是好笑。   他站起身,走到了陈大成的对面,问道:“你当时为何会对西班牙的使者动手?”   “西……什么牙,门牙倒是打下来两颗。”   陈瓒在一旁怒道:“唐相,您听到了吧,他是何等嚣张跋扈,想我大明乃是礼仪之邦,如此待客,岂不是让天下人耻笑吗?下官以为应当严惩不贷,还要昭告藩国,以免失了朝廷的脸面。”   唐毅没搭理他,而是盯着陈大成,笑呵呵道:“怎么样,陈将军,后悔了吗?”   “不后悔!”他摇摇头,“戚将军的将令,不能违抗的。”   “戚将军给了你什么将令?”   “保护校场安全,防止有人图谋不轨!”陈大成老实回答道。   陈瓒又找到了可乘之机,怒道:“你打的人是使者,并非刺客,少要在这里强词夺理!须知道国法无情,不会饶过你的!”   三番五次,被指着鼻子痛骂,陈大成也受不了了,他突然大吼一声,“放屁,别人都跪着,就他站着,还说膝盖不会打弯。他不会,老子就给他长点规矩,这回踹折他的狗腿,下回就拧了狗头!”   到底是上过战场的,他这么一吼,陈瓒吓得半晌没声,当觉察过来,想要怒斥对方的时候。   突然隆庆拍起了巴掌,满眼都是欣赏之色,冲着唐毅说道:“唐师傅,朕觉得陈将军没有什么过错,反倒维护了大明的体面,您以为如何?”   唐毅赞道:“不止如此,陈将军忠于职守,护驾有功,臣以为当重重有赏,这才是我大明军人该有的风范!”   唐毅斜了一眼傻掉的陈瓒,淡淡问道:“陈大人,你可知道西班牙是什么国家?”   “这个……”陈瓒犹豫一下,忙说道:“据说是西夷列国之一,仰慕大明风华人物,前来观礼,自然是大明的客人!”   “错了!”唐毅道:“西班牙可不是寻常的西夷,他们最早开拓航路,到处侵占殖民地,势力遍地四海,数年之前,侵占我大明属国吕宋,苏莱曼国王就是死在他们的手上。一年多之前,林阿凤、席慕云等人率领义士,协助吕宋复国,打跑了西班牙人,算起来,大明和西班牙之间,还是仇敌。一个仇敌的使者,面对吾皇,立而不跪,若是没有陈将军出手,丢的到底是谁的脸面?”   陈瓒是个传统的文人,哪里知道海外的事情,被问得瞪大了眼睛,汗水直流。   “唐相,既然是敌国,为何还让他进入大明疆土,下官以为当严查疏失!”   不坏不坏,推责任还够快的!   “是本阁让他们来的,不示之以力,又如何能震慑其心,西夷具是盗匪之性,以礼相待,只会被当成软弱可欺,到时候才真是兵连祸结呢!”   唐毅说完之后,根本懒得搭理陈瓒,事实上他已经完全瘫痪了,很快就会有人弹劾他,能卷铺盖回家,都算是幸运了。   最吃惊的还是陈大成,他没想到这个官司竟然是他赢了,更让他吃惊的还在后面。   隆庆笑道:“唐师傅,朕看陈将军忠勇果断,很是不错,眼下京营缺少一位副将,不如让陈将军接掌神机营,您看如何?”   “陛下圣明,陈将军在戚总兵的手下,最熟悉火铳战法,让他训练神机营,再合适不过了。”   ……   从行宫出来,陈大成就跟踩了棉花包似的,晕晕乎乎,好像要飞了一般。   本以为要丢官罢职,哪知道竟然高升为副将,可别小看这个副将,嘉靖朝的时候,对京营进行了大改革,废了十团营,又废了正德设立的东西两官厅,还把监督的内臣给撤走了。设立总督京营戎政大臣一人,一般由勋贵出任,还有文官派出一人,一般挂兵部侍郎衔,叫做协理京营戎政。   除了这一文一武之外,下面直接统军的就是副将,参将,由于近年来火器大发展,神机营又称为京营的主力。   陈大成等于是一跃成为京营的三号人物,第一大干将。   把那些提心吊胆的伙伴们都给羡慕坏了,一个个顿足捶胸,嚎啕大哭,这么好的事情,怎么就落不到自己的头上啊!   他们拼命哀叹,从此之后,凡是到大明出使的代表,都要小心翼翼,走路生怕掉了树叶,把脑袋砸一个窟窿。   一大帮骄兵悍将,都指着他们升官发财呢!   “真是气死朕了,朝廷养了一大帮文官,遇到了事情,他们不替朕的安全着想,反而先想着西夷,真是可恶透顶!”   隆庆从丰台大营回到宫里,还是越想越气,又把唐毅叫了过去。   “唐师傅,朕要严惩陈瓒,罢官,充军,廷杖……”隆庆咬牙切齿。   唐毅微微摇头,“陛下稍安勿躁,臣以为这不是一个陈瓒的问题,而是要从根子上解决。”   “请师傅指点。”隆庆立刻变得一副好学生的模样。   唐毅感叹道:“陛下,不得不承认,很多读书人都读得傻了,偏了,僵了,愚了……处处都想着礼法,抓着圣人之言的一鳞半爪,夸大解释,忘了自己的本分,忘了臣子的职责。臣以为当从上到下,整顿吏治,不但要查贪官,还要查庸官,昏官,从上到下,彻底动刀子!”   隆庆听完,精神为之一振,他早就想整顿科道,加上这次礼部又出了问题,是该彻头彻尾,好好清理一番。   只是会不会引起朝局动荡,能不能推得下去?   唐毅笑道:“为政首在用人,臣斗胆建议,立刻召回高阁老,同时任命高仪接掌礼部,葛守礼接掌都察院。由高阁老联合吏部天官杨博,礼部尚书高仪,都察院掌院葛守礼,整饬吏治,选拔可用人才。”   这个方案抛出,可是非比寻常。   礼部,连同翰林院、詹事府、国子监,这算是朝廷最清贵的衙门,至于都察院,加上六科廊,统帅天下言官。正是清流的两个大本营,一起动手,举动的确不小。   这也是茅坤提出的建议,他认为清流做事不行,只会死抱着纲常道义不放,靠着批评别人获得声望,这些人保守、愚昧、自大、无知,外面道貌岸然,实则腌臜龌龊,九成以上都是饭桶废物。他们赖以为生的道德文章,对于国家没有什么用处,而且他们是天生的保皇党,让朱棣灭了十族的方孝孺就是其中的佼佼者,要说方老先生真正做了什么利国利民的好事情?还真找不出来,辅佐建文帝,四年之间就把江山给丢了,结果方家满门抄斩,他倒是名标青史,可是小皇帝的江山都没了,该找谁哭去?   唐毅的三大谋士,早年也都算得上是清流,可是经过这些年的反思,他们对清流越发深恶痛绝,认为一定要先铲除这伙人,才能谈得上变法革新。   唐毅自然是从善如流,只是让他甩开膀子,去捅马蜂窝,和清流对战,对不起,唐毅既没有勇气,也没有精力。   不过不要紧的,高拱不是闲着快一年了吗,来吧,舞台已经给你搭好了,赶快上场一展身手吧!   唐毅第二次保荐高拱,隆庆彻底动心了,哪怕是内廷不高兴,可是区区几个阉竖,哪里挡得住唐毅的压力,阅兵结束的第三天,一道起复高拱的圣旨终于发了下去。内阁唐毅盯着,自然顺利通过,科道那边葛守礼盯着,晋党和高拱算是准盟友,更不会添乱子,其他的徐党成员,有心阻止,却一盘散沙,回天乏术。   就这样,钦差带着圣旨,飞奔新郑,直接到了高拱的老家。   一条小溪缓缓流过高老庄,水清鱼肥,一个老者带着斗笠,握着鱼竿,坐在了柳树下面,眼看着邻近中午,还是没有动静,他微微摇头,突然鱼竿猛地下沉,老者用力提起,一条二斤重的大鲤鱼越出水面。   与此同时,岸上突然有人惊喜交加,喊道:“老爷,朝廷来旨意了!” 第912章 我会让他死心的   几乎所有的老臣进京之后,都安排了新的工作,有的官复原职,有的高升一级,还有一些没有动弹,比如高仪,那是要等着高拱回来,然后在廷推大学士,陈以勤入阁之后,礼部尚书就落到了老头子身上。   唯独一个人,就是胡宗宪,地位十分尴尬。   他琢磨了好几天,也没弄明白那个参议智库是什么玩意,干脆趁着休沐,他直接杀到了唐府。   还没进胡同,就看到车马盈门,排成了长长的队伍,有京官,有外官,有文也有武,大家伙都争抢着想要见当朝的次辅一面。   “果然是人心似水啊!”胡宗宪感叹摇摇头,胡柏奇忍不住问道:“爹,咱们要不要等?”   “等个球球!他姓唐的还敢把我拦在外面啊!”   胡宗宪嘴上说着,却没有直接冲,而是转到了后门,果然没有人,开门的是亲卫一见胡宗宪,连忙单膝点地。   “小人拜见胡大帅!”   胡宗宪不认识他,愣了一下,“你是老夫手下的兵?”   “回大帅,小的在王江泾大捷大捷的时候,跟着大帅来的,后来调入唐中丞的账下,前年才给相爷当护卫。”   胡宗宪含笑,“还是个老兵,好好当差,你们唐相肩上扛着大明的江山呢!对了,告诉他一声,我在花厅等他。”   护卫急忙点头,没有多大一会儿,唐毅就从前面匆匆赶来。   “原来是默林兄,还有大侄子!”   唐毅说着就要掏钱,抹了半天,也没找出一个子,“对不住啊,下回再补红包!”   胡柏奇脸都绿了,好歹也三十出头,胡子都长出来了,看起来比唐毅还老,让人当成小孩子对待,恨不得找个地缝儿钻进去。   胡宗宪等唐毅坐下,才笑道:“行之,看起来你是春风得意马蹄疾,心情不错!”   “不错什么,苦中作乐。”唐毅叹口气,“这不高阎王要回来了,眼看着朝局变动,人心惶惶,有的没的,都想打听点消息,不见不成,见了也不好说什么,烦心啊!”   胡宗宪哼了一声,“行之,要我说,你就是多余,朝廷太小了,装不下那么多的神仙,你把大家伙都弄回来,我老胡是承你的情,可是别人未必。在京的时候,我就看出来,高胡子是个非常难搞的人,他还是吏部侍郎的时候,就手段霹雳,行事果敢,此人不是池中之物,哪怕行之给了他天大的恩情,也别指望着高拱感恩戴德,服从你的指派,一句话,做不到!”   唐毅突然呵呵一笑,“默林兄,你回京真好啊!”   靠着椅子背,唐毅伸了一个懒腰,笑道:“也就是咱们,能开诚布公交心了。”   听着唐毅的感慨,胡宗宪心里头暖呼呼的,也叹道:“高处不胜寒,你比起我当年的时候,还要难无数倍,前车之鉴,不可不防啊!”   “没错,所以我不会揽权!”   唐毅眼中闪烁着睿智的光,他大笑道:“我会放权,高拱想要多大的权力,我给他多大的权力,他想干什么,我就支持他干什么!”   “他想要当首辅呢?”胡宗宪立刻追问了一句。   “哈哈哈,他没有那个胆子!”唐毅得意地翘着二郎腿,“高拱的资历本事在几个帝师当中,自然是首屈一指,可是把他和默林兄放在一起,我看不出高拱有任何出众之处。”   胡宗宪摇头苦笑,还给我灌迷魂汤啊,老夫现在就是个无权无势的糟老头子,若非你唐行之罩着,没准人家都赶尽杀绝了,怎么和圣眷正隆的高肃卿比?   “默林兄,你很快就会有一个最适合伸展拳脚的舞台。”唐毅笑道:“我已经上奏陛下,请求将四夷馆从太常寺分离出来,同时将主客司接待藩国朝贡事宜的权力转给四夷馆,老哥就是新的四夷馆提督大臣。”   这回不用胡宗宪说话,胡柏奇就插嘴了,“这算什么大臣啊?四夷馆以往是太常寺少卿兼任,主客司不过是礼部的四个清吏司之一,四五品的衙门,太委屈我爹了!”   胡宗宪气得把眼睛一瞪,怒火三千丈,“蠢材,行之和你爹是过命的交情,他会委屈你爹吗,还不给我滚一边去,别在这丢人!”   胡柏奇灰溜溜退到了一边,唐毅心里头好笑,你个胡汝贞,还跟我演戏呢!   “默林兄,我就和你交个底儿,新的四夷馆将全权负责一切对外的事务,包括针对草原诸部,是战是和,是用兵,还有用经济手段,你们都将参与决策,另外,开拓南洋,驱逐西夷,摆平南洋的土著,也归四夷馆处理。这么说吧,未来的四夷馆,就是对外用兵的大脑,开疆拓土的急先锋,这回你满意了吧!”   “哦!”   胡宗宪恍然大悟,夸张笑道:“难怪叫什么智库啊,敢情是这么回事,这四夷馆的权力也太大了吧!大的有点名不副实了。”   唐毅苦笑了一声,“的确,我本意是想设立一个参谋部,一个殖民部,增加两位尚书的编制,未来要对外动兵,光是兵部和户部已经不够用了。奈何祖宗定下来的官制,想要更改,实在是困难重重,阻力巨大,我也是一筹莫展。”   胡宗宪满不在乎,眉开眼笑,“我看就叫四夷馆挺好,行之不是常说要闷声发大财吗?这个位置老哥喜欢,非常喜欢!”   胡宗宪长袖善舞,谋略超群,当初在东南的时候,就惯会纵横捭阖,还手段无穷,脸够黑,心够狠!让他主导开疆拓土,和四夷打交道,那才叫如鱼得水呢!   稍微思量一下,胡宗宪就满心欢喜,连职位高低都不在乎了。只是唐毅认为眼下还是权宜之计,以后肯定要增加机构,扩充官僚体系。   他不愿意大动干戈,可是有人愿意啊,而且这位已经离着京城不远了……想到了高拱,唐毅又突然感到了一阵紧张,高胡子可不是好惹的角色,不趁着他立足未稳,把大局布好,这家伙回来,非跟自己掀桌子不可。   唐毅立刻抓紧一切时间,进行人事布局,首先就是六部尚书,吏部天官杨博他动不了,户部可不客气,原来的尚书高耀是徐阶的门徒,几次得罪内廷,老徐一走,就不断有人弹劾,唐毅顺势让张守直接替户部尚书。   这位当初做过太仓知州,是唐毅的老父母官,等到唐毅从东南调走,又是唐毅把他运作到市舶司,管了十年的关税,经验丰富,资历足够,又对唐毅忠心耿耿,由他管钱袋子,唐毅一万个放心。   再有是刑部尚书,毛恺接了过来,工部尚书留给了朱衡,右都御史落到了陈梦鹤的身上,再加上即将接任礼部尚书的高仪。   唐毅手上握着六部尚书当中的四个,剩下吏部和兵部是晋党把持,至于都察院,则是晋党和唐党各占一半,掌院固然是葛守礼,可是右都御史陈梦鹤,左副都御史林润,右副都御史邹应龙,全都是唐毅的人马。   眼下朝廷的局面基本上被晋党和唐党瓜分一空,唐党拿到了三分之二,晋党保有三分之一。   当然了,徐党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还有很强大的实力,尤其是在科道,还有六部的中下级官员。不过不要紧,很快针对他们的清理就会展开。“大明号”巨轮就要抛开一切羁绊,驶向全新的方向。   想想就让人浑身激动,热血沸腾。   哪怕是唐毅,也控制不住的激动的心情,毕竟能开创一个时代,那是何等的荣耀,何等的功绩!只要是个男人,就会兴奋不已。   不过在一切开始之前,还要一点磨合。   在隆庆二年的四月初,高拱用了不到半个月的时间,从河南老家风尘仆仆,一路赶到了京城。   听说高拱起复,一时间朝廷地动山摇,首先那些和高拱有仇的言官们都吓得胆裂魂飞,首当其中的就是当初倒拱的急先锋胡应嘉,他已经从都给事中左迁湖广布政使左参议,穿上了大红袍。   结果听说高拱复出,当天就辞官,接回家途中一病不起,没有三天就挂了。   胡应嘉死了不说,另一位倒拱大将辛自修也立刻辞职,带着家眷,准备乘船南下,半夜的时候,在船头喝闷酒,不知道怎么回事,突然有一艘货船撞上了辛自修的船只,这位被撞得落水了,等救起来,辛自修满嘴胡话,高拱进京的那一天,他两腿一蹬,也死了。加上之前死掉的欧阳一敬。   当初倒拱的三大干将全都完蛋了,话传到了高拱的耳朵,高胡子只是啐了两口,他心里清清楚楚,这些不过是小卒子而已,真正还自己的罪魁祸首,还在松江逍遥自在呢!   徐华亭,你等着老子的,我不会放过你!   不过经历了前一番的挫折,高拱明显比以前更加狡猾了,还没进京,就唆使门生散布消息,“徐阶昔日对我有恩情,后来因为小事不睦,不足以怨恨”,“高某亦反躬自省,改善缺点,与诸君共同治理朝政”云云,紧张的空气稍微舒缓。   “呵呵,高胡子的进步挺快啊,竟然学会了言不由衷。”茅坤笑道:“大人,您可要做好准备才是,高拱此人,用好了是一柄神剑,用不好,可是会伤到您的。”   唐毅胸有成竹,“鹿门先生放心,我会让他死心的!” 第913章 海瑞很受伤   世人对高拱有很多偏见,认为他专横跋扈,好揽权,性格粗野,其实在唐毅看来,那只是高拱大巧不工而已。人家一手好牌,何必装孙子。   事实上,除了进裕王潜邸教书之外,高拱在每一次重要的抉择面前,都没有犯错,包括和徐阶争斗。   此时回头看去,高徐之争,其实徐阶是输了的,他虽然强大,可是只有一条老命,高拱却因为圣眷加身,开了外挂,可以无限次复活。他拼掉了徐阶半条命,其他的大佬就会出手,把老徐扳倒,给他高胡子铺路。从这个角度来看,唐毅、杨博、高拱,这三者之间,无所谓谁利用谁,都是身不由己。   正因为熟悉高拱的性格,唐毅觉得有把握把高胡子降服,至少要结成盟友,共同推动改革。高拱长于做事,雷厉风行,唐毅善于谋划,见识高远,手中的明牌暗牌一大堆。   两个人如果合作,长短互补,珠联璧合,如果相斗,只会两败俱伤,渔翁得利。   唐毅需要借助高拱劈开层层叠叠的关系网,打破因循守旧的观念,至于高拱,则需要唐毅充当后盾,化解变法带来的副作用。   当然了,这种合作关系比起朋党,比起师生,故旧,都要麻烦微妙许多。   首先两个人要有足够的信任和默契,还要互相了解底限,既能够坚持自己的想法,又能在适当时候妥协。这是一个非常难以把握的伙伴关系,故此唐毅不会冒冒失失,跑去和高拱谈什么,他要等一个合适的机会。   正在等机会的时候,大明朝的另一把神剑却出鞘了!   这一次出鞘可了不得,把满朝文武都给骂了,就连唐毅都没跑。   不得不说,海瑞老同学在骂人的功力上,目前为止,无人能出其右。   既痛骂嘉靖家家皆净之后,又骂出了“举朝之士,皆妇人也!”   换成俗话,就是朝堂之上,都是娘们!   这话可是惊天动地,天雷滚滚,比起骂祖宗还要狠三分。最先看到奏疏的当然是首辅李春芳,自从唐毅入阁之后,几乎就把他给架空了,赵贞吉也仗着老资格,对他不假辞色。   不得不说,李春芳真是厚道,两位大学士的气忍了,海瑞的骂也忍了。   还笑呵呵说道:“照这么说,我应该算是个老太太了。”   你不光是老太太,还是没脾气的老太太!   赵贞吉可不答应,他瞪着眼珠子,嘭嘭拍桌子。   “这个海蛮子,他太猖狂了,还有没有朝廷命官的体统?我看应该把他罢官,赶回家里种田去!”   难得,唐毅真的没有替海瑞辩护,朝廷上的神兵利器太多,可是会伤到他的。   再说了,接下来要展开的变法,肯定充满了复杂的利益交换和妥协,以海瑞的性子,根本接受不了,留着他在朝堂上只会添乱,算了吧,刚峰兄啊,你还是回家休息吧!   唐毅默许老赵就准备票拟,罢了海瑞的官,倒是李春芳摇头。   “赵阁老,海瑞虽然狂妄,可是名满天下,清廉正直,人所共知,贸然罢免了海瑞,只怕天下人会不服气。”   以往老赵从来不在乎李春芳的话,难得,这一次他听了,没办法,谁让海瑞太生猛了。   “海蛮子继续闹下去不好,可是又不能不管,这样吧。”赵贞吉看到了正在发呆的唐毅,满脸堆笑,“唐阁老,能者多劳,你去和海瑞谈谈心。”   “谈个大头鬼!”   唐毅最头疼的人物里面,海瑞绝对能排进前三,而且这一段时间以来,唐毅扪心自问,也对不起朋友,他利用了海瑞,把老徐赶走,结果他成功入阁,海瑞闹得妻离子散,又要丢官罢职,怎么也说不过去。   正在僵持的时候,突然有中书舍人跑进来,送上了一份手本。   “大理寺少卿海瑞海大人要求见诸位阁老。”   他刚说完,赵贞吉蹭的跳起来,“行之,都察院那边还有点事,老夫告辞了。”李春芳一点不慢,“我要去筹备祭天大典,唐阁老,交给你了。”   两个家伙全都颠了,唐毅为之气结,左思右想,只好说道:“让海大人到我的值房吧。”   内阁搬回大内之后,隆庆心疼师傅们,就下令扩建值房,唐毅身为次辅,拥有一明一暗,两间值房,既能办公,又能休息。最紧要的还是隔音效果极好,哪怕里面打起来,外面都没人能听到。   唐毅正襟危坐,没有多大一会儿,黑着脸的海瑞就从外面走了进来。   他走进了,先是躬身施礼,然后垂手站立,礼数做足了,神态之中,却没有一丝尊重。   “唉,我说刚峰兄,咱们也是老朋友了,至于那么外道吗?”   海瑞依旧沉着脸,“道不同,不相为谋!”   唐毅差点被噎过去,他也来了脾气,一瞪眼睛,“海瑞,那你说说,这天底下,谁和你的道同,谁又能和你为伍?”   没等海瑞说话,唐毅又补了一句,“举世皆浊我独清,和举世皆清我独浊,其实是一样的!”   “不一样!”海瑞突然变得十分激动,他气喘如牛道:“清就是清,浊就是浊,岂能混淆黑白,颠倒是非?”   “刚峰兄,你也年过半百了,还没有明白过来吗?清浊不是靠着几句圣人之言,不是靠着所谓道德文章,什么是清,什么是浊!绝大多数认可的就是清,不认可的就是浊!因为话语权在真正有权力的人手里,你懂吗?”   海瑞身体一晃悠,仿佛不认识唐毅一般,真是想不到,唐行之居然能说出这种话来。海瑞越发受伤,他五官狰狞说道:“既然如此,那些人大可以污蔑我海瑞是小人,是赃官,他们才是青天大老爷!来啊,让他们动手吧!”   “他们不敢的。”唐毅粗着声音问道。   “为何不敢。”   “因为我不答应!”唐毅突然一拍桌子,“海瑞,你真以为自己是金刚不坏,神挡杀神,佛挡杀佛,谁也动不了你?告诉你,没有我唐行之在背后保驾护航,没有我帮你的忙,你早就被黑掉了。”   海瑞又是一愣,他的眉头紧锁,显得格外痛苦,貌似一直以来,唐毅除了给自己扯后腿,添麻烦,就没真正帮过他什么?   “刚峰兄,有些话我是想藏在肚子里一辈子,既然你找上门来,咱们就打开天窗说亮话。”   海瑞不服气道:“这样最好。”   “先从你上《治安疏》说起吧。”唐毅靠在椅子上,他不是喜欢翻小肠的人,可是不把话说开了,海瑞这头倔驴非干蠢事不可。   “想当初先帝不是没有动过直接砍了你的念头,是我,我想尽办法,把《治安疏》散布的满天下都是,我动用一切力量,号召心学门人弟子,到处替你说话,痛斥先帝的罪过。你知道我从小站回来,为什么被赶到了江南当钦差,就是因为先帝怨恨我阳奉阴违,徐阶才暗中下绊子,把我赶走的。”   海瑞听到这些密辛,惊得下巴差点掉下来,他一直以为是自己的骂,把先帝骂醒了,临终之时,幡然悔悟,才把他放出来。为此海瑞还几次痛哭,甚至想要自杀追随先帝。   直到今天,他才知道,敢情是看起来一直袖手旁观的唐毅,在暗中保护着他,还付出了那么大的牺牲!   海瑞老脸火辣辣的,张了张嘴,不知道说什么。   “刚峰兄,朋友相交,不一定是赞成你,顺着你,就是帮你。我知道,你的怨恨是小站的事情,我没有支持你一查到底,对吧?”   “没错!”海瑞的脸又黑下来了,这是他最不能容忍唐毅的地方。王廷和欧阳一敬死了,徐阶致仕,接着丰润票号的人也死了,从丰润票号拿过钱的几个官吏,包括御史,主事,员外郎全都被从军发配。   这些不过是小鱼小虾,不值一提。   海瑞想要查下去,结果朝廷的精力都放在了科举,放在了人事调整上面,等了三个月,海瑞实在是受不了了,才上了那一道《告养病疏》,把满朝官吏都骂了一个遍儿。   “唐阁老,这些人涉及到勾结俺答,难道还不该死吗?为什么不能查下去?”海瑞倔强地问道。   唐毅把两手一摊,“刚峰兄,我没法告诉你为什么不能查,可是我可以告诉你,为什么能快速打破僵局,揪出丰润票号。”   海瑞脑袋有些转不过来,唐毅轻笑了一声,“王廷拿着天津的粮食,去贿赂俺答,求平安,负责运输的顺风镖局,是我在天津的时候,扶持成立的,你能找到突破口,就是我的人在帮忙。”   海瑞真的吓到了,他突然甩了自己两个嘴巴,真疼,脑子被打得清醒了。海瑞又瞪着眼睛,仿佛受伤的野兽,质问道:“你什么都知道,为什么不往下查?为什么不把背后的人都揪出来?”   唐毅没搭理他,自顾自说道:“丰润票号背后是山西乔家,在一个半月之前,乔府走水,一家五十多口,只有两个小辈儿跑出来,其余的都葬身火海,而这两个小辈儿又惊又怕,一个月之前也死掉了。换句话说,曾经的吏部尚书乔宇一家,直系亲属,一个不剩,全都死得干干净净!”   唐毅的语气平稳,就好像在说一件不相干的事情,可是海瑞毕竟管理过市舶司,了解许多商业的情况,乔家可是晋商大户,他们家竟然悄无声息被灭了,这是多大的动静啊,海瑞彻底傻眼了! 第914章 隆庆的左辅右弼   海瑞很不舒服,甚至说很受伤,直到今天,他总算是知道了许多真相,对于一个执着于是非黑白的人来说,这些真相非但没有让他欣慰,反而无比沮丧和恶心。   他情愿嘉靖是幡然悔悟,而不是迫于形势,不得不低头。他宁可相信唐毅是不知道内情,只是胆小怯懦,不敢追查,而不愿意接受唐毅比他了解的还要多,还要深!   诚如是,这天下还有公道可言吗?   目之所及,皆是无边黑暗,每一个人都穷凶极恶,无情算计,这样的世道还有活下去的价值吗?   如果说之前请辞是赌气,这一次海瑞真的失望了,彻彻底底失望了,他只能掩面而走,回到老家,躬耕田亩,再也不想掺和官场的事情。   他以前觉得官场很污浊,现在看起来,比他想象的还要龌龊一万倍!   看着痛苦纠结,五官都缩到一起的海瑞,唐毅突然心里头好像扎了刀子,站起身,到了他的身侧,低声说道:“刚峰兄,小站一役,咱们两个都是苦主,我比你还想报仇雪恨啊!”   唰,海瑞的眼泪滚滚而下。   “阁老,莫非你也害怕那些人吗?”   “不是害怕,而是时机不成熟。”唐毅冷着脸,叹息道:“山西地狭人稠,风沙不断,土壤贫瘠,经商是他们的唯一出路,大明立国两百来年,形成了庞大的晋商集团,他们从事走私,垄断盐务,赚取暴利,好些山西的大商人,都是草原诸部的座上宾,几乎是人尽皆知的秘密。可是却没有人敢管,刚峰兄,你可知道原因?”   “还不是他们把赚来的钱用来到处捐资助学,兴办学堂,培养读书人,等到这些人进入官场之后,就会替他们保驾护航,上百年的积累,无穷的财富撒出去,吃人家嘴短,拿人家手软。”海瑞闷声说道。   唐毅笑着点点头,又摇摇头,“刚峰兄,你的话也对,可是你没有看到另一面。”   “还有什么?”海瑞不解问道。   “我说了,山西地狭人稠,不得不外出经商,商人不光自己赚钱,他们从事贩运,雇佣工人,活络经济。假如没有晋商,北方几省的民生都会更加艰难,到时候百姓或是逃亡,或是揭竿而起,麻烦会更多,边防空虚,俺答南下就会更容易。再有晋商的确卖了不少不该卖的东西,可是他们更多卖给草原的是丝绸啊,瓷器啊,上好的家具,珠宝玉器等等。这些年我大明的边军战力严重下滑,可是除了丢失河套一地之外,其他长城沿线,还都把持得住。奥妙就在其中,刚峰兄想明白了?”   海瑞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儿,他一直以为走私就是百害而无一益,抓到之后,就该抄家灭族,就该杀得干干净净,一个不留。   可是听完唐毅的话,怎么觉得走私竟然还有好处了?   他有心辩驳,却找不出什么理由,只是双手紧紧抓在大腿上,手指深入肉里,疼痛才让脑筋稍微清醒一点。   “没想到大明竟然要靠着一群走私商,软化对手的斗志,真是好手段啊!”   海瑞的话充满了嘲讽和无奈,唐毅也是老脸通红,虽然说出来很丢人,可事实上就是如此,只有站到了足够的高度,才能重新审视很多问题。   比如大明朝廷一直默许走私,一方面固然是利益驱使,没有办法。另一方面,也存了拉着草原,一起变坏的心思。   这一点很像北宋对付大辽的手段,二者的效果也极为相似,大辽和北宋,大明和草原,战斗力都在快速衰减,从而长期对峙,当然一起坠落的下场就是被更野蛮,更强悍新兴力量取代。但是晚死总比早死要好,也不失为一条好办法。   海瑞越发受伤,他咬碎了牙齿,咬破了腮帮,从嘴角流出一丝鲜红的血液,格外刺眼!   “大明居然要去和别人比烂,我们是炎黄苗裔,皇天贵胄啊!”海瑞疯狂质问,泪水止不住流淌,他是真正爱这片土地,爱得疯狂,爱得深沉!伤得也就更重!   “刚峰兄,很快就不会了。”唐毅饱含希望,笑道:“真正的改变已经开始了,刚峰兄你看过阅兵了吧?我大明军威如何?”   “徒有其表!”海瑞还是一点不客气,“从太子册封大典,到阅兵,前后花费至少一百五十万两,差不多是九边一年的军费,下官以为唐相能把这笔钱用在刀口上,比起随便浪费,要好得多。”   唐毅摇头,“刚峰兄,你的市舶司好多年,还是没学会算账。我问你,如果一百五十万两,买来十万骑兵,这笔生意可做得?”   “哪有十万骑兵?区区一百五十两,养十万步兵还差不多!”海瑞一副我读书少,你别骗我的模样。   “不瞒刚峰兄,土蛮部和卫拉特部,也就是瓦剌,这两部已经和朝廷接触,希望能够通贡贸易,他们愿意充当大明的屏障。”唐毅笑道:“这两部加起来,至少有七八万的控弦之士,俺答现在实力受损严重,如果驱虎吞狼,让他们之间拼一个你死我活,大明不需要花费多少力气,就能解决心腹大患。再告诉你一个消息,我把胡大帅请到京城,就是借助他纵横捭阖之才,操作此事。”   海瑞彻底傻愣了,他的一根筋,想要弄清楚这些事情,实在是有些难为他。   唐毅乘胜追击,继续道:“刚峰兄,凡事有利有弊,国事不是算数,有绝对的对和绝对的错,运用之妙,存乎一心,怎么把持分寸,就是宰辅之责。还是拿小站的案子来说,我逼着晋商交出了乔家,这已经是他们最大的让步,如果再继续揪着丰润票号不放,你也清楚,商行票号之间,过从甚密,经济往来极多。一路追查下去,不一定牵扯多少人下水,其中有不少就是我的人!”唐毅指了指鼻子,无奈道:“眼下我只能做到这里,希望刚峰兄理解。”   海瑞点了点头,“大人,就这么放过他们,不甘心啊!”   “呵呵,谁说会放过他们!”唐毅眉峰一挑,杀气冲天,“有一个更大的局已经开始布了,快则两三年,多在三五年,总之有些人要付出代价的!”   海瑞精神为之一振,他总算是想起来,别人对付商人世家或许没办法,可是唐毅不同,他在东南的威名可是踩着无数世家豪商,奠定起来的。闽浙七大姓,晋商四大票号,苏杭的商帮,甚至还有两淮的盐商,哪一个不是嚣张跋扈,势力泼天,结果都被唐毅给收拾服服帖帖。想来晋商的下场也不会好,海瑞总算是能长出一口气。   看到海瑞面色缓和,唐毅也轻松不少,哪知道海瑞突然起身,“大人,下官还是要请辞。”   还要辞?   为什么?   唐毅满脸的疑惑,他发现海瑞脸上不那么刚毅,竟然有一丝扭捏,唐毅猛然醒悟,笑着问道:“刚峰兄,你是觉得对不起嫂夫人?”   难得海大人老脸通红,这时候打一个鸡蛋上去,保证刺啦就熟了。唐毅看着他的囧样,好想捂着肚子大笑一场。   海瑞气急败坏,怒道:“一句话,答应不答应?”   “答应,能不答应么!你这头倔驴总算有点人情味了。”唐毅随手把他的辞呈拿过来,批了一行字,海瑞斜着眼睛一看,唐毅写到:该员冒犯上官,殊为无礼,调任南京大理寺少卿,以观后效。   唐毅笑呵呵道:“刚峰兄,我知道你为了替嫂夫人讨回公道,不得不写休书一封,情有可原。去南京休息一段时间,令郎都会叫娘了,还没见过老爹一面呢!”   一说到这里,海瑞再也绷不住了,相比起刚才更加伤心欲绝,哭得稀里哗啦。   “行了,刚峰兄,人心都是肉长的,拿出二十四孝的劲儿,把嫂夫人的心捂热乎了,好好过几天舒心的日子。”   海瑞破涕为笑,怒道:“她又不是我娘?”   “可人家是你儿子的娘啊!”唐毅笑骂道:“刚峰兄,你总不能在家里还摆出海笔架的威风吧?”   一句话,弄得海瑞老大红脸,没法再聊下去了,自己的把柄都捏在唐毅的手里,海瑞赶快乖乖败退。   ……   好不容易,摆平了海瑞,还没等歇一会儿,有人就来送信,说是高拱回来了。   唐毅掐指头一算,一来一回,刚刚一个月,高胡子还真是雷厉风行。唐毅并没有急着去迎接,因为他准知道有人已经等不及了。   果然隆庆派遣秉笔太监李芳,锦衣卫指挥使陆绎把高拱直接请到了乾清宫。   隆庆带着太子朱翊钧,摆下御膳,款待老师。才不到一年的功夫,君臣师徒,竟然好似再世为人一样。隆庆扯着高拱的胳膊就不松开了。   “高师傅,您老总算是回来了,这些日子,朕无时无刻不在想念着师傅啊。”   见到皇帝对自己的感情更胜以往,高拱也心情激动,红着脸把胸膛拍得啪啪响。   “陛下,老臣深受皇恩,无以为报,只有竭尽心力,效忠吾皇,开创隆庆之治,中兴大明!”   “好说,好说。”隆庆感慨地说道:“有高师傅和唐师傅在,左辅右弼,手足股肱,朕总算能安心了!”   听到将自己和唐毅相提并论,高拱的心里顿时咯噔了一下,似乎和想的有些出入啊! 第915章 大明最强男团   高拱复出,得到了隆庆的热情接待,隔天下旨,加高拱少保太子太保衔,武英殿大学士,预机务。   高胡子挟着雷霆万钧之势,重新回到了权力核心,只是拔剑四顾,却猛然发现,他这个末位阁老并不是那么突出。   且不说六部九卿当中,一大堆老怪物,诸如杨博、葛守礼、胡宗宪,就连内阁之中,还站着一个赵贞吉。有这么多人掣肘,如何能一展胸中所学,匡扶社稷?   放在以往,看不惯赶走就是了,高肃卿这辈子就不知道“后果”两个字是什么意思。可是和隆庆吃了一顿饭,高拱却敏锐发觉皇帝陛下变了许多,言语之中,虽然和自己的感情不曾稍减,可是对待唐毅,却是越发倚重,和自己相提并论不说,隐隐还压着自己半头。就在给他加少保衔入阁的时候,唐毅悄然进位少傅,文华殿大学士。   高拱心中吃味,暗自埋怨自己的宝贝学生,可是他又没法说什么。高胡子不傻,他放肆,他嚣张,他目空一切,那是因为有依仗,有隆庆撑腰,他一无所惧!   可是半路出家的唐毅,在陛下那里也有极重的分量,加上他的势力,高拱就不能不忌惮,毕竟老徐发动举朝倒拱,把他赶回了老家,就打破了圣眷无敌的神话,唐毅相比徐阶,一点不弱啊!   高胡子从乾清宫出来,思前想后,没有回府,直接去了内阁。   “行之,老哥来看你了。”离着老远,高拱就大嚷大叫,早有人禀报唐毅,他等在了门口。   “中玄公回来了,小弟正要上门拜访,你怎么先来了?”   唐毅笑呵呵拉着高拱,走进了自己的值房,一副老友重逢的喜庆场面。他们这边的动静,自然惊动了另外两位阁老,李春芳站在门口看了看,不停摇头。高胡子有多难搞,他是早有领教,这位回来了,只怕天下又不太平了。   至于赵贞吉,他脸色怪异,拿不定主意。   以高拱睚眦必报的性格,他回来之后,一定会报复徐党,收拾科道,势必和自己要大斗一场。赵贞吉倒是不怕高拱,你要战那便战!有本事放马过来!   倒是一件事让老夫子吃不准,唐毅前天晚上,把他请到了值房,摆酒夜话,谈到了三更天。   在言谈话语之中,唐毅提到了徐阶临走时候,告诉他科道至关重要,那是监督朝局的关键力量,科道的权力不能削减一分,相反,还要加强。另外他又说科道之中,害群之马众多,沽名钓誉,逢迎拍马之徒充斥期间,以言者无罪为名,充当鹰犬打手,扰乱朝局,兴风作浪,牵制掣肘,影响政务推动,不得不反思反省。   这话很有意思,各打五十大板,既推崇科道的重要,又要严厉整顿。赵贞吉听得出来,这是唐毅对未来科道定下来的调子,只是明显矛盾的两件事情,要怎么调和啊?   赵贞吉想破了脑袋,也没有主意。   或许唐毅那边又有什么筹算吧?赵贞吉满心疑惑。   高拱在唐毅的值房坐了一个多时辰,双方也不知道谈了什么,转过天,高胡子就搬到了内阁,还带着铺盖来了,显然准备长期作战。   当天内阁就举行了会议,四大阁老齐聚,高拱刚刚回京,还要了解各项事务,一语没发,唐毅提出内阁事务繁重,还要增加阁老。   这个建议提出,李春芳一阵头疼,看起来自己这个首辅是要彻底靠边站了,他没胆子和唐毅硬碰硬,赵贞吉早就想好了,他和高拱是天生的敌人,没有唐毅帮忙,是万万没机会胜过高胡子,所以老赵奉行一条原则,只要不损害徐党的根本利益,他就无条件支持唐毅。   倒是高拱,沉着老脸,不算太欢喜。什么东西多了都不值钱,包括阁老也一样!实在是想不透唐毅的打算,他刚回来,又不好直接和唐毅冲突,还是忍了吧!   就这样,在三位阁老默许之下,唐毅正式上奏,得到了隆庆的立即批红,三日之后,就要举行廷推。   ……   “陈以勤,唐汝楫,殷士儋,这三位入阁,内阁就能有七位阁老。”沈明臣掰着手指头算着,“一人总揽大局,其他六位分理各部,妙哉,妙哉啊!”   “想什么呢!”王寅白了他一眼,“李春芳不能留了,该把他拿下,让大人上位首辅了。”   “瞧我这记性。”沈明臣一拍脑门,“啊,不好了,要是李春芳下去,岂不是又要补一个阁老,张居正的机会不就来了。”   对于张太岳,唐毅的几大谋士还是很忌惮的,这家伙回京之后,做了不少事情,徐阶致仕,张居正也是推手之一,要是放他入阁,日后没准会成为心腹大患。   其实唐毅也挺无奈的,徐阶虽然恼恨张居正,可是在临走之前,还是把徐党的力量交给了张居正。唐毅倒不是没有办法对付他,而是要顾忌后果,徐党虽然实力大损,可是俗话说哀兵必胜,唐毅不愿意卷入和言官的争斗当中,再有眼下正是隆庆新政布局的关键,仅仅因为私人恩怨,就去对付另一位帝师,难免在隆庆面前失分,要是让高胡子抢了先,事情更大条了。   茅坤沉着脸说道:“没关系的,杨博不是向大人讨要一个大学士吗,就把张四维推进内阁,让小张顶了大张。”   沈明臣抚掌大笑,“不愧是鹿门兄,就是厉害,好一招驱虎吞狼。让晋党和张居正闹去吧,我们坐山观虎斗,不错,真是不错。”   ……   转眼间三天时间过去,隆庆驾坐皇极殿,正式举行廷推仪式,奉旨参与的在京四品以上官吏,一共五十三人。   由首辅李春芳主持,一共推选了四位大学士,依次是陈以勤、唐汝楫、张居正、张四维!   四人当中,陈以勤资历最深,又是礼部尚书,主持会试,大获成功,得到了最多的四十二票。   紧随其后的是唐汝楫,他早年是严党,名声也不好,只是出人预料,竟然拿到了三十九票,位居第二,张居正相对就少了许多,只有三十票,而张四维,则是仅仅二十七票,擦着边险险过关。   其实大学士不一定要廷推,也可以通过特旨简拔入阁,二者最初并没有什么差别。只是随着内阁权力越来越重,光靠皇帝欣赏还不够,必须得到百官认可,才能成为名正言顺的百官之师,廷推就显得越发重要。   唐毅更是放出了风声,通不过廷推,就不应入阁。   果然四位阁老全都过关,只是和唐毅的构想有了一点出入。   本该是入阁大热门之一的殷士儋竟然没能入阁,非但没有入阁,还自清前往两广督师,等于是自我流放几千里,大家伙都扼腕叹息,替殷士儋鸣不平。   倒不是殷大人高风亮节,实际上他早就垂涎内阁的椅子,只是就在廷推前两天,有人上书弹劾,说是殷士儋的管家带着三万两白银,五千两黄金送到了坛子胡同,内廷秉笔太监陈洪的宅子,请求陈洪帮忙,替他运作入阁。   这个消息传出,舆论大哗,和太监勾结,本就是官吏们最不齿的事情,还靠着太监入阁,简直丢了大学士的脸面。   一时间弹劾的奏疏雨点一般,送到了内阁。   殷士儋也慌了,他急匆匆找到了唐毅,把事情老老实实说了一遍,他的确给陈洪送了礼,却不是为了大学士的事情,而是之前在兵部的时候,有一笔三十万军饷的疏漏,被人捅到了内廷,殷士儋生怕会影响入阁,故此才走了陈洪的门路,希望压下来,等到他入阁之后,一切好商量。   只是没想到竟然有人把他给陈洪送礼的事情掀出来,还言之凿凿,说是为了入阁,殷士儋满肚子委屈。   “唉,你上当了!”   唐毅长叹一口气,“如今的兵部尚书是谁?”   “霍冀,是晋党?”殷士儋惊呼出来,“莫非是他们动的手?”   “一定是了,我本想着放张四维入阁,把江陵挡在外面,现在看起来,要改变策略了。”   殷士儋满脸羞惭,“唐相,都是下官无能,竟然落入了人家的陷阱还不自知,看起来这一次我入阁是没希望了,和阉竖勾结,只怕后半辈子也别想抬起头了。”   “还不至于。”唐毅低头想了想,说道:“这样吧,对付俺答的事情我交给了胡宗宪他们,南洋那边相对容易一些,西班牙使者对吾皇不敬,正是出兵讨伐的好机会,你去两广筹备作战,联合林阿凤、席慕云他们,伺机夺取马六甲。只要完成了开疆拓土的大业,日后入阁拜相,谁也挡不住!”   殷士儋咬了咬牙,为今之计,也只有如此,“多谢唐相成全,下官一定不辱使命!”   就这样,殷士儋失去了入阁的机会,不过他任劳任怨,主动南下,在隆庆那里,还是得到了高度的赞扬,加为太子太保,兵部尚书,两广督师之职。   唐毅被晋党摆了一道,非但没有实现驱虎吞狼,狼和虎都跑到了内阁之中。当然了,唐毅也不是善茬子,他立刻在廷推还以颜色,只给张四维一票险过,彰显唐党的强大掌控能力。   一番纷扰下来,内阁的局面终于确定下来,除了首辅李春芳之外,依次是次辅唐毅、赵贞吉、高拱、陈以勤、张居正、唐汝楫、张四维。   大明最强男团,就此诞生! 第916章 内阁会议   一下子增加了五位大学士,算上首辅李春芳,内阁达到了史无前例的八人。其中既有公认的名臣干吏,也有宿老新秀,徐党、唐党、晋党,应有尽有。   很多人对全新的内阁充满了希望,比如徐渭、王世贞、申时行、沈林、王锡爵、罗万化等翰林官,纷纷摇旗呐喊,盛赞是众正盈朝,能臣辈出,定能挽天倾,重整大明。   可是在一些大佬的眼睛里,却丝毫不看好。   杨博只有一句评价:龙多了不治水!   他这话可是说出了很多人的担忧,眼下内阁复杂的程度,是以往的十倍百倍不止。   抛开李春芳和唐毅,其余六位阁老,有四位帝师,分属两大阵营,以高拱领衔,可以称作改革派,张居正和张四维,大张小张都是站在高拱一边。   张居正不用说了,他早就和高拱交好,主张也类似,这一次高拱回归,张居正提前到通州秘密迎接,两个人谈了一整夜,手拉手,抱成了一团。   至于张四维,他资历最浅,偏偏又不是帝师,算起来是最尴尬的一位,不过他代表着庞大的晋党,也没有人敢小瞧。   其实张四维能通过廷推,高拱是帮了忙的,要不然凭着唐毅的实力,直接把张四维给阴了。小张同学为了自保,也为了晋党的利益,必须站在高拱一边。   剩下的三位阁老,以赵贞吉领衔,加上陈以勤和唐汝楫,就是相对保守的代名词,赵贞吉是徐党最大的保护神,不用多说,陈以勤和唐汝楫都主张恢复祖制,和赵贞吉脾胃相投,凑成了一伙。   看起来是三对三,可是这里面的错综复杂,一言难尽,首先陈以勤是赵贞吉的同乡,偏偏又是高拱的同科,两个人在潜邸九年,结成了深厚情谊,一手托两家,陈以勤的位置有些尴尬。   至于唐汝楫,他虽然表面站在了赵贞吉一边,可是他和徐党有仇口,关键时刻倒向谁,还不一定。   再有张居正虽然紧随高拱,可是他终究不是池中之物,不甘心屈居人下。还有张四维和晋党,也有他们的算盘,总而言之,各种力量,各种盘算,搅合在一起,跟一团乱麻似的。   杨博盘算了一圈,觉得唐毅这一次是玩砸了,小子我看你是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内阁这么乱,有你小子苦头吃,老夫就看你怎么倒霉!   他老人家不知道,唐毅现在是喜悦非常,高兴地快要翘尾巴了!乱,我才不怕乱了,越是复杂,越是乱套,小爷才有借力打力,四两拨千斤的机会。   唐毅原本想推殷士儋入阁,这样唐汝楫和殷士儋,加上他就有了三票,在内阁之中,占有绝对优势,可以压制高拱。   结果殷士儋被算计了,张四维和张居正入阁,内阁弄成了一个三对三的平局。   唐毅却猛然发现,竟然比自己规划的还要好!   毕竟唐毅不是一个只知道揽权的人,他还要做事,推动变法,殷士儋其实也有些保守,如果他入阁,保守势力就会压倒改革力量,少不得要唐毅亲自出手。   可眼下双方平衡,只要唐毅往改革力量靠一靠,就能推动变法,往保守力量靠一靠,就能给变法加一根缰绳。   进退自如,还能置身事外,不沾因果,妙极,妙极!   唐毅对眼下的局面是一万个欣喜,经过了五天的熟悉期,新内阁的第一次全体会议终于召开了。   七大阁老悉数到场,赵贞吉和高拱把时间掐的都很准确,两个人早早赶来,左右对面站立,拉开了场子,其他四个分列两边。等了半天,首辅和次辅都没出现,满心疑惑。   正这时候,唐毅从外面走了进来,他冲着大家一拱手。   “抱歉,来晚了,刚刚有人弹劾李阁老,他今天没法主持会议,仆代为主持。”唐毅没有多说,直接坐在了中间。   说实话,唐毅的心情不是很好,弹劾李春芳来的太着急了,虽然唐毅也早想把他干掉,可是总要等一段时间吧,内阁还没理顺,走了一个徐阶,不到半年,又把李春芳赶走,好说不好听啊!   只是很多事情不可能如你的愿,高拱的人马看不惯李春芳,唐党内部也未必心服,至于杨博那伙人,没准也会浑水摸鱼,恶心自己。   现在是群雄逐鹿的时候,各显其能,唐毅心说干脆老子也别装了,该拿出一点魄力。在座的六位,可没有一个善茬子,都是当世的人精儿,本事不行,根本压不住场面,更别说宰执天下了。   “诸位同僚,百官视我等为宰辅,陛下以我等为股肱,肩负重任,敢不诚惶诚恐!国事艰难,积弊重重,不需要仆多说,诸公具是当世大才,心中自有锦绣文章,有什么想法,只管说出来就是,畅所欲言,开诚布公,究竟该如何振兴大明,从哪里下手,不只是陛下,包括天下臣民,都在看着我们,需要我们拿出一个方略来。”   这一番话说的四平八稳,可是大家伙也听得出来,唐毅定了调子,明显倾向于变法一派,高拱难免嘴角上扬。   只是高肃卿也改了不少脾气,没有直接往前冲,而是让马仔先来。   张居正沉着脸说道:“次辅,诸公,治国重在治吏,吏治清明,则天下大治,吏治昏暗,则天下大乱。自从严党把持朝政以来,任用私人,破坏考评制度,官员调动升迁频繁,不能各安职位。加之严党钳制言路,以致科道官吏,鱼龙混杂,良莠不齐。多有不肖之徒充斥期间。故此我以为当整饬吏治,此为首要之务!”   当然吏治大坏,并非严党全是严党之责,徐阶无原则地袒护言官,也是一大乱源,只是张居正不舍得拿老师出来鞭尸,故此只能把罪责推给严党。   但即便是如此,赵贞吉也承受不了,好你个张居正,竟然充当起高胡子的打手,你忘了吗?没有徐阁老,能有你的今天?   忘恩负义,吃里扒外!   赵贞吉振衣奋袖,就要好好教训张居正一番,见他有动作,高拱突然把眼珠子瞪圆了,从里面射出两道寒光,心说赵大洲,别人怕你,老夫可不怕你。   “咳咳!”   唐毅突然咳嗽了两声,“诸公,今日是论事,不是论理。张阁老提出整顿吏治,我认为是恰如其分的,至于该如何整治,容后再议。”   说着,唐毅挥动大笔,郑重写下吏治两个字,这就代表改革的一个方面。其他六个人一见,也暗暗点头,第一次开会,就闹得不欢而散,实在是有损内阁大学士的脸面,大家伙还是悠着一点。   果然接下来的氛围就轻松了一些,第二个说话的是唐汝楫,“我认为军制也该调整,近些年南军北调,小站一役,重创俺答,足见我大明健儿不比任何人差,只要好好训练,是能够大胜仗的,眼下九边军户,积重难返,京营上下,徒有其表,朝廷每年靡费数百万两,竟然不能御敌于国门之外,实在是奇耻大辱。军制,不改不成!”   这也没有什么说的,第二大内容就此确立。   话匣子打开,陈以勤也开口了,“我以为眼下民生艰难,苛捐杂税,多如牛毛,不说别的地方,光是去岁以来,北方诸省水旱蝗灾不断,京畿附近,十室九空,百姓争相逃遁,我以为应当约束官吏,于民休息,休养生息。”   他说完,张居正却微微摇头,“陈阁老,您说百姓凄苦,我是赞同的,而且要我说,天下已经千疮百孔,犹如一堆干柴,只等着一点火星,就会燃起燎原大火。只是您开出的药方,我并不赞同,所谓休养生息,那是百姓有所生计的时候。例如洪武朝,经历几十年的战乱,十室九空,民力凋敝,天下空田荒地无数,故此百姓可以生息繁衍。可是眼下呢,天下之田,十之七八都落到了大户巨室手里,占天下九成的百姓,只有三成的田地可供耕种,说是于民休息,其实不过是让老百姓自生自灭而已。”   这话可有点重了,陈以勤沉着脸道:“张阁老有什么高见?”   “自然是清丈田亩,推行一条鞭法!”张居正突然变得神情激动,他不自觉地看了一眼唐毅,目光之中带着傲然。   他张居正不是醉心权斗的小人,他之所以打头破脸,拼命要挤进帝国的权力中心,是因为张居正有足够的自信,他才是最适合挽救大明危局的那一个!   “太祖爷订立规矩,官绅可以豁免田赋,本是体恤士人的良法,而且免税田产也有数额规定,例如京官三品以上,可以免粮四百亩,五品以上为三百亩,依次递减。到了嘉靖十年,又修改规定,一品大员可以免粮二十石,免丁役二十,每降一品,逐次递减。”   张居正说着,不由自主攥紧了拳头,“朝廷规矩如此,奈何不肖官绅,家中动辄万亩良田,豢养家丁数以百计,结果地方官吏竟不敢清查田亩,按律征税。以致田赋一年比一年少,不得不转嫁少地百姓头上,百姓受不了压榨,近几十年,投献成风。那些官绅受朝廷洪恩,不思报答,反而挖朝廷墙角,破坏税法,大赚其利,俨然一群硕鼠,故此要想真正爱惜民力,就应该清丈田亩,重新厘定田赋!”张居正的话掷地有声,振聋发聩。 第六卷 第917章 金殿辩论   七大阁老第一次会议,找出了几十项弊端,归结起来,主要有三点,第一是吏治,这个高拱的《除八弊疏》总结的非常全面,包括“坏法”、“黩货”、“刻薄”、“争妒”、“党比”、“推诿”、“苟且”、“浮言”。   这八点密切相连,把嘉靖以来,“政以贿成,官以赂授”的糟糕情况剖析的淋漓尽致,贪婪结党,排斥异己,党同伐异,遇事则是推诿卸责,不敢用事,说得多,做得少……   高拱提出的吏治得到了一致认可,被视作第一大改革变法的方向。   第二大方面是军制,这个是唐汝楫所提,牵连的范围更加广泛,包括对外战略,是积极开拓,还是消极保守,军户要不要废除,南兵北调,经营整训,武将选拔,督抚人员,武器粮饷等等。   相比前两点,第三大方面更让所有人有切肤之痛,那就是财政困局。   唐毅记得貌似从自己入仕以来,十几年间,大明从来没有宽裕过,哪怕是开了市舶司也是一样。赵贞吉都哭了,别说你,老夫入仕三十多年,整个王小二过年,一年不如一年。   每到财政预算的时候,内阁大学士,各部尚书,就争得脸红脖子粗,往日的潇洒气度全都没了,都像是一群狼,死死盯着那点岁入。   偏偏近二十年,战事不断,朝廷又大兴土木,造成巨大亏空,眼下户部还欠着钱庄大户一千多万两银子,每年光是利息就差不多一百万两。   几乎相当于岁入的十分之一,如果不加以遏制,举债继续膨胀,每年要拿出两成,甚至三成的岁入去还利息,大明朝的财政可就真的崩溃了。   自从嘉靖末期,变法呼声越来越高,一个最直接的原因,就三个字:穷疯了!   皇帝穷,户部穷,老百姓也穷,钱当然不会凭空消失,自然都落到了士绅大户,宗室官吏手里,好多人都眼红,想要从虎口里夺食,把钱弄到手。   这一次张居正就主动提出他的方案,叫做清丈田亩,一条鞭法。   把藏匿在官吏士绅手里的田重新丈量清楚,然后将田赋和徭役,以及一切苛捐杂税,折成银两,以州县为单位,按照田亩多少,平均征收。   由于扩大了征收税基,加上折成银两,张居正保守估计,能使财政增加一倍收入,实现府库丰盈,富国强兵。   财税涉及到几乎每个人的切身利益,张居正抛出了他的方案,立刻引起了各方的强烈反应。   有人立刻上书,强烈反对,并且把火烧到了张居正的身上,弹劾他善改祖宗成法,是祸国妖孽,要求隆庆立刻罢免张居正,免得祸国殃民。   同样的,也有一大批官吏强烈支持张居正,认为推行一条鞭法,利国利民,谁反对就是私信作祟,才是真正的小人。   两派人马针锋相对,闹得不可开交。   官司闹到了隆庆的面前,皇帝陛下也不知道如何处置,只好请最信任的两位师傅,唐毅和高拱前来商议。   冯保急匆匆来请唐毅,此时的唐毅正在值房,唐汝楫溜了过来。   “行之兄,我刚刚得到了消息,有人要弹劾张居正。”   唐毅把毛笔一放,笑道:“内阁学士,六部九卿,谁能不被弹劾,没什么大不了的。”   “这次可不一样。”唐汝楫神秘兮兮道:“有人查过了,江陵张家,近二十年,田产扩充了十倍不止,至少有十五万亩,另外他们还垄断了湖广的三成盐利,加上一成的棉花供应,在湖广的商人当中,算是顶尖儿的。”   唐汝楫啧啧叹道:“张居正不是要推一条鞭法吗,倒要看看,他敢不敢对自己家里下手,要是他的一条鞭只是针对别人,到了自己身上就拐弯,我看他多半是要失败的。”   “哦!”   唐毅眉头挑了挑,没想到张家的实力这么强大啊!   历史上张居正变法之所以失败,除了触动利益集团之外,他本人不够自律也是重要原因。试想一个铺张浪费,纵情享受的人,如何去要求别人遵守他的规矩。张居正私德有亏,给了对手最好的口实,只是没想到这么快就有人找到了突破口,要对他动手了。   “小渔兄,你去给张居正透个口风,让他处理一下家产。”   “为什么?”   唐汝楫站了起来,怪叫道:“我说行之兄,张居正自己找死,何必管他啊!”   “不管他谁替朝廷改革财政?”唐毅把眼睛一瞪,“小渔兄,我是支持变法的,不能第一炮就哑火。”   唐汝楫见唐毅把脸沉下来,立刻就怕了,从十几年前,他在唐毅手里倒霉,后来有接任天津知府,再到裕王府当讲师,一路都是唐毅罩着他,和这位比自己小十几岁的次辅大人站在一起,唐汝楫是一点底气也没有。   别看他顶着保守派的帽子,却是不折不扣的唐党,还是很核心的干将之一,只是没有表现出来而已。   唐汝楫遵照唐毅的命令,去提点张居正。   至于唐毅,则是随着冯保,来到了乾清宫,高胡子比他早到了一步,正在和隆庆高谈阔论,盛赞一条鞭法。   “陛下,将田赋和徭役折成银子,首先能增加户部岁入,现有的田赋不到三百万两,增加到一千万两以上,不成问题。其次运送银子,要比运送粮食容易多了,使得收税变得容易,节约民力。各种赋税简化之后,下面的小吏没有了上下其手,盘剥百姓的机会。以老臣观之,一条鞭法,有百利而无一害,应当立刻推行。”   隆庆被说得眼睛冒光,敢情有这么多好处哩。   他正要答应,见唐毅到了,急忙请唐毅进来,见礼之后,隆庆就问道:“唐师傅,你以为一条鞭法如何?”   唐毅看了一眼隆庆的猴急模样,就差直接点头了,他微微一笑,“陛下,自从嘉靖十年开始,各地陆续出来类似一条鞭法的模式,包括江南实行的征一法,江西的鼠尾册,东南出现的十段锦法,浙江、广东出现的均平银,福建出现的纲银法……凡此种种,有的效果不错,有的争议不小,难以一概而论,臣以为税法关系重大,必须慎重行事,务必做到万无一失,才能够推行。”   听到唐毅的话,高拱吸了口气,怎么和朝堂的那帮古董清流一个调调儿啊,莫非唐毅也变了不成?   高拱咳嗽了两声,“唐相,国事蜩螗,财政是重中之重,宜速不宜慢,要拿出霹雳手段才行!瞻前顾后,畏手畏脚,如何能开创隆庆盛世?”   隆庆觉得高拱有些过了,咳嗽两声,“高师傅,朕觉得唐师傅也是老诚谋国之言。”   唐毅满不在乎,笑道:“开诚布公,臣在内阁就是这么主张的,高大人所言极是,的确税法拖延不得,奈何是药三分毒,为政更需谨慎小心。故此臣提议在十天之后,举行一场沙盘推演,看看一条鞭法效果究竟如何。”   “沙盘推演是什么?”隆庆好奇问道。   “陛下,在东南的时候,为了对抗倭寇,会把山川地形,河流沟谷按照比例,制成模型,双方在沙盘上进行演练,寻找克敌制胜的办法。臣以为一条鞭法,涉及到方方面面,不如也进行一场兵推,虽然是纸上谈兵,可是也能窥见许多问题,到时候再权衡利弊,斟酌损益。陛下以为如何?”   “这个法子好!”隆庆笑着拍手,“唐师傅,你看朕演什么啊?”   “当然是演皇帝了。”唐毅笑道:“臣斗胆请陛下,利用这几天,想清楚您要的是什么,富国,强兵,府库丰盈,百姓安居乐业……这些方面如果不能同时达到,甚至产生冲突,您该如何抉择?”   貌似不简单啊,隆庆当然希望什么都好,可是他好歹钻研过唐学,貌似一条鞭法不会那么简单……   “两位师傅,既然如此,十天之后,金殿推演,朕要亲自看看,一条鞭法究竟如何。”   ……   从乾清宫出来,高拱脸色相当难看,还是低估了唐毅对隆庆的影响力,如果放在以往,他鼎力支持,隆庆就会乖乖听从,可是这一次隆庆居然采纳了唐毅的建议。虽然唐毅没有直接说反对还是支持,但是让高拱的老脸觉得火辣辣的。   他故意疾步快走,把唐毅远远甩在了后面。   看着高拱的背影,唐毅摇了摇头,高拱的才华他是钦佩的,奈何高胡子直接找隆庆寻求支持,把次辅扔在了一边,超出了唐毅的底限,本来他是打算在内阁进行兵推,拿出一套合适的方案,高拱你们破坏了规矩,我就只有放在金殿之上,也好告诉世人,谁才是隆庆新政的主导者!   十天转瞬而至,一条鞭法,牵动各方神经,故此朝廷上下,能来的都来了,包括成国公朱希忠在内,都感到了金殿之上。   高拱和张居正站在一边,他们身后还包括户部侍郎刘自强,通政使李幼滋等人,至于他们的对面,却没有什么大人物,只有孤零零的三个陌生的家伙,头一个还好说,大家有些印象,正是嘉靖四十一年的状元郎申时行,挨着他的是个四十出头的男子,只有区区七品而已,大家几乎都没见过,最后一个也只是户部的人认识,是半年前刚刚升任户部郎中的韩德旺。   这三位都显得有些局促不安,让人替他们捏了一把汗。 第918章 一鸣惊人   唐毅率领着文武百官,进入金殿,隆庆在滕祥的陪伴之下,兴冲冲赶来,这十天的功夫,隆庆一面翻着《赋税论》,一面苦心焦思,还真别说,有了不少心得,他也憋着一股劲儿,不都是说朕无能吗,就要看看,朝廷的这些大员,本事究竟如何!   “唐师傅,这一次金殿推演,就交给你主持。”   “遵旨。”   唐毅让人抬上来一张特大号的八仙桌子,他一伸手,邀请隆庆,站在了主位,他和隆庆南北相对,留下了六个边,左面三个是给支持一条鞭法的一方,右面三个,则是留给了申时行他们。   高拱和张居正看了看,张居正主动走了出来,加上李幼滋和刘自强,一个阁老,加上两个三品大员,相对之下,申时行三个就显得弱势太多,几乎不成比例。   唐毅不动声色,翻出了七张木牌,第一个送给了隆庆,上面有两个字:皇帝。   “陛下,您身为天下之主,推行一条鞭法,自有您的目的和希望达到的效果。”   隆庆含笑接过了木牌,摆在面前,然后笑道:“朕继承祖宗基业,身为天下万民之主,民生艰难,国势日非,朕忧心如焚,百姓人家常说打开门来七件事,柴米油盐酱醋茶。归结起来就是一个钱字,国家亦是如此,这些年来动不动就拖欠百官俸禄,朕看着也心疼,非是朕不想体恤大家伙的艰难,奈何朝廷拮据,花钱的地方太多……唉!朕欲推行一条鞭法,重在填补户部亏空,充实国用。然则变法改良,必须做到上不误国,下不病民,不能侵害百姓过甚,尤其是升斗小民,眼下大明狼烟四起,要是在逼得百姓造反,江山立刻就乱了。”   经过这些天深思熟虑,隆庆的一番话说出来,四平八稳,无可挑剔。皇帝陛下要变法,但是必须利国利民,不能出乱子。   这个调子定下来,唐毅笑呵呵拿出了剩下的六块木牌,张居正得到了一张“朝廷”,李幼滋得到了一张“疆臣”,刘自强的一张写着“巨室”。   至于申时行他们三个,分别代表“农户”,“商人”,“小吏”。   每个人分好了身份,唐毅笑着说道:“陛下的话诸位同僚想必都听清楚了,张阁老,就从你开始,讲讲这一条鞭法的好处,又要如何推行。”   张居正点头,他板着脸,威严地看了一圈,然后说道:“众所周知,太祖爷定下了优待官绅的规矩,然则近些年,世家大户,利欲熏心,大肆兼并土地田产,接受百姓投献,只要向他们缴纳一些田租,就可以不用负担朝廷的税赋徭役,以致升斗小民,可耕之田越来越少,负担之税赋却日甚一日,常此下去,必定是朝廷财力枯竭,民力凋敝。并非本阁虚言恫吓,去岁以来,京畿周围逃亡百姓极多,以至于十室九空,天子脚下,尚且如此,遑论其他各地。不变法,大明有亡国之忧。”张居正虽然说得简略,可是大家伙心里头都有一本账,朝堂上的穷人实在是不多,哪怕以前是穷人,当了官之后,也就不穷了。   张居正把大家伙挖朝廷墙角的行径都给掀了出来,让他们是又恨又无可奈何,还有许多支持变法的臣子都给张居正竖起大拇指。   果然是忠肝义胆,敢言敢谏,好一个张太岳!   “本阁以为,以往由粮长征收钱粮,运送到两京太仓,繁琐低效,光是在路上就要至少损耗三成以上。重新清丈田亩之后,确定赋税额度,然后将田赋徭役,以及苛捐杂税一律折成银子,简单方便,运输容易,避免了小吏上下其手,从中渔利的空间,实在是利国利民之法。”   他说完之后,顾盼自若,显得信心十足,高拱抓着胡须,频频点头,显然张居正的提议很对他的脾胃。   唐毅点了点头,“张阁老,你建议清丈田亩,首当其冲,就是天下大户巨室,若是他们反弹,你以为该如何应付。”   “次辅大人,当以铁腕应对!”张居正断然说道:“在此本阁要向陛下,还有朝中诸公宣布一件事,我江陵张家愿意先接受清丈,多余的土地,一律退还,以为表率!”   张居正的态度让很多摩拳擦掌的人大失所望,仿佛一拳打在了棉花包上。好好的致命一击,竟然被张居正给化解了,到底是谁走露的风声,真是该死!   至于另外一些人则是更加赞叹,更高看张居正一眼。   “巨室大户,侵吞百姓田亩,本就是不合规矩的事情,他们家大业大,宁可对大户下手,亦不可伤损升斗小民。他们反扑是必然的,不过本阁看来,也不算什么了不起,只要拿出大勇气,大决心,强力推行,一定能够成功。本阁提议把一条鞭法推动,列入地方官吏考评当中,推动考成法,立限考事、以事责人,凡是不能完成朝廷任务者,一律罢黜,绝不姑息!”   张居正杀气腾腾,李幼滋代表地方官吏,站了出来,思量着说道:“固然有些官吏不肖,可是朝廷以乌纱帽相威胁,他们不敢不尽心竭力办事。”   刘自强也笑道:“别看地方士绅大户看起来很强大,只要朝廷认准了,从上到下,强力推动,无人敢抗衡朝廷,毕竟有反叛的百姓,没有造反的士绅,大家说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这三位大臣一唱一和,把一条鞭法说的跟一朵花似的,在场大臣虽然有很多不喜,可是却找不出冠冕堂皇的理由来反驳,眼看着就要大局抵定。   隆庆频频看唐毅,只见唐毅面上带着淡淡笑容,转头看了看右边的三位。   “既然站在了辩论台,就没有高低贵贱,只讲一个理字,张阁老他们把一条鞭法说了明白。”唐毅看了眼中间的那位,笑道:“吴天成,你代表商人,有什么看法?”   好些人这才知道,敢情这家伙就是顺天银行的督办吴天成啊!听说就是账房先生出身,在国子监肄业,他的学问估计只比那些站殿的大老粗强,朝廷的法度,他能懂什么?   一个个充满了鄙夷和不屑,更有人把脑袋转过去,连看都懒得看。   吴天成暗自咬了咬牙,你们看不起老子,老子还看不起你们呢!朝堂之上,除了我师父之外,其他的还不都是杂碎!   张居正,看你得意洋洋的样子,就给你点颜色看看。   吴天成挺起胸膛,先是一抱拳,然后说道:“回禀唐相,诚如张阁老所言,商人发财的机会就来了,他所称的利民之法,其实根本是利商,真不知道张阁老当初是怎么想的。”   张居正眉头一皱,目光如电,盯着吴天成,“你给我讲清楚!”   吴天成不甘示弱,“讲就讲,谁都知道,什么东西买的人多了,价钱就高。张阁老将赋税和徭役一并折银,朝廷征收银两,如此一来,银价必定上涨。假如我是商人,手里攥着白银,我就会等到秋收之时,拿出白银,以正常价格五成,甚至更低,去收购粮食。”   李幼滋皱着眉头,不屑道:“老百姓又不是傻瓜,他们会卖给你吗?”   “呵呵,老百姓不是傻瓜,可是你们逼着他们成了傻瓜啊!朝廷要收银子,他们只有粮食,不低价出售,换取银两,如何应付如狼似虎的差役?”   吴天成话音刚落,韩德旺作为小吏的代表,也忍不住笑起来,“吴老板到时候我下去逼着老百姓交税,你低价收粮,咱们手拉手,赚了银子三七下账,你看如何?”   “好啊!”吴天成笑道:“等我掌控了粮食,就囤积起来,等到青黄不接的时候,再高价借给百姓,还能捞一笔。”   他们两个一唱一和,在场的朝廷大员都傻眼了,有人就跳出来,大骂他们无耻,阴险,狡诈,可恶……   可是也有人高兴,赵贞吉,还有左都御史葛守礼,都是保守派的人物,他们知道要辩论,都找到了唐毅,想要亲自下场,和张居正他们论理,哪知道唐毅坚决反对,他说了这次是兵器推演,纸上谈兵,要扮演不同角色。如果都是朝堂大官,那不是和廷议没有什么区别吗?   唐毅向他们一再保证,绝对会找到合适的人选。   赵贞吉和葛守礼本来还将信将疑,可是听完吴天成和韩德旺的话,竖起了大拇指,果然是一个逐利的商人,一个欺压良善的恶吏!   他们冲着那帮跳出来的官员,哼了一声,你们急着捧高拱和张居正的臭脚,太早了吧!我们还在呢,断然不会让害民之法通过的。   唐毅脸色一沉,“诸位同僚,今日大家各自有扮演的身份,他们只是站在角色的立场说话,不可苛责。”   唐毅又看了一眼一直没有说话的申时行,“你有什么见解?”   申时行在入翰林院之后,唐毅给他,还有好些心学弟子放假,让他们考察民生,申时行真正到地方上住过,对百姓艰难,有着刻骨铭心的体会。   “地方百姓,男耕女织,村镇集市,以物易物,自给自足,除了盐巴之外,很多百姓,几乎不买任何东西。他们种粮食,养鸡鸭,纺粗布,朝廷征粮,他们拿得出,如果真的都征银子,只怕就要像吴兄说的那样,不得不贱卖粮食了。”申时行把两手一摊,十分无奈。 第919章 唐学的胜利   申时行奉唐毅为老师,隆庆也钻研过唐学,算是同门师兄弟。很快就明白了申时行所说的问题,历代以来,包括大明在内,都存在钱荒问题,中原大地金银产量有限,很多偏僻的地方缺少货币,不得不以物易物,这在唐毅的书中,叫做自然经济。   隆庆印象深刻,诚如吴天成三个人所说,一条鞭法看起来是对巨室大户下手,实则还会损伤到普通百姓,老百姓已经够穷了,要是再来这么一手,岂不是要破家败业,走死逃亡吗?到时候天下可就乱套了。   “唐师傅,朕听说市舶司开辟之后,大量金银涌入,百姓们手上还是没钱吗?”   提到了银子,隆庆的反应竟然比高拱和张居正还要快半拍,不得不说,术业有专攻,老朱家人对钱都敏感。   “启禀陛下,的确大量的金银流入,缓解了很多,但是这些金银主要集中在东南,集中在城市,而一条鞭法,是针对村镇乡下,难免会出现货币不足的想象。不法奸商,趁机敛财,高息放贷,趁机盘剥百姓,也是可能的。”   隆庆微微点头,这时候吴天成突然又站了出来,“启奏陛下,还不止如此,光是征银,弊端还是有的。”   “讲。”隆庆对吴天成的眼光,相当赞许,充满鼓励说道。   “如果朝廷征银,那发放俸禄,军饷,都有什么?”   这话是问张居正的,顿了顿,张居正沉声道:“自然是银子。”   “那再请问,银子能吃能喝吗?”   李幼滋把眼睛一瞪,“你这不是废话吗?银子虽然不能吃喝,但是发放到了下面,官吏士兵自然可以自己采购粮食,用不着你操心!”   吴天成胸有成竹,呵呵一笑,“如果是一两个人,或许不用操心,可是朝廷几万官吏,九边百万雄兵,光是发银子,这么多张嘴,市面上的粮食够用吗?会不会造成粮价飙涨,而粮价上涨,相对的手中的俸禄能买到的东西就会变少。”   吸!   金殿的官吏脸色就是一变。   吴天成又借着说道:“据听说九边历年都要从外地调拨粮食,本地的产粮根本不够用,这时候光是发银子,粮食却运不上来,会不会影响到士兵的吃饭问题?”   这几句质问,包括张居正,甚至高拱在内,脸色都是一变。   说实话,针对一条鞭法,实行了好多年,高拱和张居正都是才智卓绝之辈,针对会出现的弊端,都想出了很多对策,不然也不敢站在这个台上。   但是不得不说,他们的确把问题想简单了,或者说,他们没想到,自己的对手竟然不是那些只会坐而论道的清流。   吴天成虽说是唐毅的徒弟,可是他几十年来,除了算账,就是经营交通行,整天和钱打交道,论起寻觅商机的本事,他在当世至少前五名。   韩德旺也不简单,他们家几代小吏,靠着唐毅提携,进了顺天府,又调到户部,学历不行,愣是能做到五品郎中,足见他的办事本领一流,对于下面那些狗屁倒灶的事情,一清二楚。   相对来说,申时行算是弱的,不过他也要比普通读书人强多了,首先申时行早年读书受了很多苦,他甚至要寄人篱下,改姓徐,考中状元之后,才认祖归宗。早年的经历让申时行熟悉民生艰难。其次唐毅对他悉心指点,深得唐学精髓,再有他又到了地方跑了几年,不是那种浮光掠影,是真正沉心静气,去和三教九流打交道,收敛他的状元光芒,去用心看,仔细体会。   当初他也疑惑过,可是直到今天,申时行满怀感激,偷眼看了看老师,眼泪差点流出来。不经一番寒彻骨,哪有梅花扑鼻香!师父是真有先见之明啊!   他们的话语,可谓是一鸣惊人。   原本喊得震天响的一条鞭法,竟然漏洞百出。包括赵贞吉,葛守礼,陈以勤等人都大摇其头,充满了不屑。   张居正能够感到背后火辣辣的目光,甚至连隆庆都开始疑惑了。   不能再这么下去了,否则一番心血,彻底白费了!   张居正突然厉声说道:“你们的话似是而非,难道天下间都是奸商,都是酷吏吗?本阁已经提到了,要制定考成法,对地方官吏进行考核,他们自然要抑制奸商,严惩酷吏,保护百姓,你们所说的情况,纵使存在,也不过寥寥而已,影响不了大局!总之一条鞭法利益极大,势在必行!”   针锋相对的时候,别看你是阁老,我们也不会退。   韩德旺抱了抱拳,“张阁老,敢问一声,是谁收银子?”   “当然是地方官吏。”   “那又是谁监督?”韩德旺追问了一句,张居正一阵语塞,韩德旺急忙说道:“把征税监督大权,都交给地方父母官,他们是会尽忠职守,还是监守自盗?我想朝中诸公,自有公断,不需要下官多说。”   不少人纷纷点头,的确漏洞太大了,仅仅靠着一个考成法,就想约束天下官吏,做梦去吧,当年朱元璋做了那么多人皮枕头,不还是没用吗!其实有个衙门可以监督,那就是都察院,问题是张居正主张省议论,就是让都察院闭嘴。   这回好了,我们闭嘴,看你的笑话吧!   吴天成咬了咬牙,又站出来,跪倒在地。   “启奏陛下,微臣还有一桩担忧,不得不说。”   隆庆已经不再小看吴天成了,“你说。”   “遵旨。”吴天成略微沉吟,“陛下,即便诚如张阁老所言,不会产生那些风险,一条鞭法也会产生问题。”   “什么问题?”隆庆好奇道。   “按照张阁老的初衷,是从士绅大户手里征收银子,田多的,纳银就多,换句话说,兼并土地的成本增加,或许能抑制兼并。”   隆庆疑惑道:“这不是好事吗?”   “陛下,金钱如水流,不往土地上流,就会转向其他方向,最有可能的就是城市,就是工商。诚如是,则工商繁荣,可相应的城市和农村的距离就会拉大,一面是穷苦的农村,要负担朝廷的赋税,一面是兴旺的城市,却不需要缴纳银两。这个不公平,岂不是比富户巨室和普通百姓还要严重十倍不止!”   用更大的不公平,解决眼前的不公平,一条鞭法的确是问题重重。吴天成的这段话,等于是封喉一剑,不光是张居正大惊失色,包括高拱都没法保持镇定。   这两位脑筋快速旋转,想要驳斥,却找不到合适的理由。   倒是隆庆,他突然开口问道:“吴天成,按你的说法,是不是要征收商税?”   还没等吴天成回答,这时候观看的官吏都大惊失色,我的老天爷啊,一个清丈田亩就够大家伙受的,要是还征收商税,让不让人活了?   大家把怒火都对准了张居正,甚至包括高胡子。   言官们跳得最凶,纷纷站出来有的说商人长途贩运,朝不保夕,挣一点辛苦钱,不该纳税。还有人说商为末业,征收商税,本末倒置。   还有人干脆攻击张居正,说是他别出心裁,破坏祖宗成法,用心险恶,要严惩不贷……   众人吵吵嚷嚷,乱成一团,弄得隆庆心烦意乱,求助似地看唐毅。   “诸公都静一静。”   唐毅黑着脸面对着满朝官吏,“今日金殿论辩一条鞭法,为的是解决朝廷财政困局,诸公要是有可行办法,只管提出来。如果没有,就请你们都退下,不得扰乱金殿!”   以唐毅如今的地位,俨然首辅相仿,真的发怒,还没谁不害怕。只好诺诺而退。隆庆脸色也很不好看,本来满怀希望的一件事,竟然一下子落空了,户部的亏空要怎么办,隆庆只想静静。   “退朝。”   大臣们纷纷行礼,满怀心事下去,隆庆又补充一句,“唐师傅留下。”   唐毅压根没有迈步,他知道隆庆准要找自己,只好随着太监,前往乾清宫,显然君臣两个要面谈。   看着唐毅的背影,张居正五官狰狞,咬碎了牙齿,他首倡一条鞭法,竟然被三个无名小卒打败,肯定是唐毅捣的鬼!   难道你是我张太岳天生的克星吗?   高拱却更多的在想着吴天成等人的话,果然很多东西不是坐在翰林院,靠着想象就能解决的,要是能和唐毅聊一聊,说不定就不会有今天之败,出山第一炮就哑火了,高拱是忧心忡忡。   其他人员,有的喜,有的忧,几乎所有人都以为一条鞭法要无疾而终了。   “陛下,臣以为一条鞭法的方向还是对的,其中的精华要保留。”   唐毅面对着隆庆,斟酌着说道:“简化征税内容,扩大税基,官绅一体纳粮,的确能增加岁入,方便朝廷百姓。”   隆庆迟疑道:“唐师傅,那些弊端怎么办?”   唐毅笑道:“自然是想办法,取其利,避其害了。陛下,臣这里正好有几个设想,想要向陛下启奏,正好完善一条鞭法。”   ……   从金殿上下来,吴天成、韩德旺、申时行三个名字,立刻响彻朝堂,高胡子何等厉害,张居正可是有名的神童,竟然在他们的手里吃瘪,究竟他们三个有什么了不起的?   经过总结,大家伙发现了一个关键:唐学!   他们三位都是唐学的门徒,研究极深,原来弄懂唐学,就能所向睥睨啊,各个府邸,到处都是捧着唐学三书,用心苦读的身影。 第920章 羞愧的高胡子   决定人们行为的不是崇高的道德,也不是圣人教化,而是生存的本能,一言以蔽之,趋利避害,追逐利益!   唐学之所以成功,就是因为唐学的基础建立在正确的利益分析上。   金殿上的交锋,清楚的展现出,哪怕以实学自居的高拱和张居正,依旧摆脱不了读书人的浪漫情怀,他们或许是很不错的干吏,可是让他们辅佐君王,宰执天下,还是欠着一些火候。   这是隆庆最直接的领悟,在感情上面,隆庆依旧重视高拱,可是身为帝王,想要中兴社稷,想要建功立业,最起码让他的天下变得好一些,就必须指望着唐毅,指望着他的唐学!   “唐师傅,您准备如何完善一条鞭法?”隆庆虚心求教。   唐毅胸有成竹,“陛下,臣以为清丈田亩是没有错的,一家之主要是连多少家底儿都弄不清楚实在是可笑了。而且这几十年来,皇亲宗室,士绅大户,疯狂兼并土地,真正在普通百姓手里的田很可能不足天下田亩的三成,近年来北方灾害频繁,天气一天比一天冷,如果出现大面积减产,甚至绝收,地主为了维持获利,必定疯狂压榨佃农。眼下看起来佃农还能够生存,而实际上他们已经被逼到了悬崖边,稍微一点变动,就是万丈深渊,破产在即。眼下北直隶大量人员逃亡,就是这个原因。”   小冰河期的威胁越来越近,各地水旱灾害不断,隆庆是有切身体会的,他欣然点头,“先生,既然清丈田亩是对的,那问题就在征收银两了?”   “没错,金银本身不是财富,只是财富的符号,如果忽略了这一点,错把户部府库堆满了银子,就当成变法成功,是本末倒置,大错特错。”   隆庆欣然点头,“吴天成提到农村缺少银子,还有北方缺少粮食,这两条可谓是切中要害啊。”   “陛下圣明,吴天成主持顺天银行多年,主要向普通百姓,中小商贩提供低息贷款,帮着他们渡过难关,他能有这番见识,也不意外。”   没有人的本事是凭空来的,光靠着在翰林院里坐而论道,弄出来的东西看起来很不错,可是真正落实下去,保证千疮百孔。   说句不客气的,从翰林院里出来的帝国精英,论起行政能力,能超过韩德旺的也没几个。   “这就是先生倡导的知行合一。”隆庆突然眼前一亮,“先生,要是在各地仿效顺天银行,给百姓提供低息贷款,如此以来,不就避免了奸商借着一条鞭法,盘剥百姓吗?”   唐毅颔首,赞许道:“陛下果然敏锐,顺天银行的模式的确可以推行,但是任何银行,都要将本求利,京城冠盖云集,贸易繁荣,货币集中,办银行自然可以赚钱,但是一些中原省份,还有偏远的地方,却是办不起来的。”   橘生淮南则为橘,橘生淮北则为枳。   这是人尽皆知的道理,也是一条鞭法最大的漏洞所在。   “靠着银行是没有覆盖天下的,臣以为还必须建立保护价格,征收粮食。”   隆庆眼前一亮,“先生请讲。”   “是这样的,假定某年田赋收入为一千万两,其中有六成是征收白银,四成征收粮食。朝廷就可以用市场价格的一半,低价征粮,抵充田赋,百姓可以自由选择纳银,还是纳粮,如此一来,就把奸商盘剥百姓的路子给堵死了。另外朝廷手里还多了大量的粮食,可以用来支付军用,平抑物价,可谓是一举两得。”   隆庆听完,突然大叫着:“滕祥,李芳,冯保,你们都给朕过来。”   几个太监撒腿跑过来,也不知道是什么事情,慌忙趴在地上。隆庆在地上转了两圈,指着滕祥说道:“你就是银行的掌柜的,李芳,你是农民,冯保,你,你就是地方官吏。”   三个大太监一听,都懵了,李芳鼻涕一把泪一把,“皇爷啊,奴婢没犯什么错啊,您老不能把奴婢赶走啊,奴婢离了皇爷,连狗都不如啊!”   冯保也吓得体似晒糠,不停偷看唐毅,心说别是这位进了什么谗言吧?   倒是滕祥,他怕了一半,很快反应过来,试着问道:“皇爷,是不是要像金殿上那样,沙,沙盘推演一下?”   隆庆点头,三个大太监这才长出一口气,心从嗓子眼落到了肚子里。   唐毅介绍了自己的设想之后,推演就开始了。首先隆庆发号施令,假定所有赋税徭役加起来一百两,都要从李芳身上出,他只能拿出二十两银子,其余八十两都要想别的办法。他要是在相对发达的地方,直接找滕祥借钱,年息二分,到时候需要还九十六两,而春天的粮价,要比起秋天普遍高三到四成。   也就是说,李芳可以等到粮价稳定的时候,在卖出粮食,避免急于出售,谷贱伤农。   如此计算下来,农民几乎没什么损失,银行能获得稳定的利息收入,至于朝廷,征收到了银两,十分方便。   再换一种情况,李芳是偏远的地方,没有银行,只有地主可以借“印子钱”,“驴打滚儿”,利息高得吓人,如果朝廷继续征收银两,他被逼着借了八十两,几个月之后,利滚利,就算是卖儿卖女,也还不上借款,要么被逼死,要么就变成流民……弄得李芳不停擦冷汗。   隆庆也是心惊肉跳,果然,要是按照张居正的主张,像李芳这般的可怜农民,绝对不会少。   到时候官逼民反,上了梁山,绝非朝廷之福啊!   想到这里,隆庆对张居正的评价也不由得低了三分。   那按照唐毅的办法来呢?   李芳有两个选择,可以纳粮,也可以纳银,他先交纳二十两银子,剩下八十两用粮食抵充,这时候朝廷需要根据各省的情况,每一省选择五个不同县,计算出平均粮价,作为指导价格。   如此一来,冯保这个胥吏就没有动手脚的空间。   假定李芳手里的粮食价值三百两,他拿出一百六十两的粮食,交给朝廷,朝廷付给他八十两,剩下的八十两就作为赋税。   如此一来,李芳避免了被地主商人盘剥,而朝廷低价拿到了粮食。   掌握了粮食之后,吴天成提到的第二个漏洞就迎刃而解,军需供应没有问题,如果出现了粮价暴涨的情况,还可以抛出来,平抑物价。   隆庆足足推演了三遍,几个大太监也渐渐感到了这种方式的有趣,就像是游戏一般,却把枯燥的政务变得生动起来。   不知不觉间,大家都根据自己的利害选择,不会被奏折上华丽的辞藻,动听的话语蒙蔽忽悠。   渐渐的隆庆露出了欣喜的笑容,脸上都乐开了花。   “唐师傅果然是朕的股肱宰辅,妙极,真是妙极了。”隆庆又迫不及待道:“这个方法已经没有漏洞,是不是可以立刻颁行?”   “慢!”   唐毅摇头,“陛下,此法还有许多不足之处,比如各地的仓库,征收上粮食,能不能储存好,会不会被地方官吏贪墨,还有一些地方道路崎岖难行,如何调运粮食,再有,纳银的部分,由于银两成色不同,涉及到火耗的问题,还有许多可能出现的毛病,臣也难以一一预料。”   “这个?那师傅以为该如何才能妥当?”   “臣以为当先由内阁拿出草案,交付九卿科道公议,完善之后,选择几府作为试点,成功之后,再全面推行。”   隆庆迟疑道:“会不会人多嘴杂,久拖不决啊?”   “应该不会的。”唐毅笑道:“在三个月之内,就能拿出结果。”   其实唐毅还是保守了,实际上只用了两个半月,受到各方瞩目的新版一条鞭法,就正式颁行,并且选择了四个府作为试点,包括天津、苏州、兖州,汉中。   这也标志着唐毅主导的隆庆大改革,正式拉开了序幕!   之前无数仁人志士,都想着推动一条鞭法,可是阻力重重,唯独唐毅的方案抛出来之后,几乎没有多少杂音,即便是有,最多也只是建言献策,不敢全盘否定。那些刻薄的言官,也难以找到攻击的借口。   这并不奇怪,都说台上三分钟,台下十年功。   唐毅能够成功,当然不是偶然的,他把可能出现的问题都做出了详细的推演,该堵死的漏洞都堵死了。   至于真正要被改革的地方,他们也无话可说,比如清丈田亩,谁敢拍着胸膛说兼并土地是对的?再有那些放印子钱,敲骨吸髓的奸商,又有谁敢替他们光明正大鸣不平?   以往大家都是抓着一条鞭法粗糙的地方,发动猛攻,想要以点破面,唐毅不光把粗糙给修改了,还弄出了四府试点。   这回好了,即便出问题,也只是四个府而已,大不了停下来恢复旧制就行了,不会产生太多的影响。   不比不知道,以往高拱自负才略超群,张居正也是有名的干吏,可是和唐毅摆在一起,高下立判。   这两位都比唐毅年纪大了许多,却显得轻浮冒进,根本不是宰辅之才。   不少被压制的徐党人员,又跳了出来,上本攻击高拱,对张居正这个反骨仔更是没有客气,每天多则十几本,少则三五本,猛烈弹劾他们两个,要求罢相。   这一天唐毅正在值房处理公务,高拱黑着脸进来,从袖子里取出一份《乞骸骨疏》,放到了唐毅的对面。 第921章 放权   一份奏疏,唐毅翻来覆去,前后看了小半个时辰,没有说话。高拱实在是绷不住了,你丫的看这点玩意,还用这么长时间,老夫写的是又不是天书!   “唐阁老,老夫一心求去,还请唐阁老不要犹豫猜疑,若是阁老不愿意批复,高某就去找陛下。”高拱吹胡子瞪眼道。   唐毅放下奏疏,笑了笑,“中玄公,士大夫七十致仕,你还有十几年呢,正是年富力强,身强体健的时候,为何要辞职?”   高拱闷声道:“上面不是写了,身体不好,要回家养病。”   唐毅摇摇头,高拱的身体还不好,六部九卿该辞职一大半了。   “中玄公,三个多月之前,陛下下了起复你的旨意,不才小弟两次向陛下谏言,请中玄公回朝,共襄盛举。小弟斗胆请教,老哥离开新郑老家的时候,心中想的是什么?”   当初啊……   高拱不由得迷离起来,自从入阁拜相,甚至更早以来,他都坚信自己是不世之才,中兴大明的任务只能由他完成,包括被徐阶打败,回到了老家,这个念头非但没有减弱,还越发强烈了。   自从接到圣旨,高拱就马不停蹄赶到了京城,他知道朝廷已经是千疮百孔,积弊重重,不改不行。   他是拿着一腔血,一条命,抱着必死之心,想要打破重重罗网,击败一切因循守旧的力量,果断变法,推行新政,富国强兵……   满腔的踌躇,满腹的志向,他认为改革的重点必须放在吏治上面,为此他提出“除八弊”的主张,又见到国用困难,高拱毅然支持张居正的一条鞭法。   他们私下里相约,要一起为了中兴大明而奋斗。   只是高拱想不到,变法的第一炮就哑火了,区区三个小卒子,把他寄予厚望的一条鞭法批评的漏洞百出。   最让高拱郁闷的还是回去之后,他反复思量,甚至学着唐毅的方法,搞沙盘推演,最终的结果,甚至比起金殿上的情况还要糟糕。   高拱是骄傲的,甚至是自负的,他能容忍失败,却不能容忍自己最骄傲的东西,被别人比下去。   按照高胡子的秉性,他应该一走了之,拂袖而去。只是他还不甘心,一条鞭法被推翻了,他要看看能拿出更好的办法吗?   如果没有,还继续混日子,他高拱绝对不会甘心失败的,拼了老命也要争一争。   很快新版的一条鞭法推出,其中多了太多拾遗补缺的东西,落实的细则也几乎无懈可击。高拱从愤怒,一下子变成失落,甚至是羞愧。   原来一直都是自我膨胀,自我感觉良好,你高肃卿的本事不过寥寥,既然有人比你更适合坐在位置上,何必还贪恋权位,充当变法的绊脚石呢!   不如归去!不如归去!   把舞台交给别人吧,这就是高拱最真实的想法。   “唐大人,高某不自量力了,你比我更适合宰执天下,中兴大明的担子落在你的肩头了,不要辜负了天下之望。”   高拱说到了动情之处,咬紧了牙关,眼圈里却有东西闪过。   唐毅看得出来,高胡子不是斗气,可越是如此,唐毅就越不能放他走。真正坐到了内阁的椅子,唐毅才猛然发现,朝堂上支持变法,真正有本事推动下去的大臣干吏实在是太少了,高拱就是其中最关键的那一个。   本来唐毅是不想在金殿上公开打击高拱的,奈何高胡子仗着隆庆的圣眷,竟然越过了他,想要拉着张居正,一起推动新法。   这是唐毅无论如何,也不能答应的,内阁的权威不容挑衅,任何大学士也不能坏了规矩。   没想到敲打来得太猛烈了,竟然弄得高拱要辞职,唐毅可不想失去一员干将。但是高拱又是个极其高傲的人,想要说服他并不容易。   “中玄公,这是你上的《除八弊疏》。”唐毅从桌案上抽了出来,送到了高拱面前,高拱只是扫了一眼,绷着脸不说话。   “小弟仔细阅读了几遍,醍醐灌顶,茅塞顿开,中玄公对官场弊端看得清楚,总结的精妙,不但找出了问题,还拿出了解决方略,实在是发人深省。”   高拱哼了一声,丝毫没有被唐毅忽悠。   “唐相,你的见识远在高某之上,拙作一钱不值,只是徒增笑料而已。”说着,高拱竟抓起奏疏,用力撕得粉碎。   看着片片纸屑,高拱凄凉一笑,“老夫去意已决,唐相不必浪费言辞了。”   高拱起身要走,突然唐毅在背后说道:“高阁老,你到底还是爱重自己的权威名利,并非真的为了大明计,为天下计!”   高胡子须发皆乍,突然猛地回头,“唐相,高某自知不如你的才略,可是你不能质疑老夫对大明的一颗心!”   高拱指着胸口,厉声说道:“老夫若是有半点私心杂念,苍天不容!”   唐毅抬起头,看着近乎癫狂的高拱,轻笑道:“中玄公,一个好的士兵会爱惜自己的武器,就好像生命一般。一个改革家,他的方略奏疏,每一个字都是心血结成,就像自己的孩子,中玄公,你却将自己的孩子弃之如蔽履,可见你的八弊总结,并非真正用心,难道本阁说的不对?”   高拱一下子被问住了,老脸通红。   他的确是一时情急,撕扯了之后,自己也后悔了,没想到竟被唐毅拿来说事,只能黑着脸,思量半晌,才说道:“唐相,你自然胸藏锦绣,高某的东西,贻笑大方,除了撕掉,还有什么用?”   唐毅从座位上站起来,走到了高拱的对面。   “中玄公,世上没有人全知全懂,你常常说积弊重重,内阁会议上,我们也列出了三大项,几十个小项,难道中玄公觉得有人能解决所有难题?”   高拱眼珠转转,默然不语,心说我以为你可以呢!   “就拿新的一条鞭法来说,中玄公以为如何?”   “唐相所做,自然是无懈可击。”   “错了!”唐毅摇头,“在我的眼中,眼下的一条鞭法,其实一钱不值。”   高拱不明所以,唐毅解释道:“任何法令推行,都不是上面制定出来,就没有问题了,再好的东西,落实不下去,可不就是一点用没有!可是要执行一条鞭法,就要整顿吏治,选贤举能。还要各地广建仓库,整修道路,方便粮食运输,要在合适的城市设立银行,发展借贷业务……”唐毅列出了六七项内容,然后又说道:“清丈田亩,朝堂之上没有敢反对,可是从他们身上下刀子割肉,谁的心里会舒服?落实下去,保证千难万险,如果没有大魄力,大决心,断然做不下去的。”   唐毅语重心长道:“中玄公,一项好的法案,制定出来只是第一步,后面还有九十九步。唐某向陛下提议,扩充内阁,增加大学士,实在是国事繁杂,靠着一两个人的智慧,是没法扭转千百年来的积弊,必须大家伙勠力同心,把力气用到一处,才有可能成功。如果还没有真正落实新法,就互相拆台,相互倾轧,还不如各回各家,混吃等死来的容易。中玄公,你乃是朝中少有干吏,心怀大志,以中兴大明为己任,只是想不到,你的心胸竟然也是如此。看起来大明的气数如此,我也不用折腾了,罢了,辞官也算上我一个。”   唐毅说完,一转身,拿起毛笔,找出空白的手本,也不用编词儿了,直接照着高拱的《乞骸骨疏》往下抄就是了。   这下子倒是把高拱弄得又羞又臊,别人骂他专横跋扈,骂他睚眦必报,高拱都认了,他甚至暗自窃喜,让那些庸官,无能之辈害怕,记恨,牙根痒痒,那是高某人的厉害,是高某人的本事!   他还沾沾自喜呢,可是当唐毅说他不顾大局,互相拆台,高拱真的挂不住了,他要是落下这么一个名声,死都闭不上眼睛!   高胡子咬了咬牙,突然冲到了桌案前面,一把揪住了唐毅的腕子,唐毅迟疑地看着,高拱气喘如牛,大声说道:“唐毅,你也别给老夫玩这些虚的,一句话,我留下来,你能给我多大的权力?”   “你要多大的权力?”   “我……”高拱一阵语塞,涨红脸膛,难道说我要首辅,他也说不出啊!   唐毅突然一笑:“中玄公,你看这样如何,我把整顿吏治的任务全都交给你,由你领衔,加上陈阁老,吏部天宫杨博,礼部尚书高仪,都察院掌院葛守礼,五位大臣共同牵手。从朝廷科举选官,培养人才,到官吏升迁,考评,以及监督不法,全都由你们五个说了算。三品以下官吏,有任何违法,失职,可以立刻更换处置,三品以上,由内阁会议裁决,中玄公意下如何?”   高拱真的愣住了,这个权力未免也太大了。比他《除八弊疏》上面要求的还要大许多,从科举开始,整个一串人事任免,都交给他,那唐毅还能干什么啊?难道他心甘情愿做摆设?   “唐相,你不怕高某大权独揽吗?”高拱瞪眼道。   “呵呵,中玄公,只要是一心为国,小弟一定鼎力支持。”   “那你不怕老夫借机铲除异己,甚至对你的人下手吗?”高拱难得用轻松的语气调侃。   唐毅接下来的话让高拱差点吐血,“不会的,我已经和赵阁老商量好了,由他统领科道,监督不法。小心赵老夫子弹劾您啊!” 第922章 科道的新权力   每个行业的人都有不同的特点,人都说文人相轻,艺人相贱。这是很有道理的,文人吗,不管是写诗词歌赋,还说小说剧本,多数情况都是一个人,半夜三更,抽够了烟,喝饱了茶,万籁无声的时候,奋笔疾书。   等到别人早起上班,这位还睡着呢!   由于一个人就能把事情干好,文人骨子里就有那么一点清高,目空一切,天大地大,老子最大。认为自己一个人就能把什么都干好,如果干不好,那不是我的错,是下面的人笨蛋,上面的人不支持我,总之,他从来都是对的。   科举出来的这些人,说是官,还带着一股子文人秉性,最不习惯团队合作。   就拿高拱来说,他这次复出,不是没想过把唐毅掀翻,他主导变法。故此高拱才会冒冒失失去找隆庆,直接谈一条鞭法。   结果惨遭打脸之后,高胡子一怒之下,就想挂冠求去,大不了老子隐退山林,看你们在台上折腾,看你们笑话。   不论是哪一种想法,都不是做事的态度。   唐毅语重心长,对着高拱说道:“世上没有人无所不知,就拿吴天成来说,他在东南二十年,从最初的账房先生,到经营银行,后来又调动了京城,在顺天银行做了这么多年,他能看出问题,一点也不奇怪。可是要说他能推行变法,根本是高抬他了。毕竟他只精通自己的那一摊,身为上位者,不是要比所有人都聪明,而是要把真正的聪明人聚集到一起,汇聚他们的智慧,找出最合适的办法,做出选择。整顿吏治,就是一项非常庞大的工程,我让杨博和葛守礼参与进来,不是给中玄公掣肘,他们背后代表着晋党,不和他们妥协,达成默契,放任他们在外面折腾,下绊子,掺沙子,麻烦更多。就算把他们赶走,可是晋党的基业还在,能都铲除吗?赵贞吉也是一样的道理,让他监督吏治,也是防止中玄公把事情办得偏差了。”   前面的话挺中听,高拱隐隐约约明白了唐毅的施政理念,这位就是要做最后的决断人,他把政务都分给其他阁老,然后居中协调,不掺和到具体的政务当中,他就永远不会出错,当真是好算盘。   高拱也要暗暗佩服,可是他扪心自问,却没有唐毅的心胸,看起来自己注定了只能管着一块,没法执掌天下。高胡子这个人光明磊落,你的本事比他大,能力比他强,还是愿意充当绿叶的。   可问题是你不能怀疑我啊!   高拱翻着怪眼,嚷嚷道:“次辅大人若是怀疑高某心术不正,大可以把事情交给别人。”   又来了!   要不是看你勇于任事,老子才懒得和你废吐沫!   唐毅忍着一肚子火,“中玄公,我已经说了,事情不是一个人能做好的,你自己没有问题,你的手下都是正人君子吗?就不会有人在里面暗自动手脚?不说别人吧,徐阶是怎么失败的,他真的愿意和陛下冲突吗?还不是约束不足手下的言官御史,整顿吏治,何等权柄,如果没有强有力监督,如何让天下人信服?”   搬出了徐阶的例子,弄得高拱哑口无言,他还有些不服气,争辩道:“那赵大人存心找麻烦吗?”   “不是还有我吗,还有内阁的其他阁老,会允许老赵胡来吗?”   话说到了这个份上,高拱也没有什么好说了,他这种有着强烈建功意愿的人,哪里会真心辞职回家,颐养天年。只要有机会,还是想要做事的。   唐毅把舞台给他搭好了,高胡子要是还不识趣,天底下愿意当官的如过江之鲫,可不一定非要交给他不可。   想到这里,高拱再也不迟疑了。刚刚把《除八弊疏》给撕了,高拱这个后悔啊,算了,回去重新写一份,正好要弄得更详细,赶快通过内阁会议,尽快落实。   吏治这一项有了眉目,唐毅还剩下的两大项就是军务和财政,相对来说,军务比较容易,毕竟唐毅长期耕耘,手上的人马众多,不论是兵部,还是九边,包括领兵将领,到处都是唐毅的人。   他把军务改革交给了唐汝楫,很快唐汝楫就拿出了方案。   由于要针对俺答,展开反攻,唐汝楫认为一切以强兵为先,他提出混编人马的主张,从九边选拔敢战的精锐,编入从南方调来的军中,结合边军的经验,和南兵的训练,快速组成两只拳头。   在辽东方面,由巡抚李天宠负责,麾下云集汤克宽,杨安等名将,组成辽东军团。   在宣府方面,由新任宣府巡抚殷正茂负责,手下集中俞大猷,马芳等部人马,作为攻击俺答的主力。   另外由谭纶坐镇中军,统辖戚家军,加上启用原来的苏松巡抚曹邦辅为天津巡抚,负责后方。   按照部署,形成前中后,三层联动,互相配合的态势,对俺答方面,形成强大的压力。   唐汝楫认为单纯的军制改革必然引起将门的反弹,他提出以打促改,在战斗中,发现问题,改革问题。   同时他还有一个理由没有说出来,那就是只有打仗,只有军功,才能扶持出新的军官集团,去抗衡,乃至取代世袭将门。   这一点唐毅非常赞同,他毫不犹豫把军务改革交给唐汝楫,并且任命胡宗宪为全权顾问,不光是军中,还包括武举,军工作坊,统统都在唐汝楫的统御之下。   不光是咸鱼翻身这么简单,好几百万两的军费,几十万的将士,多大的权力,多大的威风!   唐汝楫整个人都飘起来了,走路哼着小曲,跟捡了狗头金似的。   说来也巧,正好被赵贞吉盯上,老夫子微微冷笑,“唐阁老,兵部和九边都是油水最多的衙门,恭喜你啊!”   唐汝楫尴尬笑道:“不敢,肩负朝廷重托,晚生战战兢兢,诚惶诚恐。”   “那样最好!”赵贞吉突然变了颜色,冷哼了一声,“别以为手上揽了大权,就能横行无忌,肆无忌惮,告诉你们,太阿高悬,国法无情,科道上下,几百双眼睛,都在盯着,谁在变法之中,渎职滥权,弹劾!结党营私,弹劾!贪墨国帑民财,弹劾!”   老夫子杀气腾腾,说出来的话,震得屋子来回颤抖。   这一回,赵贞吉的确胆气壮了,信心足了。   他刚刚从唐毅的值房出来,两个人足足谈了三个多时辰,连中午饭都没吃。   高拱主管吏治改革,不用问,科道一定是重灾区,下面的人全都战战兢兢,跑到赵贞吉的家门口,哭求老大人一定保护他们。   赵贞吉被逼得无可奈何,他只好找到了唐毅。   “行之,高阎王已经放出风声,要对科道下重手,严查整顿,现在刀把攥在高拱的手里,老夫只怕是监督不了他。”   刚摆平一个,又来了一个!   唐毅呵呵一笑,“大洲公,科道言官,已经严重背离了设立的初衷,他们不再监督不法,匡扶正义,为民请命,反而沦为当权者的打手,俨然一窝疯狗,胡乱咬人,我的话重了些,大洲公不会否认吧?”   赵贞吉是个实诚君子,比起高胡子好说话多了。   “唐相,言官的确越发不堪,可是别忘了,正是言官前赴后继,不计牺牲,才弹劾倒了严党,如果任由高胡子瞎弄,科道士气受创,名声扫地,还怎么监督百官?”老夫子吹胡子瞪眼,是真的担心了。   “大洲公,我下面还有一半的话要说,改革变法,涉及到利益调整,保证会出现严重的问题,有人借着变法,大发其财,把一本好经,愣是给念歪了。要想变法能够顺利推动,就离不开科道的严格监督,其实这一次高拱整顿科道,未尝不是给科道一个重生的机会。”   赵贞吉大惑不解,唐毅把他正在写的一个奏疏,推到了赵贞吉的面前,示意老赵看看。   老夫子快速浏览下来,眼睛里面光华闪烁,赶得上一百度的灯泡了,上面的东西实在是太和心意了。   唐毅向隆庆谏言,由于要变法革新,推行新政,各种政务繁杂,必定议论纷纷。如果仅仅凭着风闻言事,肯定会议论四起,非议不断,给新法推行带来困难。   但是没有科道监督,又会有人钻新法的空子,言路不通,也难以反映新法的真实效果。故此唐毅建议,从各地抽调经验丰富的吏员,招收天下精通采购,账目,律法的人才,充实到都察院。   六科给事中,十三道御史,给他们配属专门的办案属吏,当得知不法之后,要先向佥都御史以上的主官立案,然后展开调查,等到证据确凿,再上书弹劾,动用三法司,进行处理。   真是太妙了!   赵贞吉越是琢磨,这个办法就越是高明。   科道最喜欢打着风闻言事的旗号,行打手和走狗的勾当,这一点赵贞吉也是深恶痛绝,可是有没有解决之道,总不能不让科道说话吧!   故此朝堂上下,常常在“保护言路”和“省议论”之间打转转儿,陷入泥潭,跳不出来。   唐毅的办法没有丝毫削弱科道的监督力量,相反,还赋予了重要的调查权。虽然作为交换,失去了随便放炮的权力,可是赵贞吉简单衡量一下,就觉得赚了,而且还赚大了。   “唐相,咱们可说定了,要是反悔,老夫可跟你急!” 第923章 内阁一致   经过了一番协商和私下运作,内阁会议再度召开,就连一直以来闭门不出的李春芳都赶来了,虽然都知道他早已大权旁落,威信扫地,真正的内阁大权尽数落在唐毅的手里,但是这位也没有太多的过错,软得像棉花包,贸然对他下手,还真要掂量一下得失,不然肯定有人说欺负老实人。   再有唐毅还没有把内阁分工弄好,暂时还是稳一稳。越是到了新旧交替的时候,就越是要小心翼翼,唐毅对待李春芳十分客气。   李春芳倒也有自知之明,说了两句场面话,就让唐毅代为主持内阁会议。   “此前诸公讨论过,开列出急需改革的三大项内容,其中吏治首当其冲,高阁老,还有陈阁老,你们商量如何了?”   高拱当仁不让,大声说道:“老夫已经拟定了整饬办法,当务之急在于法令败坏,官吏误罗宪章,因此督令讲法,明晓法制,时加考校,以稽勤惰,严明赏罚。新科进士,二甲、三甲,分拨各个衙门,重实学,明政体,各部堂官要不时考察,挑选熟悉庶务的老吏,教导新科进士……”   众人都耐心听着高拱的讲解,不由得竖起了大拇指,这个看起来粗鄙的男人果然有大智慧,大才干,让他主持整顿吏治,绝对是最合适的人选。   高拱主张从新科进士就加强培养,严肃法令,务求令行禁止,朝廷上下,如臂指使。他甚至要求新科进士底下高贵的头颅,向老吏学习。这点或许是从韩德旺和吴天成等人身上得到的启发,八股文章做得再好,也未必能治理国家,想要当好官,还是要有真本事。   其次他建议负责刑律的官员要专业化,长期任职,公于听断,只有精熟法令,才能公正断案,不偏不倚,除此之外,还要严厉考核,杜绝徇私舞弊的现象。   第三,重在执法,地方官吏要严查盗匪,大力剿杀,安抚百姓,一些地方官吏考虑个人仕途得失,遇到人命官司,往往隐瞒不报,欺上瞒下,掩耳盗铃,纵容匪患,一经发现,要立刻罢官,百姓遇到官吏不作为,亦可越级上告,凡是包庇匪人,一律按通匪论处。   第四,要严惩贪官污吏,反对苛政暴政,高拱认为贪和酷,是一体两面,贪是目的,酷是手段,大凡胡作非为之官,必用强横手段,震慑百姓,慑服人心,使之不敢对抗,任其予取予求,鱼肉盘剥。有的官吏初到任上,故作雷厉风行,例如开封知府谢万寿竟然当堂打死十余人,将尸体悬挂在衙门之外,从此之后,百姓无人敢上告。该员上任不到两年,竟贪墨银两多达十五万两!   第五,针对近几十年来,朝廷纲纪败坏,冤狱频发,高拱提出要平反冤案,力纠错案,还百姓以公道。   最后高拱更是动情说道:“以老夫观之,地方百姓眼中,何为朝廷?并非六部九卿,亦非督抚衙门,往往一个胥吏,一个差役,一座县衙就是朝廷,就是天!千里之堤毁于蚁穴,治国首在吏治,吏治清则国政清明,吏治浊则盗匪四起,天下大乱。百姓常说上梁不正下梁歪,欲地方大治,则必从京官下手。老夫准备奏请陛下,准许京察百官,剔除害群之马。”   说完,高拱将一份手本拿出来,送到了唐毅的手里。   这个举动看似平常,可是张居正看来,却是大吃一惊。以往按照高拱的性子,拿出了好的办法,直接找隆庆批复就是了,这一次他却一改以往的作风,将方略先交由内阁集体讨论,显然,经过了一次教训之后,高拱的改变不小啊!   唐毅接过手本,翻看了一遍,随手递给了赵贞吉,等到几位阁老都传阅之后。唐毅才说道:“高阁老的方略很完备,我个人是赞同的,诸公的意见如何,都表个态吧!”   唐毅带头举手,高拱和陈以勤是提出方案的,稍微一愣神,也举起了右臂,接着唐汝楫不出意外,极力赞成。   还剩下四位阁老,人们的目光都落在了赵贞吉的身上。   之前高拱提议京察百官,结果闹出了徐党大反攻,把高胡子给赶回了老家,再度京察,作为徐阶的继承人,赵贞吉的态度尤其关键!   老夫子眯缝着眼睛,思量半天,毅然举手,“高阁老,老夫支持整顿吏治,不过科道不会坐视不管,必须参与其中,一切要依照朝廷制度,不能公器私用!”   高拱哼了一声,“赵阁老,高某若是胡作非为,你只管弹劾就是!”   摆平了最大的绊脚石,张四维作为末位阁老,高拱的准盟友,毫无疑问赞同。反倒是之前冲在最前面的张居正,落到了最后,他在各方迟疑的目光之中,缓缓举手同意,显得心神不定,十分怪异。   此刻的张居正,心里一个声音,不停地呐喊:他真的做到了!真的做到了!   张居正入仕二十年,历经两位首辅,耳濡目染,张居正观察得清清楚楚,严嵩作风霸道,垄断票拟,把其他阁老视作属吏,一点权力也不给,徐阶一度被人戏称为严家的小妾,受尽了屈辱。   等到严党倒台,徐阶吸取了教训,提出三还主张,还说什么事同众则公,公则百美具,专则私,私则百弊生。   为落实三还,徐阶频频上书,要求增加大学士数量,并且将权力下放,可是徐阶这么做是有限度的。   当他觉察到高拱威胁了自己的地位,徐华亭撕破了脸皮,发动科道力量,愣是把高拱给轰倒了,顺带着干掉了郭朴,内阁大权,又一次落到了一个人手中。   观察两位首辅,张居正明白了一个深刻的道理,理想和现实完全是两个东西,当了首辅,就要揽权,就要一把抓,只有一言九鼎,说一不二,才能推行自己的理想。正是这个念头,才促使张居正回朝之后,不惜算计恩师,不顾一切和高拱联盟……   可是当他看到了唐毅今天的作为,张居正彻底傻眼了,甚至整个人都惊呆了。   当初徐阶挂在嘴边的“三还”竟然真的再唐毅手上出现了苗头,张居正耐心观察下去,很快就是下一项军事改革的议题。   唐汝楫作为首倡者,讲解之后,经过各方讨论,进入表决环节,这一次陈以勤认为靡费过度,还有张四维也提出了意见,认为混编训练,应该以边军为主,不能以南兵为主,再有他还主张要把用兵的方向放在河套。   本来张四维是不想说话的,奈何军务和九边涉及到晋党的根本,他作为代言人,不能不发声。   唐汝楫的两大主张,都动摇了晋党的根基,一旦以南兵为主,晋党在九边的经营就落空了,至于河套,更是万里黄河,最富庶的所在,晋商一直希望找到新的支柱产业,摆脱对走私和食盐的依赖,毛纺是早就确定好的方向,他们急需拿到河套草场,充当养羊的基地。   张四维硬着头皮,提出了建议,唐毅没有强行表决,而是和赵贞吉还有高拱沟通之后,决定将军事改革暂时押后,并且要求唐汝楫进行重新评估协商,七天之后,拿出新方案出来。   这个举动实在是出乎所有人预料,大家都清楚军事是唐毅最在乎的方面,唐汝楫的方案极大照顾了南方军队的利益,也符合唐毅的利益。   唐毅竟然没有凭着优势,强行表决,要知道张四维只是一个资历浅薄的末位阁老,哪怕有晋党撑腰,一样上不来台面,可是他的意见居然扭转乾坤,不得不让人感叹。   “果然是好手段,无声无息,拉高了阁老的地位,给足了晋党面子,只怕七天之后,经过利益交换,军制改革,就会顺利推行!”张居正暗自想到。   接下来的一项就是针对科道的调查权力,这个赵贞吉最是得意,老夫子罕见第一个冲出来,强烈支持。   “老夫知道,有人非常讨厌风闻言事,认为科道总喜欢捕风捉影,胡说八道。可是诸公想一想,科道不过是微末小吏,他们多数出身清流,对朝政不够熟悉,只能抓着一鳞半爪,大肆道德攻击。假如赋予科道调查权力,他们能深入六部十三省,针对预算、人事、刑名、工程、军务、漕运、仓储、河道,进行专门调查,拿出真正让人信服的东西,揪出那些深藏的贪官污吏,对科道,对朝廷,岂不都是好事?高阁老,怕是你要整肃吏治,也离不开科道的鼎力协助吧?”   赵老夫子和唐毅谈过之后,完全领会了这个调查权的核心精髓,他的这番论调,完全符合高拱的务实主张,高胡子总不能说你走开,吏治不要你们掺和!   相反,高拱早就明白了,他和赵贞吉,就是左手右手,没有改革科道,就没有整顿吏治,反之也是一样,这完全是配套的东西。   高胡子捏着鼻子,赞同了赵贞吉的主张。   一对老冤家握手言和了,陈以勤不能两面为难,立刻举手赞同,唐汝楫和张四维也没有说的,最后唐毅和张居正也都举起右臂,七大阁老再度达成一致意见。   倒是还坐在主位上的李春芳,俨然成了摆设,犬牙交错的内阁大学士,竟然被整合成一股力量,从内阁出来,李春芳意兴阑珊,看起来多留无益了…… 第924章 帝心难测   李春芳回到了首辅值房,留恋地看了看,神情之中,带着一丝苦笑和无奈,却也有一种释然。本非宰辅之才,能全身而退,已经算是幸运了,不可再奢望什么。   他毅然回到家中,把自己关在书房里,拿过手本,郑重写上“乞骸骨疏”,之前唐毅和高拱玩假的,李春芳却是真的。   提起笔来,半晌发呆,回想自己这辈子,中过状元,从翰林一路升官,顺风顺水,入阁拜相,一直干到了首辅,在竞争激烈的内阁,能保全名节,安然身退,实属侥幸。   换成别人,要是能有李春芳的经历,保证做梦都能笑醒了,死了都能笑活了。   可是李春芳扪心自问,非但笑不出来,简直是欲哭无泪。   他自从嘉靖二十六年入仕,就遇到了千古妖孽严嵩,小心伺候着,严嵩倒了,换成二百年最强官僚徐阶,继续伺候小心。   好不容易这两位完了,本想着多年媳妇熬成婆,哪知道又遇上了唐毅,把他吃得死死的,眼看着内阁大权尽数落入唐毅的手里,自己要是还不知趣,只怕就要晚节不保。   李春芳一阵凄凉的苦笑,手腕一哆嗦,一滴墨落在了手本上。   唉,连笔墨也欺负老夫啊!   哀叹着,换了一个手本,正要写,突然有人在外面低声呼唤。   “相爷,张阁老求见。”   “张阁老?哪个张阁老?”眼下内阁两个姓张的,李春芳才有此一问。   “是张居正张阁老。”   “是他!”李春芳眉头一皱,虽然两个人是同科,交情却很淡薄,张居正这时候来干什么,莫非要逼宫?   李春芳胡乱收拾一下,吩咐管家,“请张阁老进来。”   没有多大一会儿,张居正一身宝蓝色的丝绸长衫,系着和田玉佩,从上到下,干干净净,还有一股子淡淡的香水味道,十分好闻,绝不是凡品。   李春芳起身笑呵呵说道:“叔大如此打扮,莫非要去相亲吗?”   张居正抱拳拱手,“元翁说笑了,张某前来,是有事情和元翁请教。”张居正看了看书房,又笑道:“怎么,不请小弟坐坐?”   “快请,快请!”李春芳急忙让人奉茶,而后一摆手,只剩下两个人。   “叔大,有什么事情,只管去值房说就是了,怎么跑到家里来?”   张居正显得十分落寞,端起官窑盖碗,喝了两口茶,比他家中的差得许多,张居正随手放了下来。   “元翁,我们认识二十多年了,小弟也不跟你兜圈子,今天去看了内阁的会议,作何感想?”   李春芳摸不透张居正的心思,只能陪笑道:“好,很好,几位阁老都是天下少有的干才,且开诚布公,为国谋划,有魄力,有办法,尤其是唐阁老,心怀广远,海纳百川,有古之贤相之风,老夫看在眼里,十分欢喜,陛下慧眼识人,大明中兴有望!”   这位拉拉杂杂说了一大堆好话,张居正一个字儿都不信,李春芳别看老实,只要是个人就不会甘心被人家当成牌位,视若无物,他这么说,只有一个原因,就是无可奈何而已。   张居正满是不屑,撇撇嘴,“元翁,你不愿意说实话,那就让张某来说。唐阁老的作为,根本是窃取主上威福,把祖宗法度破坏殆尽,任由他做下去,大明国将不国!”   “住口!”   李春芳变颜变色,吓得立刻站起,伸手去捂张居正的嘴,疾言厉色道:“张太岳,你胡说什么,我可一点都没听到,你赶快走吧!”   “哼!元翁,天底下还有你这么窝囊的首辅吗?我不信你看不出来!”张居正断然说道:“太祖爷当年废除中书省,权分六部,成祖爷设内阁,以备垂询,一百五十年来,首辅权柄日重,但即便是严分宜,也不过是天子顾问而已。试问,可有唐毅一般,超出阁臣本分,号令天下,应者如云,李阁老,你身为首辅,就眼睁睁看着天下大乱吗?”   李春芳脸色惨白,越听越怕,恼怒道:“你可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你在诋毁当朝次辅,一品大员啊!你愿意死,我还想多活几天呢!”   “我没有诋毁他!”   张居正依旧面带冷笑,“当年太祖爷设立百官,就是以小制大,分权制衡,如今唐毅尽数收权于内阁,打破六部分立,祖宗家法已经被破坏殆尽,元翁,你还要装糊涂吗?”   “我,我听不明白!”李春芳心虚地不停摇头。   张居正暗中察言观色,李春芳是状元之才,他只是胆子小,并非脑子不够用,自己的话是能领会的。   “元翁,索性直说了,按照唐毅的设计,大学士各自负责一方,直接统辖各部,已经严重超出了辅臣的权力。其次,就拿整饬吏治来说,高拱和陈以勤直接统帅吏部、礼部、都察院,大权在握,六部科道的界限也被打破了,你难道看不出危险吗?”   不愧是张居正,眼光真够敏锐的。   在内阁的时候,他对唐毅的手段充满了惊讶和敬佩,但是回去仔细一想,只剩下彻骨的寒冷,都是夏季了,身上还冒了一层白毛汗。   张居正仔细思索一番,他才猛然惊醒,唐毅的新法新政不是什么军制,也不是一条鞭法,真正重要的是内阁的新规矩!   这才是唐毅变法的核心所在!   历代官制的核心都是制约平衡,维持皇权的超然地位,哪怕是相权最厉害的汉唐,依旧有御史台牵制。   到了大明,朱元璋废掉丞相,虽然内阁代替了相权,而且有过之而无不及。但是毕竟名不正言不顺,强如严嵩和徐阶,皇帝一道旨意,就能把他们罢免了。   奥妙何在,就是大臣之间相互分权牵制。哪怕徐阶那样精于算计,老于权术的家伙,也不能铲除唐党和晋党,大臣不和,君王才能拉一派打一派,左手强了敲打两下,右手弱了,拉拔一把,总而言之,维系着朝局平衡,皇帝就能永远超然物外,把控一切。   可是唐毅的安排呢,正好破解了千百年来帝王权术的核心密码。   他的方法说起来也不复杂,就是互相协商。   还是拿整饬吏治来说。   按照以往的方法,主要权力在吏部,科道从旁监督纠正。   一旦有什么人事争执,就要闹到内阁,甚至闹到皇帝那里,由皇帝进行裁决,皇帝就可以根据他的心思,倾向于不同的方面,达到朝局平衡。   如今呢,唐毅把整顿吏治的权力交给了高拱领衔的五位大员。   遇到了事情,他们首先就要协调一致,拿出意见。如果他们内部摆不平,或者出了篓子,作为监督的赵贞吉,就会把问题拿到内阁,经由七位阁老协商,唐毅作为裁决者,拿出最后的方案。   注意啊,这个方案和以往由吏部单独弄出来的方案,完全不一样。   比如说上一次京察,杨博算是秉公处置,结果还被胡应嘉鸡蛋里挑骨头,一顿猛攻,直接造成高拱滚蛋。   这一次可不会了,因为在考察之中,已经纳入了科道的声音,最终结果还要由分管监督的大学士,以及内阁全体成员背书。   拿出来的结果就代表着整个文官集团的意志,这下子就妙了,前面已经说过,文官一旦达成了一致意见,皇帝孤身一人,是没法和所有文官抗衡的。   唐毅名义上把权力下放,交给了其他阁老,实际上他却是化身为整个文官集团的代言人,他把文官的力量做大了。   看起来,唐毅是所有阁老里面,最不揽权,实力最弱的一个,实际上他却是影响力最大,权柄最强,真正能做到一言九鼎的那一位!   按照朱元璋和朱棣的设计,这个说一不二之人,只能是君王,可是唐毅以辅臣之尊,架空君王,集大权于一身。   对于这等精妙的算计,张居正是赞叹不已,甚至五体投地。但是作为徐阶的弟子,张居正的心里,想的还是致君尧舜,眼睁睁看着君父大权旁落,他无论如何也接受不了。   “元翁,眼下能扭转乾坤的只有您了,咱们都是一师之徒,实在是不能坐视唐毅,将祖宗规矩都给废了啊!”张居正掏心掏肺道。   李春芳摇头苦笑,他真后悔见张居正,听他的这番话。   “太岳兄,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连高拱和赵贞吉都站在唐毅一边,凭着你我两个,又能做什么?唐毅打着变法革新,还有师相的三还誓言,想弹劾都没有借口啊!”   “百官已经废了!”张居正咬着牙道:“不要指望着他们会去和唐毅作对。”   “那指望谁?”李春芳傻傻问道。   张居正没有说话,而是立起了巴掌,在面前恶狠狠用力一切,尽在不言中了!   ……   “真是荒唐,陛下是怎么想的?”   敢拿这种口气说隆庆的,除了高胡子,别无分号。内阁商量好的几项改革,送到了御前,准备批红之后,立刻颁行。   哪知道隆庆竟然以有违祖制为名,留中不发。   “我等一心谋国,老夫这就去找陛下论理,看看是哪个奸邪小人,在陛下面前进谗言!”高胡子转身就要走。   “慢!”唐毅突然拦住了他,“中玄公,此事还是交给小弟吧。” 第925章 准备看风景的唐毅   内阁要有一个声音,可不是唐毅高高在上,指挥别人去干事就成了,关键的时刻,他必须扛起属于自己的责任。   像徐阶那样,凡事都躲在后面,推着自己的小弟当炮灰,又哪里来的真正威信!   虽然以高拱和隆庆的感情,他去或许比自己还要好,但是唐毅却不能退缩,他冲着其他几位阁老,含笑点头,让他们继续议事,唐毅随着小太监出了内阁,直奔乾清宫。   话说这时候隆庆正在书房来回走来走去,唉声叹气,他后悔了,非常后悔。将内阁交给几位师傅打理,推行新政变法,他都点头的。   结果内阁拿出了方略,却被自己叫停了,要是师傅们来质问,自己该如何回答?   隆庆恶狠狠瞪了一眼滕祥,怒骂道:“该死的奴婢,你说,要怎么办?”   滕祥连忙趴在地上,“皇爷,奴婢觉着天大地大,祖宗家法最大。太祖皇爷何等英明睿智,他老人家留下来的规矩,要是给破坏了,动摇的还是皇爷的江山,您琢磨着,是不是这个意思?”   滕祥仗着胆子问道,隆庆一下子没词儿了。   给科道言官调查的权力,有人不高兴,谁啊,锦衣卫和东厂呗!   本来稽查百官民众,随意逮捕审讯,正是厂卫的权力,如果科道代劳了,把他们置于何地?   滕祥哭天抹泪,把事情一说,隆庆当即动摇了,没错啊,内廷和外廷,是朝廷的两大支柱,眼下外廷的几位阁老都是顶尖儿的人物,又是自己素来敬重的老师,外廷权力已经到了顶峰,若是把内廷给压制下去,朝局不就彻底失衡了吗!   隆庆懂得为数不多的帝王心术,最重要的就是平衡。   故此,他选择留中不发,没有立刻批准新法。只是隆庆想不出如何面对师傅们的质疑,故此才会满腹疑惑。   “皇爷,唐阁老到了。”冯保躬身报信。   隆庆一哆嗦,之前还拍着胸脯,要支持变法,结果翻脸比翻书还快,实在是不够君子。   可是又不能不见,隆庆咬着牙,说道:“快请。”   唐毅满脸春风,从外面走进来,要施礼,隆庆一步过来,拉着唐毅的胳膊,急急忙忙,让他坐下,神色之中带着慌张,好似犯了错的小学生一样。   人心都是肉长的,隆庆对待几位师傅,的确是真心实意,弄得唐毅有时候都羞愧不已,他的手段都是挖皇帝陛下的墙角儿,结果还要装模作样,用花言巧语哄骗隆庆……好在唐毅已经把厚黑心法点到了满级,愧疚的念头一闪而过。   他陪笑道:“陛下,臣此来是想询问,是否内阁的方略有所不足,还有什么要调整的,请陛下示下,臣立刻去修改。”   隆庆本来就不好意思,唐毅又如此谦卑,弄得他脸上通红,犹豫了半晌,冲着滕祥一瞪眼,“你过来!”   滕祥脑袋嗡了一声,他嘴咧得跟吃了苦瓜似的。   陛下啊,您老也太不靠谱儿了,这就把奴婢给卖了,要是让唐阁老记恨上奴婢,还不得死无葬身之地啊!   滕祥满肚子委屈,却不敢抗旨,只好到了唐毅面前,笑嘻嘻道:“唐阁老,司礼监这边有些疑问,想请阁老解答一二。”   唐毅连忙抱拳,略带惭愧道:“是我一时疏忽,竟然没有请几位珰头去商议沟通,实在是抱歉。”   “哪里哪里。”滕祥连忙摆手,“唐阁老不要折煞奴婢了,奴婢觉得科道的那些人已经够可恶了,还给他们调查的权力,不得上天啊?奴婢就是看着他们欺负皇爷,心里头难受,都是给皇爷办事的,委屈了谁,也不能委屈皇爷,您说是吧?”   是你在捣鬼,唐毅云淡风轻,含笑道:“公公忠心陛下,让人钦佩,不过您说的调查权,却未必如此。”   “怎么讲?”隆庆发问道。   “陛下,是这样的,您可注意看过,臣给科道配属的是精通律法、财务、营建的人才,换句话说,就是让他们盯着刑部、户部、兵部、工部,毕竟变法革新,每一步都要小心翼翼,不能出差错。太祖爷当年设立都察院,六科廊,就是要盯着十三省,和两京六部。至于担心他们搅扰陛下,我看大可未必。臣已经写明,日后科道上书,必须有真凭实据,不能随意夸大,无中生有,一旦查出有人讪君卖直,沽名钓誉,要严惩不贷!”   什么叫宰辅之才,唐毅几句话把滕祥肚子里那点好容易凑出来的理由,给化解的一点不剩。   让科道监督官吏,当然是老朱同学的初衷,不会违背祖制,把六科十三道的目光放在朝堂上,自然不会烦皇帝。   滕祥最大的理由全都不攻自破,隆庆听着,频频点头,看起来唐师傅还是站在自己的一边,这个滕祥就是多事!   他恶狠狠瞪了滕祥一眼,“混账奴才,唐师傅都解释清楚了,司礼监还有什么说的?”   滕祥满肚子委屈,有史以来,我算是最倒霉的司礼监掌印了,皇帝站在师傅那一边,胳膊肘儿往外拐,让我们可怎么办?   突然唐毅起身,吸了口气,“呀,陛下,臣突然想起来,监督百官,乃是厂卫之责,臣当初只是想着厂卫精通刑名案件,未必懂得六部的政务,就授予了科道权力。现在一看,却是臣少了思量。”   说着,唐毅对滕祥说道:“的确是本阁疏忽,司礼监这边,可有什么想法,若是把监督大权交给厂卫,合适吗?”   合适!   滕祥就想一口答应下来,多少年了,内廷都被外廷吃得死死的,好不容易隆庆登基了,这位皇帝没别的好处,两点,念旧,耳根子软。   滕祥、孟冲、李芳等人都是跟着隆庆多年,最苦的时候,他们陪着熬过来。等到隆庆登基,这几位都鸡犬升天,宫里最肥的几块肉都落到了他们的嘴里。   人心不足蛇吞象,太监尤其如此,得到了最想更多,想要超过刘瑾八虎,那是不可能了,最起码捞点银子总成吧!   变法革新,涉及到多少银子,岂能让外廷专美。宫里的十万太监,那么多张嘴,都嗷嗷待哺呢!   不过滕祥也不傻,隆庆对唐毅的敬重可非比寻常,不能傻乎乎就往前冲。   “皇爷,奴婢恭听圣断。”   皮球提到了隆庆的脚下。这下子轮到隆庆发愁了,唐毅说的明白,是要监督各部,落实新法。   隆庆听师傅们讲过王安石的变法,之所以失败,三大原因,第一自然是所谓的新法欠缺可行性,经不起推敲,就像是张居正的一条鞭法,充满了漏洞;第二是王安石性格执拗,不能海纳百川,兼听则明;第三,则是用人不明,以致奸邪小人,打着支持变法的旗号,混入其中,大捞其利。   比起宋神宗,隆庆要幸运的多,唐毅有容人之量,识人之明,所拟法令,具备极强的可行性,盼望中的中兴盛世,的确可能出现。   隆庆从本心来讲,当然希望新法推行。   他之所以犹豫,是担心外廷架空内廷,进而架空他这个皇帝,但是唐毅表现出来的大度谦恭,让隆庆打消了怀疑。   “唐师傅,监督六部,还是要交给科道来办,只是内廷这么多人,让他们闲着也不好,您说——是吧?”   唐毅笑道:“陛下有什么安排,只管说就是。”   “唐师傅,是这样的,历来都会安排中官监督军镇人马,自从先皇召回,已经废止了几十年。朕想着,先在京营增加几位监军,若是可行,再推广,若是不行,就立刻撤销,也不会出大乱子,这也是师傅的试点改革之法,您以为如何?”   果然是人不可貌相,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隆庆都学会用唐毅的话,来堵唐毅的嘴了。   “陛下圣明,臣回头和其他阁老,还有兵部的商量一下,既然是祖宗成法,想来不会有人反对的。”   ……   次辅值房,高拱和赵贞吉,两位阁老都在,高胡子更是脸色铁青。   “唐阁老,你这事办得不好,京营何等之重,先帝撤回监军中官,算是为数不多的德政之一,你怎么能放太监去监军啊,这不是添乱吗?”高拱来回搓手,不停埋怨。   赵贞吉翻了翻眼皮,不屑道:“高大人,你别满肚子道理,说到底,太监是伺候陛下的,就是比臣子来得亲近。眼下多少人都盯着内阁,说咱们大权独揽,要是再硬顶陛下,到时候只会说咱们削弱皇帝羽翼,引起了陛下猜忌,我看你怎么推行新法?”   老赵的一番话,噎得高拱哑口无言。换成高拱,可以去争,可是唐毅不行,他的势力摆在那里,稍有不慎,就会惹来非议。   “唉,行之啊,算我胡说八道,我给你赔不是。”   唐毅苦笑一声,“中玄公,的确是小弟无能,可眼下京营毕竟还不算至关紧要,陛下已经给新法批红,你们二位要立刻推行,拿出业绩来,说话才能硬气。”   高拱和赵贞吉思索了一阵,纷纷点头,带着复杂的心情去下去办事了。   他们没有注意到,唐毅丝毫没有感到气馁,相反,还略有得意之色。   滕祥竟然想抢京营,算盘不错,只怕没有那个好胃口!如今的京营,那可是一个大火盆,谁踏进去都要倒霉。唐毅翘着二郎腿,摇头晃脑唱了起来:“我正在城楼观山景,耳听得城外乱腾腾……” 第926章 自作聪明   “弟子见过师相。”申时行躬身施礼。   唐毅依旧在写着东西,他十分乖觉,垂手侍立一旁。   差不过过了一刻钟,唐毅才放下笔,揉了揉酸痛的脖子,“汝默,世人都羡慕翰林官清贵,不用受案牍劳形,你入仕也有六年了吧?”   “回师相,六年零七个月了。”   唐毅含笑道:“数月之前,太子册封大典的时候,陛下就说过,要选拔德才兼备之士,教导太子,还询问过,要派何人,怎么样,你有兴趣吗?”   一听这话,申时行的血液骤然加速流动,小白脸都变得微红。   当今陛下对太子的喜爱溢于言表,早早册封太子,储位极稳,如果去教导太子,就是未来的帝师,凭着这份感情,加上他状元出身,入阁拜相,几乎是板上钉钉。   师相这是给自己铺路啊,申时行脱口而出,就想答应,可是话到了嘴边,他却发现唐毅笑得有些高深莫测,申时行迅速转动脑筋,试探着问道:“师相,弟子还有别的选择吗?”   “有。”唐毅回答的很干脆,“除了给太子当老师,你还可以去汉中,接知府一职。不过汉中那里路途遥远,很是辛苦,加之你到了地方,人生地不熟,远不如在京里面安稳舒服,再说了,堂堂状元郎,哪有外放那么远的,根本是受罪……”   唐毅还要往下说,申时行突然笑了起来,“师相,弟子想好了,我要去汉中。”   “为什么?”唐毅含笑道。   “师相,您费了那么多吐沫,弟子还不明白,岂不是成了笨蛋吗?”申时行感叹说道:“宝剑锋从磨砺出,师相当年独自下江南,才闯出了一片天地,弟子不敢和师相比,但是也不能弱了师相的名头,您说是吧?”   唐毅满意地笑了笑,“汝默,从翰林骤贵的官吏不少,他们入阁拜相,执掌大权,可是推究这些人的作为,多半都是太平宰相,甚至庸庸碌碌,无所作为,可以说是于国无益。不在地方真正走一遭,是不会体会到老百姓真正的疾苦,也不会知道那些小吏究竟是何等奸猾贪婪。想要宰执天下,就必须在地方好好历练,不能管好一府,一县,就别想入朝柄政,你明白吗?”   申时行连忙站起,“多谢师相教诲,弟子谨记在心。”   “嗯,你觉得去汉中,首要的任务是什么?”   “师相,弟子以为汉中乃是一条鞭法试点的四府之一,自然是要推动一条鞭法,增加朝廷税收。”   唐毅摇摇头,申时行不明所以,心说除此之外,还有什么更重要的事情?   “汝默,近些年来,北方灾害不断,陕西是重灾区之一,那里民生凋敝,百姓过得极苦,在那里进行改革,最重要的目标只有一个,就是改善民生,稳定地方。关中是炎黄苗裔兴起之地,是汉唐盛世的精华所在,陕西不稳,则天下不稳,这一点你务必要记在心头,不可忘却。”   唐毅当然不能告诉他,陕西米脂有个李家,在几十年后,会起义兴兵,灭了大明,逼得隆庆的重孙子在煤山上吊……当然这也毫无意义,李自成是偶然的,可是起义是必然的,连年天灾人祸,使得西北各省越发贫瘠凋敝,朝廷的官吏没有人愿意去艰苦的地方当官,他们宁可花大价钱,去东南当一个知县,也不愿意跑到西北,西南当知府。   结果就是一些被贬官的,一些名声不好的,非科甲正途的……总之就是质量不高,问题一堆的官吏,仿佛发配一般,硬塞到了西北。   这帮人到任之后,自知升迁无望,就自暴自弃,拼命狠捞,哪怕弄出了民变,只要下狠心压下去,也不会惊动朝廷。   种瓜得瓜种豆得豆,长期忽视,甚至漠视的结果,就是西北凋敝,百姓没有活路,不得不起义造反。   唐毅派遣爱徒申时行过去,一方面是历练他的本事,为日后培养人才,更大的方面来说,他要扭转整个用人选材的方式。   唐毅就找到了高拱,让他考察官吏的时候,对云贵,陕甘,广西等地的官吏,只要做出业绩,要优先提拔,大力奖赏,环境艰难,更需要优秀的人才,朝廷要是忽视这些地方,早晚会尝到苦果。   高拱深以为然,在这一次整顿吏治的行动当中,将一大批很不错的青年进士,国子监生,都安排到了西南和西北。   申时行就是其中的代表之一,唐毅花了一个多时辰,仔细交代要注意的问题,谆谆教导,让申时行感动不已,发誓一定不辜负师父的期望和栽培。   刚把徒弟送走了,有一个中书舍人就急匆匆跑过来,满脑袋是汗。   “阁老,大事不好了。”   “有什么事情?值得大惊小怪的!”   “是这样的,京营闹饷了。”   唐毅眉头一皱,显得十分焦急,“去把其他几位阁老都请来。”   中书舍人转身跑出去,他一走,唐毅的脸色就缓和下来,甚至带着淡淡的笑容。   京营一定会出事的!   唐毅早就算定了,其实自从南军北调,军制改革,虽然没有碰触京营,但是京营上下早就人心惶惶,他们也嗅到了变革的味道。   至于这一次,隆庆听信了滕祥的话,派遣内臣监军,更是一大败笔。   自从嘉靖革除京营内臣以来,几十年间,太监都没法碰触京营这块肥的流油的大肉!试想一下,一群恶狼被关在笼子里,突然放出来,会有多么疯狂,简直不敢想!   另外呢,勋贵们在这几十年间,已经和文官结成一体,牢牢把持着京营,水泼不进,针扎不透,突然多了一群抢食的对手,你说他们能不拼命吗?   上山虎遇上了下山虎,非要斗出一个你死我活不可!   这也是唐毅放手把京营让给太监们的原因,闹吧,不破不立,大破大立,要是能把京营给解决了,也算是消灭了一柄头上的利剑。   毕竟他们再饭桶,欺负手无寸铁的官吏还是足够了……   很快,几位阁老全都赶到了。   “情况怎么样?”唐毅问道。   唐汝楫连忙叹口气,“唉,坏事都坏在了苏伟森身上,对了,他是滕祥新认的干儿子……”唐汝楫把事情说了一遍。   这个苏伟森原来是织造局的管事,自从吴太监在苏州被打死,他就吓得夜不能寐,生怕自己也被打死。他拼命活动,正赶上隆庆登基,潜邸的这些人都鸡犬升天,苏伟森刚进宫的时候,和滕祥一起认得干爹,算是老交情。   他一想,干脆把历年贪墨的银子都送给了滕祥,还自愿低一辈儿,认滕祥当干爹。滕祥一高兴就把他调到了御马监。   这一次往京营派监军,滕祥就想到了他。   滕祥把苏伟森叫到了身边,“小森子,能插手京营,是虎口拔牙,咱家可告诉你,一定要把差事干好了,让京营来一个脱胎换骨,不然连干爹都没法交代啊!”   苏伟森笑嘻嘻道:“干爹,您老在陛下身边那么受宠,还怕什么。”   “哼,小森子,咱家可告诉你,长点心眼,福和祸是连着的。不管陛下怎么看重,咱们都是奴婢,那几位师傅才是陛下真正看重的人。尤其是唐阁老,别看他笑呵呵的,温良恭俭让,可是真的发起狠,谁也不是他的对手,想当初……”滕祥突然停了下来,凶巴巴道:“不许给干爹丢脸!”   苏伟森见干爹狰狞骇人,只能频频点头。   他毕竟在东南待过,耳濡目染,知道想要练出好兵,就要赏罚分明,处事公平,自然就无话可说。   第一天上任,苏伟森就要求检查三大营,校场响起三通鼓声,除了陈大成统辖的神机营悉数到齐之外,其他的神枢营和五军营只来了一两百人,而且一个个歪戴着帽子,身上的甲胄也不整齐,乱糟糟的,跟菜市场一般。   可把苏伟森给气坏了,他尖利的嗓子,把神枢营和五军营的将领给骂了一个狗血淋头。当场宣布,要奖励神机营五万两银子。   奖功罚恶,苏伟森觉得自己很不错,这一手足够立威了。他美滋滋一算,坏了,银子要从哪里出啊?五万两可不是小数目啊!   他想了想,干脆,就从神枢营和五军营身上出,早就听说了,三大营号称十几万人马,实则老弱病残都加起来,也不会超过五万人,至于空饷都被将领和勋贵给吃了。   你们敢吃,咱家就让你们吐出来!   苏伟森从这两个营的军费当中,拨出了五万两,他又琢磨了一下,悄悄留下了一万五千两,只拿三万五,交给了陈大成。   都说见面分一半,咱家只拿一万五,还有什么说的。   苏太监被自己的英明神武都给陶醉了,一帮丘八大爷有什么了不起的,到了咱家的手里,还不软的和面条一样,想怎么揉搓就怎么揉搓。   欣喜之下,他叫来几个唱曲的,弄了一桌子酒菜,就在军营里面,听着小曲,喝着美酒,别提多惬意了。   到了半夜,他突然发现外面一片红光,苏太监吓了一跳,揉了揉眼睛,刚从屋子里走出来,就听有人大喊:“兄弟们,死太监贪了咱们的军饷,和他拼了!”   嗷的一声,数百乱军冲到了监军的营地,苏太监鬼叫连声,很快淹没在了人群里。 第927章 成国公教子   乱兵闹到了第二天早晨才散去,有人收拾残局,从墙角找出了苏太监,身上都是伤,衣服也破了,脑门挨了一下子,血流了一地,把手指头放在鼻子孔,还有气!   赶快七手八脚,把他送到了太医院,经过医生诊治,到了下午,苏伟森总算是捡了一条命,重新活了过来。   他醒过来第一件事,就是跪在干爹滕祥的面前,嚎啕大哭,满肚子委屈,好好的恩威并施,拉一派打一派,怎么就不管用了,京营为什么就这么邪门啊?他是欲哭无泪。   ……   “蠢材一个,京营的兵说是兵,其实好几代在京城,都是地地道道的老泡儿!”朱希忠半躺在宽大的罗汉床上面,手里拿着烟袋,一边抽着,一边不客气地说道。   差不多七八年前的时候,唐毅给朱希忠出主意,让他好好练练刀马,重拾武勇,振兴家门。刚开始朱希忠倒是点头了,可是没几年日子越发安生,他年纪也大了,没了雄心壮志,加之产业越来越大,孝敬越来越多,日子越来越好,心宽体胖,这位就横向发展了。   眼下他老人家至少三百斤往上,走路要人搀扶着,坐久了就大喘气,必须半躺着。   虽然德行不怎么样,但是好歹管了京营几十年,朱希忠把这伙人看得门清儿。   “苏太监的法子也不算错,如果放在南兵,没准人家海感恩戴德呢!”   朱希忠老气横秋道:“有功赏,有过罚,这是南兵的本能,至于经手三分肥,赏银上面截留一点,也是正常的,大家最多背后发发牢骚。可京营的大爷不行啊,他们早就不能打仗了,专门指着俸禄活着,你给了神机营赏银,凭什么不给我们?京城的爷们要的是什么,面子!这不是瞧不起人吗!”   拿了赏银的也不高兴啊,说好了五万两,结果就给三万五,还是从另外两个营拨出来的。以后大家见面,多不仗义,好说不好听啊!   嘚,苏太监满以为英明神武的决断,弄了一个里外不是人。   神机营的人偷摸就把消息捅给了另外两个营,咱们可是兄弟,别人一个老阉货给离间了。神枢营和五军营的人立刻把矛头对准了苏伟森,这才有晚上的一幕。   朱希忠的大儿子朱时泰坐在老爹的对面,他也二百多斤,和他爹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激动起来,呼哧气喘,脸上的肉直跳。   “爹,苏太监算个什么东西,咱们可不能让他给欺负了!”   “什么话!”朱希忠怒道:“你懂什么,苏太监背后是滕祥,是司礼监,你惹得起?”   朱时泰吓得一缩脖子,还不服气道:“爹,司礼监有什么了不起的,咱们去找行之,他可是内阁次辅,天子的老师,说一不二,皇帝还能不向着咱们。这京营啊,咱们成国公府管了好几十年,里面都是咱们的手下弟兄,每年十几万两孝敬着,大难临头了,咱们要是罩不住,还要不要这张脸了。回头我就去请行之过来,咱们一起喝一顿,把事情和他说说,我就不信,他不帮着……”   朱时泰还没说完呢,就发现朱希忠的眉头都立起来,愣是挣扎着要起来,朱时泰连忙搀扶,哪知道朱希忠抡起了手里的烟袋锅,照着他的脑袋就来了一下子,把朱时泰都给打懵了。   朱希忠还不解气,怒骂道:“跪着!”   哪敢违背老爹的命令啊,朱时泰扑通跪下来。   朱希忠抓着烟袋杆,这一顿胖揍,打得朱时泰脑门都流血了。外面的家将听到喊叫声,连忙跑进来。   朱希忠凶神附体一样,大叫道:“你们谁敢进来,我就先打折他的狗腿!”   这帮家将一看,吓得抱头就跑,大少爷啊,您可自求多福吧,估计亲爷俩,也舍不得往死里打。   好半晌把烟袋杆都打折了,朱希忠才坐回床上,大口喘气。   朱时泰也不明白怎么回事,跪在地上,满脑子包儿,可怜兮兮的。   “唉!让我说你什么好!”   朱希忠半天喘匀了气,怒骂道:“你爹这辈子没有什么了不起的本事,可是咱们成国公府,怎么能越来越兴旺?知道吗?当年陆炳还是锦衣卫的佥事,他那样的官,京城一抓一大把,但是你爹就看出来了,他是天子近臣,早晚有发迹的时候,你爹折节下交,给他送东西,送女人,不光给他送,还给他的家里送,有了什么好位置,我都先问问他。你爹豁出老脸,孝敬陆炳,当年先帝南巡的时候,满京城的勋贵,就你爹跟着去了,那天晚上,行宫走水,陆炳背着先帝跑出来,你爹就跟在身边,要没有陆炳,咱们哪来的二十年的富贵!”   朱时泰第一次听老爹讲述起曾经的往事,听得目瞪口呆。   “傻了吧,告诉你,还有更厉害的呢!十几年前,东南闹倭寇,当时谁都束手无策。你爹就算准了,谁能平定倭寇,谁就是天子的宠臣,少说能保咱们家二十年的富贵。当时唐慎刚刚考中进士,还是三甲的,你爹就和唐家结亲。”   朱希忠说到了这里,也难掩得意之色,算起来发现陆炳这支潜力股,只能算是他脑筋转得快,舍得拉下脸,敢下本,但是看出陆炳前途无量的不止他一个,却没人那么屈尊降贵。   但是,押宝唐家,绝对是朱希忠慧眼识人,而且收获也远远大于陆炳。   唐慎在几年之间,蹿升巡抚这已经很了不得了,可是他的儿子竟然比当爹的还妖孽,十年出头,愣是坐上了次辅的位置,大权独揽,势力深不可测。   本来网孔雀的网,结果网了一只凤凰。   朱希忠做梦都能笑醒,凭着这一层关系,成国公一脉不但稳坐勋贵头一把交椅,而且在天津,江南,他们家都有数之不尽的生意,每年赚得银子,都不计其数。   一想到这里,他更生气了。   “就那么眼窝子浅,京营的那帮土鳖给了点银子,就罩着他们,你也不想想,值不值得咱们罩着?”   朱时泰被骂得狗血淋头,满肚子委屈,“爹,孩儿也不是贪图那点钱,关键是咱们不能没有势力啊,好花还要绿叶陪衬着,您说是不?”   “呸,你算哪门子花?就是一根狗尾巴儿草!”朱希忠不客气啐骂道:“你爹为啥和你说刚才的话?要想在朝廷上立得住,不在乎咱们家多有本事,而在于咱们能不能攀得上有本事的人!傻小子,你还看不出来啊,行之很快就能坐上首辅之位,三十出头的首辅啊,啧啧!他就算干二十年,才五十岁而已!你想清楚没有,不要盯着咱们家的那点可怜巴巴的银子,盯着咱们的那点人,没用,一丁点用都没有!”朱希忠探着身体,给儿子传授几十年来,悟出来的生存法则。   “你听好了,咱们要当好绿叶,凡事都替行之着想,不能给他打脸,不能丢了他的人。只要他还在位置上,咱们家就是勋贵的头一把,谁也动弹不了咱们,相反要是人家拿咱们当借口,攻击行之,他出了事,咱们就完了!爬得越高,摔得越狠!别看爵位是世袭罔替的,可是当一个混吃等死的国公,和一个大权在握的国公,是不一样的!”   父子俩一直聊到了后半夜,朱希忠实在是受不了了,倒头大睡,看着老爹,再摸摸头上的伤口,真疼,可是挨得也真值啊!   ……   转过天,朱时泰就代老爹写了一封言辞恳切的奏疏,在奏疏之中,朱希忠提到年老体衰,辞去总督京营戎政大臣的职务,并且向皇帝请罪,说执掌京营多年,没有任何功劳,有负天恩,对不起百姓供养,也对不起京营的弟兄。   不管朝廷如何整顿,他都鼎力支持,没有二话。要是有什么案子,牵连到成国公一脉,他愿意主动认罪,听凭发落。   京营出了大篓子,不管是内廷,还是外廷,都摩拳擦掌,想要找人算账。   朱希忠乖觉懂事的态度,让所有人都吃了一惊,甚至隆庆看完了奏疏,都对哭哭啼啼的滕祥说道:“京营百年积弊,成国公总督京营以来,虽然无甚功劳,可是也没有什么过错,不要往他身上牵连了。当务之急,是拿出一个整饬京营的法子来。”   滕祥无可奈何,只能认了,朱希忠这家伙还真滑不留手啊!   “滕祥,内阁那边什么意思?”   “回皇爷,唐阁老说他和朱希忠是亲戚,京营该如何处置,他都不好说什么,就请高阁老还有大小张阁老商议方略,经过内阁同意,就送上来。”   正说话之间,冯保从外面跑进来,他手里捧着一份奏折,送到了隆庆的面前。   “皇爷,这是张阁老刚刚拟定的一份处理意见,他主张严查到底,揪出殴打苏公公的罪魁祸首,同时整顿京营,裁汰老弱,加强训练,重塑京营威风。”   是张师傅的意见!   隆庆连忙拿过来,从头到尾,看了一遍,手段霹雳,很有见地。   “就按照这上面的意思办,滕祥,你也不用哭了,回头带着御马监的人,一起去整顿京营,朕倒要看看,这帮人还能反了天不成?”   拿到了皇帝的支持,滕祥是气冲斗牛,气势如虹!   哼哼,丘八们,等着看咱家的厉害吧! 第928章 很有效率   “我这位便宜舅舅啊,别的本事没有,看风向是天下第一的。”   唐毅由衷赞叹道,他没给朱希忠通气,就是想着把火烧到勋贵,一起改革,来个彻彻底底的调整,从上到下,一点不留手。别看是亲戚,文官和勋贵是天然的敌人,唐毅最多处置的时候,高高手而已。想不到朱希忠先撇的干干净净,摆出一副逆来顺受的乖宝宝姿态,想起他那庞大的身形,唐毅就忍不住想笑。   其实也好,朱希忠撇清了,就没法牵连到唐毅。任何改革都要尽量缩小刀口,不能动太大的刀子,眼下的大明还禁不起折腾。   简单盘算一下,后果不会太严重,唐毅也就不着急了。但是也要做好准备,他给陈大成下了一道命令,要紧盯三大营内部的情况。另外他要求驻防通州一带的人马做好准备,随时动员进京。   又让人和锦衣卫打招呼,千万盯紧了,别再出乱子。   唐毅还以为自己有些小心过分了,谁知道还是低估了老泡儿们的脾气。   张居正奉命拟定整顿京营的方略,他前去兵部,找兵部尚书霍冀商讨,不知道消息怎么就走露了,神枢营和五军营,一共两三千士兵,拖家带口,凑了七八千人,全都涌到了兵部,幸亏衙门周围够宽敞,不然还放不下这么多人。   他们高声喊着,让张居正出来,不准裁撤京营,谁砸了他们的饭碗,他们就和谁拼命……   喊声震天响,签押房里面的张居正听得一清二楚。   自从入阁之后,张居正也捞到了太子太保的加衔,从一品大员,当朝宰辅之一,张居正这个人又看重面子,讲究规矩。   这些丘八大爷跑到兵部折腾,最高的戎政衙门,岂容他们胡来!   “思斋兄,你听听,这还是大明的兵吗?和土匪有什么区别?都说京营糜烂不堪用,以往我还觉得都是两个胳膊一个脑袋,又能差到哪里去?现在我总算明白了,这帮家伙狗胆包天,一个都不能留!”   张居正气冲斗牛,怒骂连连,霍冀闷着头,任由张居正发泄,一语不发。   说实话,霍冀不大瞧得上张居正,觉得这位官位太大,架子太大,真当自己是丞相了!老子比你早了一科,从推官干起,当过监察御史,巡抚、总督、兵部侍郎,一步一个脚印,当到了兵部尚书,比起你这个骤然而贵的帝师,不知道要强了多少。   既然是领兵出身,霍冀也不是什么好脾气。   他巍然冷笑,“张相,你若是觉得京营不堪用,只管裁撤就是,本官没有意见。”   张居正被噎了一下,好在他也不是吃素的,要没有做好功课,断然不敢找上门来。   “霍部堂,京营的兵痞打伤了陛下派来的监军,是什么罪过,你应该清楚吧?”张居正淡淡笑道:“袭击钦差,等同谋反,本阁大可以一本上去,严惩不贷!”   霍冀的脸色终于变了,自从唐毅担任次辅之后,凡事强调内阁一致,无论是对上,还是对下,都是一个声音。   本来一个阁老的压力就够吓人的,七八个阁老手拉着手,绝对碾压六部尚书。   张居正虽然对唐毅的作法非常怀疑,甚至认为他把朱元璋的祖制弄得面目全非,可是此时他也代表着内阁,体会到了新制的好处,至少没人扯他的后腿。   霍冀和张居正对视了半天,终于败下阵来,他苦笑了一声。   “张相,有些事情是查不得,改不得的。”   “什么事情?”张居正追问道。   霍冀更加凄苦,“张相,你何必苦苦相逼呢,真的不能查下去,不然就天下大乱了!”   “少拿天下大乱吓唬我!”张居正一点不在乎,冷笑连连,“霍兵部,你不敢说,就让本阁来说,京营这么多年,被勋贵朝臣把持着,他们已经将京营变成了自己的摇钱树,把朝廷的精锐士兵,变成了一堆没用的兵痞,他们喝兵血,吃空饷,大捞其利,一个个脑满肠肥。从上到下,京营、兵部、乃至内阁、宫里,都有他们的人,一旦查下去,就是天塌地陷,朝堂大乱……”   张居正把霍冀心里隐藏的话都一点不落,说得清清楚楚,霍冀总算领教了这位张阁老的厉害,他可不是光靠着老师,靠着陛下的小角色,唐毅、高拱能罩住他的锋芒,可不代表霍冀也能欺负张居正。   他两手抓着大腿,不停搓来搓去。   “张相,既然你都明白,就不用我多说了吧,还是息事宁人,适可而止,免得把自己也陷阱去!”   张居正猛地一摇头,“霍部堂,陛下亲自下旨,成国公已经上奏请罪,试问,还能牵连到谁?还有多少神仙?张某没有别的,唯独胆子不算小,息事宁人,你问问外面闹事的那些人,他们愿意息事宁人吗?”   霍冀被问得哑口无言,压在胸中的怒火也蹿了起来。   “好,张相好厉害,你只管查,下官看着就是。”   这不就是呛火吗?   我张太岳算不上常胜将军,可断然不会败在你们手里。   来就来,看谁怕谁!   张居正立刻下令,将历年京营直取的军费账目,以及营造武器的费用,全都抬来,沉甸甸的好几个大箱子。   不得不说,去了雷州五年,张居正本事也涨了不少,加上他私下研究唐学,会计账目这些都不是什么难事。而且他来的时候,还带着十几个帮手,有备而来。   当即就在兵部开始查账。   古往今来,账目作假的手段,层出不穷,可是万变不离其宗,钱不会凭空消失,越是复杂的乾坤大挪移,就越会留下破绽。   只要找到了,一切难题就迎刃而解。   张居正保持着十足的清醒,外面吵嚷,就当是放屁。   从下午开始,一直到第二天的上午,小一天的时间,十几个人都熬得眼睛通红,精神紧绷,几乎弦都要断了。   这时候张居正突然眼前一亮,露出了志得意满的笑容。   京营处处都能贪墨,军饷军粮不用说了,刀枪武器,作坊用料,甲胄马匹,总之账本上几乎没有什么东西是真的。   但是偏偏就让张居正找到了一样,就是各个作坊消耗的粮食,由于这笔粮食是给匠户做工时候吃的,众所周知,匠户地位低下,他们捞不到什么好处,给他们的粮食只会少,不会多,勉强活命而已。负责管理的匠户头子儿也没有什么油水。   故此他们每天消耗的粮食,是不会作假的,根据这个就能轻松推算出实际的工匠数量,找到了一个真实的数据,接下来破解起来,就容易无数倍。   有了工匠数量,一年的武器产量也就出来了,有了武器产量,加上京营武器更换的速度,就能算出京营实际的人数。下一步就能算出吃了多少空饷,虚报了多少物资……   一个个的数据出来,让人看得目瞪口呆,经验的浑身发抖,连那些跟来的小吏都气得拳头攥紧。   “硕鼠硕鼠,敢情天底下最大的老鼠,就在京城!”   张居正连拍桌子,震得茶碗都倒了。   根据他推算出来的数据,京营实际的人马只有三万七千多人,比起一些人预估的五万人还要少一万多。   原因何在呢,原来京城有许多闲汉,有的士兵家里头兄弟不少,遇到了校阅人马的时候,就把这些人找来,给一点粮食,就能滥竽充数。   由于关税银子增加,朝廷收入比起以往翻了一倍还多,军费自然水涨船高,京营去年消耗了八十万两银子,而根据张居正的计算,用在士兵身上的,不会超过三十万两,实际数目要更低。   也就是说,一年有五十多万两,被从上到下,给吞得一干二净。京营一仗不打,一滴血不流,消耗顶得上九边的三分之二。   还让不让人活了!   大明朝什么都不多,就是吃白饭的人太多,从宫里的十万太监,到遍布天下的皇亲宗室,以及这些勋贵世家。   一个个都是趴在大明身体上,贪婪吸血的水蛭!   他们吸得饱饱儿的,却把大明财政搞垮了,把江山搞得摇摇欲坠。   张居正固然存心和唐毅争锋,但是在公务上面,他还是分得清楚的。   京营一定要裁汰,勋贵贪婪的手爪必须斩断!   张居正思量之时,从外面传来吵嚷的声音,一抬头,高胡子从外面冲了进来,他脸色铁青,后面跟着张四维,疾步跑来,却还是被落在后面。   “霍冀,霍兵部!”   高拱离着老远,就大声叫嚷,霍冀脸色很难看,匆匆赶来。   “下官见过高相!”   高拱怪眼圆翻,怒气冲天,“好啊,你们兵部胆子越来越大了,堂堂阁老竟然被困在兵部,坐困愁城!外面好几千乱兵,要是出了一点差错,砍了你的脑袋,赔得起吗?”   高胡子强势,果然不假,霍冀浑身颤抖,强辩道:“高相,我劝过张相,谁知他非要留在兵部,还说没有事情,我也是没有办法。”   “哼,巧言令色!就算张相不在,兵部衙门,岂能让人随便围了,连一帮兵痞都对付不了,还指望着你们抗击俺答吗?一群废物!”   高拱一跺脚,直接冲到了签押房,张居正面上带笑,一拱手,“多谢高阁老前来解围,小弟不辱使命,已经把京营的账目查清楚了一些,请高相过目。” 第929章 张居正有点方了   高拱虽然和晋党有相当程度的合作,但是遇到了真正的问题,他是不会含糊的。京营担负着一百多万人口,数千名官吏,还有无数皇室贵胄的安全。   缺额竟然高达三分之二!   这是拿皇帝的命,那百官的命,拿京城的安危开玩笑!是彻头彻尾的犯罪!   整顿京营,势在必行。   这一次从上到下,态度完全一致,隆庆鼎力支持,高拱和张居正查人头,查贪墨,查物资,忙得不可开交。   司礼监那边也没闲着,东厂、锦衣卫、御马监,纷纷派出得力干将,严查当天袭击苏太监的凶手,顺藤摸瓜,一口气抓了上百人。至于跑到兵部去闹事的那些人,也都被赶回了军营,圈禁起来。   成国公朱希忠把大门紧闭,任何客人都不见,人品那些昔日的老兄弟疯狂咒骂,就是不给他们出头。   到了这个地步,京营就成了一块任人宰割的鱼肉吗?   当然不是!   只有这么点本事,早就有人收拾京营了,还至于留到现在。   从清查京营开始,京城的治安就乱了,无数的闲汉,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抢夺商铺,打伤小贩,甚至有人跑到兵部衙门放火。   大白天的抢匪横行,小偷遍地,还弄了一大帮老弱妇孺,跑到街上痛哭,看到了御史言官的马车,就给拦下来,大声喊冤,谁要是敢不答应,他们就追着屁股痛骂,拿臭鸡子扔他们。   好好的京城,弄得给鬼蜮似的,老百姓不厌其烦,甚至有商贩抱团自保,结果这下子好了,原本一伙人欺负一两个,现在变成两伙人械斗。   最发愁的就是顺天府衙门,每天都要抓捕上百人,多的时候甚至两三百,根本来不及审讯,只能都塞到大狱里面。   很快监狱也装满了,闹事的有增无减,顺天府撑不住,锦衣卫那边也告急了。   京城大乱,内阁再也不能无视下去。   唐毅召集几位阁老,一同商量对策。   高拱的态度依旧强硬,这位或许不知道妥协是什么意思。   “眼下的一连串乱象,恰恰证明,京营必须整顿,三大营不但不能保护京城安全,还成了一颗要命的毒瘤。对他们绝对不能手下留情,我提议要解散神枢和五军两大营,从九边选拔健儿,招募良家子弟,重建京营,坚决要把兵油子踢出去!”   张居正紧随其后,也说道:“以往我们都以为京营只是有一些害群之马,现在看起来,完全错了,他们之中根本找不到几匹好马,统统都是祸害!百十年来,碌碌无为,几代人父子传承,这些人拿不了刀枪,只能提着鸟笼子,到处喝茶听戏,寻衅滋事,实在是想象不到,朝廷竟然养了这么多的废物饭桶。”   其他几位阁老也是被京营的情况给震撼了,陈以勤思量许久,说道:“高阁老,张阁老,整顿京营,我是支持的,可是他们这么闹下去,什么时候是个头儿啊?我可听说了,昨天广济仓那边,给百官发放俸禄,就有人在半路上抢走了官吏的粮饷,他们简直成了一群土匪!”   这事赵贞吉深有体会,刚刚葛守礼就跑来找到了他,满肚子牢骚,这个抱怨啊!   科道正在整顿之中,原来一大批徐党成员被贬官,调上来许多官声极好,能力不错的官吏,大家伙听说科道有了调查权,纷纷喜出望外,要大干一场。   结果就出了这么档子事,他们去领粮饷,半路途中,好些言官就被京营的痞子给抢了。   晚上一家大小都饿了肚子,是可忍孰不可忍,言官们纷纷要求,调动人马进京,把京营的这帮人统统抓起来,赶出京城。他们也要派人,介入调查,要把历年的账目,都查清楚。   两边互不相让,已经较上了劲儿,看起来不弄得鱼死网破,就没个善了。   赵贞吉思量着说道:“京营的问题由来已久,几万名士兵,加上家眷,还有将领,差不多会影响到二十万人上下,顶得上京城十分之一的人口。不是一句裁撤就可以的,没了粮饷,他们就过不下去日子,就要闹事,从外面调兵,杀一个血流成河,可是别忘了,这些京营的人几代生活在京城,已经盘根错节,到处都是亲戚,他们往京城一藏,如何分辨的出来?难道要京城生灵涂炭吗?”   这一次老赵抓到了命门所在,京营经历一百多年的发展,已经成了坯胎,不能裁,又不堪用,怎么都不是。   在场都是才智之士,一时间竟然也没有了主意。   沉默好一会儿,张居正抬起头,毅然说道:“我看裁一定要裁,只是要给予一些补贴,让他们不至于闹事。”   思路不错,一下子大家都来了精神,只是要补偿多少,谈到了钱,一个个都发愁了。   眼下执行的还是徐阶在年初做的预算,各种支出早就定好了,户部现在拿不出一两银子不说,还欠了一屁股债,经过张守直初步核算,光是拖欠大户票号的就有一千二百多万两银子,就算人家愿意借,朝廷都未必还得起利息。   事情又僵住了,商量来,商量去,陈以勤苦着脸道:“诸位,要不咱们外甥打灯笼——照舅(旧)吧!”   高胡子和张居正都不甘心,却也尝到了一文钱憋到英雄汉的窘迫。   “清丈田亩,推行新法,势在必行!”   张居正没有再提合并征银,只说了清丈田亩,这个争议相对小,但是执行却极为困难的事情。   他随口一句抱怨,无心之举,唐毅突然沉着脸说道:“张阁老,财政改革迟迟没有拿出方略,我看这样,就由张阁老领衔,清丈田亩一项,折银收粮一项,还有——把地方税收要拿回户部,由户部统一编制预算支出,包括宗藩禄米,一律如此!”   话不多,却仿佛一个惊雷,在大家伙的头顶炸开,不少人都晕晕乎乎的,包括胆大包天的高拱和张居正,都没想到唐毅敢这么干,真是太疯癫了!   很多人都以明朝的税收极少,甚至不如宋代的十分之一,来嘲笑明代落后,这话也对,也不对!   实际上明代税收总额并不比宋代少,甚至考虑税率的问题,明代的经济要比宋代还发达,尤其是开关之后,贸易顺差,财富涌入,这是宋代无法比拟的优势。   那为何明代总是被财政问题困扰着呢?   毛病还出在明代的税收上面,明代税收有两个重要方面一个是留存,一个是起运。   留存很简单,就是地方留下自用的部分,这个比例在三成左右,用来支付地方的行政费用,修桥补路,新建学堂等等……剩下的七成要上缴,这个比例其实还算合理。   起运这块就复杂了。   按常理说,起运就是要运到京城,交给户部统一分配,这不就是中央和地方财政分配吗?   如果这么想,就大错特错了,实际上朱元璋当初规划财政分配的时候,认为运到京城,再统一分派,经过了太多的官吏,难免层层扒皮,脱裤子放屁,为了简省方便,起运的这部分税收要先满足地方军镇驻兵的消耗,其次还要供应宗室的禄米,杂七杂八扣除完毕了。   最后剩下的一小部分,才会运送到京城。   经过近两百年的繁衍,老朱家的子孙越来越多,地方留存的粮食还不够给宗室的,僧多粥少,狼多肉少,故此每一次征收赋税,就是地方和户部的一场斗智斗勇,双方手段齐出,人脑袋都能打出狗脑袋。   唐毅深知明朝财政的积弊所在,国初休养生息的时候,财权下放,简化行政程序,对老百姓是有利的。   可是经过两百年的时间,大明朝已经和当初完全不同,面临的挑战多种多样,急需集中财政,解决几件大问题,而不是把宝贵的财赋浪费在地方的琐事和宗藩的禄米的上面,那样简直是犯罪!   “张阁老,我希望你研拟出一份方略,凡是从地方起运的粮食,统统交由户部支配,不论是地方的人马,还是宗室的禄米,一概纳入户部名下处置。你上一次提到了考成法,我认为这是很不错的建议,地方官吏要严管,财政要大改,回头你和高阁老,还有赵阁老商量一下,集中户部,吏部,都察院,三方合力,把财政的问题从根子上解决了!”   唐毅充满了殷切的希望,“张阁老,财政关乎大明生死,至关重要,非大魄力,大决心,大毅力,无法完成,我希望你有勇气担下来,只要拿出可行方略,内阁必须鼎力支持,强力落实,一切有关财政的大事,都由张阁老全权负责。”   张居正瞪大了眼睛,呼吸急促,饶是他定力过人,也被吓了一跳。   这是内阁第四位独当一面的阁老了,基本上也是最后一位,高拱负责吏治,赵贞吉负责监察,唐汝楫负责军制,至于重中之重的财政,张居正一直以为唐毅会自己拿在手里,毕竟他是公认的理财高手。   可万万想不到,唐毅竟然会扔给自己,不但给了财政改革的大权,还把考成法抛了出来。   有这两项,张居正一直渴望的改革就可以真正落实下去。他费尽心机,要夺取首辅的位置,想要做的也无非是这两件事。   竟然轻轻松松,就落到了自己手里,不是做梦吧? 第930章 大明的马木留克   唐毅的幕府一直在高效的运作着,三位谋士,连同无数仁人志士,就像是一个个零件,推动着机器快速平稳的运转。   几个月时间,徐阶留下的摊子已经彻底收拾完毕。   张居正接下了财政改革的大任之后,内阁的局面彻底奠定下来。八位阁老之中,名义上李春芳负责全局,唐毅从旁辅助,实际上是唐毅说了算,他确定内阁的方向,而其他六位阁老,则是分别担任不同职责。   高拱总人事,铨选,官吏升迁考评,科举学校等等,他负责这块完全是从杨博的手里夺权,老虎嘴里抢肉,难度之大,绝对超出想象。   故此唐毅把陈以勤配属给高拱,这两位有着深厚的友谊,陈以勤又相对稳健,珠联璧合,两大阁老挟着内阁的支持,足以压制杨博。   唐汝楫总揽军事,兵部,九边,水师等等都在他的手上,负责军制改革,对外用兵等等事宜。   张居正负责户部,财政改革,这一块最繁琐,也难度最大。清丈田亩,合并征银,甚至将财权统统收归户部,哪一项都是从别人身上割肉,面对着强大的反对力量,要推动难度相当大,即便是有考成法,也要披挂铠甲,亲自上阵搏杀,非要来一个七进七出,血流成河不可。   唐毅扪心自问,他是最不愿意碰财政这一块,可是又不能不碰,偏偏寻常人物还办不下来。   这就是唐毅为何屡次容忍张居正挑衅的原因,他暗中动的手脚,和宫里的太监联系,去找李春芳,唐毅都看在眼里,迟迟没有举动,就是想把难啃的骨头丢出去。   张居正这个人有权谋,野心大,算计又深,远比高拱难对付,不给他权力,张居正肯定上蹿下跳,小动作不断,给唐毅的人事布局添乱。   从本心来说,大明朝面临一系列的问题,唐毅盘算着,穷极一生,也无法解决,甚至旧问题没解决了,新问题又冒出来。   那种一劳永逸,直接弄出太平盛世的想法根本不现实,也不可能做到。   纵观所有帝国,哪怕如日中天的时候,也都是毛病一堆。   唐毅真正要做的就是调理官制,强化内阁,加强文官体系,将君权和相权恶斗的局面终结。   文官彻底变成国家的主人,所谓君王与士大夫共治天下,说穿了就是龙多了不治水,皇帝要享受,要多捞一点,他身边的太监,宗室皇亲都想抢夺资源。士大夫们见皇帝大捞特捞,反正江山是皇帝的,我们干嘛不过点舒坦日子。   结果皇帝和士大夫遇到了好处一起往上扑,遇到了责任互相踢皮球。   假如把这对矛盾解决了,士大夫真正建立起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的主人意识,对责任不再推卸扯皮,对待问题不回避,不胆怯,不偷安,不抱残守缺……   有了相对健康的官僚体系,即便是遇到了严重的问题,也会出现更多的才智之士,用勇气和智慧,校正帝国的方向。   这一点唐毅有着十足的信心,毕竟自从大航海时代,西方很多国家都做到了,维持了几百年的兴旺,大明没有道理比不上一群夷狄。   要想官僚体系真正强大起来,茅坤和王寅送给他的八个字非常重要。   海纳百川,兼容并包。   即便他知道张居正搞得那些小动作,也不能因为自己的好恶,就随便干掉一个阁老,那岂不是又走上了徐阶的老路。   唐毅有更好的办法,更堂堂正正的谋略,张居正这个人有强烈的“事功”心里,他要做事,他要建功立业,青史留名。   你不是想做吗?   我就给你搭好舞台,给你绝对的支持,让你遂心如意。   唐毅算定了,张居正一定会干的,财政改革是最得罪人不过,等他把事情做好了,人也得罪光了,到时候唐毅还会保护他,让他安安全全,体体面面回家。   我就不信你张居正是圣人,主持着繁重的财政改革,还能有精力给我添麻烦。   摆平了内阁最危险的一个家伙,剩下一个张四维,他资历浅薄,又不是帝师,正好负责内阁的日常工作,说穿了,他就是所有人的大秘书,分工明晰之后,一个相对合理的内阁雏形快速变成现实。   唐毅的心情相当不错,他摆脱了繁杂的庶务缠身,每天都能早早回家,享受妻儿环绕的天伦之乐。   平安已经八九岁了,小家伙越长越像唐毅,很是帅气,已经进学读书了,除了顽皮一点,几乎没有什么毛病。   平凡也四五岁了,很安静,和他娘差不多,但是心里头有主意,小眼睛黑亮黑亮的,聪明的劲儿不比他哥差。   至于琉莹给他添的女儿,更是一家人的眼珠子,活宝贝,粉嫩的小脸,带着婴儿肥,让人看到,就忍不住要抓一把,简直跟瓷娃娃似的。   日子真美好啊,要是——没有京营闹心就更好了!   这一天是平凡的生日,唐毅请了半天假,回家看儿子。   还没到家,冯保就急匆匆赶来。   “哎呦,唐阁老啊,皇爷都急坏了,您快随着奴婢进宫吧。”   唐毅无奈摇头,只好随着冯保进宫。   轻车熟路,到了冬暖阁,隆庆正在这里,来回踱步,不停搓手,见唐毅进来,连忙说道:“唐师傅,你可算是来了。”   君臣见礼落座之后,隆庆就急不可耐地说道:“唐师傅,眼下京营闹腾的,京城到处都是乱子,朕心里头十分焦急,故此请师傅过来,商议一下。”   唐毅察言观色,发现隆庆眼角往下垂,不停看着地。   当初在裕王潜邸的时候,一遇到功课没做的时候,就是这一副表情,如今当了皇帝,习惯还没改,显然隆庆言不由衷。   “陛下,的确有些乱子,不过已经让高阁老和张阁老处置了,我相信他们能拿出合适的方案的,毕竟京营多年以来,已经积弊重重,必须加以改革了。”   隆庆点头,“高师傅和张师傅朕当然信得过,只是京城乱不得啊,唐师傅,您看着京营能不能……”   隆庆脸上发红,有些说不下去。   “呵呵,陛下是想意思意思,然后雷声大雨点小,就这么过去了,是吧?”   隆庆不太敢和唐毅对视,显然存了这个心思。   唐毅暗暗摇头,隆庆的确是耳根子软,几天前还信誓旦旦,要一查到底,从严处置,这么快就变了主意,八成是有人进了谗言啊!   “陛下,整顿京营,是您下的旨意,朝令夕改,恐怕不妥。臣斗胆请教,您为何改变了主意?”唐毅呵呵一笑,“当然了,要是陛下不方便说,臣也就不问了。”   用人不疑,疑人不用,隆庆当然信任自己的师父,他思索了半晌,心里暗暗对老丈人说了声对不起,咬着牙道:“刚刚武清伯来过了。”   武清伯?   李贵妃的爹,那个泥瓦匠!   唐毅脑袋快速转动了好几圈,他敢说武清伯绝对不懂什么京营的事情,八成是有人要走李贵妃的路子,来影响隆庆。   看起来京营背后的这帮人的确不简单,连这么偏门的招都想了出来。   “唐师傅,朕想了许久,高师傅和张师傅都建议把京营裁撤了,可是没了京营,谁来负责京城的安全?要是从外面调兵,不但花费巨大,而且,朕,朕担心不方便……”   唐毅有颗玲珑心肠,哪里看不明白,不是不方便,而是不安全!   现在不论九边的兵,还是东南的兵,都被文官掌控了,要是调几万人进京,等于是在皇帝的脖子上架了一把刀。   京营再不好,再不成器,那也是忠于皇帝的,是自己人。显然背后怂恿武清伯的人,找出了关键,想要利用隆庆护短的心思,保下京营。   妙极,妙极啊!   唐毅想通了之后,微微一笑,看了看左右,隆庆会意,急忙让他们退出去。   “陛下,有些话本不是臣该说的,可是又不能不说,臣斗胆请陛下赎罪。”   隆庆连忙说道:“师傅老诚谋国,都是为了朕的江山,有什么说不得的。”   “唉,陛下,当年成祖爷能四年之间,打到金陵,改天换地,固然成祖爷文治武功,天下无双,但是朵颜三卫也是出了大力气的。当时成祖爷从朵颜三卫借了三千精骑,成为大军先锋,一路所向睥睨,而这三千骑兵,就是三大营之中,三千营的前身。”   老祖宗的历史,隆庆很清楚,从蒙古人手里借兵,总归是不太光彩,后来的史书当中,不断淡化这一点,包括三千营都被改名为神枢营。   “唐师傅,您提起这段是什么意思?”   “陛下,京营人马守卫京师,必须要精锐强悍,又绝对忠诚陛下一个人。自从土木堡之变后,京营精锐丧尽,后来于少保从各地调集精锐,重组了十团营。从此之后,京营之中,就没有了外人,他们经过一百多年生息繁衍,成了京城的坐地户,勇武没有了,打不了仗,又舍弃不掉。”   唐毅话锋一转,“陛下,臣斗胆提议,不如就恢复成祖爷的旧制,从外族征召少年,从小训练他们打仗的本领,灌输给他们只忠于陛下一人。他们无亲无故,等到退役年龄到了,在外地安家即可,可以尽去京营之弊,又能得到一支忠勇敢战的人马,一举多得,还请陛下裁决。” 第931章 新的争吵   利用外族替自己作战,这是很多帝国惯用的作法,罗马帝国雇佣过蛮族士兵,最后灭亡在蛮族的手里。   汉代击败匈奴之后,也从归附的匈奴里面选拔骑兵,到了西晋八王之乱的时候,也大量雇佣胡人替贵胄们冲锋陷阵,最后结果想必大家伙都知道,几乎掀开了中华历史上最惨痛的一页,五胡肆虐,中原俨然变成了人间地狱。   一次的教训似乎还不够,唐太宗依旧犯了这个错误,他大量任用归附的胡人为官,充当大唐的爪牙,开疆拓土,镇守边境。   安禄山,史思明,一场大乱,不光逼死了一个杨贵妃,也把盛唐的大梦击碎,从此之后,中原王朝彻底吸取了教训,再也不会大规模利用胡人,包括朱棣在打过靖难之役后,只是把大宁都司分封给了朵颜三卫,至于京营当中的蒙古骑兵数量,并不算多。   相比之下,中原之外,利用外族的情况更多,更体统,甚至发展成了产业,最典型的代表就是马木留克奴隶兵。   从阿巴斯帝国开始,就从高加索和中亚地区购买少年,挑选体质最好的,进入专门学校学习,他们学习的内容非常广泛,包括文字,算术,天文,地里,要灌输他们对主人的忠诚,在武技的训练方面,刀、长矛、弓箭、马术、战役指挥……所有的一切,都是要把马木留克变成主人最好的工具。   不但能够征战沙场,还能处理国家事务,对于主人来说,只要纵情享受,什么都不用管。皇族贵胄的后代一代不如一代,马木留克却越来越强,越来越凶悍,终于有一天,他们夺取了帝国的控制权力,在埃及建立起自己的帝国……直到拿破仑兴起,才击败了蔓延了几百年年之久的马木留克王朝。   古今中外,所有例子都证明,利用外族,充当奴隶雇佣兵,最后的下场都不怎么好。   唐毅是不是脑袋有病,竟然给隆庆出这个馊主意?他就不怕喧宾夺主,弄出大篓子吗?   怕,当然怕!   可是换个角度想想,他不这么干,还能如何?   别管历史上有多少教训,雇佣兵一直长盛不衰,原因何在?很简单,因为他们都是孤儿出身,无亲无故,不会扎根繁衍,弄得势力庞大,不可控制。   甚至最优秀的马木留克还会切一刀,变成太监,这样他们就不会有后代,一辈子除了打仗,就是忠于皇帝,成为皇帝手里的一把锐利战刀,牢牢依附皇权。   皇帝不会担心他们谋朝篡位,可以放心大胆,高枕无忧。   这就是一切的关键所在!   和皇帝打交道,哪怕是隆庆这样的,也要时刻警惕着,皇帝都是权力动物。一个泥瓦匠随便两句话,隆庆就改变了态度,不就是担心京营革除之后,会威胁到皇权吗?   为了屁股下面的椅子,他宁可捏着鼻子认了,留下京营这颗毒瘤。   唐毅如果硬逼着隆庆点头,一定要整顿京营,结果就是君臣之间产生裂痕,各方宵小就会趁机下手,刚刚稳定的朝局,才展开的新政,全都会毁于一旦。   作为一个改革者,必须学会取舍,学会妥协。   以隆庆的智商,很快就能想明白组建一支战力强大,只属于他一个人的武装,远比京营的废物点心要好一万倍。   这样一来,皇帝陛下就会坚定支持改革京营。   至于会不会像马木留克骑兵那样,养痈成患,虎大了伤人呢?   当然不会,要组建属于大明的马木留克,从选拔少年开始,漫长的训练,没有十年八年,不会出成果的。   在操作上面,唐毅大可以先选拔少量的骑兵,安慰隆庆,至于真正的主力,还要仰赖从各地招募的健儿。   显然这么干有些坑人,有些无耻,尤其是利用了隆庆对自己的信任,可是唐毅别无选择,改革不能等,君臣关系又不能破裂,他只能抛出这个方案。   果然,隆庆听完之后,欣喜若狂,甚至感动的落泪,唐师傅说的多好啊,从小训练,只忠于朕一个,只属于朕!最忠勇,最善战的士兵!   恐怕只有唐师傅,才会如此替自己想得如此周全。   近来总有一帮人胡说八道,污蔑唐毅,独揽内阁大权,要架空皇帝,看看他的作为,是要架空朕吗?   内阁的实权都分给了其他几位师傅,唐师傅只负责局中协调,至于京营,文官们拼命压制,不停往里面派人,把勋贵都压得喘不过气,太监监军也不许派,生怕皇帝掌握了兵权,唯有唐师傅不同寻常。   日后将内阁交给唐师傅打理,朕才能高枕无忧。   小白兔一般的隆庆,被唐大忽悠给带到了沟里,他下旨责备武清伯,要求他在家中闭门思过,不要随便和什么人来往。   一道旨意下去,差点没把李伟给吓死,他刚刚从泥瓦匠变成了国丈,有人花了大价钱,请他出面,去劝谏皇帝,还觉得是个好事呢!竟然挨了迎头一棒,打得可真疼!   此后相当长一段时间,武清伯都销声匿迹,包括李贵妃在内,都没敢随便出头,生怕被人家给灭了。   ……   世人总是喜欢被表象迷惑,高拱和张居正等人在前面大开大合,横冲直撞,所向披靡,俨然变法的两大支柱。可是人们却忽略了,没有唐毅在背后四两拨千斤,把隐患一一掐灭,根本没有他们的威风八面。   唐毅乐得充当助攻手的角色,不管高拱和张居正干得多好,最后的功劳还是要属于内阁,属于他唐毅。   这不,在八月的最后一天,新的京营整顿方案终于抛了出来。   京营被一分为二,本来神枢营分掌皇帝的旗、舆服、兵仗金鼓、御用宝物等,就是皇帝的御林军,不过随着内廷崛起,御马监的势力增强,这部分功能已经被滕襄四卫给拿走。   这一次改革,所幸从京营挑选出三千身材高大,模样威武的士兵,充实到御林军,组成大汉将军,负责守卫宫廷,替皇帝站殿,充作皇家仪仗队。   剩下的人马,根据建议,组成六个营,每营足额编制五千人。   这六个营,两个营驻扎城内,负责治安巡视,其他四个营,分驻通州、顺义、昌平、良乡,负责守卫京城四方。   除此之外,还保留了三个骑兵营的编制,每营三千人,这九千骑兵,就是唐毅给隆庆许诺的奴隶兵。   为了能让皇帝坚定支持他的方案,唐毅从各地征集了一千名从草原逃过来的奴隶,他们多数骑术惊人,战力不俗。   唐毅安排隆庆去丰台校军,有三百名马奴骑着阿拉伯战马,纵横驰骋,英姿飒爽,手里的弯刀寒光闪烁,举起来好像一片白云。   其中有几十名好手,他们在马背上飞驰,距离三十步之外,开弓射箭,居然能正中挂着的鸭梨。   “好啊!”   隆庆把巴掌都拍得通红,这才是皇家的人马,应该有的风范,再看看京营的那些废物,真该裁撤,一点都不冤!   “唐师傅,要多久,九千骑兵才能弄好?”   “启禀陛下,要说从少年选拔,好好训练,最后成为合格的战士,没有十几年,臣是做不到。不过像眼前这样,并不困难,有个三两年,就能凑出来。”   “当真?”隆庆不敢置信道。   “陛下,臣可从来不说谎。”唐毅笑道:“首先说这战马吧,小站的马场又运作起来,不止如此,还在山东、河南、湖广、四川等地,设立十几个马场。在五年之内,战马就能突破十万匹,马的问题没有了,剩下的就是兵。在数年前,臣就想过一个办法,利用优厚的条件,吸引俺答手下的奴隶,弃俺答而归大明。这些人对俺答有着切齿仇恨,又精通骑术,只要稍加训练,就是顶好的士兵。小站一战的时候,马奴就曾经奋勇作战,十分勇敢。”   唐毅踌躇满志,“俺答去岁惨败,眼看又要到了冬天,他此时是最虚弱的时候,兵力衰微,无力约束手下,又没有胆子抢掠大明,大雪纷纷,草原之上,一片白茫茫的,谓之白灾。胡少保已经在运作了,今年冬天,就会挑起土蛮部和俺答之间的战争。到时候战乱一起,逃亡大明的奴隶必定数之不尽。最快明年开春,陛下的骑兵就能出现。”   听完了唐毅的话,隆庆由衷赞叹,伸出了大拇指!   论起布局的能力,无人能胜过唐毅,战马是几年前就开始弄得,马奴也是当时开始挖角的,年初唐毅刚刚入阁,就把胡宗宪等人调了回来。   好些人还猜疑唐毅,认为他弄了一大帮老古董,根本是居心叵测。现在好了,一个巨大的渔网终于要收了,就看看里面能网到多大的鱼吧!   从丰台大营回来,隆庆整个人都轻飘飘的,有唐毅在,果然省心太多了,刚刚有从江南选了一批秀女。隆庆匆匆脱下了朱老四的铠甲,一头扎进了万花丛中,当起了辛勤的小蜜蜂。   皇帝撒手,朝政都落到了内阁的头上。   眼看着秋税要收了,几位阁老针对这笔钱如何分配,又展开了争吵……唐汝楫第一个跳起来,大声嚷嚷道:“要裁撤京营,今年就要五十万两安家费,马上要出兵草原,军粮军饷,战胜之后的奖赏,安顿俘虏,没有四五百万两,兵部撑不下来!” 第932章 利字当头   每逢遇到财政问题,就争吵个不停。   几乎从严嵩当首辅以来,一直如此,都成了惯例。只是这一次争的非常激烈,除了传统的户部、吏部、兵部、工部之外,包括都察院也掺和进来。   “大洲兄,你们不都是两袖清风,铁骨铮铮的言官吗,朝廷俸禄短不了,你还吵什么?”高拱不无揶揄道。   赵贞吉把眼珠子一翻,“高阁老,你可别忘了,都察院十三道御史,要监督两京一十三省的新政推行,六科要盯着六部,每一省少说要配置三十个干练的人才,六科每一科配五十人,没有这几百名吏员,就别想有效监督。不给钱,让我上哪去招人去?”   他这么一诉苦,张居正也跟着说道:“要清丈田亩,也不能光指着地方的官吏,还要派遣专门人员,去每一省巡视,为了防止狗急跳墙,还要配备士兵保护,又是一大笔银子。”   你一言我一语,越算越多,加起来,没有一千万两,根本玩不转。   弄个公司还要启动资金呢,更何况是变法那么大的事!   大家伙最后把目光都落在了唐毅身上,心说咱们都约定好了,我们解决不了的事情你负责,拿个主意出来吧!   唐毅早看出来,这帮家伙是存心和自己较劲儿,想要称量一下,你的分量,能不能统领内阁,宰执天下。   “各位说的都有道理,该花的钱不能省,该找的人不能少,该做的工程不能慢了,对俺答用兵,重整京营,林林总总加起来,银子的确不少。我初步估算一下,即便是裁汰冗员,整顿吏治,减少开支,能节约的银子不会超过二百万两,也就是说,至少还要找出八百万两,才能让所有的工作顺利进行。”   唐毅总结完毕,笑道:“天下百姓太苦了,朝廷不能强征赋税,我又不会点金术,唯有举债一条路了。”   不算新鲜,大家伙都有些失望。   唐毅满不在乎,看了一眼默默无声的张四维,笑道:“张阁老,我请你联络一下大户,都是什么意见?”   张四维急忙说道:“回唐阁老,大户票号的生意也不容易做,再加上历年朝廷借了太多,说句不好听的话,他们有些怕了,最多只能拿出三百五十万两,还要一分五的利息。”   高拱他们暗暗思量,唐毅的面子果然不下,以往每年最多能借到两百万两,利息要二分,今年借的钱多了,利息反而低了,看起来老西儿们也是见风使舵的行家啊。   只是这三百五十万两,距离缺口差一倍多,该怎么分配,值得好好思量,但是不管如何,总归是好多事情不能一蹴而就了。   就在大家琢磨着如何取舍的时候,唐毅突然呵呵一笑,“张阁老,你去告诉他们,本阁借钱,最多只给五厘的利,而且我要借一千二百万两,他们不愿意,我就找东南的银行借,到时候失去了京城的市场,可别怪本阁不客气!”   嚯!   真够霸气的,高拱都吓了一跳,这是借钱吗,怎么像是打劫啊!   张四维脸憋得通红,你唐毅是什么意思,想靠着交通行欺负我们晋商是吧?咱们当初可是约定好了,黄河以北归晋商,长江以南归东南,至于两淮,各凭本事,四六瓜分天下,你竟敢违背约定,莫非以为晋商是好欺负的!   见张四维脸色狂变,唐毅又补充了一句,“子维兄,借钱的数额不变,利息不变,你告诉他们,好好商量,有什么条件,还可以提出来,毕竟这笔钱大半都要用在对俺答的作战上面。”   唐毅没有再说下去,直接宣布散会,他走的时候还哼着小曲,显得心情不错。高拱眉头皱了皱,突然也似有所悟,起身回自己的值房。   他的房间和赵贞吉挨着,老赵直接追了过来,这两位本来互相看着不顺眼,可是一起工作了几个月,一个整顿吏治,一个加强监督,配合施政,斗来斗去,还斗出了情感,正所谓不打不相识。   “我说中玄兄,唐阁老葫芦里买的什么药啊?一千二百万两啊,估计几大票号的家底儿都搬空了,也拿不出来吧?”   高拱哈哈一笑,“我说大洲公,你也太小瞧晋商了,就算再多十倍,他们也能拿得出来!”   “啊!”赵贞吉吓得低呼了一声,眼珠子差点掉出来,他总算是明白了什么叫富可敌国。赵贞吉摇着头,感叹不已。   “朝廷真是穷了,我也听唐阁老念叨过,当年太祖爷定下的税制额度,后代子孙几乎没有变过,还年年减少,但是这些年商人之富,远远超出太祖爷的时候,十倍,百倍。要是能征商税,就不用在田赋上打转转了。”   赵贞吉也只是感慨一下,要想征商税,难度比起田赋要大无数倍。   朱元璋在立国的时候,除了弄了一套非常没远见的财政制度之外,商税更是低到了令人发指的三十税一,当时民生凋敝也就算了,偏偏老朱还规定永为定制,不许更改,多收税就是盘剥百姓,敲骨吸髓。   除了税率低,没有弹性之外,官员携带货物不用纳税、宫里的太监不用纳税,有了功名的读书人也不用纳税……其结果就是连三十税一的商税都拿不到,从上到下,捧着金饭碗当叫花子。   提到商税,高拱也是一肚子气,“瞧着吧,我看唐阁老早晚会动这一块的,只是不知道他要怎么下手,不过他要是真的办成了,就算让高某给他牵马坠蹬,我也心甘情愿。”   “要你个满脸大胡子的瓜娃子干什么,当马童都丢人!”老赵难得开起了玩笑。   高拱气得只拍桌子,翻脸骂道:“赵大洲,就冲你这句话,就别想我告诉你,唐行之到底打得什么算盘!”   ……   唐毅到底是打得什么算盘呢,有人已经一目了然。   天官府,杨博前些日子感冒了,身体不好,一直在养着,难得今天舒服了许多,儿子杨俊民,张四维,包括霍冀,王国光等人,都围着他,在一起商量对策。   显然,眼下的情况对晋党非常不妙,唐毅掌控了内阁,拿到了六部的四部,加上隆庆的绝对信任,和蒸蒸日上的唐党比起来,晋党几乎是全面落败。   别看杨博掐着吏部,葛守礼握着都察院,霍冀管着兵部,但是杨博那边唐毅安插了两个阁老,高拱和陈以勤盯着他,葛守礼资历足够,威望也高,问题是对上了同样强悍的赵贞吉,一点胜算也没有,至于霍冀,京营的问题上失分严重,更要命的是同时面对着唐汝楫、胡宗宪、谭纶三方压制,眼看位置都不保了。   相对来说,在户部任左侍郎的王国光好一些,但是也非常有限,毕竟张居正负责财政,加上户部尚书张守直是唐毅的铁杆心腹,他也难有什么作为。   早知唐毅这么难对付,还不如当初和徐阶联手呢!   杨博也只是想想,毕竟世上没有后悔药。   “姓唐的还算不错,他关了一扇门,又给开了个窗户,这一次对俺答用兵,是咱们的机会。”   杨博动了动肥硕的身躯,其他人都仔细倾听。   “一千二百万两银子,勒勒裤腰带,咱们拿得出来。”   王国光急忙说道:“虞坡公,钱是拿得出来,可是不能打水漂啊!”   “糊涂!”杨博呵呵一笑,“怎么可能,唐毅不是让咱们开条件吗!宝钞的发行权要给咱们,发行银元的权力要给咱们,还有,打下了河套,要建立起咱们的牧场,专门养羊,这几年毛纺的技术也成熟了。”   杨博一低头,指了指椅子上的垫子,大家伙这才注意,竟然是羊毛呢的,入手极为柔韧暖和,拿起来一看,厚实笔挺,比棉花抗风。   这几位都是聪明人,脑子一转就看出来了,这玩意绝对能赚大钱。   东南有丝绸,有棉布,晋商要想长久发展,就必须抓着一项产业,毛纺就是最好的选择。   如果拿这三项换一千二百万两的贷款,别说是借钱,就算是白给,晋商也是有赚头儿的,还是大赚特赚。   王国光顿时喜出望外,“虞坡公,这要是办成了可是百年基业,没想到唐毅这小子还挺够意思的!”   其他人月都是如此,杨俊民更是手舞足蹈,乐不可支。   杨博冷笑摇头,“老夫一生阅人无数,可唯独看不清唐毅的深浅,这些事情有的早在十来年前,他就和我提起过,老夫本以为他是骗我,没想到竟然真的让他逮到了机会,要变成现实了。”   众人若有所思。   杨博看了一眼张四维,“子维,你怎么看?”   张四维不像其他人那么高兴,反而是忧心忡忡。   “这几个月来,我在内阁观察了许久,唐毅的确手段过人,算计无双。不管是高拱,还是赵贞吉,甚至张居正,都被他一一纳入麾下,替他冲锋陷阵,甘当变法的马前卒。我能明显感到,内阁的权威日甚一日,司礼监完全没法抗衡。”   作为大学士之一,地位提高了,张四维固然高兴,可是他也感到了深深的恐惧,唐毅到底是怎么无声无息,就把司礼监的诸珰给压得喘不过气呢?   经过仔细推想,张四维也有了一些心得。   虽说内廷和外廷相互制衡,可是司礼监的诸珰,最多就是十万太监里面选出来的人精,而那些大学士,则是通过残酷的科举,几十年的宦海生涯,是几千万人大浪淘尽杀出来的。   双方有着几何级数的差别,那为何以往司礼监能够抗衡,甚至压制内阁呢?   一句话,内阁不和!   比如说严嵩和徐阶的时候,两个阁老明争暗斗,司礼监那边就可以利用和皇帝亲近的优势,通风报信,合纵连横,拉一派打一派,结果弄得两位阁老都不敢得罪司礼监的诸珰,还要指着他们对付敌人。   可是唐毅把规矩改了,凡事内阁协调一致,一个声音对外,铁板一块,他们又多是隆庆的老师,深得信任,道理在他们一边,百官在他们一边,甚至皇帝也要买他们的账儿,你让内廷的那帮人怎么玩!   就拿这一次京营来说,明显是内廷被耍了,滕祥傻乎乎冲到前面,嚷嚷着要派监军,想把京营弄到手。   结果呢,白忙活一场不说,唐毅还顺势推动了京营改革,内廷更插不上手了,这不是赔了夫人又折兵吗?   和这么厉害的人物打交道,与虎谋皮也差不多了。   “我担心这是唐毅抛出来的诱饵,里面暗藏玄机啊!”张四维不无忧虑道。   杨博眯缝着老眼,没急着说话,而是看了看霍冀和王国光。   “你们都是什么意思?”   两个人看了看,异口同声道:“天赐良机,唐毅厉害,咱们也不是吃素的!”   杨博瞳孔紧缩,脑袋冒出一个大大的“利”字,哪怕前面是个坑,也要跳进去了!   但愿不是利令智昏啊…… 第933章 男人就要顶天立地   九月秋高,唐毅换了一身淡灰色的儒衫,戴着方巾,穿着厚底儿青缎的靴子,看起来就和来京城游学的士子一般,全然没有当朝次辅的威严。   半个多月之前,唐毅错过了平安的生日,小家伙耍起了脾气,好几天都不跟老爹说话,弄得唐毅没有办法,赶快趁着休沐,带着儿子出来逛逛。   平安平凡,两个小家伙,一手一个,跟老爹出来,一个赛一个的高兴。平安早就把不快扔到了九霄云外,路边又卖糖人的,他连着转了三个,一个金鱼,一个公鸡,一个小老鼠,难得他把最大的公鸡让给了平凡,其次的金鱼给了唐毅,只留下最小的老鼠。   “呵呵,了不起,还懂得谦让了?”   平安一副你才知道的神情,倒是平凡很不买账,一边舔着,一边说道:“一个糖人可别想堵住我的嘴。”   “不说话没人把你当哑巴!”平安凶巴巴道。   平凡才不怕他呢,抓着唐毅的胳膊,说道:“大哥才丢人哩,躲在被窝里哭,哭得枕头都湿了。”   “哪有?你胡说!”平安恼羞成怒,追着平凡就跑,毕竟小了几岁,没有两圈,平凡就被大哥抓住了脖领子。   平安攥了攥小拳头,哼了一声,把糖人塞到了他的手里。   “都给你,别说话了,行不!”   平安噘着嘴,显得有些不高兴,突然一只大手从后面抱住了他的小屁股,一下子就抱在了怀里。   唐毅呵呵笑着,“怎么,咱们家的大小伙子还委屈了?”   唐毅看到了街边的一个茶摊,带着两个儿子过去,爷仨并排坐在条凳上面,唐毅拍了拍平安的脑袋。   “爹没陪着你过生日,心里不高兴?”   “没有。”平安低着头,明显言不由衷,半天才说道:“还是小站的时候好。”   听着儿子的话,唐毅也是一阵恍惚,是啊,小站时候,一家人其乐融融,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耕种纺织,写东西,逛山水,养马匹,教私塾……   闲暇的时候,朝堂上的威风八面,反而不算什么,脑子里总是飘过平平淡淡的一幕幕,其实儿子也挺敏感的,出生在显贵之家,他们不用担心吃喝冷暖,可是却也另有一番苦楚。   唐毅搂着两个儿子,十分感叹,平安抓着老爹的衣服,低声道:“爹,平安知道您可忙哩,香儿还说过呢,她爹几个月都不回家。”   “香儿是谁?”唐毅好奇道。   平凡抢着说道:“是高伯伯的小女儿,比哥哥大三岁,听人说女大三,抱金砖……”   砰!   平凡的小脑袋就挨了一下,唐毅黑着脸说道:“脚丫大的娃娃,再敢胡说八道,小心让你娘收拾你!”   “就是,爹,你别看他挺老实的,一肚子坏水,他还和唐伯伯的女儿拉手呢!他把咱们家的桂花糖送给人家,还拿走了姨娘的琥珀吊坠……”   这俩倒霉孩子,互相揭着老底儿,一点都不客气。   唐毅这才知道,原来王悦影觉得丈夫位高权重,随便和谁见面都会引来猜测,可是京城这么多高官,又不能不疏通感情。   她就和琉莹相约,经常请京官的夫人们去听戏,看曲儿,江南有什么新鲜东西,也跟着大家伙分享。   渐渐的倒是聚集了几十位夫人,包括高拱,唐汝楫,张守直,朱衡,陈梦鹤……全都是朝中大员。   可别小看这些夫人,她们耳濡目染,随便听个一言半语,就价值无量。王悦影和琉莹,都是尽心尽力的帮着丈夫,平安和平凡,两个帅气的小娃娃也是阿姨伯母们的掌上明珠,十分受宠,好几个人家都张罗着要定娃娃亲。   男人有男人的圈子,女人有女人的圈子,孩子也有孩子的圈子,京城上下,就被一个又一个的圈子套住,每一个人都被各种无形的力量推着,扮演着属于自己的角色。   竟有那么一丝提线木偶的味道……   唐毅越发觉得亏欠自己的家人,他带着平安和平凡,玩了一个下午,父子仨个去逛护国寺,看什样杂耍,去什刹海放风筝,一起斗蛐蛐儿……回家的时候,他还买了两个葫芦,里面装着两个大蝈蝈,叫声洪亮,跟大花脸唱的一般。   等到爷仨回家,王悦影的气不打一处来。   “小小的娃娃,不好好读书,都让你给宠坏了!”   王悦影点着他们手里的葫芦,气哼哼道:“玩物丧志,懂吗?赶快给我扔了!”   平安和平凡用力抓着葫芦,可怜巴巴看着老爹。   唐毅连忙赔笑,“夫人不要生气,我正好有事情和夫人说。”   他给两个儿子使了个眼色,俩小子如蒙大赦,撒腿就跑。唐毅看着他们的背影,一个劲儿傻笑。   “真好,都能满地跑了,再过几年,就该定亲了,要不多多久,咱们就是爷爷奶奶了。”   王悦影脸色一红,“哪有那么早,还要十年八年呢!”   “十年八年很长吗?”唐毅搂着妻子的肩头,“咱们还要生生世世,做永远的夫妻呢!”   情话就是这样,明知道胡说八道,却让人心里暖暖的,王悦影依偎在唐毅的怀里,低声说道:“哥,跟着你这些年,我就觉得像是梦一样,永远都不要醒来才好。”   “那就永远梦下去,其实醒来也没什么,我敢打包票,有你家男人在,现实保证比梦还美!”   王悦影乖巧点头,这时候就算唐毅告诉她鸡蛋长在树上,她也会毫不犹豫附和。   夫妻俩温存了好久,王悦影突然说道:“哥,我听高夫人说,太子要招伴读,是有这事?”   唐毅随口说道:“是有这个想法。”   王悦影突然坐直了身体,急忙说道:“要不要让平安去陪着太子?平安好像大了一点,平凡呢?”   妻子显得十分焦急,慌乱,给太子当伴读啊,多好的事情,攀上皇家,日后对孩子,对唐毅,都是好事情,感情要经营才会越来越深厚,刻貌似唐毅满不在乎,弄得王悦影很不高兴。   “哥,这么大事,我听说张居正,张四维,还有唐汝楫他们都准备把孩子送去,要不是好事,他们能打头破脸,拼着命的抢吗?”   唐毅突然呵呵一声,伸手刮了一下妻子的鼻头。   “小妮子心思越来越重了,知道走夫人路线,还知道打听朝廷机密了,说,背着你男人,干了多少事情?”   王悦影突然脸上一红,咂摸了一下,怎么这话有歧义啊!   她一气之下,伸手就掐住了唐毅的软肋。   “呸,说得好像人家干坏事的,人家光明正大!”   唐毅龇牙咧嘴,陪笑道:“是是是,夫人说得都对,要是没有夫人运筹帷幄,咱们这个家啊,真不知道什么样子!”   王悦影狠狠白了他一眼,“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这是讽刺我!说我多管闲事是不?”   唐毅笑眯眯看着,妻子使小性儿的模样,娇嗔可爱,怎么看都看不够,王悦影的眉头渐渐立起。唐毅不敢胡思乱想,正色道:“我们的儿子需要的是真本事,不需要给别人当奴才,给朱翊钧当伴读,他还不配!”   唐毅霸气地说道:“等过两年,让平安去戚继光的营中,平凡去交通行,等到他们再大一点,就跟着席慕云去海外看看。”   唐毅换了一个舒舒服服的姿态,轻笑道:“我奋斗了十几年,还撑不起一片天,岂不是太失败了,谁也动不了咱们家,放心!”   这一夜,王悦影就好像处在汹涌的大海上,她终于感受到了丈夫澎湃如海的力量,比天还高的心胸,她的男人顶天立地,一无所惧。   何其幸运,王悦影含着泪,融化在唐毅的怀里……   一天的休沐过去,唐毅再度带着淡淡的笑容,回到了内阁,其他几位阁老一个个黑眼圈,红眼珠,忙得不可开交,显然就他这么一个没心没肺的家伙。   高拱实在是忍不住了,带着张居正冲到了唐毅的值房。   “我说行之,一千二百万两的借款,比起一年岁入还多,你就不管管?”   唐毅给高拱倒了一杯茶,陪笑道:“管,我怎么不管了,你们谈出结果,我看看就成了。”   “要是谈不出来呢?”张居正闷声道。   唐毅愣了一下,“怎么,遇到了困难?”   “嗯。”张居正道:“晋商那边要求拿户部的岁入作为抵押,并且签署约书,他们才能借钱。”   “哦,是过分了一些,科道不同意?”唐毅问道。   “户部也不同意!”张居正闷声道:“张部堂认为签了约书,就是受制于商人,朝廷脸面荡然无存,万万做不得。”   士农工商,商人排在最后,官员们拿了从商人那里借来的银子,还要闹事呢,何况是签约书,根本是城下之盟,心里的坎儿没有那么容易过去。   “是这样啊。”唐毅思索了一下,“太岳兄,要把换一个方式,发行战争债券吧?”   “什么?”高拱先跳了起来,“行之,就是两年之前,帮着吕宋复国的时候,发行的那玩意?”   张居正一听,连忙摇头,唐毅这家伙胆子可真是太大了,管商人借钱,朝廷都觉得丢面子,要是公开发行债券,借钱打仗,那成了什么?   只怕有人就要说朝廷的人马是商人的工具,朝廷诸公都是替商人挣钱的马仔,好说不好听啊!   看着两个下巴都快掉到地上的人,唐毅挠了挠头,“放个风声,看看晋商的动静吗!” 第934章 有钱了   在唐毅看来,发动战争就是为了获利,战争能刺激军工发展,创造需求,战胜之后,又能获得巨大的战争红利。他并不排斥替商人作战,相反,他认为这是天经地义,无可置疑的。   加上吕宋复国的成功尝试,唐毅觉得推动借贷作战,发行战争债券,完全是水到渠成,只要摆平晋商,说服内阁的几个人,至于隆庆,无论从任何方面看,都会毫不犹豫地支持自己。   只是唐毅没有想到,当方案抛出去之后,遭到了方方面面的质疑,甚至是抵制。   首先是科道言官,他们坚决认为朝廷应该节省开支,于民休息,不要随便轻启战端,尤其是举债作战,更是大大不智,一旦战败了,就会造成可怕的后果。   对于花钱,作战,科道的人有着不能的抗拒,更何况两样合在一起。   好在无论是赵贞吉,还是葛守礼,两人出于不同的想法,都没有跳出来反对,大猫小猫两三只,形不成什么压力。   其次的反对竟然来自晋商内部,主要是一千二百万两不是一个小数目,他们并不相信明军的战斗力。事实上,他们甚至比唐毅还了解明军的底细儿。   以京城和九边的军工作坊为例,生产的火铳,优良率只有可怜的三成,其余刀剑盔甲,都是样子货,根本不能实战。空饷普遍在三成以上,甚至有的军镇多达一半,而剩下的那些人马,也多半沦为农夫,只能扛锄头,不能耍大刀。   粮饷缺乏,战马也不够,将领贪生怕死,一大堆的问题,在这帮人身上赌一千多万两,傻瓜才干呢!   哪怕不停劝说,甚至抛出小站的例子,他们还是不相信。   张居正和他们谈了几次,都谈不下去,一直到了第五次,晋商方面的负责人才扭扭捏捏提出,希望朝廷将宝钞发行权,还有铸造银元的权力交给他们,不论胜败,他们都愿意鼎力支持朝廷。   图穷匕见,狐狸尾巴露出来了!   张居正迅速判断出来,这才是晋商的真正目的所在,按理说宝钞已经变成了废纸一张,交给他们也没有什么了不起的,倒是铸造银元,这个貌似麻烦了一些。   张居正没急着点头,他又和晋商谈了几次,不断套话之后,张居正觉得自己被愚弄了,最后干脆他直接找到了唐毅。   “次辅大人,如果有这两条,我死活都不签!”   唐毅一看,正是最要命的两条。他本来还以为张居正发现不了,让他去谈,自己再以内阁的名义批准,到时候也没有他的什么事情。   真是没有想到,张居正这家伙这么敏锐,唐毅暗暗吃惊,试探着问道:“太岳兄,这两条有什么问题吗?”   见唐毅漫不经心,张居正心中暗自嘀咕,唐毅是真的不知道,还是装模作样?   不管了,反正身为宰辅之臣,不能眼看着让商人把大明的江山给窃取了!   “次辅大人,朝廷发行宝钞,因为没有抵押品,到了市面上就是废纸一张,可是晋商财力雄厚,经营票号多年,信誉卓著。发行宝钞的权力到了他们手里,废纸立刻就会变成白花花的银子,银子是什么,就是权力!”   张居正面色狰狞,他大声说道:“金银有着神奇的魔力,它们可以随便购买任何东西,只要金银足够多,就可以光明正大把市面上的东西买光。到时候,不论朝廷百官,还是普通黎民,军中的士兵,都要成为商人掌中的玩偶,随意摆弄,生死不由人!次辅大人,您真的要把大明朝卖了吗?”   吃一堑长一智,自从金殿辩论失败后,张居正很是下了一番功夫,不光研究唐学,还跑到集市上,去观察思考。   当看到晋商不顾一切,要这两项权力的时候,张居正豁然开朗,他终于明白了其中的厉害。   “再说发行银元,一枚银元,银九铜一,也就是说,一两铜能顶一两银子用,多出来的部分,就是白赚的利润。”张居正越发激动,仿佛发现了一座超级金矿。   “唐阁老,朝廷发行银元,平白多赚利润,每年要是发行一千万银元,至少能净赚七十万……呃不!”张居正突然醒悟了,“原来这两件事是一回事,他们可以把宝钞变成银元票,这样一张纸片,就能代表五两,十两,一百两,一千两的银元!哪里是不到十分之一的利益,简直是百倍,千倍,万倍……”   张居正跟发了神经一样,在地上来回乱走,越想越感到惊骇。他甚至想抽自己两个嘴巴子,问自己一句,你是不是傻啊!   弄什么一条鞭法,清丈田亩干什么?   从银子上动手,朝廷的财政不就解决了!   发行银元,并且用银元作为担保,发行银元票,一张纸就能代表好多好多的钱,练兵、发饷、修水利、建工程……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多美好的事情啊!   凭什么要给晋商?   张居正突然冲到了唐毅的面前,红着眼睛,急促说道:“次辅大人,把银元发行交给户部,三年……不,是两年,两年时间,我就能让太仓丰盈,大明国富兵强!请你,务必支持!”   张居正一字一顿,格外用力,他感觉要能做成这件事,死而无憾了。   可是他注定要失望了,唐毅直接摇头。   “为什么,你是不是收了晋商的好处?”   “张太岳!”   突然一声暴喝,高拱从外面黑着脸进来,到了张居正面前,狠狠瞪了他一眼,“还不跟次辅大人道歉!”   张居正脸一红,“请唐阁老原谅,刚刚我一时鲁莽……”   “张阁老,你不用道歉。”唐毅脸色凝重,手指不停敲着桌子,半晌才说道:“你想到的办法我也想到了,很可惜,行不通。”   “为什么?”张居正又声色俱厉。   “很简单,因为朝廷信用已经破产了,再发行一次,也不过是宝钞第二而已。”   唐毅起身,负手而立,只给两位阁老一个背影。   “朝廷手中现银很少,无非是夏秋两税,即便都铸成银元,也不足以在市面上广泛流通,反而会引起各方争相效仿,使得市面上的银元良莠不齐,严重影响银元价值,百姓很快就会弃之不用。至于发行银元票吗?”唐毅淡淡问道:“太岳兄,你扪心自问,能不超发吗?”   一张薄薄的纸片,在上面绘有乱七八糟的图文,就能顶银子用,几乎是无本万利,这是任何人都抵抗不了的吸引力。   大明的宝钞,北宋的交子,最终都难免滥发而变成废纸一张。   哪怕是张居正,主导发钞,也是一个下场,甚至会更快破产,他的存心就是用纸片子弥补亏空,就是想骗人,天下谁是傻瓜,能轻易上当!   有宝钞一个教训还不够,还要二次上当?   信用一旦破产了,想要挽回就难了。   只要把宝钞的发行权交给晋商,凭着他们强大的财力,还有百年积累金字招牌,才能玩得转银元和金融游戏。   思来想去,张居正也不得不承认,朝廷的确没法发行银元,可是他总算想清楚了货币的威力!   张居正突然放声大笑,“次辅大人,多谢指点,这一回我总算知道该怎么出价了。”   他说完,转身就走,急吼吼去找晋商谈判了。   “唉,张太岳还算是一个干吏。”高拱赞道:“行之,不要再为了以往的事情耿耿于怀了,他是有些不对的地方,总归要相忍为国,一同中兴大明。”   难得,高胡子也懂得妥协了,虽然是劝别人。   唐毅哂笑道:“中玄公多虑了,小弟心里有数,不会因私废公的,张太岳有才,就让他放手去做,总归都是为了大明好。”   “这就对了!”   高拱高兴笑道:“等到太岳那边谈完了,咱们几个喝一杯,好好交交心。”   ……   十天之后,张居正再度回到了内阁,换了一个人相仿,春风满面,喜笑颜开,面对着在场的几位阁老,他拿出了一份谈好的文书,放到了所有人的面前,得意说道:“请大家伙过目吧!”   从赵贞吉开始,依次传阅,每个看过的人都喜出望外,内阁里不断响起吸气的声音。这几位阁老都有种穷鬼中了头等大奖的感觉,晕乎乎的,要飞到天上去了。   张居正认为光是宝钞和银元的发行权,就足够顶得上一千二百万两银子,至于朝廷出兵,攻打俺答,光复河套,晋商还会大捞其利,天底下的好事,岂能都让他们占了?   张居正要求把利息去掉,一千二百万两算是购买的费用,西北用兵的账另算。   晋商也不傻,发行宝钞和银元,必须处置朝廷已经发出去的那些旧钞,这可不是一点成本没有,八字没有一撇,就给朝廷一千多万两,晋商也没有这么厚的家底儿。至于恢复河套,朝廷只是一说,总不能画饼充饥吧!   针锋相对,谈来谈去,终于双方都不想浪费时间了,最后的协议是晋商出一千二百万两,依旧算作借款,只是利钱被压到了二厘,且十年之后还清。   同时张居正又抛出了一份三百万两的复套债券,由晋商方面低息认购。   二者加起来,就是一千五百万两银子!   比起大家估计的一千万缺口,还多了五百万两。   几位阁老都泪流满面,激动坏了,多少年了,总算是有钱了!能施展拳脚了!! 第935章 盛世危言   老百姓常说,穷人乍富,腆胸叠肚,其实贵为阁老,何尝不是如此。以往朝廷就那么一点可怜巴巴的预算,谁多吃一口,少吃一口,都要争得你死我活,打头破脸。   为什么自从嘉靖以来,内阁的争斗越来越多,越来越激烈,除了党派门户、政见主张之外,根本的原因就是资源不够分,财政困难,经济出问题,这在任何国家,任何时代,几乎都是百分百的真理。   眼下内阁一下子有钱了,正所谓富而好礼,几位阁老凑在一起,也有了笑模样。   赵贞吉不摆老资格,高拱也不吹胡子瞪眼,就连排位最后的张四维,也被一帮人尊着,谁也不敢小觑这几位大学士,无他,想要银子还要靠着人家呢!   七位阁老虽然排位不同,分量悬殊,但是真正表决的时候,大家都是一样的,从这一点来说,内阁其实是平行的。   阁老们真正有了宰辅的威仪,只是大家伙也清楚,这钱不是凭空掉下来的,必须好好打赢俺答,成则柳暗花明,败则山穷水尽。   唐汝楫肩头的担子越发沉重,他几乎每天都在召集军事会议,胡宗宪也被请了过来,集合众多的大臣,商讨出战的方略。谭纶,殷正茂,曹邦辅,李天宠等人日夜操兵,积极备战。   漫天的银子撒下去,戚继光、汤克宽、马芳、杨安,这些大将积极补充缺额,充实武备,打造马车,兵器,囤积粮食火药。肉松、奶粉、炒面……军用食品大量补充,各地的马场也都动了起来,近万匹繁育出来的阿拉伯马被送到了军中。   马芳和马栋爷俩都快乐疯了,阿拉伯马优秀的基因,相比起蒙古马,实在是优势太大了,一骑至少能顶得上对手的三骑。   全力以赴,此战必胜!   从上到下,都紧张筹备,一点不敢松懈。   反倒是唐毅,人家忙,他就清闲了,这不又早早从内阁回来,刚一到家,就发现十分热闹,院子里多了好几架马车,有家丁正忙着搬运礼物。   唐毅一看眉头紧皱,这可不行啊,本阁从来不收礼的。   他气势汹汹到了大厅,想要看看谁这么胆大包天。他刚迈步进来,就看到平安和平凡两个扒着一个女人,别提多谄媚了。   王悦影见唐毅回来,笑道:“老爷,周姐姐刚从苏州过来,要在咱们家住几天。”   这时候周沁筠笑呵呵站起身,飘飘万福。   “拜见唐相爷。”   唐毅连忙笑道:“不用这么客气,我说的吗,树上的喜鹊乱叫,敢情是财神爷驾到了。”   周沁筠有“女财神”的绰号,被唐毅提起,她脸色微红。   “相爷玩笑了,小女子在点石成金,化腐朽为神奇的唐相爷面前,可当不得财神二字。”   “都别吹捧了,咱们姐妹好久没见了,边吃边聊吧。”王悦影挽着周沁筠,两个人亲密无间,直奔后花园。   在池塘之上,有一座宽大的凉亭,夏天的时候,唐家人都在这里纳凉聊天,现在天气凉了,下面烧着地龙,不凉不热。   坐在亭子上,向四周看去,簇簇金菊,悄然绽放,不是渊明偏爱此,此花开后少花开!   “真是好看,这菊花最要地脉灵气,我也种了一些,全都枯黄低矮,一气之下,给铲平了。现在我才明白过来,一个伯爵,一个次辅,钟灵毓秀的地方,才能养得起金菊,像我们这等俗人啊,种点萝卜白菜也就是了!”周沁筠不无玩笑说着。   王悦影轻笑了一声,“地脉灵气我是看不到,反正啊这菊花我是每天除草施肥,仔细看着,小心打理着,不像某些人,一年到头,桌案上都摆着算盘子,杂草比花都高,能养得好就怪了!”   “瞧你说的,弄得我跟掉进钱眼里似的。”周沁筠不满道。   “你就是!”王悦影笑道:“我敢说大老远的跑到京城,保证是为了钱的事情。”   “你啊,都学坏了,这嘴一点不饶人!”   说笑着,琉莹亲自下厨,备下了一桌美食,席间,姐妹们互相聊天,追忆以往的事情,诉说这些年的情况,聊得好不开心。   唐毅很识趣,敬了两杯酒,就带着两个小子回到了书房,检查了一会儿功课,又浏览了一下最近的报纸。   差不多掌灯时分,琉莹和王悦影陪着周沁筠到了唐毅的书房外面。   “你们谈的事情保证很无聊,我们就不听了。”两个人笑着转身,周沁筠摇摇头,书房的门虚掩着,轻轻推开,迈步走了进去。   “坐吧。”   唐毅笑着端起茶壶,给周沁筠满了一杯俨茶,“醒酒的。”   “嗯。”周沁筠点头,喝了一大杯,仰头沉默了好一会儿,立刻恢复了女强人的精气神,目光灼灼,一点没有疲态。   “唐相,交通行的股东们非常不满,他们认为您背叛了交通行!”   好大的罪名啊,唐毅翘着二郎腿,“怎么,一个宝钞和银元的发行权,就让他们受不了了?”   周沁筠不甘示弱,“唐相,这可不是小事情,一旦晋商完全掌握了货币的发行权,交通行好不容易积累的优势就会荡然无存,甚至会被晋商给吞并掉,这么大的事情,我,我认为您草率了。”   唐毅又问道:“那你们认为该如何?”   “最好按照实力,南北七三分,交通行要占七成。”周沁筠抛出了底限,实际上交通行更想独揽大权,从而真正成为金融的霸主。   玩钱的最高境界不就是空手套白狼,无中生有吗!   拿纸片当银子,晋商承受不了诱惑,东南也是一样。周沁筠急匆匆赶到京城,就是要谈这件事情,毕竟事关交通行一系的生死存亡,丝毫不敢大意。   唐毅微微笑了笑,“周姑娘,东南有不少人都说本阁的坏话吧?”   周沁筠面色不好看,“唐相爷,您身在京城,周围都是晋商的人,有些事情不得不顺着他们,我们也都明白,可货币发行,交通行都筹备了多少年,各地的仓库存着几千万两的白银,明明是水到渠成的事情,怎么能先交给晋商,大家都以为您让得太多了!”   唐毅摇摇头,颇不以为然。   “人见利而不见害,鱼见食而不见钩。发行货币,多大的事情,你们以为就能轻易成功吗?”   周沁筠一惊,忙问道:“相爷,莫非另有玄机?”   唐毅笑着问道:“这几年市舶司的生意如何,流入的白银又如何?”   “生意还在增长,可是却越发缓慢,从海外采购的货物越来越多,每年净流入的白银只有鼎盛时期的五成。”周沁筠执掌交通行,对于东南的情况比任何人都熟悉。   “还会下降,甚至会不足一成。”唐毅轻飘飘说道。   周沁筠大惊失色,不停摇头道:“相爷,怎么会?难道西夷不需要瓷器、丝绸了吗?不会的,绝对不会的!”   要发行货币,就要有稳定的白银来源,通过海外贸易,输入白银,这是大明最主要获得白银的途径。   一旦净流入锐减,白银供应不足,势必金融动荡,后果不堪设想啊!   “怎么不会,和我们进行贸易的主力是西班牙,抢了他们的吕宋,又打伤了他们的使者,想必消息已经传回了西班牙国内,多半针对大明的贸易制裁已经开始了。另外欧洲也不太平,西班牙独霸的地位受到冲击,进入群雄逐鹿的时代,战乱越来越多,势必影响需求,美洲白银没法运到大明。以我估计,未来的一两年之内,我们的贸易环境就会快速恶化,设立市舶司以来的繁荣景象,就会受到重创,甚至消失。”   唐毅给周沁筠描绘了最为要命的一种情况,稍微思量一下,她就不寒而栗,牙齿竟然不自觉地来回乱碰。   岂止是害怕,简直是世界末日!   经过多年的发展,东南的经济已经形成了高度仰赖海外市场的发展模式。往来不绝的西夷船只不但提供了宝贵的销路,还把大量的金银带来。   通货紧缩是从秦汉以来,中原王朝一直存在的紧箍咒,很过帝国骤然灭亡,都跟货币供应不足有关系,比如秦朝一统六合,疆域和人口快速扩大几倍,结果造成秦朝的货币跟不上去,严重的通货紧缩,百业萧条,六国的遗族趁机兴风作浪,直接搞得秦王朝二世而亡。   偏偏金融货币这一块是历代读书人不愿意碰触的东西,官方的资料非常有限,只能通过一些笔记、方志查找蛛丝马迹。   不过唐毅可以笃定地说,从货币和财政下手,才是破译帝国兴衰的关键密码!   “大明的繁荣,太仰赖海外了,一旦金银流入锐减,必然造成银价高涨,这时候百姓商人就会争相储存白银,应付危机。你想想,如果交通行接下了发钞的权力,后果会如何?”   周沁筠五官都痛苦地扭曲了,她管了这多年交通行,什么想不明白,金融的核心就在于“信用”二字。   当白银流入减少,恐慌产生,百姓就会疯狂挤兑银行,周沁筠仿佛看到了无数人拿着银元票,像是潮水一般,愤怒地冲向了晋商的钱庄票号,把他们积累上百年的财富榨取的一干二净,甚至尸骨无存……   周沁筠猛地抬头,看到了笑吟吟的唐毅,突然她觉得浑身的汗毛都竖起来了!   他就是个魔鬼啊! 第936章 胡宗宪的大动作   檀香袅袅,混了上好的龙涎,没有一丝烟火气,光是一小撮香,就要比同样重量的金子还贵十倍,飘飘荡荡,香气通过七窍,沁入心肺,好像到了云彩上面一样。   王悦影慵懒地靠着唐毅,赞道:“也就是周姐姐肯花钱,也有钱,只怕皇宫里用的贡品都赶不上她。”   “怎么,羡慕了?要是论起有钱,周姑娘还是比不上咱们的,除了天上的月亮和星星,什么都给你!”   “得了吧!人家又不是没见过世面的小姑娘,还会被你给哄骗了!”王悦影淡淡笑道:“天上的月亮有圆有缺,人哪能把好事都占尽了。老爷已经是朝廷大员,咱们家就要懂得收敛,哪怕是自己挣来的钱,外人看到也会说来路不正的,瓜田李下,这个道理我懂。”   王悦影突然一转头,伏在唐毅的身上,凶巴巴道:“哥,我不明白,你到底是和周姐姐说了什么,弄得她跟见了鬼似的,连夜就要搬出咱们家,一刻都不想住。”   唐毅无奈一笑,“八成啊,是她担心我心怀叵测,对她不利,所以赶快跑了。”   王悦影盯着唐毅,盯了半天,笑得连眼泪都出来了。   “你可算了吧,周姐姐的命也挺苦的,早些年要独自承担家业,也不敢嫁人,后来年纪长了,好不容易遇上了一个老进士,哪知道刚定亲,人就没了。她给我写信的时候还说,这辈子就是丧门星,活该孤独终老。其实我心里头知道,以她的地位,才貌和手段,能配得上她的男人不多,她巴不得……”   “别胡说!”   唐毅瞪了王悦影一眼,周沁筠三十出头,由于保养极好,看起来就二十六七岁的样子,一点都不算老,能打理交通行,本事也不用说。只是唐毅却没有那么多心思,他能接纳琉莹,都算是一个意外,虽然难保以后会不会有意外,但是暂时却没有那么多心思。   王悦影吐了吐舌头儿,娇羞道:“哥,是发行宝钞的事情吧?”   “你怎么知道?”   “切,除了这事,还什么能和周姐姐扯得上关系。”王悦影蹙着眉头,问道:“哥,你把那么大的好事给了晋商,是不是挖了一个坑?”   这下子倒是让唐毅大吃一惊,因为上上下下,不管是朝廷,还是晋商,甚至是交通行的那些人,都没有看出唐毅的算计,小妮子什么时候这么厉害了?   王悦影得意一笑,“人家不是厉害,而是了解你!有人欺负了我们,仇你一定要报的,哥,你就是个小气鬼儿!”   王悦影娇羞地说着,趴在唐毅的身上,环抱着他的脖子,仿佛一个树袋熊似的。近乎讨好道:“哥,答应我,得饶人处且饶人,毕竟会伤及无辜的。”   唐毅抚着妻子柔韧的头发,宠溺无比。过了许久,唐毅才缓缓说道:“悦影,报仇算账只是原因之一,你知道吗,其实留给我的时间不多了,如果这一次的隆庆变法失败,不单是我会身败名裂,整个大明就失去了最后的翻身机会,无论如何,改朝换代,血流成河,都不可避免了……”   许多年过去,王悦影回忆起那个晚上,还心有余悸,小脸煞白,唐毅满嘴吓死人的鬼话,偏偏说的又那么真切,他们这一代人或许看不到,但是平安和平凡,或者是他们的儿孙,一定会遇到,生灵涂炭,神州陆沉,几百年无边的黑暗……   人们在反思明朝灭亡的原因之时,总结了很多条,比如朝政腐朽、军队无能、官吏贪婪、皇帝饭桶、阉竖猖獗、八旗崛起,还有气候因素,财政枯竭等等因素。   其实在唐毅看来,这些原因放在历朝历代,稍微调整一下,都能用得上,是地地道道的万金油,千古痼疾。   解决起来都是困难重重,又难以很快见效,不是破解帝国灭亡的真正关键。   唐毅经过长期的观察,集合两世的智慧,他认为毛病其实出在开海贸易上面,当然开海不是错,同海外通商贸易,互通有无,吸纳白银,解决财政困局,缓解通货紧缩,好处多多,可问题是涌入的财富没有掌控好,又或者,白银供应突然中断了,就好像供应养分的血管断裂,没有应对的办法,肌体死亡是必然的。   历史上隆庆开关,东南经历了几十年的贸易繁荣,情况和唐毅的开海差不多,只是唐毅干的更早,动静也更大,效果更好而已。   接下来却是西班牙方面认为和大明的贸易逆差严重,他们好不容易挖出来的白银,都送给了大明。故此西班牙对明朝展开了贸易制裁,在吕宋等地大量屠杀中国商人。   同时他们还利用大明银贵金贱的现象,疯狂套取黄金,扰乱大明的金融秩序。造成财赋重地的东南百业萧条,民不聊生,哀鸿遍野。各大世家商贾在失去了海外市场之后,工商作坊的利润暴跌,甚至赔本,又没有朝廷帮忙解决问题。不得不转而更疯狂地兼并土地,百姓大量破产,使得朝廷税收田赋继续锐减。   又赶上了北方灾害不断,战事频发,明廷加大征收力度,搜刮民财,去填补北方的漏洞,结果就是北方的边患没有解决,反而使得南方的士绅离心离德……   而且在士绅和朝廷的双重压力之下,农民加速破产,流民遍地。   崇祯吊死的时候,身边只有一个王承恩,并不奇怪。有人把问题怪罪到以东林党为首的士绅集团,也对,可是也不对!   他们的确没有大局观,甚至满清来了投敌卖国,当了可耻的汉奸。   可问题是士绅同样是大明的一份子,他们的利益和诉求朝廷也要去了解,想办法解决,不能把士绅单纯当成蛀虫,当成敌人,当成祸害,疯狂打压,残酷对待。   他们手上有特权,不用纳粮,就要逼着拿出粮食,士绅也要说你老朱家的子孙,不但不纳粮,还每年肥吃肥喝,浪费朝廷无数钱粮禄米呢!   单纯的横征暴敛,剥夺抢掠,不教而诛,虐民的结果显然会引来强烈的反弹。这就是张居正变法失败的主要原因,他把目标放在了士绅集团上面,用左手砍右手,就注定了失败的下场,只是代价太过惨重了。   皇室和士绅,显然在大明灭亡的问题上,要各打五十大板,都是罪人。   只是以唐毅如今的高度,他看问题更广阔,想得也更深远,其实明朝灭亡的真正原因只有一个,就是大明的精英集团保守了,故步自封了,没有跟得上时代的发展……一个百病缠身,又不合时宜的帝国,崩溃是必然的。   唐毅已经嗅到了衰亡的气息,西班牙针对大明的贸易制裁不远了,原本舒畅的海上商路会充满无数变数。   要想破解困局,唯有一个办法,就是放眼海外,用自己的力量去抢夺金银,去发掘市场,去摆脱完全依赖西洋人的贸易模式。   不能只做勤劳的工人,还要掌握巷道,控制金融,全方位武装大明,才能够适应激烈的国际竞争,不然空有巨大的体量,却只能眼看着别人瓜分世家。   唐毅将发行货币的权力交给晋商,绝对不只是要坑他们一把,报一箭之仇。   仅仅是这样,一国宰辅也太小了。   唐毅又更深的谋算,他要提前引爆危机,迫使明朝上下重新审视世界,彻底扭转帝国发展的轨道。   紧紧盯着自己的一亩三分地,是根本行不通的,你不去抢劫别人,不去霸占航路,开拓市场,你的活路就会被别人断了。   你死我活,丛林法则,就是这么残酷,没有一丝道理可讲!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根本是一句话骗人的话。   应该是我所欲,必施于人才对!   当然了,在全力对外之前,需要解决掉后顾之忧,也就是要解除俺答的威胁,才能安心放手南下。   这是一个庞大到了惊人地步的局,可以说,除了唐毅之外,没有第二个人能够把握得住。   周沁筠以为唐毅只是要对付晋商,被吓得赶快跑了。   唐毅也不以为意,局先慢慢布着,等到水到渠成的时候,自然见分晓。   倒是该如何对俺答下手,成了最为紧要的任务。   唐毅正准备召集人手,好好商量一下,看看各方都进展如何了,突然胡宗宪风风火火赶来,老脸上满是得意的笑容。   一见面,胡宗宪就拍着桌子,大笑道:“成了!”   “默林兄,你又干了什么大事情?”唐毅好奇道。   胡宗宪拉过一把太师椅,翘着二郎腿,伸出两根手指头。   “行之,很快有一批马奴和牧民要逃回大明了,不算多,这些。”他晃着两根手指头。   之前唐毅就和他提到过,要趁着俺答虚弱的时候,吸引奴隶归顺大明,别看奴隶不能直接参战,但是没有了他们的伺候,俺答能动用的力量就大打折扣了。   没想到胡宗宪的效率还真高,一下子就弄来了两万人,值得嘉奖!   “默林兄,暂时把人安顿到天津吧,你看如何?”   “天津?天津能住得下二十万人吗?”   “多少!”   唐毅只觉得耳朵坏了,没有听错吧,竟然是二十万?草原加起来有多少人啊?   见唐毅不敢置信的夸张模样,胡宗宪得意笑道:“行之,老哥哥琢磨了这么长时间,要是就弄回来两万人,不是给你打脸吗?告诉你,二十万,只多不少!怎么样,老哥宝刀不老吧?” 第937章 有些棘手   胡宗宪的本事唐毅从来都是赞赏的,这家伙在东南的时候,身边甚至同时聚集十几伙倭寇的使者,老胡和他们勾肩搭背,欢饮美酒,合纵连横,愣是逼得徐海和王直先后投降。这份交际的本事,唐毅拍马也赶不上。   凡是和胡宗宪打过交道的人都有感觉,你明知道他是别有用心,是想打你的主意,可是就忍不住被胡宗宪感动,甚至被他给算计了,都生不出怨恨之心,还要体谅他的苦衷,拿他当朋友!   都说术业有专攻,唐毅是佩服得五体投地。   只是胡宗宪的本事再厉害,一口气忽悠二十万人,那可不是小数目啊,俺答鼎盛的时候,号称控弦之士二十万,就按照三出一的比例计算,俺答手下的人最多六十万,如果再算上其他依附的力量,已经抢夺的汉人奴隶,八九十万最多了。   整个漠南,按照锦衣卫的估算,也就有一百三四十万的人,不会超过一百五十万。二十多万相当于七分之一。   唐毅无论如何,也不敢置信。   “我说默林兄,国家大事,可是开不得玩笑的,你可不能随便撒谎玩啊!”   胡宗宪充满鄙夷地一笑,“行之,你还是看不起老哥的本事,觉得我撒谎,谎报战功,是吧?”   胡宗宪一只脚踩着凳子,充满匪气地说道:“你就听听,看我是撒谎不是!”   这二十多万人里面,首先最大的一块就是朵颜三卫的人马。   前面提到过朵颜三卫帮着朱棣打下了江山,不过朱老四并没有履行当初的承诺,准许朵颜三卫在大宁驻牧,后来双方就闹翻了。   朱棣几次远征草原的时候,朵颜三卫都帮着鞑靼的太师阿鲁台作战,给朱棣添了不少麻烦,不过朵颜三卫也损失惨重。其后双方不断在长城沿线,一直到辽东一代,时常有战争。   经过漫长的拉锯和较量,基本上朵颜三卫实现了当初的目标,自大宁前抵喜峰口,近宣府,是朵颜卫的地盘;自锦州、义州历广宁卫至辽河,曰泰宁卫;自黄泥洼逾沈阳、铁岭至开原,曰福余卫。   这三卫基本上就是夹在大明和鞑靼之间的一个缓冲区,地里位置重要,水草丰美,人口也不少。   以往俺答入长城抢掠,这三卫都是跟在后面,敲敲边鼓,捞点好处。人家吃肉,他们喝汤呗!   不过情况从六七年前,开始发生改变。   随着戚继光、杨安等将领北上,边军的实力提升,他们不再惧怕浪战,也没人愿意当缩头乌龟。   经常出现的情况就是戚继光率领着数百辆武装到牙齿的偏厢车,冲到草原上,横冲直撞,来回横扫。朵颜三卫的人马试图和戚继光硬碰硬。   可是有偏厢车保护,加上不计其数的火器,戚家军就是一个大刺猬儿,打不过,惹不起。唯有一个办法,就是跑。   好在他们马匹多,戚继光的车队追起来有些麻烦。不过戚继光也不是好惹的,追不上,还不能烧吗!   每次戚家军所过之处,都是烈焰沸腾,牧草被烧光了,水源给破坏了,弄得三卫的人马欲哭无泪。   杨安比起戚继光更狠,他最喜欢到处埋地雷,躲在放牧的必经之路,偷袭对手,每一次出战,马鬃下面都拴着一串的人头儿。   战斗的规模虽然不大,却架不住天天来,渐渐的朵颜三卫的人马都觉得邻近长城放牧,十分危险,他们不断往后退。   可是草原上都是一个萝卜一个坑,哪片草场都有人。   他们往后退就难免侵占了科尔沁部的草场,双方互有争斗,闹到了俺答那里。不管是科尔沁部,还是朵颜三卫,都是俺答攻击大明的炮灰,见两条狗咬了起来,俺答只好极力劝说,并且要求内喀尔喀五部让出一些草场,缓和双方的矛盾。   让出草场,就等于失去生存机会,内喀尔喀部也不同意,无奈俺答的威望和实力太高,他们只能捏着鼻子认了。   真正的变化就在小站一役,俺答为了消灭心腹大患,集中了十多万人马,其中朵颜三卫,科尔沁部都派出了大量的人马,俺答还很不义气地让他们攻坚断后,专门当炮灰。   光是朵颜三卫,就死了五千多人,被俘两千多。   一下子折损小一万的人马,朵颜三卫的处境一下子就艰难起来。   他们想着,是替老大出力,损失这么大,俺答一定要弥补他们的损失。派遣使者,前往大板升询问,哪知道俺答更是损失惨重,急需疗伤,哪里有力量支援他们。   非但不给钱给钱,还要求朵颜三卫提供五千名奴隶,两万匹战马。   开什么玩笑,刚被明军揍了一顿,还要被俺答勒索,这不是两边吃亏吗?朵颜三卫的台吉们凑到一起,又是哀声,又是叹气,别提多恼火了,早知道就不跟着俺答去攻击大明了,谁知道明军这么厉害了。   他们发誓,是真不想给俺答东西,但是他们又怕,损失这么惨重,如果明军立刻杀来,还要指着俺答救命。   咬咬牙,凑了八千匹战马,两千奴隶,让人送给了俺答。   不送还好,一送竟然出了大篓子,原来有人在俺答面前进谗言,说是朵颜三卫跟着大汗抢掠了好多宝贝儿,积攒了雄厚的家底儿。这次出战他们阳奉阴违,又拿着这么点东西,分明是打发要饭的,藐视大汗。   俺答盛怒之下,真想吞了朵颜三卫解气。   只是后来思前想后,俺答没有贸然出兵,但是消息却传出去了,朵颜三卫和俺答之间的关系越发恶劣。   这还不打紧,科尔沁部见有机可乘,他们暗中勾结了同样受创严重的土蛮部,双方袭击了福余卫,抢走人员三千多名,马匹一万多匹,占领了好大的一片草场。   朵颜三卫打不过土蛮,想要请俺答主持公道,俺答正好一肚子气,巴不得他们狗咬狗呢!   ……   “内忧外患,朵颜三卫走投无路,就准备投靠大明?”唐毅笑呵呵问道。   “没错!”胡宗宪得意笑道:“行之,从今年春天我就嘱咐戚继光和杨安他们,穷寇莫追,不要和朵颜三卫的人拼命,相反,还可以适当给他们点甜头儿,告诉他们,大明的敌人是俺答,其他别的部落只要不进犯大明,就可以相安无事。”   唐毅赞道:“分化瓦解,老哥的手段高明。”   “一般般的。”胡宗宪得意说道:“光是如此,还不足以逼迫三卫投降,我又想了一个办法,向土蛮部采买了一匹牛羊,不多,二十万只,花了差不多五十万两银子。”   真敢花钱啊!   唐毅听得直翻白眼,不当家不知柴米贵,有金山也不能这么花啊?唐毅一肚子泪,不过设身处地想想,要是他,没准比胡宗宪花的还多。   一般人你给他钱他都不会花,胡宗宪显然是其中的高手,他想收服朵颜三卫,可是人都是这样,牵着不走打着倒退。   拿银子送到三卫的面前,他们保证觉得大明有求于人,一个个端着架子,装得十足。   可是采买土蛮部的牛羊,效果可就不同了。   到了秋天,草原各部最难的就是如何渡过冬天,由于去年冬天战败了,今年的日子会更难过。   胡宗宪洒出五十万两银子,土蛮部一下子起死回生。   草原从来都是弱肉强食,土蛮部缓过来,为了弥补损失,补充血液,抢夺就成了必然的选择,没胆子抢夺大明,就去抢夺他们的兄弟。   相对而言,朵颜三卫是最弱的,攻击福余位就成了最好的选择。   驱虎吞狼,借刀杀人,胡宗宪玩得出神入化。   内外交迫之下,朵颜三卫除了内附大明,别无其他路径。   三卫的部民加起来,足有十万出头。   另外的十多万人就比较混杂了,有数年之前,唐毅就着手招募的马奴。通过商旅,马奴阿三的故事,在草原底层广为流传,成为励志的典型代表。   一个世代为奴的可怜虫,只是懂得养马,就获得了明廷的赏识,拥有了土地,拥有了妻子,成为了七品官……   只有大明,不问出身,唯才是举,想要有出头天,就要去投靠大明。数年的时间,被鼓动的马奴越来越多,他们做梦都想到大明去,过上人上人的生活。   历年以来,俺答掠走了不下二三十万的大明百姓,他们多数饱受压榨,对俺答恨之入骨。只要有个合适的机会,他们就会竭尽全力,要逃回大明,逃回生养他们的地方。   俺答遭到了史无前例的重创,老天爷总算给了他们宝贵的机会。   胡宗宪向唐毅介绍道:“行之,不得不说,晋商和蒙古人做了那么多年的生意,影响力非比寻常。这一次他们可是出了大力气,联络人员,买通王公贵胄,规划逃跑路径,第一批人员在重阳前后,就会赶到广宁,差不多有七八万人之多。如果能顺利把他们接到大明,安顿好了,后面的人员源源不断,大不了我们把漠南搬空了,让俺答无所遁形!”   胡宗宪猛地一拍桌子,气势十足。   唐毅同样对这个计划心潮澎湃,血液沸腾,他急匆匆跑到了一张巨大的九边地图前面,看着,看着,唐毅的眉头拧到了一起。   “默林兄,那么多人,拖家带口,只怕逃不过俺答的眼睛啊!他肯定会派遣精骑袭击,要是保护不了这些人,大明的脸可就丢尽了。”唐毅不无担心道。 第938章 大明,天堂!   几万人的迁徙,哪怕在后世,也并不轻松,而且这几万人之中,有多少三心二意,还倾向俺答的,甚至有好些人没准就是安插的探子间谍,沿途绝对不能让他们入住城镇。可是这样一来,俺答的骑兵随时杀到,人员损失惨重,同样没法交代,人家大举归顺大明,头一炮就放空了,还怎么收拾人心。   “默林兄,你是给我弄了一大大难题啊!”唐毅发愁地揉着太阳穴。   胡宗宪满不在乎,“行之,可是你催促我,最多两三年,就要把边患解决了,不然咱们大可以水磨工夫,开边贸易,采买羊毛,引诱各部多养羊,等到十年八年之后,突然停止收购,草原的经济就崩溃了,到时候手到擒来,比现在冒险来的容易多了。”   的确,这个办法更加稳妥可靠,唐毅也早就打算这么干。可时间不等人啊,不光是国际的局势,大明内部的问题更是要命,其实最关键的还是隆庆!   明朝的皇帝长寿的不多,隆庆这个倒霉孩子好色要命,自从几位师傅相继入阁,国政越发平稳,他连早朝都不上了,成天躲在宫里,享用天南地北的秀女。甚至有一次他还询问唐毅,说海外的女子如何?   敢情还要尝尝异域风味,唐毅哭笑不得。   隆庆怠政,正好给了内阁揽权的机会,从大局上讲,唐毅是希望看到的。   但是,隆庆的小身板折腾下去,没有几年就挂了,还没来得及布局成功,形成定制,朝局动荡,皇权再度反扑,唐毅可没有把握顶得住。   唐毅非常矛盾,对隆庆无计可施。本着料敌从宽原则,他必须快速培植新兴的势力,不单是东南的工商集团,还有靠着军功崛起的武人集团,以及从事海外扩张的商人集团,金融银行势力,新兴市民力量……把这些进步的力量统合到一起,才能迎接最终的决战。   “时不我待啊。”唐毅感叹了一句,拉着胡宗宪两个,到了地图前面,不停画着一条条的线,勾勒撤离的路径,却都不满意……   一直弄了两个多时辰,看了眼放在一边的西洋座钟,已经差不多下午五点了,他们两个连中午饭都没吃呢,胡宗宪还好一些,毕竟年纪大了,唐毅不成啊,肚子咕噜噜乱叫。   “给地主扛活儿还要吃饱饭呢,默林兄,恐怕你还没来过内阁的食堂吧,今儿我请你。”   唐毅笑呵呵走在前面,领着胡宗宪到了内阁的食堂。   不算太大,可是一大排房舍,也有七八间的样子,能同时供五六十人用餐。自从新政推行以来,最显著的一个变化就是官吏越来越多了。   就拿内阁来说,本来除了几位阁老,还有二十个中书舍人之外,剩下的都是下人。   可眼下的情况却不同,唐毅以新政繁杂为由,从詹事府调了十个司直郎过来,又从各部,以及翰林院,国子监,调了五十名经验丰富的老吏、新科进士、国子监生。加上几位阁老,内阁光是官吏就有小一百人。   人多了,干什么都要有规矩,不论官职高低,所有人每月的伙食费都是二两银子,算起来一年一个人就要二十四两,足够普通人家一年的花销,真的不算少。   不过相比以往,却是简单明了多了,唐毅走在前面,拿起了一个红木餐盘,随手递给了胡宗宪一个。   “默林兄,这边是主食,然后是各大菜系,煎炒烹炸,还有汤水,点心、时令瓜果。”唐毅介绍着,抓起两个大馒头,又拿了一碗烧肉,两道小菜,一碟咸菜,一碗汤,一串葡萄,随意找了一张桌子坐下来。   胡宗宪觉得自助的模式十分新鲜,他也很快看出了妙处,吃多少拿多少,省得浪费,还干净卫生,方便快捷,他选了几样菜,和唐毅对面而坐。   吃了几口之后,胡宗宪突然低声笑道:“行之,我平衡了,还以为你们这些宰辅之臣,都是山珍海味,龙肝凤髓呢,也多是家常味道,平常得很!比起老哥在东南的时候,可差得太多哩。”   “默林兄,别怪我没提醒你啊,内阁已经定下了各地衙门日常接待,迎来送往的标准,你要是超标了,小心赵阁老弹劾你啊!”   胡宗宪惊讶地吸口冷气,“乖乖,这么严格啊?”   “那是自然。”唐毅正色道:“国人好吃,一道菜几十两,上百两也做的,各地官吏为了逢迎上峰,更是不惜血本,在餐桌上花费巨资,动辄成千上万两,有些县城,一年交给朝廷的赋税,还没有吃掉的多,简直岂有此理!”   “正好眼下是秋粮收购,完粮纳税的时候,十三道御史已经派了出去,各地巡按御史也动了起来。凡是有官吏贪赃枉法,铺张浪费,虚耗国帑民财,一律严惩不贷!”   胡宗宪仔细听着唐毅的话,以往喊整顿吏治的人不少,可是胡宗宪都嗤之以鼻,不过到了唐毅这里,胡宗宪却莫名地有了信心。   要做事不难,关键是要上行下效,要率先垂范,从小小的食堂,就看得出来,唐毅的心思之细腻,态度之坚决。   想想自己,胡宗宪扪心自问,当初在东南的时候,他要是有唐毅万分之一的自律,也不会落到险死还生的地步,看起来祸事果然都是自己作的!   胡宗宪吃了一顿不算美味,却最为感慨的工作餐。   眼看着天色暗淡,其他官吏越来越多,见到次辅大人和胡少保都在,只是点头问好,就匆匆取餐用饭。   也有人低声聊着,就听到一个负责跑礼部的中书舍人夸张说道:“年兄,你可没有看到啊,吕宋国又来进贡了,这一次光是黄铜就有一百万斤。”   “嚯,这么多啊!能造多少铜钱啊!”   “你傻啊,铜是要要来造大炮,轰俺答的!瞧着吧,老东西猖狂不了几天了!”   周围几个不停点头,又有人说道:“真是想不到,吕宋一个蛮夷之地,竟然如此富庶?”   “什么蛮夷之地啊,吕宋这一次进贡的东西多了,金子、珠宝、香料、珊瑚、玳瑁、巨木、霜糖、金鸡纳,啧啧,都是好东西,所有藩国加起来,都没有吕宋的礼厚!”   ……   唐毅听了两句,突然心中一动,急忙回到了值房,胡宗宪告辞离开。唐毅最清楚吕宋国的底细,也知道席慕云打得什么算盘。   他拼命送礼,买好大明的官吏,就是担心有一天西班牙的报复到了,朝廷会袖手旁观,说实话,眼下的吕宋国还很虚弱,对内的土著没有摆平,对外有西洋人和神出鬼没的海盗,要不要给他们加一点力量,但是朝廷眼下也没有多余的精力,大海茫茫,人员物资往来,还是挺麻烦的……对了,大海啊!   唐毅一下子跳起来,再度冲到了地图前面。   他和胡宗宪一直盘算着从陆上撤退,无论走哪条路,广宁到山海关,都要经过狭长的辽西走廊,长度在五百里以上,七百万人,拖家带口,速度再快,也要十天时间,足够俺答杀几个来回了。   而且这么漫长的路径,明军的精锐有限,根本没法提供保护,故此怎么看都是死路一条。   可是换个方向呢,从广宁往东南走,到大辽河口,走海路将所有人带回。唐毅草草算了一下,陆上的距离至少缩短一半还多。   最妙的是这条路径是深入大明腹地,极为安全。   唐毅眼中冒光,越想越觉得靠谱儿。正好席慕云的船队又在天津,论起航海,没人比他更厉害了。   这是老天爷让自己成功啊!   唐毅连夜让人找来了席慕云,席慕云把胸膛拍得啪啪作响。   “请师相放心,我的船队能在大海横行,区区大辽河难不住我的,不过速度要快,现在已经九月份了,再过些日子,辽河口就要结冰了,那时候弟子可就爱莫能助了。”   “嗯,我马上安排,你的船队立刻北上。”唐毅斩钉截铁道。   ……   一阵狂风,卷起地上的衰草,砂石飞起,黄土漫天,吹得人睁不开眼睛,奇怪的是风吹在身上,并不冷,还有淡淡的暖意。   可是阿三没有丝毫的窃喜,在草原上生活了几十年,他太清楚了,深秋的暖风,往往是暴雪的前兆。   要不了多久,鹅毛大雪就会飘落下来,迅速把大地变成可怕的白色。   深藏在心底的记忆泛起,那是最可怕的回忆,白灾!他的父亲就死于一场白灾,他十二岁的时候,风雪交加,那一年雪比以往都大了许多,阿三的两个哥哥在前一年的冬天,跟随大汗出战,再也没有回来。那一年阿三没有任何的依靠,独自一个人,几乎要冻僵的时候,他艰难爬出了四面漏风的棚子,潜到了羊圈里,他蜷缩在一群母羊中间,维持着体温。   力气快速流失,他的脑袋一次次变得浑浑噩噩,只要昏过去,第二天就会变成尸体,或许是老天爷嫌弃阿三,不愿意把他带走。   鬼使神差之下,阿三踢开了一只小羊,当喝到乳汁的那一刹那,阿三哭了,那是他记忆当中,最美妙的味道。在之后他因为偷喝羊奶,被打了无数次,皮开肉绽,却怎么也改不了这个毛病。   令人奇怪的是,自从到了小站马场,他很快就变得和明人一样,嫌弃充满腥膻的羊奶,他发誓这辈子都不会再去碰那个恶心的玩意,不只是羊奶,牛奶,马奶,他统统都不想尝试,只要听到就会作呕。   不过他注定要食言了,这一次大动作从忽悠人们归顺大明,阿三就是最好的榜样。胡宗宪找到了他,告诉阿三,只要能把人带回来,他就可以得到一个指挥使的位置。   经过几年时间,阿三已经很了解明朝的官制,指挥使是正三品的武职,文贵武贱,其实指挥使的权力很有限。   可是阿三却非常兴奋,甚至要晕过去,因为指挥使的位置是世袭的,也就是说,就算他死了,他的长子什么都不用干,就能得到指挥使头衔。   想到这里,阿三的身体激动地战栗起来,他不但要自己过得好,还要让子子孙孙都当上官,即便是死了,每到年节的时候,还有一大帮子孙烧香祭奠,献上贡品,称颂他们的老祖宗。   多么幸福的事情啊!   为了崇高的目标,阿三仰起头,闭着气,灌了大半壶马奶酒,脸上泛起一层红润。对着那些跟随着自己的人,得意地说道:“你们听着,大明的皇帝是最仁慈的,大明的官吏是最善良睿智的,只要你们到了大明,最美好的日子等着你们。”   他指了指自己的鼻子,“老子有了家,有了媳妇,还有两个儿子,一个女儿,老子的房子比俺答的大帐还要漂亮!老子的马车有四个轮子,老子的尿壶都镶着金边儿……” 第939章 某家李成梁   狂风裹着雪,打在身上,和小刀子相仿,没一会儿,羊皮袄就吹透了。   阿三从睡梦中惊醒,他摸到了怀里,抓着一把肉松,闭着眼睛就扔进了嘴里,仔细咀嚼着,蛋白质提供了能量,阿三从地上爬了起来,掸了掸身上的雪,一掉头,看了看还在寒夜之中,瑟瑟颤抖的人群。   大家都挤在了一起,就好像寒冬中取暖的企鹅一样,互相从对方的身体上汲取丝丝温暖,有人睡着了,有人还在低声哭泣,还有极少数的人,他们已经再也醒不过来了。   “走,赶快走,不能再睡了!”   阿三狂暴地踢着地上的人群,越来越多的人被叫醒了。   寒风暴雪,让他们不寒而栗。   “大家伙听着,雪越来越大了,咱们要是不走,就会被冻死在地上。而且雪晴了,就会留下脚印,俺答的人马就会追上来,咱们去不了大明,还会落到俺答的手里,他会怎么对待逃跑的奴隶,你们比我清楚!”   阿三说着,亲自领头,两千多人只能跟着他,在风雪中艰难前行。在他们宿营的地方,有十几个人永远留下了,他们的嘴角竟然还带着一丝幸福的笑容,他们的魂儿飘飘荡荡,回到了阿三嘴里的天堂,那里有美食、美酒、暖洋洋的房子,还有属于他们的婆娘……   逃跑是艰难的,在雪地之中,顶着强风暴雪,每走一步,都要消耗巨大的体能。一直到了天光放亮,雪小了很多。   阿三带着几个人到了一处山岗,四处看去。   站在阿三的身边,有一个四十来岁的人,他摘下了狗皮帽子,从头顶冒出丝丝的白气,惶恐地摇头跺脚。   “完了,我们迷路了!”   “什么!”阿三惊得跳起来,抓着他的脖领子,大声责骂道:“你饭桶,你说过什么,不是最熟悉地形吗,不是什么都知道吗?为什么走错路了,你会害死所有人的!”   向导也没有办法,他咧着嘴,跟吃了苦瓜一样。   “谁知道你半夜走啊,那么黑的天,还有风雪,谁能找得到路!”   “还怪老子了,要是不走,早就被俺答包了饺子!”   阿三在山头转了几圈,突然神色凝重,盯着向导:“告诉你,走错路的事情,不许告诉任何人,你要装着高高兴兴,继续带路,敢露出一点破绽,老子宰了你!”说着阿三掏出了手里的匕首,在向导的脑门上蹭了两下,几乎把他吓得半死。   无可奈何,向导强作欢颜,在前面带路,大雪足有一尺多深,原本很多的沟沟坎坎,都被雪覆盖了。   从表面上看,一点异常没有,一脚踩下去,就可能摔一大跤。   队伍前进的非常慢,负责开路的战马已经摔死了五匹,到了中午,他们才走出不到二十里。   年轻力壮的还好,老弱妇孺都几乎崩溃了。从怀里掏出仅有的肉干,麦子,就着积雪,胡乱填了填肚子,继续行军又开始了。   下午他们走得甚至没有上午的时候快,沿途不断出现骑马的人,无法确定是俺答的人马,还是普通的牧民。   总之每一次看到,他们就提心吊胆,拼命快走,可是越是着急,就越容易出错,在经过一条河流的时候,误以为河面结冰很厚了,结果走到了河中心,突然冰层崩塌,有十几个人掉了下去。   阿三根本没有想过去救他们,那么冷的河水,满是冰雪,必死无疑。   他们也没有搭桥的工具,只能继续沿河北上,一直找到了一处相对浅的地方,才顺利过河。   可是此时天色已经黑了,从家中离开,已经到了第五天,由于风雪,偏离了原定的路线,计划之中的补给没有得到,朝廷的救兵也没有发现。   队伍当中,已经不像是刚刚开始的时候,那样兴高采烈,自信十足了。更可怕的是他们携带的干粮已经消耗光了。   阿三巡视了一圈,选出了八匹老马,当众斩杀,将热乎乎的马肉分给了所有人,他还下令将那些没用的坛坛罐罐全都扔掉,每个人只带着御寒的衣物,还是吃的东西,剩下的什么都不用担心,大明朝廷都会准备好的。   阿三可以明显感觉到,回响已经不如昨天热烈,显然糟糕的情况已经让大家的信心动摇了,他们不再满腔热情,转而开始怀疑,猜忌,不再相信那个天堂一般的美梦。阿三虽然没读过书,可是他没事的时候,总喜欢去听评书,尤其是历史演义,是他的最爱。   他突然想起了刘皇叔携民渡江的一段,不由得一缩脖子,他可不认为队伍之中,会有忠心耿耿的赵子龙。   事实上跟随着他的奴隶,除了几个曾经认识的旧相识之外,其他的都是硬塞过来的。就连那个向导也是晋商派来的,并不可靠,阿三怕他跑掉了,悄悄在两个人的手脖子上系上了绳索。   到了第二天早上,阿三突然十分兴奋,他早早起来,让人支上几口铁锅,把粮食放进去煮了一大锅粥,又当着所有奴隶的面,将怀里带着的肉松都扔了进去,粥热热乎乎,香气扑鼻。   阿三抱着一个碗,细流吸溜地喝着。   “大家伙放心啊,今天咱们就能赶到长城了,一路上上也没有俺答的追兵,老天爷还是保佑咱们的!”   阿三为了展示他的信心十足,把喝光的粥碗给砸碎了,铁锅也扔了,轻装上路,老弱妇孺骑着马,身体差的抓着马尾巴,一行人继续在阿三的指引之下,艰难前进。   这个晚上,他们死去了五十几个人,按照这个速度,下一个晚上就会有上百人离开,或许更多。   他们都是一群坚强的人,还在顽强的撑着,甚至没有太多的怨言,可是每个人的目光之中,都多了一丝怀疑的神色,特别是阿三。虽然阿三的朋友极力告诉大家伙,他的左手只有四根指头,失去的一根就被俺答砍掉的,他曾经的确和大家一样。   但是这些人越发嗤之以鼻,他们认为马奴阿三就是汉人编出来的故事之一,就好像那些传说和诗词一样,都是骗人的。   不过在心底儿的深处,他们还存着一丝念想,在俺答的手下,已经到了地狱,还能更糟糕吗?   就在这股劲儿的支持之下,他们继续前行,一直走到了下午,传说中的长城没有看到,接应的人马也没有出现。   雪后的天气更冷了,阿三的鬓角却冒出了汗水,向导苦着脸偷偷告诉他,这里他以前并没有来过,也不知道该怎么走,当听到这句话的时候,阿三发誓,真的想掐脖捏死他。要不是担心那些奴隶会用同样的手段对付他,阿三绝对已经动手了。   队伍已经到了几乎山穷水尽的时候,突然从地面上传来一阵阵的马蹄声,阿三猛地站起身,回头看去,落日的余晖之下,一伙骑兵正在疯狂冲过来,来的方向正是他们的背后。   等来等去,明军没有出现,反而是俺答的人马来了。   一瞬间阿三闭上了眼睛,泪水从眼角划过,别了,我的指挥使的梦!别了,丑婆娘!   也不知道她会像戏文里那样,苦守着家门,替自己教养儿子,支持门户,还是改嫁他人?阿三觉得其实改嫁也没什么不好,要是能让他的儿子过得好一些,不至于饿死,香火延续,血脉传承,他似乎就要比草原上绝大多数的奴隶都要幸运一万倍。   他闭着眼睛好半晌,没有等来奴隶疯狂的叫嚷,也没有骑兵的喊杀,到底是怎么回事?   阿三猛地睁开眼睛,转身看去。下一秒,一阵响如爆豆的声音,几乎炸开了耳膜。从东北方向,冲出了一支骑兵,他们的战马十分高大,冲击速度惊人,就好像是一道闪电,快速扑向追杀过来的骑兵。   俺答的部下仓皇调转马头,对冲了过去。   双方离着越来越近,那一队明军率先出手,他们将举起了火铳,枪声响过,成片的敌人像是割麦子一样,整齐地倒下去,没有一丝一毫的迟疑。   为首的一员大将,穿着黑色的甲胄,手里拿着一把宽大的斩马刀,他的马又高又大,比起蒙古骑士足足高了一个头。猛地冲击,两匹蒙古马被撞飞,他的刀快速挥动,几乎两个膀子没有晃动,人头就飞了起来,等到他冲过去,一腔热血,才迸溅而出。   明军疯狂冲杀进来,俺答的人马快速溃败,死伤惨重,偏偏天色越来越黑,明军出现的东方已经一片青色,隐隐约约有火把闪动,再往天上看去,飞鸟惊起,都不敢降落。   有埋伏!   所有的蒙古骑兵都萌生了一个念头:跑!   说时迟那时快,俺答的部下疯狂逃走,地上留下了差不多二百具尸体,明军追了一阵,才转回来,为首的大将纵马如飞,到了阿三和奴隶们的面前。   “你们哪里来的?”   阿三急忙跑了出来,他从怀里掏出了一份官防,送到了对方的手里。   “下官是苑马寺的牧监,将军叫我阿三就行。”   对方一听,有看了看官防上的大印,突然哈哈大笑,从马背上跳下来,给阿三来了一个结结实实的熊抱。   “某家李成梁,如今在李中丞的麾下,充当骑营的游击,实不相瞒,我这匹马就是从小站马场来的,没准还是三爷喂养的呢!” 第940章 众叛亲离   阿三晕乎乎的,他竟然被一位将军尊为三爷,如果他知道这位日后的成就,只怕当场就会幸福的昏倒,太有面子了!   李成梁倒是没有什么,他是世代将门,不过父亲为官清廉,加上死得早,他一直到了四十岁,还没承袭父职。所幸有一位参商知道李成梁本事不差,愿意出五百两银子,给他进京活动。   李成梁欣然动身,可是没等到京城,就听说辽东巡抚李天宠选拔精兵强将,要求各个世袭将领必须到辽阳接受考核,只有兵马武艺过关,才能继续掌兵,连续三次考评不过,降级,甚至贬为庶人。   这可不是开玩笑的,李天宠当年抗倭,就立下赫赫战功,名声泼天,此次起复,更是肩负朝廷重托,从上到下,变法革新,军制是首要的方面。李成梁琢磨了一下,京城兵部他一个熟人也没有,还是辽东比较靠谱儿。   果然,参加比试,李成梁武艺第一,兵法第一,李天宠亲自考问,李成梁对答如流,应付从容。   当即李天宠欣喜若狂,真没想到,一堆饭桶之中,竟然找出了一个将才。   李天宠当即帮着李成梁补了官职,随后李天宠又询问李成梁,是想当副总兵,还是去统领骑营。   李成梁当即就愣了,谁不想当大官了,可是看李天宠的神色又不像是开玩笑。他仗着胆子请教,到底有什么差别。   副总兵很简单,就是陪着李天宠,协防辽阳,只要骑营吗?   这是李天宠费了好大的力气,还给唐毅送了亲笔信,才讨要来的。   眼下马场虽然建立了不少,但是战马还有很大的缺口,重骑兵被视作国之利器,上战场甚至要天子下旨。   天马倒是数量多一些,但是马芳作为骑兵的大师,他的部下是优先换装的,唐毅给马芳两万匹,据说从此之后,马芳就天天和一帮骑兵睡在马棚里,一身的味也顾不得清洗,为的就是和马儿沟通感情,能快速形成战斗力。   李天宠能不眼馋吗,他给唐毅写信,说辽东镇要防御的面积太大,而且里面人员复杂,犬牙交错,对俺答作战,其他各部随时可能添乱,必须有强悍的骑兵,才能快速扑灭麻烦。   唐毅经过反复权衡,的确辽东更需要战马,唐毅暂时拨了一千五百匹战马给李天宠,组成了一支只有五百人的骑营。   李成梁旁敲侧击一问,顿时就下定了决心,别说去当游击了,就算是个千总,他也干了!   次辅大人亲自批准,中丞大人如此看重,想要飞黄腾达,立功受赏,就要看骑营了。坐了这么多年的冷板凳,李成梁太明白了,武将想要发迹,需要的只是一个贵人,一个适当的机会。   统领骑营之后,李成梁没日没夜地操练,卖力气,肯下功夫。几次主动深入草原,斩获首级数百,李天宠十分满意,把李成梁当成了心腹爱将。   这一次鼓动朵颜三卫,以及其他奴隶汉民归顺大明,路线很多,其中福余卫主要集中到辽阳,然后再南下大明。   李成梁奉命在辽河套一代巡逻,阿三他们偏离了原定的广宁集中地,跑到了辽河套,正好和李成梁遇上了,也算是阿三走运。   不过李成梁却不这么看,他觉得自己转运了。   阿三负责小站马场,九边最好的战马都是从那里出来的,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阿三背后是当朝的次辅唐毅,是最有权势的人物。   漫长的等待早就磨平了李成梁的热血,这家伙有本事不假,只是更加不择手段,不顾一切。在一路上,他小心保护着众人,旁敲侧击,打听唐毅的消息。   阿三没有瞒着他,只有在去年的时候,俺答围攻小站,唐大人才赶到了小站,去看望百姓,还到了马场,和他聊了聊战马的情况,告诉他要养好战马,早日横扫大漠,报仇雪恨。   李成梁有些失望,他本以为唐毅会很关心小站马场的事,没想到却如此淡漠,可仔细一想,也明白了,身为次辅日理万机,哪有闲心盯着一个马场啊,想要走阿三的门路,去巴结唐毅,只怕是没戏了。   但是李成梁又注意到了另外一件事情,唐毅很热衷反攻草原,击败俺答。   换句话说,次辅大人重视军功,只要在战场上拿出真本事,就能巴结上唐毅。这个老子最擅长啊!李成梁满脸都是嗜血的表情,英雄总算有了用武之地。   李成梁护送着阿三等人,从西平堡进入长城,到了大明的境内,情况果然好了很多,一路上都有负责接待的官吏,提供粮食衣物,有病的人还有医生照顾,嘘寒问暖。   真的和传说中的天堂差不多了,他们沿着辽河南下,岸边已经出现了冰凌,只要再有一场大雪,就会彻底封上,只能等到来年开春,大河才会解冻。   阿三他们一刻不停,赶到了营口,离着老远,就能看到一望无际的大海,海面上白帆点点,船只格外繁忙。   ……   不只是阿三这一队,多则上万人,少则几十人,从长城越过,进入辽东地界。   庞大的逃亡潮,的确不是开玩笑,稍有不慎,就会出乱子。   幸运的是这一次行动得到了晋商鼎力配合。他们不配合也没有办法,谁让他们想要河套,又想顺利发行货币,不得不拿出浑身的力气。   有晋商的人帮着把关,进入大明的人潮当中,有问题的不多,明军还能掌控得住。不过迟则生变,谁都明白。   用最快的速度,把人运走,才是正办!   为了这二十几万人,唐毅也愁坏了,人到了大明不难,难的是怎么安顿他们。   招募到军中,还是划出一块地方,给他们居住……设想提出来,赵贞吉等人是坚决反对,老夫子认为这么干会重走唐朝的老路,弄得外重内轻,更何况这些人心思百洋,谁知道是不是真心投靠大明?万一他们遇到了一点不顺心的事情,就倒戈一击,重新归附俺答,岂不是惹祸上身吗?   这一次唐毅认为老夫子的担忧很是正确,的确不能随便胡来。   他思索了半晌,突然想起来,在数年之前,他就力推赛马活动,筹建马术大会。如今东南各大家族,几乎都会豢养几匹好马,甚至有的人家组建了马球队,每逢比赛,万人空巷,格外的热闹。   或许马术大会最需要这些人!   唐毅立刻制定了一份方案出来,首先要把这些人安置在山东,南直隶,浙江,福建等地。每一处最多不能超过一万人。   首先对这些人进行简单的培训,也就是讲讲大明的律法,教给他们简单的汉语,然后在分给各个赛马会,以及世家大族。   要养马就要有专门的人才,不懂养马的学问,只会把马匹养的和狗一样,失去了价值。能买得起马的人,肯定不会在乎多养几个人。   把人交给他们,还有一个最大的好处,就是像撒胡椒面一样,迅速被稀释湮灭,要不了多久,他们就会变得和阿三一样,努力适应大明的生活,经过一两代人,就和大明的百姓一般不二。   对于汉人的同化能力,唐毅总是有着十足的信心。   除了各个家族之外,新建的马场也缺少放牧的人员,每个马场再配属两百人。   当然,不是每一个逃亡回来的都能放牧,最起码那些汉人奴隶就未必能行,正好吕宋那边困难重重,急需人手,塞给席慕云,他不但乐呵呵接受,没准还能卖一笔银子!   剩下的再派人教给他们一技之长,谋生之法。   多管齐下,二十几万人,安置起来应该不难。   赵贞吉等人看过了唐毅的方案,只说了一句话,按照次辅的方法,当然一点不难了。为什么呢?原来唐毅为了安顿这帮人,拨了二百万两银子专款,平均摊下来,一人十两。   有钱能使鬼推磨,有了银子还摆不平,干脆找块豆腐撞死算了。   满以为唐毅能拿出什么妙招,砸钱谁不会啊?   被几位阁老鄙视,唐毅一点都不脸红,老子别的没有,就是有钱,别说二百万两,就算再加二百万两,老子也能变得出来,怎么不服啊,信不信老子立刻就发行债券,保证有无数人抢着购买,巴巴送银子。   赵老夫子彻底无语了,的确他们嘲笑唐毅笨拙,那是人家懒得玩花样,因为堂堂正正的牌,就已经足够用了。   从朵颜三卫,以及奴隶归附大明,一个虚弱的俺答彻底呈现在大明的百姓面前。   经历重创之后,他的人马已经不足以约束庞大的领地,更为严重的是俺答在惨败之后,失去了王者的信心。   他不再是海纳百川,大力招降汉民百姓,反而横征暴敛,压榨到了极限。他从小站败退回来,一口气把田租从三成提高到了七成,就是为了多征一些粮食,来养活他的士兵。   可是草原的亩产本就没有大明高,七成的田赋甚至比东南的水平还高。   原本跑到草原上讨生活的百姓纷纷抛弃俺答,重新回到大明的怀抱。   除此之外,那些依附俺答的小部落也纷纷转向大明。   “这就是不战而屈人之兵吧!”钟金仰望着天空的残月,嘴角挂着笑容,“俺答,你的时代落幕了!” 第941章 大成台吉   论起造势的本事,还没有人能超得过唐毅,早在推动军制改革的时候,唐毅就打出了报仇雪耻的口号,庚戌之变,俺答兵围京城,是朱厚熜一辈子念念不忘的耻辱,也正因为庚戌之变,才促成了泉州开阜通商,谋求富国强兵。   不过十几年而已,曾经的耻辱还没有远去,很多大臣都记忆犹新,隆庆身为嘉靖的儿子,为父报仇,乃是天经地义。   唐毅抛出来的议题得到了各方一致认可,宣大蓟辽的将领都更换了一遍,更有谭纶主军,胡宗宪主谋,精锐齐出,名将云集。   光是如此,还不足以战败俺答,唐毅又说服内阁,发行战争债券。   这个提议前面争论就不少,赵贞吉等老臣是极力反对的,他们认为借钱打仗,闻所未闻,大明不能变成商人的朝廷,正是老赵的极力反对,才挡回去了债券,变成了低息借款,其实意思还是差不多,只是一个公开,一个相对隐蔽。   好在士大夫都是重面子不重里子,加上朝廷确实没钱,也勉强混过去了。   按理说再度提起战争债券,赵贞吉一定会反对,可令人奇怪的是老赵竟然不再发声了,默许户部发行价值五百万两的债券。   很多人都以为赵贞吉被唐毅买通了,两个人不一定达成了什么协议呢!   赵老夫子对这些议论嗤之以鼻,你们这些兔崽子当老夫那么无耻啊?要不是为了能打赢大战,我老头子才不会点头呢!   自从都察院有了调查权力之后,赵贞吉就把矛头对准了各种弊政,查来查去,问题最大的还就是兵部,无奈何,谁让军费每年都占了大头儿,而且积弊重重,无人敢碰呢!   军中吃空饷,喝兵血,根本不算什么稀奇,那些隶属兵部的军工作坊几乎个个贪腐严重,良品率甚至不到三成。   那些盔甲武器看起来不错,其实都是样子货,校阅的时候传出来,远远看着还成,实际上拿菜刀一砍,就碎了。   赵贞吉亲手砍烂了两副铠甲,铁片薄的连纸糊的都不如,老夫子怒气冲冲,就要把所有作坊都给废除了,管事的一律下狱。   当他找到了唐毅,唐毅把两手一摊。   “大洲公,制造武器可不是小事情,把这些人都杀了,谁来负责?大战在即,我们不能让士兵们空手上战场。”   “哼,拿着那些破铜烂铁,跟空手没有区别,不能办他们,还要科道何用?”赵贞吉气势汹汹,分毫不让。   唐毅陪笑道:“大洲公,这些人固然要收拾,但是不能急在一时,我这里有个应急的办法,您参详一下。”   “各个作坊的匠户还不错的,几代人传来的手艺,只要他们用心,一定能造出好武器,问题就在管事,还有承包作坊的那些人。他们这些年欺上瞒下,把国之重器当成了谋财的手段,盖因为朝廷胜负和他们没有关系,相反,朝廷打得败仗越多,采购的武器就越多,他们赚的就越多!”   赵贞吉的眉头都立起来,“好啊,老夫才想明白,敢情这还是一帮盼着大明倒霉的逆贼!唐阁老,这种人还能纵容吗?”   “事急从权嘛。”唐毅苦笑道:“大洲公,眼下对付俺答才是最大的事情,其余的暂时放一边,他们和朝廷的利益不一样,不妨就调整一下。”   “怎么调?”   “出售战争债券,逼着他们认购,如果朝廷打赢了,他们就赚了大钱,打输了他们就赔钱。有了利益驱动,科道再派人严查质量,我估计武器的良率会大幅度提升的。”   赵贞吉皱着眉头思索起来,别说,还真是个办法,有了利益驱动,就不愁这些人在武器上打折扣。   “不对!”老夫子猛然惊觉,根本就是掉到了唐毅的陷阱里。   “好你个唐行之,这是变着法让老夫同意你发战争债券啊!”   赵贞吉觉察出来,却也是无计可施,他还记得当年俺答进逼京城,朝廷上下,竟无一人敢应战。   他那时候还是一腔热血的中年人,独自跑到严府,厉声痛骂,后来更是单骑出城,宣慰诸军,勉力大家奋勇作战。   后来就因为此事,严嵩记恨在心,才把他贬到了地方,赵贞吉却一点不后悔,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   倘若真能击败俺答,一雪前耻,做一些出格的事情,又能如何,他赵贞吉也不是一块榆木疙瘩儿。   摆平了老赵,战争债券发行出去,不只是军工作坊的人买,就连天南地北的商人,还有不少官吏都私下里买了不少。   原来大家伙看到一二十万的人争相往大明跑,都以为俺答是树倒猢狲散,众叛亲离,大明只要出兵,就能轻松取胜。   到时候债券兑现,不能能捞一笔,而且根据认购的额度,还有优先购买长城以外土地的权力。   近些年赛马大兴,草场是许多大家族垂涎三尺的东西,加上河套平原号称塞上江南,水草丰美,是天下一等一的好地方。   中原土地已经没有了,去海外开发风险不下,加之内地许多人一听到坐船,就两腿发抖,还是去河套比较靠谱儿。   一个小小的战争债券,把大明从上到下,全都绑在了一起,大家风雨同舟,万众一心,卯足了全力,要打赢这一仗。   “行之,刚刚得到了消息,俺答动兵了。”   唐毅猛地一惊,“是攻击哪里?”   胡宗宪摇摇头,苦笑了一声,“哪里也不是,他要去青海。”   “什么?”   唐毅惊得站了起来,稍微一思量,顿时浑身发冷,一股强烈的不安涌上心头。唐毅早就和胡宗宪分析过,明军眼下还是缺少优秀战马,能战能守,却不能攻。   茫茫草原,广阔无垠,唐毅最担心的就是俺答不正面较量,到处乱跑,明军就会疲于奔命,无力应付。   一旦战线拖长了,没准就会重蹈朱棣的覆辙,要知道五次远征草原,朱棣还赔上了一条性命,但是除了第一次之外,其余四次战果寥寥。原因就是出兵之前,敲锣打鼓,动静太大,蒙古人自知不敌,避其锋芒,结果就是劳师远征,徒劳无功。   唐毅最怕出现这种情况,他同意胡宗宪鼓动朵颜三卫内附,挖俺答的墙角,就是想逼着老家伙暴怒之下,向明军发动攻击,这样各方齐聚,再像小站一样,打一个漂亮仗。   可是千算万算,都没有算到一贯好战的俺答,竟然选择退让,他这时候跑到了青海,存心不想和大明硬碰硬啊!   “唉,看起来是我犯了大错啊,本想着鼓舞士气,和衷共济,却没有想到动静太大了,惊动了俺答,把他吓跑了!”   唐毅说着,狠狠一锤桌子,十分懊恼。   “也不能这么说。”胡宗宪脸色也不好看,安慰道:“行之,俺答跑了,我们也算是不战而胜,不如顺势占领大板升,夺回河套,也是一大胜利。”   “不然!”   唐毅用力摇头,“默林兄,你也是领兵的大家,存人失地,人地两存,存地失人,人地两失,老百姓常说有千日做贼,没有千日防贼,不重创俺答,夺取再多的土地也没用。要在草原上建立城池,屯扎大兵,还要养活几十万的百姓,俺答不停袭扰之下,没有几千万两的银子,是断然办不成的。当年曾铣提议复套,错就错在了这里,他光想着打仗的花费,没有想到后续的费用,虽然他死的冤屈,可是先帝没有贸然出兵,也是有道理的。”   胡宗宪哪能不明白,只是他眼下也没有了主意。   这就好像大明蓄势待发,结果一拳打在了棉花包上,闪得腰疼。   唐毅高涨的心气都低落了不少,莫非新政的第一炮就哑火了?   正在唐毅发愁的时候,罗万化从外面跑了进来。   “师相,大同紧急军情。”   唐毅急忙接在了手里,展开一看,唐毅的眼睛一下子就亮了。   “哈哈哈,真是苍天庇佑,俺答这回可跑不了了!”   发生了什么事,唐毅会如此高兴呢?   原来在数年前铁背台吉曾经到小站赛马,回去之后,羞愤之下,没几个月就死了。铁背台吉有一个儿子,叫做大成,小孩子长得激灵可爱,从小就深受宠爱,父亲死之后,更是被俺答的原配夫人,一克哈屯养在了身边,视如珍宝,容不得一点委屈。   大成台吉的年岁越来越大,他看中了卫拉特部出身的钟金,小妮子和他年岁相仿,漂亮,聪明,浑身上下,充满了活力,就像是一株燃烧的火,如星辰般耀眼夺目。大成台吉哭求自己的爷爷,要把钟金许配给他。   俺答却是满心为难,他同样看着钟金一天天长大,心中也有想法,哪里愿意让给孙子,他又不好直说,就想了一个办法,假意将钟金许配给鄂尔多斯部,等过几年,大成台吉忘了她,事情就好办了。   哪知道他们从小溺爱之下,大成台吉受不得一点委屈,知晓了爷爷的打算,又气又恼,你都黄土埋到了脖子,还要和孙子抢人,简直岂有此理!他竟然带着几十个手下,一怒之下,跑到了大同镇,投降大明了。   俺答最喜欢的孙子啊,这可是一张绝好的牌! 第942章 唐郎妙计   大成台吉的确是一个绝好的棋子,很快内阁的大学士齐聚,包括一直养病的李春芳。不得不说,这位首辅大人虽然没什么存在感,可是不做不错,他没什么失德,又不揽权,貌似没有碍着任何人的路,虽然偶有弹劾,但是还都被压了下去。   当然了,他能一直存在,除了人畜无害之外,还有一点,徐阶年初罢相,还不到一年的时间,再把李春芳赶走,实在是不妥当。不过随着内阁稳定下来,尤其是对外作战越发强势,李春芳退位让贤已经大势所趋,他也知道自己的处境。   “唐阁老,老夫疏于朝政,所知有限,这大成台吉归降大明,可是一件大事情,你有什么应对之策?”李春芳笑呵呵问道。   “元辅,我以为此事还要听听兵部方面的意思。”   皮球提到了唐汝楫的脚下,他忙说道:“依照兵部的看法,应该斩杀大成台吉,拿他的脑袋祭旗,逼着俺答出战,我们就在大板升,全歼俺答!”   经过了几次胜利,以戚继光等人为代表,军中的少壮派已经越发好战,敢战,他们都把同俺答决战当成了飞黄腾达的最好机会,唐汝楫代表着他们的意见,当然十分积极。   倒是一直不怎么说话的张四维突然开口,他思量着说道:“元辅,诸位阁老,兵者,凶器也,圣人不得已而用之。此番交兵,还未打仗,数百万两银子已经撒出去,即便打赢了,要掌控疆土,要犒赏三军,要安顿俘虏,林林总总,又是一笔不小的开支。我以为大成台吉既然到了我们的手中,不如就以他为诱饵,逼着俺答投降……”   “不妥!”   还没等说话,唐汝楫就不答应了,开什么玩笑,讲和了哪里还有功劳可抢了?那些骄兵悍将能同意吗?   “张阁老,俺答乃是草原几十年来,头一号的枭雄,是我大明几十年的劲敌,如今他是最虚弱的时候,不战而除之,和俺答议和,再过几年之后,难保不会反复,到时候又该如何?”唐汝楫不客气教训道:“斩草除根,必须痛击俺答,重塑我大明天威,方能保证长治久安,切莫因为一时短视,而遗祸无穷!”   唐汝楫这话已经相当不客气,把张四维当成了学生教训,谁让唐汝楫比他中进士早,还是状元出身呢!   张四维的确够深沉,被训斥之后,竟然低着头,没有任何言语,也不反驳。倒是张居正脸色凝重,他出言道:“唐阁老,打仗不能解决问题,成祖爷五次远征草原,结果如何,你在翰林院这么多年,还不清楚吗?一味用强是行不通的。俺答连年进犯,所求者,无非是通贡贸易。先帝碍于朝廷脸面,又受了清流蛊惑,不敢答应。我看内阁应该把这个难替皇上担起来,俺答已经老了,撑不了几年,和他议和,通贡贸易,一样可以分化瓦解草原诸部,保证边疆安全,而且还能剩下大笔的军费,用来解决民生之弊,岂不是更好?”   张居正看了看唐毅,由衷说道:“次辅大人,上兵伐谋,与其杀一个你死我活,得不偿失,不如顺水推舟,您的意思呢?”   “荒唐!张子,你这话太欠考虑了!”   敢这么训斥张居正的,不用问,只有赵贞吉独一份。   “世间事,有所为有所不为,俺答屠戮大明无数百姓,数次进犯京城,连年入寇,罪孽深重。先帝当年曾经昭告天下,能灭掉俺答,赏侯爵!由此足见击杀俺答,乃是先皇最大的遗愿,你身为当今圣上的师傅,竟然怂恿讲和,你扪心自问,对得起先帝,对得起陛下吗?”   张居正被问得哑口无言,倒不是他的口才不成,而是赵贞吉极为重视品行,在徐阶罢相的过程中,张居正扮演了很不光彩的角色,赵贞吉耿耿于怀,一直对张居正不假辞色,加上他又是老大辈儿,和他吵,除了自取其辱,没有什么好下场。   倒是高拱不高兴了,他摇摇头,“大洲兄,你用不着乱安罪名,当今天子仁圣爱民,最要紧的是让百姓安康和乐,若是花费极少,就能平息边患,我看未必不成。”   高拱抢先对张四维说道:“小张阁老,你是山西人,最清楚俺答的情况,你以为该以什么条件议和?”   “回高阁老,我以为俺答首先要纳贡称臣,接受大明册封,然后开边贸易,为了防止俺答做大,每年的贸易额度从五十万两银子开始,循序渐进,一点点提高。双方贸易频繁,互相依赖,自然可以消弭战端,即便是做不到,以诸位阁老之英明,励精图治,数年之后,大明必定国势昌隆,到时候区区老朽俺答,自然不在话下。”   赵贞吉一瞪眼珠子,“那样岂不是太便宜了俺答?”   “大洲兄,国事为重,岂可因为私人恩怨,就坏了大局!”   “高肃卿!”赵贞吉一拍桌子,“老夫和俺答没有私人恩怨,只有国仇!我就问问你们,当真议和了,你们对得起几十年来,死去的黎民百姓吗?你们如何面对天下人的指责?”   这几位阁老你一言我一语,越吵越激烈。   李春芳脸上带着一丝淡淡的笑容,他的本事没多大,可是观察风向却是一等一的。李春芳看得出来,内阁的几位没有一个善茬子,凑在一起,早晚会闹事,他只要等待时机,就要翻盘的机会,别看他只有一个首辅的名头,可关键时刻,却能扭转乾坤。   “唐阁老,大家伙意见不一,如之奈何啊?”李春芳笑呵呵说道。   唐毅丝毫没有急着表态,“诸公,既然分歧巨大,议和也不是一个小事,我希望大家先回去思量一下,我们要对苍生负责,要放眼长远,不要意气之争。”   说完之后,唐毅主动站起身,一甩袖子,离开了签押房。   其他几位阁老互相看看,哼了一声,各自散去。   高拱、张居正、张四维走到了一起,赵贞吉、唐汝楫,还有一直没说话的陈以勤凑到了一起。   各自到了高拱和赵贞吉的值房,商量了起来。   唐毅一个人,回到了自己的值房,坐在太师椅上,一动不动,好似雕塑一般。   议和的提议应该是晋党抛出来的,虽然这次对俺答用兵,晋党出力极大,可是由于出战的主力都是南兵,几个优秀的将领也是抗倭出身。   如果再让他们打败俺答,势必取代九边的那些将门,晋商百年经营就化为乌有。本来他们是没有选择的,可是大成台吉的投降却出现了转机,一旦议和,俺答的势力犹存,就等于是养寇自重。   晋商依旧可以通过贸易,得到急需的羊毛,还能维持走私暴利,牵制唐党的发展,可谓是一举多得。   至于高拱和张居正为什么会支持晋党?难道他们走到一起了?   应该并非如此,高拱虽然和晋党走得很近,但是他为人方正,心怀社稷江山,应该是担忧开战的风险太大。   至于张居正,或许他看得更远一些。   因为在前不久,唐毅通过兵部,拟定了一份新的奖励条件,以后凡是立有战功,按照首级受爵,每三颗人头,记功一等,有军功者,每月领粮一石,分田十亩,且不必子孙世袭。   这条规定看似平淡无奇,可敏锐如张居正,却嗅到了不同寻常的意味。   众所周知,军功授爵,耕战合一,乃是秦朝横扫天下的利器,明朝也有奖励军功的制度,不过由于天下一统,没有田亩可授,砍了首级,要吗赏银,要吗加官一级。   不过对于大多数士兵来说,这两条的吸引力都不大,赏银要被层层扒皮,到了手里,也没有几个钱,拿命去拼太不值得。   至于加官,军中的好职位已经被世袭的将门瓜分一空。这么多年,也只有马芳等寥寥几人,是靠着军功一步步升上来的。   要知道指着军功升官有多难啊,每一次上战场都是拿命去拼,鞑子身强体壮,弓马娴熟,都是吃牛肉的,一身牛的力气。明军连猪肉都吃不上,哪能和人家比!   成本太高,收益寥寥,故此明朝的军功授爵名不副实。   唐毅稍微修改了一下,加上了授田一项,又不必世袭,免得辈辈当兵之苦,这下子就使得军功的吸引力大增,将士们纷纷摩拳擦掌,要大显身手,拼一个富贵出来!   “中玄公,您老想想,如果真的按照唐阁老的办法做下去,该有多少武人一跃成为新贵,我张居正身为大明的臣子,保的是祖宗的江山社稷,武人实力膨胀,绝非大明之福,您老可一定要和陛下言明。”   高拱翻了翻眼皮,“张太岳,唐阁老要鼓励士兵奋勇作战,此事老夫也是赞成的,你不必多说。我之所以主张议和,是因为此战没有必胜把握。而且以俺答的狡诈,光是一个孙子,就能引得他上钩,未免把俺答看得简单了。老夫不会因为要打压武人,就放过俺答。当然,没有更好的办法,老夫还会支持议和。”   说完之后,高拱端起了茶碗,张居正无奈,摇着头从高拱的值房出来,看起来这个高胡子还真是不简单啊,竟然没有上钩!   唐毅在值房当中,一直闷坐到半夜,他的眼睛突然睁开,里面闪烁着智慧的光芒。   “呵呵呵,这破局的妙招,还真让我想出来了!俺答啊,你可要好好接招啊!” 第943章 顺义王   又是一个不眠之夜,自从整顿吏治开始,高拱一天最多睡两个时辰,熬通宵更是家常便饭,单轮体格强健,就连唐毅都自愧不如。   眼看着东方发白,高拱温了一个手巾,擦了把脸,准备眯一会儿继续干活。   突然有人轻叩值房的门,“中玄公,小弟求见。”   “是唐毅!”   高拱急忙出来,一开门,只见唐毅正站在门口。   “真是难得,唐阁老也在内阁加班了?快请进吧!”   到了值房中,高拱给唐毅倒了一杯俨茶。   “不是极品的龙井,只怕行之喝不惯。”   “呵呵,提神就好。”唐毅笑着喝干了茶水,把杯子放在桌案上。   “中玄公,最近的政务如何?”   “不好?”高拱回答的很干脆,“我眼下分管吏治,法令颁布了不少,考成法也推了下去,可是官吏们懒散惯了,一个个都仗着天高皇帝远,不服管束。按理说老夫真想杀鸡骇猴,拿几个人祭旗,偏偏赵贞吉那个老东西要求陟罚臧否,必须依照朝廷法度,没有根据,随便处罚,过度处罚,都是不和规矩!哼,这个老家伙,纯粹是给我添乱!”   唐毅微微一笑,“中玄公,依你的意思,该当如何?”   “我?”高拱愣了一下,笑道:“我当然是想把赵老夫子赶回家里,可他是你的宝贝,我哪敢动他!”   高拱语带调侃,显然,要不是唐毅从中周旋,高拱早就对赵贞吉开战了。   “唉,中玄公,赵贞吉之所以和你争,并不是他自己如何,而是老夫子背后有一群人。就算把老夫子赶回家中,这伙人还是存在,总不能把他们都剪除干净,一个不剩。天下的事情,难就难在这里。”   高拱把脑袋一晃,不以为然,“行之,你年纪比老夫小很多,可是却总是瞻前顾后,忒不爽利,做便做了,又有什么可担心的。只要利多于害,就值得。拿这次议和来说,能不用干戈,就解决问题,何尝不是一件好事,行之你说呢?”   “中玄公,小弟力主出兵,并非只是想对付俺答而已。不打这一仗,内阁就树不起威严,隆庆新政就是个空包弹,大明的腰杆就挺不直,积累在身上的颓靡之风就甩不掉。新政之所以百般困难,就是内阁威望不够,唯有开疆拓土,才能告诉天下人,我们的变法是有效的,让那些存心看我们笑话的人也不得不屈从新政。”   唐毅袒露心声,高拱听得感同身受。   “是啊,行之说到了点子上,可是打仗的代价是否太大了,万一打输了,我怕……”   “中玄公,我也怕啊!”唐毅突然流出了得意的笑容,“所以啊,我思索了许久,总算有个两全其美的办法。”   “什么办法?”高拱好奇问道。   “我们可以扶持大成台吉,任命他作为顺义王,并且派遣人马,护送大成台吉进驻大板升,登上汗位。”   “什么?”   高拱简直像听天书一样,心说唐毅啊唐毅,脑子没有毛病吧!   大成台吉就是个乳臭未干的小娃娃,他怎么能当上蒙古的大汗。再说了,俺答还在,大成台吉有什么用处?   “他当然有大用!”   唐毅胸有筹算,笑道:“大成台吉虽然年幼,可他是俺答的孙子,黄金家族的后裔,如此就足够了。只要有大明的册封,他就有资格号令草原,那些对俺答不满的部落就会趁机归顺,俺答选择避其锋芒,咱们就来个鸠占鹊巢!”   “俺答不会咽下这口气的,他一定会出兵攻打……”   高拱突然不再说话了,他终于想明白了唐毅办法的高明之处。   这一招的阴损简直超出了他的想象,俺答成名三十几年,压得其他部落都喘不过气,只要打出大成台吉的旗号,一定会吸引一大批部落归顺。   更何况草原的冬天最难过,很多部落生存艰难,为了免于灭族,也会倒向大明一方,总而言之,要不了多久,就会聚集一大帮的乌合之众。   这时候俺答就有两个选择,要吗是立刻返回,趁早消灭大成台吉一伙。不然,就只有等待,天长日久,在明廷的支持下,大成台吉没准就站稳了脚跟,俺答再也回不来了。   草原上从来没有天经地义的王者,唯有强者,才能拥有一切,俺答守卫不住他的地盘,丢失了草场和子民,他很快就会从云端落到地上,摔进地狱当中!   假如俺答不愿意失去老巢,就会立刻回师,这时候明军就可以在大板升以逸待劳,痛击俺答人马。   以明军如今的强势,只要能抓住俺答的主力,战而胜之,是有着足够把握的。   唐毅的这个办法,精髓就在于通过扶持大成台吉,将战争的主动权牢牢抓在大明的手里。   这个方法也是议和,只是议和的人变了,不是俺答,而是傀儡大成台吉!   “妙计,果然是妙计!”   高拱欣然鼓掌,给唐毅竖起了两个大拇指。   “我说行之,你这脑袋是怎么长的,这么阴险的主意都想得出来?怕是要有一场祖孙相残的大戏了。”   “这么说中玄公是赞同了?”唐毅问道。   “那是自然。”高拱笑道:“用了这个办法,战胜俺答的几率至少增加三成,又能出气,又没有风险,傻瓜才不支持!”   主张议和的三个人里面,真正有实力的只是高拱,摆平了他,剩下的两位根本成不了气候,唐毅的一块石头总算是落到了肚子里。   他伸了一个懒腰,“中玄公,还要烦劳你去和那两位说一声,小弟还要回去休息,熬夜受不了啊!”   唐毅打着哈气,往外面走,高拱跟着他的身后,到了门口的时候,高拱犹豫了一下,低声道:“行之,你可要多加小心,有人心术不正啊!”   是啊,居正不正!   唐毅意味深长地点头,“多谢中玄公提点,小弟会注意的。”   ……   “这个张居正,来回撺掇,早知如此,把他挡在内阁之外就好了!”沈明臣气恼说道。   王寅并不赞同,“不让张居正进来,要是换一个更保守的阁老,新政恐怕更没有希望了。其实内阁里面留着张居正,对大人有好处。”   “什么好处,我只看到他添乱掣肘,根本是一个祸害!”   茅坤沉着脸道:“句章兄,看得出来,张居正其人是个地地道道的实学家,保皇党。他是一屁股坐在皇帝那边,对于内阁独大并不赞同。咱们的人发现他的管家和滕祥,冯保的家人都有往来,虽然动作极为隐蔽,可是天长日久,难免会暴露出来。”   “堂堂大学士,竟然和阉竖掺和到一起,我实在是看不出来,留着他的必要!”   “留着他是为了让皇帝安心!”王寅长出口气,“眼下内阁权势日重一日,如果再是铁板一块,必然引得陛下猜忌。只要有张居正通风报信,陛下就会以为内阁还在掌控之中,从而放松警惕,大人才能从容布局。不过有一个人是要干掉了。”   “谁?”沈明臣好奇道。   “李春芳!”王寅阴森森说道:“大人,不久之前,滕祥吵嚷着要派遣监军,掌控京营,多半就是李春芳唆使的。”   “他想挑起内廷和外廷的斗争?”唐毅道。   “没错,他应该就是这个算盘,只要内廷外廷斗起来,他这个首辅才有咸鱼翻身的机会。”   唐毅思量一下,突然笑了起来,“果然不能小觑天下群雄,能混到食物链顶端,没有一个好对付的。成了,暂时不说他们,先把俺答解决了,有这一场军功加持,看谁还敢和内阁抗衡!”   ……   “殿下,这几天可睡得习惯?”   马栋背着手,笑嘻嘻到了大成台吉的房中。   大成台吉小脸发白,看起来无精打采,还有一丝慌乱。   “怎么,身体不舒服,要不要请大夫?”   “不要!”大成台吉突然可怜兮兮冲着马栋抱拳道:“我要回家,你们放我回去!”当初只是一时发怒,跑到了大明这边投降,说穿了就是小孩子闹脾气,离家出走。   可是在大同待了几天,大成台吉就怕了,虽然好吃好喝,可是连院子也不能出,就和监狱里的犯人一般。   他越发想念草原,想念纵马驰骋,想念射猎摔跤,还有心心念念的钟金姑娘……   “求你了,只要放我回去,我的爷爷会给你们好多好多的金子。”   见马栋笑吟吟的不为所动,他急了,“我爷爷会同意的,他不点头,我就去找我奶奶,只要一哭,她就什么都答应了。”   马栋突然十分感慨,大成台吉看起来人高马大,一张嘴都是孩子话,你当这是过家家啊!   “殿下,你以后想要银子,再也不用找爷爷,也不用找奶奶了。”   “那我找谁?”大成台吉好奇道。   “找你自己就成了。”马栋从怀里掏出一份圣旨。   “你认识汉字吗?”   “嗯,懂一些。”   “拿去看吧!”   大成台吉将信将疑,展开一看,写的不算繁琐,或许是为了照顾大成台吉的文化水平,上面说他归降大明,是懂得天数,顺应人心,龙心大悦,加封大成台吉为顺义王,大明金国之主,统辖漠南蒙古的汗王。赐丹书金印,宝刀宝马,龙袍龙椅,彩缎一万匹,细布一万匹,粮食二十万石,并且给予大成台吉唯一的通贡贸易许可权,双方在长城沿线,设立三处通商榷场…… 第944章 大板升的新主人   礼部尚书高仪毕恭毕敬站在了大成台吉的身侧,细心介绍着隆庆赐给他的宝贝。   “九锡之礼,乃是历代天子赐予诸侯、大臣之无上荣耀,顺义王归顺大明,顺应天数,功勋无上,天子特赐殊荣,请看!”   高仪手指着一辆奢华无比的四轮马车道:“此乃是金车大辂,玄牡二驷,计黑马八匹,赐德行卓著者。”   大成台吉到底是少年心性,一看到眼前金光闪闪的马车,顿时惊呆了,尤其是八匹高大神骏到了不行的龙驹,更是让他血液沸腾,天啊,这就是传说中的神马吧!   草原的男人没有不喜欢战马的,这么高大的黑马只怕爷爷一匹也没有。大成台吉满眼小星星,就连高仪接下来介绍的衣服、乐县、朱户、纳陛、虎贲、斧钺、弓矢、秬鬯八样宝贝都没有在乎。   高仪也知道,就是走走过场而已,叩谢赏赐之后,有礼部官员带着大成台吉去换衣服。还真别说,人靠衣服马靠鞍,大成台吉穿上了衮服之后,真有那么一丝草原王者的模样。站在四轮马车上面,顾盼自雄,臭美了好一阵,大成台吉才想到自己的处境,严格意义上,他还是大明的俘虏呢!   他咽了口吐沫,看了眼高仪,“老大人,接下来要干什么?”   没等高仪说话,胡宗宪骑在一匹黄马上面,大笑道:“王爷千岁,您已经是大板升的新主人,大明皇帝册封的顺义王,自然是要护送您回去,接掌大权。”   “什么?”   大成台吉差点吓趴下,没搞错吧,他的祖父就在青海,大板升还有一大堆的叔叔伯伯,个顶个资历都比他深,部众也比他多,谁当汗王,也轮不到他一个小孩子啊!   胡宗宪满不在乎,“王爷,您不需要担心,只要有大明支持您,就算有再多的宵小之徒,也阻挡不了您登上王位,请看!”   胡宗宪用手一指,在远方响起鼓角之声,一杆杆旗号出现在视野当中。   “蓟镇总兵戚!”   “宣府总兵杨!”   “大同总兵马!”   “保定参将朱!”   ……   差不多有十几支人马,多的一万多人,少的也有三千,加起来差不多六万出头的模样。这些人马装备精良,就拿马芳的骑兵来说,一水儿的阿拉伯马,每个骑士身上都穿着明晃晃的板甲,手里握着长长的骑枪,马背上带着斩马刀,腰里还别着短火铳。   从头到脚,武装到了牙齿。   大成台吉看在眼里,只有一个感觉,就是大,似乎明军的骑兵要比他经常看到的大了许多,这要是冲锋陷阵,绝对是山崩地裂,不可阻挡。   至于戚继光的部队显得含蓄很多,目之所及,都是宽大的马车,自从推广了四轮马车之后,戚继光就看中了,四轮马车载重大,舒适平稳,不但上面能放虎蹲炮,甚至能拉动佛朗机炮。   他这一次光是火炮就带了三百门,整个戚家军就是个会喷火的大刺猬。   演武的时候,连马芳那么善战,都找不出破绽,拿戚继光一点办法没有,他说过碰到了戚家军,只有一个选择,就是跑!   当此前听说俺答远遁青海之后,马芳沮丧透了,以为好好的一次决战,就要虎头蛇尾了。哪知道冒出了一个大成台吉,偏偏朝廷的应对也让马芳耳目一新。   他敢说能想出这种损主意的除了唐毅没有第二个,天无二日,民无二主。扶持大成台吉,绝对是天外飞仙的一招妙棋。   俺答被逼无奈,只有迎战一条路可以选择,他敢来,就死路一条!   “弟兄们,出征!”   战鼓隆隆,马蹄作响,明军的将领们一个个摩拳擦掌,踌躇满志,他们从来没有这么强大过,也从来没有如此自信过!   “万众一心兮群山可撼;   惟忠与义兮冲斗牛;   主将亲我兮胜如父母;   干犯军法兮身不自由;   号令明兮赏罚信;   赴水火兮敢迟留?   上报天子兮下救黔首。   杀尽北虏兮觅个封侯!”   雄浑的歌声,响彻云霄,封侯可不是玩笑,隆庆已经下旨意,洗雪庚戌之耻,封侯爵,赏万亩田,万两金!   一看如此败家的手笔就不是隆庆能干得出来的,又是唐毅在背后怂恿,大家觉得更好,朱皇帝会撒谎,唐阁老可不会骗大家伙。   这么多年,跟着唐毅南征北战,几乎所有将领都升了官,而且有唐毅庇护,文官们也要客客气气,不敢刁难他们。只要用心练兵,好好打仗,就什么都不用在乎。   明军的磅礴士气,不是随便来的。   大军从大同右卫出长城,北风怒吼,天空飘着小雪,老臣高仪和胡宗宪都坚持骑在马上,迎着寒风,两位老人相视一眼,都看到的对方眼里的晶莹。   放在十年前,谁曾经想过,大明的军队会杀出长城,大举进入草原,自从土木堡一战,朝廷的脊梁就被打断了。   还有人说什么北虏强悍,满万不可敌!   放屁,当年太祖爷斩木为兵,揭竿为旗,百万鞑虏,一样都被赶出了长城。后辈子孙,失去了勇武,没有了胆量,变成了一群懦夫,简直有辱祖宗!   好在总算等到了今天,大明的铁拳挥出,天威所至,终于到了草原之上。   “胡少保,能看到今天,老夫真是死而无憾,九泉之下,也能瞑目了!”   “哈哈哈!大宗伯,我看啊,你还是保重身体吧,日后咱大明的威风有的是!等着瞧好戏吧!”   高仪连连点头,感慨万千,人都说兵熊熊一个,将熊熊一窝。家有千口,主事一人。换了唐毅入阁柄国,朝廷的情况就焕然一新。   倘若还是徐华亭在台上,只怕永远没有这个威风了。   就连高仪都这么想,这也是唐毅执意出兵的原因所在。   不管怎么说,真正让人们铭记,甚至顶礼膜拜的只有强悍的军功,不能打仗,算什么变法成功!   威信不是轻轻松松就有的,必须用鲜血来换!   勇士们,你们手中的剑,就要为大明的犁取得土地!   ……   大板升距离长城沿线,只有三百里的距离,也可以看得出来,当年俺答的猖狂,他根本没有把大明放在眼里,直到戚继光率军偷袭大板升,才让俺答感到了不妙,但是为时已晚。   明军采用急行军,从长城出来,马芳和马栋父子俩就各率领五千骑兵,像是两个巨大的钳子,扑向大板升。   所过之处,望风而逃,实在逃不掉的,干脆就选择投降。最残酷的一场遭遇战发生在距离大板升还有三十里的地方。   贝马图台吉是俺答的侄子,他奉命辅佐丙兔台吉,留守大板升。贝马图台吉三十六岁,正是男人最好的时候,强壮,勇敢,精力充沛,斗志昂扬。他一直将俺答视作自己的榜样,努力想要达到伯父的功业。   他打过卫拉特部,占领河西走廊,打通西域商路,为了俺答的霸业,立功无数。   贝马图台吉率领着三千名精锐的铁骑,埋伏在山谷两旁,他要给明军一个最惨痛的教训。   果然,当对方的骑兵进入埋伏圈,他果断出击,杀了对手人仰马翻,死伤惨重。   只可惜贝马图弄错了,这些人其实只是从归附大明的朵颜三卫之中,选出来的乌合之众。马栋拿他们当做诱饵,见有大鱼上钩。   马栋果断出击,双方的精骑展开了一场几乎势均力敌的较量,明军数量占优势,可长途跋涉,十分疲惫,贝马图以逸待劳,胜算不小。   可是结果就大大超出贝马图台吉的预料,明军的战马强壮异常,光是气势就远远胜过他们不止一筹,那些犀利的火铳只要打中一下,就彻底失去了战斗力,可是弓箭却不成,有人身上中了十几箭,还生龙活虎,奋勇冲杀。   双方短兵相接,明军长长的骑枪可以轻松刺穿他们的身体,可是他们手里的弯刀却碰不到明军的身体。   战场上完全是一面倒的屠杀,经过唐毅不惜血本的投入,明朝的骑兵即便拿到了欧洲,也不会吃亏的,只是他们还没有适应自己的强悍。   战斗在一个半时辰之后结束,由于蒙古马比起阿拉伯马,一点速度优势也没有,能逃走的人寥寥无几。   包括贝马图台吉在内,他带着惊恐,流干了身体里的血液,马栋从他的身体里抽出已经断裂的骑枪,扔在一边。   “还算是个勇士,把他们的尸体掩埋了吧。”   交代之后,马栋继续前进,等他赶到大板升外围的时候,马芳的人马已经将城外扫荡一空,马芳按着刀柄,站在高处,俯视着这座城池。   “栋儿,三十年前,你爹就曾在俺答的手下,给他当奴隶,他永远也想不到,有一天我马芳会杀到这里!”   明军上下,气势如虹。   他们已经等不及了,在半夜里就展开了攻城的战斗,炮声隆隆,大地都在颤抖,爆炸的火光,照亮了夜空。   大板升城中的百姓,躲在家中,瑟瑟发抖,不停打颤,就在天光发亮的时候,一声巨响传来,有一段十丈左右的城墙断裂,明军从缺口涌入了城中,到处都是火红的鸳鸯战袄,到处都是火光……   俺答辛辛苦苦,不惜血本建立的城池,只维持了半天时间,就落到了明军的手里! 第945章 疯狂   站在大板升的断壁残垣上,戚继光没有太多的激动,悬念不大的战斗,并不能激起一位名将的情绪。他随手抓起一块砖头,用力一扭,断了!   城墙砖和糠芯萝卜差不多,原来造假并不是大明的专利。   戚继光有一种感觉,全面换装火器之后,明军的战斗力就直线提升,草原勇士苦练无数年的马术和箭术,在强大的火器面前,没有任何优势。相反一个瘦弱的少年,只要经过半年的苦训,学会了使用火铳,在单挑的情况下,他毙杀一名射雕儿的概率,甚至要高于对方杀死他的机会。   火器,神奇的火器,它消灭了繁杂难练的武技,第一次使得人数的优势真正变成了战争的潜力。   或许再过几十年,几百年,天下间就再也不会有名将了,所有的战斗只需要调动更多的兵力,摆出更多的火炮火铳,疯狂对轰,谁的实力强,胜利就属于谁,以少胜多,以弱胜强,几乎都变成了神话。   他突然想起了夫人曾经提高到,唐毅就写过一部兵书的初稿,叫什么总体战。   “大人还真是洞若观火啊!”   戚继光十分感叹,他晃晃头,从城墙上下来,正好戚继美策马奔腾,到了大哥的面前,急忙下马施礼。   “参见总镇,王宫已经拿下来了。”   “嗯,没有伤人吧?”   “没有,弟兄们用火药炸开了宫门,里面的守卫见到了大成台吉,都投降了。”   戚继光嘴角挂着一丝笑容,没想到这个大成台吉还真有点用。   “记着,要叫人家顺义王!”   “是!”   戚继美跟着戚继光,兄弟两个匆匆赶往宫殿。   而此时,大成台吉朕坐在往日俺答最喜欢坐着的椅子上,金灿灿的龙椅,光是黄金就花了几千两之多。   硕大的龙头发着金黄色的光,摸在手里,仿佛能感到一股温度,俺答的温度!   大成台吉突然吓得跳起来,整个人像是受尽的哈士奇,一脸夸张的表情,在地上来回走着,越发不安。   还有三个月,他才十五岁,虽然草原上大多数人十二三就已经当爹了,不过对于一个养尊处优的王子来说,这个年纪还是享受生活的时候。   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吃着美食,想着美女……差不多一个月之前,大成台吉还在大板升城外追逐野兔,野鸡。   变化之快,让他不敢置信,一个月的时间,他就变成了这座城市的主人,顺义王!   还蛮不错的封号!   他突然不那么怕了,欣欣然跑到了桌案前面,把他的大印摆在了中间,捧出来放在手里,赤金铸造,怕是有十几斤重,真够压手的。   找来一张羊皮,他用力在右下角按了一下,一个清晰的印记出现在面前,古拙的篆字,充满了神秘,那些奇奇怪怪的花纹,就好像在诉说着王者的威严。   “我是顺义王,我是草原的大汗!”   大成台吉举起羊皮,兴奋地转圈,大声喊叫。   他只喊了几声,就猛然停止,原来在宫门口出现了一张苍老的面容,不是别人,正是他的奶奶,一克哈屯!   老太太是俺答的原配,只比俺答小了三岁,对于草原上的女人来说,能活到她这个年纪,已经很了不起了,简直堪称人瑞。   一克哈屯的老脸满是褶子,好像核桃的皮一样,粗粝黝黑,她的背已经弯曲了,眼睛也浑浊不堪,那是哭泣的。   自从大成台吉逃跑了,她就发了疯一样,派人寻找,后来得知大成台吉跑到了大同,她就派人去找俺答,要求他立刻回师,来解救孙子。   老太太整日痛哭流涕,担心自己的心尖儿宝贝,哭得眼睛红肿了,昏花了,几乎每天的夜里她都梦到孙子被明军斩首,血淋淋的来到她的面前,祈求奶奶给他报仇雪恨。   你放心吧,明人敢伤你一根指头,奶奶就和他们拼了!   一克哈屯不停念叨着,终于,大成台吉回来了,只是他回来的方式让老太太彻底疯狂了。   他竟然和大明的军队一起,征服了他祖父一手打造的城市。   造孽!   一克哈屯手里的楠木拐杖,不停敲击着地面的砖,老太太雪白的头发,全都立了起来。   “畜生,你敢背叛你的祖父!不孝的东西,看我不打死你!”   大成台吉突然愣住了,羊皮从手里滑落,他恍然未觉。   “背叛”两个字,深深刺痛了大成台吉的心脏。   一记沉重的大棒,打在了他的头上,把他从一个梦境当中,呼唤了回来。   清醒过来的大成台吉,低头看了看身上,明黄色的衮服,是那样刺眼,他背叛了祖父,背叛了族人,背叛亲爱的奶奶,他成了大明手里的傀儡,成了草原的罪人……   瞬间,大成台吉觉得脑袋都要炸裂了,情急之下,泪水涌出,他跪在地上,放声嚎哭。“打死孙儿吧,孙儿该死啊!”   一克哈屯高高举起的拐杖没有落下去,老太太看着稚嫩的孙子,她突然身体摇晃,坐在了地上,大成台吉连忙扑过来,趴在奶奶的怀里。   老太太搂着孙子,嚎啕大哭,粗糙的拳头不停敲打着他的后背,咚咚作响,疼得大成台吉泪水直涌,却不敢流出来。   “傻孩子,你怎么投降了敌人啊?”   大成台吉小脸哭成了花猫,“孙儿也不知道,孙儿听说爷爷要抢走钟金,孙儿一气之下就跑到了大明。他们的人对孙儿很客气,好好招待孙儿,后来有好多大官到了大同,他们送来了九锡,还说我是蒙古的大汗,顺义王,他们带着军队,护送我回来了。我,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   一克哈屯活了一把年纪,什么不明白,她咬牙切齿,义愤填膺。明廷太卑劣了,竟然利用一个不懂事的孩子,去分化瓦解丈夫的势力,他们不会得逞的!   “无耻之尤!”   一克哈屯让大成台吉搀扶着自己起来,祖孙两个相对而站,泪水连连。一克哈屯抓着孙儿的手,勉强笑道:“你是阿勒坦汗的孙子,铁背的儿子,身体里流淌的是成吉思汗的血液,长生天看着你,你不能当懦夫,明白吗?”   大成台吉并不明白什么意思,只是点了点头。   “孩子,明人没有安好心,他们是利用你,去对付你的爷爷,咱们草原的雄主。听奶奶的话,咱们不能给你的爷爷丢脸!”   老太太一弯腰,从靴子里抽出一把匕首,用力塞到了大成台吉的手里。   “你自裁吧,你死了,奶奶也死,让明人什么都捞不到!”   大成台吉愣了半天,才恍然大悟,原来奶奶是让自己死。   一想到这个字,他浑身一颤,好像触电一般,匕首落在了地上,一克哈屯艰难地弯着腰,拾起匕首。   “快点,不要让明人发现了!”   大成台吉疯狂晃着脑袋,突然趴在地上,不停磕头求饶。   “我不想死,我不想死,我还不到十五岁,我要娶钟金,我不能死!”   一克哈屯又往前逼了一步,大成台吉觉得拿把镶满宝石的匕首,就像是一条吐着舌头的怪蟒。   他突然一推,转头就跑,苍老的一克哈屯一屁股坐在地上,从她的鬓角冒出了一层冷汗。   造孽啊!   既然小的舍不得死,就让我先死吧!   她猛地拔出匕首,高高举起。   就在匕首刺下的一刹那,有人猛地把手里的刀鞘掷出,打落了匕首。   戚继光兄弟两个快速走了进来,到了一克哈屯的面前。   “老人家何必想不开呢,您的孙子是顺义王,是蒙古大汗,您就是太皇太后,最为尊贵的人物,享受不尽的荣华富贵,死了可什么都没有了!”   “哼!”一克哈屯一扭头,冷笑道:“草原的勇士,都是天上的苍鹰,无拘无束,飞翔九天,没有勇士甘心蛰伏在笼子里,充当别人的玩具。有本事就杀了我们吧!汗王会替我们报仇的,想让我们屈从大明,痴心妄想!”   戚继光摇摇头,“是吗?”   “那是自然,黄金家族的荣耀,不容一点污染!”   “说得好!”戚继光突然哈哈大笑,“来人,把丙兔台吉请上来。”   不多时,有人押着五花大绑的丙兔走了上来。   戚继光呵呵一笑,“好大胆子,竟敢绑着殿下,还不松绑。”   有人急忙给丙兔松开了绑绳,戚继光走到了桌案前面,拿起了那一枚金印。   “丙兔台吉,一克哈屯想要杀死她的孙子,可是顺义王不能没有人当,我现在就把王位交给你,如何啊?”   丙兔不敢置信地瞪大眼睛,城破之时,他带着人马要逃跑,结果被马栋追上,带了回来,丙兔以为是死路一条。   谁知道竟然有个天大的馅饼等着他,顺义王,真的要给他?   丙兔艰难地咽了口吐沫,双眼发直,两条腿不自觉地往前走去,离着金印越来越近!   “畜生,你住手!”   一克哈屯的骂声在耳边响起,丙兔犹豫了一下,突然一咬牙,猛地将金印抢在怀里,双眼露出了嗜血的光芒。   “哈哈哈,老太婆,我才不傻呢!俺答根本不喜欢我,他死了汗位也不是我的,与其继续当奴才,倒不如投靠大明,整个草原都要臣服于我!”   丙兔神色之中,满是疯狂,红赤的眼睛,让一克哈屯险些昏过去! 第946章 风生水起顺义王   丙兔并没有得到金印,就在他兴奋战栗的时候,从角落里,大成台吉像是愤怒的小豹子,猛地扑过来,一拳砸在了丙兔的后脑勺。   他虽然没有成年,可是力气不小,加之后脑脆弱,丙兔晕了一阵,险些摔倒,大成台吉劈手抢过了金印,抱在了怀里,冲着丙兔狠狠啐了一口。   “这是我的,你别想抢走!”   大成台吉一扭头,跑到了一克哈屯的身边,伏下身体,献宝一样,把金印送到了老太太的怀里。   “奶奶,你做顺义王,别,别逼着孙儿死了!”   一克哈屯看着急得满头冒汗的孙儿,又是心疼,又是气愤。   刚刚的戏码太精彩了,叔侄反目,父子离心,一克哈屯看得明白,可是也无比心疼,明廷仅仅拿出了一个顺义王的封号,就好像抛出了一根骨头,俺答汗的子孙就疯狂争抢,他们真的失去了祖先的勇武,从凶悍的豺狼,变成任由耍弄的鹰犬。   失望,失望到了痛心,什么时候,黄金家族的子孙竟会如此不堪?   要是有选择,一克哈屯真的想杀了丙兔,同时把大成台吉的腿打断,养在汗廷,永远不许他出去丢人。   可是一克哈屯知道根本不成,事情不是她能做主的。   大明已经亮出了底牌,他们趁着俺答还没回来,要扶持一位傀儡,充当手里的工具。丙兔绝对不是最后一个,还有无数人排队等着顺义王的封号。   实际上自从小站一役之后,俺答不但没有恢复力量,还面临着四分五裂的危险,虎老了,豺狼狐狸都冒了出来,他们都眼巴眼望,等着明廷的骨头。   顺义王,不光是一个封号,还代表着开边通商的特权,这可是俺答梦寐以求几十年的事情。   实际上俺答真的算不上枭雄,他没有吞并天下的野心,甚至他连蒙古大汗的位置都不敢抢,只能做一个不伦不类的大金国主,真是让人鄙夷!   一克哈屯简单思索了一下,就完全明白了,对于明廷来说,不管是谁当顺义王,差别不大。可是对她,还有大成台吉来说,可完全不一样。   丙兔并非一克哈屯亲生,他早年和铁背台吉还有矛盾,铁背病死之前,丙兔曾经派人给他送过灵丹妙药,结果吃了没几天就死了,甚至有传言是丙兔害死了铁背。   如果让这条毫不犹豫背叛父汗的白眼狼当了顺义王,大成台吉就只有死路一条!   一克哈屯伸手苍老的手,摸了摸孙儿的脸庞,稚嫩的幼苗,还不是能抗衡风雨的大树啊!罢了,就让奶奶辅佐你,成为一个王者吧!   “告诉你们当官的,我的孙子从今天开始,就是大明的顺义王,他会遵守规矩,也请你们尊重草原的主人!”   戚继光淡淡一笑,“没有问题,只要你们不和俺答同流合污,从今往后,草原上的事情还是你们说了算,朝廷还会大开贸易之门,帮着你们繁荣经济,互通有无,请你们放心,草原会迎来前所未有的繁荣!”   戚继光转身要去处理别的事务,突然有人扑到了他的脚下,是丙兔台吉。到手的金印被抢走,丙兔几乎要疯了。   “大人,大成算是什么东西,不过是乳臭未乾的小毛孩子,一克哈屯那个老不死的,已经风烛残年,她又如何能替大明办事?”   戚继光眉头一皱,“丙兔台吉,你的意思呢?”   机会来了!   丙兔大喜过望,连忙说道:“小的年富力强,在大板升城还有几千人马,外面还有几万部族,我愿意为大明前驱,对付俺答,扫清天下。”   “天下之大,可用不着你啊!”   “是是是!”丙兔把脑袋底下,连忙陪笑道:“征战天下,扫平四方,自然是将军的事情,小的只求扫平草原,为大明安稳边疆。”   丙兔谄媚到了极点,大成台吉看在眼里,简直要气疯了,他一把夺过奶奶的匕首,就要冲上去拼命,一克哈屯死死拉着他的手,目光直直盯着戚继光。   “呵呵,丙兔台吉,俺答可是你的父亲,也下得去手?”   丙兔连忙点头,“下得去,自然下得去!”他咬牙切齿道:“俺答算是什么东西,侥幸窃取土默特部大权,连年征杀,残害生灵,暴虐癫狂,在七年前,我,我看中了一个女子,竟然被他给提前抢走了,如此无耻,他根本不把我当成儿子,我的眼中也就没有他这个父亲!只要成为大明的臣子,我们就是仇敌,请大人放心,我一定手刃俺答,绝不留情!”   好一个大义灭亲的丙兔!   戚继光稍微思量一下,一转身,走到了一克哈屯的面前。   “老夫人,朝廷既然册封了令孙,就断然不会改变旨意,他年纪轻轻,并没有入寇中原,大明不会怪罪他的,日后好生对待草原百姓吧。”说完,戚继光指了指丙兔,“这家伙就交给老夫人和王爷处置了。”   说完之后,戚继光扬长而去,他离开大殿,里面就传来了惨叫之声,大成台吉手里握着匕首,猛地冲向丙兔,他的眼睛都红了。   一克哈屯没有阻拦,作为一个草原的王者,不会杀人就像和尚不会念经一样可笑。她放手让大成台吉去完成人生的第一次杀戮。   据说两个人打得很惨烈,大成台吉被揍得鼻青脸肿,差点挂了,不过他死死抓着匕首,无论如何,也不肯松开。等到人们把丙兔的尸体抬出去,上面足足有上百道刀痕。没有一处是致命的,但是又处处致命,丙兔带着惶恐,流干了血液,惨死在他最看不起的毛孩子手里。   他的尸体被扔在了大板升的街道上,足足放了半个月,时刻提醒人们,新的汗王不是善茬子。   选择大成台吉和一克哈屯,是个非常英明的决定。   按照草原的习俗,妻子嫁给丈夫,要带来足够的陪嫁,不单是金银细弱,还包括牛羊马匹,勇士奴隶,甚至还有草场。   一克哈屯出身名门,俺答也是借了一她的实力,快速崛起。草原还有一项规矩,如果丈夫死掉,陪嫁的东西要还给妻子,直到找到下一任丈夫。这条规定从表面上看,还很尊重女性。   大凡游牧民族,汗位的继任者都可以接纳除了生身母亲之外,父汗的所有女人,在元朝的时候,这一风俗完全绝迹,等恢复了北元,又再度出现。   著名的满都海哈屯,就是为了避免外人谋夺汗廷,下嫁给比自己小了二十五岁的达延汗,这对夫妻开创的格局一直绵延到了后世几百年之久……   当然一克哈屯不需要学习自己前辈满都海哈屯,明廷已经做好了安排,册封一克哈屯为一品忠义夫人,赏赐蟒袍金印,任命她作为大金监国,辅佐顺义王殿下。   事情到了如今,哪怕一克哈屯和俺答的感情再深,也无济于事了。老太太只有毅然担负起大成台吉的老师,用最快的时间,教会他如何当一个聪明的王者。   他这个汗王和以往的草原之主都完全不同,他的头上不只有长生天,还有大明的天子,他需要扮演好双重角色。   一克哈屯动用娘家的力量,迅速帮助大成台吉恢复大板升的秩序,并且以监国的名义,向各个部落发出旨意,邀请他们到大板升拜见新的汗王。   附在旨意的后面,还有一份来自明廷的公文,天心仁慈,隆庆皇帝知道俺答倒行逆施,盘剥无度,草原百姓过得极为艰难,又恰逢寒冬,风雪交加,想必多有冻死之骨。   陛下特准在大板升城之外五里,设立榷场,欢迎各部落带着牛羊皮草,前来交换。   几乎每一个部落,都收到了。   看过之后,他们将信将疑,新冒出来的汗王,究竟何德何能,竟敢取代俺答?万一俺答杀回来,没准就树倒猢狲散了。   再有明廷竟然要互市,他们打的是什么算盘,真的要帮着大家伙渡过难关,还是把人骗去,一网打尽?   明人太聪明了,和他们打交道,必须加着一万分的小心。   就在所有人都裹足不前的时候,有人抢了先,正是土蛮部的阿穆岱,他不是黄金家族的人,但是却是图门大汗手下第一大将,辅政重臣,他还有一个身份,就是一克哈屯的亲弟弟。   阿穆岱载着数百辆马车,里面转满了皮草和药材,还带来成千上万的牛羊,不到半天的时间,这些东西就出售一空,明朝商人的阔气超出了阿穆岱的想象。   他的车队里面,多了五千匹丝绸,一万斤茶叶,五万个上好的官窑瓷器,还有美酒一百坛,家具五百件,西洋座钟两个,林林总总的好东西,难以计数。   阿穆岱发誓,他从来没有喝过那么烈的酒,就好像是火一样,喝到肚子里,哪怕是漫天的风雪,也感觉不到寒冷了,明人的好东西真多啊!   阿穆岱却没有以往抢掠的心思,俺答被弄得这么惨,他都看在眼里,明廷的确可以往不一样了。   他带来了图门大汗的旨意,同时册封大成台吉为土谢图汗!   还不到十五岁的小家伙,竟然同时得到了大明和北元的垂青,运气实在是逆天,就在阿穆岱离开的时候,无数的部落商人涌到了大板升,贪婪地和明朝的商人交换着商品,渴求了两百年的事情,终于到来了。   竟然有人跪在雪地上,给大成台吉磕头叩谢,小家伙的第一步十分成功! 第947章 欣喜若狂的兄妹俩   逐水草迁徙,对于很多人来说,就像是四海云游,以天为盖地为床一样浪漫,而实际上,却是一种最为痛苦的选择,不要说可怕的风雪,漫天的沙尘,不知道什么时候袭来的暴雨,还有凶悍的草原狼,指甲大小的吸血蚊子……   恶劣的环境造就了人们趋利避害的本能,商贸开通之后,就好像是血管接通,源源不断的养料输入,四方的人们蜂拥而至,几乎每个人都享受着交换的乐趣。   以往虽然也有晋商走私,但是他们走的是高精尖的路线,商品数量少,价格昂贵,且只供应最顶层的王公贵胄,普通人是根本没有机会分享的。   主动开边贸易则完全不同,商品变成了大众货色,而且数量非常充裕,质量也是上乘。   其实唐毅本不想一下子拿出那么多好东西,做生意也要像熬鹰一样,一点点来。晋商纵然有很多不是,但是他们维持了高昂的价格,丰厚的利润,唐毅不想破坏。可是他又没有办法,西班牙的贸易禁令已经开始起作用,东南的商品出现了积压,原本供不应求的丝绸竟然堆在仓库里,要是保管不善,价值几十万两的东西就会毁于一旦。   没有办法,只能运到草原,长久的贸易封锁,已经使得草原变成了价值洼地,商人们疯狂甩卖,大肆捞取利润。   大成台吉和一克哈屯第一次见识了汉人赚钱的本事,简直让他们一老一小叹为观止。他们换取了牛羊之后,那些强壮适合耕地的牛会安排到一起,送到天津等地的牲畜市场,满身肥美肉质的羊要送到京城,供应那里一百多万张贪婪的嘴巴。   身体稍微差一点,无法活着走回去的牛羊也不会浪费,就地宰杀,皮被剥了下来,简单处理之后,装车运走,会有人做成皮衣皮袄,天寒地冻绝对能卖上好价钱。   剩下的骨肉也不会浪费,他们简单分割,切成二三十斤的肉块,外面天寒地冻,肉很快就会冻得结结实实,一直到开春,都不会腐坏,送走!   还有一些肉要送到东南出售,南方的天气可没法维持冰冻。   这也难不倒聪明的商人,他们把肉制成腊肉、咸肉、腊肠、火腿……总之手段多多。   剩下的内脏和碎肉也不会浪费,扔到大锅里炖煮,做成肉松,无数的马场都争抢着要。   为了尽快完成工作,商人们不得不雇佣大板升的百姓,很多牧民第一次成为工人,第一次领到了还算丰厚的工钱。   当然他们也学会了一些不太光彩的手段,比如把那些入冬就冻死的牛羊都拖了过来,肉质还算完好的,都分割出售,即便变质的,也要制成肉松,在这里没有一丝一毫的东西浪费。   结果就是大板升城笼罩在一股难以形容的味道之中,大成台吉不得不在宫殿里点上最好的熏香,才能勉强入眠。   他还亲眼看到过有的汉人商贾将马肉混在牛肉里面,甚至有人会拿死去的野狼,狐狸,狍子,混充牛羊肉,或者制成肉松。   那些萨满大师们教导过他,长生天会惩罚那些不诚实的人,甚至告诉他,借钱不应该要利息,靠着钱生钱,是在啃别人的骨,是最卑劣的行为……   短短的日子,这些教导都失去了价值。   原来那些不被允许的行为统统出现了,他的部民却没有任何反对,就连那些贵胄们也不去抗衡,甚至他们本身就在效仿汉人,做着这些事情。   经历了骤然的变化,大成台吉也在快速的成熟,他至少清楚了一件事情,草原已经变了,千百年的规矩,在海量的商品冲击之下,迅速瓦解,热情好客的人们变得斤斤计较,精于算计。   大成台吉不知道是好事还是坏事,但是他清楚一点,他的地位,甚至性命已经和大板升,和商业的繁荣联系在一起。   他要守护属于自己的一切,在互市的半个月之内,大成台吉就拿到了多达十五万两银子的税收。   他毫不犹豫将这些钱拿了出来,甚至拿出了汗廷历年的积蓄,他向所有部众发出了征兵的命令。   每一个为他战斗的士兵都将得到三两银子,如果不幸战死,还能得到五两银子的抚恤。   在大元灭亡之后,军饷的概念第一次出现在草原上,以往他们就是一群抢掠者,靠着掠夺发财,这一次却变成了守护者,要去守护来之不易的繁荣。   对于底层的人来说,没有太多的差别,他们已经见识了银子的威力,三两银子,差不多够他们的家人平安过冬,非常具有吸引力。   很快的时间,在大成台吉的手下,就聚集了一万七千多人,加上一克哈屯,还有丙兔的兵力,大板升拥有了近三万名战士,比起明军打来之前,还要强大。   高仪一度怀疑这么干是自掘坟墓,大成台吉毕竟是俺答的孙子,这些人马都是俺答的旧部,他们根本不会服从大明的指派,没准俺答杀回来,他们还会倒戈一击!   老尚书不惜冒着风雪,去亲自考察那些人马,想要阻止愚蠢的举动。   不过当他仔细看了一圈之后,却没有了那么多的担忧。   诚然,这些人不会完全服从大明,可是他们却要服从自己的利益。   这些被留在大板升的人,多数不是俺答的亲信核心,在庞大的抢掠集团当中,他们扮演着出力最多,分润最少的可怜角色。   对俺答早就心怀不满,而如今互市之后,他们一个个快速捞取了巨大的利益,即便感情上海倾向俺答,可是却不愿意再回到以前。   利益二字,多么神奇啊,让夫妻反目,祖孙成仇,族人分崩离析……高仪突然有种怪异的想法,士大夫口不言利几十年,面对俺答束手无策,可是轻轻拨弄利益的弦,没怎么打仗,就卸掉了俺答的一条臂膀。   孰优孰劣,一目了然啊……   出兵大板升的成功,不但扶持了一个新的顺义王,裂解了俺答的势力,也深深震撼着明廷的决策集团,越来越多的人开始怀疑曾经迂腐笨拙,故步自封的念头,而更多的新鲜血液越发推崇唐学,视唐毅为导师,真是有人拿唐毅和孔孟相提并论,大有超越半圣王阳明的架势。   当然唐毅很是意外,他没有想到,为什么出兵大板升,前后一个月出头,俺答都没有任何的行动?   难道这位的忍功还在司马懿之上?   唐毅满肚子疑问,不过他这个人有个很好的习惯,就是一旦放权,就不会随便干涉前方的情况,他很明白,参加作战的将领都比自己的压力大。   无论是总揽大局的谭纶,还是亲自在大板升坐镇的胡宗宪,戚继光,都是一时人杰,俺答想要在他们手里讨得便宜,根本是痴心妄想。   那就等着吧,看看俺答究竟有什么妙计,能扭转乾坤!   其实唐毅不知道,他完全多虑了,俺答此时已经深陷麻烦之中,他不是不想回师,而是一旦离开青海,就怕屁股后面冒烟。   俺答率领五万精骑,还有庞大的人马赶到了青海,他可不光是为了躲避锋芒那么简单,作为一个横行几十年的霸主,他岂会因为明军的动作就甘心认输。只是他清楚,明军势力庞大,火器犀利,和明军硬碰硬,即便是赢了,也是残胜,其他的部落会趁势而起,威胁他的统治。   俺答到了青海,他要做两件事,第一是迎娶钟金,第二是收服中明安部。   钟金是俺答的孙女,她的父亲是卫拉特部的一支,奇喇古特部的首领哲恒阿噶,而中明安部也是卫拉特人之中,比较强悍的一部。   自从也先死了之后,卫拉特,也就是明史当中提到的瓦剌部,已经从整个草原割裂开,他们不遵守汗王的命令,自身也没有统合到一起,大约分成了大大小小,十几个部落吧,每一个部落里面又有不同的氏族,十分混乱,人马有多有少,势力有强有弱。   而钟金所在的奇喇古特部,还有中明安部是相对很强大的两个部落,俺答希望把这两部纳入掌控,建立起稳固的后方,然后利用广阔的草原,同明人进行捉迷藏的游戏。   当年的成祖朱棣,何等猛人,都被拖垮了,更何况区区隆庆朱载垕!   坦白讲,如果真的按照俺答设想的来,胜负真的就不好说了。   可是就在俺答会盟中明安部首领的酒席宴上,中明安部的手里突然口吐白沫,当场暴毙。俺答立刻下令,封锁消息,可是纸里包不住火,很快就传遍了瓦剌各部。   尤其是奇喇古特部的少主哲诺,他认为俺答为了吞并中明安部,故此暗中下毒,如果和俺答合作,其他的部落也会步中明安部的后尘,故此绝对不能和俺答联姻。   哲诺是俺答的外孙,他的表态产生了很大的震动,瓦剌诸部的首领纷纷反对俺答,中明安部更是集中了五千骑兵,要起兵复仇。   “妹妹,大哥只能为你做这么多了!”哲诺灌了一大口的烈酒,脸色涨得通红,“钟金,如果俺答翻脸开战,你就走吧!草原戈壁,不是你该待的地方,诗情画意,风光无限,那才是你梦中的江南!”   钟金咬着嘴唇,抓着大哥粗粝的手,“我就算是死,也不会抛下哥哥的,而且我相信咱们会赢的!”   正说着,突然有人跑了进来,上气不接下气,难掩喜悦道:“大板升被明人占据了,俺答成了丧家之犬!” 第948章 内讧   宽大的帐篷,四角放着火盆,温暖如春,在中间还有一只肥美的烤全羊,滋滋冒着油脂,呈现诱人的金黄。   俺答亲自走到前面,拿出随身佩戴的匕首,在羊腿之上割下一条肉,送到了哲恒阿噶的面前,汉人喜欢玩吃鱼,草原则崇尚分羊。   能得到第一块肉,哲恒阿噶激动的浑身颤抖,双手接过,毕恭毕敬,三口两口吞得干干净净。   俺答很是高兴,“卫拉特人是本汗的兄弟,同样接受着长生天的庇佑,我们应该携手合作,成为真正血浓于水的兄弟,我的女儿嫁给了你,你的女儿成为本汗的哈屯,正好说明了我们双方的亲密无间,从此之后,我们共同主宰草原,同享富贵!”   昔日岳父,今日的女婿,关系实在是奇怪,不过哲恒阿噶已经顾不得了。   他满脸红光,激动说道:“美人配英雄,大汗是长生天下,第一的勇士,威震草原的汗王,能够和汗王结亲,是小人的无上荣幸!”   说着,哲恒阿噶单膝跪地,虔诚地说道:“从今后,奇喇古特部唯命是从,愿意成为大汗的马前小卒!”   “哈哈哈!”俺答放声大笑,得意十足,他伸手拉起哲恒阿噶。   “你说的很好,放心吧,要不了多久,整个卫拉特都会成为你的囊中之物。”   哲恒阿噶显得兴奋异常,能够得到俺答的支持,一统卫拉特就有希望了,而卫拉特部整合起来,就有把握吞掉整个西域,哪个王者能没有野心?   在场都是奇喇古特部的贵胄,虽然中明安部出了点意外,可是他们还决定投靠俺答,毕竟几十年的威名,数万雄兵,实力之强,还没有人能够胜得过他!   俺答见收服了奇喇古特部也十分兴奋,举起牛角杯,和大家一起痛饮美酒,喝到了酒酣耳热的时候,哲恒阿噶满脸羞愧,到了俺答的面前。   “汗王陛下,小儿无知,胡说八道,冒犯了汗王,汗王胸襟如大海,包容天下,不会在乎。小人却必须向汗王请罪,求陛下以无上的宽容,赦免他的罪过!”   提到了哲诺,俺答脸色一沉,他的确很恼怒,那个小兔崽子在自己身边长大,竟然敢在关键的时候,背叛自己,可杀不可留!   俺答从来不是宽宏的人,冒犯了自己,就只有死路一条。   当然了眼下还不是杀人的时候,不然刚刚吃到嘴里的肉就会出问题,他已经没有精力耽搁下去了。   俺答突然哈哈大笑,“哲诺是你的儿子,草原的千里驹,他勇敢善战,像一头雄壮的狮子,本汗非常喜欢他,怎么会怪罪呢?”   “多谢汗王!”哲恒阿噶忙磕头叩谢,其他的贵胄也跟着逢迎,一时间马屁之声不绝于耳,拍得俺答晕晕乎乎的,一肚子糟心的事情,好像都忘了一般。   突然,帐篷的帘子被推开,从外面走进来两个人,一个是高大的青年,一个是俊美的少女。   哲恒阿噶瞪着醉眼,厉声说道:“哲诺,宽宏的阿勒坦汗原谅了你的冒犯,还不过来谢恩!”   “原谅?”   哲诺突然哈哈大笑,眼泪都出来了。   “他的一生,知道原谅两个字怎么写吗?”哲诺充满了不屑,“仁恕之道是汉人的儒士才在乎的东西,草原只有弱肉强食。征服一个部落,就要杀光比车轮高的男人,就要抢走所有的女人,这是成吉思汗就订下的规矩,没有人能够改变!”   啪!   哲恒阿噶脸色狂变,把酒杯摔在地上,他真没有想到,逆子竟敢跑来闹事,你小子不想活了吗!   他猛地抽出腰刀,冲着哲诺就冲了过来,嘴里还说着,“汗王陛下,他疯了,让小人好好教训他!”   他刚冲过来,钟金突然一伸手,拦在了父亲和哥哥的中间。   “丫头,你给我滚开!”哲恒阿噶红赤着眼睛,大叫道。   “就不!”钟金一撇嘴,“父亲大人,你选择臣服在俺答的脚下,你可知道,连他最亲近的人,已经背叛了他!”   什么?   有人背叛了俺答?   众人都傻愣愣看向了俺答,充满了疑问。   俺答不愧是几十年的老狐狸,应变还真够快的,他哈哈一笑,“钟金,你消息很灵通,没错,就是大成那孩子,他耍脾气,跑到了明廷那边。不过没关系,有十万控弦之士在,明人不敢把他怎么样,先让他吃点苦头,处理了这边的事情,我就去把他接回来。”   话说的轻描淡写,哲恒阿噶等人都松了口气,原来是个小孩子闹脾气,跑到明廷去了,算得了什么。以俺答的实力,还要不回来孙子吗?   哲恒阿噶怒气冲冲,“钟金,就是这件事吗?你是要成为大汗哈屯的人,再敢胡说八道,动摇军心,我就严惩不贷!”   钟金摇摇头,掐着腰,走了两步。   “俺答,不用你去接,大成台吉已经回到大板升了。”   哲恒阿噶顿时大笑道:“看看吧,明人就这么一点胆量,他们哪敢得罪汗王,还不乖乖把大成台吉送回去!”   这也就是自己的爹,不然哲诺都想冲上去给他两拳,把他打醒了!什么都不知道,还在这里做梦呢!   “大成表弟是回去了,而且他还成为了大明的顺义王,土默特的新汗王!”   吸!   顿时帐篷里充满了吸气的声音,大家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大成台吉,不就是个奶娃娃,他何德何能,凭什么当汗王,有谁会服气他?   不会是开玩笑吧?   大家伙的眼睛都落在了哲诺和钟金这对兄妹身上,哲恒阿噶更是声色俱厉,怒斥道:“逆子,你们在胡说什么?”   “父亲大人,我们没有胡说!”钟金斩钉截铁道:“明廷已经正式册封大成台吉为顺义王,并且派遣十万大军,护送他回到大板升,成为土默特的汗王,而且……”她仰起头,看了看俺答,“而且一克哈屯已经成为监国,辅佐大成台吉,统治漠南。你的结发妻子已经背叛了你,那些忠于你的部下纷纷归附,你的势力已经土崩瓦解!”   钟金转身盯着父亲,痛心疾首道:“您睁开眼睛看看吧,眼前的俺答就是冢中枯骨,就是庙里的泥胎塑像,他已经失去了老巢,成了可怜丧家之犬,他还像摆出汗王的威严,哄骗我们!”   哲诺同样对着在场的王公贵胄们说道:“大家醒一醒吧,我们和俺答根本不是一路人,此时和他结盟,成为他的奴仆,只会给我们带来无穷的灾祸。他的孙子已经在招兵买马,明廷的十万大军,跃跃欲试,你们想成为可怜的殉葬品吗?”   这个惊人的消息就好像超级重磅炸弹,在所有人面前炸开,大家都不敢相信,草原最强大的王者竟然会落到这一步的田地,他们偷眼看去,多么希望能从俺答的神态之中,找出否定的答案。   可是他们失望了,俺答脸色铁青,按着桌案的手不停颤抖,一副恼羞成怒,又难掩惶恐的模样。   当啷!   哲恒阿噶手里的弯刀落在了地上,他冲到了儿子的面前,抓着哲诺的肩膀,一字一顿问道:“是——真——的——吗!?”   “父亲大人,一点错没有,俺答要娶妹妹,不过是想借机吞并怎么奇喇古特部,鸠占鹊巢,抢走咱们的家园!”   哲恒阿噶充满了惊骇,转身看着俺答。   突然俺答放声大笑,“哈哈哈,真没有想到,一群蠢材之中,竟然有两个明白人。不过,你们明白的太晚了!”   俺答猛地抽出腰刀,斩断了面前的桌案,“动手!”   他早就埋伏了人手,请奇喇古特的贵胄们过来,就存了他们不臣服,就用武力逼迫的想法。   没想到钟金和哲诺把他的底儿给掀出来了,这要是在卫拉特人中间传开了,他们哪里会买俺答的账。   草原从来都是落井下石的,没有丝毫仁义可讲,别看俺答有五万多人,但是他失去了后援,一旦打起来,未必是卫拉特人的对手。   他只能先下手为强,从帐篷外面,不断冲进来杀手,他们的身形矫健,下手狠辣,转眼之间,已经有五六位贵胄被砍死。   其他人拿着腰刀,勉强抵抗,不断有人被砍伤,鲜血迸溅,惨叫声不绝于耳。   哲恒阿噶真的好恨啊!   他想不到俺答竟然是这样的人,还想着他结亲,真是昏了头了!他抡起巴掌,照着脸上,猛扇了好几个嘴巴子!   “父亲,快走吧!”钟金拉起父亲的手臂,哲诺像是疯了一样,冲在前面,他看到了帐篷角落的火盆,一脚踢翻,火炭引燃了毛皮,火势迅速蔓延,他们从缺口冲出来。   这时候外面已经准备了弓箭手,就要把他们射成刺猬,突然哲诺从手里抛出去一个黑乎乎的东西,凌空炸响,竟然是一颗手雷。   四散的弹片击伤了好几个弓箭手,弥漫的黑烟挡住了他们的视线。   “跑!”   一路杀戮,一路狂奔,转眼跑出两百多步,前面出现了差不多三百名骑兵。   “父亲,接应咱们的人来了!”   哲恒阿噶点头,爬上战马,转身就跑,这时候俺答的人马从四面八方杀上来,三百名骑兵且战且走,每一刻都有人丧命,却没有一个逃跑,没有畏惧。   他们浑身都是血,只有不到十人狼狈逃回了营地,哲恒阿噶从马背上摔下来,后心出赫然插着一支狼牙箭! 第949章 草原之王   自从唐毅指点过李时珍之后,这位医学大师就走上了不归路,他在五年前,冒死出版了一本《解剖概略》,第一次将人体的奥妙展现在了所有人的面前,原本很多错误的观念都被纠正了。   比如李时珍坦言并没有发现经络的存在,还有心脏只是泵血的器官,没有思考的功能,真正想问题靠的是大脑,他还提出了血液循环的观念,甚至给血液分型……   出完书之后,李时珍就等着铺天盖地的骂声,毕竟这些知识都是靠着解剖尸体来的,人死为大,破坏尸体那可是天大的罪名。比起挖坟掘墓也差不多了。   不过李时珍并不后悔,他知道这一本书会摧毁无数医生的饭碗,包括他自己在内,前半生所学都有错误,阴阳五行,八纲辨证,十二经络,这些理论都找不到实物支持,很有可能沦为笑柄。他却不曾后悔,医者父母心,父母不能用谎言去欺骗子女,尤其是关乎他们的生命!   只是预想之中的强烈反弹并没有出现,相反,他的书还受到了热捧,几乎和当年的《国富论》并驾齐驱。   很多士子怀着惶恐而敬畏的心,去翻看,从详细的图画,周密的文字当中,窥视人体结构的神秘,每个人都深受震撼。   不得不说,心学的广泛传播,已经让越来越多相信贵乎自我,相信知行合一,对待全新的东西,他们有着强大的接受能力,只要说得对,就会得到认同。   就连在大明游玩的钟金都买了李时珍的著作,小丫头躲在被窝里,忐忑不安地把书看完,从此之后,她就再也不相信那些满嘴胡说八道,跳来跳去的萨满奶奶。   她花了高价钱,从大明拐来了两位医生,这两位到了部落当中,的确治好了许多疑难杂症,深受崇敬。   他们检查了哲恒阿噶之后,脸色凝重。   “情况不妙,弓箭射得太深了,离着心脏非常近,冒然拔出弓箭,可能会伤损到血管,恐怕……”   “你说什么?”哲诺劈手抓住了对方的衣服,喘着粗气道:“我命令你,必须治好父亲大人,不然我杀你了!”   “哥!”钟金见大夫被抓的直翻白眼,连忙拉住哲诺,“听大夫的,不要闹了!”   哲诺脸上的五官痛苦地扭曲着,他长出口气,猛然屈膝跪在了大夫的面前。   “我求您了!”   大夫同样一脸的为难,“我们一定尽力救人,不过还请台吉先去和汗王见个面吧,我怕……”   他没有说下去,遭逢剧变,哲诺已经傻了,不明所以,钟金连忙拉起哥哥,强忍着泪水,“快去吧,父亲大人有什么话,就让他交代吧!”   没准这就是遗言了。   哲诺这才清醒,他拉着钟金,跑到了病房,足足过了半个时辰,他们才退出。当即两位医生给哲恒阿噶动手术,将箭头取出,当时还算不错,可是刚刚缝合伤口,哲恒阿噶就大口喷血,连话都说不出。   只能望着儿子和女儿,满脸的愧疚,他真的好恨啊!   怎么就那么傻?   还想着和俺答联姻,借助他的力量,一统瓦剌,真是痴心妄想!他艰难转动眼珠,目光落在钟金的身上。   多好看的丫头啊,就跟鲜花一般,竟然要嫁给一个糟老头子,真是气迷了心,险些把孩子推到了火坑里!   我这个爹,还真是失败啊!   泪水从哲恒阿噶的眼圈流出,钟金再也忍不住了,趴在爹爹的身上,放声痛哭。哲诺顿足捶胸,他们刚刚得到消息,就去找父亲,结果没有想到,父亲竟然早一步被俺答叫去赴宴。   站着去的,躺着回来!   “俺答,我一定要杀了你,报仇!报仇啊!!”   哲诺仿佛受伤的狮子,大声咆哮,整个病房都仿佛跟着颤抖。   “别!”   哲恒阿噶用尽了力气,道:“别,你们斗不过俺答的,跑吧,跑得越远越好……”   钟金连忙点头,“父亲大人,您放心吧。”   哲诺还不甘心,想要分辨,钟金狠狠瞪了他一眼,只好闭上嘴巴。   “好,多听你妹妹的,她……比……你……有……”一口血再度喷出,哲恒阿噶直挺挺死去!   痛失父亲,兄妹两个伏在尸体上,大声痛哭。   半晌,钟金先站了起来,她好像被凶神附了体,厉声说道:“哥,还哭什么,起兵报仇!”   哲诺就是一愣,怎么刚刚不是这么说的。   “那是让父亲安心,无论如何,我们也要拼到底!”   哲诺一下子来了精神,猛地蹿起,抽出了自己的佩刀,冲到了外面。   此时的奇喇古特部已经知道了首领死亡的消息,不光是首领死掉了,其他的王公贵胄,宿老大臣,一个也不剩。   硕果仅存的哲诺就是当然的王者,他红赤着双眼,咬牙切齿,恨不得把俺答给吞了!   “俺答就是一条凶狠的毒蛇,他毒死了中明安部的人,又杀死了父亲大人,他还想谋夺我们的基业,把大家都变成他的奴隶,你们能答应吗?”   “不能!不能!不能!”   声音越来越大,成百上千的人跟着呼喊起来,奇喇古特部的所有人,甚至连老翁都骑上了战马,亮出了多年不用的弯刀。   他们热情招待俺答,期盼着双方联姻,成为秦晋之好,等来等去,竟然是这么个结果,每个人都仿佛被愚弄了,怒火在胸中燃烧。   复仇!   这是所有人唯一的念头。   冲!   不知道是谁带头,上千上万的人马,就像是潮水,冲向了俺答的驻地。   俺答早就料到了,他已经严阵以待,弓箭拉圆,弯刀雪亮,凭着小小的奇喇古特部,还想和本汗斗,简直找死!   弓箭如雨,从天而降,每一刻都有人中箭,却没有一个退缩的,他们的疯狂简直超出了俺答的想象,踏着同伴的尸体,双方短兵相接。   残酷的白刃战开始了,锋利的弯刀划破身体,腥臭的血液到处弥漫,所有人都杀红了眼睛,他们忘记了疼痛,忘记了伤口,只要一息尚存,就不断向前,直到眼睛闭上。   有人抱在一起,同归于尽,有人的肠子流出,还在奋力血战,无论老幼,都像是飞蛾扑火,不停往前冲。   顽强的战斗意志,就连俺答都动容了。   他真的后悔了,没有收服奇喇古特,反而和他们成了生死仇敌,简直得不偿失。俺答满心懊恼也没有用,只能全力应付。   双方一口气杀了五天,零落的尸体,浓重的血水已经将战场浸泡透了。   精力无限的哲诺也打不动了,他身上都是伤口,虽然不致命,却无法抡刀大战。   丧父的悲痛让哲诺快速成长,作为一个部落的首领,他不能意气用事。   “钟金,还要再打下去吗?”哲诺明显疲惫,甚至厌战,他很讨厌自己的懦弱,却没有办法,他们的伤亡至少是俺答的两倍,再拼下去,会把所有人都打光的。   “哥,你知道决定这场战斗的关键在哪里吗?”   哲诺迟疑道:“是我们,还是俺答?”   “都不是!是明廷,是他们的十万大军!”钟金的眼中放出光彩,显得格外智慧,自信而从容。   “哥,如果是往常的争斗,我们绝对不能拼上老本,可是这一次不同,和我们打过之后,俺答面对明军,必败无疑!”钟金笃定说道:“按照明人的习惯,他们一定会扶弱制强。我们大战俺答有功,只要拿到了明廷的支持,不管多大的损失,都会弥补回来。而且父亲期盼的一统瓦剌,就要在你的手上实现!”   哲诺心动了,大成台吉那样一个废物都能被推到大汗的位置,他有什么比不上的。更何况卫拉特远在河西,西域一代,历年以来,很少入寇大明,他们都是抢掠商队过日子。再有明廷实力虽然强大,但是短时间之内,不会达到漠西。   在大明游历的时候,哲诺到过天津,去过好几个港口,他被那些巨大如山的船只震撼了,明人的兴趣不在草原,他们真正感兴趣的是无边无际的海洋,他们的心胸和抱负甚至超过当年的成吉思汗!   妹妹说的没错,押宝在明廷身上,一定能大赚的!   “杀!”   奇喇古特的勇士再度整军冲向了俺答,小家伙的顽强让俺答惊讶,他不得不调动最精锐的铁骑,这本来是对抗明军的撒手锏。   铁骑所过,血肉横飞,无数的勇士被碾碎,幸亏有身边的人拼命抢救,哲诺才侥幸活着回来,只是他的身上又多了三个触目惊心的伤口。   俺答的人马朝着奇喇古特部的驻地杀来,前锋冲进了营地,肆意的杀戮,只是很快他们又像是潮水一样退走了,狼狈逃窜。   在视野当中,出现了十几杆醒目的旗帜,最前面的就是中明安部,其次还有杜尔伯特,和硕特部,辉特部……差不多有三万多骑兵,蜂拥而至。   “好样的!不愧是草原的雄狮,敢挑战俺答,哲诺兄弟,好样的!”   各部的首领纷纷赶到了,他们和哲诺拥抱,大声问好。   “各位叔叔伯伯,前辈弟兄!”钟金走到了大家的面前,小丫头落落大方,这些莽汉竟然没一个敢小觑她。   “俺答败走了,他的老巢也丢了,这是俺答最脆弱的时候,你们都见过吧,新的狼王一定要击败旧的狼王,才能登上王位!草原之王在等着你们!”小妮子红果果蛊惑道。 第950章 复河套   俗话说强龙不压地头蛇,俺答的兵力的确强于瓦剌诸部,可是别忘了他现在后路断绝,军心浮动,加之瓦剌诸部哀兵必胜,都嚷嚷着要报仇雪恨,那些王公贵胄也想击败俺答,证明自己的强大。   俺答横行草原几十年,他和瓦剌的战争一点不比明廷少,积累的仇恨也相当惊人。以往是俺答实力强悍,高不可攀,他们不敢动作。   可是如今俺答出于最衰弱的时候,击败他,不光能得到泼天的威望,还能收拾俺答的旧部,吞并人丁草场,甚至借助强大的威望,一举统一瓦剌诸部,完成也先之后,无人完成的壮举!   在名利的诱惑之下,瓦剌诸部结成联军,向俺答发动了疯狂的攻击,他们集中了近四万骑兵,从各个方面猛扑俺答,双方就像是两个迎头相撞的狼群,不停地杀戮着。   “战火已经燃起,好戏已经开场,就让他们杀戮去吧,我们该休养生息,恢复力量了。”钟金轻松地说道。   哲诺却不肯罢手,“妹妹,俺答杀了咱们的父亲,那么多的勇死在他的手里,为什么不去追杀他,杀了俺答,我,就能……”   他迟疑一下,没有说下去。   钟金咯咯大笑,“我骗他们的话,你怎么也相信了?”   “骗?”哲诺大惑不解。   “当然,有了明人掺和,他们会允许草原出现第二个俺答吗?扶持大成只是他们的第一步,我敢说,为了防止大成台吉做大,他们还会扶持第二个,甚至第三个人,去牵制大成台吉,这就是汉人常说的制衡之术!”   哲诺若有所思,“妹妹,你说咱们会不会成为明人的棋子?”   “当然!而且还是很重要的一枚棋子。”钟金抱着胳膊,略带讥讽地说道:“那些晋商公然给咱们送消息,没有上面的允许,他们不会那么干的。”   “可恶!”哲诺用力一锤桌子,显得愤怒异常。   钟金倒是坦然,“哥哥,棋子没有什么不好,至少证明我们还有用处,最糟糕的是明明是棋子,还没有自知之明,就让那些人和俺答拼命吧,反正他们都是咱们潜在的对手,死的越惨越好!”   好一招坐山观虎斗啊!   哲诺突然有个荒谬的感觉,假如妹妹是个男儿身,只怕草原的霸主非她莫属!   ……   俺答从青海撤出已经到了第十天,瓦剌的追兵几乎一刻不停,他不得不且战且走。不过俺答也不是好惹的,他最善于诱敌深入,然后快速消灭一伙敌人。   严格来说,瓦剌的损失在俺答之上。   可是俺答越发心焦,陆续传来的消息一个比一个糟糕。   说实话,对于大板升的陷落俺答并不十分在意,城池对于游牧民族来说,本身就是奢侈品。当腰缠万贯的时候,弄几个明牌包包,那是点缀装饰,当饭都吃不饱的时候,就成了累赘。   明军实力快速提升,戚家军无论野战,还是攻坚,都比蒙古骑兵要强大,离着长城过近的大板升就显得有些鸡肋。   失去大板升,也就斩断了羁绊,蒙古的骑兵会快速恢复野性和斗志,利用茫茫草原,和明军展开捉迷藏。   俺答坚信,胜利一定属于他。   可是明军的手段大大超出了俺答的预料,毕竟这一次主导战略的是富有远见,而是务实重利的唐毅,不再是有些好大喜功的朱老四。   扶持大成台吉,册封一克哈屯。   这一招对俺答的杀伤力,堪称锁喉一箭,砒霜拌大蒜,又毒又辣,阴损歹毒到了极点。   别扯什么一世夫妻百世恩,更何况俺答这些年喜新厌旧,早就不存在什么恩情,他只等着一克哈屯死掉,老妻的势力就完全消失殆尽。   一克哈屯同样清楚,这也是她断然决定辅佐孙子的原因,一克哈屯的娘家人,还有亲族奴隶,全都快速上位,大成台吉没有什么势力,这些人就是他最主要的依靠。而这些人都来自于土蛮部,他们还效忠真正的蒙古大汗图门。   如果任由大成台吉做大,就会变成土蛮部和土默特部之间的斗争。   俺答可以和大明玩游击战,一旦遇上了知根知底,同样擅长游击,又有明军支持的图门大汗,他的下场就可想而知。   真是好一招驱虎吞狼啊!   唐毅的手段和钟金别无二致,只是两个人的高度不同,格局不一样,论起手段的细腻和凶狠,钟金差着太多了,小丫头还要努力啊!   俺答看透了明廷的如意算盘,他才不敢在青海停留,一路且战且退,逃到了鄂尔多斯部的驻地,也就是河套平原!   清点人马,俺答的部下只剩下不到三万五千人,有一万多名勇士死在了瓦剌人的手里!   俺答气炸了肺,“你们等着,本汗早晚会杀光你们,一个都不留!”   疯狂咒骂了一刻钟,俺答啐了一口浓痰,才放心大胆向着托克托城进发。驻守托克托城的正是鄂尔多斯万户的首领,俺答的侄子达彦诺颜,这个人除了好酒和好色之外,别无长处,真正主事的人俺答的儿子布颜台吉,人马差不多有两万出头,粮草充足,加上俺答的人马,足有五万多人,不是小数目。   而且俺答相信,以他的威望,只要竖起大旗,就会八方响应,纷纷投靠到他的麾下。大成台吉的势力犹如热汤泼雪,瞬间瓦解冰消,等到重新聚集足够的势力,驱逐明军,干掉瓦剌,他依旧是草原的霸主!   几十年的征杀经验,给了俺答强烈的自信。   ……   “诸位将军,决战的机会已经成熟了!”   谭纶一身戎装,手扶着剑柄,浑身上下,难以掩饰的兴奋和激动,他的动作简洁而有力,站在巨大的沙盘面前,侃侃而谈。   “俺答的主力逃到了托克托城,距离冬天结束还有两个月的时间,根据情报判断,俺答在开春之前,不会离开托克托,这是我们彻底消灭俺答,光复河套的最好机会!很有可能,也是最后的时机。”   谭纶淡淡说道:“连番的失败,众叛亲离之下,俺答还没有彻底醒悟过来,他还生活在大金国主,草原枭雄的迷梦当中,正是这种误判,使得他选择了距离长城比大板升还要近的托克托,不得不说,这是俺答最大的败笔!”   人都有思维定式,越是上了年岁,积累的经验越多,记忆的事情越丰富,庞大的记忆就越容易干扰判断,这就是老人容易顽固的奥妙所在。   俺答是很不错的统帅,他已经看出了大板升的问题,可依旧选择了比大板升还不如的托克托,作为栖身之地,不得不说,老天爷都在帮忙。   假使俺答选择远遁漠北,找寻新的安身之地,积蓄实力,恢复元气,明军拿他还真的没有办法。   哪怕是唐毅鼓捣出了四轮马车,培育强壮的挽马,明军的后勤线也不能超过五百里。   距离增加之后,人力畜力消耗成倍增加,粮食也会大量消耗,加之补给线过长,容易受到攻击袭扰。   按照多次的计算,假如补给线到了五百里,一万石粮食只有五千石能运到前线,超过七百里,就会锐减到三千石。   所以说,古代几乎没有什么千里奔袭,后勤压力绝对会成为所有将军的噩梦。多么雄厚的国力也架不住消耗。   谭纶在离京的时候,和唐毅密谈了一夜,最关键的一条,就是要用最少的代价,赢得最大的胜利。唐毅告诉谭纶,隆庆新政的成败,都押在这一场战斗上。   只有大获全胜,才能满盘皆活,一旦输掉战争,什么都没有了。   谭纶虽然不能完全理解此话的含义,但是却忠诚地执行着唐毅的命令。   “这一次出战,将有三边总督王崇王大人,调集三万马步军,从陕西老牛沟出长城,进逼托克托,此路为攻击的主力,不过却是任务最轻松的。”谭纶笑道:“俺答不会像我们一样眷恋城池,他只要见到风向不好,就会弃城而逃,所以当务之急,是要防备俺答逃窜。”   他的目光落在戚继光身上,“元敬,你率领一万人马,攻击云川,从东面挡住俺答前进的道路。”   “末将领命!”   “马总镇,你和令郎率领八千骑兵,火速前往黑山,切断俺答北逃的生路。”   马芳和马栋抱拳拱手,领了将令,立即率兵行动。   此前谭纶已经派出人手,去联络瓦剌诸部,许诺通商贸易,换取瓦剌诸部东进,封锁俺答西逃的路径。   谭纶从容部署,一张巨大的网已经张开。   谭纶作为主帅,带领着杨安、汤克宽等等将领,以及三万大军,从大板升出发,攻击托克托的东北方。   值得一提的是大成台吉强烈要求亲自出战,要和他的祖父决一雌雄。   谭纶经过权衡之后,答应了他的要求,一克哈屯太老了,无法跟随,她派遣自己最信任的手下拉罕,率领七千名骑兵,浩浩荡荡,向着俺答扑来。   ……   “师相,这位就是义士王环。”罗万化将一位虬髯大汉引荐给了唐毅。   “小人王环,拜见唐相!”   唐毅亲自站起身,双手搀扶,笑呵呵道:“王壮士,当年曾大帅蒙冤而死,唐某刚刚十岁,天下为之悲痛,壮士护送曾夫人和公子,义薄云天,让人敬佩不已。二十年过去,王壮士,我大明雄兵已经杀向河套,不日就会传来复套成功的消息,曾大帅也可以瞑目了……” 第951章 烈焰焚城   王环身长力大,箭术无双,当年是曾铣手下的猛士,屡次杀敌立功,后来曾铣下狱,王环不顾生死,保护曾铣的夫人和两位公子。   在严党掌权的时候,多少人想斩草除根,拿可怜的曾家人向严嵩讨好,王环不计生死,小心保护,才让曾家母子三人活了下来,二十年过去了,曾铣的两位公子已经长大成人,五年之前严世藩丧命,一年之前,严嵩死去,仇人已死。当年曾铣提出复套,如今明军正在草原征杀,要拿回曾经的故土。   王环抓着花白的胡须,泪水横流,他跪在了地上,大声哭嚎。   大帅,在天之灵,看到今天,一定会十分高兴吧!   一个汉子,花二十年的时间,去照顾故主的家人,王环至今未娶。   此人的忠义,当真世间少有。   环顾朝堂,多少从科举出来,以道德文章自诩的人物,面对着严党,却选择了屈膝顺从,果然是仗义每从屠狗辈!   有义士王环,有千千万万的忠义之士,才是一个民族永恒的脊梁!   “王壮士,陛下已经降旨,加封你为锦衣卫指挥佥事,从明天起就去就任吧,这也是你应得的。”   “锦衣卫!”王环突然把眼睛一瞪,“就是害死大帅的那些锦衣卫狗崽子吗?就算死,老子也不会去!”   王环突然发作,他还记得当年锦衣卫捉拿曾铣的场景,还有,要不是陆炳帮着严嵩,曾铣也不会死得那么惨。让他加入锦衣卫,还不如杀了他痛快。   唐毅被弄得老脸一红,他没有想到过了这么多年,王环还耿耿于怀,其实给他锦衣卫的官职并不是成心勾起旧事,而是朝廷的文武职位都有定数,加之眼下高拱大力整顿吏治,哪怕是隆庆,也别想随便安插一个人,唯独锦衣卫,算是隆庆的一亩三分地,一道旨意就能解决。   没想到为了图省事,竟然惹翻了王环。   “唉,是本阁欠考虑了,王壮士,这样吧,兵部那边会给你另外安排的。”   “不必了!”王环深深一躬,“唐相厚爱,王环感激不尽,小人受曾帅之托,照顾他的家人,乃是朋友之谊,主仆之情。小人与国无功,不敢接受朝廷官职,还请唐相替小人叩谢陛下天恩。”   果然,忠义之士都有些脾气。   唐毅点头,“就依王义士,官职可以不要,但是嘉奖不能没有,你有什么要求,本阁一定答应。”   王环眼前一亮,忙问道:“大帅呢,朝廷能平反吗?”   “当然,朝廷在决定复套之前,已经拟定了旨意,赠谥号襄愍,赠兵部尚书衔,荫一子为千户,另外准备在托克托择地建祠堂祭祀。”   唐毅说出了对曾铣身后名的处置意见,其实这事还真挺矛盾的,曾铣当年的复套主张在唐毅看来,本身并不完美,缺少了太多的配套,如果真的实施了,没准也是个大败亏输的结果。   当然了,曾铣广有战功,忠贞不二,仅仅是以为策略错了,就要砍脑袋,实在是说不过去。   更何况他是和夏言一起被杀的,夏言又是徐阶的老师,虽然徐华亭去职了,但是徐党的旧人还在朝堂。他们极力要求平反冤案,恢复夏言和曾铣的身后名。   他们的开价很高,甚至把曾铣和蒙冤受屈的岳飞类比,要求给予“忠献”的谥号,这两个字可不是轻易能给的。   文官的谥号一般以文开头,武将是以武开头,文武双全的,才以忠开头,这是通谥,代表最高荣耀。   北宋一朝得到忠献的只有两位,一个是赵普,一个是韩琦,和这两位相比,曾铣还是差了许多,是万万当不起的。   但是抬高曾铣的地位,能够变相打击嘉靖,对于唐毅的全盘大局有着重要的意义。思前想后,只好弄出这么一个结果,虽然在赠官和谥号上面没有多做文章,但是给了他建祠堂祭祀的资格。   王环哪里懂得朝廷的这些事情,他只觉得大帅一生忠勇,蒙冤受屈,死得太惨了,就应该祭祀,享受四方香火。   “唐相,小人斗胆请求,要去托克托,替大帅修建祠堂。”   唐毅迟疑一下,王环也不算年轻了。   “托克托可是很苦的,现在还在俺答的手里。”   “小人不怕!为了大帅的身后名,小人万死不辞!”   唐毅的确被感动了,曾铣天上有知,恐怕也会含笑九泉。   “既然如此,你就随着本阁一起出塞吧。”   罗万化一听唐毅要出塞,吓得差点跳起来,心说师相这是什么路数啊,打仗的时候您不去,现在已经差不多是决战之时,等您到了,恐怕俺答都完蛋了,莫非您要去抢功劳?   陛下可是说了,谁杀了俺答,就赏赐一个侯爵。   八成是师相动心了,是啊,师娘顶着伯爵的头衔,师相只是一品大员,老爷们没有夫人地位高,说出去也够丢人的,一准是这么回事!   罗万化一脸贼兮兮的德行,唐毅要是知道了他竟是如此心思,保证掐脖捏死他。   亏你还是状元呢,打仗容易,战后收拾残局才难呢,那么大的一块肥肉,没有我亲自坐镇,谁能分得明白啊!   ……   就在唐毅即将动身的时候,王崇古的大军已经距离托克托不足十里。刚刚又一队骑兵截杀他们,被将士们打败,不少人身上都挂了彩,可是他们丝毫不在乎,匆匆裹上伤口,握着兵器,继续向前。   边军之中,不乏好汉子,来的时候,更是请来了戏班子,连演了五天的《千古恨》,说的就是曾铣蒙冤的案子。   军中不少汉子曾经都是曾铣的部下,想起昔日的大帅,想起凶残的北虏,他们一个个气冲牛斗,恨意滔天。   出师的时候,每个人都发誓,不破草原,不斩俺答,绝不回师!   “将士们,托克托就在前面,俺答就在城中,跟着我冲!”   王崇古亲自带头,潮水一般的士兵,扑向了托克托,王崇古这一次也拿出了真本事,足足一百五十门火炮,对准了城池,猛烈轰击。   炮声隆隆,爆炸震天动地,就好像打雷一般,一个接着一个的炮弹在城里城外炸开,不断有人被炸得粉身碎骨,尸体飞上了半空,城上的砖石迅速开列,露出斑驳的黄土。   托克托的城墙还不如大板升坚固,更是比不上大明的雄关,被一顿大炮轰击,就摇摇欲坠。   城中的俺答,布颜台吉等人脸色铁青,咬牙切齿。   “父汗,不能再挨打了,不然城池就要被打破了!”   俺答点头,“你马上带一个万人队,出战王崇古,把他的脑袋给我拎回来!”   “遵命!”   布颜立刻点兵,他从西门出来,绕到王崇古的侧翼,一声令下,骑兵蜂拥往前冲。王崇古也早料到他们回来这一手,也安排了应付的人马。   火铳声音惊天动地,弓箭如同飞蝗,每时每刻,都有成片的人倒下去,就跟割麦子一样,不得不说,三边的人马相比戚家军已经落后很多了,要是戚家军在,光是火铳就能轰死对手,王崇古的部下还做不到。   不过不要紧,边军和蒙古人打了一两百年的交道,他们经验丰富,真的拼了命,蒙古人也讨不到便宜。   双方人喊马嘶,地面上都被尸体布满了,几次蒙古骑兵险些冲破防线,却都被明军用生命挡了回去。   浓稠的鲜血染红了大地,蒙古骑兵仗着速度优势,把前排明军撞飞,肋骨断裂,胸膛塌陷,大口大口喷血,可是明军并不退却。他们死死撑着,骑兵就像陷入了沼泽,失去了速度优势,他们庞大的块头成了最好的靶子,往往五六个战士围住对手,一阵乱刀,就把对方剁成了肉馅。   战斗了整整一天,明军付出三千多人的代价,蒙古人也死了两千出头,而且城墙还被轰出了好几个缺口。   就在这时候,其他的人马也相继赶到,最先杀来的就是戚家军,长龙一般的车队就是他们最鲜明的标识。   戚家军出现,使得明军的火力直接倍增。戚继美站在了士兵的后面,第一波五百支火箭已经准备好了。   “点火!”   火星迸溅,很快一片硝烟,火箭划出优美的弧线,大半落到了城中,紧接着就是一阵惊天动地的爆炸声,大地都跟着颤抖起来。   一枚火箭差不多能携带十五斤的火药,比炮弹还要重许多,爆炸开,能轻松摧毁方圆十米的一切生物。   即便是没有被弹片打中,剧烈的爆炸也会震聋耳朵,城中有无数人双耳流血,什么都听不见,他们抱着脑袋,疯狂逃跑。   戚继美在城外脑补着里面的惨相,他一点都不留情,又是连续三轮,一共两千支火箭落到了城中,整个城池几乎没有完好的房舍,全都倒塌了,满目疮痍。   而且最后一轮的火箭还带着猛火油,落到哪里,就会变成一团烈焰,蹿起的火舌,迅速吞噬了一切能够燃烧的物体,包括人也不例外。   身上带着火焰,疯狂地逃窜,在地上不停翻滚,结果却是火焰越来越大,把全身都笼罩了,没有一会儿,就变成了一具黑炭。   放眼看去,城中到处都是火焰,到处都是疯狂逃窜的人群,他们的脸上写满了惶恐。   俺答的眼角都瞪裂了,他第一次见识了明军攻坚的本事,从心里涌出强烈的寒意,自己真的失算了! 第952章 枭雄之败   在攻击大板升的时候,戚继光就已经有了十足的信心,草原的城池还没有能扛得住明军炮火的。他把一百多门大炮集中到了东城门,一枚枚炮弹砸在了城墙上面,还有直接飞入了城中,高速飞过的弹丸,只要碰上就会肢体断裂,直接命中,整个人都变成了一摊肉酱。   蒙古骑兵的优势都在野战,守城他们实在是不擅长,面对着疯狂的炮弹,他们只能后退,傻傻看着。   轰!   一枚炮弹击中城门,顿时数寸厚的木板被炸开,菊花钉满天飞。戚家军的火铳手快速向前,对准缺口,不停射击,铅弹噼里啪啦,打得尘土飞扬,根本不给对手补救的机会。   这时候有负责爆破的士兵将几百斤的火药分批送到了城下,他们从背后拿出特制的工兵铲。天寒地冻,加上城墙都是砖石,非常坚硬,普通的铲子没两下就崩了,这些工兵铲不会,士兵们奋力挖掘,不到半个时辰,就在城墙下挖了一个半米深的洞,将火药填充进去。拉出长长的引信,点燃,逃走……动作行云流水,显然经过了无数次的训练。   稍微等待了一会儿,戚继光悄悄张大了嘴巴,捂住了耳朵。   一声地动山摇的闷响,紧接着尘土飞扬,足足有几丈高。   等到狂风吹过,一段十几丈长的城墙轰然倒塌。   士兵们兴奋异常,螃蟹的硬壳已经打开了,肥美的膏腴,鲜嫩的好肉就在眼前。   “冲啊!”   戚家军蜂拥而上,从缺口一路杀进了城池。   戚继光严肃的面容也露出了一丝笑意,胜券在握了。只是等了一会儿,预想之中的崩溃没有出现,反倒是不少冲进去的戚家军被赶了出去。   “怎么回事?”   “启禀总镇,俺答在城里设了埋伏,弟兄们打得很苦!”   “传我的命令!谁敢后退一步,杀无赦!”戚继光一转身,冲着手下的预备队说道:“冲上去,无论如何,也要拿下托克托!”   “遵命!”   戚继光治军一个字:严!   林林总总,到处都是杀头的罪过,触犯一点军规,就严惩不贷。   当初唐毅都觉得他有些偏执,但是别的事情戚继光都从善如流,唯独军规上面,他是一丝也不肯让步。   到了如今,训练的效果总算显示了出来。   面对突如其来的骑兵,戚家军来不及装填火铳,他们竟然紧握着火铳,用枪口和骑兵对拼,有人被砍倒,有人被马蹄踏碎,却没有一个逃跑。   他们的牺牲赢得了宝贵的时间,后面的士兵得以重新装填,犀利的枪声再度响起,敌人成片倒下去。   戚家军就像是顽强的礁石,矗立在波涛汹涌的海滩之上,不曾有一丝动摇。   布颜台吉亲自指挥攻势,渐渐的,他竟然生出了强烈的惶恐,对方根本就不是血肉之躯,他们没有理智,没有恐惧,不可战胜……   轰轰轰!   急促的爆炸声再度响起,城墙有连着倒塌了四五处,更多的戚家军从四面八方涌进来。这一次他们做出了充足的准备,掷弹兵冲在最前面,哪里有敌人,哪里有房舍,手雷就仍向哪里。   爆炸不断,埋伏的骑兵都被炸得昏了头,仓皇冲出来,结果被火铳轻松击毙。   守城不是俺答的长处,巷战他就更不成了。   眼见得失败无法扭转,俺答只好跺了跺脚,招呼着手下,从北门退出托克托。跟随在俺答身边的人马还有接近四万,其中三万是他的老部下,剩下的一万是鄂尔多斯部的人。   可以说这四万人马,还是草原上最大的一股力量,如果能顺利带出去,俺答还有翻本的机会。   但是长生天没有站在他的一边,从唐毅,到谭纶,胡宗宪,甚至每一个普通士兵都不允许俺答逃脱。   刚从托克托出来,杨安的骑兵就追来了,谭纶的主力人马也出现了。   不同于马芳的骑兵,杨安的部下一水儿的火铳,长短家伙一起响起,铅丸不要钱一样,打在了敌人的身上。   一面倒的屠杀彻底激怒了俺答,他指挥着骑兵奋勇向前冲,弓箭手跟在后面,伺机猛攻。杨安早有准备,他的人马采用连续射击的方式,第一排开枪之后,立刻转到后面装弹,第二排跟进射击。   子弹绵延不绝,虽然偶尔有士兵被弓箭射中,痛苦落马,抽搐着死去。   但是杨安有着十足的信心,论起对拼,俺答拼不过自己的。   果然,在双方付出了上千的死亡之后,俺答的后路大乱,王崇古和戚继光两支人马已经杀进了城中,兜着屁股就追了上来。   俺答无奈之下,只好选择逃跑。   杨安就像是毒蛇,紧随而上,谭纶俞大猷指挥着士兵从两边截杀,经过疯狂的大杀大砍,俺答的人马直接少了一半,就算是那些还跟随他的,多半都受了伤,唉声叹气,狼狈不堪。   寒冬时节,雪花纷飞,有人跑得匆忙,还穿着单衣,在风雪之中,瑟瑟发抖。最可怜的是那些伤员,他们浑浑噩噩,向前走着,不时就摔落马下。后面的人连看都懒得看,直接从身体上跨过去。   托克托一战,虽然短暂,可是震撼却不言而喻。   明军强大的攻击实力,凶猛的炮火,犀利的火铳,都成了他们后半生挥之不去的噩梦。   中原王朝很像是水,沉静内敛,从不轻易发火,草原的游牧民族就好像是火焰,时不时就烧一场。看起来很频繁,很强势,但是山火的威力再大,也比不过狂暴的洪流。   一旦中原王朝被激怒,几十万的骑兵,就会不死不休,一直疯狂打下去,直到将对手彻底抹去,汉唐都做过。   如今大明再度大举反攻,还真有那么一丝汉唐的气象。   不过身为统帅,谭纶知道,眼下的大明其实外强中干,这一次赢得虽然酣畅淋漓,实则把吃奶的力气都拿了出来。   绝对不能放过俺答,一旦让他跑了,死灰复燃,就没法和唐相交代了。   “俞咨皋,你带着两千人马,告诉杨总镇,他也抽调两千兵,每人五匹战马,歇马不歇人,无论如何,也要追上俺答!”   “遵命!”   俞咨皋率领着骑兵汇合杨安,追着俺答的尾巴就上去了。   风雪越来越大,打在身上,很多士兵的脸都裂了,从伤口里渗出丝丝的鲜血,凝结成一条条的,好像蜘蛛网,爬满了脸蛋。   他们已经感觉不到疼痛,渴了抓一把雪,饿了嚼一口肉松,困了就在马背上睡,实在是撑不住,就从马背上掉下去。   放心,后面会有人跟进接收的,不是特别的倒霉蛋,都不会冻死,最多要失去几根手指和脚趾……   俞咨皋他们一口气追出了五六十里,手里的马刀砍断了三根,他们毙杀俘虏的人马已经超过了五千人。   昔日凶悍的蒙古骑兵完全没有了斗志,最初他们还会留着人手断后,和明军奋勇作战,可是追出三十里之后,他们就没有了战斗下去的勇气。   明军冲上来,就把武器一扔,乖乖跪在地上,选择投降。战斗是死,落荒逃跑,到了漫天的风雪荒野之中,只会变成野狼嘴里的美餐,死得更痛苦。   还不如投降呢,至少还有一线生机。   负责接收俘虏的正是拉罕,他甚至比明军还要兴奋,每当遇到一个俺答手下的红人,他都手舞足蹈,甚至抓在手里,用巴掌扇,用鞭子抽,打得他们血肉模糊,牙齿掉了一地,才心满意足。   “让你们嚣张,等着吧,高过车轮的人都要死!从今后草原的霸主就是我们土谢图汗,阿勒坦汗已经成了丧家之犬,彻底完蛋了!”   拉罕如夜猫子一般的笑声,在旷野中传出好远,让人浑身直起鸡皮疙瘩儿。   ……   眼下的俺答汗的确处境不妙,原本两万人马,有五千多被明军干掉,还有五千多跑没了,他的身边已经不足一万人。   自从出道以来,绝对是最惨的一次,而且是从三十三天,直接摔倒了十八层地狱。他已经不敢奢望东山再起,报仇雪恨。俺答的要求一再降低,只要能活下去就好。   只是明军会同意吗?   还有不到五里,就是黑山,俺答心里稍微轻松一些,绕过黑山,他准备逃到漠北,漠南已经是大明的天下,漠西的卫拉特人恨他入骨,唯有漠北,才是唯一的生机。   “走!”   俺答在前面带队,人马离着黑山越来越近,突然一枚信号弹划破天空,紧接着无数的骑兵涌出,马芳和马栋父子两个带着大兵冲了上来。   “俺答,你的死期到了!”   马芳嘴角挂着得意的笑容,一头冲进人群,手里的大刀挥动,砍瓜切菜一般。马栋同样不示弱,上阵父子兵,他们足足等了一天多,不敢动作,不敢生火取暖,生怕发出动静,打草惊蛇,有的人脚趾都冻掉了,还浑然不觉。   当看到俺答逃过来,一切的付出都值得了。   杀吧!   双方在黑山脚下,展开了残酷的白刃战,不光是人在拼命,就连战马都疯狂撕咬着对方,马芳每往前冲一步,都有敌人被砍死,鲜血染红了他的征衣,反手一刀,砍掉了一个亲卫的头颅,俺答就在三丈之外,几十年的恩怨,总算要了结了!   “俺答,受死吧!”   马芳一马当先,踏着对方的尸体,向着俺答冲去! 第953章 负荆请罪   唐毅要去大板升,处置战后事宜,隆庆把脑袋摇晃得和拨浪鼓一样,大明朝立国至今,还没有大学士督师的先例,更何况草原苦寒,战事还没有结束,万一唐毅有了一点闪失,后果谁能承担?   打仗的事情,交给戚继光、马芳等人就可以了,至不济还有谭纶,遇到了大事,再派人回到朝廷请示,就不用劳烦唐师傅了。   “陛下厚爱,臣感怀于心,可是此战结束,不代表北疆高枕无忧,如果不能趁着天赐良机,彻底解决心腹大患,只怕会重蹈汉唐的覆辙,遗憾千古啊!”   什么叫汉唐覆辙?   汉武帝动用倾国之力,漠北一战,彻底击败匈奴,将漠南地区都掌握在手中,庞大的匈奴帝国开始崩解。   漠北一战绝对是空前的成功,可是太平并未维持多久,七年之后,匈奴就南下五原,知道几十年后,汉宣帝时期,匈奴的威胁才彻底解除。   唐朝的情况也是一样,在平定突厥之后,北方边疆只是短暂安宁,其后又战火不断,更是发生了安史之乱。   观察汉唐的历史,就会发现击败游牧民族容易,而彻底解除边患,却十分困难。   推究原因,也不难理解,汉人以农耕立国,即便举倾国之力,打赢了战争之后,却没法在草原立足,也无力驻守地域辽阔,出产有限的草原,农民无法立足,最后只能遗憾退出。   留下的真空不会持续太久,游牧民族逐水草迁徙,长城沿线的漠南地区,相比漠北,漠西,西伯利亚,水草更加丰美,在生存压力的驱使之下,他们不得不南下抢夺草场。   即便是一个部落民族消失了,也很快会有另外的部落填充,草原就是韭菜地,割了一茬,要不了多久,又一茬就长了出来,无穷无尽,无休无止。   而草原出产有限,除了牛羊之外,什么生存物资都没有,一个个的部落天生就会抢掠,不断地吞并,或者被吞并,经过不断的战争淘汰,最终产生一个强大而统一的部落,周围没有值得抢劫的对手,就会兵犯中原。   这就是几千年来,不断在长城沿线重复的故事。   “陛下,解决北方边患的问题,不在于有多强大的兵力,也不在于杀多少人。关键是要扭转经济形态,自然水到渠成。”   隆庆点头,却又摇头道:“师傅,只怕没有那么容易吧?您可是说过,不论是农耕,还是游牧,都是经过几千年的选择,才产生的结果,都刻在了骨子里,所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做起来怕是不容易。”   “陛下睿智。”唐毅笑道:“不过眼下就有一个绝好的机会,近些年来,东南的丝绸和棉布需求大增,纺织业大发展,光是生丝和棉花已经不满足需要,毛纺业前景大好。不过大明境内缺少草场养殖优质的长毛羊,光是从草原购买,一来朝廷不允许,二来受制于人,货源也不稳定。”   不得不说,经过唐毅的苦心教导,隆庆的经济知识在明朝历代帝王之中,都算是最顶尖儿的,他很快明白了唐毅的想法。   “师傅是要发展毛纺?”   “没错,纺织业需要规模化的养殖,需要稳定充足的货源,需要大量的工人。只要毛芳业发展起来,草原上一两百万的人口根本不够用。他们也不需要抢掠为生,光是出售羊毛,就能赚取足够的生活来源。”   “果然是好办法,养羊比起养马要安全得多。”隆庆笑呵呵道:“可是那也不用师傅去安排啊,交给他们下面的人就行了,朝中没有师傅坐镇,朕的心里不安生啊!”   确实,自从唐毅主持内阁以来,隆庆少了太多的麻烦,也没有言官添乱,什么大事小情,内阁都能帮着他挡了,隆庆有了充足的时间,想去潜邸看看,或者是出城逛逛,甚至微服私访,唐毅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许是从小太憋屈,隆庆的玩心一天比一天大,也就是唐毅能纵容他,换成别的阁老,哪怕是高拱,也会把他管得死死的,隆庆是真的不舍得唐毅离京。   “陛下,要创立一个产业,比策划一场决战要麻烦得多,而且留给我们的时间不多,俺答败亡之后,即便没法出现新的霸主,草原也会陷入混战之中,彼此征伐不休。想要建立商业秩序,几乎是不可能。唯有趁着战争刚刚结束,大明天威赫赫,各方谁也不敢乱动,快速重划草原,引入资本,建立起毛纺基地,同时还要和各部的王公贵胄进行利益捆绑,互相交换股份,形成利益共同体,他们也就没法再给大明添乱了。还有纺织出来的呢绒能不能快速打开市场,获得利润,还是一个麻烦的事情。另外蒙古诸部都养羊了,他们的武备必然下降,万一其他的部落趁虚而入,我们也要拿出应付的办法……”   唐毅简单介绍了一下,隆庆就觉得脑袋越来越大,千头万绪,牵连的方面如此之多,恐怕朝堂上下,除了唐师傅,也没人能玩得转。   为了北疆永固,为了千秋霸业,只好忍痛让唐师傅走一趟,朕也只能在宫里不出去了。   “唐师傅,您可一定要快去快回啊!”   “请陛下放心,少则三个月,多则半年,臣一定赶回来。”   ……   隆庆为了彰显唐毅的地位,任命他为钦差督师大臣,加少傅少保衔,赐尚方宝剑,王命旗牌,三品官以下赏罚任免,可以独断专行。   同时又派遣一千名锦衣卫,五千精兵保护,浩浩荡荡,前往大同,并且从大同出长城,直奔大板升。   唐毅还没有出长城,就得到了消息,托克托一战成功,明军以不到八千人的牺牲,歼灭俺答五万八千多人,夺取托克托城,占领整个河套,复套成功!   消息传开,队伍当中,欢声雷动,最高兴的莫过于王环,他发了疯一样,纵马狂奔,一边跑,一边大喊,告诉曾大帅的在天之灵。   “赢了!我们赢了!”   “复套成功了!”   ……   士兵们看着癫狂的王环,又是感叹,又是欢喜。   他们再看向茫茫的草原,没有任何的胆怯,一股强烈的自豪感油然而生,这些都是我们的,多好的土地,多么辽阔的疆域!   欢呼声,高昂的歌声,此起彼伏,每个人都沉浸在欢乐之中。   倒是马车之中,唐毅的脸色不太好看,根据马芳的回禀,在黑山一战,并没有干掉俺答,他带着差不多一千名残兵败将,向北方逃去,马芳已经让儿子马栋带兵追赶,务必要捉拿到俺答。   唐毅也领过兵,他能感觉到,就连马芳都信心不足,毕竟茫茫草原,过了黑山之后,那些地方明军都不熟悉了,想要追上俺答,难度太大了。   一旦俺答逃到了漠北,得到漠北诸部的支持,只怕还是一大威胁啊!   唐毅执意要干掉俺答,不光是为了赌气或者报仇那么简单。   俺答纵横几十年,已经成为一面旗帜,一个象征,只有彻底消灭他,草原诸部才会放弃抢掠大明的念头,才会老老实实接受新的秩序。   只要俺答不死,人心就不稳,就要驻扎大军,全新的秩序就建立不起来……   按理说马芳也是一代名将,竟然没能抓到俺答,毕其功于一役。唐毅的心里很不满意,可是他也清楚,打仗总会有意外,也不能求全责备。   还是赶快前往大板升,了解详细的情况,弄清楚之后,再想办法,彻底解决俺答的威胁。总之,唐毅已经给俺答判了死刑,老天爷饶过你,我都不会放过你!   钦差的队伍加快了速度,只用了五天时间,就赶到了大板升。   离着老远,就看到了残破的城头,城门外有长长的迎接队伍,谭纶、胡宗宪、高仪、大成台吉,全都等在这里。   唐毅赶到之后,见礼之后,就在众人的簇拥之下,进入了城中。   “尊贵的唐阁老,宫中最好的房间已经整理好了,有什么要求,只管吩咐,小王一定竭尽全力,让阁老满意。”大成台吉说起汉话除了舌头根儿有点硬,一点毛病没有。   唐毅眉头一皱,最好的房间,岂不是俺答住过的?难不成里面还会准备几个俺答的女人?   貌似征服者都有这个毛病啊?曹操啊,李世民啊,赵匡胤啊,口味都挺重的。   算了吧,自己还不是皇帝,跑到王宫里住,想什么话,不怕被吐沫星子淹死啊!   “顺义王客气了,朝廷出兵,只是讨伐屡次进犯大明,怙恶不悛的俺答。您既然是朝廷册封的汗王,就是大板升,还有整个草原的主人,本阁岂能住在宫殿之中,喧宾夺主,随便安排个地方就成!”   大成台吉偷偷打听了,眼前这位年轻得不像话的内阁次辅才是真正掌权者,包括大明的皇帝,都是他的学生,言听计从。见唐毅十分客气,大成台吉的心放下了一半。   紧挨着宫殿,大成台吉将昔日父亲铁背台吉的府邸整理出来,作为钦差的行辕。   唐毅旅途劳顿,泡在热水桶里,竟然睡着了,一个多时辰之后,才醒了过来。   “有什么事情吗?”   “启禀阁老,马将军来了,在外面负荆请罪呢!”手下人低声说道。 第954章 武人新贵   “还有脸来见我!”   唐毅怒气冲冲,连官服都没穿,只披着宽大的道袍就从里面走了出来,到了门口,突然一顿。马芳赤着脊背,单膝跪地,背后还背着荆条。   再看他的身上,一道道的伤疤,宛如蚯蚓爬满了身体,有旧的有新的,有的深入肌肤,有的只是轻描淡写。没有上百,也就几十,盘根错节,跟老树皮一般。   这是打了多少的仗,受了多少伤!   只要有一道伤口化脓感染,他就会死去。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其实这话的真意是不经过百战,何来将军,十年厮杀,都是壮士!   更何况马芳为大明战了三十年啊!   唐毅满肚子的怒火一下子就消失了大半,板着脸道:“起来吧,跟着我过来!”   听到了唐毅的声音,马芳激动答应,快步跟着到了里间屋,侍从下去,只剩下两个人。   唐毅面沉似水,突然一拍桌子,怒斥道:“马总兵,你涨本事了,学会和本阁耍无赖了,还跑来负荆请罪,你要是真有罪,怎么不到刑部大牢蹲着?”   抛头颅,洒热血的将领,唐毅一贯是尊重的,不管身份差别,都称兄道弟,打成一片,可是马芳这一次太让他失望了。   马芳单膝点地,羞愧无比,“末将无能,请大帅责罚!”   “用不着我动手。”唐毅没好气道:“早有御史言官盯着呢!”   马芳惊得张大了嘴巴,“大帅,难道朝廷要卸磨杀驴?”   啪!   唐毅把茶杯扔在了地上,碎瓷片,还有里面的茶水都溅到了马芳的身上,他也不敢动,只能忍着。可是心里却嘭嘭打鼓,他们这些带兵的和朝廷那帮管人的斗心眼,永远都差着十八条街,被人卖了还要帮着数钱。   “唉,说些废话你也听不懂,捞干的吧!”唐毅沉吟一下,道:“这一次击败俺答,一雪前耻,朝廷早就许下了重赏,我也和其他几位阁老商量好了,要加官晋爵,长城以外的草场也要分给你们。”   “草场,干什么用啊?”马芳不解道。   “还能干什么,养羊,卖羊毛,养马,卖好马!你们想干什么干什么,连赚钱都不会,还用我教吗?”   马芳连忙一缩脖子,“大帅,朝廷这是要那草原拿在手里?”   “嗯,总不能替他人作嫁衣裳吧!以后你们的封地就在各个部落之间,把草原诸部都给隔开,也省得再冒出一个俺答来。晋商那边已经准备好了银子,要签署供应羊毛的协议,不会让有功将士吃亏的。”   “那敢情好啊!”马芳激动起来,他还琢磨着朝廷会给多少人赏赐呢?会不会打折扣?没想到唐毅直接拿出了牧场来分,够意思,真是够意思!   “哼,晚了,别做梦了!”唐毅突然气呼呼道:“你好大的胆子,是不是想着养寇自重,就放走了俺答?你可知道,他跑了,我们就别想轻松吞掉草原,你可坏了本阁的大事啊!”   唐毅气得扭过头,懒得看马芳,一路上唐毅都在不停地思索着,十死无活的局,俺答究竟是怎么跑的?   唯有一个解释,就是马芳放水了。养寇自重,对于明廷的将领来说,不算是很么稀奇的,只是唐毅想不到,马芳竟然也会干这种事情,还是这么关键的时候,实在是太让人生气了。   马芳恍然大悟,突然趴在地上,磕头作响,指天发誓。   “大帅,末将绝对没有故意放走俺答,要是我真的干了,就让老天爷打个雷,劈碎了末将!”   唐毅皱着眉头,迟疑道:“真的不是你放走的?”   “不是,绝对不是!”马芳连忙摇头,他把当时的情况向唐毅做了详细的说明,原来当天马芳和儿子马栋两路攻击俺答已经杀到了中军,眼看着俺答跑不了了。突然出现了一伙人,从背后袭击他们,马芳不得不回兵对抗。   等到把那伙人打败,再回来的时候,马栋已经将俺答生擒活捉,可是送到了马芳的面前,爷俩都傻眼了,这家伙看起来身形衣着和俺答都差不多,可年龄只有四十几岁,模样也不相同,拷问之下,他不过是俺答手下的一个万夫长!   “末将真是该死,假如我和栋儿换一下任务,凭着我对俺答的熟悉,断然不会让他跑了!”   原来如此!   唐毅仔细察言观色,发现马芳不像是再说假话。   难道是俺答命不该绝,他叹了口气,起身拿起一件狐裘,扔给了马芳。   “披着点吧,也上了年岁了,不要总当自己是年轻人,以后还要仗要打呢!”   马芳连忙披在身上,感激不尽。   “大帅,您不是说有人要弹劾末将吗?末将还有机会再上战场?”   唐毅靠着宽大的太师椅,轻笑了一声,“你以为本阁大冬天的,不在京城猫着,大老远千里迢迢,跑过来是抢功劳吗?”   “不敢不敢!”马芳正色道:“大帅运筹帷幄,没有您何来的这一次大胜,你才是真正的大功臣,投一份的!”   “行了!”唐毅懒洋洋摆手,“马老哥,刚刚的话还没说完,我准备把草场分给有功将士,势必会出现一个新的军中新贵,武人集团,文官肯定看不顺眼,他们好不容易把武人给压了下去,岂会允许死灰复燃,就算你们没有毛病也会鸡蛋里挑骨头,本阁过来,就是怕你们吃亏,没想到啊,你怎么还出了这么大的纰漏啊!”   唐毅捂着脑门,显得失望之极。   可是马芳听在耳朵里,却又是激动,又是羞愧,心里头热乎乎的,脸上火辣辣的,他觉得自己真是太混蛋了,完全辜负了大帅的一番洪恩美意,实在是该死!   其实呢,唐毅的话也是半真半假。   按照军功奖励草场,扶持武将集团,这是唐毅既定的方略。原有的九边京营,已经被其他势力经营了一两百年,一缸臭酱,不堪闻问。   唐毅需要更激进,更富有侵略性,对皇权又没有多少感情的新贵武人。   秦国以耕战立国,一统天下,汉唐奉行军功授爵,兵锋之强,鼎盛一时。相比汉唐,唐毅手上的牌更好,海外有无穷无尽的土地,只要借着大航海的东风,几十年间,就能打造出一个日不落帝国。   新抢占的殖民地肯定需要强力管制,到时候就可以大肆封官封爵,这些新贵掌握土地兵权,拥有强大的实力,他们就是唐毅最坚定的支持者,也是新政的获益者。   王安石和张居正的变法之所以失败,就是没有扶持出新的利益集团,只是在一摊浑水里面来回搅,没有源头活水,人亡政息也就不足为奇。   唐毅可不想走前人失败的老路,他力推重奖有功将士,把草场分配给他们,就是扶持新贵集团的第一步。   当然了,这并不是唐毅最主要的打算,他之前就布局了许久,晋商票号合盛元已经开始铸造银元,这一次提供给朝廷的贷款,有七成就是用银元支付的。   毛纺业又是晋商最垂涎的肥肉,唐毅必须亲自出手,把这个大坑挖得完美,好让他们都掉进去。   明的,暗的,唐毅要做的文章太多了,他可不会只是为了谁的利益,就巴巴得跑到草原来吃苦。   不过却不妨碍他以此感动马芳,收获忠诚。   哪一个上位者要是不会弄权,那可就太失败了。   果然,马芳被说得感动不已,铁打的汉子泪水都流了下来。   “大帅,这些年没有您的庇护,末将还不知道要吃多少亏呢!请您放心,末将这就带着人马去追杀俺答,不拿回他的脑袋,决不罢休!”   马芳擦了擦眼泪,转身就要走。   “回来!”   唐毅低吼了一声,“还没弄明白怎么回事,冒冒失失出兵,能抓得到俺答吗?”   马芳只好又转身回来,挠了挠头,“大帅,突然杀出来的那一伙人没有旗号,不过看他们的装束,还有武器,都十分陌生,我怀疑他们是漠北的部落。如果俺答真的逃到了漠北,还站稳了脚跟,只怕麻烦就大了。”   唐毅沉吟一会儿,摇摇头,“漠北和漠南,许久都没有联络,漠北的人马如何会来的这么巧?装束和武器都能假扮,做不得准。”   “那大帅以为是谁干的?”马芳好奇道。   唐毅背着手,在屋中来回踱步,脑袋快速转动,分析这种事情,关键是要抓准谁获利最大,嫌疑也就最大。   这也是唐毅第一个反应就是养寇自重的原因所在,但是仔细一推敲,有嫌疑的还真不少。就拿现在的盟友晋商来说,他们愿意俺答彻底消亡吗?经营了上百年的走私利益,就一下子给扔了?俺答手里会不会有他们致命的把柄?   蒙古诸部也是一团乱麻,有人盼着俺答死,可是有人就不怕俺答死了,明廷会找他们的麻烦吗?   至于九边的将门,他们愿意坐视戚继光等新贵崛起做大吗?   再有唐毅自己,一跃成为当朝次辅,还有多少眼红的人,不想让他过得太舒服……这么一思索,貌似谁都有可能,偏偏又拿不准!   “启禀阁老,土蛮部大臣阿穆岱,永邵部诺木拉齐,奇喇古特部首领哲诺,还有几十位王公贵胄,前来求见。”   好啊,都来了,唐毅瞳孔一阵紧缩,“马老哥,俺答的死活去向,你派人给我好好打探,至于谁在背后动手脚,本阁自会找出来!” 第955章 天恩浩荡   辽阔无垠的草原,置身其中,就仿佛处在浩淼的海洋,养望无尽的天空,心胸开阔,通体舒泰。   人人都说草原苦寒艰难,唐毅却觉得只有置身在草原之中,才能感受到那种难以形容的广远豁然……不论是繁荣的东南,还是贵气十足的京城,都显得太过拘束,四四方方的城池,把人心都框住了,每个人为了生存,都不得不变得循规蹈矩,千人一面,十分没有趣味。   而草原就像是一张崭新的白纸,等待着肆意涂鸦。   唐毅十分享受自由自在的感觉,虽然俺答像是一根刺儿,扎在了心头,但是至少漠南地区没有能和明朝抗衡的力量,这是建立新秩序的绝好机会。   不过唐毅早就学会了欲擒故纵,他才不会急吼吼亮出自己的底牌,他足足磨蹭了一个多时辰,召集有功将士,和他们畅谈聊天,然后唐毅送他们出来。   “你们尽快将有功将士的名单拟出来,巡按御史核准,然后就立刻送到京城,本阁会安排,两个月之内,朝廷的赏赐就会到来。大家伙先回去军营,好生训练,不要懈怠!”   唐毅把脸色绷起来,“你们都听着,不要以为打败了俺答,就天下无敌,也不要以为北疆安宁,就天下太平,无仗可打!告诉你们,朝廷很快就会组织兵力南下,我希望你们当中,能替炎黄苗裔,开疆拓土,扬威异域,到时候本阁亲自给你们牵马坠蹬!”   杨安带头,跪在唐毅的面前,齐声说道:“请大帅放心,我等一定好好带兵,绝不辜负大帅厚望!”   又交代几句,他们才纷纷退下。大家伙热情洋溢,互相之间,说个不停。满嘴都是提三尺剑,燕然勒功,大丈夫要学卫青、霍去病……和京营勋贵,还有九边将门,完全不同,他们身上涌动着勃勃生机,每一个家伙都侵略味道十足。   战争对于他们来说,非但不可怕,还是他们建功立业,功成名就的终南捷径。   打仗、杀敌、升官、发财……简单而直接的逻辑,促使着他们时刻期盼着战争。   “秦人变法,勇于公战,怯于私斗,战必争先,杀敌奋勇,遂有一扫六合,天下归一!”胡宗宪由衷感叹道:“如今大明诸将,杀气腾腾,俨然虎狼之师再现,行之老弟,治军有方啊!”   胡宗宪一屁股坐在了唐毅的对面,笑呵呵说道,唐毅提起紫砂壶,给胡宗宪倒了一杯茶。   “我说默林兄,你就别给我灌迷魂汤了,眼下的大明,千疮百孔,如何能比得上秦皇的雄兵?你又不是不知道,这一战下来,朝廷已经是山穷水尽,要不然……”唐毅冷笑了一声,指了指外面。   “我会搭理那帮货?直接派兵征讨,挨个砍脑袋就算了!”唐毅不无抱怨道。   “哈哈哈!”胡宗宪放声大笑,“行之啊,你这就是言不由衷,你不是常说十分问题,拳头只能解决一分吗,剩下的九分还都要靠脑袋。”   胡宗宪指着自己的脑壳,笑道:“正好,就让老哥看看你是怎么耍弄他们的吧!”   ……   就在几乎等得不耐烦的时候,唐毅才慢悠悠走出来,满屋子的王公贵胄,齐刷刷盯着唐毅,倒是大成台吉反应最快,连忙小跑着过来,躬身施礼。   “见过唐阁老。”   唐毅微微一笑,“汗王客气了,来了这么多位朋友,你不给本阁介绍一下?”   大成台吉连忙说道:“这是土蛮部大臣阿穆岱,他也是小王的舅爷。”   “哦!”唐毅点点头,意味深长道:“要说起来,大明的边患,俺答首屈一指,辽东的图门大汗就是第二位啊,连年入寇,也有你们一份!”   阿穆岱吓得一哆嗦,这是什么意思,难道灭了俺答不够,还要对我们下手吗?   他手足无措,慌忙说道:“启禀阁老,大汗绝对无意入寇大明,都是,都是俺答鼓动的,他势力庞大,我们不得不屈从。图门大汗一直心向大明,还请阁老明鉴。”   “原来如此啊!”   唐毅嘴角划出高深莫测的弧度,弄得阿穆岱不明所以,只能尴尬地赔笑。   “这几位呢?”唐毅指了指其他几个。   大成台吉连忙说道:“这位是永邵部台吉诺木拉齐,这位是鄂尔多斯部达彦诺颜,这位是卫拉特部的新首领哲诺。”   唐毅把目光落在哲诺身上,微微颔首。   “俺答暴虐凶残,卫拉特部奋起反击,做得很不错,本阁已经上书朝廷,立刻通贡贸易,想来你们遭到了俺答的荼毒,日子一定不好过吧?”   哲诺脸色微红,躬身说道:“阁老,俺答杀我父汗,屠我部众,有差不多八千多人,死于非命。如今天寒地冻,群雄环视,我部之中,只剩下老弱妇孺,难以维系,还请阁老开恩救命啊!”   哲诺膝盖一软,跪在了地上,痛哭流涕。   唐毅和颜悦色,把他搀扶起来。   “你放心,有大明给你做后盾,没有人敢动你的,回头我让杨总镇带领三千人马,前往青海,另外再给你们十万石粮食,两千杆火铳,其余布匹、瓷器、茶叶、盐巴等物,全都以优惠价格供应,大明对待朋友绝对是够意思的!”   面对唐毅抛出来的大礼包,哲诺激动不已,十万石粮食,他手下的部民还不到两万人,有三万石粮食就够吃到草原返青,至于剩下的七万石呢!   草原从来只有多余的人,没有多余的粮食,只要有粮食,就可以招兵买马,要不了半年时间,他们就能恢复实力,甚至会比之前更加强大。   而且更让哲诺意外的是唐毅竟然答应了两千杆火铳,实在是出乎预料!   哲诺艰难地咽了口吐沫,“请教阁老,火铳都是什么样的?”   “火铳?你们没见过吗?”唐毅指了指外面的卫兵,“和他们的一样。”   咕嘟!   其余的众人都发出了吞咽的声音,一副垂涎三尺的德行,从他们的眼中,冒出来的光和饿了三天的野狼一模一样,满是贪婪和羡慕。   俺答有多强大,他们都心知肚明,结果面对着明军犀利的火器,被打得星落云散,几万人马都没了。   扪心自问,他们哪个部落能扛得住大明的火器?本以为如此宝贝明朝一定死死抓在手里,生怕落到外人的手里。谁知道唐毅轻轻松松许诺了两千杆,哲诺能得到,岂不是说我们也有机会吗?   要是得到了火铳,我们该多强大啊?   看着他们眼馋的模样,唐毅心中暗爽,真是一帮傻帽。火器虽然好,可是平时要保养,战时要后勤,大明举国之力,还要靠着发行战争债券,才能打下来一场大战。   以草原诸部的实力,想要玩转火器,简直开玩笑,尤其是他们不会生产优质火药,也没本事制作火铳的零件,什么都要仰仗大明。   唐毅非但不会忌惮他们拥有火铳,还巴不得他们都装备火器,扔了弓箭,战马,从此之后,凶悍的骑兵彻底消失了,再也构不成威胁。   其实大明完全可以做一个军火贩子,大发战争财,军火工业可不同别的,能绵延出长长的产业链,包括冶金啊、化工、采掘、机械……这一套发展下来,该对国力有多少的提升!   唐毅不停盘算着,跟着他后面的胡宗宪稍微迟疑一下,环顾四周,暗暗给唐毅伸出了大拇指。   真是好大的一块肉骨头啊!   听到要给哲诺火铳,把胡宗宪也吓了一跳,国之利器,哪能轻易拿出来,更何况他们都是潜在的对手,这不是资敌吗?   可是看到众多的人王公贵胄一个个摩拳擦掌,跃跃欲试的模样,胡宗宪突然醒悟,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啊!   果然,大成台吉立刻说道:“启禀唐阁老,小王已经下令,将大板升更名为归化城,以显示小王忠于大明之心。”   唐毅满意点头,“不错,王爷有心了。”   “不敢,小王一心效忠大明,绝无二志。只是眼下俺答旧部犹在,人心浮动,归化城一片狼藉,兵力衰微,难以自保,只能仰仗着上国大军,小王不能替大明分忧,十分焦急。”说着大成台吉还抹了抹眼泪,他还没修炼到想哭就哭,袖口上涂着生姜汁呢!   演技很拙劣,差评!   唐毅笑道:“王爷忠心耿耿,本阁自然是同情。大明的各镇人马不会长久留在草原,关键还要靠你们自立自强。”   大成忍不住暗喜,他就怕请神容易送神难,但明军走了,他又担心压不住场面,这可如何是好?   “王爷不用担心,本阁准备帮你们训练五千名火铳手,在归化城配属三十门火炮,另外还会安排一个施工队,把城墙加高到三丈,有雄兵坚城,再也无人能撼动王爷的地位。”   扑通,大成台吉激动地跪下,这一次可是真的感动了。   “上国天恩,小王感慨不尽,长生天在上,小王若是有朝一日,对大明不忠,就让我永坠地狱,不得超生!”   他说着抽出匕首,在指头上划破,用血在白布上面写下了一个硕大的“忠”字,献给了唐毅。   做完之后,大成台吉不无得意地瞧了瞧其他人,有大明给本汗撑腰,看你们还敢不敢小觑本汗! 第956章 连环套   连着抛出两块肥肉,唐毅俨然变成了圣诞老人,他年轻面嫩,又总是笑眯眯的,看在其他人的眼里,难免就成了耳根子软,容易说话的烂好人。   阿穆岱仗着胆子,起身说道:“图门大汗一贯仰慕大明,愿意和大明和平相处,我们也希望得到火铳,还望唐阁老垂怜。”   唐毅低着头没说话,只是端起茶杯,慢条斯理喝着,他看了一眼胡宗宪。胡宗宪多诡诈啊,让我当恶人啊,对不起,我才不上当呢!   胡宗宪看到了大成台吉,计上心头。   “顺义王,你以为该不该给土蛮部火铳?”   皮球怎么到了我的怀里?大成台吉完全没有料到,他下意识摇头,“当然不成,怎么能给他们!”   阿穆岱脸色瞬间黑了,好一个臭小子,你凭什么当上土谢图汗,还不是图门大汗册封的,你有今天的地位,也是我们支持的。   怎么?翅膀还没硬呢?就不听话了,好大的胆子。   “土谢图汗,监国大人是我的姐姐,我们是一家人,土蛮部强大起来,你才能得到保护,成吉思汗的子孙要知恩图报,你说的话太不合适了!”   大成台吉的脸比阿穆岱还要黑,你算个什么东西,也敢拿长辈的语气教训我?   不久之前,就连图门大汗都要拜倒在俺答的脚下,作为俺答宠爱的孙子,大成台吉根本看不起阿穆岱一般的奴才。即便是他的舅爷,那也不成!   他敬重的是一克哈屯,不是你阿穆岱。你凭什么教训我?   大成台吉低着头,不停地思索着,他已经是尊贵的土谢图汗,为何阿穆岱丝毫不把自己放在眼里?原因很简单,就是两个字:实力!   弱肉强食,没有强悍的武力,再尊贵的身份都没用。他还太年轻,根基太浅,没有时间去积累足够的力量。唯一的终南捷径就是紧抱大明的腿,只要明廷全力支持他,就没人敢小觑他。   想到这里,大成台吉露出了淡淡的笑容,“阿穆岱,你不是成吉思汗的子孙,没有资格教训本王,本王敬重你的辈分,你应该清楚,眼下图门大汗还没有接受大明的册封,并非是大明的臣子。实际上多年以来,你们频频入寇大明,杀戮百姓无数,造下了累累孽债,你可以把账都推给俺答,但是在场的众人谁都清楚,你们做了多少错事。你们怎么有脸面讨要大明的支持,简直是无耻之尤!”   大成台吉说完,猛地一转身,对着唐毅单膝跪倒,抱拳说道:“唐阁老在上,小王愿意再次盟誓,只要归化城的人马训练好,我一定亲自出兵,消灭土蛮部,将图门的脑袋献给大明隆庆皇帝,以赎罪过。”   神马!   一下子所有人都凌乱了,图门是大成的堂兄,又是公认的蒙古大汗,竟然要杀了他,把脑袋送给明朝,大成台吉啊,你的脑袋坏掉了吗?   阿穆岱咬牙切齿,其他人同样义愤填膺,要不是有唐毅在场,他们都能冲过来,把这个无耻的小子撕碎,生吞活咽了!   一道道灼热的目光,好似刀子般锋利,大成台吉却感觉不到多少害怕,相反,他满心坦然,就是要破釜沉舟,只有如此,明廷才会不计代价支持自己。   一切都看在唐毅的眼里,真是没想到,一个纨绔子弟,经历了剧变之后,脱胎换骨,成了另外一个人。   大成台吉当着这么多人,交了投名状,的确不简单啊!   唐毅含笑起身,冲着所有人摆摆手,他走到了大成台吉的面前。   “王爷忠于朝廷,陛下一定十分欣慰。”唐毅道:“不过王爷有些话,却未必合适。”   大成台吉忙躬身道:“请阁老指点,小王一定改正。”   “呵呵,这一次本阁前来,是为了谋万世太平,历年入寇大明,俺答乃是罪魁祸首,朝廷只诛首恶,余者不问。至于土蛮部的过往,本阁可以不追究,但是——只要再有一次侵犯大明,一定会遭到十倍百倍报复,本阁不介意把土蛮部从草原抹除!”   真够霸气的,在场的人心脏都在紧缩,一个人有多少的威风,要看他手上的实力,身为大明最有权势的阁老,一跺脚,草原乱颤。   阿穆岱战战兢兢,跪在地上,磕头作响。   “尊贵的唐阁老,我们绝对不会再侵入大明,请阁老放心,放心。”语气之中,带着强烈的惶恐。   “但愿你们言而有信,其实也无妨,大不了让将士们再辛苦一点,立功受奖的机会难得啊!”唐毅轻笑了两声,起身就往外面走,到了门口,唐毅停下了脚步,“本阁知道今年冬天大家伙或许有困难,不管有什么要求,大明都会尽力帮忙的,包括武器在内。”   留下了一句话,唐毅就离开了。   只是这句话太让人浮想联翩了,莫非火铳的事情还有商量?   在场的众位王公大臣纷纷思量权衡,眼下得到承诺的只有哲诺和大成台吉两个人。奇喇古特部远在青海西域那边,他拿到了火铳,麻烦的是其他的瓦剌诸部。   可大成台吉不一样,要真是如同唐毅所说的那样,帮着他训练五千火铳手,建造归化城,等于是有了坚固的乌龟壳,谁也奈何不了大成台吉。   等到他聚集足够的骑兵,到时候骑兵火器,双剑合璧,谁还是他的对手啊?   要不了多久之后,一个比俺答更强悍的人物就要产生了,他还有明廷的支持,还给不给其他部落生路啊?   特别是大成台吉眼中连图门大汗都不放在眼里,根本不在乎法统传承,这小子就是一条恶狼,他有了实力,一定会胡来的。   怎么办,要怎么办?   所有人的心中都涌起了一个个的问好,也有人脑筋转得很快,要想对付大成台吉,说来也简单,他有的,我们也要有。   唐阁老最后不是说了吗,包括武器在内,什么都能商量,只要弄到了武器,还有什么好怕的。   达彦诺颜,诺木拉齐等人互相看了看,就这么办!   包括跪在地上的阿穆岱,他的后背都湿透了,唐毅发起怒来,还真是吓人啊!可人家就是有本钱,比他们强大无数倍的俺答都完蛋了,他们也想步俺答的后尘吗?   大明的实力高不可攀,阿穆岱甚至没有反抗的勇气。   真正让他咬牙切齿的是大成台吉,好你个小兔崽子,还没过河,就急着拆桥,简直是小白眼狼!   早知如此,就不该帮他的忙,真是该死啊!   阿穆岱是后悔不跌,又没法发作,怒气不断往下咽,憋得他噗嗤噗嗤放屁,其他人都躲得老远,满脸坏笑。   ……   唐毅身为钦差大学士,见这帮人一面,就算商量了,哪有功夫陪着他们磨叽。就连胡宗宪都不愿意浪费时间,交涉的事情都给了兵部的一个郎中,名叫吴兑。   此人是嘉靖三十八年的进士,心学门下,颇有办事能力。   虽然只是三甲进士出身,但是却是公认的明日之星。   大成台吉完全倒向了大明,接受朝廷册封,理应得到重赏,哲诺部没有侵犯大明之举,且在对付俺答的时候,立下了大功,他们都是大明信任的人,拿到火器当然是正常的。   其他各部想要拿到武器,也不是不可以,一句话,拿银子出来。   一杆火铳,一百二十银子,还不算火药!   而大明的作坊,制造一杆合格的火铳,只要八两银子,足足十五倍的差价。吴兑的小心肝都来回乱跳,这他娘的比抢钱还容易啊!   哪知道唐毅看到之后,只是淡淡说道:“还是不敢开价啊!”   吴兑差点吐血了,“唐相,您的意思是要多少钱?”   “多少钱都不要,反正一百二十两一杆他们也买不起,接下来的事情,就由别人出马了,他们可是敲竹杠的行家,比咱们厉害多了。”唐毅淡淡笑道:“君泽,你跟着好好学学,以后朝廷少不了做军火生意,这可是摇钱树,聚宝盆啊!”   “下官明白!”十几倍的暴利还嫌少,吴兑倒想领教一下,究竟捞到多少,才算是高手!   ……   达彦诺颜唉声叹气,十分憋屈,他本来掌握着鄂尔多斯万户,日子过得舒舒服服,结果托克托一战,俺答完蛋了,连带着鄂尔多斯部也损失惨重,他因为没啥本事,来不及逃跑,被明军给俘虏了,好在明廷十分宽宏,没有把他当一回事,依旧让他统帅残余的鄂尔多斯部。   可是达彦诺颜一点也高兴不起来,且不说大成台吉深受大明的赏识,实力与日俱增。参与追击俺答的瓦剌诸部已经大步东进,将原属于鄂尔多斯的草场都给侵占了,看样子轻易不会放手。   达彦诺颜比谁都渴望拿到火铳,重新整军,保护草场,可看看自己的家底儿,也就能买三五百杆火铳,够什么用!还要训练,还要火药,多少银子能够用啊!一文钱憋到英雄汉,达彦诺颜是真的快要愁死了,抽的他不停揪头发。   达彦诺颜还准备去找吴兑谈一谈,看看能不能降价,或者先欠着,他刚出来,就看到了一队马车过去,车上装着满满的货物。   他揉了揉眼睛,这不是老朋友张允侠吗!这家伙可是晋商大户,家资巨富,有的是钱,要是张允侠能帮忙,什么麻烦都没了。   达彦诺颜屁颠屁颠跑过去,站在巷子里吴兑看得一清二楚,低声嘟囔了一句:鱼上钩了! 第957章 超级大生意   张允侠是张四维的老叔,张家绝对是首屈一指的晋商大户,而且是绵延几代,长盛不衰,没有足够的实力,张家也没法和王崇古,杨博等人并驾齐驱。   近些年张四维的父亲张允龄年纪大了,渐渐淡出具体事务,张家的大局都交给了老兄弟张允侠。   别看这位没有功名在身,可是无论走到哪里,总督巡抚,都要引为上宾,毕恭毕敬,丝毫不敢怠慢这位活财神。   达彦诺颜拉着张允侠到了一旁,躬身施礼,激动坏了。   “张先生,我可想死你了。”   张允侠看着他炽热的目光,吓得浑身一哆嗦,“我说殿下,你愿意找什么样的,自己想办法,可别打老夫的主意!”   达彦诺颜愣了半天,才明白过来,急得他顿足捶胸,“都什么时候,张先生你还跟我开玩笑?”   “什么时候,好时候呗!”张允侠眉开眼笑道:“如今王师打败了俺答,往后草原的生意越来越好做,看到没有,我那些车上都是最好的丝绸,台吉殿下,您这身衣服料子不错,可是太老气了,现在东南出了新染料,庄重大气,回头我送你十匹绸缎……”   张允侠眉飞色舞,讲着他的生意经。   达彦诺颜都快哭了,“张先生,小事情就不要说了,咱们商量点正事把!”   “什么正事?”张允侠不解其意,达彦诺颜看了看四周,拉起张允侠的胳膊,“您跟我这边来。”   他拉着张允侠,到了自己的住处,落座之后,一摆手,把人都赶了出去,他狠了狠心,撩袍子,跪在了地上。   吓得张允侠不知所措,“这是怎么说的,您可是殿下啊,我就是一介草民,哪能受您的礼!”   达彦诺颜用力甩头,“张先生,只有您能救我了,您要是不帮忙,我,我就一头撞死1”   张允侠被弄得无可奈何,“唉,殿下您只管说吧,只是能不能帮得上,可说不准啊。”   “能帮,一定能帮!”   达彦诺颜眼中冒着光,就把事情经过说了一遍。   “我现在非常缺钱,看在咱们的交情上,你借我二百万两。”   “噗!”   张允侠直接喷了,一张纸画个鼻子,还真是好大的一张脸,二百万两,把你卖了值不值?   达彦诺颜也知道有些冒失,可没有办法啊!   “张先生,我要是不能快点弄出一支火铳兵来?你看到没有,四周围都是狼啊,他们还不把我生吞活剥了!”达彦诺颜拍着胸脯说道:“这样吧,只要能把钱借给我,保住了鄂尔多斯万户,以后我一定报答先生,如若有一点谎言,我愿意天打雷劈!”   达彦诺颜赌咒发誓,张允侠苦笑了一声,还是摇摇头。   “台吉殿下,不是我不帮忙,二百万两不是小数目,家里面也不是我一个人说了算。更何况是要买火器。万一你拿着这些火器去对付大明,到时候勾结外人的罪名就落在了我们家头上,张家百年基业毁于一旦,这个罪名我承担不起。对不起,台吉殿下,告辞。”   他转身就要走,刚到了门口,突然达彦诺颜挡在了他的面前,这位浑身的须发都乍了起来,眼珠子通红,呼哧呼哧的,跟要吃人一样。   张允侠倒退了两步,气愤道:“买卖不成仁义在,你这是什么意思?”   达彦诺颜嗜血地一笑,比哭还难看。   “张先生,没有火铳,我只有死路一条,我这个人又怕寂寞,所以——正好我手里还有咱们往来的账目和信件,我就都捅出去,反正你们家勾结外人的事情也没少干,大家一起玩完!”   张允侠眉毛都立起来,他跳着脚大骂:“你根本不是台吉,你就是个流氓,无赖,恶棍,地痞,下三滥……”   一肚子的骂人词儿都倒给了达彦诺颜,这位死猪不怕开水烫,根本无所谓。   “张先生,说什么也没用了,一句话,借不借钱?”   张允侠脸涨得通红,在地上转了好几圈,几次想要破门而出,达彦诺颜都死死盯着,他举着手指,用力点着。   “我算是上了贼船了!”   张允侠回到了座位上,指了指自己的茶碗,“给我倒上。”   达彦诺颜忙跑过来,陪着笑脸道:“张先生,只要帮忙,认你当义父都行。”   “呸,我有的是儿子,用不着你当孝子贤孙。”   达彦诺颜只是赔笑,一点不生气。张允侠拿他没有半点主意,沉默了好一会儿。   “我说台吉殿下,你把事情想简单了。”   “怎么讲?”达彦诺颜好奇问道。   张允侠探身说道:“我虽然不懂火器,可是那玩意威力那么大,训练起来一定很麻烦,不是光拿到火铳,就万事大吉的。再说了,三百五百,朝廷或许不在意,你想一下子买上万杆,那可不成。不说御史言官,就算是军中的诸将也不能干,他们还要招兵买马,手里头也离不开武器,哪能优先给你啊?”   “这个……倒是一回事啊!”   火铳和刀剑不一样,不是到手就能用的,还真够麻烦的。   达彦诺颜抓着头发,苦兮兮的没注意。   “我说张先生,您比我有主意,求您给出个主意吧,我的小命就攥在您的手里呢!”   张允侠故作思索,半晌又说道:“这事情不算好办,但归根到底,都是钱的事情,只要……”   “我明白,我明白了,汉人都爱财……”   达彦诺颜刚说完,见张允侠凶狠的目光,吓得一缩脖子,“当我是放屁。”   “台吉殿下,眼下有两大笔花销,一个是买武器,一个是打点关系。要是光往出拿银子,我看多少钱都不够填窟窿的,更何况那帮丘八大爷都黑着呢,岂能放得过你?拿了钱,他们也未必办事。”   “那该如何是好?”   张允侠眯缝着眼睛,一副老神在在的模样,“台吉殿下,我这正好有一个不花一分钱,就把火铳兵给您拉起来的好主意……”   张允侠出了什么高招呢?他告诉达彦诺颜台吉,将他的草场抵押给张家,每年草场产出多少东西,张家原封不动,还送给他多少。只是经营权要交给张家,达彦诺颜不得干涉。   除此之外,张家再每年付给三十万银元,支持达彦诺颜购买火铳,另外张家会全力帮着他打点军中,疏通关系,保证他能顺顺利利组建火铳兵。   达彦诺颜仔细听着,他不是对方案又怀疑,而是觉得这个条件也太优厚了。   他每年能多得三十万两银子,还能拿到一支火铳兵,打点关系还有张家负责,根本是天上掉馅饼啊!   “张先生,你不会骗我吧?”   “哈哈哈,殿下,我可不敢砸了自己的招牌,跟你说句实话,好好的土地在你们手里,的确是浪费了,交给我打理,每年至少要多出三五倍的产出,或许还能更多,殿下要是觉得不合适,每三年咱们重新商量一次协议,保证不会让你吃亏!”   达彦诺颜咬咬牙,还想什么啊,不答应就是死路一条,干了!   他整个大手沾满了印泥,巴掌印按在了约书上面!   成了!   张允侠是满心欢喜,他甚至不敢张嘴,生怕心脏跳出来。   就这张约书,只怕比他们张家几代人谈的合同加起来,都要值钱啊!   达彦诺颜就是个傻帽,他是一点都不知道其中的价值有多少。   鄂尔多斯部正好处在河套流域,万里黄河,最富庶的所在,塞上江南,河套平原能开出一千五百万亩田地。   拿出五百万亩种植粮食,一年虽然只能种植一季粮食,却能顶得上东南全年的产量,五百万亩,差不多就是八百万石到一千万石之间。   不但能供应当地的消耗,甚至能卖到京师,光是粮食,每年至少能拿到上百万两的利润。   当然了这还只是个小头儿,如果不是唐毅要求北方要建立粮食基地,张允侠才舍不得拿出三分之一的田种粮食呢。   他恨不得将所有的田,都用来养羊。   像蒙古各部一般,逐水草而居,一块牧场养不了多少牲畜,可是自从几年前唐毅和杨博提到毛纺之后,晋商就在实验。他们采用圈养和放牧结合的方法,草场轮作,限制羊群活动时间,再自己种植牧草。   一亩地能养一百只羊,最多甚至能达到二百只。   西域有一种细毛羊,一年可以产羊毛二十斤,差不多能做出两件呢绒大衣,按照市价计算,两件大衣,能卖到五两银子。   一百只羊就是五百两银子!   一千万亩,这是多少的钱,张允侠经营了一辈子生意,也没有遇到过这么大的天文数字!整个人都是晕乎乎的。   当然了这只是理论值,实际操作起来,要整顿牧场,要雇佣工人,要见纺织工场,还要引进细毛羊,繁育饲养,挖掘水井,提供水源饲料……   另外这么大的一块饼,他们也不可能都吞得下去,其中有三成牧场,七成农田,还要交给军中,供朝廷赏赐有功将士之用。   不过不管怎么算,每年至少有上千万两的赚头儿。   这还仅仅是鄂尔多斯一部,达彦诺颜签了合同,永邵部能坐得住吗?土蛮部能忍得住吗?   他们都上钩了,草原就会出现一场竞赛,到时候大成台吉,奇喇古特部的哲诺,还有大大小小,无数的部落,还不双手捧着草场,奉送上门!   这是多少的银子啊!   张允侠望着连绵不绝的远山,仿佛都变成了金银堆起来的,向着他滚滚而来。 第958章 商鞅的奥秘   斩首一级,奖粮田十亩,或者选择升官一级,十亩粮田,可以换成五十亩草场。   这是唐毅拟定的奖励规则,他把马芳叫过来,征询他的意见。   “马老哥,你看弟兄们能满意吗?”   马芳抓着络腮胡子,思索很久,用力点头。   “大帅,不错,我看很好!”马芳笑着说道:“以往朝廷斩首一个北虏,能换五十两赏银,可是经过层层克扣,到了弟兄们手里,最多二十两,北方的地价虽然不及南方,可是也要五六两银子一亩田,还有价无市,十亩田赶得上以往赏赐的三倍,很丰厚了,只是……”   马芳欲言又止,唐毅笑着鼓励道:“疆场征杀都不皱眉头,有什么担心的直接说就是。”   “那好,末将就说了。”马芳试探着问道:“要是没猜错,这些田都在河套那边吧?”   “没错,关内我也弄不到几十万亩的田赏给大家伙。”唐毅坦然道。   马芳的眉头紧锁,显然没有了刚才的兴奋,“末将斗胆说一句,眼下朝廷虽然拿下了河套,可是大军不能总在草原驻扎,万一大军撤退了,几年之后,敌人再杀回来,不停袭扰,不得安生,没法站稳脚跟,赏赐了也看不住啊!除非朝廷能在草原驻军,大家伙才能安心。”   看得到,吃得到,那才是赏赐。   如果没几年就丢掉了草原,刚刚开垦出来,适合耕种的熟田,就拱手让人,谁能受得了。   “这一次朝廷绝对不会虎头蛇尾,一定要在草原立住!”唐毅郑重保证道,不过随即有苦笑了一声:“马老哥,朝廷财力窘迫,短期内肯定没法大量驻军,但是弟兄们的家业又不能不顾。”   唐毅思量一下问道:“你看着这样成不,凡是在河套耕种的家庭,可以用成本价拿到火铳,甚至可以雇佣一些人手,保护自己的家业,在草原上修筑堡垒,建造围墙,遇到小股敌人,就靠着自己的力量,对付他们。”   茫茫草原,安排多少人马都没有用。唐毅挖空心思,寻找合适的办法。他记得面对广阔荒芜的地域,各国都用过武装移民的手段,比如沙俄开发西伯利亚,美国的西进运动。都是利用人们对土地的贪婪,提供给他们武器和物资,勇敢的先遣者大肆开拓,不断插旗抢地,扩张势力。   大明完全可以效仿,这次得到土地的都是骄兵悍将,本身就十分能打,给他们一杆枪,能折腾出多大的动静,还真说不准。几十年后,或许这些开拓者就越过乌拉尔山,跑到欧洲去了。   那么广阔的西伯利亚,那么丰富的资源,要是落到了沙俄的手里,唐毅保证后悔死,正好趁着这次机会,就开始鼓励移民,北上西进,能圈多少土地就圈多少,先把西伯利亚抱回家!   马芳显然没有唐毅想得那么多,他更关注事情的本身。   “大人,买火铳,雇工人,还要建城堡,这可不是小数目,别说大头兵,就算一般当官的也拿不出银子。”马芳两手一摊,至少他就是个穷鬼。   “哈哈哈,这个老哥就不用愁了,晋商自然会给你们想办法!”   “他们可是不见兔子不撒鹰,能白白帮忙?”马芳一点也不信。   “当然不是白帮忙,是互惠互利!”唐毅胸有成竹笑道:“放心吧,他们肯定比我想得还周全。”   毛纺的商机实在是太大了,利润丰厚到让人眩晕。   光靠着一纸合同,就指望着蒙古王公们听从摆布,哪怕是知道自己被愚弄,还心甘情愿,看着晋商把丰厚的利润拿走,那不是做梦吗?   没有足够的实力,如何能把银子揣进怀里?   他早就算准了,要想守住草原,就必须和军中合作,为唐毅提供大把的土地,奖励有功将士,正是打得如意算盘。   别看唐毅到处宣扬说是报仇雪恨,为了嘉靖找回面子,其实核心,就是商人和军队联手进行的一次殖民扩张,仅此而已。   双方密切配合,是必然的选择。晋商提供资本和土地,军中提供安全和劳动力,珠联璧合,亲密无间。   唐毅给马芳算了一笔账,假如一个士兵斩首十级,他就能获得一百亩田,或者是五百亩草场。   按照唐毅的设想,他最好是选择四十亩田,三百亩草场。   四十亩田每年出产粮食足够五十人填饱肚子,假如他家中有五口人,再雇佣十个帮手,每年就能多出三十五口人的粮食。   这些粮食不会浪费,完全可以作为养羊的精饲料。   张允侠的算盘,一亩地可以养殖一百只羊,其实他有些想当然了。一亩地圈养一百只羊,是足够用了,还能有很大的活动场,但是却无法提供足够的牧草和饲料,也就是说,还要从外面购买补充,才能维持一百只羊的正常消耗。   显然唐毅有两世经验,比起张允侠也实际多了。   一亩的草场,如果种植上好的牧草,一年能产三五万斤,一只羊一年需要五千斤牧草,大约一亩地只能养十只羊,比起张允侠估计的少了十倍。不过利润依旧十分可观。   三百亩草场,能养三千只羊,只要经营得当,一年下来,每只羊净赚一两银子,就是三千两。一个大学士一年还不到二百两的俸禄,顶得上十五个大学士了。   唐毅笑呵呵说道:“有了这笔收入打底儿,晋商还需要大家伙的保护,向他们低息贷款,十分容易。无论是买武器,还是修城堡,他们都巴不得呢!马老哥,你算算,是不是这笔账?”   马芳脑筋显然没有唐毅灵活,苦思冥想了半天,突然跳了起来,抓耳挠腮,显得十分懊恼,又是哀声,又是叹气,大吐苦水。   “大人啊,这些年末将杀的鞑子没有一千,也有八百了,杀十个人,一年就能捞三千两银子,我可是他的八十倍啊,这一年是多少钱啊?”   怎么就没有早点遇到唐毅这样的统帅啊,马芳别提多恨了,他恨不得年轻二十岁,多跟着唐毅打几年仗,油水真他娘的多啊!   再想想其他督抚大帅,和唐毅比起来,真是天上地下,要说对大家伙,唐毅真是没说的,首屈一指啊!   边军苦啊,以往就指着朝廷的那点俸禄,可怜巴巴的,连肚子都填不饱。到了家中,老婆孩子饿得哇哇叫。   六尺的汉子,谁不要脸面?   混得那么惨,哪来的勇气替朝廷卖命!   这回可不一样,实打实的赏赐下来,当兵打仗不但不丢人,还十分光荣,简直是发家致富的捷径。   马芳敢说,一战之后,大明上下保证出现一股从军的浪潮。不用说别的,能杀三五个鞑子,混一两百亩的草场,经营好了,一年也有几百两银子入账,顶得上一个中等地主了。   这么好做的生意,稍微有点胆子的人都会抢破头的。   三代富农,才能供养一个读书人,北方苦寒,不比东南文风鼎盛,即便是读书考试,也没有多少人能真正通过科举之路,残酷程度远远超过后世高考的千万倍!   寒门子弟,想要出头,比登天还难,这回好了,不用去挤科举的独木桥,大可以通过参军打仗,立下功勋,换得土地田产,从此走上富裕之路。   以这次战斗为例,斩杀俘虏的敌人差不多有五万人,斩首十人以上的不多,最常见的是斩首两三级,或者三五级的。   平均算下来,一战之后,就差不多有两万人能拿到田产牧场,一跃摆脱贫穷,跻身小康之家。   一次会试能有多少人过关呢?   就拿隆庆二年来说,唐毅极力鼓动,最后也不过录取了五百多人,足足相差了四十倍之多!   显然,以军功授田授爵,比起科举带来的社会流动更大,更广泛。   唐毅经常思索,为何历代变法,唯独商鞅成功了,直到今天,他才彻底醒悟过来。   朝廷的勋贵有多少人,文官有多少,宗室皇亲又有多少?   秦国以耕战立国,每一次打仗,都会涌现出一大帮新贵,他们的数量是传统的勋贵文官百倍千倍。   有这一股新兴力量支持,哪怕商鞅作法自毙,那些重新夺权的勋贵宗室也没有胆量废掉变法。   至于其他人的改革,还没有扶持出新的力量,就急吼吼的把旧的势力得罪一个光,不凄惨收场都没有天理了。   历来人们都有个毛病,总是把眼睛盯在除弊上面,包拯、海瑞一般的青天大老爷,总是能得到最多的欢呼。可是他们真正改变了多少人的命运?显然没有,要想兴旺发达,关键还是兴利,还要大兴特兴!   通了,全都通了!   唐毅的脸上涌起了自信的笑容,发自肺腑的笑。   “商鞅,你的成功秘诀我已经看破了,你那时候只有山东六国可以征伐,而我却有广阔的世界,无穷无尽的海洋,等着被征服。”   唐毅张开了双臂,自信而得意,等着吧,我的成就一定超越历代前辈,让日月照耀之地,尽是龙旗的天下!   臭屁了好一会儿,唐毅才准备去找张允侠,看看他坑了多少王公,还没等他动身,就有人跑了进来。   “启禀阁老,马栋马将军回来了,他说有俺答的消息了!” 第959章 千里追击   明朝奖励战功有两个标准,一个是战场表现,一个是斩获首级。立国之初,两样并重,后来就越发重视首功了,唐毅敢说绝对是那些负责军功的文官贪生怕死,不敢往前冲,只好躲在后方数脑袋。   显然单纯以首级论功,是很不公平的,一个人拼死拼活,没了半条命,击杀对手,另一个捡漏弄了一颗脑袋,在论功行赏的时候,却是一样的,如何能让人心服口服?   故此唐毅在制定奖励办法的时候,拨出了五十万亩田,专门奖励带头冲锋的勇士,还有指挥得当,以及斩将夺旗的将官。两者加起来,大约要拿出八十万亩田,以及一百万亩左右的草场。   有人要问了,唐毅和晋商谈的条件可不止这些啊,还有那么多田,为什么都不奖励给将士们?   是唐毅要装进自己腰包吗?   咱们的唐大阁老还不会那么没品,实际上给有功将士大分田地是很招眼的事情,要是不能把各方都安抚好了,保证有人跳出来骂人。   你吃了肉,就要给别人喝汤。   剩余的田地之中,有五十万亩是划到宫里的名下,成为了皇庄,还有二十万亩是送给了内廷的诸珰和锦衣卫的头头儿。   唐毅虽然手握大权,圣眷正隆,可以不在乎那些阉竖宵小,但是他所谋太大,眼下正是刚刚铺开大局的时候,哪能被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情干扰。   更何况把各方都拉进来,分享战争红利,有钱大家一起赚,这才是王道。   以马芳和马栋父子俩的功劳,唐毅决定划出五千亩农田,两万亩牧场。马芳这家伙立功不少,得到的赏赐,战场缴获,也十分丰厚。   可是他却是个十足的穷鬼,没有办法,每次深入草原作战,都要冒极大地风险,武器马匹必须要用最好的,弟兄们受了伤,丢了命,他都要抚恤照顾,不然谁跟你玩命啊!   这些年下来,马芳挣得银子都拿去填窟窿了。   “马老哥,回头我让他们派精明的管事帮你打点,一年下来,就能有两三万两入账,等有空了,赶快给马栋的婚事办了,也老大不小的了,你该抱孙子了。”   马芳老脸一红,儿子都二十了,在这个时代算是不折不扣的大龄青年,自己这个当爹的还真是失败啊!   “大人,末将斗胆请求您替栋儿证婚。”   “哈哈哈,好啊,选好了人家吗?”   马芳嘿嘿一笑,“汤克宽有个孙女,小丫头十六,挺漂亮的,我本来是不愿意的,罢了,比他低一辈儿我也认了!”   “那好,回头让谭纶当媒人,抓紧时间,就把婚事办了。”唐毅笑呵呵道。   他们俩说得高兴,可是马栋的小脸都变成了大红布,涨得能滴出血,他可不是害羞,而是惭愧!   “我不结婚!”   马芳眼睛立起,怒骂道:“混小子,你说什么?”   “匈奴未灭,何以为家?”马栋不甘示弱道:“没有抓到俺答,孩儿没脸成亲。”马栋低着头,马芳也弄得一阵无语,他长叹一口气,垂下了脑袋。   “大帅,您看这样成不,我们爷俩带着三千人马,立刻北上,无论上天入地,都要把俺答抓到,把他的脑袋揪下来,献给朝廷,以赎罪过。”   马栋也攥着拳头,紧紧盯着唐毅。   “先别忙。”唐毅看了眼马栋,问道:“你不是说在大青山遇到了一支人马,他们也去追击俺答了,这伙人马是谁领队的?”   “是席慕云,还有一个叫,叫李成梁的,是辽东镇的游击。”   马家父子在黑山截杀俺答不成,马栋就一直向北追,追过了大青山,越过瀚海。   当时他的三千人马只剩下两千三百多人,粮食也吃光了,好在冬天还有些积雪,不至于口渴,可是一大半的弟兄都得了冻疮,流脓淌水,别提多惨了。而且他们已经进入了漠北,这里是马家军从没有来过的地方,马栋心里头也是毛毛的。   他又追了一天,丝毫踪迹都没有,正赶上有人送来命令,说是钦差大人已经到了大板升,马栋只好悻悻而归。   再次路过大青山的时候,正好从南面赶来一支明军,人马不多,只有五百人上下,但是却带了三千匹战马,马背上都驮着粮食和兽皮。   而且这三千匹战马当中,有一千多匹竟然是阿拉伯马,比起自己手下的天马还要神骏骄傲。尾巴高高扬起,发出响亮的嘶鸣,仿佛宣誓它们才是真正的天马一般。   马家军的将士都愤愤不平,可是马栋却知道,还真别说,人家就是正宗的。   来的不是别人,正是在营口负责接朵颜三卫难民的席慕云,马栋和他在小站的时候,还是好朋友。   他负责接纳难民有功,朝廷升任他为右佥都御史,南洋巡抚,仍驻扎吕宋。   席慕云这家伙一点不高兴,别看升了官,和原来的权力没有什么区别。朝廷依旧没有把吕宋当一回事。他觉得要干一票大的,多少年了,就听说俺答多么厉害,杀得朝廷一点脾气没有。   眼下正是决战之时,他岂能甘心当运输大队长?   只是席慕云长于海战,对骑兵的事情一窍不通,只能干着急。好巧不巧,负责护送难民的李成梁到了营口,两个人一见如故。   他们两个都是胆子奇大,野心勃勃之辈。   “我说汝契兄,朝廷这一次可是下了决心,要彻底铲除俺答,以唐阁老的手段,谭兵部的韬略,戚总镇的勇武,我看俺答是在劫难逃,日后或许还有大战,可是却比不上这一次来的重要啊!要是不能参与,可是一辈子的憾事!”   “唉,谁说不是,可是我是有心报国,却找不到门路。”李成梁作为一员武将,根本没有参与决策的能力,只能看着。   “轻尘兄,你要是能帮忙,老哥感激不尽了!”   席慕云呵呵一笑,“汝契兄放心,这事交给小弟了!”   还真别说,席慕云这家伙很有办法,他的船队正好带着一大批的鲸油,这玩意好啊,能照明,能生火煮饭,还能放火杀人,简直是居家旅行,必备之物。   席慕云说动了天津巡抚曹邦辅,又让曹邦辅从李天宠手下调来李成梁,他们两个押运着鲸油,辛辛苦苦到了大板升。   可是刚刚赶到,就听说托克托在一天之前已经被打破了。   席慕云顿足捶胸,李成梁指天骂地。   俺答你不是英雄吗?   你不是横行三十年,无人能敌吗?   怎么就那么怂,才几天的功夫,就被打得屁滚尿流,你怎么不能多撑些日子?   费了这么多周折,才捞到机会,难道就要成为过客吗?   “我不甘心!”   “我也不甘心!”   这俩人互相看了看,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汹涌的火焰,蓬勃燃烧。   “汝契兄,去追杀俺答,你可敢去?”   “有什么不敢的!”李成梁狠狠啐了一口,“老子忍了四十多年,才混上一个区区游击,要是不能立大功,这辈子就完了,我赌了!”他看了看席慕云,“轻尘兄,我看你年纪轻轻,又官高爵显,就不要冒险算了。”   “呸!”席慕云把眼珠一翻,怒骂道:“老子在南洋拼死拼活,拿下了吕宋,可是朝廷上下呢,有谁当我是开疆拓土的功臣?他们眼中南洋就是一片莽荒之地,唯有北虏才是心腹大患,这一次老子就让他们好好看看,我席慕云不但能对付西夷,也能斩了俺答!”   这俩家伙立刻全力筹备,席慕云手握着海上商路,纯种的阿拉伯马比起朝廷都多,李成梁久在辽东,熟悉蒙古部落的情况。他认为这一次长途奔袭,没准要追出上千里,人不要多,必须精干,马匹要足够,粮食要够吃,武器要精良……席慕云完全同意他的看法,两个人带着五百兵丁,三千多匹战马,从大板升北上,循着俺答逃遁的路线就追了下去。   一天,两天……十天,十五天……   席慕云他们足足追出了十八天,离开大板升已经两千里,期间他们经历五次战斗,有四十三名士兵战死,三十五名士兵失踪,死掉的战马足有五百匹!   夜色降临,席慕云抓着一块半熟的马肉,用力撕咬,从肉里还冒出了一丝血水,腥臭难闻,放在以往,他是绝对不会吃的。   李成梁的脸色同样不好看,“追了快二十天,俺答莫非逃到天上去了?怎么就找不到呢!轻尘兄,你说咱们的方向是不是错了?”   席慕云吞了一大口马肉,好不容易咽下去,赶紧抓了两口雪吞下,免得吐出来。   “汝契兄,很多人都判断俺答会去漠北,我却不这么看。俺答是个枭雄,他能甘心屈居人下吗?更何况漠北诸部,不少都是成吉思汗当年的奴仆,并非黄金家族的真正后裔,俺答还要他的脸呢!”   “那他到底去哪了?”   李成梁一肚子怨气,用力挥拳,一砸地面,激起无数雪花。突然他觉得有些不对劲,赶快拿来火把,把积雪扒开,在面前出现了一大堆的骨头。拿在手里,仔细看了看,李成梁眼前一亮。   “是马骨!轻尘兄,你快看,这里有牙印!”李成梁的声音都变了。   席慕云不解其意,“有牙印算什么奇怪的?咱们不是啃了一大堆的骨头吗?”   “哈哈哈,你是不知道蒙古人的习惯,在他们眼里,马是天上派下来的神,即便是再艰难,也不能吃马,除非是山穷水尽,走投无路了!”李成梁眨眨眼,答案呼之欲出了! 第960章 枭雄陨落   唐毅到了大板升,已经一个多月了,在三天前,由他亲自题写的归化城三个字,刻在一块一丈长,三尺宽的红木板上,挂在了城墙上面。   大板升已经成为了过往,戚继美被任命为随军参议,带着三百名戚家军的士兵,负责训练大成台吉的人马。   土默特部在俺答的手里,是草原最强大的力量,即便是遭到重创,实力依旧不弱,可以快速集中起足够的青壮,接受军事训练。   寒冷的冬天在一点点过去,大批的粮食和水泥运过来,只要等着春暖花开,几个月时间,归化城就会焕然一新,俺答的痕迹会被彻底清扫干净。   越来越多的大明商贾云集归化城,把这里作为贸易的中心,畅谈着未来的前景。城中出现了一排排的客栈,饭店,不少蒙古的商人也寻觅到商机,他们把羊肉烤的滋滋冒油,木桶里装满了奶茶,款待着远方来的客人。   平静祥和,百业繁荣,看起来和唐毅预想中的完全一样,可实际的情况呢?   摆在唐毅的面前,就是这些天出现的一连串问题,十天之内,双方商人冲突二十几次,被打死的人有十几个之多。   还有好几十个王公贵胄,跑到唐毅这里状告明军,说是他们的女人被霸占了,要求明廷给个交代,严惩肇事的兵将。   最麻烦的还有一大帮王公签了约书之后,却不肯交出草场,一味要求大明给他们粮食和武器,帮着他们训练士兵。   这帮人不知道从哪里学来的词儿,还说什么以大事小要仁义,甚至有人说明军应该从速撤离草原,不要破坏他们的生活方式……   林林总总的冲突,虽然规模不大,可频繁密集,让唐毅嗅出了不同寻常的味道。他一声令下,归化城中的几位大臣,还要军中的将领全都赶来,包括高仪和胡宗宪等人在内,大家齐聚一堂。   “都说说吧,要怎么处置眼前的事情?”唐毅沉声问道。   众人都低着头,默然不语,谁知一贯深沉的高仪却开口了。   “唐阁老,下官斗胆说两句,错在咱们身上,有些兵太不像样子了!”高仪说着,扫了一眼马芳,显然是说他的人。   “老夫这些日子亲眼所见,许多士兵目无纲纪,败坏军法,看到牛羊就抢到营中,杀了吃肉,看到女子也不客气。所作所为,与强盗山贼何异?难怪会激起各部的反弹,老夫以为长此下去,只会破坏阁老经略草原的大局。当然了,老夫也不是不向着自己人,我的意思是至少要拿出几个人,平息一下民怨,警示我们的人马,让大家严守军纪,不要胡作非为。”   高仪冲着马芳说道:“马总镇,如果老夫记得不错,正是你的部下,一个千总抢了辛爱府邸的二十几个美女,那个辛爱可是土谢图汗的伯父,成何体统啊!”   马芳脸色阴沉,显然不服气,但是又不能和大宗伯争辩,只能低着头,不停偷眼看着周围的人。   戚继光,杨安,汤克宽等人都低着脑袋,一样不敢说话。   倒是胡宗宪,突然哈哈大笑,“高部堂,我不这么看,您可是觉得咱们的人,做得过分?”   “那还用说嘛?”高仪问道。   “哈哈哈,依我看不但不过分,还太老实了!”胡宗宪起身,一边走着,一边说道:“草原上的规矩是什么?历来各部征杀,一旦战败,部落里面高过车轮的男子一概杀死,女人被胜利者瓜分,财物也是如此。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他们有什么好闹的?”   高仪咳嗽了两声,怒道:“胡少保,你的意思是咱们上国王师,要和草原诸部学吗?也胡作非为,军纪荡然无存?须知道攻城为下,攻心为上。让别人如何看我们?”   胡宗宪不以为意,他大笑道:“高部堂,老百姓常说过哪河脱哪鞋,这要是在大明境内作战,对付那些流民草寇,我一百个赞同。可是我们身在草原,群狼环视,跟他们讲仁义,简直是画地为牢,作茧自缚。再说了,咱们的将士受了那么多苦,立了大功,就因为一些小事,处罚他们,我认为不公平!”   胡宗宪这话太对在场武将的心了,简直说到了心缝里,胡少保太明白大家伙了。包括谭纶在内,也开口说道:“大宗伯,将士们或许有错,但是不能伤了士气,我以为咱们是战胜者,不能弱了威风。”   “那你们想怎么干?”高仪不客气道。   “一个字:杀!”谭纶抱拳拱手,对唐毅说道:“阁老,刚刚打下归化城的时候,一点动静没有,近日来,他们却动作不断,说句不客气的,不过是人善被人欺。诸部王公见我们太过和善,故此才寻衅滋事,他们的目的无非是把我们赶出草原,此等狼子野心,不可不查,也不可不严惩!”   唐毅眯缝着眼睛,斜靠着在太师椅上,突然轻笑了两声。   “唉,我本来想好好做生意,温水煮青蛙,悄无声息就把一锅汤炖好了,偏偏有人拿本阁当软柿子。罢了,子理,你去告诉咱们那位土谢图汗,他该知道怎么做!”   还能怎么做,下重手处置呗!   唐毅显然是站在了胡宗宪和诸将的这一边,但是他又爱惜羽毛,不愿意亲自动手,反正大成台吉就是他们扶持出来的傀儡,正好是干这种事情的不二人选。   ……   王宫之中,几根蜡烛突突烧着,火光映衬之下,大成台吉和一克哈屯的脸上不时闪过一道道的黑影,显得怪异又凄凉。   一克哈屯佝偻着身形,一层层的皱纹堆累,已经看不出她的表情。许久她才说道:“汉人这一手太狠了!”   大成台吉同样低着头,他凄凉一笑,带着与年龄不相符的成熟,“奶奶,孙儿还有别的选择吗?”   是啊,他除了依靠大明,还有什么办法可以选择,充当明人手里的刀固然会成为各部的共同的敌人,遭到鄙夷和唾弃,但是就算不干,那些人也不会放过他的。   “这就是孙儿的命,我认了!”   一克哈屯突然瞪大了眼睛,浑浊的老眼放出异样的光彩,她伸出干枯的手,抚摸着大成台吉的额头。   “孙儿,不要怕,你还有别的路子可走。”   “什么路?”大成台吉好奇问道。   “你的祖父还没死,老东西只要还在一天,他就是明廷的心腹大患,明廷的那些人就不干随便胡来。”   一克哈屯带着十足的得意,冷森森笑着,“派去追击你祖父的马家父子已经回来了,他们双手空空,错过了这一次,草原的雄鹰就会永远翱翔在长生天之下!   老东西,这十几年,你都在干什么?   沉溺享乐,贪图美色。你的雄心壮志,都随着年龄增长,全都忘了。   你可还记得,当初的时候,你对我说,要超过你的祖父达延汗,要像成吉思汗一样,征服整个天下,不光要做草原的霸主,还要打下中原,成为汉人的皇帝!   曾几何时,你都忘记了,你的心里只有女人,连自己的孙女都不放过。   你个老混蛋!”   一克哈屯疯狂地咒骂着,从她的眼角流出了伤心的泪水。   大成台吉终于感觉到了,奶奶竟然对祖父如此情深义重,可是她为什么又甘心辅佐自己,到底是为什么啊?   “傻小子,雄鹰不能被绳索羁绊,狼王不能被牢笼限制。而大板升城,就是牢笼,就是绳索。你的祖父太贪图安逸,太在乎手上拥有的东西了。只有让他一无所有,才能打醒老东西,让他找回年轻时候的斗志!”   一克哈屯抓着孙儿的胸口,充满轻蔑地嘲讽道:“你小子如何能和你的祖父相比?大明看你没用,才扶持你,而我,也是同样的想法!等着吧,过了几年,你的祖父带着大军重新打回来,那时候奶奶会想办法保住你的小命,让你当一个无忧无虑的台吉,孙儿,你不配做草原的霸主!”   ……   踉踉跄跄,从宫殿里出来,大成台吉仿佛被抽掉了灵魂,完全成了一具行尸走肉,他一直以来,都以为奶奶是最支持自己的人,为了自己不惜和丈夫闹翻。可是此刻,他终于明白了,自己不过是奶奶眼前的宠物,无论多么疼惜,都没法和几十年的夫妻相提并论。   她不过是利用自己,替她的丈夫守住家业,等着丈夫归来!   天啊,我还能相信谁?   大成台吉无语凝噎,他挣扎着往回走去,突然,寂静的街道上面响起急促的马蹄声,有人敲着铜锣,一边跑,一边大喊。   寂静的夜晚,声音传出去老远,整个归化城都听得一清二楚。   “俺答死了,大明勇士,杀死了俺答!”   霎时间,所有人都从睡梦之中惊醒,他们揉了揉耳朵,仔细倾听,没有错,是俺答死了,那个纵横草原几十年的男人就这么死了?   是真的还是假的?   城中的所有蒙古王公贵胄都被惊得跑了出来,大冬天只穿着单衣,甚至赤膊,就往城门口跑,全然不顾刺骨的寒风。   消息送到了钦差官邸,唐毅轻轻展开了纸条,是席慕云的字,不过很是潦草,唐毅摇摇头,“这个学生还要好好管教啊!”   胡宗宪和谭纶等人直接扭头,懒得看他。你丫的就装蒜吧! 第961章 虽远必诛   东方刚刚露出一丝白亮,归化城就提前亮天了,到处都是灯笼火把。城里城外的明军都动了起来,沿着城门,两大排足足十几里出去。   城里的百姓商贾,各部的王公贵胄,就连大成台吉都没闲着,他没有穿汗王的袍子,而是换上了顺义王的蟒袍,骑着隆庆御赐的战马,拿着皇帝赏的宝剑,喜气洋洋,打扮得跟娶媳妇似的。   可是仔细观察,就会发现大成台吉太阳穴上的青筋不停跳动,大冷天,不停冒虚汗。   岂止是他,那些各部的王公,甚至普通的士兵都战战兢兢,浑身哆嗦。   几十年了,许多人从记事的时候开始,耳朵里就灌满了俺答如何南征北战,横扫大漠的故事,后来更是屡次进攻大明,连京城都给包围了。   在大家的心中,俺答离着神只有一步之遥,明军把他给击败了,很多人甚至还这么认为。他们不信俺答会败给明人,早晚有一天,俺答会卷土重来,夺回归化城的。   毕竟汉人没法再草原长久立足,几千年来都是如此,他们深信不疑。俺答只是暂时的失败,他一定会赢回来的!   随着各部明军回归,都空着双手,他们越发坚信,要不了多久,俺答就会回归。   等来等去,他们终于等到了俺答回来,只是不是活的,而是死的!   横行草原的枭雄竟然死了,大家都不敢置信,他们疯狂跑出来,想要亲眼看看,到底是真还是假的,什么样了不起的英雄,才能斩杀俺答?   一片翘首期盼当中,有一支骑兵缓缓而来。   人马不多,只有不到一百人的模样,他们多数都带着伤,有人胳膊吊着,有人脖子上绑着绷带。   浑身的铠甲破破烂烂,有血迹,有硝烟,几十天行军打仗下来,都看不清颜色,要不是骑着战马,真和要饭花子没啥区别。那些战马,也都瘦骨嶙峋,走起路来,不停摇晃,显然都受了重创,再也无法恢复昔日的雄姿。   就是这样一群和乞丐差不多的人马,让所有人都肃然起敬,站在路两旁,打着火把的士兵,不知道谁带头,单膝点地。   “恭迎英雄回归!”   “恭迎英雄回归!”   ……   一个接着一个,传向了归化城,响亮的吼声,惊动宿鸟乱飞。   走在所有人前面的席慕云和李成梁,他们两个互相看了眼对方,全都脱了相,和出征的时候,完全就是俩人,满脸胡须,脏兮兮的,尤其是李成梁,从脸颊一直绵延下去,有一道一尺多长的口子,差一点就把他给劈成两半了。   还记得半个多月之前,李成梁发现了有人啃过的马骨,他当即断定,一定是俺答的人们留下的。他们吃了马肉,就代表已经山穷水尽,走投无路。   李成梁和席慕云都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他们带着人马,又找了两天,终于在一条冰冻的河边,找到了俺答的踪迹,他带着人马,正在河边凿冰取水。   见到了明军出现,俺答刚开始甚至没有反应过来,他以为来的是其他部落呢,直到对方疯狂吼着,杀了上来,俺答才惊醒过来!   好啊,要赶尽杀绝啊!   俺答一跃上了战马,好像凶神附了体一样,跟在身边的心腹都是一惊。他们仿佛看到了二三十年前,俺答刚刚崛起的时候,带领着大家伙,南征北战的雄姿。   汗王又回来了!   部下抹着眼泪,追随着俺答疯狂向上冲。   绝境之中,反抗的力量是超乎想象的。从一开始,双方就陷入了苦战,席慕云和李成梁的功夫都不错,他们两个奋力拼杀,脚下都堆满了尸体,可是对方死战不退,都玩了命,砍断了手臂,捅破了肚子,鲜血狂流,只要一息尚存,还奋战不止,除非是断了头,没了气,才会停下来。   俺答亲卫的疯狂让席慕云大吃一惊,他带着四百多人,俺答只有不到三百人,可是交手的结果,竟然是自己一方损失更大,他的头皮发麻,这要是对拼下去,没准崩溃的就是自己。   他眼珠子都红了,只剩下一口气,垂死挣扎的俺答都拿不下来,你席慕云还装什么英雄!   他看到了带来的大量战马,突然心生一计。   立刻让人将鲸油倒在了马的身上,用火点燃,一匹匹的火马,冲向了俺答的亲卫。面对着人,他们还能一拼,面对着战马,却没有办法。   俺答喊破了喉咙,也没有办法,只能看着自己的部下被活活冲散。   席慕云带领着人马四下清扫,将落单的部下全都干掉。而李成梁则冲到了俺答的近前,他提着长刀,满脸狰狞!   “受死吧!”   俺答也是一身好武艺,虽然年纪大了,一点也不示弱,和李成梁对砍,叮叮当当,火星子乱冒。   以李成梁的功夫,竟然拿不下俺答,两个人对拼一刀,都被震得掉下了战马,在雪地里又是一阵拼杀。   他们就像是两头发狂的野兽,新的兽王只有通过残酷的战斗,才能推翻老兽王的统治。李成梁瞅准了机会,照着俺答的脖子,迅猛一刀。   俺答自知躲不开了,他举起手里的刀,回敬了李成梁,来一个同归于尽。   李成梁又气又急,他可不想浪费时间了,要是继续打下去,没准就败在了俺答手里,李成梁努力侧开身体,手里的长刀毫不迟疑砍下。   电光火石,两个人瞬间分开,从俺答的肋骨,前胸,一直到软肋,都涌出了血浆,他的嘴角抽搐了两下,一头栽倒。   李成梁的胸前同样多了一道狰狞的伤口,皮肉往外面翻着,他眼前一黑,昏了过去,嘴角还挂着淡淡的笑容。   俺答死了,死在了我李成梁的手里!   他们拿到了俺答的人头,全歼了俺答的残部,四百多人,只剩下二百出头。活着的也几乎个个带伤,凄惨无比。   席慕云只能强撑着身体,指挥大家,立刻返回。   在回来的路上,还不太平,他们遇到了两次突袭,死伤了五十几名弟兄,又有四十多人在归途中死去。   幸好席慕云利用火马冲击对手,化解危局。   好不容易过了大青山,遇到了明军的夜不收,把他们安全护送回来。   五百人,三千匹战马,重新回到归化城,只剩下八十七人,一百三十五匹战马!   高达八成多的阵亡,说是九死一生,一点不为过。   “和汉武帝当年的漠北之战真像啊,虽然损失很大,可是我们赢了!”胡宗宪攥紧了拳头,望着归来的将士,眼中泪水涌动。   谭纶更是激动的挥舞起胳膊,“是啊,赢了,彻底赢了!”   席慕云和李成梁从马背上下来,李成梁身体一晃,旁边的士兵急忙搀扶,李成梁用力一推,他挺直了胸膛,伤口隐隐作痛,他努力撑着,怀里抱着俺答的人头,一步一步走了过来。席慕云则是捧着汗王的金印兵符,一起到了唐毅面前。   “末将李成梁(席慕云),幸不辱命,斩杀俺答,现将人头献上!”   唐毅用力点头,听马栋说是他们去追杀俺答,唐毅就涌起了很大的希望,席慕云这家伙是他的徒弟,胆大心细,敢打敢拼,而李成梁,更是名标青史的大将,有他们在,估计俺答逃不掉。   只是真正看到了俺答的人头,唐毅才把心放下来。   “你们辛苦了,李将军,席中丞,你们的功勋堪比当年的霍去病,甚好,甚好啊!”   唐毅亲自搀扶起两个人,他凑到席慕云的耳边,低声说道:“身子骨还能撑得住吗?”   “师相放心,一点问题没有。”李成梁也点头示意没有问题。   “那好,我就让你们看一出好戏,看完了戏,再去治伤。”   唐毅大喇喇抓起俺答的人头,到了大成台吉,还有众多的王公面前。   “王爷,本阁没有见过俺答,是真是假也不清楚,你怎么看?”   还能怎么看,大成台吉的眼睛都直了。   他在俺答身边生活了十几年,就算是化成灰,也能认得出来,这正是如假包换的俺答。   死了,竟然死了!   大成台吉整个人都蒙了,傻了,痴呆了,疯癫了……   虽然一克哈屯的那一套说辞,让他十分气恼,可是他的心里深处,也不得不承认,自己和俺答比起来,简直就是苍鹰和家雀,差之天地。   谁能想到,刚刚说完,俺答就死了,斗大的脑袋就在自己的眼前,就好像一场噩梦啊!   “王爷,本阁听席中丞说过,在回来途中,有人试图截杀他们,另外马将军也提到过,有人帮着俺答逃窜。你说到底是什么人干的,王爷可能替本阁找出来?”   大成台吉不敢看唐毅,只觉得泰山压顶,双腿不自觉发抖,冷汗顺着鬓角就流了下来。   唐毅是什么意思,莫非他要秋后算账了?   是啊,俺答都死了,他还有什么顾忌!   大成台吉双膝一软,不自觉跪在了地上,浑身颤抖,“启禀唐阁老,我知道是谁干的。”   “谁?”   “俺答的汗后,一克哈屯!”   “哦,竟然是这个女人,真是辜负了朝廷的一片厚望啊!王爷,你觉得该怎么处置啊?”   大成台吉咬了咬牙,猛地站起,“小王这就去除了她!”大成台吉神色狰狞,小跑着往王宫里赶去,在他的耳边,传来唐毅冷冰冰的话语。   “你们都听着,大明天威,虽远必诛!你们别打错了算盘,断送了性命!” 第962章 治理之策   虽远必诛!   没有实力,说出来只会让人笑话,而俺答的人头摆在面前,这就是铁一般的事实,没有人敢质疑。   一克哈屯得知俺答被杀之后,在寝宫点燃了纱幔,随着大火而去。等到大成台吉赶来,只剩下一具焦黑佝偻的尸体。   事情不会因为一克哈屯死了就结束,大成台吉将身边所有人都抓起来,严刑逼供,终于问了出来,原来是土蛮部的阿穆岱通过一克哈屯拿到了明军进军的计划。土蛮部被俺答打压了几十年,双方仇口很大,图门大汗自然愿意看到俺答倒霉。   但是唇亡齿寒,俺答彻底完蛋了,下一个目标就会落到他们的头上。故此图门大汗命令阿穆岱,派遣八百名士兵,攻击马芳父子,纵放俺答,想要给大明留下一个刺儿。   真相大白之后,大成台吉立刻向唐毅禀报了情况,并且下令,要求土默特、永邵、鄂尔多斯等部集中兵力,讨伐土蛮。   还真别说,三部居然集中了三万多名骑兵,颇有声势。   面对着大军压境,图门大汗并没有放在心上,俺答全盛之日,他还能保全性命,更何况是大成台吉,一个毛孩子,加上一群乌合之众。   他真正害怕的是背后强悍的大明,托克托一战,俺答身死,强烈震撼着图门大汗。   次辅唐毅更是喊出了虽远必诛,难道大明的下一个目标就是自己?   图门汗思索了再三,他派出使者,表明愿意归顺大明,接受册封,同时将所有罪名推给了阿穆岱,说是他被一克哈屯收买,所作所为,图门一无所知,他还把阿穆岱绑了起来,送给大明。   “嘿嘿,这个图门大汗脑子不慢,知道断尾求生了。”胡宗宪搓着手,得意笑道:“干脆咱们派遣大军,把他给灭了算了。行之,据我所知,辽东可是一大块肥肉啊,那里的田肥的流油,比起河套还好哩。”   他这么一说,在场的诸将都跟着摩拳擦掌,一个个眼珠子冒光,就连稳重如戚继光,老成如汤克宽,都坐不住了,只要唐毅点头,他们就要领兵出战,把图门的脑袋也砍下来。   不怪他们积极,而是这次复套的赏赐真是太丰厚了,凡是有功将士,都拿到了田产土地,有了安身立命的本钱,只要再打几仗,侥幸不死,家业一下子就兴旺起来,至少能赶得上中等地主了。   谁不想发家致富,谁不想过上好日子,可以说明军上下,求战心切,恨不得立刻就上战场。   唐毅看在眼里,是既高兴,又担忧。他需要一个锐意进取的军官团,可是他也清楚好战必亡。   眼下大明远远没有到想打谁就打谁的地步,而且有些事情完全可以不用打仗,就能实现,何必冒那个风险呢!   “大家伙知道,这一次出战草原,朝廷一共花了多少银子吗?”   听到唐毅的提问,大家伙都愣了一下。   戚继光皱着眉头,试探道:“阁老,此番出战,动用人马十万,民夫三十万,牲畜无数,规模空前,虽然只是大板升和托克托两战,但是消耗肯定不少,没有五百万两,恐怕是拿不下来。”   马芳挠了挠头,不敢置信道:“赶上一半的岁入了,没有那么多吧?”其他人七嘴八舌头,也说不清楚。   唐毅感叹了一声,“这一次朝廷拨了三百万两军费,加上九边一年开销,一百五十两,还发行了七百万两的战争债券,实不相瞒,眼下本阁手里只剩下三十万两银子。”   吸!   全场都是抽气的声音,他们知道花钱不少,可是谁也想不到,竟然如此之多,算起来都超过一千万两,把大明一年的岁入都打光了!   “这一千万两,还不包括抚恤死伤的弟兄,以及在草原筑城驻军,日后还要修建引水渠,挖深水井,修驰道……方方面面,全都完成,没有三千万两的投入,是断然没法成功的。”   这也就是唐毅主持内阁,有来钱的路子,又调兵有方,措施得当,只是两战,就灭了俺答的主力。   倘若当年真的按照曾铣和夏言的方略复套,一旦陷入旷日持久的苦战,大明单薄的家底儿肯定承受不住,财政崩溃是必然的。   构想和实际操作,完全是两个东西,就好像某位喜欢小女生的大叔,在地图上靠着拍脑门,就画出了二十万公里的铁路,结果穷其一生,一里也没有修出来。几十年后,有人辛辛苦苦修了十几万公里,还要被嘲笑,没有大叔的魄力。   人世间的事情啊,真的很无语……   诸位将领听完唐毅的账儿,都默默低下了头,打仗就是烧钱,他们真正明白了这一句话,再也不敢轻易喊打喊杀了。   “我告诉大家这些,并非是不想打仗,而是不要打没用的仗,比如俺答连续入寇几十年,根本不可能降服,也不能讲和,只有彻底抹杀,无论付出多少代价,本阁都愿意承担。有些可打可不打,就不要随便动手。眼下草原诸部,错综复杂,互相之间,倾轧争夺,我们完全可以利用他们的矛盾,从中四两拨千斤,分化瓦解,让他们互相牵制消耗,确保大明在草原的利益。鲸吞蚕食,你们要学会动脑子,学会用战争之外的手段,把功夫做足,最后再毕其功于一役。”   唐毅的谆谆教导,在场众将是能听得进去的,其实唐毅这一次能够大获全胜,也是把功夫用在了战争之外。   他先和晋商携手,接着鼓动朵颜三卫归附,制造声势,迫使俺答远遁青海避祸,接着才果断出兵大板升,扶持大成台吉,用最小的成本,断了俺答的后路。   大成台吉归顺,又促使卫拉特部和俺答解决。   等到明军和俺答决战的时候,已经是四面楚歌,风雨飘摇。这时候明军雷霆一击,才能果断奏效。   大家都是聪明人,仔细咂摸其中的味道,越发觉得唐毅的手段高明,没有局限在战场上的得失,而是心怀全局,看起来日后还要好好学着点。   接受了唐氏秘籍之后,大家伙分析土蛮部的情况。   相比俺答,土蛮部要老实很多,至少表面上如此,而且大成台吉和土蛮部之间矛盾重重,土蛮部希望恢复蒙古大汗的威严,而大成台吉则是想中兴土默特部,达到俺答的高度。   有了矛盾,就可以利用。   完全可以扶持大成台吉,去对付图门,何必亲自出手呢!   光是这样就够了吗,唐毅决定将鄂尔多斯部的一块草场,划给了奇喇古特部,奖励他们对付俺答的时候,做出的卓越贡献。   这下子情况就好玩了,东边土蛮部,中间土默特部,西边奇喇古特部,形成了互相牵制的局面。   三方角力,为了生存下去,他们都要争相巴结大明。   “在未来的两三年之内,草原会相对和平,我们要做的是把到手的田产土地消化掉,建立起完备的防御体系,组织武装移民。建立货站,收购羊毛,纺织呢绒,把市场打开,改变草原的经济形态,对各部进行无害融合……”   所谓无害融合,是唐毅针对汉唐失败例子的反省,汉唐击败敌人之后,接受匈奴和突厥等部的内附,直接划给他们土地,没有改变生存方式和习俗,唐朝甚至雇佣胡人充当兵将,最终酿成千古遗憾。   唐毅认为杀戮解决不了问题,依旧要融合,只是融合必须以大明为主导。他和高仪畅谈之后,决定在归化城,以及各部中间,设立十所官学,吸纳蒙古少年,进入学堂,读书识字,念孔孟之道,学习经商买卖。   学成之后,进入各部落充当文官,负责管理工作,经商做生意,甚至可以参加科举,在会试之中,拨出三至五个名额,专门留给他们。   “老子圣人说虚其心,实其腹,弱其志,强起骨。唯有教化大兴,才能长治久安。”高仪感叹说道:“次辅大人高屋建瓴,这十所官学,恐怕日后要胜过十万雄兵啊!”   老头总是不忘踩武官两脚,唐毅也不怪罪,笑道:“高部堂觉得还有什么困难吗?”   “有,首当其冲的就是教员不够,再有礼部经费有限,内阁方面,能不能多拨一些银子?”   唐毅干笑了两声,“高部堂,实不相瞒,我现在是个彻头彻尾的穷鬼,还欠了一屁股债,教员的问题,我回头去国子监找一些人手过来,至于经费吗,就去找张允侠,让他们晋商出。打了一战下来,好处都让他们捞走了,这点小钱他们不能不出!”   唐毅可没有说假话,这一次晋商的确赚了个钵满盆满。   他们光是从河套就拿到了近千万亩的草场和田地,从其他各部手里,捞的更多,这些土地哪怕用最便宜的算法,也价值两千万两。此前借给朝廷的一千二百万两,还有战争债券全都填上了不说,还有赚头儿。   另外最让晋商上下欣慰的是所有借款全都用银元作价。   晋商合盛元票号趁机发行了一千万银元,采用银九铜一,每一元等同一两银子,正面是关公图案,背面山西常见的大槐树,挺拔高大。   市场上称之为“关元”,由于做工精良,交易方便,一经推出,就风靡北方诸省,合盛元票号一跃成为仅次于交通行的天下第二大银行,晋商上下,乐得合不上嘴。 第963章 胜利班师   草原风雨来的总是很快,一阵雷鸣,暴雨倾盆,不到半个时辰,雨停了,云散了,一轮红日,挂在当空,春风送过一片歌声。   发生在冬天的残酷战斗似乎成为了遥远的记忆,大家都努力不去提及。欢乐地做着自己的事情,歌声缭绕,或是开垦田地,或是放牧牛羊,或是准备砖瓦,建筑新的房舍……显然草原上的恢复能力要远远超过大明。   唐毅花了十天的时间,从归化城,到了托克托,沿途都巡视了一番,还在托克托品尝了黄河鲤鱼。到处都洋溢着勃勃生机,每个人都闷头劳作,唐毅十分满意,抢掠是无法带来富足的,只有劳动,用双手创造财富,才是最持久的。   再度回到归化城,却发生了一件不大不小的事情,有几个负责划分田地的小吏被一个部落攻击,共计八个人,全都被杀了,尸体还被挂在了树枝上。   没等明军出动,大成台吉立刻派人,将那个小部落抹除,一百多口子,包括老弱妇孺在内,全都没有放过。   自从俺答死在了大明的手里,没有任何人敢挑衅大明的威严,至于把大明赶出去,更是想都不敢想。   听到这个消息,众将只是哼了一声,心说便宜了他们,要不是大成台吉出手,落到自己的手里,保证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倒是礼部尚书高仪,他整个下午都把自己关在屋子里,直到晚上,才跑去找胡宗宪,两个人一直喝到了后半夜,高仪才醉醺醺地离开。   从此之后,老尚书彻底变成了强硬派,蛮夷畏威而不怀德,仁义是留给自己人的,威比德重……这一套论调,频频从高仪的嘴里冒出来,跟换了一个人似的。   相比之下,唐毅没有那么多感慨,他向朝廷提出一个建议,将这一次作战之中,伤残的士兵,安排在各个农庄牧场,让他们负责管理农庄,统领周围的青壮,结寨自保,并且授予这些人千户、百户、总旗等等官职,并且按照官职,分配一定土地。   这一道奏疏上去,朝廷立刻批准了,一点迟疑都没有。   其实朝廷也在发愁,前所未有的胜利,那么多有功将士,幸亏拿到了河套的土地,要不然光是赏银,就能把户部搬空了。   除了有功将士之外,那些受了伤,落下残疾,无法留在军中的士兵也是个麻烦,就地解散,显得朝廷太过无情,可是养起来又没有那么多的钱,放回家乡,也容易寻衅滋事……   正愁得不知道怎么好呢,唐毅的办法绝对是及时雨。   这些受伤的将士虽然残了,可多数还没有废,他们在军中多年,有着丰富的经验,尤其是好多人还会写几百个字,会画图,能管好几十人……这样的人才放在内地或许没有,可是放在草原,绝对是一个宝贝。   随便拿出一个,就能撑起一座牧场,一座村庄。   后世各国的退伍精英,不也经常组成保安公司,替客户执行一些危险任务吗!唐毅正好把这些人散布在各处,有他们在,不论是商人,还是武装移民,都不会吃亏。   此举唐毅还悄然打破了一个规矩,以往除了那些卫所之外,武人是没法掺和地方行政的,文官坚决不允许他们碰触。唐毅却把相当于村镇一级的行政权力交给了退伍的士兵,这种做法不但打破了文官的权力结构,甚至破坏了士绅阶层的垄断。   只是发生在草原之上,谁也没有察觉,只以为是权宜之计。   唐毅就像是一个看似粗心的农夫,随便扔下几颗种子,等到人们再度留意的时候,这几颗种子已经布满了广阔的土地,拥有了强悍的生命力,谁也没法铲除。   前后差不多四个月的时间,唐毅重建了俺答覆灭之后的秩序。   在这个全新的体系当中,军官充当了核心力量,他们掌控着土地牧场,拥有行政权力,负责地方的安全,每一个村镇牧场就像是一个个的堡垒,钉在草原上的钉子。   他们互相连在一起,将原本的部落界限模糊掉,让大明的势力深入到了每一寸土地。   除此之外,商人也肩负着重要的使命,他们是资本的提供者,又是生产的组织者。草原的农场和牧场,按照他们的需要,生产粮食和羊毛,他们把大明的铁器、瓷器,生活必需品运到草原,又把羊毛制成呢绒,剪裁成衣,运到大明销售。   仅仅是隆庆三年的头三个月,贸易额就达到了惊人的五百万两。   按照估算,等到秋天的时候,粮食丰收,羊毛也剪了下来,贸易额就能达到三千万两以上。   一整年下来,比当初走私的贸易规模要增加十倍还多。   走私虽然利润丰厚,可是数量太少,没有足够的规模,只能赚点提心吊胆的辛苦钱。可眼下不同,边贸的数额几乎达到了海贸的三分之一。   有了物流,就有庞大的金流。   伴随着中原的物资涌入,牛羊呢绒买出,海量的银元撒了出去,越来越多的商人开始喜欢用银元交易了。   “师相,这就是晋商铸得关元。”吴天成笑着冲关元吹了口气,放在耳边,能听到清脆的声音。   “各地的银子成色不同,交易的时候,不但要计算重量,还要折色换算,麻烦着呢!有了银元就不同了,每一枚都是一两,一模一样,这上面还有花纹,也不担心宵小之徒偷着锉银子。”   吴天成感叹道:“听说合盛元还准备发行金元呢,一枚一两,兑换十枚银元,发行一枚就能赚一两,啧啧,真是好大的手笔啊!”   唐毅把玩着手里的银元,果然做工不错,比起西班牙的银元一点不差,唯一的遗憾就是上面的关公像不算威武,手里的青龙偃月刀太小了,总觉着有点女气,没准是沈梅君那个丫头设计的。   “你看着眼馋了?”   吴天成摇摇头,“师相,凡是玩钱的,谁不想发行货币啊,可是咱们要有自知之明,以交通行的家底儿,根本不够用,金银储备不足,小马拉大车,是要出事的。”吴天成陪笑道:“幸亏师相见识得早,据弟子所知,山西,陕西,不少土财主都把存在地窖里的银子搬了出来,溢价卖给合盛元,铸造银元呢!”   唐毅眼前一亮,他对那些土财主也是相当无奈,北方投资机会不多,很多人都争相以存钱为乐。   很多地主一年到头,盐水沾菜,舍不得吃,舍不得穿,挣了钱都换成金饼子,银饼子,装进坛子,封存到地窖里。   他们勤劳,朴实,踏实,能干,会持家,能存钱,身上浓缩了几千年来,最优秀的品格。可就是这帮人,使得市面上流通的货币越来越少,严重的通货紧缩,间接摧毁了经济。   有时候真的需要几个不孝子,要光是干活的,没有浪费的,生产出来的东西怎么办啊?   “那些土财主最保守不过,晋商居然有本事从貔貅手里拿银子,一定花了不少的代价吧?”   “师相英明!”吴天成贼兮兮道:“师相,合盛元溢价一成吸收白银存款,而且还不折色。比如一个十两的杂色元宝,只有银子八两,存到合盛元,可以充作十一两足色白银,能兑换十一个银元,而且每年还给一分利息。见有利可图,那些土财主还不争抢着往里面存银子啊!”   唐毅大吃一惊,没想到晋商还真舍得下本啊!   “如此计算,他们可是赔了不少钱啊?”   “人家精明着呢,银子虽然赔了,可是他们发行了这个!”   吴天成又从怀里掏出了一张票子,拍在了唐毅的面前。   唐毅接过来,大小和银票差不多,很硬,也很有质感,上面还有花花绿绿的纹饰,对着阳光看,依稀看得出水印。   纸张、墨迹、印刷……方方面面,都务求精美,难以仿制,上面还有专门的编号,绝对集合了大明所有的防伪手段。   再看看币值,足足一百两!   “师相,有了这玩意,他们收的银子再贵,也不会赔钱的。”   唐毅看着面前的银元,钞票,他丝毫没有嫉妒,反而心花怒放,自己挖得大坑已经奏效了,晋商已经跳了进去,而且还迫不及待地把坑挖得越来越大。   “天成,我突然有些犹豫了。”   吴天成吓了一跳,忙站起来,“师相,可不能心软啊,咱们花了这么大的力气,好容易布好了局,只等着收网,晋商一两百年的根基,要想斗倒他们,只有这一个机会了,过了这村就没有这个店了!”   吴天成是真的急了,交通行这一两年,都在为这事情布局,前后砸进去的人力物力,不可计数,要是没有干掉晋商,他们可就赔大了。   而且晋商也不是好惹的,一旦他们觉察出来,后果不堪设想。   唐毅轻笑了一声,“我知道机会难得,但是毕竟大家伙都是玩钱的,一旦晋商彻底倒了,难保不会影响到交通行的信用,什么时候收手,该做到哪一步,你的心里要有数!”   吴天成诺诺答道:“谨遵师相教诲!”   ……   草原的事情终于差不多了,四月中旬,唐毅沐浴着温暖的阳光,带着钦差仪仗,庞大的队伍,从草原班师回朝。   而此时京城的隆庆皇帝,早就翘首以盼,等着唐师傅归来。 第964章 内阁诸公   自从展开和俺答的大战,京城上下,各种传言不计其数。   唐毅亲自出京,前往大板升督师,当时战胜俺答的消息还没传来,很多人私底下都说大战打砸了,唐大人是去收拾残局的,又说某某总兵战死了,某某参将投降了,俺答的大军要杀过长城,进犯京城了……   种种说辞,弄得京城一日三惊,隆庆的心里头也是七上八下,拿不定主意。   不得不说,好在京里面留下了一帮老臣,不论是高拱,赵贞吉,还是杨博,葛守礼,在这种时候,都表现的极为镇定,有他们约束着,朝廷各种政务都有条不紊地进行。   大家伙的议论都放在私下里,到底是胜,还是败,莫衷一是。   好在当攻破托克托,歼敌五万有余的消息传来,大家都长出了一口气。压在头上的乌云散了,心里头也亮堂了。   又过了些日子,竟然传来消息,说是俺答被击杀了。   这可了不得,打胜仗,和干掉对方统帅,完全不是一个概念,即便是汉唐,也没有几次这么辉煌的大胜。   尤其是京城上下,他们对北虏有着切肤之痛,从小的时候,大人就用俺答吓唬他们,不让他们哭,在普通百姓的心里,俺答就是头上长着犄角,青面獠牙,狰狞可怕的鬼王!   他竟然死了,还是被明军砍下了头!   虽然过了年,但是大家伙比起过年还要高兴,十五就该结束的庙会,愣是延长到了二月二龙抬头。   龙抬头,咱们的隆庆皇帝也抬头挺胸了。   他得意洋洋,到了太庙,去跟历代皇帝念叨念叨。在成祖爷,英宗,还有便宜老子世宗嘉靖的灵位前面,停留的时间最长。   隆庆摇头晃脑,傲娇得要飞起来了。   成祖爷五次征战大漠,居然没有铲除北虏,反而虚耗国力,死在了回京的路上,英宗更是不堪,土木堡一战,被也先给俘虏了,逊位成太上皇。   至于老爹嘉靖,被人家打到了京城门口,面子都丢光了。   “哈哈哈,俺答死在了朕的手里,草原彻底臣服了,历代的先祖,后辈子孙给你们报仇雪恨了!”   光是在太庙说还不成,隆庆又跑到了万寿山,在嘉靖的坟前又是哭,又是笑,高兴的都要疯癫了。   岂止是皇帝,这一次大胜,对于整个新政,也是一个强心针。   内阁的几位阁老都松了口气,首先拿高拱来说,他负责吏治,说白了就是动人家的饭碗子,谁能甘心啊?   比如高拱要裁撤冗员,有人要问,明朝的官不是不够吗,怎么还要裁撤?其实是干活的官不够,还要一大堆的荫官,捐官,光拿俸禄不干活,另外有一些年纪老迈,昏聩不堪,却舍不得撒手。整顿吏治,动了他们的奶酪。   几个月来,不断有人上书弹劾,说什么内阁不过是天子秘书,竟然增加了上百的人手,大而无当,诸位阁老不思约束自己,反而苛责百官,有失公允。   幸好隆庆极为信任高拱,但是吏治整顿,困难重重。   至于负责清丈田亩的张居正,更是焦头烂额,高拱动人家的官帽子,他是动人家的钱袋子,各地的豪绅大族,致仕官员,结合在了一起,甚至打死了不少负责清丈的官吏。   其中抵抗最激烈的是南直隶,山东,河南,陕西等地。   这些地方又各有不同,山东是三大家,首屈一指,就是衍圣公孔家,其次是鲁王,再次是颖国公傅家。有文官,有宗室,有勋贵,都是刺儿头。   相比之下,南直隶的麻烦更大,近三十年,东南文风鼎盛,出了一大堆的高官,苏州、松江、扬州、徽州,随便一抓,到处都有这些地方的人。   各大家族当中,又以华亭徐家最为显赫,本来唐毅逼着吴时来,把徐家整得够呛。   可是徐阶辞官之后,他老人家立刻成了淡泊名利,急流勇退的明贤高士。曾经那些不利徐阶的攻击和抹黑都消失不见了,相反还有一批落魄的文人聚集在徐阶的周围,嚷嚷着请他老人家重新出山。   按理说徐阶应该懂得进退,下野了就不该闹腾,可或许是仓促罢相,心有不甘,老徐就然默许了这帮人折腾。   他的几个儿子又打着徐阶的旗号,把曾经失去的土地又抢了回来。   再有那些反对清丈田亩的人也都靠在了徐阶这课大树之下,和朝廷的人作对。弄得张居正空有一腔报复,一点办法也没有。总不能对老师下死手吧!   除此之外,监察、军制、河工、户籍、土司……几乎每一样政务,都遇到了强大阻力。   不得不说,改革的确不是容易的事情,尤其是内阁的诸位阁老,除了赵贞吉和高拱之外,其他几位都显得根基不够,资历不足,一帮老家伙说三道四,攻讦不断。   唐毅将大权集中于内阁,一切政务都有阁老统辖,这本就是犯忌讳的事情,朝廷上下,那些理学名宿,纷纷发起反击。   几位阁老坐在一起,唉声叹气。   陈以勤平时话最少,可是他这个人最会闻风向,“诸位,眼下的局势,不仅让我想起了宋仁宗的时候啊!”   赵贞吉道:“莫非是庆历新政?”   “没错,当年范仲淹任参知政事,众正盈朝,红红火火,结果一年多,范仲淹,富弼,欧阳修,韩琦等人先后被贬出朝廷,诸公琢磨一下,和眼下的局面,有没有几分相似?”   在场都是饱学之士,哪怕是唐汝楫,那也是状元出身,哪能不清楚。   说起来也凑巧,庆历新政,和隆庆变法,都是为了富国强兵,而且二者的核心都是整顿吏治,从官制下手,还有一点,不知道是不是老天爷开了一个玩笑,主持庆历新政的也是七个人。以范仲淹,富弼,韩琦为宰执,欧阳修,蔡襄、王素、余靖为谏官,和眼下的内阁,大同小异。   从徐阶罢相算起,新政也推行了一年出头,看起来红红火火,可是也碰触到了越来越多人的利益,反弹声浪越来越大。   看起来还没有能挑衅内阁的力量,但是别忘了,范仲淹等人就是败在了子虚乌有的废立皇帝的草书上面,顷刻之间,星落云散。   高拱沉着脸,“诸位,老夫以为大家不用担心,宋仁宗软弱多疑,没有变法决心,见反对声浪四起,就罢免了诸位相公,大家放心,当今圣上,英明睿智,断然不会自毁长城。”   提到了隆庆,在场众人脸越发黑了。   他们担忧的就是隆庆!   宋仁宗多疑,软弱,隆庆何尝不是如此,再有别忘了,你高胡子就是被一帮言官给轰回家里的。谁能担保,不会旧事重演?   高拱看得出大家的担忧,可是他也没有办法化解疑虑。   就在内外交困,乱糟糟一团的时候,托克托大胜,随后又传来席慕云,李成梁追杀三千里,击毙俺答,草原大定!   消息传到京城,这几位阁老一下子就觉得自己高大了许多,在再看向诸位朝臣,包括杨博在内,都有种居高临下的感脚!   当然不是他们的错觉,对俺答作战的方略,完全是唐毅一手主导,内阁的其他阁老一起背书,是大家伙的智慧和功劳。   如今杀死了俺答,洗雪了几十年的耻辱,内阁的威望一下子就出现来。   即便是末位阁老张四维,在大街上遇到了六部重臣,人家也会主动让路,甚至那几位国公侯爷,包括李妃的老爹武清伯李伟,堂堂国丈,也不敢和阁老争衡。   可以明显感觉到,内阁交办的事情,各部都勤快了许多,汇报政务一个个正襟危坐,甚至只坐三分之一屁股,阁老们稍微一瞪眼,吓得他们手足无措。   高拱和赵贞吉终于露出了笑模样,“肃卿,面子还要自己挣啊!”   “是啊,行之花了大价钱,起初我还犹豫,现在看来,他有先见之明啊!”   两位阁老都成了精,能看不透啊,变法持续下去,反对声浪起来,如果没有这一场大胜,没说的,他们只能求助隆庆,借重皇帝的权势,推行变法。   到了那时候,变法的成败,就系于皇帝的一念之间,偏偏隆庆又不是一个靠谱儿的人。万一他撑不住,变法大局就要顷刻崩溃。   如今大胜俺答,局面完全不同,属于内阁的威风出来了,新政变法的成效也出来了,这回不用隆庆支持,从民间,士林,军队,商人,官吏之中,就会自然形成一股庞大的力量,从心里认同新政,支持新政。   到了这一步,哪怕隆庆想要开倒车,都不容易了。   “墙外开花墙内香,没想到咱们几个老的还要靠着行之解决难题,等明儿咱们一起去城外,迎接得胜之师吧!”高拱笑着提议道。   “同去,同去。”赵贞吉等人哈哈大笑。   正在这时候,罗万化突然跑了进来,冲着几位阁老躬身行礼。   “启禀阁老,唐阁老回来了。”   他们就是一愣,“不是说明天才是得胜之师归来的日子,唐阁老怎么先跑回来了?是要看看我们准备的周全不周全?”高拱不解道。   赵贞吉抓着胡子,思索了一下,突然笑道:“行之啊,行之,他这是不想出风头,要低调做人啊!”   陈以勤和唐汝楫等人恍然大悟,一起笑道:“他想低调可不成,咱们去把他抓来,接风洗尘,不醉不归,大家说怎么样?”   “好啊,我去请行之过来!”高拱甩开大步,笑着往外走。 第965章 李春芳的烂摊子   唐毅刚从归化城回来,风尘仆仆,按理说总要在家里休息几天,恢复精神,哪有一没回家,二没面君,就跑去和六个糙老爷们喝酒的道理。事儿还真不怪高拱他们不懂得礼节,而是不久之前,首辅李春芳在听说托克托大捷之后,终于坐不住了,他上书请辞。   隆庆没有批准,还写了“卿辅弼之臣,忠诚体国,朕所眷倚,岂可以人言辄求休致。宜即出安心供职,不允辞。”   看起来皇帝深情厚谊,可是在官场上谁把这东西当成真的,那就太天真了,李春芳又连续上了两道辞呈。   显然,李春芳去职,已经势不可挡,不只是唐党,包括高党,还要赵贞吉统辖的徐党,都对庸庸碌碌,占着茅坑不拉屎的首辅大人有了强烈的意见,磨刀霍霍,要驱逐李春芳。   原本李春芳的最大支持力量来自晋党,杨博担心唐毅凭着优势,把晋党给生吞活嚼了,故此和李春芳,高拱,张居正等人都有密切往来,想要在关键时刻,反制唐毅。   如今张四维坐稳了内阁的椅子,毛纺的肥肉吃到嘴里,银元正常发行,晋党已经走出了困局,蓬勃发展,这时候最需要和唐毅修好,把到嘴的肥肉先消化了。   故此杨博也不再支持李春芳,事到如今,首辅大人已经是四面楚歌,八面透风,不走也不成了。   别看李春芳在的时候不起眼,可是他走了问题就大了。   首辅是个可以很大,也可以很小的职位,关键看你的本事如何,但不可否认,首辅是最好的平台。   落在庸才李春芳手里,玩不出花样,可是一旦落到唐毅的手里,那就不一样了。以往唐毅身为次辅,他大胆放权,给予其他阁老很多的支持。   如果唐毅当了首辅,名正言顺,他会不会揽权于一身,其他几位阁老又能拿到多少的权力?   尤其是刚刚击败俺答,唐毅携着军功,会不会独霸内阁?   眼下内阁已经是朝廷的核心,一丁点的风吹草动,都会牵连到各方的利益,大家必须尽快了解唐毅的想法。   唐毅当然心知肚明,在推杯换盏,觥筹交错之中,唐毅就把心里话和这几位都说了。   首辅不是内阁的主宰,只是内阁的领班,首辅的职责是协调各方,主持会议,设定议程,记录整理讨论结果,对外代表内阁发声。   首辅不参与具体的工作,包括吏治、财政、监察、军制等等改革,均有相应辅臣负责,最后交由内阁集体讨论表决,形成决议,由首辅向皇帝说明,取得旨意,颁行天下……   这一番表态,相比之前,唐毅说的更明白,而且他对首辅权力的规范,比起其他六位阁老,预想的还要大得多。   首辅不参与具体政务,光是这一条,就让所有人放下了心,当初不论严嵩,还是徐阶,都依仗着首辅的权柄,垄断票拟,把大权集于一身,其他的阁老宛如属吏,甚至成了摆设。那样糟糕的经历彻底成为过往。   首辅之下的阁老各自负责一摊,在自己的领域都有极大的发言权力。   当然了,这并不是说首辅就被架空了。   首辅还握有设定议程,主持内阁会议的权力,他完全可以通过程序操作,还有讨论投票,支持或者否定其他阁老的意见。至不济,首辅还能将内阁的决议扣住不发。   总而言之,各位阁老要想自己的意见顺利成为内阁的意志,就必须得到首辅的支持和谅解,当然他们也有足够的自主权力,可以施展才华抱负。   一顿酒直接喝到了后半夜,就连酒量最好的唐汝楫都酩酊大醉,尽兴而归。   转过天,就是迎接将士的凯旋大典。   唐毅之前是以身体不适为名,提前进城,和内阁沟通都是暗中进行的,自然没法公开参与。   当时的盛况他是听徐渭说的……上午九时左右,阳光明艳,安定门外,二十里长的路边,围满了前来迎接的百姓,数量多达三四十万。   京营全部出动,如临大敌。谭纶,胡宗宪率领着众将出现的时候,欢呼声山崩地裂,有人不停撒着花瓣,周围敲锣打鼓,舞龙舞狮。   一里一个彩棚,每一处都有高官迎接,美酒美食,犒劳三军。   走到了城门口,胡宗宪和谭纶都喝得晕晕乎乎。   这时候李春芳携着六位阁老,前来迎接。   首辅大人看了看热闹的人群,心中好不苦涩,他忍了一年多,不愿意离去,就是想看着唐毅栽跟头。   李春芳是个很有耐心,也很能忍耐等待的人。   只是他想不到,等来等去,竟然是这么个结果。   凭着这场大胜,哪怕是隆庆也不敢轻易动唐毅了。   他的耐心成了笑话,如今还要强作欢颜,打掉牙往肚里咽,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啊!   李春芳晃了晃头,挤出一丝笑容。   “谭帅,今天就让老夫替你牵马吧!”   谭纶慌忙抱拳:“承蒙元翁错爱,不过下官以为有两位勇士才能真正享受如此厚礼。”   李春芳一愣,问道:“莫非是击杀了俺答的两位功臣?”   “没错!”   谭纶主动让开,李成梁和席慕云骑着高大的天马从后面走了出来。在他们的身后,有一驾马车,马车上面搭着红木架子,在架子上面,摆放着一个玻璃盒子,俺答的人头就放在里面。   短暂迟疑之后,突然爆发出排山倒海的掌声。   “哈哈哈,俺答不过如此,还当他有三头六臂呢!”高拱有种赞道:“元翁,追击三千里,斩杀虏酋,扬我天威,虽汉之冠军侯,亦不过如此!”   李春芳含蓄点头,他接过了李成梁的马缰绳,高拱牵着席慕云的马缰绳,赵贞吉和陈以勤则是给谭纶和胡宗宪牵马坠蹬,其他几位将军,也都由阁老和六部尚书牵着,踏着满地的花瓣,向城中走来。   两边的路上,房上,树上,到处都是人们。   为了彰显喜庆,每个人的额头都帮着红布条,手里拿着鲜花,欢呼雀跃。哪怕把嗓子喊哑了,也在所不惜。   足足到了午时,才赶到午门。   隆庆皇帝在一群勋贵的簇拥之下,已经等得不耐烦。   见将士们归来,皇帝亲自迎接,热情洋溢地致辞,然后又把俺答的人头送到了太庙,献给历代先祖,好一顿臭美。   欢庆大典还没有结束,接下来的七天,礼部和鸿胪寺的官吏还要带着有功将士御街夸官,享受百姓瞻仰欢呼。   这份待遇,简直和中状元一般不二。   不管是谁,见到了鲜艳的鸳鸯战袄,看到了明晃晃的盔甲刀枪,都要举起大拇指,赞一句:真好汉!   夸官之后就是封赏,除了唐毅拟定的田地草场之外,还要加官晋爵。首先亲手斩杀俺答的李成梁,被破格提拔为辽东总兵,戚继光和马芳加左都督少保太子太保衔,谭纶加太子太保,接替霍冀,出任兵部尚书。   唐党如愿以偿,掌控了兵部,这也是唐毅和杨博暗中的交易之一。   其余杨安、汤克宽、俞大猷、卢镗、马栋、朱山等等,均有赏赐。   本来唐毅是想安排一名总督,负责草原上的一切事务,按照道理,胡宗宪是最合适的人选,可是他年纪大了,再有这家伙还来劲了,他觉得自己更熟悉东南,纵横捭阖,挑拨离间,信手捏来。   应该让他去对付西夷,还有南洋的土著,才算是人尽其才。   唐毅不好剥他的面子,只好暂时让辽东巡抚李天宠转任宣大总督,兼领草原诸事,以后有合适的人选,再进行安排。   不管怎么说,此时唐党已经彻底拿下了九边力量的七成,主管军务的高官里面,几乎都出自唐毅门下,或者和他渊源极深。   自从大明立国以来,也没有哪位首辅能拥有如此强大的兵权。   这也是唐毅低调行事,主动限制首辅权力的原因所在。孔子曰:闷头发大财,枪打出头鸟。   他已经够显赫了,不能再到处拉仇恨。   不过不要紧的,他不敢拉,有人会帮他拉。   “大人,我这里有两个消息,一个坏消息,一个——更坏的消息,您要听哪个?”沈明臣笑嘻嘻说道。   “坏消息是有人弹劾了李春芳,对吧?”唐毅淡淡说道。   “没错,而且这个人还是您的门下。”   唐毅没好气道:“什么我的门下,只怕连一面之缘都没有,就以心学弟子自居,我算是体会到了徐阁老桃李满园的苦楚了。说说更坏的吧,我听听还有什么了不起的。”   “李春芳上书请辞了,不过在辞呈中,他希望继任者能以决然之勇气,推行清丈田亩,充实国库,裁汰冗员,提升效率,整顿宗室,削减禄米支出……”   “他说了,这都是他想做而没有做成的,只有指望着大人。”   唐毅脸色一沉,狠狠啐了一口,“都是得罪人的事情,丫的自己不干,都推给了老子,不当人子,不当人子!”   骂完了之后,唐毅也凉快了,李春芳这家伙蔫坏蔫坏的,本来清丈田亩就够难的,他还把宗室的问题扯进来。   经过两百年的生息繁衍,老朱家的子孙已经遍及天下,有多少人唐毅不清楚,但两三万是没个跑,每年要消耗七八百万石禄米,还侵占了数千万亩的田产。   他们和地方豪绅世家一样,都是清丈田亩最大的阻力,绕不开啊! 第966章 入主内阁   李春芳老实了一辈子,临走的时候,他实在是没忍住,给唐毅挖了一个不大不小的坑。本来在清丈田亩的时候,为了减小阻力,只是将目标锁定在士绅集团上面,李春芳却把宗室的问题也提了出来。   这下子可就大条了,大明开国的时候,宗室不过寥寥几人,消耗不了三瓜俩枣的,可是如今天下承平两百年,老朱家的子孙繁衍生息,人数越来越多。   沈明臣从宗人府讨来了一份资料,眼下在册领俸禄的皇天贵胄有多少呢?差不多一万九千人左右,不到两万。   不过以沈明臣的计算,实际人数要比这个多不少。   主要是宗室俸禄由地方发放,有些本来和老朱家没关系的,也冒认皇亲,还有些已经降等,没有袭爵,或者并非嫡长子,也冒领禄米。   大约算起来,这个人数应该在两万五千左右。   以最低等奉国中尉来说,每年要给禄米二百石,而最高一级的亲王,每年要给米五万石,钞二万五千贯,锦四十匹,紵丝三百匹,纱、罗各百匹,绢五百匹,冬夏布各千匹,绵二千两,盐二百引,花千斤。   除此之外马料草,月支五十匹。其缎匹,岁给匠料,付王府自造。   林林总总算下来,一个亲王,差不多就要吃掉一个中等府一年的岁入,消耗之大,简直骇人听闻!   谁都知道宗室俨然大明的一颗毒瘤,历任的首辅却不敢轻易动,最多在禄米上面耍些花招,用宝钞折算。   再进一步的动作,就会被说成刻薄皇亲,弱君羽翼,居心叵测,残害宗人……都是天家一脉,他们一哭一闹,身为大臣的谁也受不了。   “唉,本来清丈田亩就是得罪人的,还把宗室拉进来,到时候皇亲贵戚在朝廷闹,士绅大户在地方闹,可真就热闹了。”沈明臣哀叹道:“大人,依我说,您暂时不要碰宗室,毕竟改革不能树敌过多,您说是不?”   王寅大摇其头,“句章,这些年了,你的见识还是没有长进,真是让人发愁啊!”王寅一边吧嗒着烟袋,一边毫不留情批评着。   “姓王的,你别没事装大瓣蒜,有本事你讲出一个道道儿来!”   “讲就讲!”王寅磕了嗑烟灰,冷笑道:“宗室不但享受朝廷禄米供应,还大肆圈占土地,豢养私人打手,为祸地方。山东,山西,河南,陕西,凡是宗室集中的地方,老百姓都苦不堪言,怨声载道。地方官绅为祸害民,可是他们毕竟还顾忌同族同乡的情谊,凡事留三分。可是宗室子弟呢?他们以主子自居,予取予求,盘剥无度,害民无数,他们的恶形恶状,天下皆知。要我说清丈田亩,之所以难以推行,就是因为只敢抓小,不敢抓大。不动宗室,士绅心里如何能平衡?法度不公,光凭着朝廷的力量,又如何能推行下去,深入人心?说句不客气的话,咱们大人的权力来自士绅,不是来自宗室!”   王寅一番话,说得沈明臣哑口无言,摸了摸鼻子,“十岳兄,照你的意思,李春芳还是帮咱们大人了?”   “当然不是!”王寅恨恨说道:“姓李的没安好心,他是赌定了大人不敢碰宗室,故此挖个坑,让大人跳!”   沈明臣一摇头,“我说十岳兄,你这话我就不同意了,宗室有什么了不起的,一百多年下来,他们连城池都不能出,被圈养着,一个个除了生孩子,欺负老百姓,就是混吃等死,一帮蛀虫而已。大人翻手之间,连俺答都不在话下,更遑论废物点心一般的宗室子弟,还不是想灭就灭了!”   茅坤把头一摇,“句章,你小觑了宗室啊,他们之中,不成器的居多,可是也有胆子大的,据我所知,山东的鲁王,湖广的辽王,还有晋王,伊王都不是善茬子,他们手上至少有几千亡命之徒,闹起来动静不会小。”   “鹿门兄,当年宁王叛乱,动静够大了?还不是被阳明公三下五除二给灭了,咱们大人还会比阳明公差?”   唐毅的老脸通红,心说沈明臣可真敢说,连阳明公都不放在眼里,这要是让外人听到,还不一定怎么笑话自己呢!只是三大谋士都没有察觉,他们的眼里,唐毅的能量远远超过了昔日的王阳明。   茅坤淡淡笑道:“句章兄,宗室王爷,哪怕聚集十万之众,朝廷只要一千兵丁,也能把他们打垮了,关口不在战斗上面。”   他看了一眼唐毅,笑道:“大人可知道其中的厉害?”   唐毅苦笑了一声,“坏事就坏在宗室藩王没有自知之明,几千亡命徒,他们就敢作乱,朝廷平乱也花不了多少功夫。但是毕竟血管里流的都是老朱家的血,杀了一个两个,或许没事,可是十个八个呢,骨肉相残,陛下哪里不好交差,宵小之徒也会见缝插针。”   大学士终究不是宰相,其实就算汉唐的宰相,皇帝一句话,也足以丢官罢职。太阿倒持,皇权如天,永远都是改革家最大的危险。没有任期保证,辅臣就没法真正放手改革,还要担心身后事,推行政务,畏首畏尾,十分不爽利。   或许下一步还应该把大学士的任期固定下来才行……   唐毅只是一闪念,他知道一旦大学士任期固定,就会触及皇权的根本,哪怕是隆庆,也断然不会答应,只能暂时放一放。   “宗室的问题,还是要解决,事缓则圆,你们帮我拿出一套可行方案出来。”   唐毅笑道:“烦心的事先不说了,眼下本阁就要荣升首辅了,三位先生,再来一把劲儿,让李春芳尝点苦头儿吧!”   首辅啊!   三大谋士全都眼前发亮,感叹非常,自从进入唐毅的幕府算起,茅坤的时间最长,已经过了十年。   走到如今,唐毅刚过而立之年,就要执掌内阁,成为帝国宰相。不说后无来者,至少是前无古人。   事实也证明了他们的眼光,押宝够准!   三个人一起站起来,掸了掸衣服,向唐毅深深一躬,“恭喜东翁,如愿以偿!”   唐毅也起身抱拳,感慨说道:“多年以来,三位先生不离不弃,辅佐唐某走到了今天,往后的日子,还请三位不要以在下为首辅,我们就是朋友,是志同道合的挚友,请三位先生直言提点,唐某一定虚心纳谏!”   人到了高位,最怕的就是志得意满,所谓高处不胜寒,唐毅越发觉得当年一起走来的兄弟朋友,不少人都越来越远,没准哪一天,自己也变成了孤家寡人。   唐毅深知,他所谋者大,真的成了孤家寡人,离着败亡就不远了,他必须时刻小心谨慎,一步错,就满盘皆输。最起码,要有人时刻提醒自己。   能得到唐毅信任倚重,三位谋士也颇感欣慰。   王寅认为时不我待,一天不把权力拿到手里,连李春芳一般的家伙都敢暗算唐毅,实在是蹬鼻子上脸,不知道轻重,别管宗室的事情如何,先给他一点颜色看看,唐毅欣然同意。   不出三天,给事中王祯就上书指责李春芳“亲已老而求去不力,弟改职而非分希恩”,是为“不忠不孝”。   要不说嘛,干什么都要专业人才,李春芳好歹身为首辅,唐毅又事事强调内阁一致,从政务上面下手,说李春芳碌碌无能,尸位素餐,难保不会牵连到唐毅,让人以为是次辅大人不甘心屈居人下,而发动的攻击,虽然大家伙都心知肚明,但是吃相不能太难看。   放开李春芳父母老去不说,他的确帮着弟弟谋了一个光领俸禄不干事的差事。   这和他在求去辞呈里面,提到要裁汰冗员,背道而驰。   王祯进一步分析,李春芳此人心口不一,只知道约束别人,而不知自律,如此两面三刀,如何能统领百官?   他这道奏疏上去,李春芳被骂得羞愧欲死,连忙上辞呈,说自己衄血不止,力不能支,极力求去,还不得不提出罢免他弟弟的官职。   李春芳心里头苦啊,他为了找回面子,结果把弟弟的官职弄没了,要是再拖延下去,没准自己就折了,他一天一本,弄得隆庆无奈,只好批准了辞呈。   对这位没什么存在感的首辅,隆庆还在照顾,赐他少师衔,并且派遣八名差役服侍他,风风光光,锦衣卫护送着,离开了京城。   李春芳刚走,第二天内阁大学士自动递补,次辅唐毅荣升首辅,至于本应该接任次辅的赵贞吉却主动让贤,将次辅留给了高拱,他退居三辅。   由于是两个人自愿调换,也没有妨碍到别人,谁也说不出什么。   内阁七大辅臣的格局正式确立下来,隆庆喜悦非常,下旨加唐毅为少师太子太师,晋位建极殿大学士。   高拱晋位少傅,文华殿大学士,赵贞吉得了少保,武英殿大学士,陈以勤和张居正是文渊阁大学士,唐汝楫和张四维东阁学士。   根据内阁分工,唐毅总揽大政方略,领班内阁,高拱掌管人事,赵贞吉负责监察,张居正主财政,唐汝楫主军制,陈以勤主管工部营建事宜,张四维负责刑名教化。   七个阁老各安其位,下面的首要任务就是继续推动隆庆新政了,可是该从哪里下手呢?咱们的首辅大人不停盘算着…… 第967章 首辅的第一天   时隔不到半年,唐毅再度回到京城,重新主持内阁会议,和往日名不正言不顺的次辅不同,这一次唐毅是真真正正的内阁首辅,大明朝最有权势的那个人,没错,包括隆庆也不成!   这一天唐毅故意提前半个时辰到了会议室,宽大的太师椅,暗红的木色,古朴典雅,这张椅子不知道有多少年头,只是听说夏言在的时候,就有了,少说也是几十年,却还是簇新的。   只是它的主人已经换了许多任,豪杰自诩的夏言,口蜜腹剑的严嵩,阴重不泄的徐阶,软弱无能的李春芳……   唐毅的眼前,不断闪过一个又一个的身影,最后出现在他的面前,是一个笑容可掬的中年人。   “行之,柄国为政,当以天下苍生为念,以江山社稷为念。谋身谋国,知行合一,成功成仁,扬我心学,此心光明,切记切记!”   唐毅的眼圈泛红,“恩师,弟子这辈子是做不成您那样的圣人,不过弟子时刻不会忘了您老人家的教训!”   唐顺之的身影散去,唐毅呆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他又想到了严嵩,想到了徐阶,该如何做首辅,该如何实现心中的理想……   想了许多,许多,直到外面响起脚步声,才收回纷乱的思绪,恢复了镇定自若的神色。   高拱、赵贞吉、陈以勤、张居正、唐汝楫、张四维,六位阁老悉数到齐,大家伙的目光都落在了唐毅身上,虽然之前谈过了,但是作为正式以首辅之姿,主持内阁会议,依旧十分重要,大家都想听听,唐毅要说什么。   “诸公,隆庆新政,已经实行一年有余,可以说改革已经碰触到了真正关键的东西,强大的阻力已经出现。如何把隆庆新政推行下去,考验着我们每个人的智慧和勇气。我们执掌内阁,肩负天下万民之望,担子何其之重。孔曰成仁,孟曰取义。我希望大家伙把这八个字忘掉。”   在场众人都是一愣,心说孔孟二圣的教训都不要了?   “我们不能负气任性,不能不管不顾,成仁取义,都不是我们所求,我要做的是成功!只有新法真正推行下去,真正有了效果,为万民所拥戴,谁也推不翻,扳不倒,才是真正成功!我希望诸公要目光长远,既治标,又要治本。不回避问题,也不要鲁莽躁进,总而言之,要把新政变法,当成我们一辈子的使命,倾注心血,共同完成!”   唐毅这番话,既是告诫,又是期许,还隐含着对于世风的批判。做官不是做学问,做圣人,不能耍小性。文人总有种大不了老子回家读书耕田的心态,他们总觉得无愧于心,就可以躲进自己的桃花源,什么都不管。   唐毅对此是深恶痛绝,他一再强调责任,承担,就是这个原因。   几位阁老听在耳里,心有戚戚,高拱和张居正都有着强烈的事功心态,唐毅的话,大合胃口。   赵贞吉等人也常说以天下为己任,听得也频频点头。   “诸公,现在咱们就商议一下,该如何攻坚克难。”唐毅没有多说,把机会留给了其他几位阁老。   高拱第一个跳了出来,他黑着脸道:“首辅大人,老夫主持整顿吏治,裁汰冗员,眼下出了一块大石头,还请首辅示下。”   “有什么难题,请讲。”   “是这样的,老夫认为朝廷近几十年,名爵泛滥,就以去年死去的司礼监掌印黄锦来说,他的两个侄子都得到了锦衣卫指挥佥事的荫官,包括侄孙在内,黄家有十几个赠官,最小也是锦衣卫百户,试问黄锦何德何能,能得到如此优待?”   “黄公公啊!”唐毅不免尴尬,要说起来,黄锦在海瑞上书,隆庆继位,这中间他出了不少力气,隆庆感激黄锦,也是看在唐毅的面子上,才给了黄家优厚的待遇,现在高拱提起,唐毅也不回避。   “黄公公的确有功朝廷,不过如此赏赐的确过了,他那几个侄子,不是有一个过继给了黄锦吗,给他一个锦衣卫千户的官职,其余人就算了,高阁老以为如何?”   高拱难得点头,“黄锦还是小事,近几年来,不断有人打着《嘉靖遗诏》的借口,要求朝廷恤录此前获罪诸臣,就在本月,吏部还送来了十几本乞恩的折子。”   “什么?”   唐毅都愣了,嘉靖都死了快三年了,当初徐阶拟定的遗诏,谏言获罪的诸官,存者召用,殁者恤录。   第一批的官员在隆庆元年就入朝了,怎么现在还有啊?   “哼,诸公都是从嘉靖朝过来的,有多少是真正谏言获罪的官吏?咱们心里都有一笔账。那些真正勇斗奸贼,匡扶社稷的忠良,比如沈炼沈青霞,还有张经张半洲,他们都没有上书乞恩。反倒是一帮沽名钓誉,甚至贪赃枉法之徒,他们打着遗诏的大旗,欺世盗名,颠倒黑白,简直无耻,可恶!”   高拱气得都骂了起来,他早就看不惯了,奈何李春芳在的时候,内阁一半都是徐阶的学生,又有遗诏的大帽子,高拱实在是没有办法。   如今李春芳滚蛋了,还剩下三位,张居正和张四维都不足为虑,唯有赵贞吉,才是真正的麻烦。   高胡子琢磨着唐毅回来了,他就不怕和老赵闹翻了,迫不及待提了出来。   赵贞吉脸很黑,却没有说话,的确有些人利用遗诏做文章,老夫子也看不下去,但是毕竟遗诏是徐阶的得意之作,他身为弟子,不好说什么。   “最近百年以来,文治兴盛,论罪祸不及家人。论功却是恩荫极多,以致官职泛滥。这样吧,我的两个犬子都有职位加身,明天我带头上书,请求免除。日后除了夫妻父母之外,不可轻易恩荫,赠官,赠诰命。”   唐毅虽然没有明说态度,可是他以身作则,率先垂范,却让其他六个人没有话说。   这一篇掀过去,《嘉靖遗诏》也就彻底作废了,徐阶还留在朝廷的痕迹已经所剩无几。   接下来说话的是唐汝楫,他苦笑了一声,“首辅,诸公,要说起来,新政之中,唯有军制改动最少,惭愧,惭愧啊!”   高拱哈哈一笑,“唐阁老,你这话言不由衷吧,平定俺答,在世人的眼里,只怕你的军制才是成果最大的!”   唐汝楫嘿嘿干笑,连说不敢。   “我以为这一次战胜俺答之后,朝廷在草原驻军,整个防线北移,原本屯扎百万大军的九边就没有了价值。废除军户,整顿将门,改世兵制为募兵制,建立武学,选拔合适将领,量才用人,进行一次大改革的机会已经成熟了!”唐汝楫激动地说道,他从袖子里拿出了厚厚的一份折子,摆在了大家的面前。   还真别说,唐汝楫是下了功夫的。   他主张裁掉蓟辽和宣大的编制,费卫所,建行省,每一处屯扎一万名募兵,保证安全。   唐毅很是赞同,以眼下明军的战斗力,一万精锐,绝对能打败一万骑兵,四万精兵,足够震慑草原了。毕竟眼下草原诸部,没谁能随便拉起一万人马,日后他们的力量还会更加衰弱。   既然安全无虞,剩下的就是如何解决原来的将门和军户了。   唐汝楫提议对现在所有世袭军官进行考评,有本事留在军中任职,同时废除世袭,后代子孙不用继续当兵了。至于没有通过的,连续三次,免除世袭官职,朝廷提供田地,外加一些银子,作为补偿。   说白了,就是买回他们的世袭职位。   这个办法简单有效,以往不是没人提到过,可问题是上哪去找银子啊?   打下了河套,连带着唐汝楫的胆气也足了,手上有了大把的田产,也敢放心大胆,解除将门这颗毒瘤了。   要不说改革必须有源头活水,光是在原来的格局里打转,怎么也出不来。   “唐阁老,九边的将门,还是世袭军户,毕竟生活了一两百年,他们想法各不相同,不能一概而论。你安排人手,去好好摸清楚,看他们对这个方案有什么意见,汇总起来。半年之内,就从宣大改起。”   唐毅做过宣大总督,当年他就建议马芳和杨安建立军校,考核世袭将领,这几年宣大的战力不断提升,显然当初唐毅的改革是有成效的。   如今步子更大,也更彻底,从宣大开始,理所当然。   唐汝楫欣然同意,准备着内阁会议结束,他就亲自跑一趟宣府,最好再到草原转一圈,实际看看,边防压力有多大,了解民生状况,然后落实改革,才能切中要害,顺利推行。   与其弄出一百个不能执行的方略,倒不如拿出一个实实在在的新法有价值。   “元辅,清丈田亩推行得不算顺利,眼下只有江西,福建,两广等地进展相对很快,其他主要产粮大省,都困难重重。”张居正闷声说道。   大家脸色一沉,都知道真正的麻烦来了!   “张阁老,你认为原因何在呢?”唐毅笑呵呵问道。   “启禀首辅,我认为有些德高望重的老臣,利用士林清议,阻挠清量,致使无法按期完成。”   唐毅又追问了一句,“张阁老,你看该如何处置呢?”   “我?”张居正稍微愣了一下,笑道:“我举荐海瑞,出任南直隶巡抚,为推行新法,斩破重重罗网!” 第968章 真的猛士   要起用海瑞啊!   东南的僵局不是一天两天,满朝文武,内阁七大阁老,唐毅是南直隶人,唐汝楫是浙江人,占了两个名额,至于六部九卿,四品以上大员,数量就更多了,多得数不过来。   谁也不是孤身一个人,都是一大帮亲族乡党,而且彼此知根知底,有什么弱点谁都一清二楚,真要是逼急了,打不过撕破脸皮,鱼死网破。就算你把对手干掉了,也会弄了一身血。故此不管谁去东南,都会受尽掣肘,难以推动。   要说天底下能不被私情干扰,勇往直前,一无所惧,海刚峰绝对是头一号人物!   让他出任南直隶巡抚,去对付徐阶,绝对能办到。   只是这种明显带着整人味道的安排,未免有些不好看……大家都陷入沉默,高拱有心说话,可是他刚刚已经赢了一局,再继续逼迫,显得有些不妥。   赵贞吉气得老脸青紫,徐家人的确过分,他也看不下去,可是谁说都可以,唯独你张叔大,没这个资格,徐阁老待你天高地厚,没有徐阁老运作,你还在东南吃风呢!当真不为人子!   至于陈以勤、唐汝楫、张四维这三位,他们或多或少,都受过徐阶的恩惠,再有资历威望也浅薄,不敢随便置喙。   内阁态度各异,分歧明显,就看唐毅怎么决断了。   “张阁老,财政牵连太多,今天的会议就暂且到这里,散会吧。”   ……   唐毅直接回到了首辅值房,坐了差不多半个一个时辰,思索了许多,他才把罗万化叫过来,让他去请张居正。   没有多大一会儿,张居正从外面匆匆赶来。   “见过首辅大人。”   “坐吧。”   要说起来,内阁之中,唐毅和张居正之间的芥蒂最深,两个人都下过死手,一点不留情面。如今又要在一起共事,不得不说,造化弄人!   “太岳兄,入阁以来,你我除了公务,几乎没有坐在一起谈谈心的时候,不知道太岳兄愿不愿意陪着我喝两杯?”   张居正微微一愣,随机笑道:“首辅大人盛情,下官岂能拒绝,只是下官酒量浅薄,怕是坏了首辅的兴致。”   “无妨,喝酒谈心重在人,俗话说酒逢知己千杯少,话不投机半句多。你我之间,也算是知己了。”   唐毅笑呵呵说着,拿出两个精致的白玉杯,一个小银壶,各自满了一杯。张居正出身仕宦,最讲究享受,嗅了一下,就笑道:“是五十年的茅台?”   “错,是六十年!”唐毅端着酒杯,轻笑道:“六十年一个甲子轮回,茅台以成五谷之精,五行齐备,都说宝剑赠烈士,红粉配佳人。如此美酒,也只有太岳兄一般的人物,才能享用,来,干一杯吧!”   张居正端起酒杯,略微沉吟,一口喝干,闭着眼睛,回味了一会儿,笑道:“果然是好酒,人间极品。奈何首辅大人谬赞了,叔大才学不济,本事平平,和朝中诸公比起来,微不足道,实在是有负美酒。”   “不然,论起眼光手段,心胸格局,能和唐某比肩的,唯有太岳兄,至于中玄公,他的才略虽然出众,却拙于谋身,终究不能做成大事,其余诸人,不过寥寥。”   张居正惊讶地瞪大了眼睛,不敢想象啊,一贯谨小慎微的唐毅,怎么能说出如此话来?难道当了首辅,就百无禁忌了?   “怎么,太岳兄有些惊讶?”   “岂敢,下官只是觉得首辅大人整肃朝纲,平灭俺答,功勋盖世,当真超凡绝伦,历代明相亦不过如此,下官年过不惑,一无所成,在别人的眼中,不过是笑料而已,哪里能和首辅相提并论。”张居正十分谦逊。   唐毅摇摇头,“太岳兄,我已经敞开心扉,坦言相告,你又何必拒人千里之外。以往你我有些冲突,我想太岳兄必定不是为了权位,就机关算尽?你说是不是?”   都说最了解你的人是敌人,唐毅这一句话,突然触到了张居正的心头。   多年以来,他都承受着强烈的道德谴责,不只是朋友,亲人,包括他的老师徐阶,都把张居正看成是不择手段,阴险毒辣的小人。可扪心自问,张太岳是如此人物吗?   不是,他争权夺利,他努力往上爬,是因为他知道大明已经千疮百孔,到了亡国边缘,他又坚信能挽救危亡,力挽天倾,除了他张居正之外,没有第二个人。   可是官场之上,从来只以胜败论英雄,他已经败给了唐毅,连证明的机会都没有,耻辱的烙印永远贴在他的身上,多少次午夜梦回,张居正都被惊醒,一次次汗透衣衫。   如今他最大的对手,说出了此话,不管真假,张居正都聊以慰藉。   他抓起酒杯,连干了两杯。   “首辅大人心胸开阔,张居正不自量力,萤火之光,难与皓月争辉,我败得心服口服,一点都不冤屈!”   唐毅同样干了一杯酒,脸色泛红。   “太岳兄,你没有败,如果我们要是败了,大明就完了!”   “我们?”   “没错,隆庆新政不是唐某一人的,是我们大家的!”   张居正的手一抖,他想说什么,一时却找不到合适的话,只能默不作声。   “大明朝立国近二百年,弊政丛生,几乎到了积重难返的时候,天下百姓,失去土地者,多大六七成,而士绅官吏、皇亲贵胄,依旧盘剥无度,敲骨吸髓。外无御敌良将,内无治国英才。要是我们不能扭转乾坤,变法成功,几十年后,这花花世界,不知道会落在谁的手里,改朝换代,黎民涂炭,就在眼前啊!”   唐毅慷慨陈词,这话正是心中所想,张居正也是一阵惊讶,唐毅看的和自己何其相似啊!   “首辅大人,张某早年立志报国,苦读诗书,求取功名。可是入朝为官以来,所见所闻,朝臣昏聩,党争不断,天子修玄,避居西苑。天下大乱在即,还不自知,真是让人心痛啊!”   “没错,太岳兄,就请你给大明当一回医生,看看病在何处?”唐毅虚心问道。   张居正沉默一下,点头道:“下官就献丑了。大明积弊无数,归根到底,首在财赋,百姓常说贫贱夫妻百事哀,国朝又何尝不是如此。拿丁口田赋来说,洪武二十六年,大明在册人口,六千万有余,至嘉靖四十年,在册人口,竟然只有五百九百万,立国二百年,公认生息繁衍,百姓增加数倍,以致天下几无空闲之田,可为何丁口会变少呢?简直有违常识。下官仔细查阅黄册,对比研究,我发现以绍兴为例,在册人口,竟然只有洪武年的四成五,若真是如此,绍兴府只怕早就哀鸿遍野,民不聊生了。奈何这些年绍兴文风鼎盛,每一科会试都有不小十人中进士,一府之力,比起好些省份都要辉煌,岂非是咄咄怪事!”   借着酒劲儿,张居正把一肚子的话都倒了出来。   越是东南繁荣的地方,在册人丁就越少,缺口就越大。   其中的原因也不难理解,经济繁荣,文教大兴,每年考上科举的人数众多,有了功名,投献成风,手上的土地就多了。   要耕种土地就要人手吧,很多自耕农就变成了佃农,他们从此之后,就在官府黄册上消失,只是给官绅地主缴纳田租,却不负担朝廷的钱粮徭役。   土地兼并,不只是使得土地大量集中,也使得劳动力严重流失,而朱元璋当初定下来的规矩,赋税总额是不变的。   被不少学者吹上天的“盛世滋丁,永不加赋”,其实根本不是什么创举,前人早就做过,只不过这是地地道道的恶法,不好意思拿出来吹嘘而已。只有一帮没文化的蛮夷,才洋洋得意,当成了了不得的仁政。   朱元璋生怕后世子孙横征暴敛,盘剥百姓,就规定了田赋的总额,以后历代都不许变化。   而实际结果却是土地大量兼并,官方户口流失,原本的赋税落到了一部分百姓头上,使得他们负担极为沉重,地方官吏能够完成七成的赋税征收,已经算是干吏,如果完成到了八九成,不但不会得到奖励,还会被说成盘剥无度,残害百姓,遭到弹劾。   事实就是这么操蛋!   “要解决财政弊端,就必须清丈田亩,让税赋负担公平,小民百姓得以喘息,朝廷赋税丰盈,府库充实,才能整军经武,有所作为。”张居正灌了一杯酒,轻笑道:“世人都说我受了师相的天大恩惠,我从来不否认,可是私情能和公事放在一起,相提并论吗?能因为师相对我一人有恩,就置天下百姓于不顾吗?首辅大人,我举荐海瑞,完全是出于一片公心,只有海瑞能一往无前,只有他能把东南的层层罗网掀开,或许会对师相不利,可是为了大明,为了天下,我张某愿意背负骂名。”   张居正说着,竟然站起身,一躬到地。   “唐相,张某不是不知道好歹的人,您执掌内阁,天下咸服,张某无意与首辅争锋,只求首辅大人不要掣肘,让张某放手去做,只要能让户部充盈,大明重新兴旺,张某何惜此身,百死无悔!”   张居正泪水涌动,压在心头的话,吐了出来,的确舒服了许多。他盯着唐毅,就看能不能说动他了…… 第969章 理解万岁   唐毅曾经不止一次问过自己,为什么明知道手下都是一群虎狼,高拱、张居正、张四维,三代首辅,一个比一个难对付,还把他们都留着,甚至引入内阁,委以重任。   其实以唐毅的实力,暗算这几位完全可以神不知鬼不觉,轻轻巧巧就把他们都给干掉。   直到今天,唐毅总算是想清楚了。   都说性格决定命运,唐毅根本不是那种大开大合,大破大立,拥有无上勇气的人物。假如拿去了穿越者的优势,他最多就是个太平官僚,如果运气好,或许能像徐阶一般,也混到首辅,如果运气不好,就几十年后,收场下台,兴许在史书上连一笔都没法留下。   而且唐毅用的改革办法,说穿了不是改革,他是想要培养新的利益集团,去取代原有的利益集团,是地地道道的抢班夺权。   他扶植出来的力量,不论是东南的交通行,还是新兴的武官新贵,还有阳明学会,这些力量更强悍,也更富有侵略性。   食肉动物不只吃食草动物,也吃相对更弱的掠食者,同样的道理,新兴势力不会只盯着海外,而放过国内,面对满树的果实,总是唾手可得的先被摘掉。   东南的发展经验,已经验证了这一点,工商集团吃起自己人,同样不客气。   靠着唐毅一己之力去纠正,恐怕是做不到的。   他需要高拱,也需要张居正,需要这些猛士,去配合唐毅,充当园丁,关键时候,狠下杀手,去掉长偏的枝条,只有如此,才能让新兴的利益集团,健康成长,不至于从一开始就走偏了。   就拿眼下来说,唐毅不愿意出海瑞这张王牌,不是他同情徐阶,而是徐华亭作为致仕首辅,他要是晚节不保,下场凄凉,其他人又会如何?   可是以徐家的做派,不严惩,又如何能对得起天下的百姓?   “太岳兄,派遣海瑞去南直隶,不要先查徐家,让他先去苏州,再去徽州,唐家,太仓王家,还有胡宗宪他们家,都查一遍。要正人先正己。”   张居正愣了一下,深深一躬,“多谢首辅支持,按照您这么说,少不得也要派人,去清查江陵张家了。”   两个人又安静下来,闷头喝着酒,许久……   “唉,太岳兄,我想你或许疑心唐某,接着酒兴,咱们就把话挑明了,你看可好?”   张居正真的迟疑了,他不知道唐毅打得什么算盘,是真是假,莫非是试探自己,然后再把自己干掉?   可是看起来又不像,唐毅已经是手握重权的首辅,想要对付一个排名第五的阁老,简直轻而易举,他又何必大费周章呢!   罢了,要想做事,想要实现抱负,就不能缺少唐毅的支持,张居正思量一会儿,正色道:“诚然有一些声音,他们说元辅手握兵权,九边将领尽数出自您的门下,东南大族唯命是从,论起权势,无人能及……”   一句话,你的力量已经超出了人臣的本分,这样的臣子最后是什么下场呢?   历史上只有两种,要么被皇帝翻盘,身死族灭,要么就像王莽、赵匡胤一般,取而代之,成为新的皇帝。显然无论是哪一种,都是血雨腥风,继承了徐阶衣钵的张居正,本能忌惮唐毅,暗中和他做对,也就不足为奇了。   “太岳兄,你能坦诚相告,唐某十分感怀,我再请教太岳兄一件事情。”   “元辅请讲。”   “你力主清丈田亩,我想问你,假如不考虑执行的困难,你真正要做的是哪一样?或者说,大明朝财政的弊端真正落在哪里?”   张居正倒吸了口气,眼中露出了迷茫之色,要说起财政的事情,他昼思夜想,问题多如牛毛,可要说起最关键的,还真不是清丈田亩……   张居正陷入沉思,唐毅随手给两个人都满上了酒杯,他先喝了一口,借着酒盖脸,笑道:“是不是有违祖制,太岳兄不敢说?”   “有什么不敢的!”张居正把眉头一挑,豪爽地笑道:“既然元辅点破,叔大就放肆一次了……”   其实仔细审视大明朝的问题,八成以上都要和一个人扯上关系,那就是朱元璋。   这位雄才大略的洪武皇帝,或许想不到,他死后一百五十年,他留下来的一套东西,正在不停扼杀他创造的帝国,他曾经的苦心孤诣,都成了后辈子孙的桎梏,甚至可以说,是他的圣训祖制,把后人逼得山穷水尽,跑到煤山上吊。   就拿至关重要的财政来说,不只是重田赋,轻工商那么简单。   在征收办法和执行操作上,更是问题重重,让人几乎绝望。   明代之前,历来都是官员管着吏员,吏管着百姓,他们负责征收田赋,征召徭役……到了朱元璋这里,他突发奇想,也算不上奇想,主要是他幼年太苦了,被胥吏欺负,一家人走死逃亡,他要过饭,当过和尚,当了皇帝之后,朱元璋对小吏依旧恨之入骨。   他为了防止小吏盘剥百姓,把征收赋税的权力从吏员手里剥夺,交给了粮长。   所谓粮长,一个划定的纳粮区域中,田多丁多的大户,他们负责征收粮食,并且运输到太仓,完粮纳税。   洪武朝的时候,完成任务优秀的粮长,甚至可以面见朱元璋,受到破格提拔,成为官员。   不让胥吏征粮,朱元璋的初心的确是好的,是为了老百姓着想。   可是他的举动彻底改变了大明的社会结构,征税征粮不只是盘剥百姓那么简单,更是代表朝廷的一种权力和动员能力。   朱元璋的设计彻底改变了大明的社会结构,官府不直接管理百姓,而是官府只管大户,然后由大户去管百姓,中间隔了一层皮。   或许老朱同志认为大户和百姓都是同乡,他们对百姓不会那么残忍暴虐。   而事实呢?   朱元璋的作法,大大助长了地方乡绅的势力,这些人就是后世长长被提起的“乡贤”,他们之中,或许不乏好人,但是经验告诉我们,没有监督的权力都是危险的。   胥吏有官员盯着,官员有言官盯着,唯独乡绅,几乎没有人注意他们。   这帮人凭着手中的权力,鱼肉乡里,予取予求,成了地方的祸害。有些僻远的地方,结婚的新娘子甚至要先送到他们家中。他们又在村镇私设刑堂,处置百姓,有人偷了一只鸡,就要被砍掉手臂,浸猪笼的主意也是他们弄出来的。   士绅权力膨胀,结果就是朝廷权力不下乡,遍观历代之中,唯有大明朝后期的动员能力最差。   要应付辽东战局,倾国之力,愣是凑不出二十万人马。   几万,十几万的可怜兵力,和两千年前的秦国比起来,都让人汗颜羞涩。   “太祖爷只看到了胥吏害民的一面,却没有想到,胥吏也是朝廷代表,而且把百姓扔给士绅,受到的危害会更大。相比清丈田亩,我更想做的是把征税的权力直接收上来,由吏员去干。”   张居正苦笑了一声,“元辅,当初我力主一条鞭法,其实就是存了这个念头,纳粮变成纳银,自然就不需要粮长,到时候由胥吏负责就可以了。”   他语带着苦涩,一条鞭法,就是被唐毅给挡下来的。张居正事后也想过,唐毅反对的理由十分充分,要是真按照他的办法弄下去,没有准备妥当,受损的还是老百姓。只是现在提起来,他还是不情不愿。   “太岳兄,你的苦心我都知道了,把征税权力从士绅手里拿上来,这是我们必须要做的!”   张居正抬起头,满脸错愕,“元辅,此事可比清丈田亩要严重得多,我不过是想把他们多占的东西拿回来,就要死要活,若是把原本属于他们的东西,也拿走了,只怕士绅要拼命的。更何况此事撼动祖制,我怕困难重重,推行不下去啊!”   “哈哈哈!”   唐毅突然大笑起来,“太岳兄,遇到真正的难题就要退缩了?”   “我……”张居正羞愧的老脸发红,刚刚还一副勇往直前的模样,转眼之间,就畏首畏尾,实在是不好意思。   唐毅起身,走到了张居正的身边,背对着他,淡淡说道:“太岳兄,你还觉得我手里的权力过大吗?”   “啊!”   张居正低呼了出来,脸色一下子极为难看。   终于回到了第一个问题,不只是他,包括徐阶在内,都忌惮唐毅的势力,生怕他会成为赵匡胤第二。   可是随着变法改革深入,张居正处处掣肘,越发感觉到权力的重要。   挡在他面前的不是别人,正是那个下巴大到可以克死一个王朝的朱元璋!   不触及祖制,就别想改革成功,可是身为臣子,又有多少本钱,能和太祖叫板……张居正一下子变得惭愧起来,他争权夺势,是为了中兴大明,是为了天下苍生百姓。但是,到了唐毅身上,他积累势力,广结善缘,就成了居心叵测,心怀歹念,要谋朝篡位……   将心比心,你张叔大是高尚的,唐毅未必就是卑劣的,要是没有唐毅积累的实力,何来托克托之胜?   要是没有一场大胜,眼下的变法更无从推进。   刹那之间,张居正终于明白了,他们两个其实很相似,都有一个崇高的目标,又都不择手段了一些……张居正攥着的拳头渐渐松开了。   “元辅,下官敬您一杯酒!” 第970章 对阵徐阁老   针对财政问题,内阁已经连续召开了五次会议,比起其他各项加起来都要多。改革变法的目的是什么,四个字:富国强兵!更简单点,就是一个字:钱!   没有钱谁也玩不转,出兵对付俺答,唐毅是靠着战争债券和借款打下来的,俺答多年入寇,欺凌大明百姓,从皇帝到官员,都一肚子怨气,无时无刻不想着报仇雪恨。   加上河套关乎毛纺大业,晋商唯有鼎力支持,天时地利人和,才能弄到一千多万两的银子,各部人马也够给力,速战速决,还拿下了广阔的地域,不但填补了亏空,还赚了不少,有了进一步改革军制的基础。   这种成功可是难以复制的,要想解决根本问题,还要从税赋上面下手。   以往为了缩小改革的面,张居正主张将矛头对准相对容易的田赋,故此推出清丈田亩的措施。   唐毅还有他手下的智囊经过研究,却提出了相反的意见,改革要注重现实没错,可也要有长远的愿景,才能说服别人。   就拿清丈田亩来说,士绅们都盯着宗室贵胄,他们不纳粮,士绅如何甘心情愿割肉。   一项政策不能光靠着强力推行,还要能说服百姓,深入人心。   唐毅自从和张居正喝了一顿酒之后,两个人的关系热络了许多。作为两个同样骄傲的男人,想要靠着一顿酒,就彼此交心,成为好朋友,把曾经的恩怨都给忘了,那是扯淡!   不过他们两个都很明白,陈芝麻烂谷子不是当前最主要的,他们需要紧密合作才能把财政改革推行下去。   连续商讨,唐毅和张居正联手抛出了一份财政改革路线图,其中的核心精神,就是唐毅提到的“取之于民,用之于民”。   朝廷征收赋税,用来供养官吏,维持军力,修筑城池、道路、河工,赈济灾民,救助孤老……   每一个百姓,不分士农工商,都享受到了朝廷的恩泽雨露,每个人都不能离开朝廷单独生存,故此,纳税就是每个人都应该担负的责任……   别小看这一段论述,等于彻底否定了官绅免粮免税的特权,为了不过分刺激整个士绅集团,唐毅做了进一步的阐释,这个只是长远目标。   眼下主要任务有三个方面,第一是清丈田亩,找出藏匿土地,第二项是整顿市舶司,统筹南北关卡,防止关税流失,第三则是在天津推行商税试点。   农、商、关税一起动,无疑是在宣誓所有人都在改革之中,谁也别想跑,至少在表面上是公平的。   这几年唐学大行其道,一大批信奉心学的开明士绅,还有工商集团,他们对待赋税的看法和以前并不一样。   尤其是从事工商业的,他们需要朝廷提供完善的保护,寻找原材料,拓展市场,遇到了纠纷,要有人出来主持公道。   方方面面的需求,而以眼下的衙门编制,根本满足不了他们的需求。简言之,就要扩充地方官吏数量,要多养官,就要有钱,羊毛出在羊身上,必须要缴纳商税……在报纸的不断宣扬之下,很多士绅已经接受了,但问题是朝廷吏治败坏,交上去的银子,最后也都落到了贪官污吏的手里,对他们一点好处也没有。   唐毅提出在天津试点,正好让观望之中的人们有了机会,好好看看,朝廷到底能不能把税收上来,并且用好了。   “仆早就说过,首辅不过问具体事务,这不是让我自打嘴巴,坏了规矩吗!”唐毅为难地说道。   内阁会议上,唐毅不停抱怨。   高拱沉着脸道:“元辅,您不是总说知行合一吗?唐学是您建立的,征收商税,整顿海关,您是最熟悉的,除了你,谁还能干得来?”   张居正也说道:“中玄兄言之有理,三项改革,下官负责清丈田亩,整顿田赋,剩余两项,都要请元辅一肩扛起,正所谓能者多劳,您可不能推辞。”   你一言,我一语,都往唐毅身上推。   “唉,看来我是跑不了了。”唐毅看了一眼末座的张四维,笑道:“子维,这样吧,你和户部尚书张守直一起,去天津考察一番,去年的时候,天津就是清丈田亩,改革赋税的试点,看看成果如何,田赋和商税,都是财政的一部分,要做就做得完整,不能只干一半。以后凡是商税关税的事情,就咱们三个负责吧。”   张四维出身豪商之家,对于商业经营,那是门清,张守直在市舶司也干过,他们两个协助唐毅,是再合适不过了。   ……   财政改革的大旗总算是推开了,唐毅秉持一贯的作风,不紧不慢,和风细雨。至于张居正,就显得雷厉风行多了。   他将清丈田亩的成绩作为今年地方官吏考评的重点内容,并且起用闲了一年多的海瑞,出任应天巡抚,主管南直隶清丈田亩事宜。   海瑞的任命终于下来了,那些还心存幻想的人一下子希望都破灭了。   在旨意到了应天的第二天,竟然有三十几号官员上书请辞,不等批复,就纷纷挂印而去。不止如此,东南的大族这些年越发不守规矩,商人满身绫罗绸缎,盖的房子也超出规格,不但使用楠木大柱,门都刷成了鲜艳的红色。   听到海瑞驾临,连夜找人,把门赶快漆黑了,原本庞大的门户也换成了小的,一时间油漆匠的工钱翻了五倍,还找不到人手。   就连一贯猖狂的江南织造局都收敛起来,太监们不坐八抬轿子了,也不坐奢华的四轮马车,连随从都减少了好几倍。   有人不解,心说海瑞再厉害,也不过是臣子,能管得到江南织造局吗?珰头是不是小题大做吗?   织造局的诸珰都哭了,别的大臣不敢惹皇帝,可是海蛮子不同啊,他连先帝都给骂了,还会在乎他们?宁得罪阎王爷,也别得罪海蛮子,要让他抓到了把柄,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看着太监们胆怯的德行,人们都觉得十分解气,原来你们也就是欺软怕硬而已!   东南被弄得鸡飞狗跳,如临大敌。   其实他们大可不必如此,这一年多下来,海家的情况很不一样。   当初海瑞为了给妻子老母讨回公道,不得不假意休妻,后来唐毅请出了姨娘朱氏,帮着开解,海家终于和好如初。   经过了一番磨难,海瑞终于开窍了,对媳妇也有了笑模样,加上儿子保住了,海家两女一男,儿女双全,把一个海老夫人高兴坏了。   卸去了繁重的政务,海瑞也有一丝返璞归真,越发重视起家人,不再那么不近人情。   这一次起复,见东南一片大乱,海瑞摸了摸鼻子,心说我有那么可怕吗?   他竟然没有直接动手,而是轻车简从,先赶到了华亭徐家。   经过家人通禀之后,海瑞才恭恭敬敬来到了客厅,见到了徐阶。   人都说权力是男人最好的装饰,这话一点不假,徐阶当首辅的时候,头发还大半都是黑的,脸上油光发亮,二目有神,威严十足。   这不下野一年多,就满头白发,连门牙都掉了一颗,走起路来,还要搀扶,和寻常的富家员外,一般不二。   见海瑞来了,徐阶满脸含笑,“老夫何德何能,劳动老父母前来,真是有罪啊!”   人在矮檐下,徐阶也低下了高昂的头。   海瑞毕恭毕敬,施礼之后,充满敬仰地说道:“阁老为官几十年,桃李满天下。勇斗奸党,整饬朝纲。大胆放权,功成身退。虽古之贤相,亦比不上阁老。晚生当年一时莽撞,弹劾先帝,多亏了阁老回护,才能苟活,阁老之恩,海瑞铭感肺腑。”   海蛮子竟然会说拜年话了,虽然有些生硬,徐阶还是老怀大慰,看起来老夫还有些威望啊!   “海大人客气了,您此番前来,想必是有事情吧?”   “阁老明鉴。”海瑞抱拳道:“如今朝廷整顿财税,唐阁老率先垂范,苏州方面已经开始查了,唐家,王家,原本已经退了许多田产,如今还要彻底清查干净,柄国者能严于律己,变法才能有所希望。阁老身负天下之望,万众敬仰,下官斗胆,请求阁老退还田亩,救济凄苦百姓,如此阁老大德,必为天下敬仰。”   一句话,那田出来吧!   徐阶眉头紧皱,没有开口。   可是他的儿子徐璠却跳了出来,“海瑞,你刚刚口口声声说受了我爹的恩惠,怎么一转眼,就逼着我们家让出田亩,简直岂有此理?你不知道吗,当年吴时来那个畜生已经逼着我们家退了几十万亩,眼下徐家一亩多余的田产都没有,你让我们退什么?”   徐阶眯缝着眼睛,没有多话,显然是默许。   徐璠更来劲了,“海瑞,你奉了谁的命令来的,我们都清楚,有人借机报复,有人欺师灭祖。我爹都把位置让出来了,他们还不依不饶,李阁老也被赶走了,现在还要斩尽杀绝,好狠毒的心肠,天下士林自有公论,断然不会允许此等小人,肆意妄为!”   海瑞眉头挑了挑,他心里明镜似的,这叫什么啊?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徐阶退下来,他反而成了弱者,更容易引来世人同情。   不过就凭这个,就让海蛮子放手,也太小看人了!   海瑞起身,一抱拳,“阁老,既然如此,海某只有公事公办了,告辞!” 第971章 未战先乱   海瑞跟着唐毅在市舶司好几年,他从唐毅身上学了不少办事的经验,其中最关键的一条,就是要占据大义,抢占制高点。   唐毅最擅长的就是画大饼,忽悠一大帮人跟着他混,拉一派打一派,愣是把铁板一块的东南分化开,利用掌握土地作坊的大户,把海上大姓给干掉了。   成功经验哪能不效仿,海瑞心里清楚,骤然抛出清丈田亩,那是得罪所有士绅的事情,会激起强大的反弹,他首先做的是清查历年积压旧案,要还老百姓一个公道。   明断是非,主持正义,是每一个地方官的职责所在,谁也挑不出毛病。   海瑞下令彻查,这下子可了不得,南直隶各府,光是积压的案子就多达五六万件之多,其中有以苏松两府为罪,八九成都是土地财产纠纷,剩下的一成多也是商业冲突,至于人命案,伤人案,数量微乎其微。   其实也不难理解,十多年来,江浙工商繁荣,生意越做越大,遍地建作坊,到处兼并土地,雇佣工人无数,股权纠纷,商业冲突,多如牛毛。   偏偏苏松的地方官府人数有限,传统官吏也不精通,遇到财务纠纷就扔在了一边,或者干脆和稀泥,弄得久拖不决,成为积压旧案。   相对的,伤人啊,尤其是杀人的案子,他们倒是能全力侦破。   海瑞弄清楚情况之后,立刻对这些田产土地纠纷展开了审讯。海蛮子惊人的工作效率又体现出来,他平均每天能处理两三百个案子,有时候甚至达到惊人的七百个。   光有数量还不成,人都说衙门口朝南开,有事无钱别进来。海瑞不收礼,不徇私,专门替百姓主持公道,半个月的时间,断案三千件,其中九成五都是普通百姓获胜。   这三千件案子当中,足有四百多件,是指向华亭徐家,几乎占了六分之一!   有抢占土地,有兼并作坊,有欺行霸市,有囤积居奇……徐家人敛财的手段层出不穷,多如牛毛,看得海瑞都目瞪口呆。   海瑞又根据官府历年的案卷,进行调查和清理,将徐家的底儿又摸了一遍。   等到汇总出来,所有人的都瞠目结舌。根据推算,仅仅是徐阶的三个儿子,还有十几个孙子,以及几十个子侄,这些徐家核心人员,他们名下的田产,加起来就有五十万亩,其中桑田十八万亩,农田三十二万亩。   另外徐家还有大量的家丁,奴仆,门客,亲友,学生……其中徐阶一个管家就有四五万亩的田产,简直骇人听闻!   “震川公,我要是没记错,嘉靖四十五年,一直到隆庆元年,唐阁老曾经清查过一次徐家的田产,不是退还了大半,怎么还这么多?”海瑞吃惊问道。   被称为“震川公”的不是别人,正是大名鼎鼎的诗文大家归有光,此老文采过人,可是却科举不顺,考中举人之后,前后八次落榜,悲催的要死。直到六十岁,才侥幸中了三甲进士。   不过自从当官之后,归有光的仕途倒是顺畅,初次授官,就是济南府推官,一任之后,又被调到南京接户部员外郎,恰逢松江府出缺,老头子以六十四岁的高龄,又接任松江知府。近几年松江成为朝廷财赋重地,知府一般情况下高配,是四品官。   也就是说归有光中进士四年,就混到了一身大红袍,速度之快,简直堪称妖孽!   有人说老夫子是交了好远,是老天爷给他大半辈子孤苦的补偿。唯有归有光自己清楚,那都是扯淡,真正的原因只有一个,他是苏州人,有一个好同乡,就是当今的首辅唐毅。没有这位在背后保驾护航,归有光只怕连进士都混不上。   唐毅提拔归有光,当然不只是上辈子学了一篇他的《项脊轩志》,而是归有光在东南几十年,名声大,结交广泛,老眼平生空四海,没有什么不知道的。   这不,现在就用上了。   海瑞是一柄神剑,可是还要有人指引他往哪砍啊!   “中丞大人,上一次的确查了很多,也归还了不少,可是由于俺答入寇,唐阁老匆匆北归,接着吴时来又被调到了江西,很多需要归还的土地,就被搁置下来,没有落实。结果徐阁老回来之后,徐家人以为有了靠山,越发胡作非为,他们不光兼并土地,还把很多绸缎庄,棉布作坊,都强行入股,并入名下,眼下徐家也是两条腿走路了。”   海瑞黑着脸,问道:“徐阁老知道吗?”   归有光忙道:“中丞大人,徐阶自从回家之后,不问世事,含饴弄孙,颐养天年,或许他真的不清楚。”   海瑞仰起头,微微冷笑,“真的不清楚?”   “唉!”归有光无奈叹了口气,只能说实话:“按说徐华亭何许人也,什么能瞒得过他?中丞大人,我有几句不该说的话,您看……”   “讲吧!”   “两年多前,徐阁老还是首辅,唐阁老查他,是不畏权势,加上先帝和当今都看重唐阁老,徐阁老只能吃哑巴亏。眼下呢,徐阁老已经退归林下,唐阁老入主内阁,如果一意查下去,就变成了残害致仕老臣,赶尽杀绝,不仁不义……好说不好听啊!”   归有光苦口婆心,如果这么查下去,的确对唐毅十分不利,咱们两个都是唐大人提拔出来的人,不能给老板惹麻烦,你海瑞再蛮再愣,也不能不知道轻重。   只是归有光还不了解,要是轻易退缩,那就不是海瑞了。   “震川公,唐大人他了解我海刚峰,他既然敢派我来,就是看重我的性子,要是没了胆子,还是海瑞吗?”   好家伙,这位斗志更加昂扬,简直要斗破苍穹了!   “明天带着我的牌票,去徐家提人,把涉及人命案,还有侵占田亩案的徐家管家,家丁,奴仆,一律给我带来。”   归有光哆嗦了一下,这可不是小数目啊,怕是要有一两百人之多,徐阶能答应吗?可是海瑞又不听他的劝,还能怎么办,归有光忧心忡忡往外走。   “等等。”   归有光一喜,连忙转回来,“大人,您改主意了?”   “我刚刚看了一份卷宗,徐阶的二儿子徐琨侵占了一户两百亩田产,受害之人上告,反被诬陷致死,徐琨又把他们家的女眷贩卖到了青楼,他眼中还有朝廷法度吗,把他也给我抓来!”   要动徐家人啊,归有光当时就傻了。   ……   徐家的大厅,孙男弟女,上百号人,黑压压的一大片,徐璠,徐琨,徐瑛,三个儿子跪在面前,嚎啕大哭。   “爹啊,二弟从来没有做过害人性命的事情,海瑞不过是得了一个优伶歌女的诬告,就派人来抓人,他把咱们徐家放在了哪里啊?”徐璠带头痛哭。   其他人也跟着抹眼泪,整个徐家风雨凄凄,别提多惨了。   徐阶坐在太师椅上,绷着脸一言不发,只是脸色由青变黑了。   恨,真的恨啊!   失去了权力,就是落魄的凤凰,谁也不把自己当回事了!   早知如此,哪怕拼一个鱼死网破,也不能把权力交出去啊?   徐阶万分悔恨,可是又没有办法。   手里的拐杖不停敲着地面,悲愤地说道:“别号丧了,留着等我死了,你们再哭也不迟!”   一句话,吓得徐璠止住了悲声,他抬起头,脸上都是泪。   “爹,您老可要拿个主意啊!”   徐阶痛苦地仰起头,望着天棚,哭笑连连,“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还有什么办法可想!别说抓你二弟了,什么时候,把你爹扔到牢里,开刀问斩,也要由着人家啊!”   徐阶说完,起身颤颤巍巍,就往后面走,凄凉悲惨,挡也挡不住。看在徐璠等人的眼里,真是如丧考妣,仿佛末日降临一般。   作为昔日的首辅,门生遍及天下的徐阶,就这么点本事吗?   当然不是,他被赶下了台,没了权力,硬抗只是用鸡蛋碰石头,唯有以柔克刚,装得可怜兮兮的,才能引来舆论的同情,反败为胜。   徐阶这辈子演戏演习惯了,连在儿子面前也不愿意用真面目示人。在书房坐了一阵子,才拿起笔墨,写了两封信,送给他的两个弟子。   赵贞吉一封,满纸都是勉励的话,让他好好干,施展胸中抱负,匡扶社稷,辅佐圣君,解民倒悬。   第二封是给张居正的,全都是满腹的委屈,诉说他现在多么凄惨,可怜。除了送信之外,老徐还给张居正送了三万两黄金,另外又让人散布消息,弄得天下皆知。   都到了这份上,徐阶还不忘弄权呢,他知道赵贞吉是君子,君子可欺,他越是不说,赵贞吉就越要替他出头。   至于张居正,根本不是送礼,而是打脸,他要让天下人看看,徐华亭惨到了什么程度,都不得不向弟子磕头求饶。   顺带着还挑起了张居正和赵贞吉的矛盾,让他们在内阁闹去吧!   果不其然,徐阶的信送到了内阁,赵贞吉就再也坐不住了,直接找到了首辅的值房,脸色漆黑,“存斋公有功于社稷,晚景凄凉,天下有识之士都会寒心的,您可不能由着海瑞胡来啊。”   他刚说完,张居正也来了,他同样脸色难看,“元辅,师相送来的金子我已经封存起来,听候发落。至于海瑞所作所为,我鼎力支持,必须一查到底!”   好家伙,和赵贞吉针尖对了麦芒! 第972章 凄凉的徐阁老   赵贞吉看不起张居正,是人所共知的事情,老夫子几乎就想抓着张居正,大声质问,你小子到底有没有良心?没有徐阁老的栽培,岂会有你的今天,忘恩负义的东西,还有什么脸面留在朝堂之上?   老赵很想发作,痛痛快快骂一顿,可是又看了看泰然自若的唐毅,他还是忍住了,唐毅在内阁会议上,多次强调用人原则,首在才能,次遵法度,并重德行。   什么意思呢?   德才兼备固然好,可是道德这个东西非常麻烦,怎么说都有理,就拿无所作为的李春芳来说,还有人夸奖他有谦逊之德,古仁人之风。   身为朝廷大员,首重责任,要对得起自己的职位,要有本事扛起肩上的担子,其次要守规矩,规矩是什么?就是《大明律》,就是内阁的规章制度,这两条符合,就能成为一个合格的好官。   至于道德品行,除非有严重瑕疵,不然不许拿出来说事。   唐毅给予科道调查的权力,就是要他们用事实说话,拿出真凭实据,不准道德攻击,捕风捉影。   一年多下来,唐毅的威信已经建立起来,哪怕是赵贞吉也不能随便坏了规矩。   他脸色凝重,“唐阁老,老夫并非因为私情,就替徐阁老说话,实在是海瑞在东南做的有些太过了。”   唐毅好奇道:“怎么讲?”   “是这样的,他担任巡抚之后,立刻让百姓放告,结果每天成百上千的百姓去找海瑞递状子,其中不乏见猎心喜的刁民。海瑞为人正直,老夫自然知道,可是他痛恨富户,在判案的时候,一味偏袒穷苦人,结果就有些刁民捏造证据,聚集一帮人,去陷害富户,梦想着一夜暴富。弄得东南人心惶惶,乱子频出,苏松乃是财赋重地,长此下去,岂不是要天下大乱?”   唐毅听完,不置可否,他又看了看张居正。   “太岳,你得到的消息如何?”   张居正挺直腰板,正色说道:“元辅,我也听到了一些风声,不过我以为正恰恰如此,才应该鼎力支持海瑞,让他把政务推下去。”   深吸口气,张居正缓缓说道:“历代以来,官府不下乡,治民之责都落在了士绅手里,我朝尤其如此,连税收都被士绅攫取。朝廷每每推行政务,稍微损及利益,他们就从中阻挠,雇佣帮闲,暗中下黑手,搅得地方大乱,然后再以此归罪官吏,发动御史言官,士林清议,将朝廷官员扳倒。这样的惨痛例子不胜枚举,当年闽浙提督朱纨一力抗倭,功勋卓著,就是被如此手段扳倒,以致东南大乱,倭寇横行十余年,教训不可谓不惨痛!”   “清丈田亩,整理赋税,是内阁共同的决议,海瑞肩负使命,不畏艰难,完成的是内阁的意思,如果仅仅因为地方的反弹,就换了海瑞,内阁威信何在?如今许多衙门,科举正途出来的正印官,往往不被重视,甚至阳奉阴违,视作牌坊摆设,盖因为他们几年之内,就要调走,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故此遇到了事情,百姓更愿意求助胥吏,仰仗士绅宗族,而这些人之中,又良莠不齐,残害百姓者数之不尽。身为内阁宰辅,仆以为官吏是我们自己的人,他们犯了错,固然要严惩不贷,他们没有错,仅仅因为息事宁人,就换掉了干吏,日后谁还能替朝廷做事,谁还能有肩膀扛起新政重责?”   张居正的声音不高,极富磁性,就连赵贞吉听到了最后,都陷入沉思。他终于发觉自己或许是小觑了这个后辈。   在很多人的意识里,一提到了官员,就生怕他们手握重权,就去残害百姓。   可是别忘了强龙不压地头蛇,相比根深蒂固的士绅,还有世代相传的胥吏,朝廷的科甲官吏,除了少数天才之外,多数人刚刚丢下了书本,就被派到了地方,充任百里侯。   论起才能本事,他们都处在弱势,被人家骗得团团转,还不自知。   上面有朝廷要应付,下面有一帮成精的胥吏士绅,难怪官员们常说做多多错,做少少错,不做不错。   内阁要推动新政,要实现隆庆中兴,能光指着七个阁老吗?还不是要下面的官吏配合,而海瑞就是公认的大明神剑,天下第一的干吏,要是把他换了,不等于是自废武功吗?   本来气势汹汹的赵老夫子,想到了这里,竟然低下了头,胆气有些不足了。   “就算海瑞不能撤换,可是徐阁老身负天下之望,就忍心看着他下场凄凉吗?”赵贞吉盯着唐毅,心说你该表态了,别想躲过去。   “赵阁老,其实你要是担心徐阁老,不应该问我。”唐毅思量着说道。   “那问谁?”   “你啊!”   赵贞吉差点气乐了,问我,我能怎么办?倒是一旁的张居正反应更快,他明白了唐毅的意思。   “大洲公,首辅大人不是准许科道调查六部一十三省吗?为什么不派遣科道言官去东南,和海瑞一起调查,倘若海瑞真是陷害徐阁老,自然没有说的。”   赵贞吉恍然大悟,可不是,怎么连自己手里的权力都不会用了。他匆匆离开,立刻派遣得力干将,前往南直隶,盯着海蛮子去了。   眼看着赵贞吉远去,张居正突然幽幽叹了口气,“元辅大人,我怕赵贞吉会徇私舞弊啊!”   直到此刻,张居正也想不太明白,内阁都稳定下来,还留着赵贞吉干什么,摆明了给新政添乱吗?   唐毅却微微笑道:“张阁老,你多虑了,大洲公为人方正,他会知道分寸的,眼下事务众多,除了南直隶,山东,山西,河南,还有一大堆的事情,我听说不少藩王宗室都把世子派到了京城,要找皇上哭去呢,你把他们都盯住了,别闹出什么乱子。”   “遵命。”   张居正领命下去,唐毅嘴角带笑,心说要是不让赵贞吉出手,天下人会怎么想?他们只会认为是我唐毅报复徐阶,只有老夫子派人去了,查出来的东西才能让人信服。   刚峰兄啊,就看你的功力能不能挡得住赵贞吉派的人了。   ……   就在书信往来,内阁较量之际,海瑞在松江已经大刀阔斧,突飞猛进。   他逼着徐家交出徐琨和一两百名恶奴,徐阶挡不住压力,只好给海瑞写信,同意交出奴仆,至于他的二儿子徐琨,徐阶请求留在家中,他自行管教。   海瑞不置可否,徐阶就以为蛮子退缩了,还暗呼侥幸呢!   哪知道海瑞把恶奴带走之后,连夜审问,一百多人,其中没几个硬骨头,突破了一个,就全线崩溃,大家伙争着抢着招供。   他们把徐家这些年见不得人的事情都给抖了出来。   岂止是霸占田亩这么简单,光是人命案子就有三十几件,其中多数都涉及到了徐阶的两位公子,徐琨和徐瑛。   还有人更爆出耸动的消息,说是徐家勾结海盗,利用海盗抢掠村寨,然后再派人过去,低价收购百姓田产,对外还恬不知耻,宣称是救济百姓……   一桩桩,一件件,海瑞把审出来的东西,立刻刊登在报纸上面,消息迅速在东南传开,越来越多的受害百姓站出来,指证徐家,还有一大帮文人,跑到松江,调查情况,写成文章,到处刊载。   徐家伪善的面目彻底撕下来,愤怒的松江百姓,跑到了徐家的府邸,把他们宅子围了起来。   许进不许出,整日咒骂,什么臭鸡蛋,烂菜叶,天天往徐家招呼,弄得徐家上下,全都灰头土脸。   徐阶一连十几天,连口青菜都吃不到,只能生豆芽,吃完了绿豆,吃黄豆,吃的徐阁老一闻豆子味,都恶心,噗噗不停放屁。   饶是徐阶忍功天下第一,被弄到了如今的地步,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悲催凄凉到了极点!   “你们两个畜生,去投案吧!”徐阶痛苦说道。   徐琨和徐瑛一听,脸都绿了。   “爹啊,您老可不能不管孩儿啊,要是到了海阎王的手里,孩儿们就完蛋了!”他们两个鼻涕一把泪一把,哭得别提多惨了。   徐阶看着是又气又恨,气的是两个畜生不争气,净干些散德行的事情,严嵩就倒在了严世蕃的手里,结果他也要步严嵩的后尘。   恨的是唐毅狠辣无情,恨的是赵贞吉这些人软弱无能。   “唉,你们先去投案,三天之内,都察院的御史就会赶到,他们会主持公道的。”徐阶困在家里,还是手眼通天的。   “都察院,不过是区区七品御史,他们行吗?”徐璠不放心问道。   徐阶老眼迷离,半晌才说道:“你爹在科道还是有些影响力的,加上士林清议是站在咱们这边,海蛮子孤军奋战,刚而易断,不用怕的。”   说完,徐阶闭上老眼,靠在躺椅上装死。   徐璠无奈,只好把两个兄弟送给了前来的官差。   徐家三害被抓了两个,一时间松江轰动,敢情徐阁老不知道,他的三个宝贝儿子都有了外号哩。   海瑞连夜突袭,徐琨和徐瑛顶不住,纷纷招供,一共二十几件人命案子,牵连到十几万亩土地,还有三百多家店铺和作坊。   草草折算,白银至少八百万两。   “分宜虽贪,比起华亭却是小巫见大巫啊!”海瑞把拳头攥得咯咯作响。 第973章 作茧自缚   徐家的案子并不复杂,肯用心,谁都能查出来,更何况是海瑞这般的干吏。   麻烦是如何处置,归有光试探道:“中丞大人,您的意思是?”   海瑞闷头吃着馒头,喝糙米粥,一边喝着一边含混道:“秉公处置,明天升堂问案,还松江百姓一个公道。”   海瑞三下五除二,吃完了饭,一抬头,却发现归有光的五官跟包子一样,都缩成了十八个褶,苦大仇深。   “震川公,莫非家里有事?”   “下官没事,我是担心大人有事啊!”归有光压低声音,“我说中丞大人,徐阶做了十多年的大学士,五年首辅,门生故吏,遍及天下。和严分宜不一样,徐阶在位之日,广施恩德,百官都欠着徐华亭的情分,他们家纵然有过错,小惩即可,天下人也不会说大人什么,若是公然升堂审讯,将徐家的脸面撕破,我怕……”   归有光没有说下去,可是意思已经很明白了,何止是百官,就连你海瑞,也受了徐阶的大恩,如果逼得徐阶撕破脸皮,把什么都捅出来,到时候谁也不好收场。   “震川公,你的意思是让我见好就收?”   “没错,中丞大人,你能做到今天的地步,百姓们都会感念你的恩德的。”   归有光是苦口婆心,语重心长,可是他忘了,这世上就有那么一路人,是不知道回头的!   “震川公,仆奉命南下,所图者并非徐家,而是清丈田亩,为日后改革财赋铺平道路。大明百病,病在财政。这是唐阁老和张阁老的共识,想必天下有识之士,也有所察觉,田赋比起国初的时候,少了近一半,盐赋如今只剩下不到三成,而天下百姓可耕之田,又不足一半!这些赋税,田地,都跑到哪去了?震川公还不知道吗?”   归有光苦笑道:“唉,有世家读书人兼并,有皇亲贵戚贪墨,宫里的珰头,锦衣卫的首领,总而言之,稍有些权势,就视百姓为鱼肉,予取予求,肆意盘剥……可是中丞大人,有些事情,知道了,也不能说,说出来,也不能办,您要明白啊!”   海瑞轻蔑一笑,“有什么不能说,有什么不能办?不就是官员都出身读书人,千里求官只为财,书里面有颜如玉,有黄金屋,他们本身大捞特捞,脑满肠肥,一肚子油水,立身不正,他们如何能秉公断案?我海瑞生长在海岛蛮夷之地,不过是举人出身,没法和朝廷的清贵相提并论,无友也无党,派我来南直,不就是看重海瑞勉强称之为‘优点’的东西吗?假如我按照震川公所说,轻轻放过徐家,其他的东南大家大族会怎么看,一张渔网,只要破了一个洞,就抓不到鱼,放过了徐家,清丈田亩的大业何以完成?”   归有光真的愣住了,他以为自己受了大半辈子苦,六十岁骤然而贵,起起落落,他已经把一切都看穿了,人老成精,他可以教训任何人了。   面对比自己小了十几岁,又是举人出身的海瑞,归有光心里是很有优越感的。   可是听完了海瑞的这番话,他彻底明白了,海刚峰弹劾嘉靖,气死了先皇,竟然没有死,还平步青云,他靠什么,是老天爷保佑吗?   不是,靠的就是一颗真心,一颗热心!   李贽热切倡导“童心说”,人们年纪越大,心上面蒙尘就越多,心就越偏越浊……海瑞这家伙油盐不进,他的心最接近童心,人情罗网,干扰不了他。就像是一个看似拙笨的剑客,没有任何花招,每一下都直指核心!   让你无从反驳,精明如归有光,也只敢和海瑞说,你想的那些做不到,他却不敢说,你想的是错的!   “罢了,老夫都过了花甲之年,就陪着大人疯一把吧,再不疯啊,我就老了!”   归有光摇着头,起身到了衙门外面,传令升大堂。   三班衙役,手持着水火棍,站在两边,大堂门户洞开,外面闻讯而来的百姓多达上千人,还有无数人源源不断,都涌了过来。   徐阁老的公子竟然被带到了大堂上审讯,这可是千古未有的奇闻啊,大家伙心里头跟着了火似的,就想看看,朝廷的官有多大的魄力,敢不敢办徐家的人?   “大人,人太多了,把大门都挤坏了!”班头儿一边擦着汗,一边气喘吁吁道。   海瑞深吸口气,“传令下去,把院门都拆了,百姓想看就让他们看个够,本官办案,没有不可让人看的!”   班头儿连忙答应,没有多大一会儿,把门拆了,顺带着连外墙都推了,人山人海,至少有五六万人还不止。   海瑞在签押房,对着一面铜镜,看了看里面的自己,额头很窄,下巴很尖,没有福相,颧骨高,鼻子高,嘴唇薄,刻薄倔强,死不回头,人中很短,胡须稀疏,爵禄不全……哪有一点官相啊,偏偏就穿上了三品红袍,多少人一辈子都盼不来,老天都跟自己开玩笑啊!   “把每天都当成最后一天,老子就要把天捅个窟窿出来!”   海瑞从签押房出来,就换上了一副可怕的扑克脸。   到了大堂升坐,衙役高喊威武。   “带人犯。”   衙役答应,很快徐琨和徐瑛就被拖了上来。   “你们可知罪?”   两个小子一哆嗦,他们两个哪来多大的本事,偷眼看了看无数的人群,吓得一缩脖子,浑身都是冷汗,芒刺在背,海瑞一问,竹筒倒豆子,有什么说什么。   很快,一桩桩,一件件的案子都被清理出来,加上之前吴时来已经问出来的旧案,合并一起。   徐家兄弟在二十年间,共计巧取豪夺的田产多达十七万亩,逼死人命四十三条,其中有两家灭门惨案,还有一家男丁杀光,三个姐妹都被卖到了青楼,两个姐姐自杀,只剩下一个妹妹,孤零零活在世上……   这俩小子也知道论起罪过,十个八个的脑袋也不够砍的。   他们拼命磕头,脑门都青了。   “大人,绕过我们吧,我爹当年还救过你的命啊,大人,你不能不念旧情啊!”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海瑞的身上,就看他怎么说了!   海瑞神情凝重,沉声道:“徐琨,徐瑛,海某的确受过徐阁老的恩惠,可是当年徐阁老救了本官,该不会想到,若干年之后,要让本官保住他的家人,替他的儿子们徇私舞弊吧?徐阁老救了本官,他是希望本官做一个清正廉洁,一心为民的干吏。身为牧守一方的疆臣,唯有铁面无私,奉公明断,才能不负朝廷,不负徐阁老的恩情!”   ……   人群之中,有一帮带着斗笠的家伙,为首的那一位听到了海瑞的话,笑喷了,笑得肚子疼。   果然是海蛮子,真够厉害的!   他给海瑞伸出了两个大拇指。   徐琨和徐瑛两个却彻底傻了,连杀手锏都不管用了,这可怎么办啊?   “徐琨,徐瑛,你们罪大恶极,死有余辜,按照《大明律》,先打入死囚牢,本官会在十天之内,接受百姓放告,清理遗漏疏失,而后上奏朝廷,治你们的死罪,退堂!”   海瑞转身离开,差役提起徐琨和徐瑛,就往下面走,两个家伙腿都软得和面条一样。听到了死罪,都傻眼了,魂儿都没了。   海阎王啊,海阎王,你真的要杀人啊?   当年严世蕃做了那么多的恶,不也只是发配雷州吗,你怎么那么狠啊?我们招谁惹谁了?   同样发出质问的还有徐阶,抓着拐杖,脸色铁青。在他的对面,坐着一个七品御史,正欠着身体,听徐阶的教训。   “王大人,老夫在外为官几十年,家中子弟疏于管教,老夫甘愿领罪,犬子无知,倘若朝廷真的不能放过他们一条生路,就让老朽代替儿子赴死吧!”   那位王大人立刻站起,慌忙说道:“阁老,您切莫如此,忧思伤身,还请阁老善保身体。”   徐璠冷哼了一声,“保重身体?怕把我爹气死吗?赶尽杀绝,抄家灭族啊!我的两个兄弟他们干了什么,值得大动干戈?还不是想要公报私仇,拿我们徐家开刀吗?要杀就杀吧,一个个来,大好的人头就在这里,来砍啊!”   徐阶不停抹眼泪,徐璠大喊大叫,状若疯癫,显然这爷俩是商量好了,一个唱白脸,一个唱红脸,一个示弱,一个示威,软硬兼施,端得厉害。   只是那位姓王的御史丝毫没有被他们说动,他站起身,轻轻一笑。   “阁老,徐大爷,你们口称海瑞是奉了上命,陷害徐家,请问你们有什么证据?”   徐璠脸一黑,“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要什么证据?”   “不然!”王御史把脸色一沉,“徐大爷,下官看过了海中丞调查的结果,而根据下官的计算,他还漏了很多项目,比如你们的家仆,亲戚,还有依附投献的士绅,另外,原本属于朝廷的荒山,池塘水域,你们家也霸占了不少,用来种植桑田了。统统都计算起来,光是你们家,就造成了一百五十万亩土地赋税流失,折合田赋,每年近十万两!诗经有云,硕鼠硕鼠,无食我黍。以徐家而论,只怕应该叫硕虎才对!”   徐阶的老眼瞬间瞪圆,从里面射出寒光,徐璠更是暴跳如雷,指着对方的鼻子大骂。   “王用汲,你到底是哪一头的?怎么帮着海瑞说话?”   原来这个御史正是海瑞的唯一好友,新任御史王用汲!   “徐阁老,下官只站在道理一边!” 第974章 徐阶被抓了   赵贞吉对天发誓,他是真的不想让徐阶太过难看,他仔细挑选了一个刚刚当上御史的小家伙,他叫王用汲,家里很是富裕,为人豪爽,和同僚们混得非常好,办事勤快认真,很会做人,还是心学门下。   赵贞吉琢磨着派遣徐阶的门生去,总是有碍观瞻,难免说闲话,干脆就让一个年轻人去吧,临走的时候,他还特意关照,让王用汲用心办事,妥当办事,要让天下人心悦诚服。   老赵以为王用汲应该能明白自己的意思,毕竟暗示很明显了。实际上王用汲也明白老夫子的想法,只可惜,他不准备按照赵贞吉的意思办。   王用汲在东南的时候,就深知各大家族的恶形恶状,加上他和海瑞又是忘年交。到了南方之后,从交通行借来了二十名最好的会计,南直隶的官员都以为他是赵贞吉派来的,是自己人,也没有提防。   结果王用汲就来了一个直捣黄龙,海瑞在明面上查,阻力重重,他却一点妨碍没有,轻轻松松,把徐家查了一个清清楚楚。   “徐阁老,前后三十年时间,你们徐家霸占田产,兼并土地,家业百倍千倍于往昔。下官斗胆揣测,并非是你两位公子所作所为,你的长子徐璠,甚至徐阁老您,都难辞其咎,要为此事负责。”   徐阶瞬间瞪大了老眼,凶神附体,手里的拐杖不停敲打着地面,咚咚作响,好像要打在心头一般!   “王御史,你想抓了老夫吗?”   说实话,面对着老徐,压力山大!   王用汲的额头也冒出了汗水,他咬紧牙关,挺直胸膛,一字一顿道:“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   徐阶差点背过气去,徐璠急忙扶住老爹,拍打前胸,声音都带着哭腔,“爹啊,您老可不能倒下啊,孩儿们都被欺负死了!”   看着儿子那一副窝囊的模样,徐阶真的要气死了。   畜生啊,你平时的胆子都哪去了?   王用汲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御史,你爹都被他气得要死了,你怎么不冲上去,给我好好教训他,就算把他打死了,还能如何?天塌下来,老夫能挺得住!   可是你呢,急急忙忙号丧,懦弱胆怯,生怕人家看不出咱们家外强中干啊?   徐阶此时这个后悔啊,当年他为了和严家做出区隔,约束儿子参政,宁可扶植教导张居正那一条白眼狼,也没有教自己的儿子。   结果张居正用自己教他的本事,对付徐家,大儿子徐蟠连顶门立户的能力都没有,老夫瞎了眼啊?   徐阶一气之下,竟然真的翻了白眼,昏死过去。   王用汲十分尴尬,也不能留在徐家,只能退去,先去了巡抚行辕,找到了海瑞,将事情说了一遍。   “刚峰公,事到如今,徐家已经是一颗毒瘤,不彻底剪除,朝廷税赋改革无从谈起。晚生不过微末小官,不足道也。刚峰公身负天下之望,不该浪费在小事上面,我拼着这身官衣不要,立刻捉拿徐璠,将徐家三害做成铁证如山的案子,谁也翻不过来!”   王用汲十分感慨,“刚峰公,晚生一直仰慕先生的为人,以先生为榜样,今日能有一个舍生取义的机会,还请先生成全我吧!”   说完,王用汲深深一躬,他可不是开玩笑,徐党还有不弱的实力,办了徐阶三个儿子,势必引起反扑,到时候他王用汲能保住脑袋就不错了,仕途就算彻底断送了。可是王用汲并不后悔,此举或许比不上海瑞弹劾嘉靖来的壮烈,但是也足慰平生了。   海瑞看着眼前的小兄弟,突然鼻子头发酸,他真的没有想到,世上还有和自己一样的傻瓜。   过了好一会儿,海瑞感叹摇头,“明受,你不够分量的。”   王用汲不解道:“晚生好歹也是朝廷命官,难道还不足以拼掉徐家三害吗?”   海瑞摇摇头,“徐家没有三害,只有一害!”   王用汲突然张大了嘴巴,眼珠子差点掉下来,“刚峰公,您是要动徐阶?”   “没错!几十年来,徐阶窃据高位,他推说不知道自己家人的所作所为,谁能相信?那不是三年两年,而是二三十年!没有徐阶撑腰,他的儿子敢胡作非为吗?徐阶的种种行径,正好体现了士人的虚伪和无耻!他们以为把责任推出去了,自己就安全了,妄想!有我海瑞三分气在,一定要让真正的罪魁祸首,受到惩罚!徐阶他跑不了!”   真带劲儿!   这才是自己敬佩的海刚峰!   王用汲眼睛闪亮,大声赞道:“好,刚峰公,捉拿徐阶,审判华亭,小弟愿做先锋!”   “不可!”   海瑞脸色一沉,“明受,无论结果如何,海某都没法留在官场了,你还年轻,朝廷不能没了正气,你在只管看着就是,所有的后果,我海瑞一力承担!”   “刚峰公!”王用汲急眼了,“你当小弟是贪生怕死之徒吗?”   看着倔强的小老弟,海瑞感叹无比,和自己年轻时候真像啊!   “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一人即可。东南并非只是一个徐家,以后朝廷大事,还离不开明受老弟,忍辱负重、卧薪尝胆,比起自刎乌江、以卵击石,要更难啊!我已经年过半百,儿女双全,无所顾忌。明受你只管好好看着,保留有用之身,日后还要靠你迎难而上!”   ……   就在审讯徐阶二子之后,第三天海瑞亲自赶到徐家,捉拿长子徐璠,随后连续审问五天,得到了更多的东西。   在结案前的两天,五百名士兵连夜进驻徐家,把还在睡梦之中的徐阶揪了出来,塞进小轿,连夜送到了码头,登上大船,直奔南京而去。   大船开动,才有人把徐阶身上的绑绳去掉,嘴里的棉布掏出来。   徐华亭这辈子何曾受过如此屈辱,他第一时间就往甲板跑,不要命似的往江里跳。惊得周围人连忙按住了徐阶。   老头子浑身颤抖,破口大骂,“不是要抄家灭族吗?来吧,有什么本事,都冲着老夫来啊,想赶尽杀绝吗?天下人不会放过你们的!没有老夫,你们这些小畜生早就死了,竟敢翻了天,还有没有王法?”   徐阶正发狂骂着,突然面前出现一个人影,面容清瘦,颧骨凸出,正是海瑞。徐阶眼珠子通红,咬牙切齿,好像要吃人一样!   “徐阁老,把你带到南京,升堂审讯,是给东南受到徐家残害的百姓一个交代,海某身为父母官,无论如何,都要为百姓主持公道。”   “呸!你也配和老夫谈公道?我瞎了眼,怎么救了你!士可杀不可辱,你杀了老夫吧,老夫绝不去大堂受辱!”   海瑞冷笑了一声,“徐阁老,既然要审你我海瑞就没想过活着走下大堂,你现在要死我也不拦着,只要你跳下船,我就立刻凿沉大船,你的三个儿子,十七个孙子,还有五个重孙子,都在船上,到时候海瑞就和他们一起死,咱们到地府去打官司!”   徐阶彻底傻眼了,都死了,徐家不是绝后了吗?   好你个海蛮子,你太狠了!   苍天啊,我徐华亭到底是做了什么,要如此坑我啊!   徐阶彻底被抽空了,浑身上下一点力气都没有,像面条一样软软栽倒。   他哪敢拿一家老少开玩笑啊。只是从此之后,他什么都不说,给水喝水,给饭吃饭,好像提线木偶,一句话都没有。船只乘风破浪,快速前行。   多少的眼睛盯着松江,当得知徐阶被海瑞带走的消息,所有人都傻了,无论如何,谁也想不到火能烧到徐阶身上,竟然要逼着老首辅受审,海瑞啊,海瑞,天底下还有你不敢做的事情吗?   一时间有无数的鸽子飞过长江,接着又有无数良驹宝马,疯狂奔跑在直道上面。   八百里加急,有的人一天愣是跑出来一千里,马跑死了不说,人都只剩一口气了。   终于,不到五天的时间,消息就送到了内阁。   “疯了,疯了,海瑞他要干什么?”   赵贞吉气喘如牛,直接往首辅值房冲去,他到了门口,正好看到了高拱,张居正,陈以勤等人都跑了过来。   老赵看到了张居正,伸手就要打。   张居正也羞得满脸通红,连躲都没躲,打吧,自己的良心也能好过一点。   倒是高拱和陈以勤,把赵贞吉给抱住了。   “大洲公,不要冲动,此事还是请元辅定夺吧!”   说话之间,唐毅也从里面急匆匆出来,黑着脸道:“这个海蛮子,简直胡来!各位,都请进,咱们赶快拿出一个章程出来。”   到了值房,几个人排排坐之后,一时间,却谁也说不出什么来。   沉吟了好半晌,高拱才开口,“我刚刚仔细看了一下情况,徐家的案子的确不小,光是人命,就有百十几条,要是换成普通人,早就该开刀问斩了。”   高拱斟酌半晌,尽力不去触怒对方,可是赵贞吉还受不了,老夫子眼圈通红,“高肃卿,师相有功社稷,不是你说我说的,而是陛下亲自下旨褒奖过,他老人家年近七旬,已经是风烛残年,就不能高抬贵手,让他安度晚年吗?为何还要追着不放啊!要让天下人怎么看啊?”   赵贞吉泪水涌动,又是气恼,又是自责,他怎么就瞎了眼,把王用汲给派去了!师相啊,我对不起你! 第975章 定罪   赵贞吉痛哭流涕,把乌纱帽往下一摘,颓然扔在了桌上。救援不及,让老师受了天大屈辱,他已经没脸留在朝堂之上。   “杀了海蛮子,老夫挂印辞官,去松江向师相赔罪。”赵贞吉气哼哼开出了条件。   唐毅同样脸色凝重,“大洲公,徐阁老德望非常,他被带走受审,天下震动,士林震动,当务之急,我们是拿出办法,保全徐阁老的名声,保全士林的脸面,不能再让事情闹下去了。”   高拱立刻附和道:“没错,元辅所说乃是正办,我看要立刻下命令,要求海瑞停止审讯,他实在是太放肆了!”高胡子嘴上说的义正词严,可是仔细观察,就会发现他那一丝挥之不去的笑容。   徐华亭啊,徐华亭,你也有今天!   两年前之前,你是何等威风,何等不可一世,发动朝廷百官,用最羞辱的方式,把老夫赶回了家中,你想不到吧,这才两年多,报应循环,就落到了你的身上。   堂堂首辅之尊,带到大堂上受审,不说亘古未有,也差不了许多。哪怕当年的夏言,也是被抓了回来,直接弃市。   要是徐阶被定罪了,只怕要开一个先河了,高拱突然心中一动,他觉得似乎这事情不那么简单。   偷眼看了看唐毅,只见这位眉头紧锁,脸色青紫,手不停的抖着,怒不可遏。   “唉,都怪我识人不明啊,原指望海瑞是一柄神剑,哪里知道,他竟然是一把妖刀!他能干出此等丧心病狂的事情,我看不是内阁的一道命令,就能拦住海瑞,大洲公,中玄公,你们两位随着我去面圣,请陛下降旨,立刻把徐阁老保护起来,请回家中。”   赵贞吉当然同意,三位阁老急匆匆前往乾清宫。   话说自从唐毅当了首辅之后,隆庆彻底成了甩手掌柜,头些天还跑到了天津一趟,偷偷摸摸看看千帆竞过,面对大海,写了两首歪诗。   刚刚回京,奇喇古特部的首领哲诺又送来了十个美人。   这十个人不同寻常,竟然是来自十个不同地方,有娇小可人,能歌善舞的哈密人,有皮肤像是牛奶一样的呼罗珊人,有眼睛闭宝石还明亮的高加索人,有修长如水蛇的波斯人,甚至还有略带黑色的天竺人……   自从得到了贸易的特许权之后,哲诺兄妹充分利用卫拉特的位置优势,守着河西走廊,将昔日的丝绸之路再度贯通,虽然海上商路越发繁荣,但是内陆地区还是鞭长莫及,一些掌握了海贸港口的国家趁机敲诈勒索。   而陆上丝绸之路,作为另一个选择,对很多内陆帝国有着巨大的战略价值,因此消息传开,就有无数人跑到了奇喇古特部,哲诺成了炙手可热的王者,享受着无与伦比的赞美,他都飘飘然了。   不过钟金却是清醒的,她提醒自己的哥哥,奇喇古特部的今天全都掌握在大明的一念之间,只要断绝贸易,他们立刻会粉身碎骨,只有牢牢抓住明廷,才能高枕无忧。   哲诺恍然大悟,可是明朝的那些官员都太狡猾了,尤其是唐毅带出来的那些部下,一个个贴上了毛,就是猴,他们只在乎实际的利益,根本不可靠,谁都是他们手里的棋子。   钟金眨着月亮一般的眸子,笑嘻嘻道:“明廷的官虽然厉害,可是他们的皇帝昏庸透了,最是喜欢美色不过,哥哥要是能送上厚礼,把皇帝陛下牢牢抓住,日后咱们就有了一统卫拉特的机会!”   敢情隆庆好色之名,远播异域,哲诺立刻凑了十个美女,美其名曰“十美图”给隆庆送来了。   果然,隆庆一见十个风格迥异,又都妩媚可人的娇娘,立刻笑得皱纹都开了,就扑到了花丛之中,从此君王不早朝。   三位阁老求见,足足等了半个时辰,隆庆才黑着眼圈,打着哈欠,赶了过来。唐毅和高拱都是隆庆的师傅,教出这么一个倒霉学生,俩人的脸上一点光彩也没有,恨不得找个地缝儿钻进去。   倒是赵贞吉,不关心这些,他立刻说道:“启禀陛下,应天巡抚海瑞狗胆包天,竟然抓捕了徐阁老,还请陛下降旨,立刻就徐阁老解救出来。”   “什么?”   隆庆再三确定,才知道他们说的是真的。   我的天啊,这个玩笑开的有点大了吧,徐阶可是两朝元老,硕德功臣,没有皇帝旨意,谁敢抓他啊!海瑞这是发疯了不成?   “唉,陛下,海瑞的驴脾气怕是又上来了,臣本想着他受过徐阁老的恩惠,应该不至于如此,真是想不到啊!臣失职了。”唐毅垂着头,显得十分自责。   高拱说道:“陛下,还是赶快下旨意吧,我看寻常人是管不了海蛮子的,让锦衣卫指挥使陆大人跑一趟,海瑞不听,就把他直接拿了!”   “嗯,就按高师傅说的办。”   隆庆立刻下旨,三位阁老从宫里退出来,也无心政务,赵贞吉直接回家了,唐毅同样失魂落魄,早早回到了家中,闭门谢客。   大家伙都在焦急等待,又过了近二十天,陆绎传来了消息,朝堂一下子又炸锅了。   原来就在陆绎赶到的前一天,海瑞找出了一份关键的证据,八年前,徐琨制造了灭门案子的时候,被人家捅到了时任苏松巡按的潘广元那里,他是徐阶的弟子,当时严徐党争在关键时刻,他把案子压了下来。   还写信给徐阶,向老师报告,后来徐阶给徐琨写了一封家书,把儿子痛骂一顿,让他给潘广元送去三万两银子,另外在两年之后,徐阶又破格提拔潘广元出任江西按察使。   有了这封信,铁证如山,徐阶再会推脱,也不能说和自己无关。   他老人家在堂上干脆闭着眼睛,一语不发,满头白发,好像凌乱的雕塑。   海瑞也不在乎,直接给他定罪贿赂官员,隐匿命案,纵容子弟,草菅人命。本应该斩立决,念在徐阶年纪高迈,法外施恩,抄没家产,充军发配辽东。   涉案的二子徐琨秋后处斩,徐璠和徐瑛杖责一百二,充军五千里。   整整一个晚上,海瑞一刻不停,从徐阶开始,一直到徐家的恶奴,多达五百多人,统统判了。   等到陆绎赶来的时候,海瑞正在给案卷烤漆。   “徐阁老呢?”   “在那儿,你随便带走吧。”海瑞无所谓道。   陆绎迟愣一下,惊问道:“你这是什么?”   “徐家的判词卷宗,准备上呈刑部大理寺!包括徐阶在内!”海瑞淡淡一笑,透着无比的轻松。   “啊!”   陆绎头皮都炸开了,“海大人,你真把徐阁老给判了?”   “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先帝本官尚且不惧,何况一个徐华亭!”   “完了,完了!”   陆绎一屁股坐了下来,他当了多年的锦衣卫,早就不是昔日的二百五。没有审判,把徐阶抢下来,什么都好说。   可是一旦审判了,定案了,就必须经过三法司,到时候要推翻可就难了。   “海大人,找死也不是这个方法啊!”   陆绎只留下一句话,抱着脑袋就跑了,赶快给京城送信,他已经没法决断了,只能请求朝廷定夺。   ……   “不得不说,海蛮子,我真是爱死他了!”沈明臣激动地手舞足蹈。   王寅和茅坤把脸捂起,“我们什么都没听到。”   沈明臣也感到了不妥,红着老脸说道:“我的意思是海瑞总能关键时刻,力挽狂澜,徐华亭被定了罪,他可真了不起啊!”   “我说句章兄,你长点脑子好不,陆绎用了半个月,才赶到南京,这里面的差别,你还不明白!”   沈明臣一惊,按理说钦差大人从京城到南方,走一两个月都是正常的,可这次不一样,事情紧急,加上陆绎他们又是武夫出身,快马加鞭,最多七八天就能赶到。   偏偏拖延了一倍的时间,是有人故意要让海瑞定案啊!   沈明臣偷眼看了看唐毅,突然心脏紧缩,我的乖乖,不会是他干的吧?   “三位先生,东南清丈田亩,事关重大,不只是拿一点可怜巴巴的田赋而已。徐家树大根深,不彻底扳倒徐阶,东南的改革无从谈起。”   咕嘟,还真是他干的!   沈明臣艰难地咽了口吐沫,“大人,您要改革什么?”   “压缩农田利益,把资本转移到工商,转移到海外。如今北方边疆已经安宁。朝廷能够抽出人马南下,抢占南洋,开发海外的时机已经成熟!”   唐毅突然站起,浑身洋溢着一股狂热的激动,他的眼睛冒光,动作有力。多年的期盼和布局,终于要到了一试身手的机会。   就好像一个苦训无数年的拳手,终于要登上最高的比赛场一样。   “驱使人们行为的不是高尚的道德,而是实实在在的利益,为什么历代以来,都视海洋为畏途,就是因为有资本出海经营的人,必须是世家大族,豪商贵胄,有权有势,偏偏这些人靠着土地和借贷食利,就已经满足胃口,何必再去冒险?海瑞清丈田亩最大的意义就是告诉这些人,靠着土地赚钱的好时候已经过去了,他们必须朝外看,必须去勇敢开拓,去和西洋人争,去和海盗争,去和土著争!”   唐毅大声说道:“很多家族会鼓励有本事的孩子,出去开拓,锐意进取,开枝散叶,一个国家也是如此,只是把世家大族圈禁在一国之中,互相内斗,是永远没有出路的!” 第976章 国贼   世界上最难的事情就是改变人的想法,唐毅尝试过很多种方式,比如推动工商发展,开动宣传机器,介绍暴富传奇,树立榜样,带头经营东番,开发吕宋,推动唐学……   能做的几乎都做了,不能说没有效果,比如陆家、王家、胡家都开始把经营重点放到了海外,更有席慕云、许焕等等,积极开拓海外。   但是不得不说,距离唐毅的目标,还差得太多。   富裕起来的商人第一时间还是要置办土地,他们的心中,永远都是守业比创业更重要,守业最好的办法就是土地,有土斯有财。   明人对土地的追逐,简直比后世对房子的渴望还要强烈无数倍。   偏偏大多数世家又太保守了,他们对海洋的恐惧,和对土地的痴迷,一般不二,根本就是不可理喻。   跟他们讲再多的道理,表面上听从了,回过头,还是依然故我,弄得你一点脾气都没有。   唐毅也看得出来,道理是讲不通的,必须用强硬的手段,去强迫大多数人改变观念。最直接的办法就是增加土地持有成本。   说穿了,就是清丈田亩,平均赋税。   本来东南的地价就偏高,加上土地产出又少,如果加上田赋,实际上一亩地赚不了几个钱,赶上了糟糕的年景,还要赔钱。   眼看着财富缩水,这是谁也承受不了的事情,就逼迫他们,不得不转向,或者是投资工商,或者是去海外开拓,这两点正是唐毅需要的结果。   所以说对徐家下手,已经不只是意气之争,都说宰相肚子能撑船,唐毅虽然没有那么大气量,却也不至于为了点陈芝麻烂谷子,就和一个糟老头子闹得不可开交。   他要借徐阶来警醒东南的世家,告诉他们,唐毅这一次不是开玩笑的,强如徐阶都认输了,你们还想闹事,就只有死路一条。   杀鸡骇猴,敲山震虎。   唐毅的算盘打得很不错,可是当海瑞把徐阶给定罪了,消息传出来,却有点失控了,完全变成了杀猴骇鸡了!   开什么玩笑,士可杀不可辱,堂堂徐阁老竟然要在大堂上受辱,其他人又会如何?再说了满朝文武,有几个屁股干净,要是按照海瑞这么干,大家伙都别活了。   一时间京城大小官吏,纷纷上书,弹劾海瑞,要还徐阶公道。科道言官,嚷嚷的声音最大,要求捍卫士林清誉,必须严惩海瑞。   奏折如同雪片一样,堆满了内阁,一天之内,最多竟然送上来三百多份。唐毅也压不住,只能送到司礼监,隆庆的面前也堆了一大堆。   皇帝陛下被从十美图当中拉了出来,脑袋也大了好几圈。   虽然不喜徐阶,但是老头子毕竟对隆庆有恩,又辅佐他继位,如此重臣,岂能被轻易折辱。   隆庆怒气冲冲,要求内阁立刻查办海瑞,还徐阶公道。   这回光是七大阁老已经不够用了,包括杨博,左都御史葛守礼,礼部尚书高仪,刑部尚书毛恺,十几位重臣聚集在内阁,商讨对策。   赵贞吉眼睛通红,老头子三天都没睡觉了。   “骇人听闻,真是骇人听闻,堂堂首辅重臣,竟然如此下场,以后还有谁能替朝廷办事了?不严惩海瑞,如何能让士人心服?不只是海瑞,还有那个王用汲,让他去松江,竟然和海瑞沆瀣一气,可恶透顶!严惩,一定要严惩!”   赵贞吉大嚷大叫,可是葛守礼还有毛恺两个人都低下了头,默然无语。   “葛大人,你怎么看?”赵贞吉沉着脸问道。   葛守礼一脸的为难,“我先声明啊,徐阁老的遭遇老夫十分同情,可是我实在是不好办。”   “怎么不好办,你身为掌院御史,难道还收拾不了王用汲?”   葛守礼也来了脾气,你赵大洲在内阁装大瓣蒜也就算了,老子资历比你还深呢,我可不买账!   “赵阁老,内阁三令五申,要求弹劾官员必须有真凭实据,一切依照法度。我这里有王用汲送来的调查结果,他查出光是徐家,就造成了每年近十万两田赋的流失,事实如此,他秉公处置,难道赵阁老以为兼并土地,挖朝廷的墙角,都是对的吗?”   葛守礼比赵贞吉还早了两科,他一说话,老赵顿时哑火了。   说到底还是心虚,徐家的作为,他也有所耳闻,说实话,当真是触目惊心!那么多田,那么多作坊,那么多商铺,如果真正仔细算下来,徐家的财产至少在一千万两以上,愣是比国库收入还多。   当官当到了富可敌国,师相啊,你也是没谁了!   弟子满肚子道理,可怎么给你辩护啊?   赵贞吉默然无语。   “葛大人,圣意昭昭,要还徐阁老公道,难不成还要违抗圣旨吗?”这一次说话的是徐阶的铁杆心腹,工部尚书朱衡。   葛守礼把两手一摊,“朱部堂,你这么说了,大可以再派遣钦差南下,重新调查案子,倘若徐阁老有冤屈,海瑞和王用汲贪赃枉法,陷害国老,只管办了他们就是,老夫没意见。”   一下子就把朱衡堵了回去,朝中可不乏聪明人,杨博低垂着眼皮,不停思量,张居正神情凝重,似有所悟。   当年海瑞上书弹劾嘉靖,试想,他如果弹劾九卿重臣,嘉靖随便一道旨意,说他污蔑朝臣,脑袋砍了都没处说理。   偏偏海瑞弹劾嘉靖,皇帝不能不讲道理,结果就把案子拖来拖去,《治安疏》满世界都是,把嘉靖活活气死了,愣是杀不了海瑞!   足见要惹祸就要惹大了,把天捅破了才好。   不知道是海瑞误打误撞,还是他算计无双。   快刀斩乱麻,先把徐阶给定罪了。   假使现在还在审讯,圣旨一下,就把徐阶保下来,接着海瑞就等着无穷无尽的报复吧!可如今呢,他把案子给定了,要想处置海瑞,救下徐阶,就要推翻海瑞的判案。   重新派钦差南下,去调查案子,然后得出徐家没罪,海瑞该死的结论!   这倒是能符合隆庆的旨意,符合徐党要的结果,可问题是谁敢这么干啊?   海瑞可是弹劾过先帝的猛人,他的一举一动,都要载入史册。至于徐家横行乡里,兼并田产,是人所共知的事情,总不能昧着良心,说徐阶的作法是对的吧?   再说了,这朝堂之上,又有多少徐阶的对头,想要看着老徐倒霉?替徐阶翻案,鸣不平,万一惹恼了哪一位神仙,继续再派钦差,反反复复,不知道要陷进去多少人呢。   葛守礼人老成精,他看得明明白白。   海瑞和王用汲占着理和法,徐阶占着一个情。到底风要往哪边吹,他也说不清,既然说不清,我就不掺和,你们自己玩去吧!   葛守礼装怂,大家伙的目光都落在了毛恺身上,他是正儿八经的刑部尚书,最有发言权,来,你说说吧!   毛恺只觉得自己是窦娥生的,都冤到家了。   “诸位,我和葛老的意见一样,徐阁老处境凄凉,的确让人心寒。可是,海瑞送来的卷宗,历历在目,身为刑部正堂,我也只能秉公处置。要是把如此明白的卷宗给淹了……只怕我也没脸和天下人交代。”   他刚说完,赵贞吉就气得站起来。   “你现在就能和天下人交代吗?徐阁老辛辛苦苦几十年,就落一个如此下场,说得过去吗?”   当然说不去……可是反问一句,处置海瑞,枉顾国法,昧着良心说谎话,就能行吗?   和弹劾嘉靖一样,这一次的案子无论如何,也会名标青史,谁要是想成为戏台上的白脸小丑,就放开胆子胡来吧!   赵贞吉见所有人都低下了头,他也渐渐咂摸出滋味,这个案子难,实在是太难了!   既然难,就要有人出来排忧解难!   他一眼看到了唐毅,心说你丫的不能不说话了。   “元辅大人,您给个说法吧!”   杨博看准了机会,也连忙说道:“元辅远见卓识,见解高明,此案涉及天理、国法、人情、伦常,唯有元辅之才,方能取舍平衡,无论如何,我们都听您的。”   话听着不错,可实际却是把此事又给拔高了,制造解决的难度,杨老头时刻不忘了给唐毅下绊子。   你等着我的,早晚咱俩的账也要算。   唐毅心里发着狠,可是呢,高拱啊,陈以勤啊,朱衡啊,毛恺啊,纷纷开口,一顿马屁猛拍,只有一个要求,你拿主意!   这帮老官油子,就没一个好饼,要不是我早有准备,非被你们坑了不可。   唐毅脸色阴沉,未曾说话,眼圈泛红。   “诸公,徐阁老有功社稷,德望非常,一想到他老人家竟然被带到堂上受审,我这心里就跟刀割似的,疼,真疼啊!”   唐毅满脸凄苦,好似感同身受,“我以为重新派遣钦差,审讯案子,无论如何,都要再度请徐阁老上堂。对她老人家都是伤害,因此我反对继续查下去。”   赵贞吉眼眉立起,就要说话,哪知道唐毅又继续说道:“可是国法如天,证据确凿,我等若是以国法为儿戏,有如何推动变法新政,如何中兴大明?”   真不愧是首辅,说的好听,可是办法在哪啊?怎么解套?   “故此我以为,当立刻请旨,赦免徐阁老,并且派遣朝廷重臣,前往应天,慰问徐阁老,以显示朝廷关爱之意,诸位以为如何?” 第977章 徐阶的下场   和那些还没下台,就得罪了一大圈人的权臣不同,徐阶在放弃首辅权力时的干脆,或者说顺从,让包括隆庆在内,对这位老人都充满了尊重。   事情闹到了今天,不能继续羞辱徐阶,这是所有人的共识,但是另一面,国法不能废,是非不能颠倒,黑白不能混淆。   特旨赦免,几乎就是唯一的选择。   唐毅提出来之后,立刻得到了各方的赞同。   顺带着要派遣重臣,前去慰问徐阶,看望老首辅,也得到了大家伙的一致赞同。可是究竟要派谁去呢?   本来赵贞吉是最合适的,但是老头子坚决摇头,他已经恨死自己了,怎么就没有看出海瑞的疯癫,身为弟子,救护不利,他早就没脸见徐阶了。   唐毅的目光扫过所有人,最后落在了张居正的身上。   “太岳,要不你去一趟。”   张居正打了一个冷颤,力主起用海瑞,清丈田亩,闹出了这么多事情的人,正是自己。虽然他察觉到,唐毅绝对在里面推波助澜了,但是人家手段高明,不着痕迹,在外人看来,迫害徐阶的罪名,是要自己扛得。   这时候让自己去东南,看望徐阶,这个……   “太岳兄,这一次是朝廷有负徐阁老,若是你不愿意,就只有我亲自去一趟了。”   唐毅要南下,张居正连忙摆手,“元辅大人,你刚刚从草原回来,劳苦功高,眼下内阁多事,还要您坐镇指挥,还是下官去吧。师相要是有气,就都冲着我一个人来就是了。”   商议妥当,唐毅立刻让高拱去请旨,他则是把张居正请到了自己的值房。两个人再度对面而坐,不久之前,他们两个还喝酒谈心,相约中兴大明,结果眼下就闹出了这件事情。   “太岳兄,海瑞给徐阁老定案,是我授意的。”   唐毅的第一句话,开门见山,张居正不由得手一哆嗦,一杯茶洒了半杯,弄得衣襟都湿了,张居正可是最讲究的人,他却顾不得擦,吃惊问道:“元辅,为何要如此?”其实他更想问你为什么告诉我。   唐毅坦然一笑,“太岳兄,对就是对,错就是错,功就是功,过就是过。把什么都混为一谈,是办不成事情的。徐阁老有功不假,可是他纵容家人,所作所为,天怒人怨,不让他尝到苦头,不给他教训,如何能正人心,振世风?”   明白了,张居正恍然大悟。   赦免,是有罪之后,朝廷特别宽宥,可不代表无罪,也不代表他做的是对的。   这就是唐毅要的结果。   而且,只赦免徐阶一人,徐家的那些子孙还是有罪的,依旧要受到惩处。   “太岳兄,清丈田亩,何其重大,华亭徐家,乃是天下士绅之首,众所仰望,大家伙会把徐家当成标杆,只有彻底处置了徐家,其他人才能无话可说。我派你去应天,是要你把徐阶留在应天,然后快刀斩乱麻,把徐家人全部处理了,将徐家的产业清理干净,该还给百姓的还给百姓,属于徐家的田产,一律登记造册,扣除减免部分,其他一律纳粮纳税。徐家如此,我唐家也是如此,太仓王家也跑不掉。我会请旨,要求陛下给予你临机专断之权,东南大事,海瑞已经开了一个头,我希望太岳兄能把接下来的任务扛起来。”   唐毅一口气说出了一大堆,张居正真的吃惊了,他不是惊讶唐毅的算计深沉,而是惊讶这位的坦诚。   他猜到了唐毅在里面的作为,还以为唐毅会借机把屎盆子扣在自己头上,让他顶着陷害恩师的罪名,看自己的热闹。   只是没有想到,唐毅把什么都放在台面上。   要说有没有暗算,还是算计了,可是张居正却恨不起来唐毅,没错,要想推行清丈田亩,除了这个办法,还真就没有更好的主意。   可以说唐毅已经将大局布好了,自己只需要继续冲就是了。   明知道被算计了,还要欣然领命,替他卖命,这就是所谓的阳谋吧!   张居正恨得牙根痒痒儿,他翘着二郎腿,摆出了一副京城瘫的架势,痞痞道:“元辅,让我去东南也行,不过要答应两个,呃不,三个条件。”   “讲!”   “第一,徐家不能死人,不然我没法和师相交代。”   “好!”   “第二,要给我任免官吏的权力。”   “成,五品以下,太岳兄自行决定,只需向吏部报备。”   “第三,我要一支人马!”   张居正坐直了身体,凑到唐毅近前,凶狠道:“我这次去东南,是要杀人的,不给我兵,我还不如不去!”   “要多少?”   “八千,最少八千!”   唐毅思量一下,笑道:“好,我让马栋率领三千骑兵,再从辽东抽调五千步兵,即刻乘船南下。”   张居正又沉默一会儿,突然一跃而起,喜笑颜开,“元辅,下官这就告辞,明天我就动身南下!”   从内阁出来,张居正几乎是哼着小曲,脸上止不住的笑。回到了家中,破天荒检查儿子功课的时候,没有发怒,还勉励了两句,弄得张敬修以为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等到吃过晚饭,张居正又冷静下来,他发现自己接了一个烫手的山芋,东南的仕宦之家,可不止徐家一个。   相对而言,徐家算是根底最浅的,还有些动辄几百年,甚至上千年的老怪物,他们扎根更深,地方的胥吏差役,几乎都是他们的爪牙,敢动他们,一定会遭到疯狂报复,光是有兵还不行。   万一闹出了民变,又该如何?   他想去找唐毅,但又觉得什么事情都找人家,不是显得自己太无能了?正在这时候,家人跑了进来。   “相爷,唐相府上送来了一封信,请您过目。”   张居正接过来,一看之下,差点气乐了,敢情唐毅想得比他还周全。   唐毅请旨派遣司礼监秉笔太监李芳南下,接掌织造局,同时监视东南的一切动向,另外他又推荐两个人给张居正,一个是盐铁塘的巡检雷七,一个是台州参将田三。   雷七这么多年,一直蹲在盐铁塘,没舍得挪窝,别看表面上只是一个小小的巡检,可是他作为唐毅在东南的代言人,力量绝对惊人。   至于田三,他是东南的兵丁出身,后来被召入乡勇,如今身为参将,对各个家族的势力情况,一清二楚。   有了他们帮忙,可谓是如虎添翼。   “唉,唐毅啊,你可真是机关算尽,想不按照你的剧本演都不成了。”   张居正感叹了许久,转过天,立刻动身南下。   海瑞如同神剑,斩破罗网,张居正则如巨斧,开山断河,气势如虹。   他到了应天之后,立刻宣布赦免徐阶的圣旨,同时以办事草率,行为鲁莽为名,免除海瑞应天巡抚之职,调任南京兵部右侍郎。   海瑞也没带过兵,明显是闲了起来。   就在不少人弹冠相庆,以为大获全胜的时候,张居正连着三招,让所有人都傻了,他任命原松江知府归有光接任应天巡抚,同时任命王用汲接任松江知府,这两位是海瑞的左膀右臂,把海瑞干掉了,换上了他们两个,不是换汤不换药吗?   王用汲接任松江知府之后,立刻清理徐家的陈年旧案,又弄出了一大堆的案子,事到如今,谁也压不住了。   徐阶没人敢动,他的儿孙可不在乎。   徐琨发配儋州,也就是海瑞的老家,天涯海角。徐瑛发配辽东充军。徐璠被追回一切功名,发配大同。   三个儿子都赶走了,孙子一辈,有六人发配,五个被打板子,念在徐阶年龄高迈的份上,没有统统处置,安排两个孙子到应天伺候老头子,其余人等全数迁居九江。   据说搬家的那一天,好几百口人,哭声震天,哀鸿遍野,凄凉凉让人好不心酸。私底下无数谩骂之声,统统指向了张居正。   你算什么学生,有你这么无情的畜生吗?连恩同再造的师父都不放过,真是无情无义!无耻之尤!   “师相,徐家在华亭几十年,根深叶茂,树大根多,弟子不把他们迁走,就没法推行清丈田亩,不管师相原不原谅,弟子都只有如此。”   张居正躬身侍立在徐阶的身边,低声说道。   老徐躺在一张竹椅的上面,才两个月不到的时间,他就仿佛老了二十岁一般,脸上爬满了老年斑,头发已经掉得差不多了,只能挽成一个可怜的枣核,挂在脑后。   “你被人利用,还很高兴,自豪吗?”徐阶幽幽说道:“自古以来,君王与士大夫共治天下,不是和那些泥腿子!”   徐阶突然瞪圆了眼睛,厉声怒骂:“蠢材,早晚有一天,你会尸骨无存,粉身碎骨的。不只是你,还要躲在你背后的唐毅,那个畜生处心积虑,先是派出海笔架,接着又派出你,无非就是想让老夫难堪。”徐阶气得笑了,充满荼毒地诅咒道:“放心吧,老夫不会舍得死的,我要好好活着,活到他被大卸八块,万剐凌迟,活到他们唐家户灭九族!”   多大的仇恨啊!   徐阶疯狂叫着,张居正深吸口气,默默从房间退了出来。   他真的想不到,师相的格局竟然如此之低,眼睛里面只有个人恩怨,只有权谋算计。他突然觉得徐阶败给了唐毅,一点都不冤。   师相,你放心吧,我们不会失败的,我们失败了,大明也就败了!   张居正用力握紧了拳头。 第978章 官绅一体纳粮   两朝元老,威望泼天的徐华亭,在下野两年,就家道败落,虽然没有人亡,可是三个儿子发配天南海北,举家迁移,还是极大地震撼了东南的士绅,谁也不敢拿朝廷的话当玩笑。   趁热打铁,张居正不会在乎区区骂声,更何况背后还有唐毅撑腰,他只管放手大干就是了。   此刻张居正倒是觉得不当首辅也不错,至少他不用承担各方压力,想骂,想闹,你们找唐毅去,老子不管。   张居正从松江和苏州下手,严查各级在职致仕官吏,还有进士举人,家中有多少田亩,必须如实上报。   强行兼并,或者各方投献的,必须归还原主,确实属于官员家产的,也要核实数目,自一品以下,免粮二十但,免役二十人,许多大家动辄几万亩,十几万亩,早就超出了减免数额,只是以往没人敢查而已。   这一次张居正不但查了,还上书请求,废除免粮免役的优待措施。   张居正认为法贵简省严明,不能留有漏洞后门,二十石田赋,究竟能折合多少亩田,各地情况不同,上等田和下等田也不一样,操作起来,十分困难,干脆直接免除了。   反正官宦世家,没几个穷人,不会在乎那一点田赋。   他写了一封万言书,送到了内阁。   如今唐汝楫在九边考察,整顿军制,张四维在天津研究商税,内阁只剩下四位阁老。   拿到了张居正的奏疏之后,高拱大喜过望,通篇奏疏只有一句话:官绅一体纳粮!   高拱研究财政多年,当然知道大明府库空虚的原因,立国二百年,丁口繁衍数倍,天下能耕之田尽数开垦,商贸繁荣,数百倍于明初。   按照道理,财政也该成倍增加才对,结果却是大不如前,穷困到了极点。   毛病出在哪,多半就在士绅上面。   士绅不纳粮,携带货物,也不用交税,本来只是老朱给士人的优待,可是士绅不断将之扩大,已经完全失去了优待的本意,变成了他们牟取暴利,盘剥百姓,窃取国库的手段。   高拱深恶痛绝,他兴冲冲找到了唐毅。   “元辅,这一条无论如何,您都要答应,只要做成了此事,户部必定十倍于前,从此不用担心国用枯竭了。”   好厉害啊,到底是什么办法?   唐毅好奇接过来,才看了一半,额头上就冒冷汗了。   我的天啊,张太岳,高肃卿,你们两个混球,真会给我找事,你们是恨我不死啊!   官绅纳粮,那不正是那位被一众穿越美女环绕的“四爷”干的好事吗?   雍正多遭读书人恨啊,哪怕文字狱那么厉害,还满世界编排雍正的,说什么吕四娘刺雍正,皇帝丢人头的段子!   坦白讲,满清的十几位皇帝里面,唐毅能看得上的,几乎没有一个,唯独雍正,摊丁入亩,火耗归公,官绅一体纳粮当差,还有改土归流等等……   他虽然在位时间不长,但是比起不要脸的“圣祖”,还有更加不要脸的“十全老人”要好得多。   官绅一体纳粮,的确是一项非常好的政策,直接让满清的岁入从七百万两,暴涨到三千多万两以上。   眼下财政困窘,用这个办法,的确能解决问题,高拱如此兴奋,也就不难理解了。   可是唐毅迅速思量一下,就觉得不妥当。   雍老四干这些事情,受到了多大的阻力?几乎就是拼了命!别忘了他是皇帝,而且权力还来自于八旗贵胄集团,和士绅集团对干,还几乎失败。   唐毅,高拱等人,论起地位,不如人家皇帝安稳,又出身士绅集团,要指望着士绅支持。一旦搞官绅一体纳粮,势必沸反盈天,天下大乱!   刚刚拿下了徐阶,再闹出这么大的动静,内阁能承受得住吗?   唐毅思量许久,将张居正的奏疏缓缓放下,摇了摇头。   “中玄公,太岳的想法很好,只是此时未必合适啊!”   高拱阴沉着脸,闷声道:“元辅,恕老夫直言,要是不做,永远都没有合适的时机。”   “唉!”唐毅苦笑了一声,“我也明白,可是太招人恨了,我真怕消息抛出去,天下立刻大乱,到时候,你我的椅子都坐不住了。我非是贪恋权力,奈何肩上担子太重了,我们不能失败。”   高拱点了点头,两个人默默无语,正在这时候,陈以勤从外面走了进来,他刚刚去看了赵贞吉,老夫子因为徐家下场凄惨,自己救护不利,气得请病假,正在家中调养呢!唐毅没办法,只好让老乡陈以勤去看望老夫子,别让他跟着起哄,不然徐党的那帮人趁机闹起来,朝堂又要乱套了。   “大洲公还是顾全大局的,他不过是自责而已。”陈以勤苦笑着说道:“张太岳的这一道奏疏,如果真的按照他的方法做,只怕要天下大乱,我也不是不赞同的。变法已经太快太急,如果再躁进,只怕后果不堪设想。”   连陈以勤都这么说,高拱也没了刚开始的锐气,又坐了一会儿,他起身要走。   “中玄公,你先等一等。”   唐毅眼睛发亮,似乎有了主意,高拱和陈以勤都满怀期待。   “是这样的,免粮免役是太祖爷定下的规矩,我们不能更改,可正如张太岳所说,二十石粮食,要折合多少田亩,各地情况不同,操作起来,非常不方便,我看不如改变一下方法,按照官员品级,一品发二十石,二品发十八石,以此类推,咱们先把田赋发下去,返还给官员,你们二位以为如何?”   陈以勤愣了一下,“元辅,先发和后发,有什么区别吗?”   他没想明白,高拱却激动地一拍大腿,喜得哈哈大笑,连眼泪都出来了。   “我说行之啊,你可真是高手中的高手,我高拱服了!”   要不是在内阁,高拱都想跪下大呼三声英明万岁了。   唐毅这一招明着没动免粮,实则却是真真正正把刀砍下去了。   一旦官员接受了朝廷返还的税粮,就等于说他们家里的田亩需要按照正常纳税。   至于那些田地十几万亩,几万亩的超级大户来说,只拿到了区区十几石的粮食,却要正常缴纳田赋,无疑是亏大了,亏到了吐血。   再说明白一点,按品级返还粮食,完全可以看成是俸禄之外的津贴,拿了津贴,免粮的优待就没有了。   这不完全是朝三暮四,拿官员当猴耍吗,他们会答应吗?   陈以勤冒出了一个巨大的问号,自从上次金殿辩论一条鞭法之后,不少人都学会了沙盘推演这一招。   陈以勤立刻以自己家的情况算了一下,他是从一品的阁老,能免粮二十石,以四川的民田计算,亩税是三升多,加上其他杂七杂八的,一亩田税五升多,一石十斗,一斗十升,二十石大约相当于四百亩的田税。   那陈以勤有多少田呢?说来惭愧,陈家虽然世代耕读传家,但是极为清廉,家中的田只有三百八十多亩。   这么算下来,陈以勤不但不吃亏,还略微有些赚头。   高拱微微一笑,“其实你是赚大了。”   “为何?”   “这还不简单,返给你二十石粮食,是在京城发,收你家的田赋,是在四川,我问你,四川老家的粮价和京城能一样吗?”   “当然不一样了,最多时候,差三四倍哩!”   陈以勤终于恍然大悟,唐毅的主意恐怕不只是朝三暮四那么简单,里面有着非常大的学问。   高拱脑筋很快,他在新郑老家,差不多有八百多亩的田,如果按照唐毅的办法,他大约需要缴纳四十石的田赋,但是京城退给他二十石,折合成白银,他也不吃亏。   真正算起来,北方,包括湖广,江西,乃至四川等地,兼并都不算最严重,哪怕是官绅之家,能超过几千亩,上万亩田产的并不多。   要是换成海瑞那样的穷鬼,家里头只有几亩田,他身为三品官,却能得到十六石粮食返回,他的赚头儿更大。   这个办法真正动摇的只是南直隶,山东,浙江等地的豪绅,那些动辄几万亩,十几万亩的大族才会受到强烈冲击,其余的官员没准还能小赚一些。真正赚最大的还是朝廷府库,东南乃是财赋重地,按照这个办法,虽然每年要多拿出几十万石粮食,可却能增加数百万石的岁入,一进一出,有多大的差别,高拱最清楚不过。   高胡子欣赏张居正的勇毅和魄力,可是他也清楚,按照张居正的办法,只会得罪天下士绅,和整个官僚集团作对,下场肯定不会好。   可是事情到了唐毅这里,高拱却是耳目一新。   举重若轻之间,就把打击的对象缩小了数倍,而且还保留着祖制,没有违背朱元璋的恩待士人的初衷,稍微在运作上改变了方法,就收效惊人。   什么叫宰辅之才,这才是真正的治国之才!   高拱终于低下了高昂的头,彻底叹服唐毅的奇思妙想。   “中玄公,此事你去找张守直,商讨一下,再拿出一个方案,另外,近些年物价飞涨,朝廷的俸禄却是不变,都说民不聊生,不少京官也活得挺难的,正好借着这个机会,给大家一点补贴,把日子过得体面了,才能好好当官,你说是不?”   欲取先予,首辅大人真是做生意的高手啊!   高拱欣然领命,“老夫这就去办。” 第979章 宗室冒出来   唐毅针对官绅纳粮的改革,精髓有两条,第一,是依旧披着祖制的外衣,第二则是保护一部分官僚的利益。   说实话,官员虽然普遍富裕,可是人分三六九等,动辄几千亩田产的官员并不是很多,不少的京城官吏,沦落到清水衙门,甚至衣服都带着补丁,也雇不起马车,请不起佣人,租着房子住,可怜兮兮的。这帮人主要集中在科道,还有国子监,鸿胪寺等衙门。   按照新法,他们普遍能得到八石粮食,可别小看这点粮食,足够一家三五口吃一年的。京城活着不易,粮贵米贵,什么都贵,在俸禄之外,白得了这些粮食,那可是捡着了。   故此科道之中,反对的声量不大,当然也没有人上书支持,生怕被人说是为了得到粮食,才支持新法。   当然了,那些家资巨富,田连阡陌的大户子弟,名门之后,他们对这项政策是深恶痛绝,恨之入骨。但是也没人立刻出来反对,因为唐毅的主意太缺德了,按照祖制免粮,朝廷不在征收的时候少征,而是集中发放,原则上你们该得的一点没少,还要吵什么?   这时候谁跳出来反对,不等于承认我们家田产无数,以往我们家都少纳了粮,占了朝廷的便宜?   谁有胆子承认这个啊?岂不是自己找一个屎盆子扣在脑袋上。   沉默了几天之后,还是有人比较聪明的,比如兵部右侍郎王国光就上书,他认为国用艰难,府库空虚,骤然拿出几十万石粮食给付百官,恐怕户部承受不住。而且官员俸禄,乃是祖制,多给粮食,岂不是善改祖制,万万不可推行……   王国光煞有介事,说了一大堆,可是说一千,道一万。他家中是山西富户,田产无数,比起张四维,杨博等人,也差距有限,如果真按照唐毅的主意办,他家每年要上缴几千石粮食,从谁身上割肉都不痛快。   有人带头之后,随后跟进的人越来越多,他们说唐毅这是标新立异,以财货收买百官,居心叵测,请皇帝立刻罢黜唐毅首辅位置,另择贤能云云。   奏疏送到了隆庆面前,他匆匆翻了就气得扔在了一边。今天伺候在身边的是滕祥,自从京营的事情之后,他就对内阁颇有想法,认为是唐毅算计他。   好不容易逮到了机会,滕祥能不灌迷魂药吗?   “皇爷,奴婢听人家说,恩自上出,首辅大人给百官发粮食,难免有人说是收买官员,结党营私,奴婢虽然觉得唐阁老持重谋国,可是难免好说不好听啊!”   他还想要说下去,却发现隆庆的眼睛冒火,他啪得一拍桌子!   “滕祥,朕问你,是谁让你说唐师傅的坏话的?”   滕祥哪见过隆庆如此愤怒,吓得忙跪在地上,磕头作响。   “回皇爷,奴婢哪敢说唐阁老的坏话,不过是听到宫外有人议论,就上奏皇爷,怪奴婢多嘴,都怪奴婢这张破嘴,奴婢该打!”   他哭天抹泪,抡起巴掌,给自己先来四个,隆庆是个心软的人,放在以往,只要玩这手,多大的事情都过去了。   哪知道在这一次隆庆没有说话,滕祥只能继续抽,越来越用力,抽得嘴巴都肿起来了。   “滕祥,你不是多嘴,而是爪子伸得太长了!”隆庆幽幽说道。   滕祥吓得脸都变色了,“皇爷,奴婢没有,奴婢真的没有……”   “不要说了!”   隆庆一挥衣袖,怒气冲冲道:“唐师傅不过是把本该减免的田赋给发了下去而已,一没有过多支出,二没有违背祖制!谁反对唐师傅,才是居心叵测,滕祥,你别以为朕不知道,你,还有孟冲,陈洪,你们这几年到处强卖土地,置办家业,日子越过越好。朕可以念在情分上,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是朝廷大事,你也敢掺和,就别怪朕无情!”   滕祥的大白脸都变得灰了,一直以为隆庆都是傻乎乎的,敢情这位是瞎子吃饺子,心里有数啊!   “奴婢错了,奴婢这就去慎刑司领八十廷杖。”   他艰难爬起,失魂落魄往外面走。   都到了门口,隆庆的声音才传来,“八十廷杖还不要了你的命!就二十下,用心打,别应付朕。”   好家伙,有了这句话,只怕二十下比八十下还要命,滕祥满心苦水,以后要说坏话也要选好了人,唐毅是万万碰不得的,他灰溜溜跑了。   隆庆之所以这么维护唐毅,也是他感到了新法的好处,高拱在唐毅提出办法的时候,就代替唐毅,向隆庆介绍了新法的关键。   其实多收还是少收田赋都在其次,新法最关键的一条,就是地方上从此不再有免税的田,不管官绅还是老百姓,在第一次征税的时候,都要一起纳粮。所不同的是官吏的那一份朝廷会返还回来。   如此一来,地方上有多少田,就登记造册多少,没有例外,也就没有了作假的空间。   比如一个县有多大面积,能开垦出来的耕地有多少,已经开垦的有多少,基本上都能估算出来大概,差个几千亩,上万亩,或许没事,要是差得太多,不论是户部,还是负责监督的科道言官,都能看得出来,然后派员调查就是了。   简单明了,地方官员失去了上下其手的机会。   不能说从此之后,就万事大吉了,至少不会出现耕地锐减,甚至不如国初一半的荒唐情况。   清丈田亩顺利推行,一体纳粮落实下去,高拱估计,隆庆三年的秋税,应该能达到八百万两。   全年岁入会超过一千八百万两,相比隆庆二年,足足多了五百多万两。去年为了打仗,借了一千多万两的债,今年就能填补一少半,明年加把劲儿,把田赋总额提高到一千五百万两,加上关税,还有正在整顿的商税,以及盐税。隆庆四年要达到两千五百万两,到隆庆五年,偿还历年亏空,实现财政扭亏为盈。   高拱欣欣然,畅想着美好的未来。   只是显然,事情不会如同他盼望的那么容易,这不,礼部又出事情了……老尚书高仪匆匆赶到了内阁,正好几位阁老再商量如何落实新法呢,高仪直接撞了进来。   “元辅,您到底管是不管?”   没头没尾,唐毅愣了一下,笑道:“高部堂,该我管的自然要管,要是不该我管的,我也管不着啊!”   听出了唐毅有些不满,高仪连忙抱拳,歉意道:“都怪我急糊涂了,是这样的,一帮子宗人把礼部大堂都给砸了,老夫要是腿脚慢了,都出不来了。”   “大胆!”高拱一拍桌子,怒骂道:“堂堂朝廷六部衙门,颜面所系,敢在礼部闹事,就是藐视朝廷,不管是谁,严惩不贷!”   高胡子从来都是斗志昂扬,谁也不怕。   倒是陈以勤插嘴道:“还是听高部堂说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高仪叹口气,“小孩没娘,说起来话长啊!”   说明朝的事情,就离不来老朱,当年朱元璋立国之后,把一大帮儿子都分封到了各处,他的本意是希望哪怕朝廷被推翻了,其他的宗室亲族还能勤王保驾,至不济,能保住老朱家的血脉。   故此藩王是有很大权力的,甚至能豢养兵丁,号令一方。   可是朱棣起兵靖难之后,以藩王夺取了大位。他对宗室藩王的限制就越来越多,连城池都不能出,变成了一头头的肥猪。   这么多头肥猪,也要有个圈,遇事要有人管理,最初是有个宗人府的,宗人令,左右宗正,左右宗人,统统都是正一品,由皇族亲王担任,比起内阁可要牛多了。   靖难之役后,变成勋戚摄事,亲王被踢到了一边,后来干脆塞到了礼部下面,归礼部尚书管。   手下按着一大堆老朱家的亲人,听起来很威风吧,可是有苦自知啊!   这些年宗室膨胀严重,朝廷国用不足,每一年都要拖欠宗室禄米,故此年年都有人跑到礼部闹事。   由于隆庆新政推行,高拱力主裁汰冗员,张居正提议节省开支,两个人的刀都砍到了宗室身上,要核实人数,重修玉牒,理清嫡庶。说白了,就是要减少宗室的数量。   张居正更是将禄米的五成折成宝钞,谁不知道宝钞不值钱,都是废纸一张,擦屁股都嫌硬。因此各地的宗室子弟相约,都跑到了京城,算起来有二三百号,一水的皇天贵胄。整天泡在礼部,大吃大喝。   高仪满肚子气,可是拿这些家伙也没有办法,只能忍耐着。   可是不知道哪里传出来的消息,说是朝廷要把给宗室的禄米,发给百官,这些人可不干了。   开什么玩笑,我们是金枝玉叶,身上流着和皇帝陛下一样的血,你们算什么东西,不过是老朱家的臣子,竟然敢抢我们的粮,活得不耐烦了!   不知道谁带头,把礼部给砸了。   这还不够,甚至扬言,要到内阁,来见各位阁老,问问他们,凭什么慢待宗亲。   高仪长吁短叹,“首辅大人,下官委实应付不了,还请您拿个主意吧。这帮大爷都把铺盖卷儿搬到了礼部,看起来要长期作战了。”   高仪絮絮叨叨说着,却没有留意,唐毅的眼睛深处,燃烧起了火焰,本来拿下了徐阶,对士绅下手之后,就要处置宗室,不然只动士绅,不动宗室,天下人怎么看他?   “你们自己来送死,就别怪本阁不客气了!” 第980章 火力全开   高仪是清正老臣,为了收拾草原的残局,前后忙活了大半年,瘦的眼窝子老深,颧骨突出,隆庆看得心疼,加高仪太子太保衔,是正儿八经的从一品大员,又是礼部尚书,储相之一,被一帮宗室欺负得连衙门都待不下去。   “元辅大人,要是不给一个说法,下官,下官只有辞官回家,好歹朝廷还要发粮食,也饿不死!”   高仪唉声叹气,高拱心中不忍,大声说道:“元辅,这些宗室子弟实在是猖狂,依老夫之见,应该立刻派锦衣卫,把他们捉拿下狱,严惩不贷!”   唐毅十分为难,眉头深锁,“中玄公,高部堂,宗室那是皇天贵胄,陛下亲族,我等毕竟是臣子,不能逾越本分,还是要好言相劝。”   “哼,我才不信他们能听得进去呢?”高拱不屑说道。   “无论如何,都要试一试。”唐毅思量了一会儿,说道:“高部堂,这样吧,我给你半个月假儿,先在府邸休息一阵,宗室的事情你就不要管了。”唐毅又把头转向高拱,“中玄公,你受累一趟,去请老天官杨博,还有左都御史葛老大人,你们三位去和宗室子弟商量一下,看看他们有什么要求,都提出来了,朝廷会想办法解决的。”   高拱黑着脸,能有什么要求,无非是要钱要粮要好处,眼下是朝廷整顿财政的关键时刻,如果官绅纳粮能推行下去,朝廷财政就能扭亏为盈,这时候为了一帮子蛀虫耽误工夫,实在是浪费生命!   唐毅这家伙什么都好,就是遇到了真正的难题,不敢往上冲,不敢下决断。高拱很是不满,可是又不好驳了唐毅的面子。   无奈何,只能找上杨博和葛守礼,去礼部面见诸位宗人子弟。   当天晚上,唐毅正在家里吃饭的时候,就传来了消息,说是双方起了冲突,高胡子被打了,葛守礼被推倒,杨博一气之下,动用兵丁,抓了一百多个宗室子弟,暂时押解在顺天府后衙。   “完了,这饭是吃不成了。”唐毅抓起两个馒头,冲着一家子咧嘴苦笑,“又要忙活些日子了,平安,平凡,你们两个要听话,回头爹要检查你们的功课。”   两个孩子脆生生答应,王悦影不无担忧。   “老爷,那帮宗室怎么连高阁老都敢打,你可要小心啊!”   唐毅淡淡一笑,“放心吧,你家老爷身手好着呢,跟我打,吃亏的保证是他们!”   外面马车备好了,唐毅匆匆上了马车,一边啃着馒头,一边暗中得意。   他根本就没安好心,高拱是个急脾气,葛守礼又是最讲原则的,至于杨博,带兵几十年,能在乎一帮子混吃等死的废物吗?   让他们去劝架,根本是火上浇油,没想到那帮宗室还真配合,竟然打了两个。你们闹吧,闹得越大,收拾你们才能越狠!火疖子总要鼓出来才好下手。   啃了两个馒头,唐毅赶到了内阁,进入值房,就看到高拱喘着牛气,坐在那里,他的左眼都青了,跟大熊猫似的,打得是真不轻,高胡子须发皆乍,怒火冲天。   在一旁杨博黑着脸,也坐在那里生闷气。   “哎呦,这是怎么回事?快来人,给中玄公上药。”   “不用,还死不了!”高拱一开口,就带着雷烟火炮,他咬牙切齿,“元辅,我们几个按照您的意思去了,和他们也解释了,谁知道这帮畜生不依不饶,逼着朝廷拨给他们历年拖欠的禄米,不然还要到紫禁城闹,我们就说了两句,他们竟然动手打人,还有没有王法了?”   高拱破口大骂,唐毅心里清楚,事情不会这么简单,高拱这家伙不一定说了什么话,弄得双方下不来台,就打了起来。   不过对他来说,要的只是宗室打人的结果。   “对了,中玄公,葛老大人呢?”   这回说话的是杨博,“老葛被推倒了,脸上都破了,说是没脸在朝堂立足了,正在家里面写辞呈呢!”   正说着,突然外面风风火火跑进来一个人。   “谁要辞官,不行啊!”   大家一抬头,跑进来的正是隆庆。唐毅连忙带头施礼,没等他们跪下,隆庆就跑到了近前,抓住了高拱的手。   “高师傅,他们打了您?”隆庆和高拱的感情可真不是吹的,他的眉毛都立起来了,“荒唐,堂堂朝廷阁老,竟然被人打了,朕一定给高师傅出气。”他回头正好看到跑进来的大太监陈洪。   “还看什么,快去叫太医!”   不大一会儿,太医慌慌张张跑来,给高拱上了药,包上了纱布。抽空杨博把经过简单说了一下,然后就跪倒请罪。   “老臣当时一怒之下,将一百多名宗室子弟抓捕起来,老臣行事鲁莽,还请陛下降罪!”   隆庆烦躁地挥挥手,“有什么罪,你做得很好,是他们太癫狂了!简直不把朕放在眼里,查,严查到底,谁动手打了高师傅,朕一定要让他知道厉害!”   隆庆又对着唐毅说道:“唐师傅,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更何况只是区区宗室子弟,你一定不要留情面,要严惩严办!”   唐毅只好点头,“陛下放心,臣会尽快调查的。”   隆庆安慰了高拱好一阵,又下旨慰问葛守礼,派人送去了药物补品。   这回好玩了,高拱赌气回家养病了,葛守礼又不出来,赵贞吉也猫在家里头,再加上唐汝楫,张四维,张居正等三位阁老外出,内阁就剩下唐毅和陈以勤两位,担子一下子重了无数倍,偏偏陈以勤又是个拿不定主意的,结果大事小情,都送到唐毅这里。   看了一夜的奏折,差点把眼珠子熬瞎了。   “唉,算计来算计去,把自己算计进去了。”   唐毅揉了揉酸胀的眼睛,再看一份,赶快睡觉吧。   他随手拿起一份青色封面的折子,展开一看,竟然是老同学林润所写。他的字极好,风骨挺立,每个字都像是标枪一般,杀气腾腾。   字如此,内容更是如此,唐毅看到了关键之处,不由得念了出来:“今天下之事,极弊而可大虑者,莫过于宗藩禄廪。天下供京师粮四百万石,而各处王府禄米凡八百五十三万石,不啻倍之。山西存留米一百五十二万石,而禄米三百一十二万石;河南存留米八十四万三千石,而禄米一百九十二万石。二省之粮不足供禄米之半。提请摸清收支情况,朝议对策,改定制度,应对入不敷出的危局……”   早就有人不断提出宗室的问题,不过林润这一份不同寻常,他把各省的情况都摸了一个仔细,拿出真正的数据,十分有说服力。   唐毅看了两遍,嘴角流出淡淡的笑容,只批了一句:明发六部。   林润的奏疏明发之后,立刻引起了朝廷轰动,大家伙都知道宗室禄米是朝廷一大负担,却不成想,竟然到了这个地步。   哪怕穷其所有,也难以喂饱他们的饕餮大嘴!   紧随林润之后,靠着弹劾严嵩起家的邹应龙也上书了,他这一次针对的是另一个方面,根据邹应龙调查,山西,河南,山东,陕西等地,各大藩王府兼并田产,数额惊人,数十万亩以上者,不在少数。   各大藩王府坐收巨额田租,同时还拿着朝廷禄米,又不用承担任何支出,故此藩王府之富,富可敌国。   粮食几十年囤积,陈陈相因,以致糜烂不可用,贫苦百姓,一年到头,辛勤劳作,尚且填不饱肚子,中原各地,近年来,水旱灾害不断,流民四起,稍有不慎,就会兵连祸结,天下大乱,恳请陛下,朝廷诸公,立刻拿出对策。   邹应龙的名气大,他的奏疏影响力也惊人,随后另一位名人也出手了,就是治河有功的潘季驯,他提出黄河水患严重,根子出在历年以来,藩王宗室,大户豪绅,圈占河湖水塘,开垦林地,每逢暴雨,泥沙俱下,河道变窄,无法泄洪,以至于河堤崩塌,朝廷屡次治理黄河,皆不得其法,故此水患日甚一日。   ……   有这三位带头,随后科道御史一起跟上,自从拿到了调查权之后,御史言官们可比以前威风多了,他们也都憋着一股劲儿,要干出惊天动地的事情。   藩王宗室如此猖獗,活该你们倒霉。   科道每天都有不下十几道奏疏上去,有人弹劾藩王草菅人命,有人弹劾欺行霸市,囤积居奇,还有人弹劾他们勾结地方官吏,贪墨治河款项,借着水灾,强行兼并百姓土地。   其余什么豢养死士,王府违制,残暴不仁,抢男霸女……   总而言之,想到的,想不到的,全都来了。   主要被攻击的藩王包括大同的代王,太原的晋王,河南府伊王,荆州的辽王,山东的鲁王等等。   “好大的手笔啊,唐行之这是要把老朱家的人给一网打尽啊!”   杨博感叹道:“我说他派高胡子和老葛去劝说,敢情是火上浇油,存心要把事情闹大。”   杨俊民很是吃惊,“爹,好歹都是宗室贵胄,唐毅的胆子再大,也不敢一次削藩五六个吧!他要是真的这么干了,咱们是不是要动手,把他也给掀翻了?”   杨博眯缝着老眼,“唐毅手段非常,他在台上,对我们威胁太大,真有机会,干掉他也不是不可以,关口还是看他肯出多少价钱吧!”   正说着,管家突然跑进来,“老爷,首辅大人来了。”   杨俊民惊骇地张大了嘴巴,老爹真是神了! 第981章 恶人自有恶人磨   唐毅去了一趟天官府,他和杨博谈了什么,没人知道,只是此后唐毅坐镇内阁,安心处理寻常的政务,一点动静也没有,拖延了三天,顺天府扛不住压力,偷偷把抓的宗室都给放了,弄得杨博一气之下,也告病请假。   加上葛守礼和高仪,九卿之中,三位重臣撂挑子了。   隆庆哪管再醉心十美图,也没法享受下去,趁着夜色,他只带着太监陈洪,赶到了内阁,离着老远,就看到唐毅的值房灯火通明,唐师傅真是呕心沥血啊!   没有惊动任何人,隆庆到了值房前面,轻轻推开,走了进去。   “把折子放下吧。”   唐毅低着头继续翻看,他的动作很快,不到一刻钟,就拟了十几道奏疏,只是还有堆积如山的奏疏摆在那里,似乎永远都看不完。   “唉,看来又要熬个通宵了。”唐毅伸了个懒腰,一抬头,正好看到隆庆站在门口,他慌忙站起。   “陛下,您怎么来了?”唐毅要施礼,隆庆急忙上前扶住,拉着唐毅,坐了下来。   “唐师傅,眼下内阁就剩你和陈师傅,辛苦您了,千万要保重身体,朕的江山都指望着师傅了。”隆庆说着,眼圈发红,十分不舍。   唐毅老脸泛红,朱载垕啊,瓜娃子,我是挖你们家的祖坟呢!唐毅只是一闪念,连忙赔笑道:“陛下,臣深受两代皇恩,入阁辅政,殚精竭虑,宵衣旰食,不敢有丝毫大意。更何况眼下国政纷乱,变法举步维艰,臣不敢有丝毫携带啊!”   隆庆点头,“师傅辛苦朕看在眼里,两百年的积弊,财政、吏治、军制、宗室、士绅、土地、工商……方方面面,繁乱如麻,真不知道师傅是怎么撑下来的。”   “工作大家一起干,眼下张阁老在东南推行清丈田亩,已经有了些效果,以后不用计算免税田,把漏洞补上来,清查起来就容易了,只要有决心,臣以为一两年之间,就能把田赋整理好。至于九边的事情,唐阁老也送来了调查结果,他认为军籍该废,军户不能丢,他提议仿效东南的乡勇,在九边设置巡检司,招募青壮军户,朝廷要给予武器和粮饷,守卫地方安全,然后再安排精锐士兵,分驻要塞,保持强大的压力,只要草原上习惯了养羊为生,不再拿起弯刀抢掠,边疆也就安宁了。”   唐毅笑道:“还剩下的大事就是商税,说实话,这是最难的,想要找一个地方试点,都不容易。不过臣以为办法总比困难多,会找出合适的法子,请陛下放心。”   听着唐毅的介绍,隆庆欣慰了不少,“师傅胸藏锦绣,朕也能放心了。”   又聊了一阵,眼看过了三更,“唐师傅,朕不打扰先生了。”   他起身要走,唐毅后面相送。   到了门口,隆庆突然站住了脚步,又回过头。   “师傅,你真没有事情,要和朕说?”   到底是憋不住了,唐毅苦笑了一声,“陛下,您此来怕是就为了宗室的事情吧?”   隆庆不好意思道:“怕是师傅早就看出来了,朕的确为了此事发愁啊!”   一回身,隆庆又坐回了原来的位置。   “唐师傅,以往朕还不知道,可是看过了林润和邹应龙的奏疏,朕才知道,皇亲藩王,遍及天下,每年消耗禄米七八百万石,兼并田亩,何止千万。百姓常说人心不足蛇吞象,他们已经拿了这么多的好处,怎么还不知道收手啊?有朝一日,大明的江山非让他们吃光了,吃垮了不可,朕一想到这里,就整夜睡不着啊!”   唐毅面色凝重,叹道:“陛下忧心社稷,是天下苍生之福,臣也不好再隐瞒什么。俗话说疏不间亲,毕竟是天家骨肉,血脉相连,身为臣子,无论怎么处置,都不合适。陛下宗室禄米消耗虽然数额巨大,但是假使新政有成,每年岁入能增加几千万两,或许也能填上这个窟窿,臣以为一动不如一静。”   唐毅说完,偷眼观察,只见隆庆脸沉得跟秋水似的,显然对如此消极的作法不满。   “唐师傅,朕记得当初您讲过,说是王安石变法败就败在了不敢解决问题上面。北宋冗兵冗官,以致朝廷入不敷出,财政困窘,王安石不敢改革吏治,不敢裁撤无用之兵,结果就想着以朝廷之力,敛财填补,结果就是民怨沸腾,彻底失败。朕虽不敏,可是也知道立国以来,宗室增加了何止百倍。朝廷税赋增加再多,要是赶不上宗室膨胀速度,早晚有枯竭的时候,更何况——君子之泽,五世而竭,说是宗亲,实则八竿子打不着,为了他们,就浪费朝廷宝贵财赋,朕以为万万不可!”   隆庆的这番道理,让唐毅不由得一惊,看起来自己这个徒弟也不是那么笨蛋。唐毅诚惶诚恐,忙说道:“陛下既然如此,臣一定竭尽全力,将宗室的事情处置好,不负陛下之托。”   “有劳师傅了!”   ……   第二天,唐毅立刻下令,要求满朝文官,积极献言献策,整顿宗藩事宜。   隆庆也亲自下旨,遍求良策。   见皇帝和内阁都是这个态度,早就按捺不住的文官纷纷上书,大家伙的主意千奇百怪,不一而足。   有人甚至提议将传承五代以上的藩王,一律贬为庶民,去除藩国。   当然,这种主张太过激进,看了一眼就被扔到了一边。   陈以勤负责整理各方意见,最后汇总出将近六十多条意见,送到了隆庆的面前,这六十多条,每一条都颇具杀伤力。   比如第一条,就是林润的建议,他认为藩王多数豢养打手,家丁,甚至收留亡命徒,编制远远超出王府应有的侍卫数额。他提议将王府的亲卫降到二百人,家丁,佣人,侍女也要限制数量,不准违制。   人数控制住了,王府开支也就减少了。林润建议藩王就藩之时,朝廷已经赐了大片田亩,多者数万,少者几千,以田租收入,足以维持王府开销,所以应该取消禄米。   徐胖子也出了主意,他认为历代之中,宋代对于宗室的处置最为妥当,宋代宗室可以参加科举,可以入朝为官,自力更生。他建议取消对宗室的一切优待,同时设立学校,准许参加科举,从事不同行业。   宗室子弟仅仅是一个尊贵的头衔,没有任何权力,朝廷也不用负担什么代价。   徐渭的建议,传出去之后,在京的宗室子弟都哭了。   开什么玩笑,他们养尊处优了两百年,除了吃喝玩乐欺负人之外,哪里有本事考科举啊,再说了十年寒窗,有多苦,头悬梁,锥刺股,想想就让人头皮发麻,不寒而栗。   我们不要考试,我们就要现在的待遇,绝对不能减!   皇帝怎么样,你也是老朱家的人,还能残害亲人不成?   在京的宗室子弟又聚集在一起,加上最近陆续赶来的,足足有三五百人,他们每个都带着不少打手,凑在一起,好几千人。   整日里跑到街上闹事,碰到官员的马车就拦下,破口大骂,伸手就打。   礼部闹完了,就跑到鸿胪寺,太仆寺,还有人嚷嚷着要见隆庆。   他们把京城弄得乌烟瘴气,从上到下,把能得罪的人得罪了一个遍儿,大家伙都恨得牙根痒痒儿。   仅仅是在京的宗室闹事还好说,汉中知府申时行送上来一份密报,他说举报,伊王聚集七八千亡命之徒,整日操练,似乎要图谋不轨。   而且伊王还大选秀女,一次就选拔了七百多人,充实到了王府。   这一条是最致命的,隆庆看到之后,气得快疯了,丫的比朕还能啊!   要是不收拾你们,朕就不配当大明的天子!   他真的怒了,就连在家病休的高拱和赵贞吉都给叫来了,内阁,六部,都察院所有高官,齐集宫中。   隆庆杀气腾腾,“朕秉承祖宗仁慈之心,优待宗室,奈何他们不体会朕的苦心,反而图谋不轨,他们已经不是朕的亲人,是乱臣贼子,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   皇帝怒不可遏,在场的官吏也都受够了,哪怕最老实的人都力主要严惩宗室。   只是该怎么下手,一时间大家伙竟然不知道如何是好,那几十条建议,要真是落实下去,全天下的宗室都会闹起来,还不得狼烟满地,烽火连天啊!   “首辅大人,您足智多谋,给拿出一个主意吧。”杨博笑呵呵说道。   又是这老家伙,你就不能让我看一会儿戏码!   唐毅无奈说道:“皇天贵胄,龙子龙孙,万万怠慢不得,我等臣子,也不能置陛下于不义之境。臣以为不如重新选拔一批精明强干的王府长史,由他们把王府的大大小小事务都管理起来。负责王府安全,替各王府经营田产土地,操持王府家丁侍女选拔,兼管婚丧嫁娶,一应事务。王府长史政绩突出者,可升入六部,或是布政使,按察使衙门做事。”   派一个王府长史,就能把宗藩给制住?   有些人还没有明白,可是有些人却嗅出了味道,以往王府也有长史,不过那都是落魄官吏干的,打发过去,纯粹养老,权力也十分有限。   唐毅却把所有大权都给了王府长史,还把他们纳入吏部考评。试问哪个官员不会卖力气收拾藩王,把他们当成升官的终南捷径!这帮藩王啊,可有苦日子过了! 第982章 作死的伊王   唐毅坚信一点,世事如棋,好的棋手不会急着把子都吃光,哪怕是再讨厌的子,关键时刻,也会为我所用。   比如徐阶下野之后,唐毅就没有大规模清理徐党,时至今日,科道之中,还有非常多的徐党成员,手握重权。包括很多唐毅的嫡系都看不下去,暗中议论说唐毅优柔寡断,爱惜羽毛,不是干大事的人。   到了今天,这些徐党成员终于有了用处。   清流和宗室有一点很相似,他们都是流氓,只是清流依仗是道德,圣人教化,宗室仗着身上的血脉,相比之下,或许清流能好一些,也差不了太多,总之是一丘之貉,让他们互斗,再好不过了。   唐毅建议从科道之中,选拔清正直臣,担任王府长史,正五品,同时设立从五品王府宾客一员。   王府长史负责财务、人事、安全一应大事,王府宾客负责教化宗室子弟事宜。   由于长史和宾客的考评都操之吏部,自然不会以藩王满意为宗旨,他们只要让朝廷满意。要做的事情有几样,第一是严查玉牒名册,究竟有多少子弟,全都按照名册处置,严防冒领禄米。   其次要严查藩王土地,历年朝廷赏赐之田皆有定数,凡是超出部分,全数转交地方衙门,返还百姓。   第三,要严格控制王府亲卫数量,裁撤一切打手家丁,不准豢养死士,窝藏亡命徒。   第四,也是最关键的一条,要核实王府收支状况。这也是唐毅最狠的一招,以隆庆二年为例,皇宫支出一共是一百七十八万两。   唐毅以此作为标准,上奏隆庆,他认为藩王府一年开销,不得超过陛下的百分之一,也就是一万八千两。   譬如王府拥有田产,经营生意,赚了一万五千两,朝廷的禄米、布匹,最多拨出三千两,供应王府花销。   如果哪个王府经营有道,赚了三万两,对不起,其中一万二要交给王府长史处置。   一句话,就是要把藩王的财权、军权、事权通通收上来。   当然了,唐毅也不是不讲情面,他也给藩王一些甜头儿,比如王府宾客必择学问精深的词臣,他们亲自负责教导宗室子弟。朱家后人可以正常参加科举,入朝为官,除了不能入阁拜相之外,其他百无禁忌。   他们也可以离开封地,道天下各处去转转,遍观美景。   还有,唐毅主张采用推恩令,比如某位亲王死了,嫡长子继承王爵,封地削减一半,至于减掉的一半,则是平分给其他的兄弟。   这样一来,封地越来越小,三代之后,就可以从亲王变成郡王,进一步打成辅国将军一级,就无足轻重了……   整个一套组合拳,可以说是拳拳到肉,每一下都打到了宗室的痛处,改一项他们都会痛叫,这一次改了这么多,简直要了他们的老命。   有些谨慎的老臣颇不以为然,他们都埋怨唐毅,听老成持重的人,怎么到了宗藩的事情上,这么冒进啊?   他们有心反对,可是隆庆眼珠子都红了,高拱,杨博这些大佬都力主采取果断措施,科道那边还有一大帮等着升官的人。   上下一心,愣是把这份天怒人怨的《宗藩章程》给通过了。   首辅值房,唐毅再三看过,心满意足,放在了桌案上。   “是元驭来了,坐吧。”   来的不是别人,正是王锡爵。   “弟子拜见师相。”   “呵呵,去年的时候,把汝默打发去了汉中,今年你也别再京城呆着去,去一趟河南府吧!”唐毅随口说道。   王锡爵迟愣一下,试探道:“师相,是要对伊王动手了?”   这回轮到唐毅吃惊了,“元驭,你听谁说的?”   王锡爵挠了挠头,憨笑道:“是弟子猜的,弟子觉得师相是在下一盘大旗,不知道弟子猜的对不对?”   真没看出来,王锡爵这小子有点悟性,居然能看出端倪,不愧是日后能够入阁拜相的人物。唐毅倒是想考校他一下。   “元驭,你说说为师是怎么布局的?”   王锡爵两手按着大腿,身体微倾,十分郑重。   “师相,您先是示人以弱,宗室子弟误以为朝廷软弱可欺,就不停闹事,闹得越来越大,天怒人怨,连陛下都愤怒无比,要下重手整治。”   唐毅颔首,的确身为首辅,他有太多的机会制止宗室之乱,结果他什么都没做,还不停火上浇油,才弄到了今天的地步。   王锡爵有些犹豫,“按理说大势已成,师相应该拿出相对合理的整治方案,解决宗藩的问题,可是弟子见眼前的方略,更,更像是……”王锡爵说不下去。   “有什么话直说,吞吞吐吐的,为师如何委以重任?”   王锡爵仗着胆子,低声道:“弟子怎么看,都像是和宗藩斗气,如此苛刻的条件,他们肯定不会答应的,师相为何……”王锡爵说着,突然瞪大了眼睛,“师相,您又是故意的?”   唐毅微微含笑,“还不算很笨,孺子可教啊!”   被老师赞许,王锡爵喜滋滋的,可是他还有些疑问,明知道要出乱子,唐毅为什么还这么干啊?   “好些藩王,在地方繁衍了一两百年,树大根深,实力不容小觑。仅仅拟定一个章程,派遣一名长史,一名宾客,就能把藩王摆平,为师可没有那么傻帽!只有逼着他们,把底牌亮出来,只有脓水流干净了,伤口才会好,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王锡爵猛然一惊,总算想通了,看起来唐毅的应付很是拙劣,实际上不过是卖了几个破绽,引诱宗室跳出来送死而已。   要说这些藩王,积累这么多年,肯定有不少底牌。   但是要说他们有多大的实力,能把天翻过来?谁都不信,早就不是靖难之役的时候,现在不论是谁,打出了反旗,覆亡就在旦夕之间。   “伊王一系,残暴不仁,野心勃勃,素来是诸藩当中,最为凶悍的一个,为师接到了汝默的密报,说是他手上有七八千人。这个《宗藩章程》抛出去,必定诸藩大惊,这帮人心中有恨,可未必敢冲在最前面,出头的椽子先烂,敢带头闹事的藩王无非那几个而已。元驭我现在就任命你作为伊王府长史,立刻率领八百士兵,前往河南府,应付伊王之乱!”   能出京办差,独当一面了!   王锡爵兴奋不已,可是当听说只给他八百人的时候,王锡爵立刻蔫了。   “师相,不是弟子怕死,问题是弟子不懂兵法,您又说了,伊王手上七八千人,弟子就怕耽搁了朝廷大事。”   唐毅哈哈大笑,“元驭放心,你只管去,我给你安排了一支救兵,保证能旗开得胜。”   在弟子们的眼中,唐毅算无遗策,和诸葛亮也差不了多少,既然老师说了,保证没有问题。   王锡爵立刻带着人马,出了京城,日夜兼程,前往河南府。   除了他之外,唐毅又派遣了几路人马,前往山西,陕西,山东等地,做好了准备。   单说王锡爵一路疾驰,赶到了洛阳。   王锡爵出生在天堂一般的苏州,看尽了人间繁华,要说能让他看上眼的城市不多,而鼎鼎大名的神都洛阳,就是其中之一。   牡丹富贵,花开满园。   正是赏花观景的好时候,等到差事办完了,在洛阳好好看看。瞧这位,玩心还不小。到了城门口,却发现城门紧闭,商旅隔绝。   大中午的,怎么关城门啊,王锡爵的第一个反应就是伊王造反了!   他忍不住把手伸到了腰里,抓住了一柄短铳,谁说文官不能打仗,师相不也是屡战屡胜吗,我王锡爵也不差什么!   他不停给自己壮胆,还没等去探查了,突然城里传出了一阵锣声,城门又突然洞开。   王锡爵摸不清怎么回事,让手下人去打听一下,没过多大一会儿,人跑回来了。   “启禀大人,刚刚封闭城门,是伊王在选秀女。”   王锡爵把脸一沉,“选秀女用得着关闭城门吗,又不是抢亲!”   手下人低着头,一脸的为难,“回禀大人,比抢亲还不如呢!”   要说这位伊王殿下绝对是一个作死的小能手,他在嘉靖二十三年袭爵,数年后就向朝廷诉苦,说是王府墙坏了,要重新修葺。   朝廷也没多想,就答应了,结果这位伊王朱典楧大肆侵占官民房屋街道,又夺郡治及学宫之地,以广宫所。好家伙,连学堂衙门都不放过。   占了庞大的地方,建筑自然也是豪奢庞大。设门楼三层、新筑重城,规制仿宫阙。又修建迎仙台、百花台、四季亭、石库拥翠坊、玉虬喷雪坊、乘风御气楼、小团殿、鸳鸯殿、腾光殿、洞天小景、清和宫、怀春宫、颐养宫、世嗣宫等,崇台连城,跟紫禁城似的。   这还不够,他又抢夺女子四百余口,夺民舍三千余处,诳胁人钱财三万两,都用来装点他的王府。   闲暇的时候,竟然关闭洛阳城门,大选民女,十二岁以上一概带入府中,留其姝丽者伺候身边,不留者令家属用银子赎还,如果拿不出钱,就委投于虎圈之中,任由猛兽吞食。朱典楧还和正德一个爱好,喜欢养猛兽,近半年来,有不下二十人,惨死兽笼……   王锡爵听完有关伊王的行径,头发都竖起来了,这不是人,根本就是个魔鬼! 第983章 败得真快   唐毅觉得最舒服的事情,就是宅在家里,什么都不想,什么都不干,越久越好……对于一个终日奔波的人来说,宅着,是难得的幸福。   只是一旦宅了几十年,一两百年,几代人都是死宅,那可就不好玩了,哪怕是在牡丹繁盛,花团锦簇的洛阳,也会把人逼疯。   历代的伊王都是处在疯与不疯之间,颠来倒去,醉生梦死。   现任的伊王朱典楧更加癫狂,他努力找寻新鲜的玩意,养死士,看着他们互相拼杀,砍得鲜血淋漓;养老虎豹子,把后花园变成斗兽场;强抢民女,听着家人嚎哭,咒骂,捣毁一个个幸福的家庭,都能让朱典楧兴奋一阵子。   或许他的潜意识里就认为自己是最不幸的,所以他要摧毁一切美好的东西。   不只是如此,他还奢望着有朝一日能像朱厚熜一样幸运,从藩王变成皇帝,他不惜巨资,把自己的王府弄得和宫殿一样庞大。   密密匝匝的亭台楼阁,鳞次栉比,看起来都让人头皮发麻。   站在王府的门前,王锡爵就涌起一个念头,朱典楧该死了!   王府的侍卫大喇喇站在门口,根本没有把王锡爵看在眼里。   “什么人?想拜见王爷,懂不懂规矩?”   他把手伸出来,掏银子吧!   王锡爵轻笑了一声,他猛地挥动手里的马鞭,牛皮裹着铁丝,抽在手心上,顿时血肉模糊,疼得侍卫嗷的一声,蹿起三尺高。   “好你个兔崽子,敢打王府的人,来啊,把他们砍了!”   他们嗷嗷往上冲,王锡爵身后的人马立刻排开,黑洞洞的火铳对准了王府侍卫。   “敢动一步,打碎你们!”   侍卫们吓得不敢动弹,王锡爵不屑地笑道:“还以为你们多大本事!告诉伊王,立刻将王府所有人丁,田产登记造册,交给本官,从今天开始,本官就是伊王府长史,谁敢不服号令,杀无赦!”   王锡爵说完,懒得进王府,直接带着人到了下榻的住处。   他也把海瑞的那一套学来了,立刻挂出牌子,受理和王府有关的所有案子。伊王在洛阳一两百年,做了多少恶事,简直罄竹难书,有人给老百姓做主,大家伙还会迟疑吗?   一时间无数老百姓前来告状,王锡爵全数受理,照常审讯,伊王府连一个人都不派来,根本没把他放在眼里。   王锡爵也不在乎,依旧快速审讯,到了晚上,他把审讯的案子归纳总结,交给了印刷作坊,立刻刊印成报纸,在洛阳等地广为流传。   东南开海以来,报纸就一天比一天繁盛,从东南到京城,洛阳还相对滞后,只有一些外来的报纸,如今伴随着审案,报纸也快速流传。   谁都知道伊王作恶多端,罄竹难书,可是真正看到了一个个触目惊心的案例,还是让人不寒而栗,稍微有点血性的都咬牙切齿。   许多商贩进城之后,将报纸又带到了周边的乡镇,一时间所有人都在同声谴责伊王,痛骂朱典楧。   百姓的呼声越来越高,终于,就在王锡爵到了洛阳的第十天,一伙伊王府的人去乡下收取田租,今年洛阳遭了灾,庄稼减产了三成以上,伊王府却不肯降低田租,愤怒的百姓忍无可忍,与其饿死,不如拼了!   伊王府的人被打死了八个,只剩下三个人狼狈逃了回去。   朱典楧得到了消息,就是暴怒的野兽。   一群刁民,竟然欺负本王的人,统统该杀!   “告诉官府,赶快派人,把刁民抓起来,送给本王喂老虎!”   王府的人跑出去没多久,又哭丧着脸回来。   “王爷,大事不好了,新来的王府长史贴出告示,说是今年洛阳所有的王府田地免除田赋,都不用交了。”   朱典楧豁然站起,身上的肥肉不停颤抖,翻着怪眼,怒骂道:“王府长史算是什么东西,也敢管本王的事情?一粒粮都不准少交,要加倍,加倍!”   疯狂的叫嚣,不停回荡,朱典楧立刻让人把手下的一个参军叫了过来。此人姓石,早年是个云游天下的道士,听说有些法术,十年之前到了伊王府,深受朱典楧赏识,被任命为参军。   随便说一句,王府参军早就被革除了,朱典楧乱封官,也没人敢管,上下都称呼石参军,实际上却是无品无级的山寨货。   为了让自己变成正儿八经的官员,石道士一直在努力寻找着办法。   见到了朱典楧,他装模作样了一阵,煞有介事道:“王爷,正所谓乱世英雄四方起,朱载垕宠信奸佞,残害宗亲,天下藩王无人不切齿痛恨,只等着有人站出来登高一呼,必定云集响应,王爷,这是老天给您的机会啊!”   朱典楧眼睛冒光,激动道:“当真吗?”   “那是自然,您看看那个所谓《宗藩章程》试问天下哪个藩王能够接受?”   “这倒是。”朱典楧挠了挠头,犹豫道:“参军,孤王怕是打不过皇帝啊!”   “您这就多虑了,洛阳地势险要,山川纵横,西靠秦岭,东临嵩岳,北依王屋山——太行山,又据黄河之险,南望伏牛山,自古便有‘八关都邑,八面环山,五水绕洛城’之说。河山拱戴,形胜甲于天下,号称十省通衢。自夏朝开始,先后有商、西周、东周、东汉、曹魏、西晋、北魏、隋、唐等十三个王朝在洛阳建都,前后1500多年,普天之下无二置,四海之内无并雄。一百多位皇帝在此指点江山,王爷被封在洛阳,就是老天爷让您称王啊!”   石道士还真下了一番功夫,从历史说到了现在,从靖难之役,说到了嘉靖继位,外藩入主朝廷,本就不是稀奇的事情。   王爷只要起兵,掌控了洛阳周围,坐拥三秦之地,进可攻退可守。天下藩镇响应,朱载垕疲于奔命,应接不暇,到时候您养精蓄锐,大军进取京城,就可以登基坐殿,成为九五至尊。   当皇帝啊,朱典楧的口水都流出来了。   “参军,怕是不这么容易吧,当年成祖爷可是亲自上阵的,让本王去杀敌,有点难。”伊王快三百斤了,穿上铠甲,拿着武器,什么马都禁不住他。   石道士也急了,“王爷,刀押脖子了,您不出手,瞧见没,朝廷已经派人过来了,那些泥腿子也不交田租了,上下一起压着您,好不容易聚集起来的势力,不动手,人就跑光了。”   朱典楧在石道士的忽悠之下,彻底下定了决心。   他立刻打着选秀女的旗号,将洛阳城门紧闭,然后调集王府三千多打手,直扑王锡爵的下榻之处,同时又派遣一千多人,去攻占知府衙门。   安排完毕之后,朱典楧先是爬上了王府的院墙,登高远眺,见自己的人马像是脱缰的野狗,疯狂向前,他美得鼻涕泡都出来了。   赶快从梯子下来,他又跑到了王府的后院,让人把一个箱子搬来。   朱典楧兴匆匆打开箱子,里面放着一套崭新的龙袍,上面绣着五爪金龙,样式和隆庆的一模一样。他用手轻轻抚摸着龙纹,浑身激动地战栗。   “皇帝,皇帝,朕要当皇帝了!”   他急忙命人给自己穿戴整齐,升坐大殿,王府的家丁侍卫,还有他的一大堆妻妾儿女都叫了过来。   朱典楧巍然端坐,扫视了一下所有人,得意洋洋道:“本王,呃不,是朕,从今天开始,朕就是皇帝陛下了!”   他看了一眼石道士,“参军,朕加封你为少师,辅佐朕打下江山1”   石道士连忙跪倒磕头,“臣,叩谢皇恩浩荡!”   “皇恩,皇恩啊!”朱典楧放声大笑,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他看到了自己一大堆的妻妾,来了精神,“你是朕的皇后。”   “臣妾磕谢皇恩。”   “你是东宫娘娘。”   “臣妾谢恩。”   “你是西宫,你是贵妃,你是淑妃,你是贤妃,庄妃,德妃……”   每加封一个人,朱典楧的兴致就越来越高,都快要飞上天了。   封完了妃子,又去封自己的儿子,他很喜欢次子,可是按照规矩应该封长子做太子,老大老二,到底是谁合适呢?   朱典楧愁得不知所措,正拿不定主意呢,忽然外面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有几个王府的侍卫跑了进来,浑身上下都带着伤,狼狈不堪。   “王爷,大事不好了!”   “什么王爷,叫陛下!”朱典楧还沉浸在迷梦里面呢!   急得侍卫都要哭了,“刚刚从城外杀进来一队人马,足有五千多人,弟兄们都被打散了!”   啊!   朱典楧张大了嘴巴,这时候外面的枪声响如爆豆,官军已经分头把王府给包围起来。   “汝默兄,你可真行啊,一年多不见,都能领兵打仗了,当真是出将入相啊!”王锡爵笑嘻嘻调侃道。   申时行难得老脸发红,“元驭兄,你就别嘲笑我了,这也是逼得,陕西盗匪猖獗,民风剽悍,要是不下死手,也镇不住场面,幸亏师相派了俞小将军帮忙,不然我可没本事训练人马。”   “那也不容易了,汝默兄,算我欠你个天大的恩情了。”   两个人正说话之间,俞咨皋骑着马跑过来,“二位大人,王府已经被包围了,朱典楧跑不了了。”   败得真快啊,王锡爵和申时行哈哈大笑,“走,咱们去会会伊王殿下!” 第984章 隆庆的真诚   伊王的叛乱,持续不到一个晚上,差不多能入选世界纪录了,申时行和王锡爵两个人清理王府,把伊王准备的龙袍,玉玺,龙椅打包,一起送给了隆庆。顺带着还有王府豢养的人丁名册,以及历年账目汇总,足足十几个箱子。   手下人快马加鞭,半个月的时间,都送到了京城。   隆庆也十分好奇,这么多年,伊王朱典楧到底干了什么,他仔细翻看,差点气昏过去。在王府之中,搜出女人一千七百多人,全都是朱典楧一个人拥有。   皇帝号称佳丽三千,其实远远没有那么多,嘉靖修了二十几年道就不用说了,隆庆虽然好色,可是被那么多文官盯着,他的宫里算起来,也有二三百人,竟然连朱典楧的零头都不到。   隆庆是又气愤又无奈,是不是朕太弱了?   他摇摇头,接着往下看,脸又黑了,这些女子不过是还活着的,王锡爵在豢养猛兽的笼子里发现了许多骸骨,老虎豹子看到生人,嗷嗷怪叫,疯狂无比,显然吃人吃得这些猛兽都癫狂了。   王锡爵不得不让人乱枪打死了老虎,他找来负责饲养的人员,他们供认,每当遇到不肯顺从的女子,或者是资色欠缺,就会被扔到兽圈,吞食一空。   一年之间,就有几十人丧命。   隆庆头皮都发麻,老朱家的藩王啊,竟然比妲己和纣王还要残暴,真是让人汗颜。   再看看那些龙袍龙椅,他恨得咬牙切齿。   “杀,一定要杀!”   隆庆转了几圈,让冯保去把唐毅请来,一见面隆庆就迫不及待说道:“唐师傅,伊王朱典楧心怀叵测,阴谋造反,残暴不仁,杀戮无算。简直不配称之为人!朕要严惩伊王,明正典刑,师傅以为如何?”   唐毅面色严肃,沉吟一下,“陛下,伊王毕竟是太祖爷分封的亲王宗室,还是赐白凌子吧,也体面一些。”   隆庆一贯言听计从,可是这事他比谁都固执。   “唐师傅,你看看,光是伊王府,就豢养了近万名打手,其中有两三千人都是江湖巨匪,亡命狂徒,顶着几十条人命案子,还有人竟然是朝廷追缴多年的山贼水寇,还有,朱典楧擅自任命了一位王府参军,是个姓石的老道,他竟然是白莲教一支的香主。”隆庆咬牙切齿,恨得直跺脚。   “这是什么亲藩,简直就是藏污纳垢的窝子,伊王朱典楧豢养这些人,他想干什么?”隆庆又跑到了箱子前面,抓起来一件龙袍,高高举着。   “看看,这做工,这用料,比起朕的龙袍还好呢!绝不是一天两天,朱典楧久怀篡逆之心,乱臣贼子,祸国蛀虫,朕一定要杀了他。”   还真别说,隆庆比起登基的时候,强悍了许多。   人都会变化,光是出兵痛击北虏,斩杀俺答,一举解除北方边患,就让隆庆信心爆棚,历代先祖,论起文治武功,或许比起太祖和成祖爷还有不如,但是面对其余的皇帝,隆庆都能挺直腰杆,拍着胸脯说我比你们都强!   特别是那个给自己庞大压力的父皇嘉靖,隆庆更是满不在乎,你也不过是内斗内行,只会耍手段,论起选贤举能,攘外安内,你比朕差得远了。   信心支撑着隆庆采取强硬手段,要狠狠震慑天下的藩王。   唐毅嗅觉何等灵敏,他陪笑道:“陛下做出决定,臣只有遵命。不过臣斗胆谏言,天下藩王之中,伊王一系虽然名声很不好,可是论起实力和财富,绝不是最顶尖儿的,论起豢养打手,哪个藩王都难免。臣只怕杀了伊王,会激起天下藩王作乱,到时候有些不好处置。”   隆庆黑着脸道:“没什么不好处置的,俺答都死了,他们还能怎么样?唐师傅,莫非内阁不能替朕平叛吗?”   “陛下,内阁自然能替陛下扫平狼烟,大明将士,厉兵秣马,英勇无敌,对付再多的乌合之众,都不在话下……”   “那为何师傅还不让朕杀了伊王?”隆庆不解。   “唉,恕臣斗胆说一句,臣能替陛下对付反叛,却不能替陛下挡住骂名。藩王宗亲,说到底都是皇家的人,自从大明立国以来,只有汉王还有宁王罪大恶极,被明正典刑,其余诸位王爷,犯再大的罪名,也仅仅是幽居高墙,若是一下子处置几位藩王,臣恐怕难度悠悠之口。实不相瞒,根据臣得到的消息,已经有好几位藩王出现了不稳的苗头。”   如果换一个强悍的帝王,叛几个,老子就杀几个,杀到你们胆裂魂飞,杀到天昏地暗,日月无光,看你们还敢不敢和朕作对!   隆庆到底没有这么决然,他终于缓缓坐了下来。看了看伊王的罪证,咬牙切齿,想了想天下大局,又唉声叹气。   纠结了好一阵,才把攥得发白的拳头松开。   “师傅,您觉得宗藩的事情该怎么解决?”   唐毅没有丝毫迟疑,从袖子里拿出一份奏折,送到了隆庆面前。   “陛下,臣之前也是低估了藩王们的实力,仓促抛出《宗藩章程》,实在是过于乐观,鲁莽躁进,还请陛下降罪!”   隆庆苦笑了一声,“师傅,这怎么能怪您呢,都是朕急功近利,该道歉的是朕。”   隆庆满脸真诚,相比之下,唐毅就心虚多了,事情都是按照他的剧本在走,从开始要对付宗室,唐毅就在不停布局,杀招一个接着一个,目的就是把这一颗毒瘤彻底铲除,他早就不想养这帮白吃饱了。   拿起唐毅的折子,隆庆翻开,冯保急忙拿了蜡烛过来,借着烛光,仔细读来。这篇奏疏有着浓重的唐氏风格,首先唐毅就分析了宗室的情况,从太祖爷至今,封了亲王六十四个,现存三十四个,郡王共有四百余名,隆庆看到这里,这个汗啊,心说老朱家的人还真能生!   只是相比藩王的高产,皇室就惨了许多,他眼下只有两个儿子,除了长子朱翊钧之外,次子身体很不好,去年病了大半年,差点死了,如今李妃又怀孕了,要是能再生一个儿子,最多也就三个儿子,和藩王比起来,真是小巫见大巫。   莫非说皇宫的风水不好?还是有奸人诅咒皇家?   隆庆甩甩头,不再胡思乱想,而是专心看奏折,亲王郡王加起来不到五百人,消耗俸禄虽然很多,但是仅仅占了三成。   剩余的七成,则多是被镇国、辅国、奉国将军和中尉,六级瓜分。   他们每个人拿的不多,但是架不住人多,一两万人,就算每个人只拿几百石,加起来也是几百万石,足足占了七成之多。   相比起骄横跋扈的藩王,这些杂鱼就好对付多了,隆庆眼前一亮,要是能把这些人解决了,朝廷也能剩下几百万石粮食,好事,好事!   他再往下看去,又皱眉了。   唐毅告诉隆庆,消耗禄米之多,财政压力之大,毛病在数量众多的下层宗室身上。可是论起害民之深,兼并土地之狠,主要还是藩王和郡王,毕竟没人敢动他们,全都肆无忌惮,为所欲为。   按照唐毅的估算,光是亲王和郡王手里,捏着的田产土地就在三千万亩以上,几乎相当于北方一省的田亩总额。   隆庆急忙找过来抄没伊王府的账册,仔细查对,还真别说,光是伊王府,直接掌握的土地就有五十多万亩。   加上两百年来繁衍的子孙,还有众多的家奴,伊王一脉,掌控的土地就多达三百万亩,一个藩王如此,三十几个藩王,那该是多少?   之前奏疏上说是藩王吃空了大明的财政,隆庆还有所怀疑,可是此时一看,不光是吃空了财政,把地方也都给吃干抹净了。   难怪北方一遇水旱灾害,老百姓就流离失所,遍地饥民,原来可耕之田已经被藩王都给霸占了,老百姓都从自耕农变成了佃农,稍有一点风吹草动,就倾家荡产,甚至要卖儿卖女,家破人亡。   隆庆猛然想起了朱元璋,当年太祖爷不就是如此,亲人都死光了,不得不参加义军,才打下了大明的江山。   结果他的子孙正在逼着老百姓走上朱元璋的老路,这要是有一天,四方狼烟大起,搞不好大明就要重走大元的老路。   想到这里,隆庆心脏猛地紧缩,后背都被冷汗湿透了。   他一把抓住唐毅的手腕,格外用力,近乎哀求道:“唐师傅,朕才知道,江山已经危在旦夕,师傅一定要帮着朕,力挽天倾,延我国祚,朕,朕求求先生了!”隆庆急得快要哭了。   和嘉靖打了十几年的交道,坦白讲嘉靖对自己的栽培,远远超过隆庆,可是他对嘉靖生不出一丝好感,隆庆能让唐毅一般的铁石心肠都动容了,无他,真诚而已!   古人常说士为知己者死,隆庆以国士待自己,还真不好辜负他!   忍着激动,唐毅坚定道:“陛下,臣以为当先安抚藩王,镇国将军以下,立刻清理,只剩下藩王之后,就孤掌难鸣,在推行清丈田亩,一体纳粮,宗室之祸,也就能解决了。”唐毅笑道:“陛下,改革虽然艰难,只要按照步骤,有条不紊,几年下来,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隆庆用力点头,“有劳师傅了。”   正说着,突然陈洪满头大汗跑了进来,“启奏皇爷,军情急报,辽王造反了!” 第985章 迷雾重重   从底层下手,瓦解宗室,随后再集中力量,对付那三十几个藩王,这是唐毅早就确定的方针。   他没把藩王看在眼里,一帮圈养的肥猪还能反天吗?   唯一值得唐毅担忧的就是舆论,还有隆庆的心态,所以他一直摆出柔软的身段,直到隆庆和百官都受不了了,唐毅才往前走一步。   只是他没有想到,几十年的承平,竟然让藩王们妄自尊大,伊王朱典楧反了,辽王朱宪(jie)㸅也跟着造反了。   接着又有消息,大同的代王朱廷埼起兵,乘虚攻占城池。   一下子又叛了两大藩王,而且他们所处的位置相比伊王,都重要得多,大同乃是九边重镇之一,虽然击杀了俺答,防线北移,但是大同镇依旧重要无比,唐毅立刻下令,要求三边总督王崇古,宣大总督李天宠立刻调兵,收复大同。   九边名将云集,能臣无数,对付代王不成问题。   倒是荆州的辽王,有些麻烦,荆州扼守长江汉江之间,中原腹心,水陆枢纽之地。辽王作乱,一旦霸占了荆州,切断航运,立刻就会大乱。   近几年,由于苏松土地有限,棉花种植大部分移到了江汉平原,荆州有失,棉花没法运到东南,立刻就有无数作坊停工,事关重大,十万火急。   偏偏在湖广一带,又没有强兵驻守。   到底该派谁去呢?   唐毅沉吟了一阵,对了,荆州又称江陵,正是张居正的老家,眼下张居正还在江南清查田亩,就让他去督军。   得到了隆庆的允许,唐毅立刻拟旨,任命张居正为湖广督师,同时派遣巡江参将徐邦阳协助张居正,共同剿灭辽王之乱。   旨意下达之后,唐毅又连续向山东,山西等地派出信使,要求各地方官吏必须加强戒备,严防再有藩王作乱。   忙活了一个通宵,又折腾到第二天下午,唐毅总算拖着疲惫的身体,从内阁回到了家中。他想着休息一阵,可是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干脆去把三位谋士请来。   “按理说老朱家的子孙都被养废了,伊王之乱,说穿了多一半是逼出来的,这辽王和代王凑什么热闹?”   当着谋士,唐毅没有藏着掖着,王锡爵的种种作为,都是唐毅授意的,甚至还担心王锡爵鲁莽,让申时行从旁协助。   按照唐毅的想法,一个藩王的脑袋就够立威的,毕竟是皇天贵胄,杀了太多也不好看。可是他们为什么都冒出来了,真是想不通啊!   三位谋士互相看了看,王寅先开口了。   “大人,您知道张居正的原名吗?”   “不就是白圭(龟)吗!”唐毅笑道,大凡有些了不起的人物,出身都有异象,什么红光啊,香气啊,天降莲花,喜鹊鸣叫……自从唐毅入阁拜相之后,也有人说他出生的时候,有一颗大星分外明亮,一道星光射入唐家,香气三日不绝,有一仙长路过,言说此子那是文曲星下凡,辅政治国,贵不可言。   唐毅敢说,这话绝对是骗人的,唐慎早就提到过,他出生的时候,正好是阴雨天,别说星星,连月亮都看不到。   不过人们就是好这一口,唐毅也只能无可奈何。   张居正从小就顶着神童之名,他祖父张诚在他出生的前一天,梦到了水中爬出来一只白龟,分外欣喜,就给张居正起名叫白圭,直到入学,才改成了居正。   “大人,您可知道又为什么要改名字?”   “我哪知道张家的八卦!”唐毅随口道。   “唉,大人,都因为一个人。”   “谁?”   “辽王!”   唐毅惊得坐起来,“莫非张居正和辽王有仇?”   王寅点点头,“此事说起来话长了。”   辽王一脉本来是在大宁都司,和江陵天南地北,根本不挨着。直到朱棣撤销了大宁都司,辽王才被移国到了荆州。   张居正的祖父张诚从一个小吏,一直干到了县丞,老人从小教张居正念书,对他倾注了满腔心血,就在张居正九岁那一年,张诚被召入王府饮宴。直到半夜,才被人送了回来,只说张诚喝多了,等到张家人把他抬进来,却发现张诚嘴角带着血,牙关紧咬,脸色紫青,已经昏迷不醒。   傻瓜都知道不是喝醉了,赶快请来大夫抢救。   大夫也都束手无策,一直拖了三天,张诚终于睁开了眼睛,他断断续续告诉家人,因为他不肯给辽王府方便,引来了辽王的不满。   在酒水之中,下了毒药,是辽王害死了他。   说完之后,张诚就吐血而亡,到死,他的眼睛都没有闭上。   祖父清廉为官,刚正不阿,竟然被辽王给害死,对张居正的影响不可谓不大,从此之后,张居正刻苦学习,少年登科,入选翰林院,拜在徐阶门下,转眼三十几年过去了,老辽王已经死了,换成了他的儿子,可是仇口依旧,甚至埋得更深了。   几十年前,张家不过是不起眼的小官,辽王是高高在上的藩王,如今张居正已经是排名第五的阁老,天子老师,手握重权,优势逆转,张居正有了报仇雪恨的机会。   王寅讲完了故事,唐毅吸了口气,“莫非辽王叛乱,里面还有故事不成?”   “没准!”沈明臣插嘴道:“张居正可不是什么光明正大的人物,他又掌着清丈田亩的大权,东南都在他的管辖之下,暗中下手,把辽王逼反了,没什么不可能的。”   王寅难得赞同,“句章说的有理,大人您看要不要?”   “要如何?”唐毅呵呵一笑,“随他去吧,一个羊也是赶,两个羊也是放。好巧不巧,我还推荐了张居正去平叛,活该辽王倒霉,反正他这些年没干什么好事情,死有余辜。”   大家权衡一下,的确为了辽王,和张居正闹翻,实在是不值得。   不过公报私仇,总是不好,茅坤建议派人盯紧了张居正,这家伙要用,可是也必须防着,免得他给唐毅惹麻烦。   唐毅把事情交给茅坤处置,没过多久,从江陵竟然传来了一封密信,送到了唐毅的手里。   “元辅,这是湖广巡抚洪朝选手书,说是务必要送到您的手上。”   唐毅迟疑一下,洪朝选啊,他是何人呢?   ……   湖广江陵,张家府邸。   “洪朝选是嘉靖二十年的进士,入朝为官之后,依附严党,平步青云,严党倒了之后,又依附徐阁老,后来又攀上了高拱的门路,被超擢为湖广巡抚。”   张居正看着吏部的档案,十分感叹,洪朝选能在三位性格迥异的阁老手下,都得到重用,实在是道行不浅。   此人最大的本事就是办事狠辣,手段残酷,是一条非常好的狗,他在刑部的时候,正好有个徐阶的仇人下狱,当时内阁之中,高拱坚持充军发配,徐阶没有和高拱争,就按照高胡子的意思拟票。   结果刑部愣是压了三个月不办,把徐阶的仇人活生生关死在了刑部大牢,弄得高胡子一点脾气都没有。洪朝选因此得以升任湖广巡抚。   张居正和巡江参将徐邦阳一起,带领大军五千杀到了江陵,张家在江陵是大族,加上城中还有长江航运公司的产业,里面有不少护送船只的保镖。   他们和里面的人联络之后,里应外合,一举拿下了江陵,辽王朱宪㸅以下,参与谋反的五千多人,除了被打死的三千多之外,剩下的都被俘虏了,前后造反,一个月出头,而真正打仗的只有三天,比起伊王,也好不到哪里去。   只是辽王被抓之后,不停大喊“洪朝选误我,洪朝选误我!”   张居正就皱了眉头,一旁他的父亲张文明丝毫没有迟疑,相反,显得兴奋无比。   “叔大啊,报仇的机会终于来了!”   张文明想起老父惨死,泪水横流,“你爷爷是横死的,死后都不能入祖坟,当年火化他老人家的时候,骸骨都是黑的!爹这辈子,从来没有想过,还能报仇雪恨,可是老天爷都站在咱们家一边。三十多年了,我儿入阁拜相,辽王叛逆作乱,成了阶下囚。儿啊,无论如何,也要杀了辽王,替你爷爷讨回公道啊!”   张文明一边哭着,一边絮絮叨叨说着。张居正满心烦乱,他当然想报仇,可是他也拿不准主意,洪朝选到底在叛乱之中,充当了什么角色。如果只是洪朝选还好,万一他背后牵连到了什么大人物,只怕就麻烦了。   “儿啊,你是不是不想提你爷爷报仇了?”张文明沉着脸怒道:“要是这样,为父可不答应!”   张居正思量再三,说道:“爹,孩儿自有主张,来人,立刻传我的命令,将巡抚洪朝选囚禁在巡抚衙门,不得见任何人。”   洪朝选身为三品封疆,要处置他,必须请旨定夺。   就在张居正向朝廷具本上书的时候,一封用鲜血写就的奏疏已经摆在了内阁诸公的面前。   “臣湖广布政使司参议董文寀冒死陈奏:阁臣张居正,罗织罪名,暗害宗室,辽王骤然听闻大罪十余项,惶恐惊惧,仓促起兵,张居正假借平叛之名,公报私仇,囚禁辽王一脉。巡抚洪朝选揭发张居正不臣之事,引来张居正记恨,罢官囚禁……臣以身家性命担保,所言无一字不实,恳请朝廷立刻罢免张居正,严查其罪!”   唐毅看完之后,脸沉得和秋水一般,莫非张太岳真的如此胆大包天? 第986章 唐毅的判断   前有洪朝选的密信,接着又有董文寀的血书,都指向了张居正,说他在辽王谋反一事上,有着不可推卸的罪责。   一个湖广巡抚,一个布政使司参议,两个都是红袍大员,分量不比寻常。   按理说唐毅还不至于如此轻信,只是他知道了张居正和辽王的旧怨,而且他也清楚张居正的为人,那家伙下起黑手,比自己还要狠辣决绝,区区藩王,根本不会放在他的眼睛里。而且别忘了,唐毅能想办法逼着伊王造反,张居正未必不敢对辽王下手。   要知道此时张居正担负着清丈田亩的重任,士绅这边徐阶被干掉了,如果再拿下一个辽王,整个东南的局面就会好很多。   于公于私,张居正都有足够的动机。   只是伊王先叛,接着辽王再叛,动静太大了,一个处置不好,内阁就会饱受责难……唐毅悚然一惊,莫非张居正还有第三个目的,他想要对自己下手?   想到这里,唐毅的心猛地一缩。   他和张居正之间,貌似推心置腹,实则只是针对新政变法,必须结盟合作而已,纯粹的利益结合。张居正有没有想法推翻自己,取而代之,还真不好说……再回头看看洪朝选还有董文寀的消息,唐毅心中的天平不断倾斜。   “高阁老,赵阁老,陈阁老,你们怎么看?”   赵贞吉脸色阴沉,他大声说道:“我以为董文寀素有清名,是个很守规矩的臣子,他上血书,非比寻常。而且辽王仓促举兵谋反,甚至连江陵都没有控制住,大军一到,土崩瓦解,显然并非蓄谋,如此看来,有人在里面扮演不光彩的角色,也就可以理解了。”   赵贞吉和张居正素来不睦,徐阶的案子张居正阳奉阴违,明着去慰问徐阶,实则把徐家弄得凄惨无比,从松江迁到了江西,背井离乡,多狠的心肠!老赵对张居正是一肚子火,不过他也不是信口胡说,董文寀很规矩,那不规矩的人就是张居正。   朝廷打官司素来如此,由于没法及时通讯联系,掌握不了最新的情况,结果就是谁都品行好,谁的评价高,谁就占着优势。显然张居正在天平上,不占任何优势。   高拱沉着脸,思量再三,“张太岳身为内阁大学士,执掌东南事务,位高权重,非比寻常。断然不能因为董文寀的一道弹章,就随意处置,我以为当立刻发急递,让张居正解释清楚。”   “高阁老,你觉得张子能解释清楚?”赵贞吉不无讥诮道。   高拱不甘示弱,“赵阁老,事关内阁颜面,我们可不能意气用事。”   赵贞吉把眼睛瞪圆,就要反驳。   唐毅摆摆手,“两位阁老稍安勿躁,我看就按照中玄公的意思……”   还没等唐毅说完,突然墙上的铜铃急促响起。   按照唐毅制定的规矩,内阁是军机重地,每位阁老的值房,除了几个心腹的中书舍人之外,其他人不准随便走动。   至于阁老会议,只有专职记录的官员可以参加,遇到了紧急情况,可以在外面拉响铜铃,只拉三遍,由主持会议的大学士决定是否终止会议,处理紧急情况。   唐毅眉头深锁,闷声道:“进来吧!”   大门打开,罗万化急匆匆跑进来,脑袋上都是汗。   “张阁老的折子到了。”   “快拿过来。”   几位阁老凑到了一起,快速浏览,张居正倒是没有说什么,他只是提到巡抚洪朝选可能与辽王谋反有牵连,现已将洪朝选囚禁,请求朝廷立刻下旨,严查洪朝选的案子。   “果不其然!”   赵贞吉一拍桌子,“元辅,高阁老,这回还有什么说的,张居正都承认董文寀的奏疏是真的,他果然囚禁了洪朝选!”   老夫子胡须乱抖,怒不可遏,“元辅,老夫当初就说过,张居正是个干吏不假,可是此人心术不正,做事不择手段,他挟怨报复,逼反了一镇藩王。有清正之臣,不满他的作为,就囚禁罢官,陷害忠良。如此小人,岂能容他,我提议立刻派人南下,押解张居正回京,听候发落。”赵贞吉顿了顿,又说道:“老夫不才,自告奋勇,还请首辅准许。”   高拱看了看张居正的奏疏,也傻眼了,好巧不巧,董文寀的话让人不能不信。朝廷要处置藩王不假,可是不能吃相太难看,逼着藩王造反,然后再把人家干掉。天下的宗藩还会有安宁之日吗?皇帝那里又怎么交代?   张太岳啊张太岳,你太冒进了。   “元辅,赵阁老执掌科道监察,公务繁重,不便离京,老夫提议让右都御史刘体乾去宣旨。”   刘体乾是高拱的人,显然高胡子还是要帮着张居正的。   只是赵贞吉颇不以为然,“高阁老,张居正乃是当朝大学士,内阁辅臣,一个区区右都御史,如何能让张居正低头,若是不让老夫去,不如请陈阁老跑一趟。”   皮球提到了陈以勤身上,他这个糟心啊,我惹着谁了,要接这个山芋!   “唉,若是元辅同意,那我就走一趟。”陈以勤不敢推辞。   现在大家伙的目光都落在唐毅的身上,就等着他下决断了。   正在此时,另一个中书舍人沈一贯也跑了进来,在他的怀里抱着好几本奏疏,全都是弹劾张居正的。   其中有湖广按察使庞尚鹏,湖广巡按何宽,甚至还有一个谁也想不到的人,竟然是和张居正过从甚密的耿定向,他揭发江陵张家和辽王府因为湖广食盐销售的问题,起过冲突,张居正借着阁老之尊,压制辽王府,逼得辽王放弃食盐销售,张家霸占湖广食盐销售的七成,几年时间,积累巨万,富可敌国。   别人还好说,耿定向本是徐阶死党,又是名闻天下的鸿儒,他说话由不得别人不信。张家侵吞盐利,这也是唐毅早就知道的事情。   现在各种情况汇总,脉络越来越清晰,张家和辽王新仇旧恨,张居正就借着朝廷整顿宗藩的时候,想办法逼辽王造反,然后再公报私仇。   高拱无话可说,赵贞吉振衣奋袖,就要亲自出马,替朝廷铲除奸佞,陈以勤唉声叹气,没有主意……   几乎所有人都认定了张居正在劫难逃。   唯独唐毅,他看看这本奏疏,又翻一翻那一本,越看越觉得不对劲。事情实在是太巧合了,顺理成章得不用费一点脑子!   “元辅,张居正虽然是干吏,可是您不能再包庇他了,必须严惩才行!”赵贞吉再一次逼唐毅表态。   “大洲公,你先等一等,两个时辰,我给你答复。”   唐毅抱起所有奏疏,匆匆回到了首辅值房,他又把洪朝选送来的密信拿出来,都摆在一起,越看越疑惑。   “快去把陆侍郎叫过来。”   不到半个时辰,陆光祖匆匆赶来,他现在已经从苏州知府升任吏部侍郎,没办法,吏部管人事,高拱和杨博又是两个强悍的人物,唐毅不得不安插人手,保持影响力。   “这几个人有什么关系,你清楚吗?”   陆光祖看了一眼,他久在吏部,朝廷大小官吏的履历都装在肚子里,洪朝选,董文寀,何宽,庞尚鹏,耿定向……这五个看似风马牛不相及的人物,陆光祖看了一阵,却眼前一亮。   “启禀元辅,这个何宽是洪朝选的小舅子。”   “关系如何?”   “非常亲密。”   “那其他人呢?”   “庞尚鹏是徐阶的弟子,据说就是他引荐洪朝选进入徐党的,两个人算是忘年交。董文寀此人吗?他和洪朝选倒是没有直接的关系,不过他有个仇家,叫刘存德,此人和洪朝选是老乡,洪刘两家因为开赌坊的事情,发生过冲突,还死了人命。刘存德当过广东布政使,他在任上,办过一个案子,是董文寀兄长的,人被发配到了辽东,在十几年前死掉了。”   陆光祖又沉默了一阵,才说道:“耿定向倒是和他们没有多少交情,只是在两年多之前,耿定向牵头,设立一个崇正书院,规模很大,有十几个大家族出资,貌似洪家就是拿钱最多的。可耿定向身为名儒,仅仅因为一点钱,就替洪朝选陷害张阁老,怎么都有点不合常理。”   不愧是官场的“三只眼”,陆光祖几句话,就把这些人之间的关系剖析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果然他们是有非比寻常的联系!   “不合常理的事情还多了呢,比如这几份东西,前后相差的时间不过三天,就好像约好了一样。再有张居正在东南这些日子,清丈田亩,得罪了不少人,弹劾他的奏疏也络绎不绝。可是为何这几位攻击张居正,都没有提到清丈田亩的事情,是不是有些奇怪?”   陆光祖突然眼前一亮,“元辅,一点都不奇怪,洪家,董家,何家都是东南大户,至于耿家,据下官所知,他家和江陵张家也争夺过生意,这里面唯独庞尚鹏不是大户,他还积极推行清丈田亩,不过下官以为独木难支,他多半是迫不得已。”   清楚了,终于清楚了!   唐毅总算醒悟了,这根本不是张居正发动的,相反,是那些因为清丈田亩利益受损的大户,利用宗室,甚至是自己,对张居正下的一记闷棍! 第987章 辽王   一般情况下,谁的获利最大,谁的嫌疑就最高。   以张居正的实力,不过是排名第五的阁老,就算干掉了唐毅,也捞不着他上位,更何况唐毅是那么好对付的吗?   即便是张居正有些动作,也不会掀起这么大的波澜。   显然,是有人想要借着辽王的事情,借着自己的手,铲除张居正,太岳同学这么招恨吗?还真别说,他推行的清丈田亩,紧接着到来的官绅一体纳粮,已经撼动了大多数豪绅官僚,世家大族的根基,明刀暗箭,多如牛毛。所幸,张居正的背后,还站着唐毅,站着庞大的唐党,正是唐毅在背后保驾护航,张居正才能在前面冲锋陷阵,所向睥睨。   两个人合则两利,斗则两输。   唐毅迅速想明白其中的关键,整个大局就了然于胸了。   世家官绅无力正面抗衡朝廷的国策,只能通过宗藩的事情,来搅乱一池浑水,引诱内阁大乱,引诱宗藩和内阁之间冲突,来缓解他们的处境。   此前那么多宗室子弟跑到京城来闹,还砸了礼部,打了阁老。唐毅最初只以为是宗室癫狂,不自量力。   可是此时看来,没准是有人在背后怂恿。   说是皇天贵胄,宗亲子弟,其实他们根本就不是下棋的人,从头到尾,都被各方利用,说起来也真够可怜的。   唐毅很愤怒,一直以来,他都以最大的BOSS自居,没有想到,这一次竟然有人潜藏背后,把他都给算计进去了,是可忍孰不可忍!   没有多少事情是巧合的,这段时间以来,环环相扣,算计深沉。能有如此功力的,整个大明也没有几个人。   首先让唐毅怀疑的就是徐阶,老家伙虽然被打掉了九成功力,可是他毕竟是徐党的领袖,在东南士绅中间,有着极强大的号召力,他垂死反扑,的确可能做到这一步。   只是唐毅又想到了山西的代王,他和辽王一起造反,也徐阶的实力,哪怕全盛的时候,也伸不到九边,代王造反,是凑巧了,还是另有其人?   能在九边折腾事情的,除了自己之外,也就是晋党!   要说是晋党做的?   可是他们为何怂恿代王造反啊?那可是他们的老巢,一旦弄出什么事情,没准火就烧到了他们的身上。   更何况自己之前还去找了杨博,双方已经达成了协议,自己可是抛了那么大的一块肥肉啊!   老家伙还不满意,要想吃得更多,还是准备把自己掀翻,他们要掌控内阁?   唐毅想来想去,没有头绪。   除了徐阶和杨博之外,还能搅凤搅雨的也就是两淮的盐商,张家涉足食盐,是抢了不少人的饭碗的,盐商出于怨恨,算计张居正,也是可能的——等等,还有一种可能,就是唐党内部!   正所谓灯下黑,自己这些年,苦心经验,实力深不可测,但是唐党上下,就是铁板一块吗?   显然做不到,特别是自己任首辅以来,广用各方人才,虽然给唐党不少的甜头儿,可有些人难保不会想得到的更多。   张居正执掌财权,那是多大的一块肥肉,谁不能吞下去?会不会有人背着自己,在暗中下手……   说是两个时辰,等唐毅再度出现在会议室,已经到了掌灯时分,三位阁老还都正襟危坐,没有一个动弹的。   唐毅连忙抱拳,“失礼了,还请大家原谅。”   赵贞吉黑着脸道:“元辅做事谨慎,多等一会儿无所谓,可是眼下湖广已经乱了,巡抚被囚禁,按察使,布政使参议,提学,巡按,和张居正都不是一个调子,要是不即刻派人过去,只怕湖广要大乱啊!”   高拱脸色很黑,所有迹象,都对张居正不利,高拱也没法保护他,赵贞吉又摆出了一副不肯罢休的架势,真的让老夫子南下,只怕张居正开创的局面,顷刻之间,就会土崩瓦解。   “元辅,这样吧,让老夫南下,我去清查湖广的事情。”   “不必!”唐毅摆手阻拦。   高拱心头一颤,惊问道:“元辅,那您准备派谁去?”   “谁都不派,我亲自走一趟!”   “什么!”   高拱和赵贞吉都站了起来,“元辅,这种时候,内外交困,京城可离不开您坐镇啊!”   “哈哈哈!”唐毅自信一笑,“高阁老,赵阁老,你们多虑了,代王手下豢养了不少死士,其中有很多是蒙古人,对付他的确有些困难,可是谭纶已经做好了准备,马芳又是久经大敌的名将,覆灭就在旦夕之间,其余伊王和辽王已经被平定。这三位藩王即叛即败,不会再有人跟进了,至于《宗藩章程》可以暂缓执行,除此之外,其他的事务,你们三位一起商量着解决,如果解决不了的,就暂时压下来,等着我回来,这一次去湖广,最多一两个月,不会耽搁太多时间的。”   话说到了这份上,赵贞吉和高拱都不再反对。   唐毅又把高胡子请到了自己的值房,聊了半个多时辰,唐毅离开之后,高拱暂时执掌内阁,当务之急是要团结朝臣,不要闹出内乱,再有要注意隆庆的态度,千万不能让小人有可乘之机。   “中玄公,小弟斗胆建议,你务必收敛性子,相忍为国,这一道坎儿,要咱们一起过去!”   高拱抓着胡须,笑道:“行之,老哥哥不是三岁孩子,你放心,就算是赵大洲闹,我也不搭理他。”   “不只是赵阁老,还要小心——杨博!”   唐毅的声音很低,听在高拱的耳朵里,却不亚于一颗惊雷。   “怎么,他们也掺和进来了?”高拱惊问。   “我手上没有什么证据,可是中玄公你别忘了,拿下了张太岳,东南清丈田亩的事情,只怕就推行不下去了!”   响鼓不用重锤,在高拱粗犷的外表之下,有着一颗细腻的心。   他瞬间明白过来,果然湖广的事情没有那么简单,难怪唐毅要亲自跑一趟呢!   高胡子总算收起了种种打算,深深一躬。   “元辅放心,我一定凡事稳字当头,绝不多生事端。”   交代完毕,转过天,唐毅只带着二十名护卫,一大清早就离开了京城,直奔湖广而去。   ……   荆州府大牢,阴暗潮湿,几十年不见天日,馊臭味道刺鼻,吸一口气,就让人头晕眼花,天旋地转。   张居正强忍着要昏过去的冲动,走到了一间牢房的前面。抬头看去,里面住着的正是辽王朱宪孑(字显示不出来,暂代),才关进来不到半个月,辽王殿下庞大的身躯就缩小了一圈,脸上的肉皮都耷拉下来,跟沙皮狗似的。   头发蓬乱,胡须老长,在脖子上,胸口,都有一片片的血痂,那是长时间不洗澡,身上刺痒,用力挠破的结果。   出了血,就吸引苍蝇蚊虫,蟑螂老鼠,爬到身上啃咬,伤口越来越大,流着脓水,发出恶臭的味道。   辽王几乎要发疯了,见到有人来了。   他突然扑了过来,双手扣住木栏,大声叫着,“杀了我吧,杀了我吧,给我一个痛快,我不想活着了!”   张居正默默看着,三十多年前,敬爱的爷爷就死在了辽王的手里,这么多年过去了,辽王成了自己的阶下囚。   真想一声令下,把他的脑袋砍了,灭了辽王一脉,给自己的祖父报仇!   张居正不止一次,动过这个念头。   辽王造反,证据确凿,百口莫辩,还有什么迟疑的,难道你忘了血仇吗?   不,我没忘!   张居正用力攥紧拳头,他心里清楚,已经抓了一个伊王,再加上一个辽王,内阁能承受两个,呃不,是三个藩王一起被灭的后果吗?   入阁拜相,是为了实现胸中的理想,治国平天下,好不容易有了最佳的机会,就因为自己的一己之私,就毁于一旦吗?不成啊,爷爷,您老在天之灵不要怪孙儿,我是大学士,是大明的宰相之一,我要心怀大局,您不是教导孙儿,要以天下为己任吗?   张居正任由泪水从眼角流过,他紧握着的拳头缓缓松开。   “辽王殿下,死有什么滋味,还是活着比较好,你就不想再见见你那几十房的妻妾,还有十几个儿女?”   辽王一愣,他盯着张居正好一会儿,突然哈哈狂笑。   “你不用花言巧语了,我知道,你是张诚的孙子,他死在了我们辽王府,你如今入阁拜相,是要替你爷爷报仇的。本王斗不过你,只有死路一条,你不用再来欺骗我了。”   “哈哈哈,殿下说的没错,我们的确是不共戴天之仇,可是我张某的仇人何其之多,你辽王又算得了什么?”   “你?”朱宪孑气得咬牙切齿,眼珠子都喷出了火,可张居正就是那么坦然,的确,自从唐毅柄政以来,内阁地位日渐提高,哪怕是末位的阁老,也位压九卿,更何况只是尊而无权,贵而无势的外藩。   “把话挑明了吧,我的确想处置你们,可是我不想成为别人手里的工具,我想辽王殿下,只怕也不想成为别人的棋子,是吧?”   朱宪孑沉着黑脸,怒道:“你想干什么?”   “很简单,凭着你的本事,聚集不起来上万的乱兵,也没法占据江陵一个月,本阁已经查过了,在你造反前的半个月,有两笔银子,一共三十五万两,送到了你的府上,只要招出是谁交给你的,我饶你不死!”   朱宪孑咬了咬牙,“当真?”   “你还有选择吗?”张居正呵呵一笑,满是蔑视。 第988章 红眼睛的张居正   八月中伏,烈日当空,在外面走一圈,身上就被汗水湿透了。   这时候最好的去处是哪呢?   葱茏的八岭山,树木成荫,地势高耸,在半山腰,有一眼泉水流出,带着地下的凉气,绕着亭子而过,山风吹拂,经过泉水的降温,简直比最好的空调还要舒服三分。   咱们的唐大首辅坐在凉亭之中,面前的石桌摆着点心,糕饼,还有一个切开的大西瓜,红沙瓤,又脆又甜。   桌边放着一坛子美酒,散发着阵阵香气,神仙闻到了都要留口水。   惬意啊,美啊!   “叔,您可真会享受啊!”一个不到三十的黑小子,坐在了唐毅的对面,抓起酒碗,一口喝干。   “马跑泉的酒,真是名不虚传!再来一碗。”他伸手要去抓酒坛子,唐毅手里的扇子准确砸在了他的手腕上。   “你爹没教过你,年纪轻轻的,不要贪杯。”   黑小子脸垮了下来,貌似你也比我大不了几岁,他只敢在心里想想,可不敢说出来。   “叔,小侄打听了,张阁老眼下正在查一家票号。”他老实说道。   唐毅眼前一亮,涨本事了,张太岳不简单。   “什么名字,是谁开的?”   “叫汇胜票号,是王家的产业。”黑小子老实答道。   唐毅把眼睛一瞪,“说清楚点,天底下姓王的多了,难不成还是我岳父他们家?”   黑小子连忙赔笑,“叔,要说起来,还真和太仓王家有些关系。”   唐毅脸色一变,“到底是怎么回事,你都给我说清楚了!”   “遵命!”黑小子酝酿了一下,滔滔不绝讲了起来……这个黑小子可不是寻常人物,他是雷七的儿子雷坚,小时候学过武,后来在交通行从学徒做起,七八年的时间,成为杭州分行的主事。   别看他外表憨头憨脑,人畜无害,可论起赚钱的本事,比他爹厉害多了。在东南被尊为“小雷爷”,名气大着呢!   当然了,在唐毅的面前,他就是实打实的小字辈,乖的不得了。   自从东南开海之后,东南的各大商帮都快速崛起,势头之猛,领袖八方,包括晋商都被比了下去。   而东南的商帮之中,又以苏州商人为最。   一来唐毅是苏州人,二来苏州是交通行的大本营,占尽天时地利人和,苏州商人的势力深不可测。   苏商也分出三六九等,其中以苏州吴县的洞庭东西山为名,号称洞庭山帮,又叫洞庭帮,洞庭山人,财力最为雄厚,冠绝江南。   洞庭山帮的历史悠久,论起根基,比唐毅崛起可要早得多。   成化正德年间的名臣王鏊,官至武英殿大学士,他就是苏州人,和太仓王家遥相呼应,双方极为亲密,王家世代经营有道,家业丰厚,底蕴雄浑,在他们手上,洞庭山帮逐渐成型。   不过受限于条件,洞庭山帮只能作为东南若干商帮中实力较为弱小的一个。   谁知运气来了,挡都挡不住。   唐毅组建运河票号,发展成交通行,除了周家,雷家,钱家等明面上的家族之外,洞庭山帮的人员也加入其中,并且发挥了重要的作用。   再等到开海之后,更是一发不可收拾,财力膨胀,到了惊人的地步。   “叔,眼下洞庭山帮有四象八牛三十二虎之说,论起财力之雄,随便拿出来,都是富可敌国。”雷坚介绍道:“四象就是周家,王家,我们雷家,至于第四家,叔您老知道不?”   唐毅气得乐了,“还想考我啊,不就是席家吗,席慕云的席家!”   说起来,唐毅崛起之初,还摸不透洞庭山帮的底儿,双方只是合作关系,唐毅也只是把他们当成苏州士绅的联盟。   后来突然冒出一个席慕云,让唐毅大为吃惊。   这家伙文武双全,放着好好的进士不当,竟然跑到海外吃苦,还搞什么环球航行,一副拼命三郎的架势。   唐毅一度都怀疑他是穿越者了,后来席慕云跟随唐毅在小站学习,席慕云钟情经济,往往能举一反三,体悟最深。   唐毅渐渐察觉,看得出来,席慕云的家教渊源非比寻常。他动用不少力量,暗中调查,几年的功夫,已经把洞庭山帮的情况弄了一个差不多。相比其他的商帮,他们进取心更强,在海外积极开拓,论起财力,不下上千万两白银,这还只是流动资金,是名副其实的巨象!   唐毅眉头深锁,“雷坚,按照你所说,莫非是洞庭山帮鼓动辽王造反,他们想干什么?造我的反吗?”   雷坚脸色大变,连忙说道:“叔,给他们一万个胆子,也不敢和您老人家作对啊!只是……”   “说!”   雷坚一激灵,忙说道:“大家伙都觉得您把财权交给张居正,所托非人,张居正力主清丈田亩,平均田赋,根本就是倒行逆施,都什么时候了,还想着恢复祖制,做白日梦吧!大家伙都觉得您该亲自掌握财政,有您老人家在,才能放心。”   “放屁!”   唐毅气得大骂,果然是自己手下的那一帮人,人心不足蛇吞象,说的就是他们,商人总想着由着自己性子来,稍微有点限制,就浑身不自在。   越是如此,就越不能动张居正,没有一把神剑在手,他们还不一定推着自己干什么呢!   “清丈田亩是我支持的,至于为什么要这么干,他们心里比我清楚,跳出来闹,就是不愿意从身上割肉!赌钱还要下本呢!净想一些无本万利的事情,让他们都拿着刀子,下海当海盗,满世界抢劫,本阁不会拦着他们,没本事刀口舔血,就老实给我装孙子!谁要是再敢不服号令,给我找麻烦,说不定哪一天就有倭寇到了他们家,杀一个鸡犬不留!”   我的天啊!   雷坚吓得一缩脖子,早就听老爹说宁可得罪阎王,别得罪唐大人,这位要是狠起来,可真够吓人的。   他连忙赔笑,“叔,抢钱哪有银行捞银子快啊!小侄回头一定把话带到了,让他们都老实点。不过,叔啊,汇胜票号是王家的不假,只是给辽王的银子却不是王家出的。”   “那是谁?”   雷坚没说话,而是指了指西边。   “你是说晋商?”   “没错,辽王手下不少亡命徒,山匪草寇,长江的水匪,都是晋商帮着弄的,要是没有他们掺和,辽王哪能折腾出动静,立起大旗,还不立刻被县衙门就给灭了,哪能支持一个月!”   “那这么说,洪朝选,耿定向,董文寀这些人,也是晋商鼓动的?”   雷坚咧咧嘴,“叔,小侄不敢隐瞒,咱们的人也掺和了!”   话音刚落,紫檀的扇子就落到了雷坚的头上。   “别咱们,咱们的,我跟你们不是朋友,是仇敌!生死仇敌!你们看我过几天安生日子,心里不舒服,还敢和晋商勾结到一起,狗胆包天,岂有此理!敢在交通行之下,自立门户,号称什么洞庭山帮,是不是有朝一日,还要把我也给架空了,你们就号令天下,莫敢不从了?”   唐毅越说越气,把扇子都打断了,又照着雷坚踢了好几脚,黑小子也不敢动,只能直竖竖跪在地上。   等着唐毅发作完了,他才委屈道:“叔,大家伙哪敢背叛您老人家,只是眼下海贸的生意越来越难做,今年的白银流入就少了四成还多,偏偏银元的大饼又给了晋商……”   唐毅终于恍然大悟,“原来如此啊,你们是看着晋商赚钱眼红,就想借我的手,把晋商给除掉,对吧?”   雷坚小脸惨白,战战兢兢算是默认了,他抱着脑袋,准备迎接唐毅的雷霆之怒。   只是唐毅反而不怎么生气了,所谓利益集团,不就是如此吗?就算杨博,也不能完全控制晋商。   唐毅手下的各种势力,错综复杂,有文官,有武将,有商人,有阳明学会……犬牙交错,复杂无比,出了几个冲过头的,他不算意外。   实际上,要是没人,他真想大笑几声,布局了这么久,给晋商挖得坑马上就能用了。而且看这个意思,周沁筠的周家,身为四象之一,却没有把消息走漏出去,其他家族浑然不觉,这个周姑娘是可用之人啊!   “行了,你小子滚回城里头盯着,出了什么风声,立刻来禀报我,记着,从此刻开始,谁敢善做主张,本阁绝对不客气!”   “哎,小侄遵命。”雷坚抱着脑袋滚蛋了,唐毅抓着酒杯,慢条斯理地喝了起来。   弄清了背后的利益纠葛,唐毅重新变得镇定自若,他很喜欢,也很享受一切都在掌握之中的感觉。   在马跑泉坐了一个下午,到了傍晚时分,他才到了点将台,传说中这是关羽点兵的地方。由于地势高出一块,房舍凉爽,十分舒服。   出了京城,没有了那么多的眼睛盯着,总要放松一些。   唐毅让人叫了一个唱花鼓戏的班子,他才听到了一半,外面突然传来急促的马蹄声,没多大一会儿,竟然有一队官兵把点将台给包围了。   护卫连忙跑到了唐毅身边,“相爷,小的们保着您,赶快离开吧?”   唐毅白了他一眼,“离开个头,去开门吧,是张太岳张阁老到了。”   话音刚落,门就被推开了,张居正满眼挥之不去的血丝,一尘不染的衣服竟然也带着尘垢,眼角还挂着硕大的眼屎。   他到了唐毅面前,喘气如牛,目光凶恶道:“我要清查晋商,你保不保着我?” 第989章 唐毅的礼物   这恐怕是张居正这辈子最失常的一次,哪怕是当年被贬出京,他都没有如此狼狈过。平定辽王之乱,虽然比不上当年阳明公平定宁王来的震撼,但是好歹也是军功加身,能极大增加威望,面对那一帮老古董也能挺直腰杆。   没了辽王这颗钉子,清丈田亩也能容易许多,张居正想的很不错,可是他哪里知晓,各方的明枪暗箭,就在他破了辽王之后,疯狂射来。   湖广上上下下,所有官吏都一起发动攻击,等他知道消息的时候,弹劾的奏折已经摆在了京城。   那一刻张居正都傻了,身负大功,反遭其祸。忠臣被逐,小人得志。莫非悲剧要落在自己的头上?   张居正得知耿定向也出手的时候,几乎都绝望了,那家伙官职不高,可是在士林之中,声望极隆,几乎就是湖广士林的代言人。   群情滔滔,舆论大哗,扪心自问,哪怕他执掌内阁,也会召自己回去。甚至派遣钦差前来调查。   一旦到了那一步,没有罪也有罪,因为清丈田亩,得罪了多少人,他们一定会奋起反扑,落井下石。   完了!   真的完了!   张居正第一反应就是如此,不过令他意外的是,朝廷的钦差迟迟没有派出,内阁也没有什么动静,湖广的官吏上蹿下跳,却没有人响应。张居正终究不是寻常人,他立刻抓住了空挡,展开反击,先打破辽王的防线,从他嘴里掏出了汇胜票号的事情,接着又果断出手,掐住了关键线索。   总算能够反击了,这时候他得到了手下的密报,说是有一伙京城来的人,住进了点将台。张居正这才带着人马,匆匆赶来。   “我说太岳兄,你怎么猜到是我到了?”唐毅给张居正切了一块西瓜,塞到手里,“败败火!”   张居正有些拒绝,可是嗓子着实沙哑,他闷着头,三下五除二,把西瓜啃干净,打了一个饱嗝儿。   “我都被算计了,首辅大人要是再不出手,只怕咱们内阁的脸就丢光了!”张居正半开玩笑道,他能确定来的人是唐毅,当然不是光靠着猜测,张家在湖广有着庞大势力,至于京城,也有张居正的眼线。   身为一个阁老,做不到耳聪目明,还怎么在江湖混啊!只是有些话不便明说,唐毅也混不在乎,他此番到湖广,并不怕别人知道,相反,越多人知道越好,都知道了,也就不会乱来了。   “太岳兄过虑了,阴谋诡计是摆不上台面的,用人不疑疑人不用,要是不能力挺老兄,唐某当初又何必推荐你啊!”   唐毅说谎脸不红心不跳,仿佛忘了他当时是如何犹豫再三,满肚子猜忌的。   好在张居正不知道这些,被感动的一塌糊涂。   “元辅心胸阔远,见识高明,叔大亏不能及,若非元辅力保,只怕下官早就坐着囚车回京城了,下官拜谢元辅大恩!”   高傲的张居正,深深一躬,唐毅连忙搀起,又说了两句闲话。   张居正疾言厉色,大声说道:“元辅,下官已经查清楚了,有一家汇胜票号,给辽王提供了造反的银子,还帮着招募亡命之徒。下官还查到,提供银子的是两家晋商商行,山西代王和辽王几乎同时造反,显然,这背后都有晋商的影子,他们逃不了干系!”   “动机呢?”唐毅笑着问道:“凡事都要有原因,太岳兄觉得他们为什么要出手?”   张居正咬了咬牙,“那还不简单,清丈田亩,触碰到了他们的利益,元辅的妙招让这些人无所遁形,他们挑起藩王和内阁的斗争,要从中渔利!”   说起来张居正推行清丈田亩好些日子,哪怕解决了徐阶,进展也不大。一来是士绅抵制,二来操作起来的确不方便。   就拿土地来说,有官田,有民田,有上等田,中等田,下等田,官员有免税的田,族学,寺庙,还有减税的田……乱糟糟的,延续两百年,想要理清楚,没有足够的人手是万万做不到的。   偏偏衙门又那么点人,还都良莠不齐,张居正都快愁白了头。恰巧唐毅抛出了妙招。所有田亩照常征税,免税的部分另行返还。   这招一出,什么乱七八糟的田都没有了,有多少田,就清丈多少,造册多少,按册收税,返走另一套程序。   一下子就给张居正解套了,不要在纠缠繁杂的琐事当中,南直隶,浙江,江西,乃至湖广和福建,清丈田亩快速推行,眼看着税田直线上升,所有人都乐得合不拢嘴。   “他们无力抗衡朝廷的清丈田亩,就用这种卑劣的手段,简直可杀不可留!”张居正气哼哼说道:“无论如何,我都要彻查到底,我和晋商之间,有死无活,元辅大人,您就看着办吧!”   刚刚还让自己帮忙,现在就要一意孤行往前冲了,张太岳啊,你这是逼着我给你背书啊!   唐毅微微摇头,“还不到时候。”   张居正突然变色,怒道:“莫非连唐行之也怕晋商吗?”   “非也,我说了不到时候。”唐毅微微一笑,“太岳兄,你此番没有立刻给辽王治罪,顾全大局,做得非常不错,可是查汇胜票号,未免就有些仓促了。”   诚然,张居正在囚禁洪朝选之后,如果按照以往的性子,快刀斩乱麻,把辽王也给办了。   到时候宗室和湖广的官绅一起发难,哪怕唐毅也保不住他,由此看来,张居正的确比以往更成熟老辣,对方处心积虑,突下杀手,张居正一只脚踏进陷阱,竟然能跳出来,实属不易。   只是张居正还不服气,争辩道:“为什么不能查汇胜票号,他们资助辽王造反,证据确凿,谁敢否认?”   唐毅又切了一块西瓜,“太岳兄,你还要消消火气啊!”   “不除罪魁祸首,我的火气消不了!”张居正气得转身,不愿意面对唐毅。   “唉,不是我拦着你,而是你小觑天下英雄了。人家晋商处心积虑,敢算计你,也包括我在内,岂会没有一点防范。你信不信,继续追查汇胜票号,最后倒霉的一定是你们张家,做好的陷阱,正张网以待呢!”   “啊!”   张居正的怒气一下子就没了,他不敢置信地瞪大眼睛,莫非火会烧到张家头上?   看着傻乎乎的张居正,唐毅满心得意。直到今日,支撑唐毅稳如泰山的不是官职,甚至不是圣眷,而是庞大的交通行,是无人能及的经济实力。   哪怕是晋商都没法神不知鬼不觉暗算唐毅,甚至要防备着唐毅对他们下黑手。相比之下,不管是张居正,还是高拱,这些阁老都显得太弱了。   当唐毅点破了关键,张居正迟愣半晌,立刻起身,撒腿就往家里跑。   唐毅在点将台舒舒服服,睡了一夜,第二天清早,刚爬起来,就有人报告,张居正已经等在了外面。   比起昨天,张居正更显得憔悴颓唐,脸似乎比昨天胖了一圈,微微发红,莫非家里头打架了?   唐毅突然十分恶趣味,想要看看张居正和家人大吵大闹,甚至大动干戈,保证十分好玩。不过唐大首辅还是厚道的,他没有关心人家的私事。   “太岳兄,这么早来,一定有事吧?”   张居正脸色阴沉,十分难看,“元辅,您,拿个主意吧,下,下官心乱如麻。”   能把张太岳弄到如此狼狈的地步,也真是够无可奈何的,他回去仔细询问,这才知道,原来张家这几年大肆蚕食盐利,赚了钵满盆满,除了有他这个阁老罩着,还得到了大笔的银两资助。   这钱,正是来自晋商!   张居正知道详情之后,大发雷霆,家里头上下闹得不可开交,包括几位叔伯长辈,都被他一顿痛斥,不然也会挨了老爹的巴掌。   脾气发完了,张居正也傻眼了,百年积累,真不是一句空话。   晋商看出了张居正前途无量,竟然主动割肉,协助张家掌控湖广的食盐之利。几年的苦功,人家现在要收割成果了。   杀招放出来,是环环相扣,张居正办了辽王,挟怨报复,肯定没有好下场,追查汇胜票号,真的要查下去,没准那些银子就和张家牵连起来,变成张家资助辽王叛乱,还是公报私仇,陷害亲藩。   真到了那个地步,张居正百口莫辩,谁也保不住他。   幸亏唐毅点破了,不然自己就完蛋了。张居正失魂落魄,真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自己还是斗不过人家啊!   对一个骄傲的人来说,承认不足,比杀了他还难受。   唐毅都同情太岳同学了。   “以己之短,攻敌之长,多半要饮恨沙场。既然识破了对方的计谋,不上当就是了。”唐毅安慰道。   “唉,下官技不如人,实力也不如人,只有听从元辅的安排了,您准备怎么了结眼前的事情?”   “还能怎么办,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辽王死不得,贬为庶人,幽居高墙。至于辽王一脉的田产家业,我去找人商量一下,他们会接手的。”   张居正听得出来,“他们”多半指的就是晋商,自己不上当,不代表人家布的局就没用,唯有给晋商足够的好处,才能让他们罢手。   张居正满心惭愧,羞愤不已,他只当自己坏了大事,却想不到这是唐毅最想要的结果,他要送给晋商最后一颗地雷——然后就等着爆炸吧! 第990章 赎买   点将台外,来了一驾马车,从上面下来两个人,前面的五六十岁的模样,满脸红光,保养的极好,后面跟着一个四十出头的中年人。   “大哥,唐阁老可不是寻常人物,咱们要小心应付。”   老者点头,“子维那孩子才略无双,可惜时运不济啊!”老者口中的“子维”正是末位大学士张四维,这两位的身份也就呼之欲出,一个是张四维的父亲张允龄,一个是他的老叔张允侠。   两个人到了房舍的前面,正好看到一个人穿着淡灰色的儒衫,负手养望白云。听到脚步声,笑着回头,冲着两个人微微颔首。   “张公驾到,本阁有失远迎,还请见谅。”   张允龄连忙拱手,“岂敢岂敢,早就听子维说过,元辅文韬武略,冠绝国朝,今日一睹风采,真是比起小儿说得还要让人心折,能见到元辅一面,足慰平生了。”   “哈哈哈,老先生客气了,请进吧。”   唐毅把两个人领进来,分宾主落座,从人奉上香茶。张允龄是识货的人,最顶尖儿的明前龙井,泡水的水更是甘甜清冽,品一口,生津止渴,暑气全消。   “元辅大人,此处点将台,乃是当年关羽出征之时,发兵点将之处,元辅在此处暂住,当真有指点天下,囊括四海的胸襟气度,选得真好!”张允龄笑呵呵赞道。   唐毅一口喝干了杯中的茶,“张公,本阁每天睡前都把茶杯里剩的茶水喝干,你知道为什么吗?”   “老朽不知,还请元辅指点。”   “呵呵呵,坐在我这个位置上,根本不知道明天还能不能喝到一口茶,你们说是不是啊?”   张允龄脸色狂变,张允侠忙插话道:“元辅柄国主政,建功无数,天下谁不心服口服,小人斗胆说一句,您多虑了。”   唐毅摇头,“非是我多虑了,实在是有人咄咄逼人,把我的一片好心,当成了驴肝肺。二位,你们说说,是不是有人过了?”   张允龄和张允侠手足无措,鬓角就见汗了,他们都比唐毅大很多,可是面对这位首辅,他们亚历山大。   张允龄犹豫一下,陪笑道:“元辅大人,老朽以为,有些事情,都是误会,我们绝没有对元辅不利的意思,还请元辅见谅。”   张允侠没料到大哥这么快就承认了,这不是给唐毅送把柄吗,那些事情就算做了,也不能承认啊!他急得直冒汗。   唐毅却突然换了一副面孔,感叹一声,“人在江湖,身不由己。谁不算计谁啊,本阁懒得跟你们掰扯什么,咱们把话说穿了,我推行我的隆庆新政,你经略你们的金融霸业,咱们井水不犯河水,如果二位执意捞过界,想要两者通吃,那就不要怪本阁下手无情!”   张允龄兄弟俩当然明白,唐毅这是开出去了条件。   一句话,朝政我说了算,钱的事情,你们说了算。   这个要求当然符合晋商的胃口,只是会这么轻松吗,唐毅肯让出多少,张允龄心里可没有数。   “元辅之言,老朽深以为然,奈何眼下东南依旧是交通行的天下,我们晋商可是打不进去啊!”   唐毅淡淡一笑,“机会就在眼前,看你们干不干了?”   “还请元辅示下。”   唐毅道:“连着叛了三位藩王,宗藩的事情不能不处置,但是人家毕竟是天家骨肉,我们身为外臣,怎么办都不合时宜。唯有请二位帮忙,把事情平了。”   “元辅大人,老朽自然愿意帮忙,奈何老朽势单力薄,只怕帮不上大人啊。”   “不要着急,你们听我把话说完了。”   ……   唐毅说的没错,宗藩问题必须解决,可是一味强硬,逼反了三大藩王,继续弄下去,舆情滔滔,唐毅也承受不住。   他就想出了一个折中的办法,针对镇国中尉以下,最低级的三等宗室,他们除了每年能领几百石的禄米,和普通的地主差不多,甚至有些人游手好闲,日子还过得紧巴巴的。   唐毅主张准许他们参加科举,可以成为朝廷的官吏,同时开办学校,教给一技之长,让他们能够生存下去。   不过从世代仰仗禄米为生,变成普通人并不容易。朝廷需要拿出一笔银子,暂时定为五年的禄米折价,最少五百两起步,供给宗室子弟投资经营,寻找活路。   如果第一年就找到了投资方向,可以全额领取,第二年找到,前一年的禄米照常发放,能得到的银两就折价八成,第三年六成,以此类推。五年之后,他们除了有老朱家的血统之外,和普通人没有任何区别。   至于镇国,辅国,奉国将军这三级,由于爵位更高,家大业大,转型也困难,唐毅拟定用十年的时间,实现转型,从皇亲贵胄,变成普通的商人地主。   “张老先生,一句话,就是用银子买下皇家血脉,买下世袭优待。不过你们也都知道,朝廷拿不出这么多钱,没办法啊,还要向你们借钱。”   张允龄和张允侠互相看了一眼,心里默默算了一下,立刻就摇头了。   开什么玩笑,以最低级的奉国中尉来说,每年二百石的禄米,实际到手也有一百五十石,五年时间,折成白银,足有六七百两,这样的宗室大明有一万多个。   要都是让晋商出钱,一年就要上千万两,砸锅卖铁,也拿不出来啊!   “元辅大人,不是我们不帮忙,实在是没有这个力量。”   “不是没有力量,是没看到好处!”唐毅淡淡一笑,“那些宗室子弟,未必第一年就能立刻转型,所以你们最多拿一两百万两银子,就应付过去了。而且朝廷不会让你们吃亏的,你们等于是替朝廷垫付银子,以后发放禄米的时候,你们还可以领满剩下的年限,算起来你们不赔钱。”   张允侠还是摇头,算起来不吃亏,可是和宗室打交道有多难,再说了,朝廷能不能按时发放禄米,中间要费多少人工,费多少精力,怎么看都不划算,他们才不想背这个黑锅呢!   唐毅见这两位不停晃脑袋,这个无语啊,看来只有拿出杀手锏了。   “实话说吧,这些中低级的宗室只是开胃菜,大餐还是那些亲王和郡王。”   “怎么讲?”   “这还不简单,把中下层宗室处置了,上面只剩下几十个亲王,几百个郡王,朝廷会派遣王府长史和宾客,把他们管得死死的。他们手上可是有不下几千万亩的田产,你们就没有兴趣吗?”   张允龄心脏猛地一缩,“元辅,您的意思是那些田产都归我们?”   “当然不成!”唐毅笑道:“朝廷赏赐的田亩依旧归藩王所有,他们私下里兼并的土地,按理说应该归还百姓,为了顾及藩王的利益,采用赎买的方式,土地交给你们经营,由你们按照田赋,折成白银,每年供给藩王府。”   张允侠听得直摇头,这不还是当钱库吗?   那么多田,每年又要几百万两银子,我们哪里出得起?倒是张允龄人老成精,听出了一些门道。   “元辅大人,您的意思是不是这几千万亩的田,都归我们,想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   “张老先生聪明,你们眼下在河套,在草原大量养羊,试问,光靠着牧草,能养多少羊,没有足够的精饲料,怎么让羊群过冬?没有足够的粮食,又如何雇佣数以十万计的蒙古牧工?”唐毅笑道:“要是这几千万亩的田落在你们手里,立刻草原就可以出现十倍的羊群,利润之丰厚,不用我多说?”   张允侠不由得呼吸急促,眼前冒起了小星星。   “还有一点,你们拿出来的银子,通通都是用银元计价的,这一块本阁捞不到一分钱,你们能赚多少,自己心里有数。”   话不用多,唐毅说的两条,都击中了张家兄弟的要害。   尤其是最后一条,更是让他们心潮澎湃,血液沸腾。   晋商的银元生意越来越大,合盛元的风头甚至盖过了交通行,每年保守估计,能带来一千万两的暴利。   可问题是眼下的银元主要在京城,天津,以及九边和东南流通,至于广阔的中原,由于民风保守,还没有推开,晋商上下,都非常焦急,迫切想要打开中原的市场。   假如借着这一次处置宗藩的问题,他们向朝廷和宗室提供贷款,要知道宗室多半都集中在北方和中原,等于一下子就把银元在北方推开了。   以中原为基础,到时候湖广,四川,两广都会纳入晋商的版图,到了那时候,晋商就会彻底超越东南的海商,一跃成为大明最有权势的商帮。   这不正是历代晋商努力的方向吗,竟然要在他们手里实现了,真是让人兴奋啊!   张允龄都觉得一阵阵血压升高,几乎要昏过去,但是他毕竟是冷静的,眼下合盛元扩张太快,府库存银已经不够了。   假如没有银子支撑,银元体系就会崩溃,到时候无数人跑来挤兑,晋商百年基业,就会毁于一旦。   往前一步,是天堂,还是地狱,真的不好说!   张允龄强压着激动的心情,声音都变了调,“元辅,这么大的事情,老朽还要去商量一下,请您宽限几天。”   “好,本阁无所谓的,你们要是不愿意接,交通行那边已经准备好了银子,大不了让他们发银元提供贷款就是了。”   张家兄弟用力点头,“我们一定尽快商量妥当!” 第991章 一叶知秋   唐毅在湖广住了不到二十天,就动身回京,他甚至没有公开露面,离开之后,湖广的事情就落下了帷幕。   辽王造反,罪不容诛,天心仁慈,不忍骨肉相残,辽王一脉,被逐出大明,流放到吕宋,虽然侥幸保住了性命,可是扬帆出海,几乎是九死一生,只怕一辈子再也别想回到大明了,也不知道该高兴,还是该哭。   反正没有杀人,隆庆觉得他还是仁慈的,包括伊王和代王,也都给流放吕宋,并且要求吕宋王林阿凤,还有总督席慕云小心看管,严防他们有不臣之举。   湖广巡抚洪朝选身为封疆大吏,防范不周,失职无能,被免去巡抚之职,杖责一百二十,贬为庶民。   其余董文寀、何宽等人,分别降职外调。   湖广巡抚落到了左副都御史邹应龙的头上,其余官吏,从上到下,都经过了一场大换血,多半都是唐党的人。   说起来包括隆庆在内,也挺可怜的,下面人想让他看到什么,他就只能看到什么。唐毅和晋党达成了协议,大臣铁板一块,皇帝也无可奈何,更遑论一帮宗室藩王了。他们没胆子闹事,也没处诉苦,听说好些都在家里头做了小人,上面写着唐毅的生辰八字,天天拿银针使劲扎,扎得都烂了。   唐毅反倒越活越精神,到了九月份,唐汝楫从宣大赶了回来,他在九边花了大把的时间,详细了解情况。   在下面走了一圈,和朝中闭门造车完全不一样。唐汝楫认为军制改革固然重要,更为要紧的是九边户口外流,造成边防空虚。   要说起原因,又要提到朱元璋,他当年征调上百万户口,屯田戍边,军户本来就要承担战争压力,他们的田租还是普通民户的两倍。风险大,田租高,吃得少,干得多,谁愿意留下来啊?   故此唐汝楫的第一个建议就是免除九边田赋,鼓励移民实边。   不出意外,唐汝楫的主张得到了七大阁老的一致同意。   会议结束之后,唐毅正想回家看看,俩小子不知道野成什么样子了?刚到了门口,张居正就堵在外面。   “是太岳兄,请进吧。”   唐毅把他让到了里面,张居正闷声道:“元辅,下官还要请旨。”   “去东南?”   “没错,清丈田亩才进行了一半,现在三大藩王被驱逐,天下藩镇肃然。正是推行官绅一体纳粮的好时候,机会稍纵即逝,还请元辅放行!”   由于张家和晋商搅在一起,弄得张居正险些栽了跟头,不好在湖广待下去,才不得不回京。   只是回京之后,他又惦记着东南的事情,怎么也坐不住。   “太岳兄,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你在东南推行清丈田亩,也有些日子,想必遇到的麻烦不少吧?”   “的确如此,除了士绅官吏阻挠掣肘之外,最大的麻烦就是能办事的人手太少了。州府县衙,三班六房,养了不少人,欺负老百姓,他们都是行家里手,可是让他们丈量田地,登记造册,计算税额,一个个都成了睁眼瞎,甚至连字都不会写,真不知朝廷要这帮废物干什么,我真想把他们都辞了!”   唐毅哈哈一笑,“当年我开辟市舶司的时候,也是如此,手上实在是没有可用的人。正好,明年上半年各地选拔秀才,下半年是乡试,后面又是会试之年。太岳兄,你去拟一个办法出来,在院试,还有乡试额外,增加特科,通过院试一级,可以充当六房书吏,通过乡试特科,可以成为县丞主簿,特科不影响科甲正途,该怎么考就怎么考。至于特科,只是选拔一些有真才实学的下级官吏。”   张居正眼前一亮,科举从来都是千军万马过独木桥,有很多有才华的人,未必能做得好八股文,而做得好八股文的,又未必是人才。有了特科,虽然起步很低,但好歹是正儿八经的官吏,想来一定有很多屡试不第的学子踊跃报名。   读书人总比那些世袭的小吏,官场的油子要好得多。   “元辅,这个方略我可以拟定,只是未来增加官吏,难免又要增加吏部开支,朝廷的财政缺口还不小,您看……”   唐毅笑道:“该做的事情不能拖,该花的钱不能省,你去做吧!”沉默一会儿,唐毅又笑道:“太岳兄,放心吧,明年户部就有钱了。”   什么意思?   张居正还想询问,唐毅却紧闭嘴巴,一个字也不肯透露。张居正的心里头痒痒的,追求国库充盈,那是多少理财能臣的梦想。   此前高拱就估算过,哪怕也最乐观的标准,也要到隆庆五年之后,才能逐渐扭亏为盈。眼下清丈田亩还没成功,唐毅哪来的自信,能解决财政困难?   换成别人说这话,张居正只当他大言不惭,可问题是唐毅说了,他这个人在财政上,那是公认的天才,莫非他真的有办法?   张居正想破头,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只能闷着头去办公了。   ……   “哈哈哈,哈哈哈!”   唐毅的书房,充满了爽朗的笑声,三位谋士,唐毅,外加一身素色长裙、大度雍容的周沁筠,都止不住欣喜。   就听沈明臣说道:“大人,光是这个局,您就布了三四年的时间,眼下大鱼进了网,就等着收口了!依我看,这一次至少能废掉晋商的三成功力!”   王寅连忙摇头,“不止,我看要五成以上。”   “为什么,十岳兄,你可不能凭空猜测啊,晋商有多少钱,一半,差不多十个大明的国库哩!”   王寅难得没有抬杠,“我是不懂银子,但是我了解咱们大人啊!他可是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就是见血封喉。要是只废了晋商三成功力,人家反扑又该如何?我琢磨着这一次一定要让晋商没了半条命。”   “有道理啊!”沈明臣笑道:“大人,您说晋商的下场会如何?”   “不知道!”唐毅说的很干脆。   三位谋士都面带鄙夷,心说到了这时候,您还撒谎啊,太不地道了!   “不是我不想说,而是如此大的金融危机,别说大明立国,只怕从盘古开天,都没有发生过,会有什么结果,是在不是我能掌控的。”   唐毅看了一眼周沁筠,“你怎么看?”   “相爷说的有理,我们也不能光见利,不见害,毕竟交通行也发行银票,也有庞大的债务,一旦晋商倒了,会不会烧到交通行,还不好说,我们眼下只能希望事情爆发的稍微晚一点,我们的准备更充分一些,至于晋商,他们也会套的更牢靠!”   唐毅揉了揉额头,竟然长叹一声,“世事岂会尽如人意,今年上半年市舶司的账目已经送到了内阁,贸易量骤减了一大块,我会想办法压一段时间。周姑娘,还有三位先生,你们要立刻动用交通行的力量,务必拖延危机,等着晋商和所有藩王把协议签妥,最好是第一笔银子掏出来,生米成了熟饭,他们也就跑不了了!”   狠,除了狠,这几位想不出别的词汇了。   不管结果如何,这一战下来,绝对比起十万大军北伐草原,还要来的凶险一万倍。不知道多少高高在上,显贵一时的家族,要彻底打落凡尘,甚至尸骨无存。   只是走到了这一步,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唐毅依旧推动新政,还多次找张四维,要动商税这一块,唐毅又采纳了朱衡的建议,准备明年拨出五百万两,专门用来治理黄河。   上上下下,十分忙碌,内阁六部,都在落实唐毅的主张,看起来朝局和年初的时候一模一样,许多事情都走上了正轨,新政也有了眉目。   进入冬月,寒风阵阵,小雪飘飘,繁忙的隆庆三年,就要结束了。又要制定明年的预算了,各部衙门都在根据前一年的开支,进行汇总,编制明年的任务和开支,他们把初步计划拿出来,送到户部,张守直率领着户部上下,会权衡各方意见,编制出总的开支,提交内阁会议讨论,然后还要征求各方意见。   总之,唐毅主政之下,十分讲究协调沟通,凡事开诚布公,拿到台面上讨论。渐渐的,在京官吏也都感到了不同,他们体会到了当主人,按照自己的意志,去影响朝廷方向的滋味。整个官僚体系,都在发生着变化。   就在冬月的最后一天,张守直急匆匆跑到了首辅值房。   “下官拜见元辅。”   “是张部堂啊,快请坐。”唐毅热情招呼,“预算编的怎么样了?明年除了治河之外,我还准备拿出五百万两银子,集中兵力,把土蛮部干掉!从此天下太平,再也不会有人威胁京城了。”   张守直变颜变色,丝毫没有在乎唐毅的宏伟计划,他凑到了唐毅身边,低声说道:“大人,市舶司的账核算出来了,今年比起去年,贸易量减少了一半……”   哗啦!   茶杯从唐毅的手里掉落,摔得粉碎,他浑然不觉,质问道:“张部堂,会不会有人贪墨了市舶银两,故意做假账,哄骗朝廷?”   张守直苦笑着摇头,“说句犯忌讳的话,下官宁愿有人贪了,还有个追究的方向,只恐怕不是如此了,咱们的瓷器和丝绸,真的没人要了。”   就在唐毅和张守直谈论之时,苏州的一家丝绸作坊摘下了牌匾,一叶飘落,十几年的繁荣走到头儿了…… 第992章 大难临头   从嘉靖三十五年算起,东南丝绸棉纺的繁荣,持续了十三年,中间虽然偶然有波折,也有作坊关门大吉,但是迅速就会被人吃下,甚至织机都舍不得停。   谁都知道织出来的不是丝绸,而是银子,是金子!   这一次却不一样,作坊倒了,五天的时间,愣是没有人接手,作坊的织工都傻了,他们到街面上去打听,一问可不打紧,竟然有好几个作坊虽然没倒,却在暗中裁员。再跑到绸缎行,从五个月之前,绸缎的价格就在下降。   最顶级的软缎从十五两银子一匹,跌倒了十二两,足足低了两成。   比价格更让人心寒的是销量,一家绸缎行,十几间的铺面,一天之中,只卖了三匹绸缎,赚的钱还不够房租呢!   寒意席卷江南,一股可怕的恐慌,在快速蔓延,甚至远在几千里之外的京城,都感到了彻骨的凉意。   财政预算,必须大幅度削减!   这是唐毅在主持财政会议的时候,开门见山的第一句话。   以往大明的财政收入主要分成三块,田赋占了大头儿,足有五成,然后市舶银占了三成,剩下的两成是盐赋。   隆庆三年,经过清丈田亩,田赋收入接近八百万两,如果顺利的话,明年扩大清丈之后,田赋会超过一千二百万两。整体岁入也会超过两千万两,顶得上嘉靖朝五年的收入,朝廷上下,都非常振奋,满怀着期盼,富国强兵,似乎指日可待。   就在上下一片乐观的情况之下,突然一盆冷水泼头。   户部尚书张守直声音低沉,“诸位阁老,同僚,初步核算之后,隆庆三年的市舶司贸易量只有四千七百多万两,关税收入四百三十万两,扣除市舶司运营花费,解送京城的市舶银只有二百八十万两!”   什么!   顿时所有大员都傻眼了,以往市舶银最少也有五六百万两,一下子折去一半还多,这不是要命吗?   “怎么会这样,张大人,市舶司出了什么问题?”兵部尚书谭纶厉声说道,经过一年的修整,唐毅许诺兵部要对外作战,彻底解除边患,突然说没钱了,这是怎么回事?   张守直两手一摊,“谭大人,你怀疑市舶司作假,我也怀疑,可是比对了各种数据,造假的可能性不大,过去的一年之中,来到大明的西夷船只,足足少了七成。”   这个消息比刚才还要吓人,西夷船只不来了,他们不想要丝绸了,不买瓷器了?不可能,听说西夷都吃生肉,如果不喝茶,他们都会消化不良的,活不了几年——京城的这帮官老爷,对西夷的认识也就这样浅薄,甚至很多官员还赶不上隆庆对西方的了解。   紧挨着七位阁老坐着的胡宗宪开口了,“诸公,近日胡某查阅了不少西夷的情况,西洋列国之中,以西班牙最为强盛,其本土之大,大约有大明的两三个省,在西夷之中,俨然大国了。”   才两三个省啊,有什么了不起的,大明一十三个省呢!   众位大臣充满了鄙夷,可是胡宗宪又说道:“西班牙本土虽然不大,海外属地,却是倍于大明,盛产金银,富不可言!”   好些人都倒吸了口冷气,他们满以为天下间就大明一处文明之地,其他都是蛮夷,离着大明越远,就越野蛮,越落后,骤然听说有一个面积可以和大明相提并论的帝国,都不免心惊肉跳,不可思议。   看着满朝大员的反应,唐毅也是一阵无奈,他不遗余力,希望让大明的士人能够放眼世界,不要总盯着自己的一亩三分地。   那些年轻的士人还好,接受能力很强,可是这一帮老的不管说了多少次,他们都当成《山海经》,《西游记》一类的胡言乱语。   直到此刻,有了切身之痛,他们才会惊醒。   “西班牙国王势力强大,拥有上千艘战舰,号称无敌舰队,西夷诸国,无人不惧。西班牙与大明贸易,连年赔钱,金银流入大明。西班牙朝廷甚是不满,已经下令严禁西班牙的商船,贩运大明的货物,想来市舶司贸易额骤降,就和这个有关系!”   胡宗宪介绍完了,大臣们都傻眼了。   这可如何是好啊,有人就骂西班牙霸道猖狂,竟敢不买大明的东西,简直可杀不可留……有人就建议,要派遣一舌辩之士,前往西班牙,痛斥蛮王,责问他为何狗胆包天!   别说唐毅了,就连高拱和张居正都扭过脸,不忍直视。   且不说人家听不听你的,光是到了西方,一去一回,就要一两年的时间,黄花菜都凉了,顶什么用。   倒是谭纶思索半晌,说道:“诸位大人,西夷的船只不运输咱们的货物,咱们干脆自己组织船队出海,活人不能被尿憋死啊!”   张守直道:“谭大人,市舶司这些年不断鼓励船队出海,咱们的人也的确到了南洋,印度,中东,非洲等地贸易。不过咱们的远洋船队毕竟起步晚,规模小,航海技术也不如人家娴熟。加之物产丰饶,只要坐在家门口,就有人来买。过惯了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日子,再让他们出海劈波斩浪,没有几年的功夫,怕是不成。”   他说的还算客气,人对大海的恐惧和敬畏那是天生的,没有几代人,几十年的功夫,是培养不出海洋精神的。   大家伙商量来,商量去,也拿不出好办法。   赵贞吉沉着脸道:“既然关税少了,就想办法节约开支,不就是几百万两银子的事,把清丈田亩做好了,能补回窟窿。”   老夫子说完,却发现好几位都愁云遮顶,更加凄苦了。赵贞吉不解其意,唐毅看了一眼同样从市舶司调上来户部右侍郎方逢时。   他连忙说道:“启禀赵阁老,仅仅是几百万两的关税,问题还不大,麻烦的是几千万两的贸易。试想一下,失去了庞大的海外订单,东南的作坊商行如何维系,作坊倒闭,又有多少工匠会失业?十几年来,海外贸易繁荣,东南遍地作坊,世家大户,改稻种桑、种棉,这桑树和棉花可不能吃,没有了海外收入,就没法买粮食,不知道有多少人要挨饿受冻,吃不饱饭。东南的繁荣旦夕之间,就会一落千丈,数千万百姓的生计危在旦夕。朝廷必须拨出一大笔的预算,来应付即将到来的灾难,下官以为,眼前的危机,比起黄河决口,几省大旱,还要严重无数倍啊!”   经济危机,对于大明朝的官员来说,绝对是新鲜的名词,从方逢时的说法来看,的确非常要命,本来好好的生意,怎么说断就断了,断了也不打紧,怎么能出这么大的事情啊?   唐毅面色格外严峻,“诸公,国难当头啊!大家伙暂时回去,集思广益,好好想想,会出什么情况,又该如何预防。高阁老,赵阁老,张阁老,你们几位留下,内阁要拿出一个应对章程。”   诸位朝廷大员只能带着满肚子惆怅,纷纷告辞离去,七大阁老凑在唐毅的值房,连夜召开紧急会议。   在所有的朝臣当中,唯独杨博眉头深锁,越想越觉得不对劲,马车到了家门口,老头子失魂落魄,差点从马车上摔下来,幸好家丁扶住了他。   “老爷,您没事吧?”   杨博抬起头,看了看昏暗的天空,突然叫了一声:“有事,要出大事了!”   ……   杨博,葛守礼,王国光,张四维,包括进京述职的王崇古,几位晋党的领军人物,全数聚在了天官府。   杨俊民搀扶着老爹走出来,才一天的功夫,杨博脸色灰白,头上捂着冰巾,仿佛老了好几岁。他一屁股坐在圈椅上,喘了好几口气。   “大家伙都是自家人,咱们捞干的吧,眼前这道坎儿,该怎么过?”   是啊,要怎么过?   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王国光最熟悉财务,他思量着说道:“虞坡公,从去年开始,我们就推动毛纺,今年一年,光是在托克托就设置了二十几处的作坊。织出来的呢绒有两个销路,一个是兵部采购,给九边的兵丁作为军装,一个就是出口海外,如今市舶司那边出了麻烦,海外出口只怕是不成了。”   “兵部的单子也别想了。”张四维低声道:“缺了市舶银,朝廷拿不出钱采买军装,九边的换装只怕要押后了。”   “啊!”王国光惊讶地张大了嘴巴,“朝廷怎么可以这样啊,不能不讲信用!”   张四维苦笑道:“我在内阁会议提了,结果赵大洲张嘴就骂娘,张居正也说大不了付违约金,总之朝廷必须节约开支,要共体时艰。”   王国光差点气昏过去,违约金才几个钱,数百万两的呢绒,没了销路,要留在手里长毛吗?   “虞坡公,您老人家可要想个办法啊,多少人的身家性命都押在上面了!”   杨俊民青着脸,怒道:“什么都找我爹,当初争着抢着养羊建作坊,那时候怎么不见你们让着一点?”   “闭嘴!”杨博一巴掌,把杨俊民扒拉到一边。   “都什么时候了,还窝里反,大家都是一条船上的,谁也跑不了!”   杨俊民红着脸道:“爹,是孩儿昏了头,孩儿不对!”   “唉,屋漏偏逢连夜雨啊!”杨博唉声叹气,“当初一窝蜂似的扑上去,这才一年时间,就……罢了,老夫拼着一张老脸不要,我去求唐毅帮忙吧!”说话之间,杨博的眸子缩成一道精芒! 第993章 挤兑   众人带着满腹惆怅,纷纷告辞,唯独张四维留在了最后,杨博注意到他满脸愁云,若有所思。   “子维,老夫见你似乎有话说。”   张四维垂手侍立,“虞坡公,我有些担忧。”   “忧什么?”   “我觉得从一开始,这就是个巨大的阴谋,把咱们统统算计进去的阴谋!”张四维悲声道:“从最初养羊,发展毛纺,一直到今天海外订单突然消失,以后还不知道会有什么,我觉得咱们的处境不好,非常不好!”   会是一个阴谋吗?   杨博不免有些迷离,从最初唐毅提到开边贸易,发展毛纺,然后双方合作越来越深,前后跨度,差不多十年之功。   那时候唐毅才二十出头,不折不扣的小字辈,双方之间也没有利害冲突,他那时候就心思那么歹毒,设想那么长远,要置晋商于死地?   实在是让人不敢置信,可是最近的事情又让人疑惑不解,市舶司出问题,唐毅这个创始人一定早就嗅到了风声,那他还引诱晋商和藩王签订合同,接下了五千多万亩田产的大饼,这就很值得推敲。   要真是他一步一步,设下的圈套,这个人该有多可怕啊!   杨博想了想,都不寒而栗。   “子维,老夫去求唐毅,正是想看看他的底细,到底是不是他干的。不过无论如何,咱们两百年的基业,区区风波,还不在话下。你是大家伙的希望,一定要沉住气,不要和唐毅冲突,再有,要赶快给你爹他们写信,弄清楚咱们的家底儿如何,能不能撑得过去?”   张四维点头,他告辞离去,出了天官府,他突然打了一个冷颤。   杨博何许人啊,天下三杰硕果仅存的一位!   以往不管遇到了什么事情,不都是从容应对,从嘉靖到隆庆,一次次的政潮,哪怕是严嵩和徐阶倒台,晋党就安然无恙,还吃肉喝汤,发展壮大。   杨博从来都是不慌不忙,有一肚子的主意。   可这一次他说了什么?去试探唐毅,那家伙早就修成精了,杨博未必拿得下来。至于盘点家底儿,应付危局,这还用杨博说么?   他说了,只能代表老头子没有办法,糊弄事而已。   纵横天下几十年的杨博老竟然没办法了,光是想想,就让人不寒而栗,彻骨寒凉啊!   张四维带着满肚子的疑惑,急匆匆回到了家中,赶快把自己的担忧告诉父亲和叔叔,张家的难到了。   ……   内阁财政会议,连着开了三天,还是没有一个头绪,究竟外贸骤降,会影响多大,朝廷诸公,莫衷一是。   唐毅只能派遣方逢时,加上诸大受和陶大临,立刻率领一个调查团,前往东南,去探查情况,并且要求用八百里加急,随时禀报消息。   其他几位阁老,包括六部九卿,一时间都束手无策,只能等着调查的结果。   唐毅拖着疲惫的身体,从内阁回来,马车刚到了门口,另一面就有一驾马车等着他。   “元辅,老朽等候多时了。”   “是虞坡公!”   唐毅连忙从马车上下来,亲手搀扶杨博,“您老来了,何必在外面等着啊!”   “呵呵,不碍的,老夫知道元辅公务繁忙,多等一会儿,没什么。到了我这个年纪啊,时间就没什么意义了。”   唐毅忙说道:“家有一老,如有一宝。朝廷多事之秋,还要仰仗虞坡公帮着晚生渡过难关,您快点请进。”   唐毅客客气气,把杨博让到了客厅,推开了下人,亲手给杨博奉茶,礼数之周全,让杨博都惊叹,这是自己来求他了,还是他要求自己啊!   “元辅,不要折煞老夫了,咱们十年的交情,我也不瞒着,眼下呢绒刚刚织出来,就摊上了这么个事,大家伙的心里头都不太安宁,这不,让老夫过来,想要讨教,究竟是怎么回事,又该如何应付?”   杨博语气诚恳,仿佛真心求教,可是眼神却不时从唐毅身上扫过,想要看看有什么破绽没有。   唐毅反倒是一脸的惭愧,“虞坡公,说起来都怪我大意了,三年前帮着吕宋复国,就得罪了西班牙,我本来以为西夷小国,利字当头,他们在东方拼不过大明,只能摸摸鼻子认倒霉,生意还要做,毕竟对他们也是有好处的,互通有无吗!可是最近才得到消息,西夷那边也出了状况,西班牙盛极一时,然则还有几个夷国,一个叫英国,一个叫尼德兰,海上的力量快速增加,西班牙为了对付他们,不得不把大量的财政收入,用在军费上面。加上和我们的仇口,限制大明货物就成了顺理成章的事情。东南做惯了顺风贸易,十多年间,我们的商人盲目扩张,而且光知道生产,却没有大力投资航运,没有多多建造船只,打通航路,掌握自己的船队,失了先机。”   唐毅长叹一声,“我当初以为俺答是真正的心腹大患,才集中十万大军,灭了俺答。倘若在两年之前,我们就能备战南洋,把人力和财力用在开疆拓土,扩充市场上面,或许不至于有今天的局面,虞坡公,晚生犯了大错啊!”   听着唐毅的自责,杨博却是不以为然,谁不是事后诸葛亮,唐毅当初对俺答用兵,那是杨博也赞同的。   哪怕倭寇全盛之时,大明君臣最担心的还是北方的强敌,没有办法,这是几千年来的历史,都刻在了骨髓里。两年前要是谁说西夷不和咱们做生意,产生的危害比起俺答还严重,所以咱们要不管俺答,全力南下,只会被人骂脑残,有病!   所以说,这事真怪不得唐毅。   “唉,春秋责备贤者,元辅柄国以来,功绩有目共睹,再说灭俺答,报血仇,乃是天下人都赞同的,当务之急还是在眼下,抱怨解决不了问题。”   不知不觉间,杨博竟然安慰起唐毅了。   “虞坡公说的是,所谓新政之功,说穿了就是平定俺答,毛纺产业,关乎草原的安全,千秋之重,晚辈无论如何,也不会坐视不理的。我会给谭纶打招呼,挤出三十万两,采购新式军服,我再去找陛下,锦衣卫,还有京营,采购两万套呢绒军服大衣。这点或许还有些杯水车薪,这样,我再让天津巡抚曹邦辅想想办法,派遣船队前往倭国和朝鲜,打通商路,再有安南,暹罗,缅甸等地,或许也能有些销路,外贸我会全力想办法。”唐毅笑道:“除了对外的部分,晋商上下也要动起来,大明北方也需要呢绒衣料保暖不是!还有晋商票号要是能多提供一点贷款,展延时日,不要逼迫太紧,让作坊能够撑下去。总而言之,要咱们通力合作,区区困难,会撑过去的!”   到底是唐毅,一口气拿出了好多办法,杨博暗暗点头,又谈了一阵,也没有什么破绽,杨博只好起身告辞,唐毅一直把老头子送到了外面,刚回到书房,就听里面响起爽朗的笑声。   几位谋士笑得眼泪都出来了,“杨博英明了一辈子,到老了栽了一个大跟头,让咱们大人玩得团团转!”沈明臣前仰后合,见唐毅进来,大声说道:“人家诸葛亮气死了周瑜,跑到柴桑口吊孝,就够缺德的,大人比起诸葛老先生,还要厉害三分啊!没看杨老头,被您都忽悠瘸了。”   唐毅摆摆手,“别灌迷魂汤了,杨博他应该怀疑到了我头上,只是没什么证据而已。再说了,眼下不过是杀敌八百自损一千,东南还是重灾区。”   茅坤淡淡笑道:“大人,俗话说不破不立,老夫这些日子琢磨下来,东南的繁荣的确有问题,买方来自西夷,市场在西夷,运输还要靠西夷。把柄都攥在人家手里,貌似咱们赚了不少的利润,说到底还都是辛苦钱,不改不成。”   唐毅深以为然,不掌握海洋,不掌握足够的海外市场,一切的繁荣就是沙漠上的城堡,海市蜃楼,幻象一场。   唐毅曾经扪心自问,自从隆庆开海,大量的海外金银涌入,为什么中国没有发展出工业文明?现在他有了一些答案,大航海时代是西洋人开辟的,国际贸易的规则掌握在人家的手里,没有制定规则的权力,如何能爬到食物链的顶端!   对于眼前的危机,唐毅有了更深刻的思考,其实这是一个绝佳的机会,一个逼着大明的官吏、士绅、商人,不得不向外看的最好时机。   只不过代价有些沉重……在隆庆三年的最后一个月,苏州连续倒了五家丝绸作坊一家比一家大,数千织工失去了生活来源,影响的百姓多达三万人。   而且危机还在快速蔓延,杭州,松江,应天,先后出现作坊关门的浪潮,大年初五,又传来消息,泉州一带,有二十万亩茶园茶叶滞销,绝望的茶农跑到了市舶司门口,将茶叶烧毁,浓烟滚滚,烈焰飞天。   哪怕再迟钝的人,看到了这一幕,都嗅到了危险的气息。   作坊和茶农倒了,直接冲击的就是各大商行商会,他们纷纷出现了资金周转不灵的问题。以苏州绸缎总行为代表,一共八家商行,一起杀到了合盛元在苏州的分行。   “这是三百万元的存单,请贵行立刻支付!”所有人板着扑克脸道。 第994章 钓鱼的智慧   苏州是交通行的大本营,合盛元要在这里站稳脚跟,没有一点本事那是不成的。主事姓王,是王崇古的族人,摆弄一辈子票号,精明过人。   他陪着笑,“诸位贵客临门,小号蓬荜生辉,这是上好的铁观音,您品品。”   为首的绸缎行代表抓起茶杯,喝了一口,随手放在了桌上。   “市面上怎么回事您一定清楚,就算是龙肝凤髓,我们也吃不出味,这笔存款赶快帮我们兑了吧。”   王主事有些为难,“诸位,按照规矩,五十万元以上的提款,都要提前十天通知,这三百万元,实在是……”   “哈哈哈,实在是有些多了?”绸缎行的人指了指同行的八位,笑道:“王先生,难不成要我们分着过来,堵在门口排大队提银子吗?我怕对你们不好啊!”   当然不好了,王主事最近就感到了气氛不对,向北方的总行请求支援,又从两淮调来了一笔银子,现在库存银元足有八百万两,按理说兑换三百万,问题不大。可是谁知道后续还有多少,万一再来几家,还不把银库提光了?   见他犹犹豫豫,绸缎行这边可不答应了,“王先生,按理说我们该把银子放在交通行的,当初你给我们许诺,存取便利,绝对保密,年利还多了二分。我们这才勉强同意,怎么,现在来兑换,你们拿不出钱?合盛元就这么点家底儿吗?”   王主事一下子被逼到了墙角,晋商的规矩,从来都是可欺可诈,唯独不能赖,不要说白纸黑字,哪怕只是口头承诺,也必须履行。   几百年的金字招牌,谁也不敢往上面蒙尘!   “成,几位放心,马上去银库给你们提银子,合盛元不会自打嘴巴!”   “好样的!”绸缎行的人也拱手说道:“王主事够意思,我们也不含糊,运银子的车从后面走,分开了,省得惹眼。”   王主事连连拱手,可是心里却一点高兴不起来。   在生意场上混的,谁不是耳聪目明,他们八家突然提了三百万元出去,其他人保证会跟进的,五百万元,能应付多久啊?   他心里一点数也没有,赶快让人去绍兴府,搬兵求救。   五天之后,两个妙龄女子在一群护卫的簇拥之下,来到了合盛元分号。   这两位正是沈梅君和钟金。   自从俺答被灭了,钟金头上的压力骤然没了,大哥哲诺成了奇喇古特部的首领,整日忙活着繁杂的事务,她一个不到二十的女子,哪里闲得住。   恰巧沈梅君跑了一趟毛纺生意,回到了东南,准备筹建一支船队,专门贩运呢绒出海。钟金琢磨着是个不错的生意,她要入股一半。   沈梅君遇到了生意的事情,从来不含糊,只答应让三成,两个人叽叽咋咋,吵翻了天。   结果就在吵架的时候,王主事派人来告急了。   风风火火,赶到了苏州,一进城中,两个人都吓了一跳,街道上好些没有工作的人,到处找活干。不少绸缎庄到了中午,也舍不得开门,络绎不绝的商人一下子少了许多,街边的酒楼客栈都冷清清的,跟没了香火的大庙似的。   从里往外,透着萧条和衰败。   沈梅君脸色狂变,她抿着嘴不说话,到了合盛元分号,见到王主事,劈头盖脸就问道:“情况很不好?”   王主事咧咧嘴,“大小姐,实不相瞒,五天时间,几家大户又陆续提走了一百五十多万元,眼下库存银元只有不到四百万,照这个速度,二月份都挺不过去。”   “小户呢,怎么样?”   “小户还好,没什么动静。”   沈梅君脸色凝重,思索半晌,断然说道:“赶快派人去应天,还有扬州,立刻调集一千万银子过来,以备不时之需!”   王主事吓得惊呼道:“大小姐,用的了这么多吗?”   “哼,蠢材,大户都跑了,挤兑就要来了。”   王主事想不明白,沈梅君也懒得和他解释,拿出了杨博的信物,还有合盛元的牙牌,王主事只能乖乖照着她说的办。   钟金不太在乎生意上的事情,她倒是很喜欢合盛元的点心,连吃了两块梅花糕,打了一个小饱嗝儿。   “午时都过了,请我吃点饭吧!”   没有得到回应,转身看去,只见沈梅君正低着头,不停翻看各种账单表格。她越看眉头的疙瘩儿就越大,干脆都解不开了,她颓然地把东西一扔,抱着脑袋。   “钟金,我大难临头了!”沈梅君严肃说道。   “不会吧,你可是女财神爷啊!”钟金笑道:“别的我不知道,光是消灭了我的外祖父,你们就捞了几千万两的银子,真是让人眼红。”   “没用的,那些都是死的,变不成现金的。”沈梅君突然站起身,“我必须去京城求援,稍微晚一点,合盛元就要完了。”   说完之后,沈梅君动身就走,把钟金扔到了一边,气得钟金直跺脚,大骂交友不慎。   ……   沈梅君的预感是对的,八大绸缎行,还有一些大户提走了存款之后,风声渐渐传开。另外一方面,越来越多的人失去了工作。   原本丝绸作坊的织工,一个月能拿到七八两银子,扣除开销,还能结余三五两,一年存五十两银子,不算费事。   看起来数量不多,可架不住苏州有几十万的织工啊,加起来就是天文数字。   合盛元在东南根本不是交通行的对手,拿到了银元发行权之后,他们开始大肆扩充业务,在交通行的大本营推出存款有息,吸引百姓存钱,还大肆发行银行券,代替原本的宝钞,成为市面上流通的货币。   银行券最少十两一张,最多一百两,印刷精美,携带方便,随时可以换成银元,深受织工的喜爱。   正所谓成也萧何败也萧何,当沈梅君看到市面萧条,大量织工失业之后,她立刻感到了天崩地裂。   原本每个月都要到合盛元存钱的织工,现在没了收入,就需要支取存款,一入一出,差别可就太大了。   而且人都有盲从的心里,见别人都去支取,他们也会跟进,发出去的银行券也会被拿来挤兑。恐慌是会蔓延的,如果苏州撑不住,无力兑换,就会迅速蔓延东南,甚至烧到整个大明。   尽管沈梅君非常讨厌唐毅这个人,但是他的唐学确实厉害,把金融的问题都说的明明白白。沈梅君也获益匪浅,维系庞大金融体系的只有两个字:信用!   正是信用,让一张纸拥有了无穷的力量,可以交换任何的东西。同样,信用崩塌,就会让货币重新变回白纸。   无论如何,都要阻止可怕的一幕发生。   丝绸作坊是从去年年末开始倒掉的,过了一个年,织工家里的存银都会花光,二月份又是人们开始生产劳作的时候,肯定会出现挤兑浪潮的。   沈梅君的判断是准确的,就在四处调集银子的时候,前往合盛元兑换的百姓与日俱增,平时只有两三百个人,其中存款的还是大部分,现在倒好,一天要迎接五六百个客人,其中九成都是取钱的。   每个人的数额都不算大,可是架不住人多啊,眼看着钱库不断被搬空,所幸沈梅君在离开之前,下达了命令,否则不到四百万元,根本撑不了几天。   可眼下也是坐困愁城,挤兑的浪潮遏制不住,早晚要把合盛元挤兑垮了。   眼看着合盛元一片凄风苦雨,在对面的一座茶楼,雅间之中,探出两个脑袋,看着长长的人群,得意洋洋。   这两位之中,年轻的黑小子正是雷坚,至于对面的大胖子,是当初最早加入唐毅一系的钱胖子,十几年间,这家伙的体重愣是超过了三百斤,眼睛就跟肉包子割了一道缝,浑身的肉,无处安放。   “嘿嘿,钱大叔,要我说啊,这一次您老还要吃个肥的,合盛元要完蛋了!”   钱胖子晃着蒲扇一般的大手,笑呵呵道:“小子,这才刚刚开始,光是一个合盛元就够了吗?”   雷坚一下子来了精神,“钱大叔,还有更刺激的?”   “你钓过鱼没?”   雷坚摇摇头,“我吃鱼不钓鱼。”   “告诉你啊,钓鱼之乐,岂是口腹之欲那么简单!想要钓到大鱼,就要先选好鱼钩鱼线,保证结实,不然鱼就要跑了。接着呢,要看好位置,撒好窝子,坐下来静等。妙就妙在等待,怎么说来着,叫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你要有本事,把饵弄得漂漂亮亮,花枝招展,不咬钩都不行!尤其是钓到了大鱼,那就更美了,不要急着提杆,要慢慢的遛,把大鱼弄得疲惫了,没劲了,然后再捞起来。钓鱼是斗智,捞鱼是好勇斗狠,一文一武,差之天地,判若云泥!”   你就是懒得动弹,还讲什么大道理!   雷坚暗自腹诽,不过他明白了一件事,晋商已经上钩了,面对着一条超级大鱼,必须拿出足够的耐心,不然他们就跑了。   挤兑还在进行中,钱胖子,还有雷家,竟然反其道而行之,三天时间,存入合盛元五十万两,人心一下子安定了许多。   京城,内阁。   唐毅再度召集在京大员齐集一堂,他面色沉重,“诸公,东南已经出现了危机的苗头,此时必须我们和衷共济,才能闯过难关,我准备派遣一名钦差南下,维持金融稳定,虞坡公,您老有合适人选吗?” 第995章 白银哪去了   经过了内阁会议商讨,户部左侍郎王国光被任命为钦差大臣,加上已经南下的方逢时,一起主持东南大局,严防挤兑风波。   私下里唐毅又向杨博保证,交通行一系会全力相助,共度难关。无论从哪个方面来看,唐毅都力挺合盛元,力挺晋商,要不他怎么会把自己的老巢,交给王国光呢?   可是唐毅的全力配合,却让杨博感觉不到一丝安慰,他心中的疑云反而是越来越强烈。   姓唐的不是善茬子,更不是自己的孝子贤孙,他凭什么不惜血本,替合盛元保驾护航?杨博越想,越觉得里面有问题。但是他又说不上来,毛病出在哪里,东南百业萧条,资金断裂,发生挤兑,一切都顺理成章,以往晋商也不是没有遇到过危机,事实上杨博很清楚,危险和机会并存。   每一次风波只要顺利挺过去,晋商的金字招牌就加重一分,凤凰涅槃,浴火重生就是这个道理。   不管唐毅耍什么花招,关口还是晋商有多少家底儿,能不能应付各方的明枪暗箭。   他立刻回到了天官府,这些日子,张家、王家、杨家、马家、霍家,晋商几大支柱都凑齐了,合盛元的十几位大股东也纷纷赶到了京城。   碰头之后,立刻进行了汇总核算,在过去的一年多之中,合盛元一共发行了三千五百万银元,以及一亿两千万银行券,合计一亿五千五百万元。   听到这个数字,杨博的脸色狂变,按照当初的估计,头一年只要发行五千万元,再逐步提高,五年之内,达到两亿元,和交通行平分天下,并且取而代之。   为什么才一年多,就完成了原定计划的七八成?   一口气吃个胖子,是会噎着的!   各家的主事和股东们同样满脸的为难,他们倒是不想扩张那么快,可是明军一战击败了俺答,夺回了河套,那可是面积比山西还大的一块肥肉,到处都是商机,又是养羊,又是建作坊。   大家伙都争着抢着贷款借钱,眼看着推行银元和银行券的天赐良机,岂能放过!   谁能想到,危机来的这么快,先前埋得步子太大了,终于尝到了苦头。   不过他们还是很有底气的。   张允侠就说道:“虞坡公,那些银元广受欢饮,和真正的银子差不多,不会出问题。风险就在银行券上面,一亿两千万看起来不小,可是相比咱们晋商的积累,还算不了什么。以我们五家来说,手上的存银、股份、田产、作坊,还有各地的酒饭茶肆,客栈商行,统统折算,至少有两亿两以上,加上其他的晋商大户,我们能拿出三亿两,足够应付眼前的危机!”   王崇古的兄弟王崇观也说道:“算起来我们的底子儿够厚,就怕运转不灵,一处出了问题,其他各处都完了。当务之急,还是稳住苏州,稳住东南,只要撑过去一段时间,情况就会好很多。”   一群都是玩钱的老手,他们凑在了一起,反复商量,都认为有本事战胜眼前的困难。   虽然杨博心里头还是七上八下,可是大家伙都如此说,他也只能从善如流。   各大家族开始拿出家底儿,注资合盛元。   同时杨博动用自己的人脉,向各处的地方官员施压,要求他们维持市面稳定,严防挤兑。同时晋商又派人前往两淮,和盐商达成了协议,从两淮搬出了三千万两白银,必要时候,投入市场。   光是这些还不够,晋商的各大钱庄票号纷纷推出存款有息的措施,吸收存款,加上他们还动用报纸,不停写文章,告诉所有人,金融是安全的,晋商是有信誉的……   一套组合拳下来,苏州的挤兑势头竟然被压下去了,其他各大城市虽然也有零星的挤兑,但是都没有产生太大的动静。   晋商上下都松了口气,看起来,还是高估了风险,就在大家伙准备弹冠相庆的时候,突然一个爆炸性的消息传来,一支大明的商船队在马六甲附近遭到了伏击,三艘大船沉没,只有一艘逃出。   根据逃生船员回报,说是抢劫他们的正是西班牙的舰队,数量足有十艘以上。   一个国家的舰队,竟然干起了海盗的勾当,真是是可忍孰不可忍,东南的报纸立刻连篇累牍,大肆报道,百姓们群情激愤,甚至有人嚷嚷着要出兵教训蛮夷。   又过了二十天左右,吕宋王林阿凤,总督席慕云联名向大明送来了告急国书。   根据席慕云奏报,西班牙舰队足有二三十艘战船,云集马六甲,其余西夷各国,纷纷响应,准备攻击吕宋国,大战一触即发,恳请上国立刻出兵,援救吕宋。   在所有藩属之中,唯独吕宋进贡不停,每一次黄金、铜矿砂、上好的木材、香料、珠宝,整船整船送来。   收礼收得隆庆的心都软了,这么听话的藩国,前所未有。身为大明的九五至尊,隆庆断然不能容忍藩国被西夷灭掉。   他立刻召集大臣入宫,唐毅建议由殷士儋督师南海,打造战船,整顿水师力量,准备全力援助吕宋,为此兵部拨出八十万两银子,用于备战。   看似和金融市场无关紧要的一件事情,却引爆了整个危机……西班牙是这些年来,白银最大的来源,也是大明第一大贸易伙伴。   原本市舶司贸易量下降,大家伙还弄不清原因,此刻真相大白,有些事情是捂不住的。   大明和西班牙要开战的消息刚传出来,市面上第一反应就是银价飙升。   原本白银大量流入,银和铜钱的比值一度降到了八百个铜钱换一两银子,消息传出之后,银价迅速抬头,半个月时间,就要一千二百个铜钱才能换一两银子,足足涨了五成!   人们从来都是盲目的,见白银狂涨,纷纷囤积白银,连带着银元价格都在暴涨,可合盛元上下一点高兴不起来。   因为市面上的银元仿佛凭空蒸发了一般,变得无影无踪。   各大商行店铺严重缺乏白银,经过了十几年的发展,原本白银和铜钱并重,由于白银供应充裕,重量大,价值低,很不方便的铜钱已经渐渐退出了大宗交易,只是普通百姓之间,日常购物还在使用。   眼下大家伙不得不拿出都快发霉的铜钱,存进票号,兑换白银,应付开支。   光是三月份,东南各地的合盛元分行,就兑换出去一千三百多万两白银,换了一大堆几乎没什么用的铜钱,好好的银行变成了铜臭遍地的铜行!偏偏又没法拒绝。   合盛元简直欲哭无泪!   “晋商以稳健著称,让他们犯错,还真不容易啊!”   唐毅淡淡笑着,晋商接手发行银元和银行券,其实存在一个巨大的漏洞,就是他们只能发行银元,却不能发行铜元,换句话说,铸造铜钱的权力还在户部,铜和银,都是大明的法定货币。   作为银行,票号,是必须接受铜钱的。   原本银价稳定,金融运行健康,什么毛病都看不出来,结果问题出来了,就是要命的漏洞!   当初晋商只是看到了发行货币的好处,而忘了风险,没有思虑周全,盲目吞下了裹着糖衣的炮弹,如今终于尝到了苦果。   “相爷神机妙算,晋商只怕也想不到,宝贵的白银就这么被套走了,真是高招啊!”周沁筠笑着赞叹道。   “周姑娘,你猜我下一步会怎么办?”   周沁筠挑了一下眉头,“奴家哪里能知道相爷的心思,不过我猜您要大举挤兑吧,一鼓作气,把晋商压垮?”   “不不不!”唐毅呵呵一笑,“我会以内阁的名义下令,准许各大票号拒绝铜子存款,或者存铜取铜,不得兑换白银,减轻晋商的负担。”   这位首辅大人脑子有毛病,小时候被驴踢过,后来又被门挤了?好好的绝杀之局,你总是放水,帮着晋商渡过危局,你的脑子里面想的什么啊?   周沁筠满腹怀疑,唐毅却只是神秘兮兮一笑,没有多说。   他亲自请来杨博和张四维,简单商量,立刻就通过了,第二天,就以八百里加急,向各省下达命令。   当公文传出去之后,周沁筠反复推演,突然浑身一冷,吓得几乎跌倒。   唐相啊,你哪里是帮忙,简直是把人往绝路上送!   原本危机仅仅局限在东南,主要是苏州等地,这道令子下去等于是向天下人宣布大难临头了,恐慌和挤兑绝对不止东南,会蔓延到全国。   周沁筠和沈梅君那个自诩的女财神不一样,她是真正的洞庭山帮的核心,手里握着数千万的资产,在东南呼风唤雨,论起赚钱的本事,无人能及。   可是和唐毅在一起,她总觉得自己就像是个傻瓜一样,而且还是地地道道的烂好人,没错,就是好人,因为和唐毅比起来,她简直太善良了。   内阁的命令下达之后,东南的情况一下子好转了,人们不再存铜钱,取白银了,包括钦差王国光都松了口气,银子外流的速度明显下降……还没等他们高兴呢,南昌、济南、徽州、九江、淮安、福州纷纷出现可怕的银荒。   以粮价为例,原本青黄不接的时候,一石粮要一两出头,眼下一石粮只要十二钱银子,不过别忙,如果用铜钱买粮,则需要惊人的三千文!   几乎所有人都在问一个问题:白银哪去了! 第996章 沈梅君的忠告   不只是官吏百姓,就连隆庆都在问,到底是出了什么事情。   身为隆庆的师傅,唐毅当然要负责去给皇帝陛下答疑解惑,君臣对坐在乾清宫,仔细剖析眼前的危局。   问题的根子还是出在明朝的经济结构上面,当初为了缓解财政危机,应付倭寇和北虏,东南开海,十余年时间,发展出了一套相当完整的外向型经济。   丝绸、瓷器、茶叶,三大拳头产品,给大明赚来了数以亿计的白银,与此同时,整个东南也在发生着翻天覆地的变化。   丝绸作坊遍地,改稻为桑,种植桑树,养蚕缫丝,织成精美绝伦的绸缎。大片的荒山被圈占,种植茶树,炒茶贩卖。陶土挖出来,建窑烧瓷,制成精美的瓷器。十几年发展下来,即便是丰年,东南也要从外购买粮食,才能满足几千万张的嘴巴。   鱼米之乡,苏湖熟,天下足!   昔日的财赋重地,竟然变成了如今的局面,只怕大多数人都不敢置信。   “这几年由于贸易兴旺,缺的粮食少,可以从江西,湖广补充,缺的多了,甚至可以去倭国,安南购买大米,另外东番岛的开发也有了成效,每年能供应两百万石到三百万石的大米,如果一切顺利,东南的繁荣是完全可以维持,甚至还会向前发展。”   唐毅十分感叹,“说到底还是臣失了算计,没有料到西班牙竟然会切断贸易,不惜两败俱伤。以往都说夷人见利忘义,现在看起来,他们也是尊奉王命,能够以国事为重,只可惜他们顾全了自己的国家,却苦了大明啊!”   唐毅一副追悔莫及的模样,其实他心里清楚,英国正在快速崛起,另外尼德兰也要脱离西班牙控制,第一个日不落的殖民帝国——西班牙已经日薄西山,即将盛极而衰,他们已经没有足够的银元购买大明的丝绸和瓷器,毕竟这些都是奢侈品,他们需要加强舰队,全力备战,即便没有吕宋的事情,双方闹翻是早晚的事情。   当然隆庆不是穿越者,他也不知道唐毅是穿越者。见师傅自责,连忙开解道:“唐师傅,世事难料,岂能怪罪先生!更何况天下到底出了什么事情,除了先生之外,谁能替朕解惑!”   “陛下谬赞了。”唐毅沉吟一下,继续道:“西班牙的白银输入减少,市面上白银供应就出了问题,在预估银价上涨的情况之下,越来越多的人囤积白银,结果加剧了白银短缺,又推升了白银的价格。在过去的两个月之间,银价上升,相应铜钱下降,市场上的情况越来越扭曲了。”   几亿两的白银涌入,换成一个小国,早就完成了价格革命,货币体系也足以重塑了。   可问题是大明太庞大了,人口太多了,物产也太丰富。   海量的白银仅仅解决了东南的一些问题,至于中原,甚至湖广,四川,更别说遥远的云贵,主要还是铜本位,流通的是铜钱。   另外广大的农村也多流通铜钱,银贵铜贱,直接结果就是以铜钱计价,粮食涨了一倍还多,出现了一石粮三千文的天价,而且还在暴涨之中。相反,以银子计价,粮价还略有降低。   一些大户就像嗅到了血腥味的鲨鱼,他们用白银收购老百姓的粮食,转手再用铜钱计价,出售粮食,两头大赚其利。不只是东南,包括大明的其他地方,都在上演这一幕,越来越多的百姓被手上的财富快速流失,如果再持续一段时间,变成赤贫,甚至破产,都不远了。   唐毅把一些情况告诉隆庆,惊得隆庆冒了一身冷汗,他突然想起一件事。   “唐师傅,当年要是力推一条鞭法,只怕此时的百姓会更惨吧?”   唐毅咧咧嘴,苦笑着点头。   说起来太岳同学也够倒霉的,他推行一条鞭法之后,没几年就爆发了白银危机,一条鞭法变成了彻头彻尾的害民之法,人亡政息,也就不足为奇了。   此时的隆庆只是大呼侥幸,幸好当年唐毅挡下了一条鞭法,实现如果此时要求天下百姓以白银缴纳田赋,会有多少百姓被逼得家破人亡,妻离子散!   “唐师傅,既然如此,朝廷是不是该想办法立刻救济百姓,平抑铜钱和银两的比价,防止套利?”   “陛下圣明,此事臣已经在做了。不过这还只是危机的一个方面。”   “还有什么?”隆庆好奇道。   “陛下,西班牙制裁大明,海外订单骤减,原本为了出口纺织的绸缎,生产的茶叶,烧出来的瓷器,都没有了销路,丝绸堆在仓库里发霉,茶农卖不出去茶叶,换不了银子,被逼得不得不焚烧茶叶。”唐毅哀叹道:“这些作坊,还有茶园,不少都是借款筹建,他们经营不下去,无法偿还银行贷款,银行就会出问题。债务风险越来越大,加之实物白银价格暴涨,很多储户就会去挤兑银行,还会把手里的银行券兑换成白银,放在家里。故此,金融体系要出大问题了。”   唐毅给隆庆大略解说了一遍眼前的局面,这话要是听在杨博的耳朵里,老头子都能扑过来,把唐毅给撕碎了!   你丫的怎么不早说,各地的挤兑都开始了,你让我们怎么办?   当然了,即便老杨博找到了唐毅,咱们的唐大首辅也只会两手一摊,我也是根据眼前的情况,才推测出来的,之前我是一点都不知道。   但毕竟做了亏心事,还是会觉得理亏的,这不,唐毅身边的护卫比平时增加了两倍,暗中保护他的人增加了四倍之多。   同时唐毅还借口说夫人嗓子不好,京城取暖烟气重,伤肺子,把王悦影,琉莹,还有两个宝贝儿子,一个宝贝闺女送到了城外庄园。   在庄园外面的几个庄子,都驻扎着唐毅的护卫,严防刺客。甚至最糟糕的情况下,他也能逃出京城,赶快扬帆出海,溜之大吉。   别怪唐毅如此小心,实在是危机爆发之迅猛,超出了他的预估,唐毅不得不做最坏的打算。   从四月中旬开始,又有朝廷的禁令下达,所有钱庄票号都松了口气,可是没过两天,就有大批的百姓涌到了钱庄,要求取回存款。   钱庄的管事都吓了一跳,存在钱庄安全又保险,还能得到利息,没到期限就把银子取走,可是没有利息的。   他们这么一说没有吓到百姓,反而让他们更加坚定了主意,一定要取走银子,不给利息也无所谓。   难不成你们晋商还要自大嘴巴,自毁招牌吗?   无奈何,只能把银子交给百姓,可是兑换的越来越多,仓库里的存银越来越少,各地的主事没有一个不心惊肉跳的,干了一辈子生意,从来没有遇到过如此局面,他们纷纷向总行求援。   四方告急,八面漏风,合盛元的总行已经是焦头烂额。   张允龄和王崇观等人一个头两个大,光是四月份前半个月,就烧了三千多万两银子,照这个势头下去,五月份他们手里的流动资金就会消耗干净。   怎么办,要怎么办?   商量了许久,只有一个办法,就是出售不动产。   把手里的田产,作坊,商号客栈,甚至珠宝玉器,古玩字画,通通卖出去,换成银子,应付眼前的危局!   “一群傻瓜,你们还在梦里吗?”   沈梅君将几份报纸摔倒了桌案上面,还把张允侠的茶杯都撞倒了。   “沈姑娘,你要干什么?”   其他人也是怒目而视。   沈梅君冷笑了一声,“你们好好看看,这几份报纸有湖广的,有济南的,有开封的,都在说什么白银危机,说什么银行券不可靠。而且这些报纸背后,都是交通行一系的人在支持,你们还不醒悟吗?”   王崇古皱着眉头,怒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从头到尾,就是一个阴谋,一个断送晋商百年基业的阴谋,你们都被算计了!”   “那你说该怎么办?”张允侠闷声问道。   沈梅君看了看他们,笑道:“四个字,断尾求生。合盛元已经保不住了,发行银元,掌控大明经济命脉的美梦也别做了。赶快收手,还能保住多年积累的财富,然后在徐图恢复,变卖祖产,现在这种时候,有谁会接?交通行吗?不会的,告诉你们根本不会,他们已经准备好了落井下石,把你们都置于死地!”   沈梅君突然充满了悲愤,不停跺脚,捶打桌面,好像是个疯子。   真是可笑啊,小站一役,扳倒徐阶,平定俺答,清丈田亩,藩王作乱……差不多七八年的时间,晋党着实算计了唐毅好几次。   一贯睚眦必报的唐毅竟然没有翻脸,反而一直忍让,隆庆改元之后,晋党不但拿到了梦寐以求的大学士之位,还保有吏部,兵部,都察院,全都是实权衙门,举足轻重。   可笑从杨博以下,晋党中人都小觑了唐毅,以为他没有本事撕破脸皮,结果就一次又一次挑衅,一次又一次招惹那个疯子。   终于,人家出手了,没有任何花哨的东西,只是轻轻一伸手,就把晋商推上了万丈悬崖。   “认输吧,你们斗不赢的!”沈梅君留下了她的忠告,踉踉跄跄跑出了房间。   只剩下张允侠和王崇观等人,大家面面相觑,真的要放手吗?   晋商二百年的金字招牌啊!   难道就要毁在他们手里吗? 第997章 张允龄的努力   别看晋商什么钱都赚,但是人家能屹立一两百年不倒,自有一本出众的生意经。   唐毅在主持市舶司的时候,就筹建过不少的钱庄票号,商行工场,所有这些,只承担有限责任,股本亏光了就算完,股东家里还有多少钱,只要不属于钱庄作坊,就不用拿出来赔。   可是晋商不这么看,他们觉得人家把身家性命存在了你的票号里,就是看重你的信誉,如果出了问题,就算砸锅卖铁,也要偿还干净。东南商人的作风完全就是赖账,就是欺骗。   不得不说,晋商的条件并不好,可是他们就是凭着自己的努力打拼,用了一百多年的时间,成长为大明首屈一指的商帮。   说起来东南的实力虽然在晋商之上,可是东南的商人分属闽商、浙商、徽商、苏商等等,单独拿出来,即便是最强悍的洞庭山帮,也逊色晋商不少。   自从合盛元在东南经营之后,着实挖了不少交通行的老客户。   如果按照沈梅君所说,放弃合盛元,就等于放弃了两百年的坚持,放弃了晋商立业的根本,放弃了商人的责任!   失去了信誉,哪怕有再多的财富,也是寸步难行,相反,只要保住了金字招牌,哪怕输得一无所有,也能东山再起!   张允侠,王崇观,各大股东,大家凑在一起,商量许久,沈梅君的建议被他们扔到了九霄云外。   “诸公,说句实话,我们的确可能被交通行算计了。可是天下百姓不止挤兑合盛元,他们交通行也不好受,加上东南的那些作坊和商行多半都在交通行名下,他们的损失只比咱们大,不比咱们小。做生意的人都讲本逐利,咱们和交通行之间,不见得就是你死我活。”张允侠充满自信说道:“我去找顺天官银号的吴天成谈一谈,让他们交通行拆借一笔银子给我们,如果交通行答应了,一切好说,如果他们不答应——咱们也有办法!”   众人一致同意,张允侠立刻去找吴天成。   “真是天字一号的大傻蛋,明明是交通行害得你们,还去找仇人求药方,真是蠢不可及,看着吧,保证空手而归。”   “我倒不这么看!”钟金捧着一碗茶汤,一边喝着一边笑道:“我猜他会满载而归。”   “不可能!”沈梅君气呼呼道:“你懂金融吗?你就是个野丫头!”   钟金满不在乎一笑,“我是不懂,可我知道,要是人家和你的智商一样,早就混不下去了。”   “你,你气死我了!”   沈梅君抓狂地扑上去,钟金连双手都没用,继续喝茶汤,两条长腿三下五除二,就把沈梅君给制服了。她把空碗放在桌上,拍了拍手,“你啊,脑子不够用,身手又不行,真是一点可取之处都没有。成了,记得把碗送到街口,交给卖茶汤的老伯。本姑娘要去睡觉了!”   “吃了睡,睡了吃,你就是一头猪!”   沈梅君在心里嘟囔着,也懒得出去,让丫鬟把碗送了出去。中午饭也没有吃,坐到了下午,张允侠竟然满面春风回来了。   谈判比想象的还要顺利,吴天成满口答应,不过眼下交通行情况也不妙,危机四伏,一万两以上的金额都要上报总行,哪能随便借款。   经过商量之后,合盛元拿出名下五十处作坊,三千处铺面,再加上一百万亩土地,换取五百万两白银。   这个价钱是要比正常的便宜许多,大约只相当于市价的七成,看起来是交通行宰了晋商一刀。   不过眼下危机当头,现金为王,多少人捧着田产作坊,想要换银子都换不了。本来张允侠都做好了打对折,甚至更低的准备,哪怕只有三成,该卖也要卖。   出乎预料,交通行竟然给了七成的价格。   哪怕有再多的怀疑,在真金白银的面前,都显得有些苍白。看起来交通行是真心要帮他们,这场危机完全是个意外……   “师父,事到如今,您老人家还不急着摊牌,跟他们打什么太极拳啊!”吴天成抱怨道:“我估算了一下,晋商累积兑换出去的白银,差不多有五千万两,而他们的现银不会超过八千万两。咱们手里还握着一大把的银行券,只要抛出去,晋商就彻底垮了,完蛋了,灰飞烟灭了,大明的金融都落到了咱们的手里!”   吴天成眼睛冒光,好像嗅到了血腥味的狼,“千秋基业,在此一举,师父,您可不能犹豫不决啊!”   唐毅拍了拍他的肩头,“你快五十了吧?”   吴天成点点头,“还差三岁。”   “难怪这么天真呢!”唐毅冷笑道:“你当晋商是好对付的?”   “怎么,他们还有什么杀手锏?”   唐毅没有多话,从怀里掏出了一封密报,扔到了吴天成的面前,他慌忙拿起来,仔细看去,突然惊得张大了嘴巴,都能塞进去一个鹅蛋。   “谢家和程家怎么会如此大胆,竟敢私下和张允龄来往?”   吴天成嘴里的谢家和程家,是徽商大户,论起地位,仅次于胡家,实力深厚,传承了几代人,两家至少有上千万的家底儿,能够影响左右徽商的选择。   就在不久之前,张允龄没有到京城坐镇,而是跑到了徽州,拜见程家和谢家的老太爷。   “交通行才崛起多长时间,人家说不定早就认识了,还想一下子击败晋商,做美梦去吧!”   对待自己的徒弟,唐毅没有什么客气,而且眼下胜券在握,他必须敲打吴天成等人,让他们不要得意忘形。   “师父,您是担心徽商会反戈一击?”   唐毅摇摇头,“你还是没想通啊,这一场危机不是晋商引起的,同样也不会因为消灭了晋商,就天下太平了。”   吴天成若有所思,“师父,那您老以为,如何才能解决危机?”   “这个吗……时候不到,说了也没用。”唐毅淡淡道:“当务之急,是要想办法收缩力量,保全自己,确保交通行的命比合盛元长,今天很糟糕,明天会更糟糕,但是——后天会好起来,我们要挺过明天的晚上!”唐毅如是说道。   沈梅君错了,错得很离谱。   从头到尾,唐毅都没有把晋商当成最主要的目标,相反,他需要晋商撑下去,只有合盛元不倒,藏身后面的交通行才不会倒……   晋商最大的弱点不是他们财力不够,也不是他们手腕不成,而是他们没有经历过经济危机,永远无法预料下一步会发生什么。高层固执地认为只要有足够的银子,就能应付危机,他们拼命拆借,变卖,恨不得把一切都变成银子。   可是这种做法,就和唐毅下令禁止存铜套银一样,本质上都会加剧恐慌,几百万两的银子,不是一个小数目。   运银子的车需要加固,在路上会留下深深的车辙,运银子的船,要比别的船吃水都深,保护银子的镖师要增加几倍不止……   种种蛛丝马迹,瞒不过已经越来越发达的报纸。   很快就有耸动的标题印出来,“晋商变卖祖产,已经山穷水尽”,“晋商存银不足,各地银行券或有违约风险”。   这些报道并非捕风捉影,但是却不乏添油加醋。   原本稍微安宁的百姓,一下子有聚集到了票号门前。   这一次的队伍比起以往都要长好多,排在前面的人甚至扛着铺盖卷儿,准备长期作战,拿不到银子,誓不罢休。   张允龄站在一座三层的茶楼上面,眺望着密匝匝的人群,心脏一阵阵紧缩。他没有去京城,就是因为他清楚,真正的危机在东南,交通行远没有表现的那么合作,即便是唐毅无心,手下的那些人也未必无意。   事实上东南的很多大户豪商已经参与到了这场战争之中,他们落井下石,大肆挤兑,煽风点火,四处散布流言,所为者,不过是掀翻晋商,自己当老大。   你们别痴心妄想了,老夫没有那么容易认输!   张允龄咬着牙,新一天的交易开始了,合盛元的大门敞开,一下子涌进去上百人,伙计掌柜大声吆喝,拼命维持秩序。   令人惊讶的是今天的兑换速度很快,几十个箱子,装满了细丝官银,老百姓的银行券和存单都不大,最多只有二三百两银子,少的只有十几两,二十两。   兑了好半天,银子也没减少多少。   眼看到了中午,突然有几个人从外面挤了进来。   “兑银子这边请。”小伙计招呼着。   为首的汉子却摇摇头,“俺不兑银子,俺存钱。”   存钱?   没听错吧,这么多天,还是第一个来存钱的呢!   “客爷,你是要存钱?”伙计又问了一遍。   大汉不厌其烦,“我还撒谎不成?”   “不敢不敢,客爷这边请!”   兑银子的那边挤满了人,存银子的窗口却是空荡荡的,有负责的先生立刻过来招呼。   大汉搬来了一个箱子,足有十几斤重,银子成色不一,大小不等,计算起来很麻烦,需要称重折算,柜房先生忙活着。   大汉就自言自语,大肆吐槽,“头些天我就在这兑了二百两银子,都说什么放在银行不保险。我搬回家里了,就塞在床底下。谁知道啊,当天夜里就来了贼,把一箱银子都搬走了!”   啊!   周围人都惊叫了一声,大汉徐徐说道:“老子也不是善茬子,我舅舅原来是槽口的人,敢偷我的银子,不想活了!”   大汉啐了一口,“找到了俺舅舅,不到一天,就把人找出来了。娘的,那两个孙子在赌场一天就输了一百多两!幸亏俺舅舅有本事,逼着他们的头儿拿银子补上,总算是拿回了二百两。可是成色就差了许多,还要请弟兄们喝酒,给大家伙封红包,二百两银子,能剩下一百五十两就不错了!”   他刚说完,柜房先生笑道:“客爷,您说的真准,一共是一百五十三两银子,都存了吗?”   “存了,存在你们这保险,还能生利息,拿回家啊,才几天的功夫,就没了快五十两,我都后悔死了!”   大汉顿足捶胸,懊恼不已。   听到他的话,前来挤兑的众人都心里头一咯噔。   就像他说的,把银子拿回家里,的确有风险,而且合盛元兑得这么轻松,看起来人家底子雄厚,市面上的传言,不能尽信,这么大的钱庄,还能差咱们的那点银子吗?就算人家手指头缝儿里流出来的,也比我们的这点多啊!   大汉拿着存单离开,又陆续来了几个存钱的,悄然之间,挤兑的人群就少了一大截。下午兑出去的银子,只有上午的一半……   “总算稳住了!”张允龄暗呼侥幸,奔波了好些日子,年纪大了,疲惫不堪。他装备回去休息,刚转身,就有人跑到了他身边,将一份密信送到了张允龄的手里。   他随手展开,一看上面的内容,顿时天旋地转,直接栽倒了。 第998章 第一块骨牌   张允龄一介商贾,能和杨博王崇古等人相提并论,能培养出一个大学士的儿子,绝非等闲之辈。   他做了一辈子生意,把人都琢磨透了。   一大堆人凑在一起,智商就是严重下降,往往最傻最冲动的一带头,无数聪明人都要跟着。   就好比街上打把势卖艺的,明明表演的不咋地,但是有人带头叫好,带头扔银子,你就会不由自主跟着喊好掏钱,等到人群散去了,你都想抽自己两个嘴巴子,可是钱还是花了。   挤兑银元也是如此,以晋商的家底儿,完全没有问题,关键是要有足够的调度时间,从容安排,不能一股脑全都冒出来。   张允龄悄悄到了东南,他先安抚住徽商,接着又到扬州,会见盐商代表,割了好大一块肥肉,说服盐商和他们同舟共济。   摆平了这两伙人,他又和闽商、浙商的人联络。   张允龄算计着表面上交通行没有和晋商撕破脸,还整天说着共体时艰,他索性也就装糊涂,反正东南也不是铁板一块。   交通行的真正核心只有两部分,一个是唐毅创立的盐铁塘一系,以雷七和钱胖子等人为代表,再有就是洞庭山帮,至于其余的浙商,闽商,徽商,粤商,都是相对外围。   张允龄施展浑身解数,威逼利诱,好话说尽,总算把这些人都安抚住了,大家伙全都同意不会落井下石。   只要各大商帮豪强不掺和,剩下的散兵游勇再多都是杂碎,不值一提。   果然,张允龄随随便便弄了几个群众演员,买通了几家报纸,整个挤兑的风潮就化解于无形。   张允龄也年过花甲,折腾了好些日子,浑身的骨头节就跟散了架子似的,他瘫在椅子上,连一根手指都懒得动,手下人一口一口给他喂参汤。过了一会儿,张允龄总算缓过了一口气。   偏巧这时候,又有消息传来。   张允龄看完之后,满腹的好心情一下子都没了,只是大叫一声,就昏过去了。手下人慌忙把他救过来,刚睁开眼睛,张允龄就两眼红赤,疯狂低吼道:“快,备马,老夫要去济南。”   下人都傻了,这模样还能骑马啊?   “听不懂人话吗,快备马,天要塌下来!”张允龄叫的撕心裂肺。   ……   到底是什么事情把张允龄吓成这个模样啊,原来就在几天之前,鲁王一系,有两百多位宗室子弟杀到了济南的合盛元分号,每一个人都拿着合同,要求合盛元履行合约,把禄米折价,统统交给他们。   还记得当初唐毅抛出的方案吧,各地的藩王宗室,用赎买的形式,给予他们一笔银子,资助宗室转型经营,有的五年,有的十年。   张允龄找了很多人商量,觉得可以接下来,宗室子弟说穿了还都是一帮纨绔,一帮公子哥。让他们流汗挣钱,自食其力,根本是做梦。   张允龄估计绝大多数人,每年还会仰仗着禄米过日子,等到五年之后,约书期限到了,朝廷要是停了他们的禄米,这帮人还会跑到礼部去闹,不依不饶,老朱家的人,别的本事没有,耍无赖那是天下第一,本身皇帝就是最大的无赖吗!   晋商商量的时候,还嘲笑唐毅见识浅薄,想要靠着一纸约书就解决宗室问题,根本是痴人说梦!   反正对他们来说,没有什么损失,相反,还能拿到藩王几千万亩田产的经营权,就按照一亩产两石粮计算,给佃农一石,运输之中再折损三成,一千万亩,就能产出七百万石的粮,不但养羊的精料都够了,还能掌控北方的粮食市场,操纵粮价,又添了一大财源。   不管怎么算都十分划算。   晋商上下一致同意,用最快的速度,最优惠的条件,把所有宗室都给签了下来。   他们的合同刚签完,悲剧就来了。   持续的白银危机发酵,东南的问题一大堆,什么作坊关门啊,工匠事业啊,银行挤兑啊,把天下人的目光都吸引到了东南,包括张允龄也不例外。   可是别忘了,白银匮乏还造成了银贵铜贱,在中原地区,黄河以北,尤其如此。   现在不少村镇,找遍全村,都凑不出十两银子,城市之中更是如此,由于白银是大宗交易的结算货币,给铜钱人家也不要。   为了履行约定,很多商人不惜用五千文兑换一两银子,比起平时足足多了五倍!结果还换不到银子,据说私下里甚至有人开出一比十的天价,也就是一两银子,要换一万文,足足十贯!   不得不说,人疯狂起来,什么事情都会出的,整个大明就被弄得扭曲变形了。   宗室的公子哥们不懂经济,也不会探究其中的学问,他们只看到了一件事,银子太值钱了!   这要是手里有银子该多好啊!   有人就说了,你们游手好闲,吃喝玩乐,把祖宗家底儿都给败光了,还哪有银子啊?   宗室的大爷们不干了,敢小瞧我们是吧!老子手里是没银子,可是我们有约书啊!   本来大家伙都不准备拿禄米换银子,然后去创业,毕竟还有五年时间。他们就像是放假的学生,不到最后两天,绝对不会想着写作业。五年啊,到时候说不定内阁就换人了,再说句大不敬的话,听说当今皇上好色入骨,身体也怎么样,没准五年后就换了新皇帝。   都是老朱家的人,能看着大家伙饿死么?   宗室的这帮家伙,都是彻头彻尾的鸵鸟主义者!   如果按照正常发展,唐毅的计划多半是不了了之,可问题是白银危机来了,宗室子弟的脑筋转了起来。   我们现在都说要创业,要转型,按照约书,最低级的奉国中尉也能拿到五百两银子,按照市场的情况,银价暴涨了快十倍,多大的暴利啊!不用干别的,光是放贷,就能赚得钵满盆满。   越想越兴奋,满眼都是小星星,二话不说,拿起约书就往合盛元分行跑。   等到了合盛元,才注意到,敢情别人都提前来了,这可不行啊,万一他们把银子都领走了怎么办?   宗室的大爷们可不是小老百姓,平时连衙门都敢闯,更遑论小小的合盛元。   瞬间济南的合盛元就被宗室给堵满了,到处都是挥舞着约书,疯狂讨债的叫骂声!   ……   “哈哈哈,相爷,我沈明臣算是服了,您到底给晋商挖了多少坑啊,简直坑死人不偿命!”   几乎和张允龄同时得到消息,相府书房,笑声更大了。   沈明臣就得意洋洋道:“那些宗室子弟可是敢砸礼部的,要不是收拾了三个藩王,他们都能跑到金銮殿上闹去。让他们去挤兑晋商,真是一步妙棋,实在是太妙了!”   大家伙放声狂笑,唐毅却没有那么高兴。   他背着手,叹了口气,“唉,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咱们和晋商正面拼杀,胜算远不如想象的大啊!”   几位谋士,连同赶来的周沁筠和吴天成,都脸色不太好。   张允龄在东南活动了一大圈,见了那么多的人,唐毅已经得到了消息,原本一直以为掌握在手中的东南,竟然有那么多的漏洞,真是让人不寒而栗。   “大人,要我说您也不用忧心,晋商一百多年的经营,交通行还不到二十年,如何能和人家相提并论?那些大家族多半也是虚与委蛇,未必会真心倒向晋商。”王寅斟酌着说道。   唐毅摇摇头,“两军对战,不在兵力有多雄厚,而在于关键时刻,能够冲锋陷阵,死战不退的三千越甲,八百白袍!时至今日,晋商的几大核心家族,我们根本打不进去,人家反而能在咱们的人马之中,游刃有余,这就是差距,也是日后要补强的地方。”   周沁筠和吴天成都被说的默然无语,的确很没有面子。   其实也怪不了他们无能,这一次利用白银危机,算计这么大,只有几个核心人物知道,至于其他的商帮大族,他们的产业也受到严重冲击,损失非常大。身为东南集团的领袖,唐毅总不能明摆着要推小弟们送死吧?   所以他必须表面上和晋商合作,当头的如此,下面的人难免三心二意。   为了保证唐大首辅的光辉形象,对晋商的致命一击,绝对不能由东南发起。那些糊里糊涂,没什么本事,又能闹事的宗室,就成了最好的选择——替老朱家子孙默哀三分钟。   张允龄紧赶慢赶,用了三天多时间赶到了济南,从马上都下不来了,是手下人搀扶着他,下了马就是合盛元的分行,一抬头,只见遍地狼藉,七间门脸都被打碎了,地上满是砖头瓦块,废纸碎屑,两扇红木大门也被卸了,跟遭了强盗一样。   看到这一幕,张允龄眼前一黑,一口血喷出来,软软倒在了地上……   三天之前,鲁王朱颐坦,还有衍圣公府的孔尚文一起到了分行,一共提走了一百五十多万两银子。加上之前的宗室子弟,济南合盛元的银库被搬空了。   鲁王带头,山东的商人,官吏,百姓,只有手中有银行券的,全都加入挤兑行列,无力支付白银的合盛元被愤怒的人群给洗劫一空。   第一块骨牌倒下了,其他的还会远吗? 第999章 晋商的信誉   还没进入六月份,可是整个大明都进入了躁动之中,随着济南合盛元分号垮塌,接着开封,南昌,洛阳,徽州四处遭到挤兑,不得不暂时关闭,愤怒的储户失去了信任,联名将合盛元告到了衙门,要求朝廷出面,勒令合盛元赔偿损失。   五月二十,京城和天津的合盛元也遭到了挤兑,所幸两地存银充足,撑住了第一波的攻势。   还没等他们喘口气,五月二十五,山西,陕西等地的合盛元分号也遭到了挤兑。   这可要命了,一叶知秋,连晋商的老巢都守不住了,原本还心存侥幸,认为晋商底蕴雄厚,小小风波,不会出问题的人们,听到了这个消息,再也忍不下去了,他们也加入了挤兑的行列。这些人可不是寻常之辈,多数都是朝廷官吏,他们看重晋商守信用,从不泄露储户秘密,这才放心大胆把钱放到了晋商那里。   如今大难临头,合盛元拿不出银子,他们也顾不得什么了,先保住自己的利益是真的。   “都是一帮不讲义气,落井下石的王八羔子!”王崇观破口大骂,“别忘了你们当初是怎么求我们庇护,拿银子让我们疏通的!当年老实得和狗一样,现在就敢反过头咬主人一口,好就好,不好啊,大不了把你们贪墨的事情都掀出来,让天下人睁大眼睛看看,所谓的清官到底是什么东西!”   王崇观越骂越生气,但他也只敢说说,要真是把那些不堪的事情都掀出来,晋商立刻就成了官僚的公敌,绝对没有好下场。   当务之急,还是稳住那些官员,虽然银子没有,但是田产,铺面,还有绫罗绸缎,珍珠细软,好东西有的是。   只能折价抵偿存款,唐宋名家的字画,放在以往,没有一万两银子,都别想看一眼,到了如今,最多就能顶五百两。   晋商上下的心都在滴血,可是脸上还要陪着笑。   没办法,两百年的金字招牌,沉甸甸压在了肩头,断然不允许他们抵赖。   眼看着局面得到了些许好转,可是到了六月初,情况又陡然而变,各地的宗室子弟,一共不下三千人,齐集京城。   他们跑到了礼部痛哭流涕,和上一次横冲直撞不同,这一次他们一个个比窦娥还冤,跪在门前,见到官员百姓经过,就冲上去,诉说满肚子委屈。   堂堂皇天贵胄,朝廷发不起禄米,要改革宗室,让大家自谋生路,我们都认了,朝廷又答应签了约书,就给我们银子创业,墨还没干呢,就说了不算,合盛元提不出银子,朝廷也不管我们。   难道想逼着天下的宗室饿死吗?   礼部不给说法,我们就去户部,就去内阁,就去找圣上!   都不管我们,就去太庙,在太祖爷和成祖爷面前,好好哭一场,朝廷对待宗室太刻薄了,让人心寒啊……   上一次宗室无理取闹,大家伙都心有怨言,可是眼下人家说的是正理啊,错的是朝廷,很快隆庆又被惊动了。   自从和唐毅谈过之后,隆庆连着一两个月都在乾清宫,把那些妃嫔美人都扔在了一边。   各地传来的都是坏消息,隆庆看得触目惊心。   他以往觉得最可怕的事情就是打仗,或者是水旱灾害,尤其是黄河决口,淹了几个省,流民遍地,那就是最要命的了。   可是再多的流民,只要拿出粮食,拿出银子,想办法安置,总会安定下来。   这一次的白银危机,仅仅是海外贸易断绝,就弄得天下大乱,从东南到中原,遍地烽火,影响的百姓多达几千万人。   官员,宗室,豪商,都被牵连进去,一个也没跑了。   事到如今,隆庆除了哀叹之外,只有把一切希望寄托在唐毅身上,遍观天下,如果连唐学的创始人,都没有办法,大明可真的就要麻烦了。   “冯保,去请唐师傅,请他进宫,商议对策。”   “奴婢遵命。”冯保急匆匆去宣旨。   唐毅此时在干嘛呢,他正接见吏部天官杨博。   距离上一次杨博造访,不过两三个月的时间,老头子仿佛苍老了十岁,他身躯胖大,走路的时候,都必须有人搀扶。   “虞坡公,您老怎么又来了,有什么事情,招呼我过去了就行了。”唐毅依旧是客客气气。   唯独老杨博,暗暗摇头。   姓唐的,你演得是真像!   不过自从宗室闹起来,哪怕是傻瓜也明白了,就是唐毅,他处心积虑,给晋商挖了一个天大的坑。   不管他怎么装,怎么演,老杨博都不会再相信他。   只是让杨博还有些疑惑的是,从头到尾,他都搞不清楚,唐毅究竟是怎么弄得,就把晋商至于天下人的对立面。   普通储户不说了,商人、士绅、宗室、官员,上上下下,都在逼着晋商掏银子,仿佛他们犯了多大的罪似的,一个个都恨不得扒了他们的皮,吃了他们的肉。偏偏那个真正的罪魁祸首,没有人在意了。   真是咄咄怪事,他老人家纵横他天下几十年,从来就没有吃过这么大的哑巴亏。   杨博是真不想来找唐毅,可是除了他之外,又没有人能解决难题,明知道被人家算计了,还要把脑袋伸过去,让他再宰一刀。不这样,又能如何?张允龄倒下了,前些日子送到了京城,那么壮实的一个人,每天都在咯血,张四维哭得和泪人似的。   缺少了张允龄操盘,晋商面对着交通行,一点优势也没有,他除了向唐毅求饶,别无办法。   “行之,事到如今了,废话也别多说了,你就开价吧!就算想要老朽的这条命,我也送给你了!”   杨博虽然认输,可话语之中,依旧带着三分怒气。仿佛在质问唐毅,你为什么那么阴险,狠毒?   唐毅倒是满脸坦然,他之所以对晋商下手,新仇旧恨,都交织在一起。唐毅忘不了那些被掳到草原,成为奴隶的汉人百姓,忘不了惨死荒漠的冤魂,忘不了百十年的杀戮仇恨……假使没有晋商替草原走私货物,输送粮食和军情,草原根本维持不了这么久,早就崩解了。尤其是不为世人所知的一点,杨博,张允龄等人的后辈,还资助了野猪皮的强盗集团,就在几十年之后,二十万人入关,神州陆沉,三百年的沉沦,百年耻辱——那种痛,深埋在任何一个血性男儿的心头,骨髓,这笔账不能不算!   当然了,唐毅也不是那么不讲道理的人,不能把后辈子孙的事情算到前辈人身上,但是晋商犯了一个大错,当年小站的时候,他们勾结俺答,围攻小站马场。   唐毅的心血差点毁于一旦,妻儿也差点惨死。   受限于当时的状况,唐毅无力复仇,可是他从来都没有忘记,动了他的家人,就动了唐毅的底限,哪怕是天王老子,他也要狠狠咬你一口。   除了这些恩怨情仇上面的事情,出于变法改革的大局,也不得不对晋商下手。   要知道晋商一直以来,都是保守的代名词,唐毅一直渴望能出现放弃土地,大力投资工商,踊跃开拓海外的新式商人。   可是晋商却始终和唐毅作对,他们把敛聚的钱财换成土地,投入学校,培养忠于自己的官吏,大肆收买朝廷官员,全力经营关系。   清丈田亩之所以推不下去,就是晋商和东南的保守士绅结合到了一起,他们形成了牢固的利益联盟,卯足了劲儿和你纠缠。   唐毅已经不厌其烦,隆庆不是一个长命的君王,如果不能借着他在世的时候,把局布好了,以后的危险会非常大,唐毅已经等不下去了。   好在总算是即将大功告成,晋商已经被逼到了墙角。   “虞坡公,我知道您老猜忌晚生,以为我处心积虑,要害你们,可是扪心自问,天下间有谁能未卜先知?接下宗室的约书,是你们都同意的,还连忙签署,生怕出了差池,假使你们拖延两三个月,也不至于闹到今天的地步。”   有些话打死唐毅也不会承认的,就不是我干的,反正你也找不到证据,我就吃定了你了。杨博气得牙根痒痒。   “首辅大人果然厉害,老夫自愧弗如!”杨博微微冷笑,“今日老夫过来,没有别的事情,宗室这边,能不能压下去?”   “这个吗,要等着我去找陛下商量,毕竟身为臣子,不能替皇家决断,还请虞坡公见谅。”   说的白一点,就是没戏。   杨博也料到了,“我们山西人是认账的,既然签了约书,哪怕赔一个倾家荡产,我们也在所不惜!”   不得不说,晋商的这一点,还是让唐毅钦佩的。   “不过眼下我们拿不出那么多的银子,如果唐阁老能帮忙牵线搭桥,我们手上的产业倒是可以专卖给交通行,价格好办,只有一条,我们需要现银。”   此话一出,就等于告诉唐毅,你只管下刀子吧,我们都认了。   唐毅突然一笑,“虞坡公,晚生斗胆请教一句,你们就没有想过,让合盛元垮了算了?什么银行券,约书,统统不认?”   杨博不屑地扭头,“山西地穷人稠,发家致富靠的就是信誉两个字,毁了一次约,说句不好听的,就是脏了口,人家会一直记着,永远别想抬起头。老夫活了一辈子,没有别的,只想劝唐阁老一句,不要总是玩阴谋诡计,早晚会把自己坑了!” 第1000章 做一个败家子   杨博几次三番言语挑衅,甚至出言威胁,却发现唐毅好像没事人儿似的,默默喝茶,一语不发,连眉头都不皱。   真是宰相肚里能撑船啊,和这个年轻人比起来,自己纵横几十年,竟然不如人家的功力深沉。   惭愧啊!   杨博也不至于如此失常,实在是连番的打击,晋商的基业风雨飘摇,已经到了生死关头,他也没有把握渡过,所幸破罐子破摔。   可是说完了就后悔了,要真是惹恼了唐毅,这小子下了死手,就没法收场了。杨博想要找补两句,突然唐毅把茶杯放下了,淡淡一笑。   “虞坡公,您的来意我都明白了,转卖产业,填补窟窿,晋商不惜倾家荡产,保住信誉招牌,果然是好样的。我会安排人尽快和你们商谈,不过眼下交通行也不宽裕,同样面临挤兑,能帮到什么程度,我心里也没有数。总而言之……”   唐毅还想说话,突然有人跑进来。   “老爷,冯公公来啊,说是宣您去乾清宫。”   皇帝找自己,唐毅连忙起身。   “虞坡公,少陪,有事您只管吩咐。”   唐毅交代两句,连忙换好了官服,匆匆赶到了皇宫,一见隆庆,满脸苦兮兮的,别提多可怜了。   见到唐毅,好像抓到了救命稻草,“唐师傅,您可算是来了,朕是一点办法都没有!”   唐毅也没绕弯子,直接问道:“陛下可以担心宗室的事情?”   “可不是。”隆庆怅然若失,叹道:“往常宗室子弟胡作非为,消耗禄米无算,朕也生气,这不,就让师傅拟定《宗藩章程》,还把三位藩王驱逐到了吕宋。可,可毕竟都是朱家的人,朕如此对待宗室,难免惹来闲话。偏巧白银危机之下,合盛元无力履行约书,拿不出银子,好些宗室的人都挨了饿,朕,朕心如刀绞啊!”   隆庆伤心的眼圈都红了,唐毅扫了一眼,只见纱帐里面影影绰绰,似乎有人隐藏着。没准又是哪个宫中的大珰,在隆庆面前提宗室说了话,才惹得皇帝如此伤心。   “陛下,臣听闻此事之后,也是忧心忡忡,《宗藩章程》乃是陛下亲自下令拟定,刚刚颁行,若是仓促废止,一来有伤陛下之圣明,二来会加剧天下惶恐,使得危机越发严重。臣斗胆谏言,将约书押后一年执行,今年的禄米照常发放,等到明年,再推动宗藩改革。”   那些宗室子弟只是唐毅用来击溃晋商的工具,他可没说要放过宗室,该做的改革一点不能少,只是碍于眼前的情况,暂时推后。   隆庆是个耳根子软的人,他已经被劝说,想要废止宗藩改革,哪知道被唐毅一说,他又犹豫了。   治大国如烹小鲜,朝廷大政最忌讳变来变去。更何况朝廷这么艰难了,要是再把宗藩的担子背上,还不把朝廷压垮了!   对不起了,说起来是一家人,可是朕要照顾的是自己的江山,你们啊,还是一边去吧!   “师傅,宗藩的事情就暂且押后一年执行。”   金口玉言,一锤定音,在帷幔后面的人气得眼睛都瞪圆了,恨不得冲过来给隆庆几下子。你可是堂堂皇帝,有点坚持成不?唐毅一张嘴,你就点头了,他是你爹啊?   任凭这些人气得发疯,可是也没有办法。   隆庆忧心忡忡,思量一阵,说道:“唐师傅,上一次你和朕剖析了危机的根源,如今果然如同先生所言,天下大乱,东南工商凋敝,银铜价格失控,百姓困苦不堪,朕,心急如焚啊!先生,一年光景,能够恢复如常吗?”   隆庆这是在问策了,天下出了这么大的乱子,放在以往,早就有人弹劾内阁,攻击辅臣了。眼下却没人上书,随便攻击唐毅,一来是大家伙知道危机来自外部,二来,唐毅要是没注意,其他人就更拿不出对策了。   大家都在等唐毅力挽狂澜,换句话,要是唐毅迟迟没有对策,攻击他的弹章也就不远了。   “陛下,危机说穿了,也十分简单,主要就是两个方面,其一,是大明的金银太少。”   “少?”隆庆瞪大了眼睛,“朕怎么听说有好些山西人家里都有地窖,里面不装萝卜白菜,专门装银子,他们怎么就舍不得拿出来?”   看着隆庆气呼呼的模样,唐毅恍然大悟,那帮宗室是打算逼着晋商掏银子,他们想大捞一笔。为此不一定在隆庆耳边说了什么话呢,可惜啊,有本阁在,你们的如意算盘就别打了。   “陛下,物以稀为贵,当年汉武帝要金屋藏娇,美人之贵,犹在金银之上,普通人家常说糟糠之妻不下堂,由此可见,世间还是糟糠之妻远远超过美女啊!”   隆庆想不到唐毅还有心思开玩笑,也陪笑道:“师傅的意思是要是金银都成了糟糠之妻,就没人收藏起来了?”   “陛下圣明。”唐毅收回了笑容,正色道:“世间的财富经过一代人一代人的日积月累,是不断增加的。财物多了,如果作为交换的金银跟不上,就会造成银贵物贱,储藏金银就变得有利可图。想我大明,富甲天下,偏偏匮乏金银货币,这些年虽然有外界不断涌入,但是工商发展飞速,产品丰富,其实金银是严重跟不上的。故此各种银票,银行券就大行其道,充当白银使用,毕竟不是真金白银,稍微遇到了一点差池,就面临崩解的危险。”   “师傅的意思,还是要从金银下手?”隆庆很敏锐抓到了唐毅言辞之中的核心。   “没错,陛下,西夷能够抢占金矿银矿,我大明没有理由不可以,不能放任别人去夺取财富,我们只是看热闹。”   向外看,这是唐毅反复提起的一个概念,以往大家只是听一听,没多少人真正放在心里。中华士大夫,自高自大了两千年,想要他们改变想法,可不是容易的事情。   也只有在大难临头的时候,大家才会低下高傲的头颅。   不说别人,至少隆庆就彻底认同了唐毅的话。   “师傅早就说过要经略南洋,如今区区西班牙,竟敢对大明进行贸易制裁,简直是可忍孰不可忍!朕身为天下万民的君父,眼见着子民受难,不能再忍了,出兵南洋,打通商路,势在必行!”   “吾皇圣明!”唐毅的声音提高了八度,他最希望的就是如此,利用一场大危机,逼迫大明的士人改弦更张,只要走出第一步,尝到了甜头儿,培养出强大的利益集团,就不愁大明这艘巨轮不转向。   唐毅强压着激动,“陛下,对外用兵,尚需仔细商讨,务求一战成功。另外臣还有一番见解,想要奏明陛下。”   “师傅请讲。”隆庆十分诚恳道。   “陛下,说到危机爆发的第二个方面,就是大明的百姓还是太穷了。”唐毅哀叹一声,虽然大明是世界上最富庶的国家,可是这种富庶并不平均。   大明在册的人口大约六千万出头,不到七千万的样子,这个数字从永乐后期开始,就几乎没怎么变过。   而天下可耕之田,却大半落到了大户巨室手里,士绅大族总不会亲自下地耕田吧,他们手下有着大量的佃农,这些人都不用缴纳赋税,承担徭役,在黄册上面,是找不到他们的,就成为了隐匿的人口。   再加上城市兴旺,市民数量激增。   保守估计,大明的实际人口在一亿两千万以上。   执掌这么多人,唐首辅的压力还真大啊!   这么多人当中,七成八成都是佃农、军户、匠户、灶户,以及男耕女织的自耕农。他们几乎除了盐巴之外,不会购买任何商品。   剩下的人员之中,有半成是读书人,剩下的就是市民,还有宗室,勋贵,以及宫里的太监宦官。   所以真正有消费能力的,不到两成,这是个很要命的数字!   “陛下,儒家教化,讲究勤俭持家,讲究多存钱,少花钱,不能铺张浪费,量入为出。可是历代的贤圣想过没有,如果每个人家都按照他们的主张,多生产东西,少消费,家家如此,每一家多出来的东西,要销售给谁?”   隆庆闷头思量一阵,憋得脸通红,只憋出了两个字:“西夷!”   “没错,我们只能指望着西夷消费多余的产品,可是人家一个贸易制裁,就击中了我们的痛脚。”   唐毅说的东西,十分颠覆,难道都是好人,都是勤快人,还出错了?天下还会越来越糟糕?   还真别抬杠,孔老夫子被尊为圣人,可是人家不会种田啊,要是天下都是孔夫子,就等着一起饿死吧!   经济就是个操蛋的东西,没有败家子可着劲儿挥霍浪费,生产出来的东西就没有销路,老实肯干的就赚不到钱。   就像后世一样,没有霉国人拼了老命超前消费,哪来的二十几年繁荣,当他们消费不动的时候,世界经济也就歇菜了。   “唐师傅,莫非说我大明需要一帮败家子?”隆庆不敢置信,却又只有这一个办法可行了。   “陛下,败家子可不是一时能培养出来的,不过朝廷倒是可以充当一下败家子的角色。”   “什么?”隆庆瞪大了眼睛,“唐师傅,莫非你要像先帝一样,大兴土木,修宫观殿宇?”   我又不是老道,修那些玩意干嘛?   唐毅无语道:“陛下,臣是要修道路,建城池,码头!” 第1001章 大明储蓄银行   其实要扩大消费,还有一个比朝廷投入更好,更有效的办法,那就是彻底推行清丈田亩,还田于民,并且制定严格限制,不准随意买卖田地,如果百姓确实遇到了难题,朝廷要根据情况,向百姓提供贷款和救助。   有土斯有财,有了田产,最起码就有了生活来源,有了安居乐业的立锥之地。   百姓没了后顾之忧,才能放开手脚进行消费。   英国在历史上搞得羊吃人的那一套,根本不适合大明,毕竟明朝单轮人口规模,就是英国的几十倍,上百倍,有足够的国内市场,能够推动工商发展,而不至于完全完全依赖海外贸易。同时也拥有海量的劳动力,非要把农民变成流民,只会天下大乱。   只是激发普通百姓的消费能力,还需要很长的路,最起码眼下朝廷官吏几乎都是出身士绅之家,真正的寒门子弟,少得可怜。   要是对外讲永远不准兼并土地,唐党的人都会造反。   更何况培养民间的消费能力需要很长时间,远不如朝廷投资来得直接快速。   不过想要投资也有麻烦。   “唐师傅,朕记得关税锐减之后,今年的预算已经削减了一大块,各部都怨声载道,根本拿不出银子,天下又到处纷乱,需要救济的百姓那么多,朝廷上哪弄那么多的银子?”   隆庆思忖道:“不会又要发行债券吧?”   上一次攻灭俺答,战争债券起了很大的作用,难道要故技重施吗?   “陛下,恐怕发债的难度不小,上一次承购战争债券最多的就是晋商和东南商人,眼下他们实力大损,根本拿不出多少钱,再说了,即便是有钱,眼下人心惶惶,谁舍得把银子拿出来?”   唐毅还有一点没有说出来,对付俺答那是因为有几十年的仇口,他费尽了力气宣扬,才促成了战争债券。   如今朝廷要发债券搞建设,别忘了大明宝钞的惨痛教训,擦屁股都嫌硬的废纸,彻底打垮了明廷的信用,想要指望着朝廷发债,根本不现实。   明知道要财政扩张,才能救时,偏偏朝廷又拿不出银子。   这不是让人愁死吗?   “唐师傅,难不成朕要当亡国之君吗?天下纷乱至此,是上天降罪朕吗?”隆庆急得都快哭了。   唐毅连忙躬身道:“陛下切莫自责,臣以为朝廷虽然无法发债,却不妨组建一个新的银行,替朝廷发债。”   “新的银行?”   “没错,大明的财富并没有减少,关键是人们失去了信心,争相储藏白银,舍不得拿出来,要是能够重建信心,恢复金融系统运行,危机就可以暂时挺过去。”   “原来如此。”隆庆深以为然点头,急迫道:“唐师傅,既然如此,你赶快下令啊?”   你当是请客吃饭啊,说办就办!   唐毅无奈道:“陛下,这个新的银行不能是空壳子,需要足够的权力。”   “什么权力?”   “两样,一个是发行货币,一个是制定货币政策。”   晋商花了一千二百万两的代价,向大明讨要了宝钞和银元的发行权力,自以为得计,利用合盛元,大发银行券,可是他们忘了,大明的金融市场,不是晋商一统天下,甚至他们不是最强大的力量。   就在晋商沉浸在大捞其利的畅快之中,忘乎所以时,交通行又是借银子给合盛元,又是暗中收购银行券,制造出银行券大受欢迎的迹象,结果晋商错估了自己的实力,仓促之间,发行了超出他们掌控范围的银行券。   等到危机来临,轻轻戳破泡沫,晋商就从万丈高楼一步掉了下来,现在还在半空中急速坠落,深不见底。   唐毅玩钱的本事不比晋商厉害,可是他眼界更开阔,没有货币政策保护和约束,贸然发行货币,肯定会遭到反噬。   新的银行需要两项权利齐备,才能两条腿走路,可问题是有了这两项权力,新的银行的影响力甚至会超过户部,成为帝国金融的中心。   在六部和都察院之外,又崛起了一个强悍的力量,假以时日,新的银行甚至会分割内阁权力,拥有和朝廷叫板的实力。   不用说别的,看看后世的霉国,就什么都清楚了。   唐毅清楚,要想和根深蒂固的皇权抗衡,就必须放出金权这个怪兽,但是不要小觑天下英才,仓促抛出来,必定有人会看透其中的奥秘,加以阻止。   唯有在危机之下,所有人都拼命寻找救命稻草,别的都顾不上,才能成功。即便日后有人觉察,也无法扭转乾坤了。   这不,隆庆就欣然同意,“唐师傅,既然如此,内阁就快些拿出章程,朕立刻批红。”   ……   从乾清宫出来,唐毅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至关重要的一步总算迈出来了,有了金权保驾护航,人亡政息就再也不可能了!   他回到家中的时候,已经很晚了,这一夜唐毅睡得很安稳,嘴角还挂着笑,怎么看,都有点像偷了鸡的狐狸。   王悦影看得直皱眉头,没准又在外面偷腥了,看我不召集全家老小,好好审问你!正好,咱爹刚刚到京城,你的克星到了!   “老爷,老太爷昨天进京了,还过来把平安和平凡领走了,让你有空过去。”   唐毅迷迷糊糊,听到“老太爷”三个字,立刻翻身坐了起来,“什么,我爹进京了?怎么没人告诉我?”   “老太爷不让说,你又那么忙,怪得了谁。”王悦影没好气道。   唐毅揉了揉脸,怪不好意思,当初徐高大战,老爹仓促离京赈灾,一晃两三年的光景,除了偶尔通信,都没有见过老爹了。   当儿子的还真是不孝啊!   “等明天咱们去拜见老爹吧,他没在咱家住,就是挑眼了,人老了脾气就大了。”   王悦影咬了咬牙,“有你这么说咱爹的吗?要是让平安和平凡听到了,看我不和你算账!”   唐毅嘿嘿一笑,“多年父子成兄弟,老头儿不会真的怪罪的。”   “那也不许你胡说八道。”   “成,赶快更衣吧,我要去内阁,白天能把事情谈妥,晚上就去给老爹请罪。”   唐毅在媳妇的帮助下,七手八脚,穿好了官服,急匆匆赶到了内阁,按照规矩,今天正是内阁会议的时候,五位阁老,还有六部尚书,都齐集一堂,只有张四维没有赶来。   唐毅刚坐下,罗万化就在他的耳边低声说道:“张阁老的父亲去世了,他正在家中治丧,已经上表请求致仕了。”   张四维的老爹死了?   唐毅不由的一震,老家伙竟然死了?   没错,唐毅对张允龄之死一点同情也没有,相反只有浓浓的遗憾。   当年俺答围攻小站,根据在大板升找到的信件,张家就是主谋,乔家不过是帮手而已。张允龄很心疼他的儿子,张四维只比唐毅早了一科,如果让唐毅抢在前面,张四维这辈子都没有希望了。   身为一个望子成龙的父亲,张允龄格外忌惮唐毅,他怂恿俺答攻击小站,就是想干掉王悦影,还有唐毅的后人,来打击唐毅。   根据收买张家内线的消息,假如王悦影当时从小站逃到了天津,在城中还有一伙“乱民”,会趁乱下手,用龌龊的手段,让唐毅颜面扫地,无法立足士林……   当唐毅了解到这些之后,他简直怒不可遏,甚至要爆炸了。   只是他知道对方的实力,暂时将仇恨深埋心底儿,依旧重用张四维,依旧和张允龄谈笑风生,只是在温和的面具之下,唐毅已经亮出了刀子,必须让张家付出最惨重的代价!   张允龄死了,算是便宜了他!   按照规矩,张四维需要回家守孝三年,内阁缺少了一位阁老,晋党也失去了未来的领袖,可谓是损失惨重。   不过这还不够,还有更重要的事情!   唐毅显得十分悲伤,“张阁老痛失老父,会议之后,诸公随我去张家祭拜。眼下内阁事务繁忙,责任尤其沉重,是否要夺情起复,大家先议一议。”   夺情就是和丁忧相对,可以不必守孝,继续留任原职。   杨博直接开口,“元辅,子维身为文苑清流,侍父最孝,断然不肯夺情,多谢元辅美意了。”   居然舍得放弃来之不易的阁老?杨博真是好气魄!   大家稍微一思量,也明白过来,眼下因为合盛元的事情,晋党把朝堂能得罪的人都得罪光了,这时候还让张四维留任,光是口水就能把他淹没了,老实回家,还有重新起复的机会,如果非要贪恋权位,只怕就会身败名裂。   在合盛元的事情上,晋商犹豫不决,张四维丁忧倒是十分干脆。   唐毅没有了做文章的机会,只好转到了正题。   “仆和陛下商量过,要重整银行信心,组建全新的银行,收回市面上的银元、银行券、银票,并且重新发行货币,今天请大家过来,就是商讨一下,未来的银行该如何组织,又该如何运营。”   提高了银行,满朝大员,除了少数几位之外,其余都是睁眼瞎,大家只知道要尽快稳定金融,不要让自己的财富蒸发一空,变成废纸一张就好。   没有办法,唐毅只好找来吴天成,让他负责介绍方案。   “未来的大明储蓄银行,将是所有银行机构的领导者,发行货币,制定基准利率,存款准备金率,贴现率……实现大明金融机构的一条鞭!” 第1002章 吃干抹净   高胡子黑着脸,嘴边全是水泡,自从危机爆发,到处都是麻烦,他又是个爱揽权,爱管事的,每天最多睡两个时辰,火气冲得看谁都不顺眼。   “吴大人,光是建一个新银行,就能稳住市场,老夫不相信!”   吴天成早有准备,笑道:“高阁老说的是,一个银行没什么了不起,关键是要看银行的股东是谁,有多大的实力。”   “那老夫倒要听听,都有谁愿意等股东?”   “交通行,顺天官银号,市舶司银行,苏州兴业银行,湖广福生票号,广东商行联号,天津票号,还有晋商四大钱庄,包括合盛元!”吴天成一个接着一个,报出了银行的名字,在场众人都是一惊。   交通行是天下首屈一指的大银行,实力最雄厚,其余几个也都雄踞一方,最令人惊讶的是竟然包括晋商的四大钱庄,还有合盛元!   好家伙,大明所有金融巨擘,都几乎一网打尽了,真是好大气魄!   “吴大人,别的老夫不说了,合盛元现在还被挤兑,有资格成为新银行的股东吗?”   “回禀高阁老,合盛元虽然被挤兑,但是晋商八大股东一直注资,兑换还在进行,晋商负责任的态度,非常了不起,他们依旧有雄厚的实力,还有大批优质资产,欠缺的无非是流动性,交通行,以及其他银行票号,愿意力挺合盛元,眼前的难关,足以挺过去。”   “嗯!”   高拱点了点头,突然冲着唐毅呵呵一笑,“元辅,这就是您所说的信用吧?”   “高阁老敏锐。”唐毅道:“各大银行联合起来,提供强有力担保,的确能够帮助合盛元暂时渡过困难期。可是白银危机不解决,南方的工商产业无法恢复运转,早晚还会出问题。本阁提议,户部在大明储蓄银行组建之后,立刻授权发行八百万元债券,用来修建江南直道,整修码头,新建船厂之用。”   “眼下丝绸外销,一时是打不开僵局的,大量的工人失业,原本兴旺的建筑业也十分凋敝,百姓没有生计来源,嗷嗷待哺。与其开仓放粮,不如提供工作机会,道路修建起来,就需要水泥,需要木材,需要工匠,需要马车牲畜,能够带动一大批的就业。而且这些订单全部用储蓄银行的新银元计价,能够快速建立信用,恢复信心……对此,吴大人已经做过了研究,详细的报告每人一份,大家可以看一看,有什么问题畅所欲言。”   唐毅嘴上说的好听,可是银行这么复杂的东西,一大堆的专有名词,朝堂之上,除了高拱,张居正,张守直等少数人看得明白,其他人都是模模糊糊。   他们只是觉得如果各大银行都联合起来,实力不可小觑,应付眼前的危机已经足够了。   大难临头,站在悬崖边上,容不得大家伙多想。   哪怕是高拱和张居正,他们觉得这个大明储蓄银行不简单,可是却也没有看明白其中的关键,在内阁会议上,迅速通过,授权唐毅立刻筹建银行,稳定金融。   唐毅首先下令各地合盛元暂停交易二十天,在这二十天之间,各地银行动用全部库存银,调集道各重点挤兑的城市,准备好充足的银弹。   同时唐毅命令各地的督抚重臣,新任命的王府长史,压制住所有宗室,不准他们出来闹事,又向各地大户下达指令,要求他们配合存款,不许参加挤兑……   说起来这些措施没有多少新鲜玩意,杨博都干过,可问题是他不掌握内阁,名不正言不顺,而且还有个交通行在旁边添乱,自然是功亏一篑。   现在唐毅抛出了建立大明储蓄银行,各大商帮家族都像是闻到了血腥味的鲨鱼,一股脑扑上来了,天南海北,长城内外,黄河两岸,凡是有些实力的银行都想假如其中,分一杯羹。   大家伙都有求于唐毅,哪里还能添乱啊!   二十天之后,合盛元重新开张,各地前来兑换的百姓依旧不少,可是合盛元弹药充足,应付自如。   其中最先崩盘的济南,更是增加了一倍的窗口,调来了五百名兵丁,搬出来上百个大箱子,里面全都是密匝匝的银元宝,闪闪放光,把眼睛都晃瞎了。   兑吧,要兑多少,都拿得出来!   第一天,兑出去三百多万了,第二天就掉到了一百万两,到了第三天,只有区区三十万两……等到第五天,竟然出现了好多人,他们咂摸过味了,银子都放在家里,这几天偷窃的案子直线上升,好多人一辈子心血都送给了贼人,这算什么啊!   银行保险,还能拿到利息,干嘛不存回去啊?   从第五天开始,济南合盛元兑换出去十八万两,却收到了二十万两的存款,两相低效,还有两万两流入!   我的老天爷啊,可算是活过来了!   大家流出了激动的泪水,此后虽然偶有波折,但是整体上白银外流的态势遏制住了,原本发行的银元,银行券,银票逐步回收,金融系统重新平静下来。   不过有一点却是回不去了,银和铜的比价彻底崩盘,原本七八百文兑换一两银子,至多一千文,兑换一两银子,如今却变成了三千文兑换一两,铜钱变得更不值钱了。   这种变化有好有坏,坏的方面,普通的农人百姓,他们的财富大幅度缩水,很多人积攒了一辈子,用陶罐埋起来的铜子,一下子缩水三四倍之多,原本能买一个四合院,现在连两间房都买不来。殷实的小康之家,变得紧紧巴巴,可怜兮兮。   好的一方面呢?   由于铜子大量流通在民间,流通在农村,原本收租的地主士绅就受到了冲击。   实际上很多的士绅早就不再征收实物地租了,储存粮食是很费功夫的,一座庞大的粮仓,甚至比里面的粮食还要值钱,万一漏了一点雨,一仓粮食就废了。因此他们收取田租是折成铜钱的。   眼下铜价崩盘,可是以铜钱计价,佃户的收入却没有增加,换句话说,地主不能靠多征收铜钱来填补损失。   这东西像是什么呢?有点像后世各国的汇率,比如种花家的汇率暴跌百分之十,同时要求老板给工人增加百分之十的工资,如果以红票子计算,工人涨了百分之十的工资,好高兴,好开心啊!   可是站在绿票子的角度,增加的工资被货币贬值抵消了,也就是说种花家的人工没有上涨,物价没有变动,该投资还是投资,该雇工还是雇工,十分正常。   眼下大明的情况就是类似,只不过结果反了过来。   铜价暴跌,造成以使用铜钱结算为主的地主农户损失惨重,直接结果就是兼并土地,收取地租,变得获利越发微薄,甚至遇到了荒年,还要赔本,传统的士绅集团实力大幅度削减。   而以白银计价为主的城市,相应的购买力大幅度提升,工商获利骤增。   一来一回之间,严重冲击的是传统的观念。   以本守业,以末致富,这种根深蒂固的观念,越发维持不下去了。   要想发财,就必须投资工商,赚取银两之后,再去买土地,收地租,只会被人家耻笑,没有经营头脑,是十足的傻蛋。   这种情况,同样发生在西方,被称作价格革命!   只不过西方是因为金银大量涌入,使得物价膨胀,传统的地主被削弱,新兴的工商集团实力大增。   大明正好倒过来,是白银流入减少,迫使银铜比价骤变。   二者的效果却是差不多,都极大地理顺了价格扭曲,原本的男耕女织,无论是怎么勤奋,从早干到晚,挣来的钱也不足以过上安宁的好日子。要想活得好,就要从事工商,就要加入商品经济的大潮。   价格变化,就像是一只无形的大手,推动着明朝的社会结构快速改变,城市越发成为财富中心,成为人人向往的所在。   这种时候,唐毅的投资计划,就充满了吸引力。   不过在这之前,还要解决一个问题,那就是晋商该如何处置!   “虞坡公,大明储蓄银行,纳入了合盛元,也纳入了晋商四大钱庄票号,就表明了我的态度,我无意和晋商作对,也无意把晋商消灭,只要大家伙秉持合作态度,在未来的金融系统当中,晋商依旧会发挥重要的作用。”   唐毅淡淡笑道:“我想虞坡公应该清楚,能谈到这一步,已经竭尽所能,他们很多人可都想吞了晋商的产业啊!”   杨博诚惶诚恐,抱拳拱手,“多谢元辅周全,老夫心领了,王国光马上就会回到京城,下一步该何去何从,他会和交通行的朋友谈的。”   ……   从唐府出来,杨博一步一跌,走到了马车的旁边,突然身躯一晃,幸好儿子杨俊民一把搀扶住他,不然老头子就要摔倒。   回到家中,杨博瘫在书房的椅子上,痛彻肺腑。   “唉,晋商的荣耀,在老夫手上,彻底断送了,怎么就不让我死啊!张允龄,你太坏了,你怕看到这个结果,就提前死了啊!干什么让我一个人承受屈辱啊?”   杨博哭得稀里哗啦,真疼啊!疼到了骨髓!   各大银行帮助合盛元,可不是白帮忙的,他们提供了不到两千万的银子,却拿走了晋商近一亿六千万两的田产作坊,还有三千多万两的股本票券,加上之前的应付挤兑,晋商整个损失超过了两亿五千万两!   张家、杨家、王家,原本处在食物链最顶端的晋商豪族,一下子财富荡然一空。   最令人可气的是晋商付出了无与伦比的代价,好不容易保住了金字招牌,结果唐毅组建了大明储蓄银行,把他们的努力彻底据为己有。   你小子吃干抹净不说,还跑来欺负人,老夫和你没完! 第1003章 偏执狂   杨博虽然发狠,可是他老人家的身体已经不允许了,从唐毅那里回来,没有三天,杨博就昏迷了。   身为吏部天官,责任至重,分管吏治的高拱又是个工作狂、急脾气,哪怕着急白银危机的事情,吏治这块也从来没有放手。   越是灾祸临头,地方的官吏就越容易上下其手,戕害百姓,高拱必须把这帮人都盯住了。杨博病倒,没有办法理事,到了第五天,高拱就亲自造访,仔细打听,说了一大堆的好话,和往常专横跋扈的作风一点不一样。   杨博都成了精,哪里看不出高拱的算盘。   他把儿子叫到了身边,“吏部尚书是做不下去了,爹要给人家挪窝。”   杨俊民眼圈发红,惊得手脚无措,“爹,您老是大家伙的顶梁柱,这种时候,没有您老护着,可怎么办啊?”   杨俊民说的声音很大,外面隐隐传来哭声,都是晋党在京的官吏,还有张允侠和王崇观等人,见杨博倒下了,一个个哭得和泪人似的。杨博听在耳朵里,无比的烦躁,眼前又是一阵阵发黑。   缓了半天,杨博才断断续续说道:“眼下朝堂,虎狼横行,没有一个善茬子,老夫知趣一点,还能给你们留一点香火,要是我死赖着不走,连这点香火人情都没了,你懂吗?”   杨俊民惊得说不出话来,迟疑了半晌,才试探问道:“爹,高胡子会保着咱们?”   “你太嫩了!”杨博哀叹一口气,“高拱没有那个本事,眼下谁也保不了咱们,你记着,咱们只有躲到别人看不见的地方,别挡着人家的路,坏了人家的事,他们想要什么,就让人家拿。”   “爹,那不是砧板上的肉吗?”杨俊民都快哭了。   杨博凄惨一笑,“不这样还能如何,越王勾践卧薪尝胆,什么苦没吃过。你记着,只有活下来,才有机会。不要和唐毅斗,你们谁也不是他的对手,只有等!”   “爹,唐毅才三十出头,要等到什么时候啊?莫非咱们永远都出不了头儿?”   杨博老眼闪光,压低了声音,对儿子说道:“陛下非是长寿之相,唐毅也没有胆量取代大明。等着,等到一朝天子一朝臣的时候,唐毅就完了,他是人,不是神,他斗不过皇帝的,斗不过的……”   杨博喃喃自语,真的斗不过吗?其实他的心里也没有数,可没有了这点念想,晋党还剩下什么了?   六月末,杨博上书,说是中了暑气,老病复发,不能视事,恳请回家休养。   隆庆象征性地挽留杨博,等到杨俊民带父上书,隆庆不得不同意,派遣锦衣卫,护送老天官回家。   杨博离开了京城,作为两朝元老,嘉靖的托孤重臣,他在这时候离开,对于处在低谷的晋党,又是沉重打击,这一年的时间,兵部丢了,吏部丢了,内阁大学士也失去了,遍观整个台面,只剩下一个并非晋党核心的葛守礼,勉强能扛起大旗,剩下的小猫两三只,已经无足轻重。   曾经能和唐党分庭抗礼,到如今星落云散。   潮起潮落,兴衰轮回,就是这么奇妙。   杨博离京的当天,唐毅亲自去送了,回来之后,没去内阁,直接回到了家中。他想安静一下,没想到琉莹带着女儿回来了。   前些日子到处闹得凶的时候,唐毅把妻儿都送了出来,后来局面控制住了,王悦影就带着两个儿子搬了回来,只是小女儿却病了,琉莹只能守着闺女,晚了许久才回到京城。两个美得不可方物的妻子,三个欢蹦乱跳的孩子,唐毅越看越高兴。   看着看着,唐毅突然起身,直接往书房里走去,平安在背后叫他,竟然都没有应。   “老爷这是怎么来?”琉莹惊问。   王悦影迟疑一下,“你先带着孩子们玩,我去看看。”   从房间出来,穿过游廊,绕过一层院子,到了唐毅的书房,她犹豫一下,咚咚敲响了房门,没人应,她又敲了两下。   反正她想好了,你不开,我就敲个不停,咚咚,咚咚,咚咚……吱呀,门开了。   “别敲了成不,我不心疼门,心疼你的手。”唐毅抓着媳妇嫩葱一般的指头,瞧瞧,都红了!   两口子到了书房坐下,王悦影扫了一眼桌上的东西,唐毅下意识用胳膊挡住。   “都是朝廷的破烂事,没什么好看的。”   王悦影捂嘴一笑,“老爷,要是让我猜中了,您可不准生气。”   “哦,说吧?”   “是不是要对张家下手?”   唐毅笑道:“什么张家啊,张居正不是好好的吗?”   “还跟我打马虎眼,是那位刚刚丁忧的张四维,张阁老!”王悦影面沉似水道:“老爷,您是要找他们家算账吧?”   “你怎么知道?”这回轮到唐毅吃惊了。   “我不但知道,而且我还知道张允龄死在了谁的手里。”王悦影扬起小脸,盯着唐毅,“老爷想不想知道?”   唐毅真的惊讶了,他对张家没什么好看法,除了张允龄算计他之外,还有张四维在历史上,反复无常,迎合张居正变法,后来又尽数反对变法,张居正死后险些鞭尸,家人死的死,发配得发配,落得凄凉收场,他就是罪魁祸首!   唐毅可不想留一个妨碍变法新政的危险分子在身边,找机会除掉张四维,是唐毅早就确定的。   不得不说,经历了嘉靖朝十年的鏖战,唐毅和严嵩徐阶斗了那么久,也染上了他们的毛病,比如唐毅学会了严嵩的拉帮结派,吸收了徐阶阴重不泄的优点。   凡事不能操之过急,他这一次废掉晋商势力,已经是赚大了。至于杨博和张四维,他都不想动,甚至希望他们留在台面上。   好对外显示,他唐阁老是多么宽宏,多么大度,等到事情淡忘了,唐毅在晋商内部拉拢过来强大的内应,再把杨博掀翻,张四维干掉。   不声不响,谁也怪不得他的头上,完美!   可偏偏老天爷开了个玩笑,张允龄死了,杨博病了,晋党一下子没了当家人。   事到如今,哪怕唐毅想要不声不响,也不行了,尤其是看到妻儿,他突然心生愧疚,做人家的丈夫,做孩子的父亲,有人要伤害他们,自己却不能报仇雪恨,快意恩仇,还算什么男子汉大丈夫!   反正做了就做了,还能把老子怎么样?   唐毅就准备动用力量,彻底剪除后患,让张四维和杨博都失去东山再起的机会。   只是他万万想不到,王悦影竟然看穿了自己的心思,她是从哪里知道的消息?还说张允龄是有人弄死的,那是谁下的手?   唐毅眉头紧锁,“不会是——沈梅君——吧?”   轮到王悦影惊讶了,“老爷,您真是当世诸葛,料事如神啊!”   唐毅苦笑了一声,“我可比不了诸葛,能混进晋商的圈子,又能暗中下手,还和你认识,能说得上话,除了沈梅君,也没有别人了。”   “老爷猜中了,我就不瞒着了,沈妹妹已经到了咱们府上。”王悦影说着,走出书房,换来一个下人,没有多大一会儿,就领来了一个身着素服的女子,轻移莲步,微低着头,走进了书房。   “沈妹妹,坐吧!”   沈梅君抬头看了眼唐毅,坚定摇摇头,她咬着嘴唇,怒目而视,突然大声质问,“为什么,你应该知道张允龄干的事情,为什么不替影姐姐报仇?”   王悦影一脸尴尬,埋怨道:“沈妹妹,朝廷的事情,老爷心里有一笔账,你不要胡说八道。”   “什么胡说八道,他们这样的人我见的多了,一个个都是道貌岸然,心里头只有自己,连结发妻子,都满不在乎。我说得没错吧?”   沈梅君扬起面孔,充满了鄙夷。唐毅一时竟然找不到驳斥的词汇,愣住了。   “哈哈哈,没话说了吧,你爱惜羽毛,我不在乎,张允龄是我下药弄死的,不但如此,我还买通了一个大夫,张四维的老娘很快也会完蛋了,接着他的两个兄弟,张家上上下下,一个都不会留下!”   她笑呵呵道:“影姐姐,别看你把我送到了白云庵,可是我不怪你,这么多年,只有你真心对我好,在泉州的时候,你悉心照顾我,这份恩德,我永远铭刻肺腑。听说张家人暗算了你,我就想尽一切办法,在他们身边安插人手,好些年过来了,总算有了机会,小妹不欠姐姐什么了!”   王悦影的心突然仿佛被扎了一下,她伸手抱住了沈梅君的肩头。   “傻丫头,你从来就不欠我们什么,要说欠,也是我们欠你的,都怪老爷当年行事鲁莽,把你送给了杨博当徒弟,好好的大活人,哪有当成东西一样,送来送去!”王悦影说着,狠狠瞪了唐毅一眼。   这回弄得唐毅更尴尬了,怎么成了我的错?   沈梅君抹了抹眼泪,陪笑道:“影姐姐,谁也不怨,怨命!我一直就想不明白,我爹清正廉洁一辈子,反被罢官发配,险些丧命;晋商勾结蒙古人,大赚其利,无人敢管。他们这些当官的,人人皆知,人人不言!我一介弱女子,没本事讨回公道,我就给他们添乱,捣蛋,让他们狗咬狗,谁倒霉我都高兴!” 第1004章 真正的桃花源   “一轮明月挂在当空,秋风送过一片歌声,虞美人暗吃一惊。轻移莲步走出帐中,立身月下仔细听,歌声在军营之中。悲声凄凉令人酸痛,俱是那楚国歌声,凄凉凉好不伤情。虞姬听罢长叹一声,军心已散再战不能,大势去恐难争衡,回帐中禀报大王听……”   歌喉婉转,身形曼妙,一曲军乐歌,唱的是被困垓下,乌江自刎的段子。英雄与美人,从来都是最动人的,唐毅听得很入戏。   王悦影却摆摆手,“妹妹,还是别唱了,太伤情了。”   琉莹吐了吐小舌头,忙退到一边,不敢多说话。王悦影思忖道:“老爷,自古红颜薄命,虞美人也是可怜,能得一有情人,却难相守白头,真是可惜啊!”   唐毅没有回答,只是听着,王悦影咬了咬嘴唇,又说道:“男人之间,夺江山,争霸业,与女子有何干系,偏偏要女人承担后果,实在是不公平。”她低声说着,仔细观察唐毅的神色变化。   “哈哈哈,你这是话里有话啊!”唐毅笑着看了看琉莹,“你呢,有什么想法?”   琉莹正在喝着梅花汤润喉,把口里的汤咽下去,才缓缓道:“奴家一介女流,哪里有什么看法,我都听老爷的。”   “你啊,就是在耍滑头!”   唐毅呵呵一笑,“悦影,是不是心疼沈梅君,要替她说情?”   被听出来了,王悦影坦白道:“老爷,说起来她也是够可怜的,青霞先生,一生刚直不阿,却落了那么一个下场,小人得志,君子蒙冤。她要替父亲报仇,难免性子偏激,做事荒唐。但是好在她知错能改,若是老爷不庇护她,只怕晋党不会放过她的。”   王悦影咬着嘴唇,她被沈梅君的话勾起了往事,当年的小丫头那么瘦弱,那么娇小,家中骤变,无亲无靠,多可怜啊!当初自己一怒之下,还把她送到了白云庵,眼看着十几年的光阴,白驹过隙,有多大的仇还不能放下!   尤其是她杀了张允龄,也算是替自己出了口气,恕了罪过,虽然自己也恼她,但是人非圣贤孰能无过。   “老爷……”王悦影还要说话,唐毅伸手拦住了她。   “哎,咱们和沈梅君之间的事情不说,晋商那边呢?杨博收留她,庇护她,帮着她报仇雪恨,还给她合盛元的经营权,一介女流,能够调动数以千万的资产,何其威风?她又是怎么回报晋商的?这一次危机爆发,她表明上帮着合盛元渡过危机,可是暗中却不断把合盛元往火坑里推,向盐商借钱,到处煽风点火,最后更是暗算了张家,说她恩将仇报,一点不为过吧?”   王悦影被问得哑口无言,貌似是这么回事,“可是,可是她是帮咱们啊!”   “姐姐,我可不这么看,要算总账,用得着她出手?老爷难道就不成吗?”琉莹笃定说道:“我敢说老爷一定早就有了筹算,没准让她给破坏了。”   琉莹这话还真说对了,从徐阶对付严嵩的手段,唐毅领悟出来了,一怒拔剑,十步杀一人,那是匹夫之勇,真正要报仇雪恨,不一定要血流成河,而是要把那些高高在上的家伙打落凡尘,把他们拥有的一点点剥夺,让他们永远活在恐惧和无助当中,当生活变成了受罪,就索性让他们活在黑暗中赎罪吧!   按照唐毅的想法,等到风平浪静之后,张家,王家,杨家,几大晋商的领军家族,统统都要被剥夺一切,变得一无所有……偏偏沈梅君横插一竿子,张允龄死了,胡氏夫人,还有张四维的两个兄弟也要死掉。   张家荡然无存,这笔账肯定会记在自己的头上。   凡事过犹不及,张家已经这么惨了,一切罪孽都由他们承担下来,唐毅再不依不饶,就会惹来士人集团的反感,得不偿失。   毕竟唐毅入阁以来,一直都在维持士人的颜面,哪怕严嵩唐毅都没有让他狼狈而死,徐阶也留着老命,对晋商太过,是会寒了人心的。   毕竟大明储蓄银行建立起来,文官集团终于有了对抗皇权的终极武器,也许要不了多久,皇权和臣权的决战就要到来。   身为洞若观火的那个人,唐毅必须尽快整合好所有力量,不能制造出难以愈合的伤口,给自己留下隐患。   唐毅负着手,养望天上的明月,叹口气,“悦影,沈梅君的话可能是真的,她记恨所有当权的人,只要有机会就会毫不犹豫反咬一口。那如何确定她这一次心口如一,不是见晋商倒了,就依附过来,想要等机会,再坑我一回呢?”   这话说完,唐毅转身,回到了房中。   王悦影坐在月下,却是彻底呆住了。   是啊,当初唐毅把她送给杨博,的确救了青霞先生,她却怀恨在心,难不成还要上一次当吗?   人品素行,有了一次,两次,谁敢说不会有第三次,第四次。   王悦影啊王悦影,你都是两个孩子的妈了,怎么还犯天真的毛病啊!   她又是气,又是羞,急得脸涨得通红,无地自容。这可如何是好啊?急得她直跺脚!琉莹却在一旁捂着嘴偷笑。   “小蹄子,你笑什么?”王悦影把眼睛一瞪。   琉莹笑得花枝乱颤,“姐姐,夫妻哪有隔夜的仇,再说了老爷又没真正怪你。随我来,保准一招就让老爷心花怒放。”   “什么招?”王悦影还有些犯傻。   琉莹抓起她,冲进了卧房,把王悦影朝着唐毅轻轻一推。   “老爷,人我可送来了,您只管家法伺候就是了!”说完,她捂着嘴,娇笑着要离开,哪知道自己雪白的腕子却被王悦影抓住了。   临死也要拉一个垫背的,琉莹叫苦不迭,自作自受,三个人都淹没在长夜之中……   转过天,唐毅神清气爽,思路也打开了,他已经想好了对付沈梅君的办法。   吃过了一顿早不早,中不中的饭,唐毅让人把沈梅君请来,见面之后,唐毅十分客气。当你要下死手的,不妨姿态优雅一点。   请沈梅君品尝了几样京城最好的点心,唐毅淡淡一笑,“沈姑娘,你所说的话,让我感触很深,一个女子自强自立,非常不容易,单从这一点来说,你当得起巾帼英雄之称!哪怕是荀灌娘,花木兰,也要自愧弗如。”   评价真高,沈梅君口称不敢,心中却暗暗欢喜,终于有了转机了。   “唐相谬赞了,梅君年幼无知,从今后不敢有什么奢望,只求安安静静,过一点平稳的日子。”   “平淡之中才是真,曾经沧海,波澜不兴,沈姑娘悟了!”唐毅笑道:“你怨恨权贵,喜欢平淡,颇有陶渊明的气概,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世间的丈夫,也未必有姑娘心胸。”   沈梅君更加欢喜,果然男人都是一路货色,暂且先站住脚,再图将来,有多少不平,都藏在肚子里,她柔声说道:“小女子有心学陶渊明,却不知道哪里是我的桃花源?”   沈梅君挤出几滴眼泪,当真是梨花带雨,楚楚可怜,按照剧本,这时候男人就该伸出强壮的臂膀,呵护娇弱的佳人。   堂堂首辅,权倾天下,还不能给你一个桃花源吗?   “呵呵,沈姑娘,有人的地方便有江湖,都算不得桃源!不过我倒是知道一处所在,那里四面环海,终年花团锦簇,鸟鸣猿啼,朝云暮雨,气象万千。更兼风光秀丽,少有人烟。岛上生产香料,价值万金,当真是人间天堂,世上福地……”   沈梅君皱着眉头,怎么听着不对劲啊?   “相爷,你说的是哪里?”   “哈哈哈,自然是香料群岛了,吕宋那边前不久发现了一处岛屿,安排了两百人在那里居住,采集香料。沈姑娘既然想要找桃源,就不妨去香料群岛,过些悠闲清净的日子。”   沈梅君眉头皱的更紧,“香料群岛在哪?”   “自然是在吕宋以南了,距离大明吗,即便是最南端的两广,也有几千海里,当真是清幽绝伦,世外桃源……”   “唐毅!”   沈梅君五官都扭曲了,你丫的就是铁石心肠,木头棒槌,你想把我发配到天涯海角啊,我几时得罪了你了?   她伸出双手,就要和唐毅玩命!   左右早有人冲出去,抓住沈梅君的胳膊,把她带出了客厅。   “姓唐的,你该千刀万剐,你不得好死……”   还是不够深沉,没有把戏演到家。   要是欣然接受,没准我还真相信你改过自新了,现在却是不打自招啊!   唐毅给了沈梅君的演技一个大大的差评,打发了沈梅君,不过是一道小菜,既然和晋党撕破了脸皮,就不要温情脉脉了,必须乘胜追击,不能优柔寡断。   杨博和张四维走了,还剩下一个人值得唐毅忌惮,那就是王崇古。   一鼓作气,把他也拿下,晋党的核心三大家就都完蛋了。   不过王崇古还曾经给自己当过考官,算是半个师父,该如何处置呢?   “唐相,广西韦银豹降而复叛,袭击桂林,杀入靖江王府,随后继续北犯,杀入湖广境内,两省官吏,恳请朝廷立刻兴兵,铲除韦银豹逆贼。”   兵部送来了急报,唐毅眼前一亮,机会来了! 第1005章 兴旺的唐党   “官府捉丁守石城,孤寡老幼难逃生。差役多,捐税重,不杀官家活不成。”   这是一首流传在广西古田一代的民谣,最早从弘治年间就有了传唱了,换句话说,造反已经有年头了。   当年东南抗倭的时候,唐毅见过瓦夫人,老太太年过六十,能使双刀,勇猛绝伦,率领狼士兵,屡战屡胜,堪称倭寇克星,东南的守护神。   不过西南的土司也不都是瓦老夫人一般的忠贞之士,早在弘治五年,也就是正德的父亲当皇帝的时候,西南遭逢天灾,朝廷赈灾不利,有心人煽动,就出现了叛乱。   “当时叛乱的首领名叫韦朝威,攻占古田县城,号称广福王,前后统治古田26年,后来有继续攻城掠寨,直到正德十三年,此獠才兵败被杀。”   唐汝楫忧心忡忡,介绍道:“谁知西南并未从此太平,韦朝威有个三儿子,名叫韦银豹,此人野心勃勃武宗皇帝派镇守广西的副总兵张佑和太监傅伦,集结广东、广西、湖南三省兵力共4万余人,分五路围剿义军。韦银豹狡诈多端,凭借有利地形与官军周旋,恰逢当时宁王叛乱,宦官柄国,朝廷大乱,军心浮动,斗志低微。韦银豹侥幸获胜,竟被称为‘莫一大王’,意为力大无穷!随后韦银豹与覃万贤、黄朝猛等斩杀了朱铠等一批的地方官吏,又攻下了雒容县城,杀县令张士毅,封覃万贤为‘战江王’,黄朝猛为‘冲天将军’,声势浩大,西南为之震动。”   论起大明的诸多边患,韦银豹绝对不是最棘手的,也不是最强大的,但是,却是最难缠的。   从弘治年间,经历正德,嘉靖两朝,都没有平定下去。   而且还有愈演愈烈的态势,在嘉靖三十一年,为了进一步削弱明王朝在广西的统治势力,韦银豹联合八寨乱军,强攻灵川,架云梯,越城墙,犹如神兵天降,守城官军闻风丧胆,丢盔弃甲,四处逃窜。   韦银豹大获全胜,杀了城中官吏,运走三万两白银,放火烧毁官署,又抢走数钱石存粮,裹挟大量百姓,从贼造反。   攻下灵川后,韦银豹更加猖獗,竟然挥兵直指省城桂林,所幸官军重兵扼守临桂一带,韦银豹没能攻克,只好悻悻退走。   嘉靖四十三年,不死心的韦银豹再次组织力量围攻桂林城,凭借星光,沿着古田的木皮江,翻越登云山,来到桂林南城。当时城门紧闭,官军防守严密。   韦银豹与手下爪牙商议之后,竟然派出几个身形灵活的,用爬城锁进城,斩杀参政黎民衷,劫走白银四万两。   从桂林撤走之后,韦银豹十分得意猖狂,他竟然刻石记功,大肆炫耀。   韦家两代人叛乱,前后绵延了小一百年,他们时而起兵造反,时而诏安归顺,反反复复,没有停歇,就像是一道永远无法愈合的伤口,一直在那里流血。   虽然不致命,但是十分糟心!   “从正德年间就造反了,这个韦银豹年纪不小了吧?”   “没错,今年差不多是七十五了。”唐汝楫随口答道:“都说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韦银豹这家伙听说前年还生了个儿子,身体倍儿棒,一顿能吃好几斤肉,指望着他病死,老死,怕是不成了。”   唐毅背着手,走来走去。   “我让王崇古接西南总督,去对付韦银豹,你看怎么样?”   唐汝楫愣了一下,连忙说道:“王崇古精于军务,打仗的本事一流,区区韦银豹,不是他的对手,既然是极好的人选。”   “嗯,那就这么办了。”   说实话,唐汝楫觉出这个任命不简单,王崇古虽然领兵多年,可是他和杨博一样,都没有什么光辉灿烂的大胜。偏偏这两位坐镇九边,就天下太平,水波不兴,无数人都说他们知兵,可要唐汝楫说,是知钱还差不多。   杨博和王崇古在九边游刃有余,最大的依仗就是晋商和蒙古王公的关系,别人办不来的事情,他们花点代价,就轻轻松松退了兵,当真应了那句话:善战者无赫赫之功。   要是把王崇古派到西南,人生地不熟,和韦银豹斗,他可未必能占便宜……首辅大人一贯知人善任,为何自己能看出来的问题,他却看不出来?   莫非……   唐汝楫也是玲珑心肠,他没敢多说什么,连忙去安排了。   先是要求兵部提交人选,接着找到高拱,举行部推,最后上报内阁,流程走了一遍,王崇古就“众望所归”,被打发到了西南,对付韦银豹。   晋党三大巨头全都趴下了,遍观朝堂之上,失去了能和唐毅对抗的力量。   越是这种时候,就越不能得意忘形,必须小心谨慎。   首先留下来的两个空位置,要立刻填补。   张四维原本是分担商税部分,现在也需要递补一位擅长经济的阁老。   “诸般政务,财税最重,接下来完成清丈田亩,落实官绅一体纳粮,就足够忙活了,张阁老,你可还有多余精力?”   张居正摇头,显得十分无奈,前些日子照镜子的时候,鬓角多了一根白发,十分刺眼,他果断拔下了,转过天,又冒出了两根,还拔,张大帅哥,形象第一!   到了第三天,张居正泡在浴盆里,发髻打开散在水面上,他抓起水草一般的头发看了看,顿时一声长叹,再也不能拔了,不然头发都光了。   什么叫隆庆新政,分明就是熬心血啊!   他再乐于揽权,也有一个极限。   “元辅大人,朝廷动财务的大臣实在是不多,我提议递补户部尚书张守直入阁。日后我们两个分管农桑和工商,各司其职,尽快扭转财政困窘的局面。”   高拱和晋党之间算是盟友,张四维一走,他损失不小,倒是想拉一个盟友过来,但是看看手下的人,竟然没有一个够资格的。   算了,阁老就扔在一边,倒是吏部尚书,更让他在乎。   “唐阁老,吏部乃是六部之首,至关重要,不能久空。该何人接替吏部,还请元辅示下。”   “呵呵,高阁老,你有什么合适人选?”   “我,我推荐右都御史刘体乾,他这个人不错。”   当然不错了,他是你高胡子的马仔。   唐毅没有说破,而是扫视了一下其他人,“诸位还有什么人选没有?”   沉闷了一会儿,张居正突然说道:“我推荐殷士儋!”   此话一出,高胡子愣住了。   说实话,他都忘了还有这位帝师大人呢!   殷士儋前番抢夺阁老失败,不得不前往两广督军,他一个北方人,又不痴迷荔枝,跑到两广那个遭罪就不用说了。   一年到头,天气闷热,身上的衣服出去一趟就湿透了,蚊虫叮咬,钻心刺骨的,殷士儋算是动心忍性,受了罪了。   这回把他调回来,也算是名正言顺。   互相比一比,刘体乾除了比殷士儋早一科之外,别的方面没有任何优势可言,殷士儋不但是帝师,还干过兵部,礼部,吏部的侍郎,经验丰富,颇有政绩。   把他推出来,谁也没有什么意见。   很快内阁通过之后,就正式举行廷推,张守直加太子太保衔,晋位东阁学士,入阁参赞机务。   两广督师殷士儋加太子太傅衔,接任吏部尚书。   张守直留下的户部尚书,出人预料,给了王国光,右侍郎方逢时向前提了一步,接左侍郎,诸大受被任命为户部右侍郎,另外陶大临调任刑部右侍郎,王世贞接礼部左侍郎……   廷推结束之后,高胡子就气冲冲杀到了张居正的值房。   “叔大,你真行啊,明知道殷士儋和老夫不对付,让他执掌吏部,不是给老夫添乱吗?你到底安的什么心?”   张居正垂手侍立,没有任何不敬,可是嘴上却说道:“中玄公,为国举才,乃是宰执本分,殷士儋与小弟同科,教导陛下,悉心尽力,圣上十分想念,让他接天官一职,乃是众望所归!”   “屁!”高拱可不是善茬子,三言两语就能糊弄了,“老夫也没说殷士儋不好,让他入阁不也是一样吗?”   高拱原来是打算自己兼掌吏部,只是有违体制,却是没法说出来。   “高阁老,内阁要增加懂得财政的大学士,遍观朝廷之上,还有比张守直更合适的吗?”   高拱找不出话语驳斥,气哼哼一跺脚,离开了张居正的值房。眼看着高拱离开,张居正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微微冷笑。   “高胡子啊,你还看不明白吗?首辅大人要一统朝堂了!”   张居正看得不错,随着诸大受,陶大临,王世贞等人迈入部堂一级,唐毅雄厚的人才积累,终于到了爆发的时候。   毕竟唐毅只有一个,他的成功经验没法复制。   当初提拔唐汝楫,张四维等人入阁的时候,看起来有些草率,资历不足,唐毅还是顶着压力做了,为的就是今天,丙辰科的老同学纷纷进入高层,接下来申时行,王锡爵等人,还有罗万化,沈一贯,心学门下,唐党之中,人才一代接着一代。   十五年辛苦积淀,终于到了收获的时候,随着越来越多的唐党进入决策圈子,一个比起严党,徐党,更加庞大的唐党已经初现峥嵘! 第1006章 霸道   “我原是可以早些就让大家进入高位的。”   这是唐毅对一众兄弟说的开场白,他可没有撒谎,眼下他入阁柄政已经有两年了,自家兄弟当中,学历都不差,加上有唐毅在前面挡着,资历便不成问题,执掌一部,没有什么难度。可是唐毅宁可用老臣,宁可陪笑脸,就是不换上自己人,他自有盘算,今天索性就把话说清楚了。   陶大临、诸大受、王世贞、徐渭、曹子朝、王世懋、曹大章、沈林、王绍周十几个人,都侧耳倾听,不敢怠慢。   “一个人要坐稳位置,上面要器重,本身要有才干,下面还要信服,威望这种东西虚无缥缈,可有实实在在,宁愿让大家伙走得稳妥,走得安全,也不要轻易冒进。你们都加入了阳明学会,阳明学会和普通的朋党不同,无论严党,徐党,还是晋党,他们以师生、朋友、姻亲、故交、乡党抱在一起,争夺倾轧,为的都是自己的私利!阳明学会秉承阳明公教化,也秉承历代华夏先贤的理念,要救国救民。这四个字,不是空话,而是责任。天子以内阁统领百官,总揽变法,内阁以职权赋予百官,百官各尽其职,各司其命。只有大家伙把肩上的担子都扛起来,拿出足够的责任心,拿出主人的意识,去尽心政务,做好每一件事,内阁量才录用,严格考核,要是你们有任何失职的地方,我也保不住……”   大家伙和唐毅都十几年的交情,早年的时候,唐毅可是被尊为“万应公”,别管谁有了麻烦,他都鼎力相助,遇到了好事,也尽力拉拔。   丙辰科从开始就是一群苦孩子,幸好有大班长撑着,大家伙即便在严徐党争最残酷的时候,也没有损伤多少,这些年更是升官快速,遍及两京一十三省,六部衙门,谁听说你是丙辰科的人,都要高看一眼。   如今苦尽甘来,要跳上历史舞台,唐毅却板起了面孔,绝不是耍首辅威风那么简单。   唐毅的话中,最关键的一点就是责任,就是承担,再联想起近些年阳明学会一再强调的权责对等,大家伙都心中了然。   尤其是徐渭,更是手舞足蹈,乐不可支。   《明夷待访录》没有因为朝廷的禁止,而销声匿迹,相反,在学子中间,广为流行,大受欢迎,虚君实相,已经被越来越多的人接受。   如今的内阁比起汉唐的宰相,有过之而无不及。   大学士变得“实”了,百官也就“实”了,说句不好听的,原本大家都是给皇帝打工的,美其名曰“牧民”。   这一次大家伙却打工仔,变成了老板,要各自负责一摊,处理好了,升官受奖,处理不好,就要承担责任,谁也不能逃避。   想到这里,再去品味唐毅的话,就一目了然了,你的本事不成,威望不够,做不成事情,强行推上位置,也只是揠苗助长,害了大家。   体会到了唐毅的苦心,大家终于露出了笑容。   “行之放心,我们大家伙不会给你丢脸的。”   看着大家把胸脯拍得啪啪响,唐毅既是高兴,又是忧虑。   “自从秦汉以来,虽然不断有君王与士大夫共治天下的呼声,也不乏贤明皇帝,信任大臣,重用大臣,虚心纳谏,开张圣听。然则君臣相得,可遇不可求。大多数时候,还是君王独治,视天下为私产,视百官为奴仆,是百姓为草芥……说起这些,我们光是悲愤,光是生气,是没有用的。”   唐毅话锋一转,“这种情况持续了一千多年,无数君王大臣,不断贡献才智,总结出了十八本帝王之术,御下之道。而且这么漫长的历史,一以贯之,就证明人家又独到之处,有强大的生命力。鄙夷解决不了问题,必须拿出真东西,证明咱们信奉的是好的,是对的,是可行的。阳明学会针砭时弊,提出了好些主张,这些东西能不能行之有效,能不能取代一两千年的传统?责任就在大家的身上,如果我们只会纸上谈兵,像那个赵括一样,要不了几年,阳明学会就会土崩瓦解,心学就会臭大街,你,我,大家伙都会身败名裂!”   唐毅可不是没事吓唬大家伙玩,历史上的阳明心学就在徐阶的手里达到极盛,结果张居正毁书院,禁讲学,心学就一落千丈,成了过街老鼠。   反而顾宪成等人以东林书院为根基,标榜实学,取代心学,成为最受欢迎的学术流派,同时也种下了大明亡国的种子。   前车之鉴,不能不妨。   从在野到了在朝,完全是不同的东西。   阳明弟子,必须沉下心来,现在还不是你们享受胜利成果的时候!   给老兄弟们上了半天的课,大家伙都板着脸,弄得唐毅也怪不好意思的。   “这个,我这里有个好消息,也有个不太好的消息。”   徐渭一摆手,“我说行之,你就别逗闷子了,赶快说吧!”   “是这样的,在几个月之前,白银危机刚刚爆发,我就派遣了几支船队,前往邻近各国,开拓市场。”   徐渭伸出大拇指,赞道:“我就知道你一肚子主意,怎么样,成功了吧?”   “怎么说呢,应该是成功了。”   见唐毅还犹犹豫豫,不说明白,大家伙都着急了,王世贞气得都攥拳头了。唐毅连忙把事情说了,他一共派遣了三支船队,现在有两支回来了,一支是从广东出发,前往安南的。   当年成祖爷朱棣打下安南,并且纳入版图,在朱棣死后几年,安南人黎利发动叛乱,驱逐明军,建立后黎朝,依旧是大明的藩属。   后来大臣莫登庸篡夺后黎大权,建立莫朝。   只是莫朝并没有完全掌控安南,后黎王室的人在郑、阮两大家族的支持之下,掌控安南的南部,同莫朝两分天下。   双方互相征伐,已经有了四十年,渐渐的莫朝出现了疲态,后黎不断反攻得手,获取大量的土地。   唐毅简要说了说安南的情况,小国也挺乱的,徐渭挠了挠头,“行之,这和咱们的船队有什么关系?”   “咱们的船队先去了莫朝,卖给了他们两千杆火铳,帮着莫朝打赢了一场仗。然后呢,他们又和后黎联系,威胁说不和大明合作,就全力支持莫朝,把他们打败。阮氏和郑氏家族还算聪明,接受了咱们船队的要求,答应了三个条件。”   “什么条件?”大家好奇问道。   “第一,是赔偿五万两白银,作为军费,第二,是租借金兰湾,作为大明船队整修港口,第三,开放贸易,准许大明商品没有阻碍进入安南。”   连着三条,一条比一条厉害。   在场的诸位,都是从小读着孔孟之道长大的,什么叫做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啊!   他们都干了什么玩意,你打了人家,还向人家要赔偿,打了你一巴掌,还要叫好,这不是欺负人吗?   至于租借金兰湾,按照朱元璋的祖训,安南可是不征之国,从安南挖了一个港口,又算什么事!   还有,逼着开放贸易,怎么看都是强买强卖,实在是失了上国的风度,好说不好听啊!   “安南已经派遣了使者,人已经从宁波上岸,要到朝廷,和大明论理。”   诸大受嘴角抽动,“这个理,恐怕不在咱们这一边,不太好办。”   “行之,还有一个船队呢?发生了什么?”陶大临好奇道。   “这个,他们是去朝鲜的,抢占了济州岛,把岛上大静和旌义两个县的官吏都给推到了大海里喂鱼了,他们占据了大静县衙,自称是总督府,要求朝廷承认。至于朝鲜呢,他们的使者已经在望京等着了。”   听完唐毅的话,大家伙都傻了,乖乖,“我说行之,你派的是使者啊,还是海盗啊?”王世贞怪叫道。   “当然是使者,是使者,只是当使者之前,是海盗。”   唐毅得到消息之后,也是一脑门子汗,他派往安南的船队,是席慕云手下人带队的。席慕云那家伙有多大的胆子,那就不用说了,别说租借一个金兰湾,他要是去了,没准就占地为王了。   至于去朝鲜的船队,是由徐邦阳负责的,没想到这位少国公不知道怎么滴,也染了一身匪气。   唐毅告诉他要务必开拓市场,好家伙,他就让人抢占济州岛,还杀了人家的官吏。   现在两个藩国都来打官司了,要是传出去,大明的水师就这个模样,好说不好听啊!眼下唐党正在春风得意的时候,难保不会有御史言官做文章。   “我看没有什么了不起的,相反,还值得大肆庆祝!”   徐渭突然说话了,“行之,不是东南的产品滞销吗,不是缺少金银吗,通商贸易,开拓市场,不正是需要的吗?”   “文长兄,君子爱财,取之有道,这么干不讲道理……”   “什么道理,天下最大的道理就是你我都是大明的臣子,都受着百姓的供养,现在百姓有了困难,咱们要替百姓排忧解难!区区两个藩国算什么!”徐渭一挥巴掌,重重拍在了桌面上。   “告诉他们,不识趣的,就灭了他们的国,大明有这个能力!” 第1007章 外儒内法   “徐文长,你疯了?”陶大临尖叫道:“你这是霸道,治国要用王道,要让四夷宾服,你这么干,一肚子的孔孟之道哪去了,朝廷会乱的!”   “孔孟之道?孔老夫子教了怎么解决白银危机吗?孟老夫子教了怎么扩大需求吗?什么叫王道,什么叫霸道,眼下要的是生存之道!”徐渭毫不客气道:“行之刚刚说了什么,咱们现在被捧上了天,要是解决不了问题,到时候你我,还有阳明学会,都会摔得粉身碎骨!想让老百姓信服咱们,靠的不是仁义礼智,靠的是利益!靠的是能填饱肚子,能赚到银子!别指望老百姓会宁可饿着肚子,也去支持咱们,伯夷叔齐那样的傻蛋没几个!”   都知道徐渭偏激,没想到他竟然到了如此地步,陶大临被说的脸色铁青,诸大绶生怕他们两个打起来,急忙插嘴道:“文长兄,你说的貌似有理,可是你想过没有,一味霸道,一味强横,四夷纷纷作乱,到时候四面用兵,烽火连天。我大明要出兵,需要消耗多少军费?那些蛮夷之地,举国皆兵,加上占据地利人和,会让我们付出多少代价?远的不说,西南的韦银豹作乱,绵延四朝,到现在还没有个头儿,咱们不能用制造一个大麻烦的办法,解决眼前的小麻烦。”   “小吗?我看不小了,东南百业凋敝,光是没了工作的织工就有二三十万,今年之内,不能让工场重新运转,保证有人会弹劾行之,弹劾在场的诸位!”   ……   渐渐的十几个人都加入了争论,叽叽喳喳,吵个不停。   但是仔细听起来,却会发现他们已经从最初的王道、霸道之争,转移到了非常现实的问题。   比如诸大受和陶大临他们就认为眼下大明积弊丛生,财政窘迫,拿不出钱打仗,更不能到处点燃烽火,免得无法收拾。   就拿安南国来说,成祖爷当年出兵,消耗多少?结果还是没能长久占领,成祖驾崩了,安南国就重新反叛。由此可见,征服安南根本不现实,付出的代价远远多于得到的利益。   徐渭,王世懋,还有沈林,他们坚持认为要强硬,要不惜一战。打起来才好,只有打起来,才有订单,才有工作机会,对付俺答,就兴旺了多少作坊,打安南不为了开疆拓土,转嫁危机总可以吧!   见惯了朝堂唇枪舌剑,唯独这一次的争论,让唐毅十分欣慰。   努力了十几年的光景,至少他身边的人已经深受影响,多数都抛弃了虚妄的儒家理想,转而变得务实起来。   好,这就是好现象!   唐毅十分享受,满脸含笑听着。   徐胖子争得满头大汗,脸红脖子粗,趁着擦汗的功夫,看到了唐毅那么安逸,气得他鼻子都歪了。   “行之,你惹出来的事情,你说吧,该怎么办?”   王世贞也凑过来,说道:“行之,家有千口,主事一人,你拿个主意。”   唐毅呵呵一笑,“你们说的都对,我也都不反对。”   “不许和稀泥!”两边的人一起冲着唐毅怒吼。   看着一双双猩红的眼睛,唐毅吓了一跳,要是再装蒜,他们没准把自己撕了。   “其实把你们两边的设想合到一起,就是答案。”唐毅淡淡吐出四个字:“外儒内法!”   ……   同样标榜以儒道治国,为何有汉唐之强,也有两宋之弱?   唐毅觉得其中的奥妙就是汉唐只把儒家当成漂亮的外衣,装饰用的,骨子里却是法家的那一套东西,信奉的是富国强兵,重法令,讲实际。   到了两宋,尤其是理学大兴之后,读书人越发被驯服,不但外面是儒,内里也是儒,骨头也就软了,腰也挺不住了,说话也不大声了,精气神都没了……   偏偏又没有多少人能表里如一,结果就是所有人都变得伪善起来,明面上把仁义礼智信喊得声音震天响,暗地里蝇营狗苟,什么事情都干得出来。   外儒内法,这四个字,就是唐毅的对外方针。   外面是儒,衣着必须华丽,辞藻必须好看,总之要包装的花团锦簇,哪怕是吃人肉,也要拿着刀叉,铺上纸巾,还要很装蒜的问一句:要几成熟的?   至于内里,那就奉行利益至上,无利不起早,好处一定要吃干抹净,绝对不客气。   “大家伙方才说的都有道理,文长兄的看法没错,我们必须打开市场,必须获得订单,让东南的经济起死回生。至于端甫兄担心的,同样没有错,我们不能陷入战争的泥潭,朝廷承担不起。”   见唐毅还在和稀泥,大家都快要爆炸了。   “所以啊,就需要找一条两全其美的道路,既要市场,又要避免战争。”   “真的能做到吗?”大家伙都满心疑问。   “当然要你们开动脑筋了,凡事都一目了然,跑到书本上都有答案,还要当官的干什么,这个就算是大家伙踏上高位的第一道考题,我希望三天之后,你们都拿出一个方略出来。”   ……   鱼和熊掌,到底能不能兼得,从唐毅这出来,就陷入了沉思当中。   徐胖子一路是从翰林院和国子监出来的,眼下做到了鸿胪寺卿,他最熟悉的还是礼法这块。   叫上了王世贞,还有王绍周,他们三个凑在一起,把历年安南和朝鲜的情况都查了一遍,还真别说,竟然让他们找到了可以做文章的地方。   三天时间转瞬即逝,安南和朝鲜的使者已经到了京城,正在礼部的馆驿休息,听说他们怒气冲冲,嚷嚷着要觐见大明皇帝,讨回公道。   为了应付两国的使者,内阁再度召开会议,阁老们同样分成两派,张居正和张守直受到财政压力,极力支持使者的行为,赵贞吉和陈以勤则是认为有损国体。   “启禀诸位阁老,根据下官查阅前朝史料,朝鲜苦于倭国袭扰,请求大元派驻精兵,屯扎金州,设立征东行中书省,济州岛作为征讨倭国的前沿基地,其后,我朝太祖起雄兵,横扫北元,洪武二十五年,赐名朝鲜,列为不征之国。而此时济州岛属于元朝耽罗军民总督府管辖,直到永乐元年,才被朝鲜人马接管。”   徐胖子笑眯眯道:“聪慧如诸位阁老,想必已经听明白了,当初将朝鲜列为不征之国的时候,济州岛并不属于朝鲜,更何况我大明横扫北元,耽罗军民总督府本属于元朝,就算请降,也只能归属我大明,区区藩国,哪有资格吞并原属大明的东西?一百多年来,竟然无人闻问,简直岂有此理!朝廷当立刻派遣使者,晓瑜该国,立刻清理两国国界,断然不许再继续模糊下去!”   好家伙,多少年的陈芝麻烂谷子都翻了出来,大元朝也被搬出来说事,弄得好像大明吃了多大的亏,颇有“穷则搁置争议,达则自古以来”的神韵,文人的价值,一览无余。   在场的众位原本还有些心虚,现在都理直气壮了。   “徐大人为我等解惑,说的非常好,《元史》修得匆忙,有很多疏漏,翰林院应该立刻整理典籍,看看还有没有损失的土地,要一并讨回来!”唐毅赞许地说道。   王世贞当然不会让徐胖子专美于前,他站出来,笑道:“安南的事情,我也查证过了,虽然后黎朝向大明称臣,后莫朝取而代之,在嘉靖二十一年,安南莫朝入供,先帝曾经要求安南国王或世子入朝,安南因道路遥远难行作罢,不过却送来一尊代身金人,以宝石为目,作为替代国王,进献大明。先帝龙心大悦,遂正式加封莫朝君主为安南王。后黎虽然曾经作为安南正统,如今却是反叛之贼,身为上国,理应讨伐不臣。下官斗胆建议,朝廷立刻派遣使者,前往莫朝,大力资助,铲除逆贼。”   这位比徐胖子还狠,不光要抢占港口,还要你的命!   他们两个把详细考据的东西都写成了手本,送给了诸位阁老,大家浏览完之后,深以为然。   法理上,大明站住了脚跟。   诸大绶站了出来,“四夷诸藩,百姓生活困苦艰难,身为宗主,忧心忡忡。为了富国裕民,互通有无,大明应当与诸藩自由贸易,互相开放市场,以大明之辽阔,百姓之富庶,消费能力之强,不出数年,四夷必定富足安康,百姓安居乐业。而且贸易往来,交往密切,消弭战火,平息纷乱,对大家都是好事情。这正是大明和藩国之间的分工合作,应当立刻送他们《国富论》一万册,以便开化思维,体察大明苦心。”   最后站出来的是沈林,他笑呵呵道:“朝鲜地狭民稠,且军力低微,与倭国乃是世仇,彼若不从,可派遣船队封锁港口,隔绝往来,资助倭国,必不战自乱。至于安南,两朝对峙,胜负难料,大明应派遣吕宋水师,巡逻外海,严防安南渔船下海,没有海货供应,兵不血刃,安南必定顺应王化。”   这四位讲完,一个完整的方案已经抛出来了,法理上压死你,经济上讲合作,不合作军事胁迫,一手胡萝卜,一手大棒,不愁摆不平。   新一代的心学弟子,集体亮相,就来了个耳目一新。 第1008章 起死回生的第一步   大明朝很虚弱,但是老虎再弱,也是虎,光是一点味道,就能吓跑一群小动物。更何况这些小动物家里头一堆毛病,丝毫不比大明少。   兵法讲究知己知彼,不要高估自己,也不要高估敌人。唐毅也不打算吞并土地,只是要开阜通商,做事都要讲究成本,与打一场可能亡国的战争相比,通商貌似没有那么艰难。   唐毅给辽东总兵李成梁下令,让他带着人到鸭绿江边转几圈,让对面领略一下大明龙骑兵的风采。   再有他授意徐邦阳,雇佣了五六百倭寇,从釜山登陆,一路往北杀。   唐毅只想来一点小小的教训,没想到李朝远比想象的虚弱得多,五百名倭寇一路烧杀抢掠,如入无人之境。前后杀了一个多月,李朝集中三万多人,结果损失了四千多士兵,还让这伙倭寇给跑了。   天可怜见,唐毅真的只想吓唬吓唬李朝,却不成想,这一次行动引来了海峡另一边的岛民注意。   本来一群家伙为了几个村子大的地方,杀得昏天黑地,不可开交。突然发现离着不远,一海之隔,竟然有一个流油的大肉包子,还面得要命。   他们就好像一下子从冬眠中醒来的黑熊一般,擦着满嘴的口水。咱们还折腾什么啊,干脆去抢邻居算了。这一次的直接结果,就是“壬辰倭乱”比历史上来得要早太多……   只是眼下的唐毅还没有心思在乎那些小朋友,从松江出发,一共一百艘商船,满载货物,漂洋过海,在济州岛停泊。   这些商船全都带着武器,一言不合,就能开战。   面对明军海陆两边夹击,李朝很快就低头了,答应开放济州岛作为自由贸易区。同时也答应派遣世子前往大明,觐见隆庆皇帝。   成功来的如此容易,简直令人不敢想象。   大明的朝堂还沉浸在惊讶之中,简单粗暴的对外模式,让他们很不适应,大家都选择回避这个话题。   可是商人们却浑不在意,他们只知道积压的货物总算有了销路。   皇甫洋这一次携带了两艘商船,装着五万匹本来准备出口西洋的呢绒,他的货在松江足足压了一年,幸好拥有了水泥之后,能够建筑庞大而防水的仓库,不然这些东西都会发霉。他就亲眼见到有人的丝绸被水泡的掉了色,茶叶烂掉了,那些可怜的家伙哭都找不到地方。   他还算幸运,当年唐毅担任宣大总督的时候,皇甫洋冒险充当使者,去面见俺答,还丢了两根脚趾头。   有过这段缘分,加上唐毅不愿意让晋商独自吞下毛纺的暴利。他授意顺天银行给皇甫洋提供贷款,他建了二十个毛纺作坊,每年能生产十万匹呢绒。   谁知道刚生产出来,海外的商路就断了。   皇甫洋差点跳了井,背着上百万的贷款,东西没有销路,这不是要了老命吗?唐大人啊,您老点石成金,可不能坑我啊!   所幸吴天成帮忙打了招呼,让他稍安勿躁,还帮着联络了仓库。虽然暂时没事,可是肩上担着一座泰山,皇甫洋唉声叹气,都成了小老头,差点郁闷死。   总算时来运转,转机到了。   他是北方人,最不喜欢坐船,这一次却咬着牙,亲自出海。指着那些西夷太不靠谱儿了,必须把一切都抓在自己的手里。同样都是人,老子不差别人啥!   出海半个月了,皇甫洋差不多瘦了十五斤。他敢发誓,如果再有一次机会,他绝对不会出来!   好容易盼来了短暂的风平浪静,他懒洋洋躺在甲板上,从酒气熏熏的水手那里接过一个海碗,灌了一大口浑浊的米酒,精深为之一振。   在海上航行,清水有个三五天就会变质,难以下咽,所以酒水就成了最好的饮料,又能御寒,又能解渴,所有的水手,都是彻头彻尾的大酒鬼。   “兄弟,回头我给你带点山西的汾酒,比这个带劲儿!”   皇甫洋毫不吝惜地开着支票,他似乎不在乎能否兑现。   实际上他早就想好了,如果这一趟失败了,他就只有跳进大海,一死百了,什么承诺啊,债务啊,都一边去!   如果成功了,他就抓到了摇钱树,聚宝盆,别说请客喝酒,就算请大家去青楼也没有什么问题。   水手们无暇揣测他的心里,他们只是关心着船只能否安全到达,天气越来越冷了,大半年没什么工作,如果这一趟成功了,他们也能拿到一笔银子,家里头的老婆孩子就能过一个好年,不然啊……搞不好就要出海当海盗了。   实际上他们之中不少就曾经跟着王直干过,重操旧业,一点不困难。   怀着各样心思,一座巨大的岛屿出现在面前。   终于脚踏实地,皇甫洋激动的哭了好半天,当真是劫后余生一般。   在距离码头五里左右,有一片巨大的空地,用木板搭建了临时的交易场所,差不多有五百多个摊位。   皇甫洋还算来得早,他抢占了一个靠边的位置,缴纳了五百两银子,租了十五天的使用权。   真他娘的贵啊,棋盘天街的最好铺面,也没有这个价钱。   不过皇甫洋没有任何犹豫,他从登上岛屿的那一刹那,就充满了信心。唐相爷一贯神机妙算,他安排的事情,多半不会差。这不好些心疼银子的商人,稍微一犹豫,就失去了最好的位置,只能到角落等着,或者随便摆个地摊。   “连五百两都舍不得花,真不是做大生意的人啊!”   皇甫洋摇头叹气,他休息了三天,正式贸易的日子终于到了,天还不来,码头上鲸油的大灯熊熊燃烧,一大圈朝鲜商人踏着坚实的地面往前走,很快就发现了不同寻常。   二里多的路段,居然都是石头铺成的,坚硬无比,到底是上国啊,就是厉害,这才多久,就修出了一条石板路。   只是这石板路太神奇了,竟然没有一点缝隙,浑然一块,这是多大的石头啊,他们怎么做到的?   越想越神奇,竟然有人趴在地上,用手摸摸,冰凉邦硬,用力敲敲,还挺疼的。像是石头那么坚硬,可是形状又不对劲,到底是什么玩意啊?张开大口,吭哧咬一口,崩掉俩门牙,疼得嗷嗷叫唤。   商人滑稽的举动,旁边的士兵绷着脸,强忍着笑,不就是一条水泥路吗?真是少见多怪!   天光方亮,商人们回头看去,一条长长的灰白色道路,蜿蜒如龙,延伸到了码头,他们就是踏着这条路,来到交易区的。   多么神奇的道路,多么了不起的创举。   只有大明,才有人如此神奇的力量!   激动的人群跪在地上,不停磕头。   还有人小心翼翼脱下了靴子,在路上缓缓走过,双眼迷醉,一副享受无比的神色。大明的水手实在是不明白大冷天,光着脚丫子,有什么美的,也不怕冻得肾虚!   他们吭哧吭哧,推着小车,满脚泥水,从水泥路上走过,将精美的货物,摆放到了摊位上面。   多结实的地面啊,那么重的车子,都没有留下车辙,不怕泥水,不会变形,多么了不起的东西。   后面来的商人竟然不敢在水泥路上走了,只能在两旁,怀着敬仰的心情,眼神不断在水泥路上逡巡流连,不时发出啧啧称赞。   皇甫洋等人差点把鼻子气歪了,他们带来了这么好的东西,结果风头都被一条临时建的水泥路抢走了,这算什么事!皇甫洋都怀疑自己是不是选错行了,以后不织呢绒,改烧水泥算了。   他也只是在心里抱怨。很快就没有功夫了,商人们呼啸着冲到摊位面前,看着满眼的好东西,口水流出老长。   一个字:买!   不过他们可没有西洋商人那么豪气,口袋里都是银子。   好在皇甫洋等人也都被折腾狠了,有什么算什么吧!   银子可以,粮食可以,甚至高丽参也行……   到处都是热络的砍价之声,不断有交易谈成,大家都乐得合不拢嘴。   皇甫洋的五万匹呢绒,由于天气渐渐寒冷,需求大增,深受各方欢迎,竟然每一匹卖到了三十两银子,足足比丝绸贵了五成,气得苏州商人都没脾气了。   一百五十万两银子,当然对方拿不出这么多钱,皇甫洋只得到了五十万两银子,两万两黄金,剩下的都是粮食,高丽参,木材,珠宝,皮草等物,皇甫洋估计,到了大明,这些东西脱手,少说能换来一百万两银子。   一切顺利,他的借款都能还上了不说,还净赚了两万两黄金,五十万两银子。   他的眼睛里都是小星星了,老子还要投资扩产!   皇甫洋大声呐喊着。   这一次来的商人,差不多都是如此,喜气洋洋,也是老天保佑,竟然一艘船都没有出事,腊月的时候,他们乘着东北季风,回到了松江。   沉寂许久的码头终于迎来了欢声笑语,大冷天船工们脱了一个赤膊,浑身的筋肉泛着油光,将货物搬下船,堆成小山。   立刻就有等候的商人过来,接手之后,运输到各地,银行的职员在办理结算,车行船行砸搬用东西,酒饭茶肆,大开门户,欢迎八方客人。   所有的一切都仿佛活过来一样,持续了一年的阴霾,终于开始散去…… 第1009章 唐慎的担忧   纷纷扰扰,时间过得总是飞快,转眼又到了隆庆四年的冬天,离着新的一年,只剩下不到一个月,寻常百姓之家都要盘点一番,庞大的明帝国也不例外,唐毅要求各部总结一年成绩和不足,他同样如此,请了三天假,关门闭户,反躬自省。   坦白讲,接任首辅也有一年多了,真正的值得称道的业绩还拿不出来多少,各项改革或是刚刚开始,或是进入攻坚阶段,总之都没有收获成果。最大的成绩就是搞垮了晋党,把自己的心腹都拉拔上来,莫非这就是自己的追求吗?   唐毅苦笑着摇摇头,他心里烦躁,所幸从书房走出来,信步到了后花园,到了门口他就后悔了,都是大冬天了,有什么看的,瞧自己这个脑子,都浆糊了。   刚要转身离去,突然听到了两声咳嗽。   “怎么,就这么不待见我?”   循着声音看去,正好看到了老爹,立在一株松树的前面。显得有些孤独,唐毅暗骂自己该死。   急忙走到近前,“爹,这儿太冷了,回屋暖和。”   唐慎摇摇头,“不必了,爹的身子骨没那么娇贵,你也一样,外面清冷,脑子也清醒,不会犯糊涂。”   怎么,老爹的语气不善啊?   唐毅连忙说道:“爹,孩儿的确太忙了,早就念叨着要去看您,结果内阁一件事挨着一件,孩儿该死……”   唐慎摆摆手,“行了,你爹也牧守一方,知道有多忙,更何况你管着偌大的朝廷,我不会为了这点事情怪你。”   “多谢您老体谅。”   “唉,行之,爹有些话,真不知道该怎么说?”唐慎犹豫道。   “该怎么说,就怎么说。就像小时候一样,哪怕您看着不顺眼,打两巴掌,孩儿也不敢不从。”   唐慎气得笑了,“你啊,小时候我几时打过你?你娘在的时候,护着你,你娘走了,我就更不舍得打你了。人都说棍头出孝子,我儿不用打,照样顶天立地,而立之年,入阁拜相,不说前无古人,也是古今罕有,爹骄傲啊!”   唐慎说到了高兴处,拉着唐毅到了一个石头桌子前面,唐毅将披着的狐裘垫在了石头墩子上。   “我穿得厚实,不冷。”   唐慎看了看,伸手把另一个墩子搬过来,狐裘铺在了两个墩子上,爷俩并肩而坐,一如小时候,爷俩就这样坐着背书,唐慎念一句,唐毅便跟着念一句,一遍下来,就记了个七七八八。   “行之,你从小就聪明,到了十几岁,心智大开,无人能及,咱们唐家能有如此兴旺,都是你小子的功劳。”   唐毅答应也不是,不答应也不是,只好闷着头不说话。   “唉,爹今天不想说以往的事情,就想问问你,以后该如何是好?”   “以后?您老是?”唐毅不知道老爹想的什么。   “高处不胜寒啊!”唐慎突然十分感慨,“吾儿,有些事情就不用瞒着爹了,你和当今圣上差了几个月而已,大明的皇帝历来没有长寿的,偏偏今上又是个好色入骨的,外面都盛传,活不了多长时间啊!”   咕嘟!   唐毅咽了一口吐沫,老爹还真敢说。   当着父亲,唐毅也不瞒着,“爹,虽然外边传说未必对,可是咱们的陛下,却是不是长寿之人,说起来孩儿也有责任,这几年宫里的花销我尽量都想办法满足了。又是‘十美图’,又是‘百花谱’,陛下越玩心越野,最近还跟着滕祥偷偷去了粉子胡同。”   “什么?”   唐慎真的吓了一跳,声音都变了,“行之,那种地方多脏啊,是天子能去的吗?”   “爹,我何尝不知,可是我现在的身份,劝了就难免得罪内廷的那些小人,甚至惹来陛下不快。不劝,又不能眼睁睁看着陛下胡来,损害龙体,没奈何,我只能暗中安排人手,确保陛下接触的人没问题,儿子也是难啊!”   唐慎思量一阵,也明白了唐毅的艰难,感同身受,“这正是爹今天要说的事情,我儿权柄胜过历代首辅,恩泽四海,威望泼天,号令百官,莫敢不从……”   嘚,唐毅都成了倚天屠龙了。   话锋一转,唐慎忧心道:“陛下一旦难以支持,他断然不会放心吾儿,到那时候,该当如何?”   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唐慎闲了下来,天天总在替儿子担心。   隆庆继位已经四年了,人也三十多了,大明历代的皇帝,能超过四十岁的没有几个。万一隆庆出了事情,以唐家如今的地位,一旦新君继位,唐毅就是最年轻的三朝元老,手握大权的首辅重臣,比起当年的杨廷和,还要可怕无数倍。   唐毅不止在京中有庞大的势力,地方官吏,领兵武将,甚至商民百姓,他都有着无与伦比的声望。   说句不客气的,天下人知道唐状元的,绝对比朱皇帝要多!   烈火烹油,繁花似锦,盛极必然衰败……   “爹,您老想得有些远了吧?”   “不远!”唐慎果断摇头,“总不能现上轿现扎耳朵眼儿,要布局也要好些年呢!”   唐毅眼珠急速转动,突然用力点头,“老爹说得对,待到来年九月八,我花开后百花杀。咱们现在就该下手了!”   扑通!   这回轮到唐慎吓趴下了,“臭小子,你要干什么?”   唐毅一脸无辜,“您老的意思难道不是让孩儿造反吗?”   “呸!”唐慎气得啐了唐毅一口,“你小子别逗你爹,都说知子莫若父,你要是有造反的心思,早就起兵了,何至于拖到今天。爹的意思是咱们要留一条后路,万一,万一变法不成,咱们要学范蠡,不能学商鞅啊!”   不得不说,老爹这些年的进步的确飞快,别人都看到了兴旺,他却嗅到了危险。唐毅难得严肃起来,按照历史,隆庆只有两年好活,虽然看起来他还不像离死不远的样子,可是世事难料,哪能说得准。   唐毅的确准备了不少,但是却没有针对隆庆驾崩进行布局,不得不说,这是一个疏漏。   “不要以为六部九卿都是自己的人,督抚道县都唯命是从,就可以高枕无忧,皇帝毕竟是真龙天子啊,不是凡人!”   话越发打动唐毅,他更加虚心起来。   “爹,您老有什么主意,只管说出来吧,儿子洗耳恭听。”   “我能有什么好办法。”唐慎苦笑道:“惹不起躲得起,你不也常说鸡蛋不能放在一个篮子里,咱们爷俩都留在京城,实在是太危险了。”   “您老的意思……”   “找个由头,把我外放了。”唐慎干脆道。   “去哪,东南,还是西北?”   唐慎摇头,笑骂道:“你也昏了头,那些地方和京城有什么区别,我要去海外!”   “不行!”   唐毅果断拒绝,开玩笑,海外多大的风险,有土著,有虫蛇,有西夷,光是水土不服就能要了命,只有犯罪的人才会被流放海外,他哪里能舍得老爹去受罪。   更何况唐慎已经不算年轻了,漂洋过海,万一有点差池,还不被唐毅心疼死。   布局海外,留一条后路,那是必然的,可是不必让老爹去,他的心腹有的是!   唐毅顽固,却没想到,唐慎更顽固。   “行之,什么心腹,也没有你爹值得信任!再说了,我出海之后,不但给你留了一条后路,还能免除别人威胁你的可能,一举两得,干什么不行!”   “就是不行,你要是有点差错,儿子还有脸活在世上吗?去海外不是郊游,这一次去济州岛贸易,一艘船没沉,还有十几个水手或是落入大海,或是染病,死在了海上,连尸体都没找到!”   “你爹不会那么倒霉的!”   “我不想冒险!”   ……   这爷俩越吵声音越大,最后干脆不欢而散,唐毅气呼呼回到了书房,当年言听计从的老爹跑哪去了?   人越老越顽固,古人诚不欺我!   气了一会儿,唐毅又后悔了,老爹担心的其实也是害怕的,只是他舍不得让老爹出海搏命而已。   该怎么办呢?   一时间竟没有了主意,转过天,假期过去了,唐毅琢磨着去内阁看一下,回头给老爹请罪。   谁知他刚到内阁,就见到人们三三两两,正在议论,见到唐毅赶到,连忙都闭上了嘴巴。   “罗万化,你说,出了什么事情?”   罗万化躲不开,只好到了唐毅近前,低声说道:“师相,陛下降旨,要杖责给事中李乙。”   “打他做什么?”唐毅问道。   “他,他上书,劝阻陛下,不要购置珠宝。陛下不听,已经把人拉到了午门之外了。”   唐毅脸色就是一变,他早就严令,科道言官必须有的放矢,不能随便胡说八道,风闻言事。至于谏阻皇帝,唐毅更是制定流程,要求必须由佥都御史以上,核准劝谏内容,然后交由内阁,面君之后,批复结果,交由上书之人。不准随意上书,以免因为误会,造成君臣隔阂,猜忌。   说穿了,唐毅就是不想走徐阶的老路,夹在皇帝和言官之间两面不是人,可是这个李乙竟然越过内阁,直接上书,实在可恶!   唐毅一怒之下,懒得管他们的破事,哪知道中午的时候,罗万化赶来,悄悄告诉唐毅,李乙被打死了…… 第1010章 再战阉竖   “怎么就打死了!”   唐毅摆摆手,让罗万化退出去,把自己关在了值房里。   区区一个给事中,唐毅不会这么烦躁,只是他比别人看的都长远,能嗅出异样的味道。自己柄政以来,其实最大的努力就是提高文官集团的地位,树立官员的自信。   相应的,自信心膨胀的官员肯定不会甘于臣服,和皇帝,还有皇帝的爪牙,冲突只会越来越多。   要求解决宗藩问题是一个例子,如今的李乙的案子只怕又是一个。   自己不想走徐阶的老路,可是偏偏自己比徐阶走得更远,和皇权的对抗更加直接,到底该如何自处……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啊!   唐毅差不多思量了半个时辰,才让人递牌子,求见隆庆。   死了人,他无论如何,也要去找皇帝论理的,不然还算什么百官之师。   唐毅到了乾清宫,就明显感到了一阵肃杀,太监和宫女都有些变颜变色,看着他的眼神不停飘忽,显得十分恐惧不安。   隆庆很快请唐毅进去,到了里面,就发现滕祥、陈洪、冯保三个大太监跪在地上,尤其是滕祥,脑门红肿,脸蛋子上面带着指印,另外两个神色也不好看。隆庆脸色铁青,手足还在颤抖,见唐毅到了,长出口气,“唐师傅,这几个畜生真是可恶,朕,朕几时让他们打死人了?”   “陛下稍安勿躁。”唐毅淡淡一笑,“老百姓常说,一个巴掌拍不响,臣此来只是想问问情况,让几位公公也说说清楚,天大地大,道理最大,倘若真是李乙胡来,臣也不敢包庇,愿意一同领罪。”   隆庆更显惶恐,“师傅为国操劳,哪里来的过错,都是这几个奴婢混账不争气!”隆庆让人搬来了椅子。   普通大臣在君前只有站着的份,德高望重的才有个墩子,至于唐毅的椅子,是带着靠背的,满朝文武,唯独他和高拱是这个待遇。   坐下来之后,唐毅满脸笑容。   “滕祥公公,你先说说吧。”   “是!”滕祥偷眼看看唐毅,说不怕那是笑话,曾经为了京营的事情,他不知轻重冲了出来,结果弄得损兵折将,差点被赶出宫去,好长时间都抬不起头。别看唐毅笑呵呵,这是个十足的笑面虎,黑着呢!   “启禀唐相,奴婢不敢隐瞒,转过年就是陛下御极五年,百姓人家逢五,逢十,还有庆祝一番,堂堂天子,岂能一点动静没有?再有明年四皇子就要加封藩王,按照常理,宫中要有赏赐,李娘娘那里也要赐宝,以示开枝散叶,光大天家血脉之意。双喜临门的大事,司礼监哪能不操办,奴婢已经拟了条子,送到户部,户部押了一个多月,不批银子不说,还怂恿言官上书,名曰劝谏,其实包藏祸心,他们根本没把皇爷放在眼里,奴婢就是气不过,这大明的江山到底是谁的……”   “够了!”   隆庆猛地一拍桌子,大怒道:“滕祥,朕让你置办珠宝不假,可是朝廷艰难,国库空虚,你身为司礼监掌印,连这点事情都不知道吗?”   皇帝暴跳如雷,滕祥把脑袋埋在胸口,浑身震颤。   可是唐毅看来,却微微摇头,自己的好徒弟啊,也会耍心机了。   隆庆当了四五年的皇帝,越来越会玩,宫里的人越来越多,花销开支也越来越大,他这是和滕祥扮黑白脸,管自己要钱啊!   想到这里,唐毅淡淡一笑,“陛下,这一年来,国家多事,户部开支限制严格,许是怠慢了宫中,臣代户部请罪。”   “唐师傅,你这是何必呢!朕知道先生不容易,朕也不是不懂事……”   就是想要点钱花,隆庆没有把话说出来。   唐毅云淡风轻,胸有成竹,“陛下,走户部的账儿是不成了,不过臣这里正有一笔银子,不多,二十万两,要献给陛下。”   二十万两啊,可不少了,滕祥要求户部拿出来的也不过是十八万两而已!   “唐师傅,这钱是怎么来的?”   “陛下,前段时间不是派出船队,前往朝鲜和安南,开辟市场吗?”   “朕知道,莫非有了赚头儿?”   唐毅点头,“赚了一些,两地的贸易量加起来,差不多有一千五百万两左右吧。”   “卖了这么多?”隆庆顿时来了兴趣,“唐师傅,那朝廷赚了多少?”   “按照十取一,关税是一百五十万两,扣除各种开支,大约能有一百万两进账。不过相比西夷动辄过亿的贸易额,上千万的关税,还是杯水车薪,差得太多了。”   唐毅必须把话说清楚,你可别以为捡到了便宜,可以予取予求,朝廷还是很艰难的。   “关税是要入户部国库,不过——朝廷在济州岛和金兰湾开辟了市场,以后要新建港口、货仓、客栈、市场等等,未来不说寸土寸金,也差不了太多,海外开辟的土地自然属于吾皇,这二十万两,是这一次的租金,日后或许还会更多,臣以为这笔钱就入宫中的账目吧!”   哎呦喂,隆庆只觉得心都开花了,还是唐师傅疼朕,他恶狠狠瞪了几个太监一眼。   都说君子爱财取之有道,唐毅找的来钱路子,光明正大,以后更是源源不断。倒是这帮奴婢,只知道耍横,逼着户部出钱,稍有不如意,还把人给打死了,这不是败坏朕的名声吗?   隆庆越想越气,放着宰辅重臣不用,非要听一帮阉竖的怂恿,朕这是怎么了?满心愧疚,脸都发烧了。   “唐师傅,给事中李乙也是忠心朝廷,朕也只是让打了他二十板子,谁,谁知人就死了!朕,朕好后悔啊!这样吧,追赠李乙为太仆寺卿,荫一子为锦衣卫千户,赐白银五千两安葬。师傅以为如何?”   唐毅深吸口气,“陛下仁德,臣代李乙满门,谢圣上大恩。”   ……   从乾清宫出来,唐毅脸色凝重,丝毫没有欣喜。国事如麻,他原本是准备拿这笔银子雇佣兵丁,在济州岛和金兰湾插上两个钉子,作为进一步打开两国门户之用。   现在却要拿出来哄隆庆,哪怕是最仁慈最软弱的皇帝,都难改贪得无厌的毛病。   更何况皇帝弱了,不代表皇权就弱了,隆庆身边的那些太监没一个善茬子,唐毅相信隆庆不想打死人,可是他只要下令打了,不管二十棍子,还是一棍子,都能把人打死,这个权力就操纵在几位内廷大珰手里。   滕祥他们说得好听,是为了隆庆,为了四皇子,其实都是为了他们自己。   走公账,走明账,他们就失去了下手的机会。   威逼户部,打死言官,就是要制造恐怖,好趁机予取予求,二十万两不算什么,可是不把这个势头遏制住,二百万两,两千万两都未必够!   满以为掀翻了晋党,一统朝堂,就能清闲一些,其实真正的斗争才刚刚开始。   老爹的忧虑是对的,必须要留有后路,其实不只是后路,而是要有制衡的力量,必要时候,道理讲不通,咱们就靠拳头!   遍观朝堂,无论文武,都被驯化了两百年,就拿戚继光和马芳这样的心腹将领来说,他们固然唯命是从,可是让他们举起大旗造反,那是觉得不可能的。   希望还在海外,只有没有任何羁绊,白纸一张的海外,才可以随意发挥,阳明心学才能不受限制地发展,不管是什么东西,合适就用,不合适就扔,包括皇帝也是一样,天是王大,我是王二,普天之下,老子最大!   要说去海外做这么大的事情,必须有才干,还要自己完全信任,毫无保留的那一种……本来他寄希望在席慕云的身上,无奈这家伙野心勃勃,胆子太大,加之他背后也有洞庭山帮,根基雄厚,未必听自己的。   其余诸如毛海峰之流,都是草莽出身,不值一提。   算来算去,还就是老爹最靠谱儿,可他又舍不得让老爹冒险,当真是左右为难,进退失据啊!   唐毅满心烦躁,他刚回到值房,高拱、赵贞吉、陈以勤等人都来了。唐毅将事情原原本本说了一遍,包括二十万两银子的事情……   “岂有此理!”高拱吹胡子瞪眼,“陛下仁慈,又是那些阉竖阳奉阴违,竟敢杖毙大臣,宦官干政的苗头又出来了,老夫决不答应!”   赵贞吉也说道:“追赠赏赐远远不够,必须要严惩罪魁祸首,元辅若是觉得不妥当,就让老夫去找皇上论理。”   “同去,同去!”   高拱站起来就要走,唐毅一拍桌子,“站住!”   这两位大佬咯噔一下,愣是停住了,回头一看,只见唐毅脸色铁青,很不好看。高拱喘着粗气道:“元辅大人有什么教诲,直说便是。”   “中玄公,大洲公,你们都是德高望重的老臣,经历的风雨还少了吗?非要逼着陛下在大臣和宦官之间做选择,这是该有的办事方法吗?”   唐毅一直都觉得,最傻的女人就是不断问男人,她和老妈掉河里了,先救哪一个?   不断给对方难看,不断逼着对方做艰难的抉择,一次两次,早晚会有厌倦的时候,哪怕感情再深厚,也经不起折腾。   唐毅意味深长道:“你们二位先安抚一下朝臣,不要火上浇油,此时我会想办法的。” 第1011章 私访琉璃厂   李乙之死,在京城掀起了不小的波澜,哪怕有几位阁老压着,底下人也愤愤不平,谁不知道朝廷国用艰难,上上下下,要整顿金融,要救济百姓,还要拼着上国脸面不要,去欺负藩国,逼着开关贸易,好容易看到了一点生机,内廷就跳出来要银子。   虽然比起嘉靖时候大兴土木,花的少了,可是一年到头,也有一百多万供应宫里,这还是明账,另外江南织造局,京城那么多皇庄,还有河套的几十万亩田产,林林总总加起来,宫里一年至少花销在三百万两之上,比起养兵的银子都多。   唐毅不准科道胡说八道,可是也架不住人家到处翻账目,找证据,凡事做了就会有蛛丝马迹,越来越多的言官把矛头对准了宫中的几个大珰,隔三岔五就有一本送上去。   隆庆似乎铁了心,一定要保几个太监,所有奏折一律留中不发。   就在纷纷扰扰之中,进入了隆庆五年。   “唐师傅,今年朝廷的财政如何,可能拜托困境?”   隆庆十分关注财政,他深信唐毅的一句话,没有银子办不成的事,如果有,那就是银子不够!   “启奏陛下,去岁清丈田亩,初见成效,在册田产已经增加到七百五十万顷,距离洪武二十六年的八百五十万顷,只差一百万顷。”   洪武二十六年,是大明田亩的高峰,此后就逐年下降,到了嘉靖年,数额甚至低于四百万顷,朝廷田赋少了六七成之多。   一年的清丈田亩,就增加了一倍。   除了张居正卖力气之外,也是唐毅改革方法的功劳,要知道在历史上,张居正接任首辅六年,才堪堪达到七百万顷的成绩。   相比而言,唐毅显然要比太岳同学更高明。   “今天清丈田亩还在继续,另外宗室的整顿也开始了,如果顺利,到隆庆六年,全国的田亩应该超过一千万顷,届时田赋总额会超过一千万两。”   “哎呦,这可比太祖爷的时候还多啊,唐师傅果然是朕的管仲!”隆庆喜笑颜开,欣慰道:“看起来从此之后,朕再也不用为了钱发愁了。”   “不然。”唐毅摇头,“陛下,家大业大开销大,光是田赋,只怕永远都不够用,臣的意思,从明年开始,要逐步降低田赋,并且将田赋的部分转交给地方衙门。”   “啊!”隆庆大吃一惊,“先生,田赋交给地方,朝廷又指着什么啊?”   “是这样的,臣以为眼下朝廷税赋和地方税收,全都是田赋,盐赋,商税,关税,互相之间,截留争夺,推诿扯皮,乱糟糟的官司,内阁户部都不厌其烦,干脆下一步就推行分税。”   “怎么分?”   “以田赋为主,包括地方的土地流转,集市贸易,牲畜屠宰等等,都交给地方。至于朝廷吗,主要靠着营业税,印花税,关税,金融交易税,盐税维持。”   唐毅提出的地方和中枢分税,是深思熟虑的结果,商税取代农业税,成为财政的主要来源,这是必然的趋势,而且两宋就做成过,大明没有理由不行,他这些年也推行了一些措施,比如关税就完全属于朝廷。   最关键的是还在延续的白银危机极大地震撼了大明的商界,在唐毅的推动之下,阳明学会大力宣传,很多人已经意识到,要想发展工商,必须有强有力的朝廷保驾护航,开拓商路,寻找市场原料,这些不是寻常商人能做到的,再强大的商帮也不行。   另外金融安全也必须由朝廷背书,依靠朝廷的信誉,才能安全运转。开征商税的时机已经出现了,现在不做,更待何时?   但是动了商税,必然会遭到士绅集团的疯狂反扑,阻力之大,绝对还在清丈田亩之上。   故此,唐毅抛出了分税的构想,先给地方一大块肥肉,使得朝廷上下一心,士绅商人就失去了兴风作浪的空间。   拉一派打一派,从来都是唐毅的拿手好戏。   “陛下,臣的意思各项税收都在研拟之中,很难一蹴而就,田赋,盐赋暂时还要缴纳户部,只是比例可以商榷,比如从今年开始,留给地方一半,上缴一半,随着商税逐渐增加,这个比例不断调整,在十年之内,实现中枢和地方分税。届时,地方享有稳定的田赋和土地税收,足以应付地方运作。而朝廷的商税应该能突破五千万两,到时候大明的国力不可同日而语,开疆拓土,建不世之功,岂止隆庆中兴,简直就是第二个盛世大明啊!”   明廷公认洪永仁宣四朝为盛世,隆庆居然有机会超越立国的四位皇帝,开创盛世,不得不说,是一块巨大的馅饼!   “朕能看到那一天吗?”   隆庆有些迷糊,就在三天前,滕祥从宫外弄来了几个年轻的妇人,还送来了一些丹药,隆庆兴趣盎然,结果第二天,头昏脑涨,浑身无力,足足躺了一整天。   身体发出了警报,隆庆心知肚明,可是一想到那些娇羞可人,风采万变的美人,就浑身燥热,乐此不疲。   “唐师傅,朕,朕怕是撑不到十年了。”隆庆萧索地说道,显得意兴阑珊。   唐毅急忙正色,“陛下,您春秋鼎盛,身体底子不差,长寿绵延是自然的事情,只是……臣以为关系不大,您应该多出去走走,骑马打猎,登山看景,舒缓身心,勤加锻炼,要不了一两年,身体就会大好。”   “当真?”隆庆惊讶问道。   “陛下您忘了李太医可是臣的好朋友啊。”   李时珍的名头就是有用,隆庆喜悦起来,“朕一定按照先生说的做,只是……”隆庆又为难了,想要出去游逛,哪是那么容易的,别看之前唐毅让人定了条例。但是皇帝的安全谁敢怠慢,他能去的地方有限不说,每次出去,都要提前三四天做好准备,卖货的不少都是太监和禁军,走了几次,隆庆也看出了破绽,自然兴趣缺缺。   “陛下,这样吧,明天咱们君臣一起出去逛逛。”   “唐师傅要陪着朕去?”   “嗯,臣会嘱咐他们,不会干扰陛下的雅兴。”   “好啊!”隆庆乐得拍手叫好,和孩子相仿。   转过天,唐毅换了一身儒衫,身边带着两个随从,隆庆身边只有一个侍卫,君臣五个人,从宫里溜溜达达走了出来。   春风带着寒意,依旧凛冽,可是市面上已经热闹非凡。春节过去了,眼看着又要到了耕种繁忙的时候,老百姓推着家里的存粮,趁着高价,换了银子,置办锄头锹镐,各种农具。江南的商人也带着丝绸布匹,赶到了京城,到处都是叫卖的声音。   看到自己的江山一片繁华,隆庆心里十分满足。   “师傅,不是说东南闹白银危机,我看着商人还是挺热闹的。”   “公子,大明储蓄银行已经筹建了一些日子,加之海外贸易开拓的还算不错,有了一丝缓和的迹象,只是距离完全恢复,还要些时日,这样吧,大明储蓄银行的总部就在前门外,挨着琉璃厂不远,我陪着公子过去看看,顺道去琉璃厂,没准还能淘换一点宝贝回来。”   “宝贝?比宫,呃不,比我家里的还好?”   “哈哈哈,哪能和公子家里头比,不过文玩一路啊,是乐在其中,比如说吧,一个宋代的官窑,放在了您的面前,美则美矣,却失去了趣味。假如说您在一大堆的东西之中,无数的赝品,偏偏就慧眼识珠,只花三五两银子,就买到了真货,这叫捡漏!那个感觉,那个满足,就完全不一样了!”   隆庆频频点头,笑道:“没想到师傅还懂得古玩?”   “不敢说明白,我啊,就是一双二五眼,不过吃亏多了,就有点经验。这淘换古玩,非要花钱买教训不可。”   “有趣,有趣啊!”   隆庆大喜过望,“师傅,干脆咱们先去琉璃厂,然后再去银行看看。”   “这个……”唐毅有些为难,“公子,第一次出来直接就去玩了,好歹装一装样子啊!”   “我等不及了,家里头那么多东西,我天天摆弄,天天看,就不信找不着好东西!”隆庆执意要去琉璃厂,唐毅也拦不住,只好随着。   君臣两个,很快杀到了琉璃厂,结果到地方,两个人就傻眼了,天气冷,出摊的人不多,他们来的时候,已经走了好些,剩下的摊位也都懒洋洋的,爱理不理。   走了几家,也没啥好东西。   就连隆庆这个白痴都看不上眼,“唉,真是扫兴,我还以为能看到点好东西呢!这不白来一趟吗!”   唐毅也连连苦笑,“在家的时候,光听说琉璃厂好东西无数,真是闻名不如见面,失望,失望得很!”   他们转身,就要走,没出来几步,突然有个穿皮袄的汉子跑了过来,迎着他们陪笑道:“二位,听口音不像是京城的人?”   唐毅是苏州来的,隆庆倒是京城长大的,无奈皇家要学《洪武正韵》,说出来的口音怪怪的,这位也没听出来。   “怎么,你是干什么的?”唐毅警惕问道。   “二位爷,别害怕,小的姓赖,就是这琉璃厂的人,听您二位说琉璃厂没有宝贝,这小的可就不服气了,摆在台面上的没有好东西,铺子里还没有吗?”   唐毅笑道:“这么说,你知道哪有了?”   “那是自然,别的不敢说,商周的铜器,唐宋的画作,前朝的官窑,古籍珍本,什么没有!”   唐毅把脸一沉,“你这么牛皮吹得大了吧?”   “不大,这还搂着说呢,再说句不客气的,哪怕是宫里的东西,皇帝佬用过的,咱们也有!” 第1012章 流落的宝贝   唐毅狠狠瞪了大汉一眼,用更明显的苏州口音说道:“我陪着少爷,从江南到京城,本以为天子脚下,大邦之地,不同凡响,没想到净遇到一些口出大言的家伙,前日刚骗了我们少爷三千两银子,今天竟然又来了,还不快滚!”   说着,唐毅拉起隆庆就走,走出去还啐了两口。   姓赖的汉子一肚子怒,可是听到唐毅说被骗了三千两,他立刻来精神了。   这两位穿着看起来不怎么样,却是顶尖的松江细布,玉佩也不是凡品,最关键被骗了三千两,还有闲心跑到琉璃厂淘换宝贝,心可真大,要么就是二傻子,要么就是大肥羊啊!   他这行可是三年不开张,开张吃三年,无论如何,也要把这两位给拿下!   “两位爷等等!”   他三步两步,赶到了唐毅和隆庆面前,唐毅伸手指着他,怒斥道:“你想怎样,还要抢劫不成?我可带着人呢!”指了指后面的三个随从,这三位身强力壮,黑着脸真够吓人的。   姓赖的连忙摆手,“二位爷您误会了,小的是做正经生意的人,这琉璃厂也分三六九等,地摊是下等人去的地方,上讲究的铺子都在这大街小巷里面,没有熟人引荐,是找不到的。平时小的就在这里等着客人。”   隆庆不解,问道:“这铺面都开在临街,何必用人带路?”   姓赖的越发肯定,这两个都是不明白事的“空子”,他陪笑道:“爷,古董可不同别的,随便拿出一件,几万两的东西,能摆在明面上吗?非是熟客,人家不舍得拿出来。”   唐毅若有所思,“公子,貌似他说得有理,正好咱们要给老夫人置办寿礼,最好有值钱的,喜庆的好东西,价钱倒是无所谓。”   唐毅偷偷眨眼,隆庆心领神会,附和道:“可不是,我到了京城游学,奶奶指不定多伤心呢,就盼着她老人家身体硬朗,等着孙儿金榜题名。”   这两位一唱一和,姓赖的算是听明白了,一个富家大少,还有一个伴读的,这是从江南来游学。不过看他们俩呆头呆脑的样子,这辈子也别想考上了。   当然了他不会戳破人家的美梦,反而要陪笑道:“这位少爷一看就是非同凡响,是要蟾宫折桂的人物。没别的说,小店里面还有唐六元的字呢!小的带您瞧瞧?”   还有唐师傅的东西?   隆庆强忍着笑,连忙点头,姓赖的在前面走着,穿街越巷,七绕八绕,绕得脑袋都晕了,总算来到了一家四合院的前面。   “二位爷稍后,小的进去通禀一声。”   姓赖的走了。   隆庆怼了一下唐毅,“师傅,这回算不算李鬼遇上李逵了?”   “当然算了,咱们就称量一下李鬼的斤两吧!”   “就这么干了!”   君臣两个嘀咕了两句,大门就开放了,从里面走出一个四十多岁的家伙,戴着六合一统帽,富态和气。   “二位公子,里面请吧!”   唐毅陪着隆庆,进了小院子。   还真别说,十分规整,一水儿的青砖,院子里还有硕大的葡萄架,要是夏天,准是纳凉的好去处。   正房五间,里面也都是红木家具,摆设考究。   唐毅一眼看到了一个梅瓶,凑到近前,拿起来仔细端详了一下,啧啧叹道:“少爷,这是官窑啊,和咱们家的那一对差不多,要几百两银子吧!舍得摆出来,你们这个店铺不错,不错啊!”   中年人微微一笑,“二位客爷,区区官窑不算什么,这么说吧,天南地北的东西,我们这里没有的少,您只要说得出来,我们就有。”   “当真?”隆庆惊问道:“我,我想看唐六元的字。”   “哈哈哈,不愧是读书人,咱们唐相爷状元及第,十年之功,就做了阁老,那可不是一般人,沾了他的文气,那可了不得啊!”   “极是极是,我正要看看。”隆庆迫不及待道。   中年人伸手虚按,笑道:“这位公子稍安勿躁,这东西吗?”   “怎么没有马?”隆庆急眼了。   “当然是有,只是……”他的手指头捻了捻,隆庆还发愣,唐毅怒道:“没看到东西,就要钱,有你们这么做生意的吗?”   中年人抱拳拱手,“不妨把话说开了,小店的东西都有点那个……寻常人物是看不到的,我们也不能随便拿出来,不过我可以向二位保证,绝对是真东西,好东西!这么好的玩意,看一眼也是要花钱的。”   唐毅眼珠转了转,“要多少钱?”   “五十两!”   “呸,你怎么不去抢啊!”唐毅怒道:“公子,咱们走!”   “别啊!”隆庆连忙拦着,满怀敬仰道:“要真是唐六元的字,花五十两也值了。”   隆庆的眼睛里充满了狡黠,唐毅无奈,从怀里掏出一张银行券,扔到了中年人手里。   “告诉你们,我们在江南可见过唐状元题写的碑文,认得他的字体,要是有错,我跟你们没完!”   “瞧好吧!”   中年人接过银行券看了一眼,的确是苏州发的,他心里越发笃定,一招手,那个姓赖的跑下去,没一会儿,送来了一个木盒子。   放在桌案上,中年人轻轻打开,从里面取出一卷东西,摊开,是一篇《心经》,一共二百六十多个字,笔力遒劲,一股大气扑面而来。   隆庆和唐毅都吓了一跳,还真是唐毅的笔迹,隆庆满怀疑惑,看着唐毅,心说真是你写的?   唐毅心中苦笑,字的确是他的,可是却并非他写的,从父子俩发达之后,就没有抄过佛经,毕竟往事不堪回首。   现在突兀出了一篇,倒是弄得唐毅颇为惊讶。   他侧着身体,装作欣赏字体,偷偷掀起一脚,迎着阳光一看,顿时明白了,纸的纹路都不对,明显是拼接的,只是自己的字何时流落到了外面?   唐毅心中难免疑问,还要继续看看。   “店家,真是厉害啊,的确是唐状元的字,要多少钱?”   “五千两!”中年人笑道:“这还是看二位有缘分,换成别人一万两我都不卖。把唐相爷的字拿回家里头,保证辈辈出进士老爷。”   隆庆笑道:“借你吉言,给钱,给钱!”   唐毅这个气,明明是个假货,还要老子掏银子。他又掏出五张银票,给了中年人。   五千两银子不皱眉头,口袋可真深啊!   “公子,咱们该回去了吧?”   “不。”隆庆兴趣盎然,“这个我要留着,还要给奶奶买寿礼呢,有顶好的镯子玉器啥的,都拿上来吧。”   “公子孝顺,小的一定给您拿好的。”   他们已经认定了唐毅和隆庆是大肥羊,断然不会放过大发一笔的机会,这回也不用定金了,他亲自下去,和姓赖的搬来三个盒子,依次放在了桌子上。   他先打开了第一个,“请上眼,这是纯金的弥勒佛,宫里的手艺,传家的宝贝。”   隆庆不屑骂道:“什么都是宫里的东西,敢情宫里是你家开的?”   中年人笑道:“公子不信请上眼。”   拿起金佛,在下面有一行字:“嘉靖四十一年银作局敬制赐裕王妃李氏”,别人不知道,隆庆可清楚,那一年正好生下皇子朱翊钧,嘉靖破例重赏了王妃和皇子,其中就有金佛一尊。什么时候流到了外面?   隆庆脸色就变了,唐毅察言观色,生怕对方看出来,连忙说道:“我们公子是书香门第,弄金灿灿的东西,太俗气了。金有价玉无价,有玉吗?”   “玉?有,您看看这个。”   掀开了第二个盒子,是一对手镯,唐毅看了一眼,就知道这玩意又是宫里的。   镯子呈鲜艳的红色,透亮,色足,就好像水一样,顶尖儿的玻璃种,红翡翠!翡翠何时流入中国,已经不可考了,不过自从东南大规模开海之后,翡翠涌入与日俱增。   但是东南的商人喜欢白玉的含蓄,青玉的素雅,对于大红大绿的翡翠不怎么爱好,加上翡翠质地坚硬,加工困难,哪个工匠也不愿意花大工夫,做便宜货。   倒是宫里,妃嫔出身都不高,相对俗气,加上有的是工匠,不怕浪费时间,这十年多,宫中制翡翠的匠人足足多了二十倍。   眼前的镯子一看就是宫里的手艺,满眼都是红色,比起隆庆两个月前,送给一个妃子的还要满,还要艳!   隆庆的脸色绷不住了,他再傻也明白了,身边出了贼,竟然偷到了朕的头上,当朕好欺负吗?   还没试出来底细,着什么急啊,唐毅频频示意,不让隆庆发作。   他笑呵呵道:“店家,看得出来,你们的确家底儿雄厚,实不相瞒,我们在东南也是做绸缎生意的,几百万两银子的家底儿还是有的。这么好的东西,要是能拿到东南,价钱肯定翻了不止几倍,咱们之间能不能谈谈,我们溢价收购,长期合作……”   中年人哈哈大笑,“你们南方人是聪明,善于经营,可是却不明白京城的规矩。说句实话吧,做这个生意,不但要手眼通天,还要勤换地方,今天在这里,过些日子就要离开,只要被抓了一次,脑袋可就没了。” 第1013章 皇帝很受伤   “你们那么大的本事,把宫里的东西都拿出来了,还怕走漏风声?”隆庆不自觉的语气就带着嘲讽讥诮。   中年人只当他是书生意气,不免暗笑迂腐。   “有些事情,是做的说不得的,不过嘛,也没有什么了不起,要说怕,我们只怕耽误赚钱。”他指了指第三个盒子,“二位爷,这件东西还看吗?”   “看,当然看了。”唐毅笑道:“按你们说的,过些日子找不到了,上哪淘换好东西啊!”   中年人呵呵一笑,“这件东西非比寻常,二位要看,需要把前面两件买下来。”   “买,多少钱?”   “金佛一万两,镯子八千。”   加上之前假冒唐毅的那一副字,两万三千两啊,可真够贵的。   唐毅从袖口了只找出一万五千两,“店家,银子我们是不缺,不过谁身上也不会带那么多的银票,要是能让我们先看看东西,钱自然不会少。”   中年人和姓赖的嘀咕两句,笑道:“看得出来,二位爷是识货的人,罢了,就让你们看看吧。”   说着,他把紫檀的小盒子打开,没敢直接直接碰,而是戴上了一副鹿皮的手套,轻轻把东西取出来,放在了桌案上,动作十分轻柔,小心翼翼,生怕有半点损坏。   唐毅和隆庆都伸头看去,只是一封小小的书札,寥寥二十几个字,“羲之顿首。快雪时晴。佳想安善。未果为结。力不次。王羲之顿首。山阴张侯。”   读完之后,两个人的心头同时涌出五个字:快雪时晴帖!   乖乖,是王羲之的作品!   隆庆突然想起几天之前,他刚看过,这东西就摆在宫里,怎么会跑到这里呢?隆庆又气又恼,小脸就变色了。   唐毅沉吟道:“店家,书圣的东西固然好,可是真假难料,实不相瞒,我们家老爷前些年就上了一次当,这东西不好说啊!”   中年人一挑眉头,轻笑道:“爷,这玩意要是假的,那些翰林老爷岂不是都瞎了眼?您要是不买,不出半个月,保证就没了,您信不信?”   唐毅闭目沉思,深吸口气,问道:“要多少钱?”   “八万两,少一个子都不成!”   “也算公道!”唐毅笑道:“这样吧,能不能容我们几天的功夫,这么多钱,要知会家里的长辈。”   “没问题,七天怎么样?”   “成!”唐毅一口答应,“七天之后,我们还在琉璃厂等着,到时候咱们钱货两清!”   “好,我天天让小赖子等着二位爷。”   ……   从铺子出来,隆庆的脸都黑了。   君臣两个找了个僻静的茶摊,立刻交换意见。   “唐师傅,你说,宫里的东西怎么流出来的?”   唐毅苦笑一声,“陛下比臣更明白,当务之急,一面是派人把那个铺子盯好了,人不能跑,东南不能损坏。再有陛下该立刻回宫,去查一查,《快雪时晴帖》可是王右军流传世上为数不多的作品,到底是真是假,一查便知。”   “嗯,朕这就去办!”   隆庆突然想起来,“唐师傅,你的那一副字是怎么回事,朕看着的确是您写的。”   唐毅淡淡一笑,用茶水把字润湿了,没一会就启下来一块,接着又是一块,隆庆这才看明白,字是唐毅的没错,被人家给裁开,然后再拼接到一起,工匠的手艺很不错,冷眼看,就是唐毅写的,真是巧夺天工啊!   两个人全都没有欣赏的兴趣,只剩下怒火三千丈!   “这,这到底是谁干的?”君臣两个,一个内阁首辅,一个九五至尊,大明朝最有权势的两个人都被带沟里了,已经不是愤怒的事情了,而是恐惧,彻头彻尾的恐惧!   “陛下,依臣看,这些字多半是出自臣的奏疏,被人裁下来的!”唐毅推测到。   “大胆!”隆庆气炸了肺,“司礼监的那帮奴婢,他们是死人吗?这种东西也能流出来?”   “唉,陛下稍安勿躁,臣突然想到我的字能流出来,陛下的御笔只怕也不安全,若是有人假传上命,只怕……”   唐毅没往下说,可是隆庆已经不寒而栗了。   伪造书法往出卖,那是骗钱,要是伪造命令,到处发号施令,岂不是天下大乱?   如此看来,内廷的问题,比想象的还要大。   “唐师傅,朕不能拖延了,他们胆大妄为,难保不会得到风声,销毁罪证,朕要立刻行动,今夜就把他们都拿下!”   唐毅有些为难,“陛下,还是放长线钓大鱼,等查清楚了,再下手不迟,免得……”   “不!”隆庆怒道:“朕宁可错杀,绝不放过,再说了,此等事情,越拖延越是麻烦,很可能永远都查不出真相,这些胆大包天的奴婢,仗着朕宽容,就如此可恶,视朕如无物,不严惩,朕就不配做这个皇上!”   隆庆的火彻底煽起来了,唐毅正色道:“既然如此,陛下,臣以为当急调成国公朱希忠,锦衣卫指挥使陆绎,兵分三路,一路去司礼监,将历年的奏折全都封存,清查有无失踪损毁,一路去银作局,调查历年宫中珠宝等物的制作存储情况,一路掌控二十四衙门,严防互相只想串供销毁证据。”   隆庆思量一下,用力点头,“唐师傅,朕现在只能信任师傅了,司礼监那边让成国公去,银作局让陆绎去,你陪着朕,坐镇乾清宫,朕倒要看看,宫里的硕鼠究竟有多大!”   “臣遵旨!”   从茶摊出来,唐毅立刻下令,四方云动,一张大网彻底张开。   随后他和隆庆直接赶到了乾清宫,皇帝怒气不息,“冯保吗?”   冯保急忙跑过来,“皇爷,奴婢在。”   “去,朕要看看宫里的宝贝,把王右军的快雪时晴帖拿来。”   冯保急忙点头,慌慌张张往外跑,足足过了半个时辰,冯保赶了回来,满脑门都是汗珠,气喘吁吁道:“皇爷拿来了。”   隆庆哼了一声,“说,你是不是给那几个不要脸的奴婢通风报信了?”   扑通,冯保吓得扑在地上,嘭嘭磕头。   “奴婢没有,奴婢真的没有啊,宝库里面东西太多了,奴婢糊涂,找得慢了,请皇爷责罚!”   “哼,巧言令色!”   隆庆一把接过盒子,展开一看,顿时就愣住了。又把唐毅叫过来,看了又看,的确不像是假的,莫非说他们在铺子里看到的是假的?   正在犹豫的时候,朱希忠和陆绎前后赶来,大胖子朱希忠让人抬来一个大箱子,展开之后,里面全都是奏疏,有严嵩的,有徐阶的,也有唐毅的,这些奏疏都有共同的特点,好多字都被挖下去了。   看到这里,隆庆什么都明白了,不光是唐毅的字被假冒了,其他几位大臣也没有跑。   陆绎那边找来了一尊黄澄澄的佛像,当着隆庆给劈开了,铜的!   又拿出一个盒子,里面摆满了翡翠的镯子,就是没有一个能比得上他们在店里看到的。   “启禀陛下,金佛本是在王府供奉,陛下入主大内之后,金佛被收入宫中,从此之后,没有拿出来,就被换成了铜的。至于翡翠镯子,臣也问清楚了,工匠们制造的数量要比宫中规定的数目多三成,该留哪些,都是负责采办的公公说了算。”   陆绎声音低了三分,“或许,他们把,把好的拿出去卖了,把差一些的留给了宫里。”   “明白了,朕都明白了!”隆庆突然眼前发黑,踉跄着险些栽倒,幸好唐毅手疾眼快,赶紧扶着隆庆,坐在了龙椅上,唐毅转身要去叫太医,隆庆一把抓住了他的胳膊。   “唐师傅,朕没事,朕就是想不通,朕几时慢待了他们,吃的是山珍海味,穿的是蟒袍官衣,比之朝廷大员,还要优待三分。朕待他们,当得起天高地厚吧?平时一个个在你的脚下,又是磕头,又是说好话,乖得就像是哈巴狗儿似的,结果背地里把你当猴耍,如此奴婢,简直可杀不可留!”   隆庆一声高过一声,冯保听得真真切切,从头到脚,浑身都凉了。唐毅和隆庆出去转了一圈,回来就要看《快雪时晴帖》,又是检查宝贝,检查奏折,不用问,他们干的那个买卖,准是被识破了,幸好啊,自己没有掺和,不然小命也不保了。   这个唐毅还真厉害,一出手就击中了命门,冯保暗暗心惊,果然不能得意忘形,低调,低调啊!   整整一夜,宫里没有一个人睡得着,司礼监掌印滕祥,秉笔孟冲,陈洪,三个大太监都被囚禁起来。   从司礼监以下,二十四衙门,都没有跑得了,全都被查了一个底朝天。   结果不查不知道,一查吓一跳,宫里光是丢的宝贝,在册的就有一万多件,而且其中九成都是隆庆登基之后丢的。   隆庆半瘫在椅子上,脑门盖着冰巾,身边只有唐毅陪着,他是羞愧地不敢见人。   “唐师傅,朕总觉得先帝对待百官奴婢太过刻薄寡恩,谁知道这帮畜生都是欺软怕硬的货色,稍微待他们宽厚一点,就蹬鼻子上脸!真的东西拿出去卖了,给朕都留下了一堆假货,朕天天身在其中,还不自知,朕哪里是皇帝啊,连猴都不如,就被他们耍弄着玩啊!”隆庆悲愤地拍着大腿,强烈的被愚弄感,弥漫心头…… 第1014章 瓦解内廷第一步   看起来把皇宫的东西盗出去,贩卖换银子,匪夷所思,其实一点也不奇怪。   就拿唐毅执掌内阁来说,高拱以下六大阁老,殷士儋以下六部尚书,加上都察院、大理寺、鸿胪寺、国子监、翰林院等等衙门,上上下下都是唐毅的人,只要内阁一致,隆庆就别想插手外廷。来硬的,有一大帮科道言官,个个都是不要命的。来软的,唐毅、高拱、张居正,哪个不是一肚子道理,能把死人说活了。   外廷如此,内廷何尝不是如此。   滕祥、孟冲、陈洪、冯保等人都是从裕王潜邸出来的,当年苦得不用说,骤然掌权,还能不敞开了捞,偏偏隆庆又是个耳根子软,没有主见的,该拿的他们拿了,不该拿的,也拿了。   他们还不断想着捞钱的路子,想拿下京营,碰了一鼻子灰,想从户部勒索,要面对几大帝师,面对内阁,真的吵起来,就算隆庆也未必帮他们。   那还能如何?   卖东西呗!   隆庆不大兴土木,可是他喜欢给后妃做首饰,一做就是十几万两银子,要知道宫里做首饰和外面不一样。   外面一件精致的首饰,有七八成是工钱,还有银楼铺子的利润,宫里有专门的匠户,要花的只是料钱,别忘了各地还要进贡珍珠,珊瑚,玛瑙,玉石……实际上要花的钱很少很少。   最初有了多余的银子,大家伙分了,后来他们发现只要沾上了宫里的名声,拿到外面,最普通的金镯子,也要身价倍增。   这帮人就每次让工匠多做,然后以质量不合格的名义淘汰,再择机拿到宫外的私店,贩售换钱。   唐毅和隆庆遇到的那种店铺,京城不小百余家,光是滕祥一个人,就弄了二三十家,他当司礼监掌印之前,是个穷光蛋。   爬到了司礼监掌印,前后三年多,在京城置办了五处宅子,手里的存银七八十万两之多。   其他的几位大珰也都差不多,一个个脑满肠肥,胆子越来越大,光是这么捞钱,他们还不满足。   外面不光喜欢宫里的东西,还喜欢朝廷大员的书法作品,想要沾沾贵气。   就拿严阁老来说,他生前就写了不知道多少匾额,很多人都重金相求,徐阶比严嵩收敛,也写了不少。   唐毅柄政之后,下过严令,不准朝中大员题写匾额对联,也不准收取润笔费,否则一律以贪墨论罪。   唐毅身体力行,他从来不给别人写东西,家里管的也严格,轻易不会有书法外流。很多人能得到唐大学士的请帖,都珍藏起来,视若珍宝。   外面因为唐毅的种种神奇,对这位文曲星顶礼膜拜,据说有人开价万金,求他的一幅字而不得。   内廷的这些太监就动起了歪脑筋,司礼监有不少历年的奏疏,除了重要的要存档之外,其余的年节的贺表啊,鬼画符一般的青词,都是前朝的玩意,也没人在意,他们就给翻出来,找到手艺高明的匠人,拼接成一幅幅作品,拿出去卖高价。   不光是唐毅的书法,只要出得起钱,连御笔都能弄到。   要说这帮人就不知道怕吗?   当然不怕了,他们赚了钱,满世界撒,宫里上上下下,都沾了好处,谁去找隆庆说,那不是断了大家伙的财路,想成全民公敌吗?   至于卖到了宫里东西的,谁会满世界嚷嚷,说我家里有宫中的宝贝,那不是找死吗!哪怕打眼了,都只能认倒霉。生怕给你按上盗窃宫中之物的罪名。   还是那句话,只要宫里连成一片,隆庆就是个睁眼瞎。   孟冲是最老实的大珰,他管御膳房的时候,鸡蛋一两银子一个,下面还说祖宗宽厚,向着皇爷呢!   宫里的事情,就是这么操蛋!   只是这些位做梦也想不到,唐毅会找得那么准,带着隆庆出去一趟,就把他们的老底儿都给掀开了。   从昨天晚上,一直到中午,隆庆都没有吃饭,唐毅只能陪着,饿得胃都痉挛了,只能忍着。   隆庆满脸凄苦,“师傅,朕想不明白,为何先帝在日,他们不敢如此猖獗?难道真是朕无能吗?”   真的,你说的没错,比起你老子,你差得太多了……唐毅只能在心里想想,嘴上笑道:“陛下,臣和您说个故事,说宋国有个富人,下大雨把墙浇坏了,他的儿子说,不修,就会有强盗,邻居也这么告诫他。结果他不听,果然被盗了。事后他就觉得儿子聪明,有先见之明,而邻居是坏蛋,有偷盗的嫌疑。”   隆庆笑道:“不就是智子疑邻吗?前些日子,朕还给太子讲过呢!”   “故事虽小,可是道理不小。人总是难免受亲疏远近左右,亲近的人,身边的人,他们说什么就容易采信,远的人说了,反而惹来不快,甚至震怒,陛下您说是不是?”   隆庆悚然一惊,可不是吗,前些天他廷杖了李乙,不就是因为他进谏珠宝的事情,但是自己只以为他总盯着皇帝,不让朕痛快,就下了廷杖,还把人打死了。   现在真相掀开了,果然宫里制造珠宝的这一块,黑幕重重,自己亲眼所见,好东西被拿到了外面贩卖敛财,自己被骗得和傻子一样。   相比起来,李乙说话不中听,可是比起滕祥这些人,要可爱多了。   偏偏自己就把他给打死了!   “朕,朕错了啊!”隆庆痛苦地低下头。   “师傅,追赠李乙为大理寺卿,劳烦先生替他写一篇祭文,昭告天下,以示朕悔悟之意。”   “陛下仁德,臣会照办的。”   唐毅沉吟一下,继续说道:“陛下,还是回到您刚才的问题,先帝在日,为何内廷不敢如此。道理很简单,因为有锦衣卫!臣曾亲眼见过,在陛下的桌案上,放着东厂和锦衣卫的两份密报。不管多亲近的人,都会遇到不好说的事情,哪怕夫妻也是如此。唯有互相监督,制衡,兼听则明,才不会被蒙蔽,陛下以为如何?”   隆庆很念旧情,对当年帮着自己,走出最艰难的困境的人,都充满感激,包括唐毅、高拱,也包括滕祥、孟冲、冯保。   可是这一次对隆庆的伤害非常大,伤到了心坎上,伤了真情,那么听话的奴婢,都和自己表面一套,背后一套,还有谁值得相信?   或许唐师傅说的有理,不要相信感情那些虚无缥缈的东西,要相信监督,相信制衡。   “师傅,朕准备加陆绎少保衔,晋位锦衣卫大都督,您看如何?”   这是要放出锦衣卫,来和内廷抗衡啊!   唐毅笑了笑,“陛下,臣斗胆说一句,陆炳是天时地利人和,别人学不来的。”   那可不是,首先嘉靖是外藩,十五岁之前都在安陆,陆炳是他的奶哥哥,又是贴身侍卫,感情深厚,还没有受到皇位的羁绊影响。   等到嘉靖入继大统,陆炳又救过嘉靖,反过来,嘉靖赐陆炳太保,少保,三公加三孤,荣宠天下绝伦,信任无以复加。   正是因为如此,陆炳才能制衡宫里的太监。   换成寻常的臣子,想要见皇帝一面,都要经过太监同意,还想和内廷掰手腕,这不是做梦吗!   为何自从厂卫创立以来,只有陆炳一个特例,其余的时候,锦衣卫就是东厂的手下的一条狗,道理不言自明。   任命一个陆绎,是解决不了问题的。   “师傅,那朕该如何是好?”   “陛下,臣以为还是要分权,但是不能只是在内廷分权。譬如要采购首饰珠宝,内廷把清单开出来,户部核准开支费用,然后对外公开发包,内廷负责验收。”   “发包?”隆庆不解。   “陛下,这正是臣下一步要推的一个政策,就以河工为例,以往都是工部和河道衙门负责,他们上下一体,制定方案,采购物资,进行施工,最后评估,全都是他们自己人干。层层经手,无私有弊,以至于河工年年修,结果年年有灾害。臣就想着,把他们分开,比如工部只负责制定方案,由户部统一采购物资,对外公开竞标,价低质优者得。然后河道衙门专心组织施工,至于完工后的验收,交给地方衙门,他们之间相互牵制,就能尽可能消除营私舞弊,用更少的钱,办更大的事。”   隆庆仔细咋摸着,还真别说,唐毅的办法真妙。   工部抓大政,户部管发包,他们互相牵制,谁出了错,都有人上奏朝廷。至于施工给了河道衙门,监督交给地方衙门,要知道河工的安危对地方影响最大,他们肯定会卖力气,防止河道敷衍了事,下面也互相盯着。   虽然不敢说杜绝弊端,但是绝对比现在从工部到河道要好得多!   类比一下宫里的情况,不也是如此。   说是要打造首饰的是那几个人,采购物资的是那几个人,制造验收的还是他们,都被包圆了,不出弊端才怪呢!   假如有外廷介入,还有公开发包,总不能所有人一起联手骗朕吧!   “师傅果然大才,就按照您说的办!”   咕噜噜,隆庆的肚子叫了起来,不好意思道:“朕都忘了,师傅也饿了吧,陪朕用膳吧。” 第1015章 众望所归的冯保   陪着隆庆吃了点东西,宫里的案子还在查着,皇帝震怒,一定要挖出根来,看看这些年,那帮可恶的畜生到底干了什么,还要多少瞒着他的事情,隆庆再也不想当可怜的猴子了。   回到了内阁,高拱和赵贞吉都等在这里,两个人笑得抬头纹都开了。   李乙之死,唐毅给压下了,他们还担心唐毅不敢惹内廷,太监可纵容不得。哪知道一转手,就弄出了大动静,宫里的几个大珰几乎一网打尽了。   好,真是好手段!   “元辅,陛下可给滕祥等人定罪了?”高拱迫不及待问道。   “没有,我们没谈这个事。”   赵贞吉不解,“不趁热打铁,把滕祥等人处置了,万一他们翻过手,再想除掉这些人,可就麻烦了。”   面对着两位大学士的不解,唐毅苦笑了一声。   “中玄公,大洲公,就算除掉了滕祥又能如何,再换一个新的司礼监掌印?”   “那是自然,难不成还能废掉司礼监?”赵贞吉惊呼道。   “我可没有那么想过,不过我提议日后宫中的首饰珠宝都才有公开招标发包的方式,以避免营私舞弊。”   高拱犹豫了一下,似乎有所领悟,“元辅,能不能说的详细一些。”   “中玄公,是这样的……”唐毅滔滔不断,把自己的主意向高拱介绍了一遍,高胡子听完,久久不语,眼神中满是惊骇,还带着那么一丝赞许。   “元辅,你这是要把二十四衙门都架空了啊!”   赵贞吉倒是不屑道:“那帮太监胡作非为,早就该架空了,元辅做得对!”老夫子又是咬牙,又是切齿,文官和宦官的之间的仇口,那可是由来已久……朱元璋废了宰相,朱棣设立内阁,相权借由内阁,重新恢复,而且还不用分三省,没有御史台制约,在三杨辅政的时候,阁臣的地位就日甚一日。   皇帝要想坐稳中间的位置,就要左右平衡,文官集团没了机会,就要放出宦官,司礼监逐渐掌握了批红的权力,分割了内阁的相权。   从此之后,内外互相对峙,足足斗了一百多年。   太监靠什么和文官争呢?当然不是电影里面的绝世武功,葵花宝典。想想也知道,以仁孝治国的朝廷,怎么能冒出一个武功天下无敌的太监,万一他对皇帝不轨,又该如何?那些编造太监武功盖世的编剧真该去洗洗脑袋,补充一点智商。小瞧观众的智商就算了,总不能小瞧古人的智慧吧!   实际上大多数太监连普通人都打不过,人家靠的是文化。   宣宗的时候,就设立学堂,简拔学问笃实的大臣,教导太监读书识字,司礼监的那帮人虽然不敢说满腹经纶,但是也一肚子学识。   光有知识还不够,必须有发挥的舞台。   宫里设有十二监,四司,八局,一共二十四衙门。   几乎外廷有的,内廷全都有。   司礼监对应内阁六部,御马监对应武军都督府,东厂对应三法司……内廷有皇帝偏爱,外廷有士林支持,两京一十三省,官员一共两万多人,内廷号称十万太监,京官两千人不到,太监之中读书识字的也有三两千人……   才华仿佛,衙门对立,人数相当,一个是皇权,一个是相权……难怪斗了多少年,都难分胜负。   隆庆朝算是外廷最强大的时候,几位帝师柄政,名臣辈出,皇帝信任大臣,但即便如此,内廷的势力依旧不小。   在没有唐毅出现的历史上,滕祥等人就扳倒过工部尚书雷礼,他们的侄子家人得到荫庇的足有二十几号,如果这都不算什么,那么冯保和张居正联手,把两朝元老高拱给干掉,足够耸人听闻吧!由此可见,哪怕是隆庆朝,太监的力量依旧不可小觑。   虽然因为唐毅参与,外廷要比原本的历史更强大,但是唐毅也不敢掉以轻心。   内外牵制的设计如此,哪怕把滕祥等人干掉,也会换上一帮新的珰头,继续和外廷唱反调。设计初衷就是如此,谁也改变不了。   唐毅给隆庆出了什么主意呢?   内外牵制,公开发包,表面上是防止出现弊端,实际上却是把外廷的手,伸进了内廷。   不光是珠宝,像什么工程建造,大兴土木,购买绸缎布匹啊,粮米啊,酒醋啊,家具啊,瓷器啊……凡是需要采购的东西,内廷只有开列清单的权力,批复要落到户部,采办要对外。   假如户部不配合,对不起,皇帝你就办不成了,另外呢,采办交给了外面,宫里肯定需要裁撤人手,十万太监啊,对不起,就往下裁吧,至于什么时候是个头儿,就看唐毅的心情吧!   这一招下去,等于废了内廷一半功力,比起换几个掌印秉笔可要厉害多了!   高拱和赵贞吉已经不止一次领教过唐毅的功力,这家伙实在是太可怕了。别人费了吃奶的劲儿,推不下去的清丈田亩,他弄出一个退粮的把戏,只耗费不大一百万石的粮食,就让纳税的田增加一倍。   这回更好,打着防止营私舞弊的旗号,公然架空内廷。   只要办成了,什么司设监、尚膳监、御用监,尚衣监、惜薪司、银作局、巾帽局、织工局,酒醋面局……统统都被废了。   倒不是说就此不存在了,有了外廷掺和,他们没法营私舞弊,没有大捞其利,也就没法沆瀣一气。最后只能老老实实伺候皇帝,朝堂的事情,再也别想掺和了。   高拱虽然忠于隆庆,爱惜皇帝,可是也知道那些太监的可恶。   他们一味迎合隆庆,带着他胡作非为,送美女,送虎狼药,残害龙体,又带着皇帝鳌山放灯,靡费无度。   能狠狠收拾宦官,高拱是一万个欢迎。   “可惜啊,司礼监和御马监安然无恙,不动这两处,终究没法撼动内廷的根基。”赵贞吉有些失落道。   唐毅淡淡一笑,“大洲公,实不相瞒,被搜查的店铺之中,有拼接出来的我的书法,还有咱们陛下的御笔。”   “好大的狗胆!”赵贞吉豁然而起,“元辅笔墨,圣上御笔,拿到外面,那可是要死人的!这些太监怎么什么事都敢做,老夫这就去找皇帝说理。”   “站住!”   高拱一拉他的衣袖,“大洲兄,你怎么还不改改冲动的毛病,元辅不动声色,就把大事情给办了,咱们该好好学学元辅的手段。”   赵贞吉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我说高中玄,你也有服气的人?”   “这叫什么话!”高拱怪眼圆翻,“高某人生平只服气有本事的人,元辅算一个,你赵大洲啊,还差着好多呢!”   这两位还争起来了,唐毅连忙笑道:“大洲公,中玄公,司礼监的确有错,我没有和陛下提,是担心一次说的太多了,有些不妥。中玄公,你再去跑一趟。”   “元辅,咱们要什么?”高拱真的虚心请教。   “这样,最好能安排翰林院的人,把奏疏档案给管理起来,光是放在一群太监的手里,太不安全了。”   高拱犹豫了一下,不停看着唐毅,心说就不想多一点斩获?唐毅颔首一笑,那意思是说过犹不及。   可别小看这一手,按照明朝的规矩,折子必须经过通政司,然后送到内阁票拟,再送到司礼监批红。   但是凡事都有例外,有些和当朝重臣有关的折子,也可以从左顺门直接递给太监,绕过内阁,送给司礼监。   也就是说,司礼监管理折子的范围,远比内阁要大。   同时内阁能压下一些折子,司礼监也能留中不发。   这其中的学问可就大了,很有可能因为一点差池,就决定一场血腥争斗的胜负。把司礼监管理档案的权力交给翰林院,就等于是外廷的手,插进去司礼监,那帮死太监再想留中折子,再想上下其手,欺上瞒下,就要过翰林院这一关。   唐毅的这些手段,都打着防止营私舞弊的旗号,你去想,怎么都是为了皇帝好,防止他被身边的太监坑了。   但是不可否认,原本内廷和外廷是两条平行线,仿佛人的两条大腿,这回则是外廷渗入内廷,而内廷无权干涉外廷。   此消彼长,水磨石穿,长此下去,胜负不言自明。   一时间,宫中上下,风雨凄凄,二十四衙门,愁云惨淡,一个个都跟死了老子似的,嘉靖驾崩的时候,都没见他们这么伤心。   作为硕果仅存的大珰,冯保一下子成了众人瞩目的焦点,大家都求到了他的门下,不停磕头,祈求冯祖宗出马帮忙。   可冯保心里清楚,他敢出头吗?唐毅手里还不一定有多少东西呢!没准自己前脚跳出去,后脚唐毅就把黑历史给掀出来。   不说别的,光是那一副《快雪时晴帖》,就是让他给掉包的。冯保虽然没掺和贩卖东西,但是他附庸风雅啊,他喜好书画啊,书圣的东西,要是被滕祥那个土鳖卖出去了,可能永远都见不到了。   暗中就用赝品把真本换下了,隆庆要查,他才忍痛把真的拿出来,应付皇帝。假如真的追查下来,他也是偷窃皇家宝物,一样跑不掉,冯保哪有胆子出头啊?   “干爹,您可不能不管大家伙,要是您不出手,咱们往后更没有活路了。”   一帮人哭得稀里哗啦,冯保眯缝着眼睛,突然眼前一亮,对啊,咱家不成,不是还有李娘娘吗! 第1016章 要给皇帝点甜头儿   “高拱还是冒失了!”   唐毅无奈叹了口气,他精心设计,提出招标发包,是分割内廷财权,翰林院介入奏疏档案,是掌控事权。   以此二者作为基础,凭着绵绵不绝的手段,足以掐死那帮可恶的阉竖。   唐毅知道这么干非常招眼,万一隆庆醒悟过来,就会对他产生不满,所以唐毅必须拉着高拱去做。   果然,高胡子兴匆匆找到了隆庆,皇帝陛下还在暴怒之中,见到了高拱,就是一顿诉苦,气得都抹眼泪了。   高拱见隆庆如此,便心中一动,或许可以拿到更多的东西。   “陛下,老臣说句不好听的话,阉竖奸佞,小人心性,历代以来,多有因阉竖乱国,以致江山大乱,朝政昏暗,民不聊生,社稷倒悬,本朝王振、刘瑾等人之祸,殷鉴不远,圣明如陛下,应当严加防范,不可不察。”   隆庆悚然一惊,“高师傅有什么教朕的?”   高拱抓着胡须,笑道:“老臣以为天子勤政,则百邪退避,陛下当御门听证,亲自听取朝臣奏事。”   一听要干活,懒癌入骨的隆庆就吓了一跳,小脸凄苦。   高拱看在眼里,同样失落,这就是自己给予厚望,培养了十年的皇帝啊,放着皇帝大权不要,真是不知道该怎么说……   高胡子迟疑半晌,又说道:“陛下只要三六九大朝,和朝臣见两个时辰,听取重要政务即可。”   三天上一次班,一次四个小时。隆庆咂摸了一下,耽误不了太多的事情,捏着鼻子认下了。   “陛下,老臣以为关键还是要立好规矩,日后奏疏必须按照票拟处置,如果票拟不合圣意,可以打回重拟,未经票拟的批红,需内阁奏明圣上,问清楚缘由,方可以诏准执行。至于奏疏,更可不可以随便留中,如在限期内,没有批红,上奏者可面陈陛下。此外通政司和六科廊要严查每日奏折数量,并且通报翰林院,处置之后,最长半个月之内,奏疏要归入翰林院档案,以备查询,有丢失遗落,必须追究罪责……”   高拱说了一大堆,最后总算没忘了唐毅的嘱托,只是他的设想已经和唐毅的本意差之千里。   太监弄权,有两大法宝,一个是留中不发,有什么对他们的不利的奏疏,就给扣下了,久而久之,就销声匿迹,石沉大海。第二个办法就是私自批红,打着皇帝的旗号,逼着下面落实。   比如这一次滕祥要求户部出银子打造首饰,就是这么干的。   高胡子不是不明白唐毅的想法,只是他觉得这一次内廷出了这么大的纰漏,就应该毕其功于一役,唐毅还是太保守了。   而且高拱和唐毅到底不同,唐毅是铁了心要限制皇权,不管是隆庆,还是谁,都是一样。   可是高拱的心里,他还是希望隆庆能够振作起来,当一个好皇帝,一来十年苦功,他不想在青史上留下一笔,说高肃卿教出了个酒色皇帝。   再有历来的文人心中,最高的理想不是要当皇帝,而是要当帝师,教导出一个王者,比起本身成为王者还要骄傲。   高拱的帝师情节,不可谓不重,加上看到隆庆被欺负得很惨,就提出了上述建议,准备让隆庆勤政一些,把司礼监的权柄统统收回来。   隆庆听完老师的提议,思索一阵,就点头同意,还信誓旦旦,一定按照高拱的建议做。   只是一个晚上,隆庆就改了主意,旨意迟迟没有下来。   高拱去询问,结果隆庆唯唯诺诺,就是不点头,高胡子也傻眼了,只好把事情如实告诉了唐毅。   唐毅倒是没有说什么,只是让高拱稍安勿躁,打发走了高胡子,唐毅的脸色立刻就变了!   “唉,我这个毛病啊,什么时候能改啊!”   到了关键时刻,就想耍滑头儿,指使别人往前冲,高拱和隆庆的感情分量够了,可是人事的细腻,哪是高胡子能处理好的!   早知如此,就该自己亲自去说。   唐毅攥紧了拳头,在他的手心里,还抓着一张纸条。   不愧是能和张居正成为铁三角的冯保啊,道行不浅,竟然知道说动李贵妃,吹枕边风,一个阉竖,一个女人,果然不能小觑!   机不可失失不再来,隆庆改变了心思,再硬推下去,只会引来猜忌,得不偿失。   唐毅是个很果断的人,他知道必须收手了,一条路走不通,还有别的路。   暂时没法分割司礼监的权力,就要换一个比较听话的掌印。   转过天,隆庆就请唐毅过去,商量内廷的事情。   “唐师傅,朕以为关口还是要用对人,滕祥、孟冲、陈洪三人恃宠而骄,胡作非为,朕准备把他们杖责一百,充作净军。至于司礼监掌印吗?朕觉得冯保不错,唐师傅您的看法?”   “呵呵,宫中乃是陛下家事,臣岂敢置喙。冯公公早年在东厂做过事情,后来到了潜邸,兢兢业业,任劳任怨,这一次清查下来,只有冯公公洁身自好,操守过人,让臣十分感佩,把司礼监交给冯公公,也是上上之选。”   唐毅笑道:“臣此来,倒是想和陛下商讨另一件事。”   “什么事?”   “自然是查抄的银两了!”   “啊!”隆庆惊得叫出来,他立刻警惕地看着唐毅,眼神像极了村里的守财奴。也不知道是唐毅教得好,还是老朱家的基因强大,总之隆庆对于钱有着强烈的执着。   这一次查抄了三位大珰,滕祥的家底儿最丰厚,存银,铺面,田产,文玩珠宝,加起来差不多有一百八十多万银子,孟冲和陈洪少了一些,合起来也有一百五十万两,一共三百多万两,顶得上宫里两年的花销。   隆庆发了一笔横财,本来他都想把那三个家伙剐了,后来一想,他们好不容易敛财,结果都归了自己,做人要厚道,算了吧,给他们一条活路,这才把三个人充作净军。   眼下朝廷缺钱,隆庆心知肚明。   见唐毅提起银子,他一下子警惕起来。   “唐师傅,这些银子原本可都是宫里的,是那些奴婢偷了朕的,现在物归原主,朕,朕最多给你一百万两!”   仿佛割肉一般,隆庆伸出了一根手指头。   “再多朕可不答应,绝对不答应。”隆庆脑袋晃得和拨浪鼓似的。   唐毅被他的举动逗得大笑起来,隆庆脸涨得通红,“唐师傅,你再笑,朕就只给你五十万两!”活像个气急败坏的小孩子。   唐毅笑得更大声了,“陛下,银子臣是一两也不要。”   “当真?”隆庆惊讶问道。   “臣总不能欺君吧。”   隆庆有些讪讪的,道:“朕,朕……”想解释两句,却找不到合适的词汇。   “陛下,容臣说句放肆的话,男人嘛,总要有点私房钱。”   听到这话,隆庆差点感动的落泪了,理解万岁啊!   和唐师傅聊天就是舒服,哪怕是高胡子,在隆庆的面前,都是家国天下,君道臣职,高谈阔论,愤世嫉俗,就算知道高师傅说的是好话,隆庆心里也难免不舒服。唯独唐毅,能用平常人的心态,把他当成普通人看待。   私房钱!   没错,就是私房钱!   佳丽三千,奴仆数万,乱七八糟的事情一堆,怎么管理这么多人?   要么就是以猛服人,动不动就责打处罚,弄得谁都怕你,要么就以德服人,说白了,就是花钱,舍得赏赐,让人都巴结你,奉承你,竭尽心力伺候你……   显然,隆庆想要选择后者,可惜,腰包儿瘪瘪,拿不出钱,九五至尊在,多尴尬啊!读史书的时候,隆庆就觉得两宋那么憋屈,丢人丢到了家,为何还有一大帮人说宋朝好呢?   一句话,舍得花钱!俸禄十倍百倍大明不说,三节赏赐,看得人眼睛都绿了,是个文人,就怀念宋朝。   隆庆早早就悟出一个道理,天上地大,银子最大。   “陛下,臣在陪您去琉璃厂之前,本想着要去储蓄银行的,实际上,臣想给陛下找点生意。”   “哦?”   隆庆一下子来了精神,他想起来了,唐师傅可是有金童子之称,一只金手指,点石成金啊!   “唐师傅,你说朕该做什么生意?”   “论起赚钱,无非是两样,一个是金融,一个是军火。”唐毅笑呵呵道:“臣这些日子查看了一番周边藩国的情况,发现只有一个字可以形容:乱!”   “师傅,怎么说?”隆庆一副好奇宝宝的样子。   “安南南北在打仗,倭国更是陷入乱战,国内几百个大大小小的诸侯,很多的面积不及大明的乡镇,人口不过几千人,也号称一国,杀得天昏地暗,不可开交。其余缅甸啊,暹罗啊,都不太平,再往南算,占城啊,马六甲啊,爪哇国,全都一地鸡毛,过了马六甲,就是天竺,更是诸侯分裂,乱哄哄的一团,而且西夷势力已经侵入,建立殖民据点,不断发展,看样子,早晚要囊括整个南亚……”   “这么乱啊!”隆庆挠了挠头,“师傅,战乱的地方老百姓必定流离失所,民不聊生,十分可怜,这个和赚钱貌似不挨边啊!”   唐毅哈哈一笑,“陛下,岂不闻大炮一响,黄金万两,这么好的发财机会,就看您敢不敢下手了?” 第1017章 生猛的商人   唐毅发现隆庆有时候竟然比那些朝臣还要可爱许多,至少不会食古不化,也没有迂腐到在乎蛮夷的生死,扯什么“爱之如一”的鬼话。隆庆唯一关心的就是要怎么赚钱!   “其实这个不复杂,臣估算过,以我大明军工作坊的实力,每年能产出十万杆火铳,几千门火炮,数千万斤的火药。只要拿出一点,就足以扭转任何一个藩国的战局,猪羊变色,天翻地覆,就在大明的一念之间!”   “师傅是说要去帮着藩国平定内乱,然后换取报酬?”隆庆想了想,觉得很不好,这么干,弄得大明有点像给藩国打工的,劳民伤财不说,万一藩国赖账,岂不是白忙活一场?   “陛下,藩国之乱,错综复杂,轻易掺和不得。只要保持高高在上的姿态即可。其余的事情吗,交给商人去办。”   “商人要怎么办?”   “自然是以利为先,强势的一方,压一压,弱的一方,提一提,只要战乱不断,就会不停消耗武器,自然金银就滚滚而来。”唐毅胸有成竹说道,没吃过猪肉,还没看过猪跑吗?说穿了不就是扶持代理人吗,后世种花家有直、奉、皖各系军阀,世界上有中东的混战,哪个大国不插一脚,都不敢说自己是大国。   一辆车,几个铁皮桶子,再装上二踢脚,一套就要好几个亿,还不带三包售后的,赚钱比喝水都容易。   眼下大明的火器,放眼世界,绝对是大规模杀伤性武器,不拿出来赚钱,实在是太亏了。   “这,这好像不太合适吧?”隆庆心里想说的是,太缺德了吧!这不是发战争财,喝人血吗?实在是与仁恕之道不合。   可转念一想,唐师傅六元及第,孔孟之道的正牌弟子,他都不在乎,自己在乎什么。   “师傅,朕担心,一旦周围的藩国都拿到了火器,对大明不利,又该如何应付?”   “陛下毋忧,这些小国有多少财力,能买多少武器,想要威胁大明,还差得太远了。”   唐毅仔细评估过,周边各国当中,除了倭国之外,其他的国家几乎都没有生产火器的能力,南洋的小国最多从西夷那里得到一些零星的火器,他们不会造不说,连修都不会,用坏了只能当烧火棍。   至于倭国,倒是装备了不少火器,当然也只是相对他们国内而言,比较强大的几个诸侯,最多也就两三千杆“铁炮”,和大明动辄几万的火铳,根本不是一个数量级上的。   再加上明军的水师和西夷比起来固然有差距,但是在东方的地面上,数量足够大,装备也先进,足以封锁任何一个藩国。可以说,谁敢挑衅大明,绝对会尝到刻骨铭心的教训。   “陛下,除了要有足够实力之外,咱们也要灵活运用,比如一旦某个小国不知好歹,完全可以扶持对手,假手于人,而且还可以挑动国内的乱局,让他们陷入内乱,还有贸易制裁,海上封锁……总而言之,大明有足够的手段,让他们屈服的。”   天啊!   隆庆都听傻了,一直以来,唐师傅和声细语,温润玉如,多大的事情,都客客气气,鲜有疾言厉色的时候。就这么一位谦谦君子,真正发起狠,竟然是如此可怕,说阴险毒辣,都不为过啊?   隆庆小心肝扑通扑通乱跳。   唐毅无奈一笑,“陛下,还记得臣和您介绍的西夷情况吗?”   “记得,记得,怎么西夷又有动静了?”   “是这样的,自从打通航路以来,西班牙和葡萄牙凭借优势,先发制人,占据大片的殖民地,西班牙国力尤其强盛,拥有上千艘战舰,号称无敌舰队!”   “怎么那么多?”隆庆吃惊道:“怕是大明也没有这么多战船吧?”   “没错。”唐毅闷声道:“如果扣除武装商船,我们的战舰只有三百多艘,水手的素质更是远远不及西班牙。不止如此,欧罗巴另一岛国英吉利奋起直追,舰队也有数百艘,其国女王竟然伙同海盗,一起抢掠船只,坐地分赃。另外,尼德兰地区,论起面积,不及南直隶的一半,但是商业繁荣,造船业发达,拥有海船不下三五千艘,眼下尼德兰还是西班牙的殖民地,到大明运输货物的船只,虽然挂在西班牙的名下,其实多数来自尼德兰,也就是常常提到的红毛夷。”   唐毅感叹说道:“西夷将掠夺的财富,大量投入国内,整军经武,凭借强大的舰队,发达的火器,到处抢占殖民地,建立贸易据点,势力与日俱增。一百年前,南洋不过是大明的家门口,二百年前,印度洋上到处都是我们的商船。如今呢,他们已经占据了马六甲,如果不是吕宋复国成功,他们就会以吕宋为跳板,进而威胁东番岛,到时候大明的东南海疆,门户洞开,海上安全,荡然无存!”   一番话没说完,隆庆就变了颜色,他实在是无法想象,一国的君主竟然跟海盗凑在一起,坐地分赃,还有没有仁义道德?   西夷追逐利益,已经到了丧心病狂的地步,简直,简直不知如何形容!隆庆不停摇头叹息。   “人无伤虎意,虎有害人心。假使让他们这么下去,再过一百年,两百年,上国地位不保,兵连祸结,没准战火就烧到了我们的头上。非是臣用心险恶,而是世界正在剧变,不得不迎头赶上。方才臣所说的手段,西夷都在用,而且更加无耻百倍。天竺的邦国,南洋的弱国,根本抵挡不住。与其让西夷吞食他们的血肉壮大,有朝一日,侵害大明,倒不如我们先下手为强。眼下大明还有优势,要是再拖延下去,就不知道如何了。”   隆庆真的听了进去,之前唐毅就和他提到过南洋的事情,只是当时有俺答的压力,朝廷无暇南顾,如今北边的威胁消除,放手南下,正当其时!   “先生谋国之论,朕心悦诚服。请师傅教朕,该当如何?”   “臣以为当立刻筹建贸易殖民公司,陛下参股其中,组织商人奔走南洋,寻觅商机,另外军中汰换的武器要集中起来,找寻商机,大肆倾销,换取黄金白银。”唐毅恳切说道:“以往大明太过依靠丝绸、瓷器、茶叶这些东西,固然能赚钱不假,可是却对提升军力,国力作用不大。以后大明要主动出击,要有更好的枪炮,要有更大的战船,没有武力保证,就没有贸易安全!”   ……   就在唐毅把全部注意力放在南洋,想要扩展南洋市场的时候,突然从济州岛传来了一个消息。   就在隆庆五年的二月,有上千名倭寇,驾驶几十艘船只,袭击济州岛。大明守岛军民奋起抵抗,毙杀倭寇三百余人,击沉船只十八艘,俘虏一百多人……   相比起北方动辄几万人的大战,这点胜利显得无足轻重,可是这一仗却给大明的武器打开了海外的市场。   时间回到二月初,去年归来的皇甫洋,再度携带两万匹呢绒赶到了济州岛,等他来到的时候,东南的好多商人都赶来了。原本的交易棚子换成了木屋,听说已经准备建造水泥房舍,秋天就能修好。   他们热情交谈着,交换着做生意的心得体会,还有人大喇喇说着百无禁忌的段子,时不时爆发出一阵欢笑。   就在大家喜悦放松的时候,突然码头的木制灯塔上面,发出急促的铜锣声。   “敌袭!”   海面上出现了密密匝匝的倭船,张牙舞爪朝着济州岛扑来。   “是倭寇!”   东南的商人认了出来,一个个都变了颜色。有人更是叫苦不迭,“倭寇来了,这可怎么办啊?”   逃,来不及了,有人就说,大不了把东西都给他们,破财免灾!   皇甫洋听了一会儿,气得鼻子都歪了。   “你们摸摸裤裆,还是不是个老爷们!三四个月之前,老子郁闷得都想跳海,好不容易贸易打通了,活过来了。让倭寇抢一把,不都白干了?”   皇甫洋恶狠狠啐了一口,“老子连俺答都不怕,还在乎几个倭寇!大不了拼一个你死我活,也好过当个怂包儿,亏你们还是靠着海吃饭的,这么点胆子,怎么不回家哄孩子去?”   被皇甫洋一顿臭骂,这帮商人也羞臊的无地自容。   火气冲的,脾气爆的,眼珠子都瞪圆了,“咱们拼了!”   所有船只集中起来,差不多有五百多名水手,加上岸上的不到一百名士兵,皇甫洋凑了六百人,可怜的是,他们手里只有三百杆火铳。   “不要怕,都给我听着,当年唐相爷指挥着一万人来人,就敢和俺答十万大军对拼,你们放心,只要听我的,保证能打赢!”   皇甫洋嘴里吆喝着,可是他的心一点谱儿都没有,第一枪愣是闭着眼睛打出去的。   可是等到硝烟散开,他们都傻眼了,一百步之外,倭寇齐刷刷倒地,就跟割麦子似的,说话有五六十人受伤,或者丧命!   皇甫洋简直高兴的要疯了,突然怪叫一声,“还愣着干什么,装弹啊!”   迟愣的众人仓促装药,第二轮打得很不整齐,可是也有三四十名倭寇被干掉,转眼死了一百多人,岛上的人士气顿时起来了。 第1018章 征倭的打算   一个人有气质,国家也有,国家的气质,反过来又会影响普通百姓。   昂扬如汉唐,才有人说犯我强汉者,虽远必诛。才有一人灭一国的壮举。   到了两宋,就只有崖山蹈海的悲壮,文天祥的坚贞不屈,同样值得称道敬佩,但是其中的滋味全然不同。   大明呢,没有汉唐之强,可是也没有两宋的窝囊,成祖爷的时候,遇到了藩国之乱,第一个想到的就是郑和的船队,简直就和后世霉国的航母编队一般,所向睥睨。到了嘉靖朝的时候,国势衰微,遇到了倭寇两伙人争供,朝廷的反应竟然是关闭市舶司,严令禁海,颇有惹不起躲得起的味道。   堂堂大明混到了这个地步,朱元璋和朱棣泉下有知,没准能气活过来。如今唐毅柄政,也有三四年的事情,尤其是干净利落地出掉了宿敌俺答,彻底振奋了民心。   唐毅总是像隆庆灌输海外的事情,他手上的报纸也是连篇累牍,介绍海外之富,介绍航海的壮举,讲述四夷的情况。潜移默化之中,大明的商民都在发生着翻天覆地的变化。   武装经商,走在海上,你就是海盗,就是土匪,你不抢别人,别人也会抢你,只有势均力敌,才会有公平交易。   想要在海上立得住,就要敢打敢拼,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连杀人都不敢,凭什么征服大海!   皇甫洋红了眼睛,疯狂嘶吼着,他只来得及射出了三发弹丸,假如训练有素的明军,倭寇根本冲不到近前。皇甫洋发誓,活下来第一件事就是把火枪玩溜了。   他手里提着厚重的马刀,这是能连人带马一起劈碎的狂暴武器。高高举起,迎着倭寇劈下去。   势如奔雷,迅猛无比,对方还没来得及反应,刀从脖子划过,一颗人头飞了出去,满腔的血就像是喷泉,冲天而起,眼前都变成了一片红色。   尸体在面前倒下,皇甫洋反倒觉得心回到了肚子里,原来没有什么难的。   “杀啊!”   刀疯狂挥动,血光迸溅,染红了衣衫,整个人都笼罩在血腥之中,皇甫洋只觉得浑身越发沉重,两条腿像是灌了铅,每一步都极为吃力困难。   他不停告诉自己,一定不能倒下去,倒下去就什么都完了,撑住,一定撑住!终于,眼前再也没有人了,皇甫洋眼睛一黑,倒在了地上。   等他再度醒来,发现躺在了小木屋里,浑身上下,酸疼的要命,四肢都好像不是自己的,胸前后背,稍微呼吸,都会牵扯到伤口,疼得龇牙咧嘴!   “哎呦,皇甫兄,你可算是醒了,英雄,真正的汉子!”前来探望皇甫洋的商人大声赞许。   皇甫洋咧嘴苦笑了一声,“说实话我都杀糊涂了,看着小个子就砍——对了,我没有误伤大家伙吧?”   他说的有趣,又引来一阵笑声。   “皇甫兄,你砍死的倭寇有七个,还伤了五个,一个人就宰了十几个人,不愧是相爷看重的勇士,就是厉害!”   皇甫洋闭着眼睛思量一阵,貌似真杀了不少,值得高兴啊!听外面声音吵杂,莫非朝廷派人来了?   “哪有那么快,咱们的船只刚刚派出去,过来的是朝鲜的商人,他们还不信咱们能打退倭寇呢!”   “让他们好好看看吧,这些人啊,都是只尊重实力的,对了,告诉大家伙,别太客气了,也加着小心,别让他们趁火打劫了……”   皇甫洋勉强交代几句,脑袋一歪,又睡过去了,这一觉不知道睡了多久,直到肚子咕咕乱叫,他才醒了过来,身上的伤口都换了绷带,也没有感染发炎的迹象,看起来老天爷还算对自己不错,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也不知道自己的福气在哪?   ……   “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自来投啊!”   唐毅看到了济州岛的战报,轻轻叹道。   周边可下手的地方不少,倭国并不是第一优先,唐毅更垂涎南洋的土地,没办法,谁让大明家大业大,人口太多,身为大家长,必须填饱上亿张嘴,压力何其大啊!   好巧不巧,倭寇跳出来了,那就别怪我不客气。   倭国虽然贫瘠,但是却盛产黄金和白银,大名鼎鼎的石见银矿,一度产量达到世界的三分之一。   正好大明缺少白银,先从倭寇下手,也未尝不可。   只是朱元璋把倭国列为不征之国,贸然出兵不合适,再加上跨海征战,风险太大,元朝两次出兵都失败了,眼下的大明还承担不起惨败的下场。   更何况也不必大动干戈,完全可以交给商人去做,也好验证一下,大明的商人有本事像西洋人一样,闹得天翻地覆吗?   唐毅思索了再三,给皇甫洋送了一封信,问他有什么对付倭寇,迫使其大开门户的策略,要求成本要小,见效要快,只要能成功,可以赏一个侯爵给他。   封爵啊?看到这俩字,皇甫洋浑身的血液都沸腾了。   要不是当初孤注一掷,出使俺答,获得了唐毅的赏识,哪有自己的今天?   富贵险中求,又到了赌一把的时候,俺皇甫洋拼了!   他很快把商人们召集到一起,大家七嘴八舌头商量起来,最初有人提议朝廷直接出兵,灭了倭国算了,皇甫洋连连摇头,显然唐毅没有那个心思,人家要成本最小,朝廷能出兵,还用咱们干吗?   大家短暂的迟疑之后,思路渐渐打开了。   左右离不开“威逼利诱,软硬兼施,借刀杀人,巧取豪夺”这十六个字。   首先,在过去的一千五百年,倭寇大小入侵朝鲜不下一千次,当然,最近的那一次是唐毅花钱找人做的,扣除这一次,也有九百九十九次。   双方可谓是老冤家,死对头。   那些朝鲜商人看到了倭寇的尸体堆积如山,海水都染红了,他们无比的激动,跪在大明商民的前面,疯狂磕头,脑袋都肿了。那个兴奋的模样,简直比大明的人还要高兴。   根据他们说,对倭寇的仇恨那是娘胎里带来的,根本不用教。   眼下朝鲜刚刚换了国王,名叫李昖,是个年轻人,年轻就气盛,倭寇入侵,他能忍得住吗?   只是碍于国力衰微,军无战心,不得不委曲求全。   假如大力援助朝鲜,并且以朝鲜为基地,就获得了数百万的民夫,还有攻击倭国的前沿阵地。   朝廷不是不想浪费吗,就都让朝鲜出,反正是帮着他们对付宿敌,出钱是理所当然的。   朝鲜的人马打仗未必行,可是训练好了,还是能当炮灰的。   至于倭国那边,也是战乱纷纷,据说眼下势头最猛的一个诸侯叫做织田信长,锐意进取,统治了倭国最大的底盘,锐意革新,手下人马众多,战力不俗,是一个极其难缠的对手。   “这个织田信长是咱们打开倭国门户的最大障碍,其人野心勃勃,桀骜不驯,根本不会和大明合作,唯有把他除掉,其他人才会低头。”   皇甫洋信誓旦旦说道:“要想除掉织田信长,最好的办法就是引诱他离开老巢,在朝鲜的地面上,把他给干掉。最好来一个两败俱伤,到时候朝鲜也不得不把门户更加开放……”   还真别说,这帮商人鼓捣了半个月,愣是给唐毅送来了一份计划书。   他们准备把这一次剿杀的倭寇,全都割下耳朵,而后再派遣朝鲜使者,带着耳朵前往倭寇,送给织田信长。   “此计不错啊!”   唐毅欣然点头,织田信长这家伙有些枭雄之姿,木空四海,他肯定忍受不了来自朝鲜的羞辱,一定会出兵。   按照皇甫洋的估算,他们需要五千名士兵,火铳至少三万杆,还有五十艘战船,才能成为左右战局的关键。   “给他们!”   唐毅立刻下令,从边军的淘汰军火当中,挑出三万杆火铳,武器没有问题,可人员,还有战船怎么办,难道要让朝廷出吗?当然不是,唐毅自有办法。   当初为了推动东南退还田地,开发东番岛和吕宋,唐毅组建过南洋公司,如今在席慕云等人的经营之下,南洋公司非常兴旺,已经成长为一个合格的殖民开发公司。   光有一个南洋公司当然不够了,唐毅宣布授命皇甫洋,组建北洋公司,并且担任公司第一任总裁。   在公司一干董事当中,有一个非常特别的名字,他叫朱载垕!   没错,就是咱们的隆庆皇帝,他拿出了一百万两银子,占据公司百分之十五的股份,另外大明储蓄银行也占了三成五的股份,其余五成,也多半落到了天下的豪商大族手里。   北洋公司的第一件事,就是招募人手,租借船只。   而此时的皇甫洋正在和朝鲜的官员谈判,他一只脚踩在椅子上,匪气十足。   “告诉你们的国王,要想洗雪耻辱,荡平倭寇,就按照我们说的做,保证一战成功,从此之后,你们再也不用担心倭寇之祸了。”   年老的朝鲜官员激动的浑身乱颤,“多谢天朝圣德,敝国感激不尽,必定世代效忠大明,忠肝义胆,不敢有丝毫违抗……”   都是空话,屁话,你的几句奉承话,就想让老子卖命,想什么呢?   皇甫洋扣了扣耳朵,不耐烦道:“别扯没用的,拿出三百万两银子,再招募二十万人,交到我手里,你们就听好消息吧!” 第1019章 老少齐出动   北洋公司初期就得到了五百万两的融资,可以看得出来,大明民间的力量,远远超过朝廷,如果不好好利用,简直是捧着金饭碗乞讨。   再有也说明白银危机还没有解除,投资低迷,各大家族手里握着大把的银子,只能干瞪眼。好不容易首辅挑头儿,皇家参与,这就是信誉保证。大家伙毫不客气把银子拿了出来。   只是这么多钱,差不多是大明三分之一的岁入,如果要失败了,对唐毅的威望绝对是毁灭性的打击。   光是交给一群商人,实在是不靠谱。   “倭国的事情必须交给我!”   家宴上,老爹开门见山,直截了当摊牌了。   唐毅可不吃这一套,“我说了你不许出海!”   爷俩针尖儿对麦芒,一如上次在后花园。   唐慎突然得意一笑,“你说了不算,要大家伙说才成!”   话音刚落,大儿子平安立刻跳了起来,“我支持爷爷!”   “支持你个大头鬼!”唐毅一改往日的好脾气,挥拳要打,“小兔崽子,你才多大,敢掺和大人的事情?”   “我不小了,快十三了!”唐平安挺起胸膛,虽然还有点心虚,但是依旧不为所动,努力争辩道:“不光爷爷要去,我也要!”   “你?”唐毅脸都黑了,“你会什么?”   “我会的可多哩!”平安呲着白牙,得意说道:“我跟着娘学过诗文,姨娘学过音韵,跟着天成大哥学过算学,学过经商,还跟着戚少保学过武术,懂得排兵布阵,我还在俞老伯那学过水战……”   平安一一数着,唐毅的脸色逐渐缓和,他抹了抹自己的短胡须,原来儿子都这么大了。小家伙个头快一米六了,像一个小大人似的。小鹰长大了,就要自己去飞翔,扪心自问,能舍得吗?   “你给我闭嘴!”唐毅又黑着脸怒道:“你想没想过,你娘该多心疼,她能让你出去吗?”   “能!”   王悦影突然开口了,弄得唐毅一愣,不是我耳朵坏了吧,媳妇你说啥?   “唉,自己的孩子谁不心疼,可是咱们家烈火烹油,繁花似锦,要承受多少压力,有多少风险,我心里清楚,女人都要学着独当一面,更何况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王悦影叫过来平安,拉着他的手,对唐毅说道:“老爷,就让孩子出去闯荡吧,不光是他,小戚,还有猴子也都跟着去,学点真本事,日后才能顶门立户。”   万万没想到啊,连媳妇都背叛了,唐毅这个无语啊,他眼珠转了转,突然看到了一脸严肃的朱氏,最后的机会了。   “姨娘,你给评评理,他们老的老,小的小,出海多危险,万一有个闪失,可怎么办!”   朱氏淡淡一笑,“少爷,有些话原是我一个妇道人家不该说的,可是你也不能小觑了老爷,不就是倭寇吗,他在东南近十年,做的都是封疆大吏,打倭寇就是家常便饭。这几年大少爷官越做越大,老爷要避嫌,净干一些务虚的事情,再这么待下去,人都废了。媳妇说得对,咱们家人都要争气,大少爷要是不放心,我也去济州岛,顺带着照顾他们。”   唐毅的脸色终于变了,看了看攥着拳头的儿子,又看了看一脸坚决的媳妇,最后目光落在了老爹身上!   唐慎眯缝着眼睛,得意地笑着,眼睛里充满了狡黠。   明白了,总算是明白了,上次吵过之后,还以为老爹罢手了呢,敢情他满世界拉盟友去了,现在家里头上上下下都叛变了,可怜的唐大首辅,在朝廷上纵横捭阖,无人能敌,到了家里头,却混成了孤家寡人。   可悲,可叹啊!   放儿子和老爹出去?   说实话,老爹刚过半百,作为一个官员来说,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候,他在东南的战绩可以说精彩,水陆作战都精通,还了解倭寇的情况,的确是最合适的人选。   至于儿子,他早有打算,本想着他到了十五六岁,就派到外面历练,现在早了几年,可也不是不行。   只是理智如此,真正要放走,这心里空落落的,好像被摘了什么似的。   唐毅叹口气,连饭都没吃,直接回书房去了。   朱氏看着唐毅的背影,局促不安起来,埋怨道:“老爷,您这么干,是不是太过了?”   “是过分了,不这样又能如何?”   唐慎干笑了一声,意味深长道:“咱们唐家人没有养废物的本钱,担子都压在行之肩头,太沉重了,不能让他一个人挑!”   ……   唐家的冷战大约持续了三天时间,从来都是智计百出的唐毅,面对着老爹、媳妇、儿子的联手,一点脾气都没有。   最后只能签下了城下之盟,不过唐毅也和老爹约法三章,不许亲自上战场,不许以身犯险,身边必须带着护卫和医生,衣食住行,每个月都向他汇报……   唐慎痛痛快快答应了,心说你小子也傻了,连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的道理都不懂,老子离开了大明,你还管的了我?   事实证明,这回唐慎可失算了,他带着平安兴匆匆赶到了天津,准备扬帆出海,结果在港口等着他的人还真不少。   有戚安国,小伙子快十六了,身材又高又壮,据说是老娘一手教出来的功夫,比起戚继光还厉害呢!   还有小站的少年猴子,和平安凑到了一起,说说笑笑,别提多热乎了。   至于另外一面,还有两个年轻人,一个是俞大猷的儿子俞咨皋,另一个是马芳的二儿子,叫马林,他们背后跟着五百名精干的士兵,和大明传统的红色衣甲不同,全都穿着黑色的铠甲,身上也没有什么明军的标志。   这些人正是从军中裁下来的北洋公司第一批雇员,俞咨皋和马林走到唐慎的面前,单膝点地。   “我等拜见唐大人。”   都是晚辈,唐毅和气道:“行了,都起来吧。”   他们立刻寸步不离,站在唐慎的身后。   还真是贴身保护啊!   行之你想的真周到!   唐慎咬牙切齿,刚见过他们,又有一伙人小跑着过来,领头的是四十来岁的家伙,呲着呀,见到唐慎连忙施礼。   “中丞大人,小的来了!”   唐慎差点叫出来,“怎么是你?”   “我的大人啊,千万别喊,小的可是唐相爷派过来的,要陪着您出海呢!”   这位是谁啊,正是曾经的混小子徐三,小二十年过去了,他满嘴巴都是胡子,早没了当年混不吝的二流子德行,从上到下,都透着精明干练。   其实头些年唐慎主持乡勇的时候,徐三当过兵,还一度混到了千总,结果有一次因为巡按御史克扣军饷,还把朝廷的赏银给贪墨了。   徐三一怒之下,带着人把御史给弄死了。   这下子事情闹大了,东南震动,朝廷都派出了钦差,唐毅暗中帮着周旋,把徐三送到了海外,又拖延了好些日子,才算平息,为此唐慎还被降了一级。   好些年过去了,没想到徐三又跳了出来。   故人见面,唐慎也难免激动,“你小子这些年还好?”   徐三擦了擦眼角,“还成吧,托唐相,还有您老人家的福,我在海外转了一大圈,还去了趟欧罗巴哩!”语气中透着骄傲。   “好,好啊!”   唐慎拍了拍他的肩头,抬头又看去,在徐三背后,是一个黑小子,正是雷坚。   “怎么,你爹也舍得你出海?”   唐慎可是知道,雷七只有这么一个儿子,宝贝得不得了。   雷坚凑过来,嘿嘿一笑,“叔,咱不能让人家抢了风头不是,席慕云在海外折腾了多年,都弄下了吕宋那么大的底盘,俺要是不出头,还不都成了席家的,洞庭山帮几时能有我们雷家的地位?”   大家伙说说笑笑,唐慎却是看明白了,这里面有东南的商帮,有九边的将门,还有海外的亡命徒,唐毅是早就处心积虑,把什么都算计好了!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就让咱们爷们去海外好好折腾一番!”唐慎信誓旦旦吼道。   “遵命!”   几十艘大船,浩浩荡荡,从天津出发,一路没有太大的波澜,只是唐平安,戚安国,还有一帮北军,趴在船舷上哇哇大吐。   唐慎努力硬着心肠,终于,船队进入了济州岛,由于他们的坐船太大,只能换乘小舟,顺利登陆,脚踏实地的那一刻,平安的眼泪都出来了。   皇甫洋迎接大家伙,看他们平安的狼狈样,递过一碗清水,嘿嘿直笑,“小兄弟,没事的,走几趟就好了。”   他把大家伙安排到早已经准备妥当的房舍之中,有热水,有美食,还有一大帮容貌姣好的丫鬟伺候着,这帮大老粗一下子从地狱到了天堂!   在海上憋得狠了,很快此起彼伏的声音,透过木屋,交织在一起。   唐慎脸色很不好看,偏偏又不是军中,他也没法发火,只能把皇甫洋叫过来出气。   “就知道弄些虚的,事情办得怎么样了,倭国有没有动静?”   皇甫洋尴尬道:“没,小人已经把耳朵送过去了,后来又把尸体送过去了,倭国一点动静都没有。”   “他们什么时候这么好脾气了?”   “不是脾气好,是正在打仗,听说是一大帮倭国的诸侯,在围攻那个叫织田信长的最大诸侯,咱们把耳朵送给了织田,那家伙啥都没说,还好酒好肉招待呢!” 第1020章 雏鹰清啼   唐毅对倭寇的历史了解不多,他只知道在二十几年后,有一场壬辰倭乱,那时候倭国的首领是丰臣秀吉,被明军打得惨败之后,丰臣秀吉死了,让德川家康捡了便宜,建立起德川幕府,在这两个人之前,还有个非常受倭国人推崇的家伙,叫织田信长,算起来时间差不多,根据倭国的传来的消息,此时织田信长的确是最大的诸侯。   准备对倭国下手的时候,唐毅就觉得要先敲山震虎,干掉了织田信长,接着摆弄倭国的其余诸侯,就容易多了。   当年唐朝在白江口一战,就是砍了倭国人四万个耳朵,换来一千年的和平。这一次送去四百个,少了点,不过也该有点动静吧!   谁知道倭国竟然忍了下来,真是奇怪啊?   “莫非这个织田信长有枭雄之姿,能忍人所不能忍?”唐慎敲击着桌面,淡淡问道。   “恐怕不是这么回事,根据前往倭国的使者回来报告,织田信长实力庞大,不过这家伙人缘好像不怎么好,把周围一圈人都得罪了。眼下倭国名义上头目是室町幕府的第十五代将军足利义昭,此人在三年前,得到织田信长的扶持,回到了京都,恢复幕府,不过织田信长要收幕府的权力,足利义昭暗中联络其他的诸侯,共同反对织田信长……”   “说的那么复杂干什么!”唐平安笑着从外面跑进来,小家伙的脸色还有些难看,但是已经恢复了往日的激灵。   “就是董卓立了汉献帝,专横跋扈,结果惹得十八路诸侯讨董卓!”   皇甫洋沉闷一下,连忙鼓掌,“小兄弟好聪明,一语中的啊。唐大人,您的随从可不一般啊!”   唐慎难掩喜悦,心说我的孙子能差吗?   他正准备和皇甫洋介绍一下,平安就连忙说道:“皇甫先生,您力战倭寇,斩杀数百,也是一位大英雄。大人,日后可要向朝廷保荐皇甫先生。”   “那是自然!”唐慎心里明白,孙儿表面上是说皇甫洋的事,实际上是坐实随从的身份,既然他不愿意点破,自己也就别多嘴了。   “皇甫先生,你这么熟悉倭国的情况,你以为当如何应付呢?”   “唐大人,眼下想要引诱倭国出战,只怕是不成了,我提议咱们资助联军,共同对付织田信长。唐相也不止一次提到过,此人狼子野心,是我们的头号敌人,只要打败了织田信长,其余倭寇,不足为虑。”   “不,我不这么看!”平安果断摇头。   “呵呵,你有什么想法?”唐慎满怀鼓励道。   “大将军带兵在外,尚且要随机应变。朝廷组建北洋公司是为了什么,就是因为我们灵活机动,不用受什么道义规矩的约束,怎么有利怎么来!唐相设计的方略未免有些纸上谈兵,与实际不合。”   好生猛的小子,一上来就敢否定唐相,老唐大人还能容你?   皇甫洋偷眼看着唐慎,只见这位饱含鼓励,一点没有生气。   平安的胆子更大了,“我认为,当务之急,是撬开倭国的大门,进行贸易,拿到金银。倭国内战正酣,反对织田信长的一派,如今看起来势力强大,但是毕竟人数太多,人心不齐,破一点,则满盘皆输,我们要是站在反对织田的一派,至少需要援助近十个倭国大名,付出的代价太大了,根本不合算。倘若只援助织田信长一人,助其打败联军,反而更加容易成功。”   唐慎吸了口气,“话虽如此,可是织田信长乃是枭雄,万一他拿下了整个倭国,到时候成为大明的敌人,我们该怎么办?”   平安眨巴眨巴眼睛,突然笑道:“那就不关我们的事了,到时候朝廷出兵讨逆就是了。”   唐慎为之气结,“你这不是甩锅,让朝廷承担吗?”   “反正北洋公司是赚到了,这不就成了!”   唐平安不负责的态度让皇甫洋都大为惊叹,这小子不光是胆子奇大,而且还天不怕地不怕,是个人物啊!   什么叫殖民贸易公司,不就是利字当头,拼命往前冲吗,和朝廷的利益冲突,冲突就冲突!要是什么事都顺着朝廷,还不如派官军来呢!   亏自己胡子老长,还没有一个孩子看得明白,皇甫洋一百个赞成,却没法做主。   唐慎思量一阵,摆摆手,先把皇甫洋打发出去。   随后沉着脸,“平安,你个臭小子,是准备给你爹惹事吗?”   平安噘着嘴,小声说道:“咱们出来不就是惹事的。”   见爷爷还沉着脸,不吱声,平安连忙凑过来,“爷爷,其实我觉得暂时不用担心织田信长,扶持他也没有什么不好。”   “为什么?”唐慎追问。   还真别说,竟然让平安讲出了一番道理,倭国算是一个非常落后的国家,直到效仿唐代,进行大化改新,才初具封建国家的模样。   不过因为岛国局限,改的很不彻底,再有什么都学了,唯独没学到科举制度,社会缺乏流动,权位继承全靠着血缘关系,没有成熟的官僚体系,持续了几百年之后,武士集团的力量快速兴起,并且取代公卿贵族集团,先后建立起镰仓幕府和室町幕府。   如今室町幕府已经是风口之烛,如果不能击败织田信长,室町幕府的统治就会土崩瓦解。   “倭国战乱频繁,诸侯四起,他们自比天朝的春秋列国,以战国自诩,实际上根本是痴人说梦,坐井观天。从古至今,倭国都没有完成真正的统一,集权的程度甚至比不上商周,更遑论秦汉。如今倭国的内乱,其实可以看做是新的治国模式的探索,织田信长,还有他们的盟友德川家康,是相对进步的一派,而足利义昭,还有武田、上杉、毛利等大名,则是相对保守的一派。”   平安年纪不大,可是架不住老爹悉心教导,看历史的角度自然高人一等。而且他还不像唐毅一般,总是不自觉受到上辈子记忆的影响。平安要更加自信,甚至有点骄傲自负。   “织田信长锐意进取,推行新制改革,受到各方守旧势力的忌惮和围攻,显得十分孤单。正因为如此,他才更需要我们的支持,也更容易满足我们的条件。而那些守旧的大名因为大元曾经发兵攻打倭国,倭国几乎面临灭顶之灾,他们十分排外,扶持他们,得不偿失。”   要想敲开对方的国门,自然要有人配合,选择比较新派的人物,自然比老派的要好得多。   实际上种花的近代史不就是如此,列强先是支持李鸿章,接着又选择袁世凯,当袁世凯死掉之后,无人能掌控全局之时,列强在不同的区域选拔代理人,奉系的张作霖、直系的吴佩孚、五省联帅孙传芳……这些都是一时之选。   如果一开始就选择相对弱的一方,烂泥扶不上墙,只会白白浪费巨大的成本,而一事无成。   当然了,扶持强者也会出麻烦,他们一旦强大到超出控制,就会不听话,比如胡帅张作霖,那如何对付呢?皇姑屯一颗炸弹即可!   “爷爷,我觉得老爹印象里,倭国是很强大,很难对付的,可是我不这么看,区区几百万的人丁,四个鼻屎大的岛屿,一堆蚂蚁大的诸侯,即便是统一了,又能威胁到大明吗?再说了,我们可以多留几个后手,随时能铲除织田信长,再有朝鲜也是一颗不错的棋子,为什么就不用呢!倭国要想攻击大明,至少要先越过朝鲜吧!”   唐慎思量着道:“你是准备以邻为壑了?”   “没错,我建议鼓动朝鲜,进占对马岛,厉兵秣马,摆出攻击倭国的姿态,替咱们吸引火力。至于倭国内部,主要支持织田信长,同时拉拢他手下的将领,一旦他超出控制,立刻反戈一击!小小的倭国,还有多大的本事,能扛得住折腾。”   听完了孙儿的话,唐慎陷入沉思,坦白讲他抗倭多年,倭寇的战斗力不容小觑,他也担心出现一个强者,能一统倭国,这点和唐毅的担忧一样。   可是平安说的未必没有道理,一个纷乱了千百年的国家,想要捏合在一起,哪是那么容易的,凭着织田信长,哪怕大明不掺和,他都未必能统一天下,能把你扶起来,也能把你打落凡间,生死就在我们的一念之间!   “好,很好,就按照你说的办!”   唐慎拍板之后,就需要派遣人员前往倭国联络织田信长。   找了一圈,也没有选定合适的人员。   “爷爷,除了孙儿,还有更合适的人选吗?既然是孙儿提议的,就该让孙儿去处理!”   “你?”唐慎挠头了,“平安,你还太小了,再说了,让你爹知道,他还不跟我闹翻天啊!”   “怕什么,他十几岁的时候,不也是安顿了好几万的难民,开凿了盐铁塘,都说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舍不得让我去办事,这算什么啊!”小家伙讲起道理,还一套一套的。   弄得唐慎颇感为难,“平安,你爹可是派遣了不少人跟在咱们爷俩身边,你要是离开济州岛,他们就会立刻抓住你的。”   平安眼珠转了转,笑道:“这还不容易,只要您老愿意帮忙掩饰,我就能成功。”小家伙信心满满。 第1021章 唐家宰人传统   苍松翠柏,层层掩映,一座不太大的寺庙映入眼帘,正逢中午时分,有钟磬之声传出,悠扬悦耳。   “没想到啊,这蛮夷之地,也有佛寺?”平安随口问道。   “莲开朵朵,何处无净土!”戚安国宝相庄严道。   平安大摇其头,“我看未必,金玉其外败絮其中,没准是藏污纳垢之所。”   “你怎么能诋毁佛法呢?”戚安国的眼睛立起来了,也不知是怎么回事,王氏近些年沉迷念经礼佛,连带着戚安国都受了影响。   “安国哥,我也就是说说,你可是要继承戚家祖业的,到时候杀人如麻,血染征裙,我看你还当什么善男信女!”   戚安国嗫嚅了半天,找不出什么词儿,只能无奈道:“修不成菩萨,还不许我仰慕啊?”   倒是猴子,突然指着一处树荫,哈哈大笑,“快看,仰慕的来了!”   顺着猴子的手指,只见一个穿着大约是僧袍的人,手里牵着一个女子,说说笑笑,甜甜蜜蜜走了过来,看到三个快惊掉下巴的少年,还呲着牙,得意一笑。   他们过去了许久,平安三个才缓过来。   “光天化日,这个花和尚也太大胆了吧!”猴子惊呼道。   平安摇摇头,“不是大胆,是见怪不怪了,你们看看吧!”   抬头看去,又有好几个和尚,都牵着女人,还有一个家伙抱着个几岁的孩子,有说有笑的(不是胡编啊,日本的僧人的确能娶妻生子的,他们的戒律等于零)。   “平安,我看这个地方有点妖,咱们还是别乱逛了。”   平安难得不拧巴了,“赶快去通知织田信长,就说我只等他三天,不来就让他后悔一辈子!”   三个少年立刻回到了下榻的管驿,他们刚刚目睹的那一座寺庙,京都著名的寺庙——本能寺。   限期三天,到了第二天,就有人回来报告,说是织田信长到了。   平安带着戚安国和猴子迎了出来,只见从外面走进来一位,看了一眼,他们仨个就笑喷了。   这位光着脑门,中间剃光了,在脑瓜顶梳了一个枣核大的团,两条眉毛又黑又重,仔细看去,才知道敢情是把原来的眉毛剃了,重新涂上的。脸上还擦着一层傻白的水粉,红色上衣,绫罗外褂,下半身是虎皮马裤……这什么打扮啊,分明是前门外耍猴的。戚安国那么严肃,见到了他,都绷不住,哈哈大笑,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陪伴在这位“花蝴蝶”周围的人看到平安三个如此放肆,怒气冲冲,就要拔刀动手。   这时候馆驿周围,也有几十名保护平安的卫士,瞬间都做好了准备。   倒是“花蝴蝶”不那么在乎,走到了平安的面前,让手下的通译询问他们。   “为什么发笑,本人很可笑吗?”   平安有些吃惊,收敛了笑容,一本正经说道:“对不起,我失礼了。”   织田信长听完,微微点头,“远道而来的朋友,愿意请我喝杯酒吗?”   “酒当然有,就怕你喝不惯。”   “不,我很想尝尝来自中原的美酒。”   平安伸手,把织田信长让进了客厅,平安是不会跪在榻榻米上的,他只是随意地坐下,猴子去搬了一坛子酒过来,给织田信长倒了一碗。   织田信长的眼睛一亮,“清冽醇香,是好酒!”   他举起酒碗,仰起头,一饮而尽。   酒喝到了肚子里,突然他的脸变得通红,好像被火烧了,水粉也遮不住了,脸都紫了,摇摇晃晃站起来,走了没几十步,又栽倒在地。   他手下的人下了一大跳,还以为给下了毒呢,叽里咕噜,大吵大嚷,还要杀人复仇。   “叫唤什么,人喝多了还不明白啊,送回去灌点醒酒汤就好了!”   这帮人凑到了织田信长的身边,一听他果然满嘴酒话,气一下子都泄了,赶快把人抬回去吧!   “这点酒量,未免也太差了!”平安摇头大叹,猴子不好意思道:“平安,好像倒错了,给他喝的是酒精!”   平安眼前一黑,差点吓趴下。   开什么玩笑,酒精喝多了是要命的,织田信长好几万的手下呢,万一发了疯,咱们可就完蛋了。   猴子苦着脸道:“我错了,咱们跑吧!”   跑!   平安劈手抢过了酒坛子,沾了一点,放在嘴边尝了尝,挺辣的,不过没那么冲。   “兴许没事,这坛子没密封好,不是那么纯。”   戚安国也尝了尝,最多比老白干烈一些,祈祷吧,“花蝴蝶”能熬过去。   又过了一天,这回又有人前来拜访,走在前面的是一个很帅气的中年人,带着方巾,穿着儒衫,文质彬彬的。   一见面就十分兴奋,旁边的通译翻译着他的话。   “大明的美酒名不虚传,美酒就像是美人,需要英雄,才能品出味道。”   平安总算认出来了,敢情这家伙就是昨天的“花蝴蝶”,换了身衣服,果然人模狗样了。   “您就是织田信长阁下?”   “没错,我很好奇,你们的北洋公司是干什么的?我只听说你们大明有东缉事厂!”   “我们和死太监没有一毛钱关系!”猴子迫不及待道。   “太监,什么是太监?”织田信长又好奇道。   平安这才猛地想起,原来倭国没有太监,随口简单说了一下。   织田信长若有所思,自言自语道:“这是个不错的办法,可以保证血脉纯正,很不错,多谢你们!”   见他大礼参拜,平安心里咯噔一声,怕是倭国从今往后要多一个新兴职业了。   “所谓的北洋公司,就是一家无所不能,专门替别人排忧解难的公司,我们此来,也是为了解决阁下的难题。”   “什么都能解决?这话太大了吧?”   “一点都不大。”平安换了个舒服的姿态,将两只脚伸开,得意笑道:“我们有钱,有人,有粮食,有武器,有船只,要什么有什么。”   织田信长也不是白痴,实际上自从朝鲜送来了四百个左耳,他就知道了,从最初的愤怒,到了最后,只能无奈接受。   朝鲜没有本事斩杀那么多倭国武士,实际上死的人多是毛利藩的人。   他们听说明人占据了济州岛,在那里开辟商港,交易货物,毛利家就动了贪心,他们没有把朝鲜放在眼里,对于明军的偏师也不怎么在乎,故此出兵抢掠,哪知道踢了铁板,损兵折将,心疼坏了。   此时的毛利家参与到了围攻织田信长的行列,在得知是毛利家死的人,织田信长反而有些喜悦,至少自己肩头的压力轻了很多。   “你们愿意帮助我?”   “只要你出得起价钱。”   “要多少钱?”   “很多,不过绝对物超所值!”   唐平安笑嘻嘻摆手,叫过来戚安国,小戚拉着织田信长,到了外面,很快传来了几声闷响,等到再度回来,织田的脸色白了,不用抹粉,就变得很白很白。   织田信长财力雄厚,极为重视火器,倭国的火器发展很晚,差不多在三十年前,一个葡萄牙人漂流到了种子岛,才给倭国带来了火铳,用倭国话叫做铁炮。   在东南抗倭的初期,明军吃了不少的亏,后来明军仿制出了鸟铳,甚至比铁炮还厉害,戚家军经常在对轰之中,打得倭寇遍地找牙。   后来明军的火器不断革新,进步飞速,眼下织田信长部下装备的铁炮,有效射程只有五十步,而明军的火铳能达到八十步到一百步,而且还不需要火绳。   一倍的射程,一倍的射速,假如两支人数相等的明军和倭国军队相遇,很有可能,倭国的军队连明军的边儿都碰不到,就被屠杀一空。   “多少,你们又多少这种火铳,我都要了,通通都要了!”   织田信长充满了垂涎,神经兮兮地叫道。   “织田阁下,这种火铳,我有几万杆,你觉得自己能买的下来吗?”   “怎么会那么多?”   织田信长失声惊呼,他虽然重视火铳,可是拼了老命,手下也只有三千人装备火铳,要知道一条火铳需要钢铁,需要工匠,锻造起来非常麻烦,耗资无数,不用问价钱,几万杆火铳,也不是他能买得起的。   “大明富有四海,国势强盛,能人辈出,我们有上百万的大军,十几万的工匠,造火铳就跟喝凉水一样容易。”   唐平安放肆地吹着牛皮,“织田信长阁下,我知道你四面受敌,非常危险,我可以用非常优惠的价格,提供给你五千杆火铳。”   “当真?”   “那是自然,每一杆二百两银子,配送火药十斤,划算吧?”   戚安国闷哼了一声,新的火铳成本也不过七八两银子,这些用过的二手货,五两银子就不少了,唐平安愣是给加了四十倍,他们唐家人祖传都是干屠夫的,专门宰人不商量啊!   织田信长低头算了算,五千杆火铳,就要一百万两银子。   真贵,不过转念一想,要是能有五千杆那么犀利的火铳,自己的困局顷刻就解决了,武田家族再厉害,也架不住自己的大军!   “我需要火铳,不过暂时我拿不出那么多的钱。”   唐平安呵呵一笑,“织田信长阁下,其实您一个子也不用付,只要签了我的这份约书,武器我双手奉上,而且还可以出兵帮你打仗。”   织田信长接过来,一看就愣住了,第一条赫然就是开阜通商,第二条是协商关税,第三条,准许设立钱庄、银行,第四…… 第1022章 软实力   织田信长很快看完了条件,他低着头,似乎还在盯着面前的纸,实际上思绪已经飞到了九重天,身为一个武士,忠君报国是必然的选择,当初大元雄兵,旦夕而至,四岛危如累卵,当时举国上下,都放弃了歧见,团结一心,共抗强敌。   虽然元军失败在了台风上面,但是那一次还是深深震撼了倭国上下。织田信长野心勃勃,天下布武,就是要一统倭国,唯我独尊。假如答应了眼前少年的条件,等于将倭国的大权拱手让人。   开阜通商,大明无穷无尽的货物涌入,倭国的财富就会像水一样流出,协商关税,设立钱庄银行,等于敞开国门,予取予求,允许大明的商民在倭国游历,把上上下下都看个透……   光是想想就让人头皮发麻,无论如何也不能答应,不然他就是倭国的罪人,千古罪人!   有些事情,是死也不能做的!   “我……”织田信长正要拒绝。   平安摆手,拦住了他,“阁下,我们不贪图贵国的土地,想的无非是公平贸易,讲本求利,对贵国,对阁下,都有好处。我们是看重阁下的胆魄,才选择和阁下合作,假如阁下犯了傻,还有更多的人等着我们呢!”   织田信长沉吟了一下,突然暴起,五官扭曲,伸手按住了刀柄。   “年轻人,我不会接受任何人的威胁,谁也不成!”   唰!   武士刀抽出,光华闪耀,好像打了一道闪电。   戚安国和猴子瞬间跳起,他们也把佩剑抽出。   “不要乱动!”   平安让他们两个收起兵器,换了一个更舒服的姿态,斜倚在榻榻米上。   “织田信长,把你的刀收起来,准备逐鹿天下的人,脑子里只有武力,离着败亡也就不远了。想杀一两个人,就解决问题,那是蠢货才干的事情。最好祈求我们安然无恙,不然大明的几十万军队,随时可以踏平倭国!告诉你,这一次不会有神风帮你们了!”   屋子里充满了平安嚣张的笑声,面对着这个少年,杀人如麻的织田信竟然害怕了,他的手在颤抖,虽然只有一下,但是还是被平安捕捉到了。   “织田信长阁下,我知道你胸怀大志,想要革新贵国,但是我不得不说,你们还不太懂得治理一个国家,你所要做的事情,早在一千多年前,秦朝就已经成功了。秦国历代君主不拘一格,提拔人才,合纵连横,耕战立国,秦始皇挥百万雄兵,扫清六合,天下一统,书同文,车同轨,废分封,行郡县,货币,官制,文字,田产,度量衡……”   平安每说一句,通译都及时告诉织田信长,很快织田的呼吸急促,眼睛瞪得老大,没错,一点都没错,他要做的正是摧毁所有的诸侯世家,一切的旧势力,把权柄统统收于一人之手,莫非自己真的如少年所言,在走秦始皇的道路?   织田信长迷离了……   “你知道为什么会有那么多人反对你吗?为什么会有庞大的包围圈?只要读一读《史记》,你就清清楚楚,当年六国联合攻打秦国,和你眼前的局面何其相似。”   “秦国是怎么战胜六国的?”织田信长好奇而急促问道。   平安淡淡一笑,“你想效仿秦皇?不要想了,春秋战国几百年的时间,中华先贤经过无数次辩论,无数次争锋,百家学说,争奇斗艳。到了最后,先贤们终于认定了一条可行的道路,此后虽然偶有分封复辟,但都很快销声匿迹,天下大势,浩浩汤汤,沛然不可阻挡。贵国上下,根本没有辩论,也没有共识,即便你手下的人,也不过是贪图你给他们的权位财富,你摧毁了旧的世家诸侯,又会产生新的诸侯,永远没有止境。”   轰!   一番话好像是雷霆,落在了头上,震得织田信长七荤八素。长久以来,困惑他的难题终于解开了。   为什么自己的势力越强大,支持自己的人反而越少,反对的力量与日俱增,包括自己的家臣,都不是真心追随自己,他们只是被自己的权威给慑服,不得不去执行命令而已。   因为他缺少了一个东西,这玩意就叫做:思想!   “只有人们认可你的主张,你才能在战斗之中,不断变得强大起来。刀只会让人口服,唯有思想,才能让人心悦诚服!而这种思想,贵国之中,没有一个人拥有,不得不说,这是你们最大的遗憾。”平安想起父亲曾经说过,倭国历史不算短,却从来没有产生过真正的战略家,也没有哲人,更没有思想家。   他踏上了倭国的土地,就有了强烈的感触,他们的房舍,衣着,依旧保留着唐代的影子,这就是大化改新的遗迹,他们的寺庙清幽典雅,充满禅意。但是他们似乎没有思考过,为什么要这么穿,为什么要住在这样的房子里,为什么寺庙要远离喧嚣,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所以才会出现和尚娶妻生子,把庙宇当成家的笑话。   “唯有大明,能提供你最宝贵的治国理念,能让你的行为变得合理,能让支持你的人死心塌地。”   无与伦比的说服力,先让织田信长心悦诚服了,他迟疑道:“你真的愿意帮助我?”语气充满了怀疑。   “我说了,北洋公司就是给人排忧解难的,我可以给你聘请最好的文官,让他们教导你的部下清丈土地,征收税负,制定法律,裁决案件,维持地方安全,管理国家运作。只有建立起完整的行政制度,那些诸侯势力才没有机会反扑。推行儒家教化,才能让武士心甘情愿放下刀剑,建立科举,给予底层民众机会,他们才会真心认同这个国家……我可以安排你的人前往大明,接受最纯正的教育,他们回到了贵国,甚至可以帮你推翻天皇,让你成为真正的倭国之主!对了,还有一件事,你不是讨厌佛门吗,不是自诩第六天魔王吗?不是看那些寺院拥有无数信徒,敛聚无穷财富,又气又怕吗?中华的历史上,就有三武一宗灭佛,我们的文人同样可以帮你瓦解贵国的禅宗,让他们土崩瓦解,从此再也无法干涉贵国的世俗事务……”   平安说完之后,一招手,让猴子把紫砂壶送过来,放在嘴边,吸了一口温热的茶水,润了润喉咙。   织田信长已经彻底蒙圈了,天下布武,多么了不起的想法,能光靠着手里的武士刀吗?不能,绝对不能,必须要有统治的合理性,必须要有思想作为后盾。   大一统,效仿天朝,全面中化!   这就是平安给他开出的药方,虽然自从南宋灭亡之后,倭国渐渐失去了对上国的尊崇,但是富庶庞大的大明,依旧是巨大的阴影,笼罩在倭国的上空。   探究倭国文化的扭曲矛盾到病态的根源,四岛恶劣的生存条件使然,同时也是庞大的中华压力所致。   第二次大化改新,毫无疑问,是有市场的。   只是国策的选择,远比一桩交易要艰难得多,织田信长陷入了天人交战,许久,他长长吸气。   “尊敬的朋友,这是一个艰难的决定,我需要思考,要做这么大的事情,我也需要你们证明自己的实力。”   “没问题,我们可以草签一份协议,你接受一部分条件,我送来第一批军火,还有二十名文官。”   织田信长思索了许久,终于点头,提起了手里的毛笔。   ……   “平安,你不会真的要帮倭国吧?”戚安国闷声道。   “你觉得呢?”   “倭国野蛮暴虐,狼子野心,要是他们真的强大起来,可是心腹大患啊!”   “哈哈哈,安国哥,你信儒家之道能让一个国家强盛起来?”   戚安国一下子被问住了,想想也是,要是倭国人放下武士刀,拿起四书五经,开始科举取士,重文轻武,或许真的就会人畜无害了。   “不对,不对!”猴子用力摇头,“唐相爷教导我们,凡事都有例外,万一倭国学会了大一统,还保留了尚武精神,那岂不是更可怕了?”   “大一统是那么简单的吗,我们是干什么的!”平安把草约举起来,淡淡一笑,“把这玩意给毛利家送去,告诉他们,交出石见银山,不然就等着第六天魔王灭了他们吧!”   ……   “唉,这小子比我还能折腾啊!”   唐毅靠在椅子上,手里的密报他已经反复看了三遍,包括平安和织田信长的对话,都一字不差。   要锻炼孩子不假,可是才十几岁的小娃娃,唐大首辅舍得让他冒险吗?   早在当年抗倭的时候,唐毅就收买了一些倭国的武士,把他们重新放回倭国,降服了王直等人之后,唐毅又利用他在倭国的人脉,安插了不少人员,虽然倭国极为排外,但是架不住水磨工夫,而且倭国也急需大明的商品,官方贸易不通,就要暗中进行,包括岛津家,毛利家,甚至织田信长的周围,都有唐毅的眼线。   这一份密报,就是毛海峰送回来的。   “小东西知道玩软实力了,进步不小。”   唐毅笑着揽着妻子的肩头,“这回你放心了吧?”   王悦影眼角含泪,用力点头,“儿子长大了!” 第1023章 进士大批发   唐毅不断思索着,究竟需要一个什么样的倭国,一直战乱下去?就会有武士失业流浪,成为海盗的来源,闹得海疆不靖,虽然眼下的大明不可同日而语,但是也犯不上浪费太多的精力。   如果让倭国统一,出现一个丰臣秀吉一般的人物,入寇朝鲜,少不得大明朝就要陷入一场战乱之中,还是那句话,不怕打仗,但是打这个仗不值得。   假如扶持一个德川家康一般的人物呢?闭关锁国,大明又拿不到贸易的利益。   思前想后,对大明最有利的应该是一个松散的统一的倭国,最好能接受儒家教化,从此之后,变得软弱无能,形不成威胁,同时又开放国门,大明可以予取予求。   现在看起来,扶持织田信长,或许是个不错的选择,至少他能把倭国捏合到一起,至于织田信长会不会提前变成丰臣秀吉,掀起一场入侵朝鲜的战争?   唐毅并不担心,从各种回报的消息来看,织田信长的革新精神远比其他大名要强烈无数倍,而且手段激进,有砸碎一切的勇气。   一手握着隆庆新政,唐毅非常清楚,变法改革有多难,分寸火候非常拿捏,织田信长越走下去,就越是孤单,甚至到最后都难免众叛亲离的可怜下场。   再说了,就算他真的能掌控变法的节奏,拥有天时地利人和的大明朝,还不能把他捏死在萌芽之中啊?   唐毅终于拿定了主意,他立刻写了一封密信,让人用最快的速度送到倭国,交给毛海峰。   吸取了之前的教训,唐毅没有随便说什么要如何如何,更多的是把他的要求写下来,至于具体该怎么操作,还是交给身在倭国的那些人吧。   尤其是平安,臭小子真不愧是老子的种儿!   唐毅推开纱窗,仰望着天空的一轮明月,点点星光,志得意满,老怀大慰,唐家后继有人了。   身为帝国的首辅,唐毅依旧非常忙碌,在一举干掉了三个内廷大珰之后,隆庆将派往南京的大太监李芳调回了京城,成为掌印太监。   原本呼声最高的冯保只能屈居首席秉笔,提督东厂。   这个结果让冯保无可奈何,眼下内廷彻底消停了,权威削弱到了极限,哪怕嘉靖的时候,也没有这么惨。   哪怕成为掌印,都做不了什么,更遑论一个秉笔太监!   要知道当初隆庆已经松口了,可为何又调回了李芳?   冯公公百思不解,好在他是一个很有耐心的人,摔倒了不可怕,要知道再哪里摔倒了。   终于通过李贵妃,他总算打听出来,隆庆在寒食节的时候,和李贵妃透露,宫里的日子要好过了,北洋公司运转起来,宫中的银子就多了。李芳经营过江南织造局,忠心耿耿,为人正派,又懂财务,让他盯着点,皇帝也好放心。   “呸,傻瓜,笨蛋,二百五!不是你放心,是唐毅能更放心!都说聪明莫过帝王家,咱家怎么就摊上了一个笨蛋皇帝啊?”   江南织造局、北洋公司、李芳……这几个词联系到一起,冯保哪里还不明白,都是唐毅在背后捣鬼,这家伙果断出手,阴了滕祥三个,回手不动声色,把自己给暗算了。   李芳那家伙就是个吃鼻涕拉脓的怂货!   跑了江南一趟,早就被唐毅给买通了,从此之后,司礼监就成了摆设,内廷外廷,都落在了唐毅手里。   冯保的猜测还真没错,彻底摆脱了内廷的掣肘,唐毅推动变法的速度大大加快。   首先一条,还是清丈田亩,依旧由张居正挂帅,唐毅给他配属了两个助手,一个是都察院左副都御史林润,一个是吏部左侍郎陆光祖。   原本张居正只负责清查士绅的部分,这一次唐毅将宗藩也交给了他,经过了三个藩王被驱逐,这些宗室也没有多少脾气,加上原本的赎买,他们也只能选择认命。   张居正一手握着监察,一手握着人事,谁敢不听话,直接一本放到。   另外唐毅开始推行分税,田赋收上来,有三成要留给地方,随着清丈的进度,完成的越多,留给地方的就越多,最终会有七成田赋留在地方,只有三成解付户部太仓。   一面是朝廷鞭策,一面是经济利益,地方官吏从来没有这么卖力气过,从上到下,都动了起来,清丈田亩的进度飞快。   看着报上来的数字,内阁都有点吃不消,赵贞吉不得不下令葛守礼,派遣更多的监察御史,到十三省仔细清查,生怕有官吏营私舞弊,虚报清查结果。   不过不管怎么说,大明朝立国一百多年,一直没法撼动的土地问题在唐毅的手上,经过了几年的时光,总算初步胜利结束。   预计到隆庆六年,全国纳粮的田亩将达到一千三百万顷,如果再加上河套,辽东的田亩,大明的田产将是立国时候的一倍。   其实以唐毅的估算,这个还远远没有到极限,不过再清查下去,增加的也只是一些山地,一些偏远的荒地,多征的那一点粮食,还不一定够开销呢!   水至清则无鱼,到了这个地步,也该缓一缓了。   比起清丈田亩,进展更快的则是军制改革,九边积弊丛生,以往碍于边防压力,谁也动不了。   自从俺答被诛之后,哪怕是九边的将门也没法阻止军制改革了。   原本设想彻底废掉军户,采用募兵代替世兵,一举甩掉包袱。后来经过唐汝楫的考察,给推翻了,有两大理由,第一,只依靠募兵,军费开支会暴涨,就按照十万人计算,每年要开支三百万军费,还是在不打仗的情况下,相比以往,足足增加一倍不止,根本达不到节约开支的目的。   第二,废掉军户之后,一旦造成边防空虚,有地无民,草原的部落就会南下,到时候又会重演汉唐的教训,根本没法实现长治久安。   唐毅和唐汝楫两位大学士,召集兵部尚书谭纶,宣大总督李天宠,马芳、戚继光、杨安等几位总兵,还有数位将门代表,经过反复的磋商,终于达成了最后的方案。   原有的卫所一并裁撤,换成州府县乡的文官系统,和各省情况一致,但是为了保持九边的防卫力量。   以卫所为基础,组建武装农场和牧场,原有的世兵变成农场的民兵,农场承担的税负只有内地各省的三成到一半,同时每个民兵每个月能领五斗粮食。   至于原有的世袭将门,也同样以赎买的方式,解决他们的问题,以最低级的百户为例,可以分得五十亩田产,其余往上,千户,指挥佥事,指挥同知,指挥使……最多可以分得五千亩田产,足够成立一个大型农场。   朝廷设立学堂,分成文武商三班,文班就是走科举路线,唐毅等下规矩,以后乡试和会试都有保留名额,留给军中子弟,武班自然是交给他们排兵布阵,攻杀战守,学成之后,可以参加武举,选拔军官。商班就相对容易了,也教给读书识字,更多的则是经营算账,让他们能管好农场,不至于被人家卖了。   显然世袭将门受到了极大地冲击,可是他们也没有办法,谁让外患没了,晋党垮了,眼下九边能征惯战的都是东南出来的募兵。   唐毅下手虽然狠,可是也给大家伙留了活路,总不能拿着鸡蛋往石头上撞,岁月是傻瓜!   最近毛纺大兴,白捡一座牧场,没准还占了便宜呢!   军制的问题成功解决,同时却带来了另一个麻烦,九边从原来的武将管理,一下子变成了文官统辖。   原本就设有巡抚不用说了,下面要增加多少知府,县令?   一镇十个县令不算多吧?辽东镇面积最广,至少要二十个县令,算起来就是一百个七品官,五个县划成一个府,又是二十个五品知府。其余的佐贰官,小吏书办,还要多少人?   这一个改制的直接结果,就是隆庆五年的辛未科,录取人数达到了二千零四十三人。   什么概念呢?   唐毅的丙辰科,算是录取人数非常多的一科,只有四百人,足足是丙辰科的五倍。另外以重视文人著称的宋代,最多一科,也只有一千八百多人。   如此之多的进士老爷,如此大手笔的录取率,简直亘古未有。朝廷上下,都被深深震撼着。   这么多人,要怎么安排!   高拱直接找到了唐毅,“两京一十三省,不过一千多个县,两千多名进士,无论如何,也是安排不下的。”   “那高阁老以为如何呢?”唐毅笑呵呵问道。   “四百名之前,按照老办法,四百名之后,授官降等为八品,一千名之后,降为九品,从今往后,各县的主簿,县丞,教谕,一律从进士官出,另外两京六部衙门,所辖吏员首目,以九品起步,也由进士官担任!”   什么多了都不值钱,包括进士也是一样,以往是七品起步,现在只能降等到九品了。   唐毅含笑道:“高阁老,你我是心有戚戚啊!小吏贪鄙残虐,盖因为无有升迁之路,一心求财所致。进士官尸位素餐,庸庸碌碌,盖因为起点太高,没有根基。增加科甲官吏是最好的药方!” 第1024章 倭国的第一笔银子   治国首在治吏,吏治不清,国家必乱,高拱总结过“八弊”,把大明官场的弊端,揭示得淋漓尽致。   高胡子自以为天下英杰,无人能超越自己。   可是真正推行隆庆新政的时候,高拱却发现自己错了,错的很离谱,真正的问题被他给忽视了。   就拿热火朝天的清丈田亩来说,他以为推不下去,有法令问题,有地方阻力,有官员欺上瞒下,可千算万算,就是没有算到,大明朝官吏不懂算术和几何……   这可不是一个笑话,科甲正途出身的官员,很多只会做八股文,什么《九章算术》啊,《周髀算经》啊,连看都没看过。   四四方方的一块田勉强会算,要是遇上了畸零地就抓瞎了,只能拍着脑门瞎蒙,弄出了好些笑话。   张居正无奈,只能向银行、钱庄借了不少人手,相应的其中也有很多疏漏,假如朝廷有数量足够,且质量上乘的官吏,至少还会多一两百万顷田亩。   经过这一件事,至少内阁都接受了唐毅的观点,大明的确存在冗官,只是那些冗官是荫庇的,捐来的,真正做事的官员不是太多,而是太少,尤其是一些偏远的州县,少到令人发指,连基本的缉捕盗贼都做不到,所有的地方官吏,最常处理的事情就是审案子。不是他们不想做别的,而是真的做不了。   “科举取才,本无过错,奈何应考者众,录取者寡,每三年才取才三四百人,不得不大浪淘金,应试的难度越来越大,最后就落在了容易评卷,写作困难的八股文上面!”   高拱总结道:“如此一来,凡是中科举者,自以为高高在上,见识不同凡俗,天下之事,没有什么他们不会的。这些人一经授官,最少就是七品县令,朝堂上说七品官是芝麻绿豆大,到了地方就是百里侯,就是百姓头上的天!他们如何能舍得拉下脸皮,去学习真正有用的本事,恨不得抓紧时间,享受作威作福的好日子,不懂装懂,尸位素餐,说的就是这些科举出来的废物!”   高胡子果然厉害,把科甲正途的官吏看得一清二楚。高拱扪心自问,要不是在翰林院坐了十年冷板凳,又被派到了裕王府十年,二十年沉心静气,好好观察学习,哪有今天的高肃卿?   像唐毅一般,妖孽早慧的毕竟太少了。   “科甲正途的官吏虽然可恶,不过相比那些吃人不吐骨头的小吏,就要好了不知道多少倍。地方的吏员世袭罔替,互相结亲,实力雄厚,是不折不扣的地头蛇。朝廷派下来的官员孤身一人,最多带一个师爷,哪里是他们的对手,故此多数都被玩弄于股掌之中,小吏没有上升空间,又被官员鄙视,早就自轻自贱,不要了脸皮,他们的心中只有两个字:银子!没有他们不敢贪的钱,没有他们不敢做的事!吏员虽小,千里之堤毁于蚁穴,他们就是大明身上的一个个蚁穴,早晚官逼民反,揭竿起义,都是他们造的孽!”   啪、啪、啪……   唐毅鼓起来掌,痛快,的确痛快。   “中玄公一语道破,吏治的弊端,就在于此!”   高拱惭愧道:“元辅谬赞了,您只怕早就看出来了。”   “看出来做不了什么,和没看出来差别不大。”唐毅意味深长道。   “那现在能做了吗?”   “能!”唐毅果断说道:“中玄公方才总结的两个问题,我用一个药方,都能解了。物以稀为贵,三年一次,录取的进士太少,才造成一个个进士官自视甚高,不通俗务。但是不可否认,他们都是才智之士,只要假以时日,都是人才。科举录取人数大大增加,每个进士本事的价值就在缩水,他们不得不低下头,去学习更多的东西,吸纳更多有用的知识,非如此,不能在众多的同年之中,脱颖而出。而且人数增加了,难度降低了,相应的录取的岁数就会降低,早早进入官场,他们有更多的学习时间,可以充实自己的本领,不至于把精力都浪费在八股上面。”   改革吏治这一块,唐毅早早就在弄,隆庆二年的录取人数就要比以往都多,经过了一次成功实验,唐毅的步伐更大,改革的更彻底。   “把进士的门槛降低,初次授官的起点也就低了,眼下是正九品,下面呢,典吏,巡检,仓库大使,牢头,六房书吏,都可以考虑使用科甲官。”   高拱惊得张大了嘴巴,那要多少人啊?   唐毅笑道:“高阁老,我们可以分成国考,省考,县考,国考的起步是正九品,省考的起步就是六房书吏,至于县考,则是普通小吏。一旦进入衙门,不管学历出身,一律一视同仁,考核升迁,采取同样的标准。打破官吏界限,吏员做得好,一样可以高升,自然就降低了一心求财的人数。进士官起点低了,就迫使他们增加才干,更务实,而非务虚,最终的结果就是朝廷可用的官吏更多了,素质更高了,朝廷的执行力也更强大了!”   以往陆陆续续,谈过许多整顿吏治的东西,这一次唐毅算是毫无保留,全都抛了出来。   高拱当然理解唐毅的想法,事实上这几年他们就是按照这个思路做的,比如增加中书舍人,给科道言官配属吏员,还把申时行等翰林官放到地方历练……   经过了许久的准备,终于要大展拳脚,彻底革新吏治,高胡子难掩激动。   “元辅,增加官吏,扩大录取,大型教化,天下士林是绝对支持的,即便有些人心存不满,也挡不住滚滚大潮。不过只有一个问题……”   “是银子吧?”唐毅笑着问道。   “元辅英明。”高拱苦笑道:“去年闹了白银危机,朝廷上下,岁入紧紧巴巴,哪怕清丈田亩做好了,田赋增加,也负担不起这么多官员的俸禄。”   高胡子还没有说,在整顿吏治的同时,唐毅不断以内阁名义,增加官员津贴,大发红包。   眼下大明官员至少能拿到三部分收入,首屈一指,就是原本干巴巴的俸禄,其次是退税粮,一品官每年五十石,往下依次递减,最低一档,也有二十石,足够一家人吃吃喝喝。第三部分是雇员补贴费,一个官员,尤其是地方官员,至少要配一个师爷,四个轿夫,还有看家护院的,钱都要自己出,那点可怜的俸禄根本不够用的。   唐毅规定百官不许坐轿子,他给每个官员配属一名师爷,一个轿夫,一个管事,三份俸禄,朝廷都出了。   此外唐毅还不断给大家伙增加假期,在许多官员的眼里,唐阁老绝对比那个黑心的朱元璋可爱多了。   可广施恩也有坏处,吏部的开支直线上升,现在又要增加官吏,把地方的都负担起来,那还不压垮户部啊!   “我可以办,但是钱你解决!”这就是高拱的态度。   “哈哈哈,中玄公,我就带你去看点东西。”   唐毅叫上了张居正和赵贞吉,一共四位阁老,从京城出来,一路疾驰,赶到了通州。就在码头,停靠着一艘大船。   有人领路,把众人请到了船舱里面。   在众位阁老的面前,摆着许多木箱,都上着锁,贴着封条。   “诸位不妨猜一猜,这里面是什么?”   “不用猜,吃水那么深,又戒备森严,不是黄的就是白的,我说的没错吧?”张居正笑道。   唐毅含笑点头,一招手,有人打开了箱子,顿时一片白光闪耀,差点晃瞎了眼睛。   大家凑到近前,全都傻了眼,好大个的银条,拿起一根,怕是有一百两,沉甸甸的压手,成色,质地,都无可挑剔。   “元辅,这是多少银子啊?”赵贞吉惊问道。   “不多,银子八十万两,另有五万两黄金!”唐毅痛快答道。   按理说身为阁老,应该见过钱,户部那么大的仓库,里面多少银子啊!   还真别说,户部的钱从来都是随入随支,存银不多,甚至是赤字。再有银行发展起来,很多只是账面上的数字而已,真正见识上百万的金银,还是相当震撼的。   张居正心细,留意到银条上面有永禄,元龟的字样,还有奇怪的鬼画符。   “元辅,这不是大明的银条?”   “哈哈哈,到了大明自然是大明的银条,不过太岳兄也没说错,这些金银来自倭国!”   三位阁老都是耳聪目明之辈,组建北洋公司不是什么秘密,只是想不到,几个月的功夫,就有了成果,真是太快了!   “元辅大人,到底是怎么来的?”大家好奇问道。   ……   唐毅把自己的意见送到了毛海峰手里,毛海峰只好拿着“尚方宝剑”找到了平安。平安这些日子带着戚安国和猴子,满京都转悠,看两个三四百斤的大胖子摔跤,看脸涂得和吊死鬼一样的舞姬扭动身躯,尝了千利休怪异的茶道……不知怎么回事,倭国给他们的感觉就是别扭,从里到外,都那么不舒服。   平安怎么也想不明白,娇小可人的女孩子,为什么会依偎在一个硕大无朋的相扑手身边,胳膊都比身体粗,一张大脸能覆盖胸部,根本是美女与野兽,猪八戒背媳妇,怎么还能一脸享受?真是他娘的妖孽!   三个小家伙看过之后,整个人都不好了,他们对天发誓,绝对不碰倭国的女人,哪怕织田信长送来再多,他们也不沾!   平安的手里有两封信,稍早的一份是拥有石见银山的毛利元就送来的,第二封则是老爹唐毅的。   “您老人家还真自信啊,既然有把握降服织田信长,那就只有出卖毛利了!”平安呲着牙,鬼兮兮地笑了起来。 第1025章 生财之道   平安小同学还是很孝顺的,既然老爹忌惮织田信长,就不妨给他添一点乱。武装毛利家,让他们狠狠咬织田一口。不过老爹改变了主意,他也就顺水推舟。   平安拿着毛利元就的信,歪着脑袋看了半天。   “平安,你想什么呢?”猴子笑嘻嘻问道。   “你看啊,这是织田信长签的草约,这是毛利元就给我的信,中间相差了一个半月的时间,假如能把时间调过来……”   猴子脑筋也不满,很快明白了平安的打算,吐了吐舌头,老唐家的人就是够坏,先拿着草约去骗毛利元就。   织田信长实力强大,他不愿意出卖倭国的利益,可是毛利家的势力稍弱,参加围攻织田信长的战斗,一旦输了,就什么都完了。   这时候他看到了织田信长得到大明的援助,他会怎么想?   不用问,老家伙一定拼了命讨好大明,换取明廷的支持,还开出了天价,购买火器。信就捏在了平安的手里。   现在平安想拿下织田信长,就要卖个好给他,只要把日期一变,就成了毛利元就先倒向大明,而大明没有答应,反而慧眼识人,看中了织田信长。想想信长同学会不会更加感恩戴德?   而且把日期改了,等于告诉织田信长,早就有人投靠大明了,你不是第一个,答应一点条件,算不得什么。   无疑原本商定的草约就会更快落实……   想法很不错,可是要怎么做到呢?   猴子跑到了自己的屋子里,神秘兮兮抱出来一个古旧的盒子。打开之后,平安也吓了一跳,里面有锹、镐、铲、斧,锤,抓,不下十几样工具,还有火石,火镰,火折子等等,猴子仔细看了半天,从旁边拿出一个密封的小瓷瓶,倒了一点粉末出来,吐了点口水,等了一会儿,他伸出手指,在日期落款上轻轻一抹,神奇的一幕出现了,居然字迹消失了。   “怎么样,我的仙术厉害吧?”   “放屁!”平安没好气骂道:“你懂狗屁的仙术,赶快从实招来!”他探出两个手掌,扣在猴子的脖子上。   “不说实话,就大刑伺候!”   “别,我招了还不成。”猴子赶快说了,原来在小站有个很瘦很瘦的老和尚,猴子小时候总在他的破庙玩。   有一天老和尚把他叫到了里面,拿出一个盒子给了猴子。原来老和尚早年是盗墓出身,到老了本想找个传人,猴子瘦小灵活,聪明机警,老和尚非常喜欢,奈何他活不长了,也没法把通身的本事交给他,只能将用过的工具留给他,做个念想。   “师父说寻找好墓穴方位,要记在纸上,可是又怕被人识破,就要涂上这种东西,字迹就消失了,等到用的时候,拿火一烤,又能出现。”   “原来如此!”   平安一把抢过了小瓷瓶,连着试验了好几次,果然如此,心疼的猴子直跳脚。   “我的大少爷,您就别浪费好东西了,正事要紧!”   平安这才意犹未尽,“对了,这时候写上,会不会也消失了?”   “等着纸张干了就好,不过要是沾水,还会消失的。要是用火烤,两次的字迹就会重叠在一起。”   平安点头,等到纸张干了,小心翼翼把时间重新填上。   “织田信长阁下,这是五百杆火铳,比起贵国的铁炮如何,你可以自己验证,还有,这二十位是从大明聘用来的吏员,他们精通丈量、记账、水利、商业、税收、人事、赈灾……相信他们会让你的部下力量倍增,对了,他们在贵国的俸禄是每年一千两白银,而且最多停留两年!”   两千两啊!   在场的小吏眼珠子都红了,他们拼了老命,贪一辈子,也未必能弄到这么多钱啊,两年就是四千两,值了!   织田信长倒是不怎么在乎银子,谁让倭国什么都不多,就是银子多呢!   他更在乎这些人的本事,立刻让人带着他们下去,他把亲信都叫过来,验证火铳威力的时候到了。   在一百步之外,树立好硬木靶子,枪声响起,硝烟弥漫,连续射击三次,倭国的武士退到一边。没等硝烟散去,他们就跑到了靶子前面。   结果硬木的靶子都被打碎了,遍地木屑,这要是打在人的身上,还不成了烂泥!   激动的老家臣跪在地上,又是哭,又是叫,那些武士也不敢用手攥着火铳,而是小心翼翼顶在头上,敬若神明。   织田信长激动得无以复加,他立刻下令,在本能寺的旁边,建造神社,供奉火铳。   平安实在是理解不了倭国人的思维,不就是一杆枪吗,至于奉若神明,真是蛮夷之地,无知寡民!   “织田信长阁下,我们从来都是真诚待人的,这是毛利元就在数月之前给我们的一封信,拿去!”   平安潇洒地扔给了织田,织田信长接在手里,仔细看了几遍,突然暴跳如雷,气得把信撕得粉碎。   “无耻,毛利元就,你个老混蛋,我不会放过你!”   织田信长狂叫了许久,他终于接受了一个事实,明人的确有太多的选择,并不需要在一棵树上吊死,大家都是如此,他就更需要抓紧明廷!   五百杆新式的火铳,足以顶得上三千杆铁炮,织田信长的力量倍增。更令他吃惊的是从大明来的那些吏员,他们的办事效率简直让人惊骇。   原本十几个人,一个月还算不清的账目,他们只有两个人,三天时间就能弄得明明白白,没有一丝一毫的差错。   倭国地域狭小,田地畸零,织田信长推行检地困难重重,结果大明的吏员随便拿尺子量一量,在纸上画了画,就算出准确的结果。   大军出战,最艰难的就是粮草军需,倭国以前的战乱规模很小,近些年动辄上万人,织田信长需要有几百人协调粮食运输的工作,大明这边却只需要三个人!   其实这还是没有出全力呢,想想东南抗倭的十几万人,再想想扫平俺答,光是出兵就近十万人,还有几十万的民夫,好几个省份,无数的作坊工场……如果没有强大的文官队伍根本做不到。   他们在大明,或许平常,甚至庸碌贪婪,到了倭国,就成了最顶尖儿的行政人才。   只用了半个月的时间,他们就准备好了一万人的出征需要。   与此同时,织田信长的最大对手,武田信玄联合北条家的两万五千人马向着京都杀来,织田信长唯一的盟友德川家康被揍得屁滚尿流,躲在滨松城,不敢出来。   武田的大军水陆并进,离着织田信长的老巢越来越近。   双方的决战发生在平安他们到达倭国的第四个月。   前后不过三天的时间,平安几乎没有什么感觉,战斗就结束了,织田信长的部下疯狂欢呼。战斗中,织田信长突然派出装备新式火铳的士兵,一举击垮了对手,武田信玄还挨了一颗铅丸,在撤退的时候死掉了。   几乎与此同时,毛利元就那个老狐狸也死了。   两大敌人同时消失,曾经的包围圈荡然无存。织田信长欣喜若狂,天下布武,终于走出了最关键的一步。   当然他也不会忘乎所以到忽略明廷的实力,那些可怕的火铳,简直就像割麦子一样收割生命,五百个士兵,没有一个人战死,实在他们手上的敌人足有上千个。   在战后他第一时间找到了平安,要求更多的武器,更多的人才。   ……   “虎父无犬子,强将手下无弱兵。”高拱大笑着赞许道:“这些金银都是织田信长用来购买武器的?”   “没错,这才是第一部分,按照预计,今年我们和倭国,还有朝鲜的贸易量会突破两千万两,到了明年,争取达到三千万五百万两。”唐毅笑道:“如果顺利,南边会敲开安南,暹罗,还有爪哇国的大门,再加上吕宋,我们明年的贸易,就能恢复到白银危机之前,而且这些都是抓在我们手里的,谁都抢不走!”   压在大家心头的乌云总算是飘散了,外贸繁荣,东南的工场作坊重新运作,大明朝就重新活过来了。   被人掐着脖子制裁的滋味真不好受,从今年开始,就要招募更多的水师,造大船,铸大炮,拿下马六甲。   只要占据马六甲,就能向西进入南亚,印度的人口众多,几乎相当于大明的六七成,市场庞大,物产丰饶,最妙的还是印度人非常顺从,从古至今,只要能凑齐一万骑兵,攻占印度北边的几个山口,整个南亚次大陆就会快速屈膝抱头,予取予求……   “元辅,倭国大门敲开固然是好事,可这些金银并不属于朝廷吧?”张居正思量着问道。   “没错,这是北洋公司的财产,眼下要存入大明储蓄银行。”   赵贞吉不解问道:“那元辅让我们看什么?流口水啊?”   “大洲公,这些金银虽然不能挪用,但是大明储蓄银行有了稳定的金银来源,银元和银行券就能发行了!”   合盛元败就败在了没有银子来源,外贸断裂,人们就失去了信心,新的大明储蓄银行自然不会重蹈覆辙。   “倭国每年能产银两百多吨,加上黄金,差不多有三百五十万两左右的实物金银,变成货币,放大十倍每年就能发行三千多万元……所以我们再也不用为银子担心了!” 第1026章 劣币驱逐良币   听到唐毅能鼓捣出三千万元,三位阁老不是喜悦,而是惊骇和深深的忧虑。互相看了看,还是让最懂经济的张居正和唐毅谈谈吧。   “元辅,距离合盛元遭到挤兑关门,还不到两年时间,再度大发货币,是否妥当?再有,据我所知,合盛元是一分抵押,发五分的银元和银行券,元辅骤然增加到十倍,唯恐承担不住啊!”   在金银本位的时代,要发行货币,必须有足够的储备,按照合盛元的经验,储存一百两的银子,大约可以发五百两的银行券,也就是一比五的放大比例。   这里面就有整整四倍的暴利,印刷几张纸,就能变成实打实的银子,也怪以晋商的深沉和算计,尚且要义无反顾跳进去,实在是太诱人了。   不过晋商失败了,唐毅玩得比晋商还大,谁的心里头都没准谱儿。   “要是连续两次失败,大明的金融系统将遭到毁灭打击,从此一蹶不振,只怕没有几十年,恢复不过来。”赵贞吉忧心忡忡道。   高拱也开口了,“想来首辅应该有设想,可否如实相告?”   咱们别玩花样了,天下可经不起折腾了。   “大洲公,中玄公,太岳兄,你们的担忧我都知道,若是没有足够的胆气,我也不敢胡来。其实要想维持大明储蓄银行的信用,也不难,只要一招就可以!”   “什么?”三个人异口同声道。   “把朝廷的银子存入银行!”   ……   京城前门外,前门大街张灯结彩,大明储蓄银行,高朋满座,胜友如云。相比起一年之前,为了应付危机,匆匆成立,要热闹多了。   吴天成穿着三品冠带,站在门口,迎接客人,笑得脸僵了,口干了,舌燥了,可是心里头却是美出了鼻涕泡。   自从接手合盛元的烂摊子之后,虽然从晋商手里拿到了许多财产,可是光有东西不行,银行需要的是流动性,吸不进银子,各方不时挤兑,每时每刻都在往外掏钱,打开了安南和朝鲜的市场,算是走出去的第一步,可是也仅仅能做到收支平衡。   眼看着仓库的银子越来越少,饶是交通行一系的人马家底儿深厚,也吃不消。   开银行不赚钱,还干什么劲儿啊?   吴天成面对着各方的质问,脑袋都要炸了,好在一切自从倭国的金银流入,一切都改变了。   “其实大明的金银存量也不算太少,只要能流动起来,还是足够支应的。现在的问题是信心十足提不起来,而这一笔银子,就是最重的一个砝码,有了源头活水,一切就好了。”   “这点活水不嫌少吗?”   “一点也不少,关口是让大家伙以为有就成了。”吴天成大着胆子解释道。   张居正不由得为之气结,这家伙和他师父一个德行,朝廷的大事,能任由你们胡来吗?万一出了差池,衙门都要跟着赔进去!   “张阁老,信用货币,就是这么个玩意,说是真的,能换出真金白银,他就是真的,说是假的,就是一张纸,偏偏又谁都离不开。您要总是说‘万一如何’,那这世上的事情就办不成了,至少下官敢说,这一次的风险比起师父和您诸位的隆庆新政小多了……”   吴天成这家伙执掌了大明储蓄银行,朝廷赏了三品乌纱,虽然比起尚书低了两级,和内阁的阁老,更是没法相提并论。   可是吴天成心里清楚,从此之后,他就是大明金融的王者,满朝文武,甚至皇室上下都要看他的脸色。   要说天底下,还有人让吴天成忌惮,那就只剩下唐毅了。   金权,皇权,相权,这是并驾齐驱的!   吴天成信誓旦旦,张居正自恃身份,也不想争了,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就看看能如何吧?   刚喝了两口茶,就听外面有人吵了起来。   “大人,请您出去呢!”   吴天成笑呵呵冲着张居正拱手,来到了外面,只见正中坐着户部尚书王国光,两边有京中的富商,也有从天南地北来的朋友。   见吴天成出来,有人就立刻问道:“吴大人,我们刚刚看了贵行的银元,似乎成色比起当初的‘关元’差了一筹啊?”   “没错。”吴天成一口答应,“这一次的银元含银量只有七成三,其余是铜。”   啊!   少了一成七?   你这也太黑了吧!   “我说吴大人,关元可是九成含银啊,您这个太,太水了!”   其他商人也都跟着,纷纷摇头叹息,要说九成含银,毕竟制作也不容易,加上交换方便,关元还算公道,可是含银量降到了七成三,简直就是明抢啊!   面对着质疑的目光,吴天成笑道:“诸位,你们拿着银元是要吃,还是要喝,七成,九成,差别真的那么大吗?”   “那,那怎么不大啊?”   “哈哈哈,诸公,想必你们都读过唐学三书,很可惜,却没有学通。这银元是储蓄银行发行的,朝廷承认的,你们拿着银元纳税,这一元就是一两!”   王国光正色道:“没错,从今往后,朝廷收取税赋,支付款项,一律以银元作为标准。从今往后,‘两’之一字,只是计算重量,和货币没有什么关系了。”   众人长长出口气,有些人的确把唐学读得很明白,货币不过是交换的媒介而已,其实是大事小,是方是圆,没什么差别,只是金银铜广为接受,才变成货币而已。   当然也有人绕不过弯,他们觉得银元就是没有银子值钱。   吴天成也懒得搭理他们,为什么会降低银的含量,其实这是唐毅和吴天成仔细商量的结果。   合盛元虽然失败了,可是他们发行的关元依旧能够流通,在爆发危机的时候,很多人争相储藏关元,在他们看来,关元和实际的白银没有多少区别。   货币的价值在于流通,想要彻底驱逐关元,实现一统江山,不是要把银元铸得更好,那样只会引来更多的收藏者,而是要反其道而行之,利用劣币驱逐良币,把关元、还有银两彻底从市面上赶出去,降低白银的含量,成了最简单有效的手段。   当然也不能无限度降低,七成三,是测算出来的最恰当比例,既能够得到更多的铸币税,又不至于让银元崩盘。   “诸公,今儿是银元正式发行的日子,你们在之前存入的白银,依旧可以取用,不过从此之后,白银存款一律按照银元计价。”   你怎么不去抢劫啊?   这帮人心里都骂开了,反正原来的存款不变,以后不和大明储蓄银行做生意就是了!看你们的样子啊,兔子尾巴长不了,搞不好还不如合盛元呢!   大家伙都这么琢磨着,吴天成淡淡一笑:“诸公,你们现在要是愿意把银子换成银元,还有两成溢价,过了这村可没这个店儿,别怪小弟没提醒你们!”   “多谢吴大人的好心,我们消受不起。”   这帮人气哼哼,从银行出来,纷纷摇头,正要离开,突然看到了长长的一队马车,由远而近,负责押运的竟然是锦衣卫大都督陆绎。   他骑在高头大马上,旁若无人,到了储蓄银行的门口,高声说道:“奉皇命前来存银!”   里面很快有人把陆绎接进去。   外面的商人们可傻眼了,皇命……莫非皇帝也往这里面存银子了?他们惊得差点掉了下巴,陆绎一共押运了二十万两银子进去,换成了二十万元,存入皇家的专用账户。   他刚离开,户部左侍郎方逢时也感到了,他的车队更多一些,户部存银三十八万两,转入大明储蓄银行的账户。   数量不算很多,相比这些商人的身价可怜了一些,可是户部的声明让所有人都吓了一跳,从此往后,大明储蓄银行作为唯一官方银行,专职打理各级衙门账户,从此之后,凡是一百元以上的款项支付,一律要经过银行转账,不得私自领取。   官吏贪墨,是历来的老大难,朱元璋做了一大堆的人皮枕头,高拱严刑峻法,效果都不能说太好。   唐毅也没有杜绝贪墨的本事,不过他觉得可以通过一些限制,增加贪墨的成本,使得贪腐变得更困难。   比如大额支出必须经过银行,这样各级官吏要想截留贪墨,就要先和银行斗法。而且雁过留声,想要调查也容易许多……光是这一条,唐毅就得到了高拱和赵贞吉的鼎力支持。   当然商人们不会因为这个,就去追捧银元,他们还是觉得那个是坑人的玩意。   不过不要紧,这不,经过了第一天的沉寂之后,第二天就有好些小商小贩,急匆匆带着银子,跑到了银行柜台。   没有一会儿,他们就拿到了一个崭新的存折,前三次存银,可以溢价两成,银行年利五分,假如一百两银子,存进去就是一百二十元,一年到头,还能得到六元的利息,一共一百二十六元。   如果不存呢?朝廷征税,按照银元计价,如果给白银,人家也收,但是回炉重铸,需要额外支付百分之五的火耗银!   一进一出,差了三十元,百分之三十啊!多少人小本经营,一年能赚这么多?   管他银元银子呢,官家说用啥就用啥!   黑压压的人群,扑向了银行…… 第1027章 债务置换   货币本身有多少价值,其实不重要,只要能完成交易,不停流转,就足够了。   当朝廷接受银元结算的时候,神奇的一幕就出现了,商家为了缴纳税赋,就必须接受银元,假如拿银子去交税,还要缴纳百分之五的火耗,这百分之五的价差,商人不愿意背,就要落在消费者身上。   你买东西一百元,我买就要一百零五两,谁也不是傻瓜,越来越多人跑到银行兑换成银元。   原本不看好储蓄银行的豪商大户们,他们也傻眼了,继续囤积白银,拒绝银元,朝廷也没有逼着你兑换银元,可是人家有的是手段收拾你。   各地的银子成色都不同,折算起来非常麻烦,再加上火耗,一百两的银子,能有八十两的购买力,就偷着笑了。   相比银元,也好不到哪去!银元还有无与伦比的优势,不用折色,没有火耗,携带方便,交易容易……做生意的谁不想简单方便,时间就是钱,就是命啊!   明知道接受银元,要被银行宰一刀,可是不挨宰又能如何?   他们很快想明白了,“吴大人,我们被猪油蒙了心,一时不查,没有想明白朝廷的良苦用心,小的愿意换银元,小的这就把家里的银子都拿出来,换成银元……对了,溢价两成还有了吗?”   “一千两以下有,一千两以上,没了!”吴天成板着脸说道。   这帮人心头一颤,乖乖,第一次的时候,可没有上限啊!   “吴大人,您老也是做生意的,知道大家伙不容易,店大欺客,总归不好吧?”   “客?我看就是一群恶客!”吴天成毫不留情道:“你们手里有大把的银子,为什么之前不拿出来,不就是囤积居奇,想要看朝廷,看师相的哈哈笑吗?不治你们的罪,那是师相仁慈,还想溢价,做梦去吧!”   唐毅带出来的人,善男信女可不多,当初白银危机的时候,这帮人没少在背后兴风作浪,搅得天下不安,连带着交通行也损失惨重。   时过境迁,以为就没事了,怎么想来的?   你们敛了多少财,今天还都要吐出来。   一两银子,兑换一元,当初什么样,现在还什么样,一点便宜没有。   而且关元和新银元不一样,含银量足足差了一大截。   等于是银行从他们身上挖下了一大块肉,一口就给吞了。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假如不挤兑合盛元,晋商还能继续维持下去,至于吃这么大的亏吗?   世上什么药都有,就是没有后悔药。   京城的大商人们苦兮兮地互相看看,只能认倒霉。   “吴大人,我们换了!”   “别忙,还有件事,要知会诸位一声,朝廷颁布了规矩,各级衙门超过一百元的开支,都要在银行走账。日后各大商行工场,超过一万元的交易,也要在银行办理,我建议各位还是赶快把银子存进来,还能生利息,一旦迟疑了,或者私下用白银交易,被抓到可是要吃牢饭的!”   吴天成放肆地敲打着这些人,这一次银元的改革,绝不仅仅是发行一种货币那么简单,而是建立起一个崭新的权力……金权!   金权崛起的第一瞬间,就是头角峥嵘,威力无匹,让人爱恨交织,又割舍不断。   前面提到过,各级衙门在银行建立账户,开销都要走银行账目,如此一来,资金流向有据可查,开支规范严谨,想要大肆贪墨,中饱私囊,难度就大了无数倍。   这一招的威力,就比高拱数年整顿吏治的功效还要厉害三分。   再有,商业行为也要经过银行,财务情况就变得一目了然,全面征收商税的日子也就不远了。   兴利除弊,光是这两点,就让这一次的改革充满了吸引力,其实好处还不止这些。   唐毅向隆庆讲述着,“陛下,长久以来,地方上都存在火耗的问题,征税要比正常的数目多两三成,甚至有达到五六成,至于各地的田赋,更有直接征收两倍的。”   银两成色不同,需要重新熔铸,过程中自然要消耗,可是消耗多少,谁也说不清,所以该征多少税,全看地方官吏的心思,用脚趾头想,都能知道商人受了多少盘剥。   至于田赋,同样如此,每万石田赋划为一个粮区,选拔丁多粮多的人家作为粮长,将粮食运到两京的仓库。   记住了这一万石粮食,是运到目的地的数量,中途吃了多少,损失多少,都是粮长自己的事情。   如果粮食不够,就需要自己掏腰包填补,填不上就要挨板子。   为此,各地的粮长都尽量多征粮,两倍不算什么,甚至有人征到三倍,不但应付朝廷,还中饱私囊,大捞一笔。   “陛下,银元不需要重新熔铸,也没有火耗问题,只要推开之后,实在是惠民德政,经济必定更加繁荣。数年之前,张阁老就提出过一条鞭法,当时臣担忧火耗问题难以解决,故此暂且压下。如今机会总算是成熟了,臣准备在两年之内,像在除了西南,陕甘等地之外,推动税制改革,从实物税变成货币税!”   这一项改革,可以说是唐毅所有改革里面,最为重要的一环。   提到历代的税收,北宋巅峰时候,岁入一亿六千万,被后世无数人称道,当成北宋商品经济繁荣,富足安乐的证据。   其实这是严重偷换了概念,这一亿六千万,如果都是铜钱或者银子,早就把契丹灭了一百八十回了,大金国也没有崛起的希望了,搞不好大宋都能提前把地球搬回家了。   很可惜,事实不是这个样子,这里面包含了贯、石、匹、两,统统折价,最后才是一亿六千万。   也就是说,其中有铜钱,有银两,有布匹,有粮食,其中光是布,就分出十几种,还有许许多多,乱七八糟的东西,只能放在仓库里发霉,根本派不上用场。   对于朝廷来说,真正有用的是钱,是银子,随时撒下去,就能立竿见影。   货币代表着购买力,而购买力也可以看做支配社会的权力,购买力越强,支配能力就越强,也就是说动员能力越厉害,能快速武装出大批的军队,以大明的体量,真的走到了那一步,绝对是独孤求败,天下无敌!   唐毅给隆庆勾勒出一幅十分美好的图景,隆庆听得几乎入迷了。   国富民强,吏治清明,四夷宾服,疆域辽阔!   隆庆盛世,或许真的不是空想。   “唐师傅,要走到这一步,一定十分困哪吧?”   “陛下圣明!”唐毅叹道:“动了火耗银,地方小吏势必反扑,推行一条鞭法,原本的士绅地主也不会甘心的。”   “师傅可有妙策?”   “妙策不敢说,事到如今,唯有攻坚克难,不避刀枪,拿出壮士断腕之心,奋力向前。”唐毅正色道:“臣准备推行省考和县考,给予吏员上升空间,另外再调整官吏俸禄,尽量减轻压力。至于推行一条鞭法,臣以为眼下或可以依仗工商金融集团的势力,去瓦解士绅的力量。”   “师傅胸有成竹,朕就等着听好消息了。”隆庆的依旧一副甩手掌柜的德行,反正这么复杂的事情,他没有多大兴趣,更让他关心的是银元究竟能不能成功。   自从银元推出一个月,大明储蓄银行一共收到了三千多万两的存银,而实际支出的银元只有两千五百万元。   别忘了,银元只有七成多的含银量,计算下来,一个月的时间,就赚了一千多万,几乎顶得上一年的岁入了,日进斗金都不足以形容银元的成功。   其实能有今天的成绩,多一半是踩在晋商的尸体上。   假如当初白银危机的时候,唐毅要求各级衙门把银子出入合盛元,让晋商帮着打理岁入,还会有那么多的挤兑吗?   过去的事情,无法假设,谁也不知道唐毅是真的有主意不说出来,还是刚刚想出来的办法……是随着大明储蓄银行稳定下来,唐毅又来了新主意。   他让户部尚书王国光清查了历年以来,朝廷积欠的款项,总计数额超过了一千五百万两,最长久的一笔钱,甚至是正德年间借的。   看着堆积如山的账册,阁老们都挠头。   高拱早就提到过,让唐毅早点把债都还了,不然一年一百多万两的利息,比掏了心肝还疼。谁知道唐毅这家伙就是不答应,还拼命借债,也不知道他打得什么算盘?   “元辅大人,该揭开谜底儿了吧?”   唐毅淡淡一笑,随手拿出一份约书,给诸位阁老传阅。   又是借钱的,还是一千五百万两,这是要干什么啊?不活了?   大家都好像在浓雾里,唐毅幽幽说道:“这一千五百万两是大明储蓄银行借的,把旧债都偿还了吧!”   这不还是拆东墙补西墙吗?换汤不换药,有什么用啊?   赵贞吉和陈以勤脑子转不过来,倒是新进的阁老张守直聪明,他翻到了一页,用手指了指,大家都凑过去。   新债只有百分之三的利息,相比旧债,只有三成左右,以新债换旧债,朝廷每年的利息支出一下子降到了三十万!   “天啊,还能这么玩?”大家瞠目结舌。 第1028章 提议南巡   王国光字汝观,山西阳城人,嘉靖二十三年进士,相比杨博和葛守礼,他只能算是晋党的中壮代,而他的资历地位又比不上王崇古,在晋党算是很边缘的地位。也因为如此,在杨博和张四维倒台之后,唐毅毫不迟疑,提拔王国光接任户部尚书。   这个任命表面上是安抚晋党人心,实则是在瓦解对手,另起山头,眼下葛守礼年纪大了,离着退休已经不远了,大家伙自然要倒向更年轻,前途更远大的王国光,不过显然以王国光的威望和手段,保不住晋党的基业,未来的十几年里,晋党的势力有土崩瓦解的危机……   当然,抛开权谋算计,王国光的确是个不错的人才,尤其是在理财的方面,他从县令起家,做过户部侍郎,仓场总督,在南北二京都历练过。   和晋党的主流不同,王国光是支持一条鞭法的。   扪心自问,他觉得自己接任户部尚书,负责理财,是人尽其才,再恰当没有了。   可是他刚坐镇户部没有多久,唐毅就玩了一手漂亮的债务置换,以新债换旧债,王国光看在眼里,只有彻骨的寒凉!   当真是个妖孽啊!   亏晋党以精于财务著称,和唐毅比起来简直小巫见大巫。   由于大明储蓄银行奉行较低的利率……其实也不算低,平均贷款在年息百分之七道百分之十,也就是说,一百元借款,到了年末,要还一百零七元到一百一十元,但是这个数字已经大大低于所有的钱庄票号。   唐毅以朝廷的名义借款,拥有税负作为担保,除非大明亡国了,否则不用担心借款还不上,几乎没风险,因此利息一下子压到了百分之三。   其余什么都没动,户部每年的利息开支就少了七八十万两,正好等于山西一年的税银。   除了高,还是高!   而且王国光看得明白,以大明储蓄银行的势头,继续发展下去,要不了几年,原本晋商经营的票号、钱庄、当铺都会遭到毁灭打击,甚至可能全军覆没。   可是他们没有一点办法,除非是改变经营模式,把利息降得比大明储蓄银行还低,勉强能捞到一点汤汤水水,对于习惯暴利的晋商来说,那点辛苦钱,还不如不赚。   不断有人抱怨,甚至扬言要挤兑大明储蓄银行,把他们扳倒。   王国光听到之后,只是哂笑连连。   还有那么蠢的吗?   皇家和各级衙门都把银子存入了银行,等于一起替大明储蓄银行背书,挤兑银行,就是挤兑朝廷,谁有那么大的胆子?   “虞坡公啊,当初机关算尽,费了那么大劲儿把合盛元弄出来了,你们怎么就没有想到这一招啊?”   王国光又是凄苦,又是悔恨,从头到尾,他们都低估了唐毅的手段,只是以为这小子脑筋灵活一些,手段高明一些,现在看起来,往日他根本没有使出全力,而是一直在演戏,包括白银危机,他要是早点向倭国出手,拿到倭国的金银,合盛元会那么狼狈吗?   过去的事情没有办法假设,此时的王国光只清楚一件事,顺我者生,逆我者死。唐毅的大势已成,和他做对是没有好下场的,唯有赶快缴械投降,或许还能占有一席之地……   思前想后,王国光从户部出来,直奔内阁,递了牌子之后,唐毅立刻把他请进去。   “王部堂,正有些事情要找你。”   唐毅让他坐下,笑道:“我刚刚拿到了一份储蓄银行的报表,过去的几个月,他们陆续发行了五千万银元,账面上有八千万的存银,急需把这笔钱花出去,户部这边想不想再借点钱?”   王国光的心都在滴血,合盛元忙活了一年多才有的成绩,大明储蓄银行只用了不到三个月,就已经超过了,人比人气死人啊!   他恍惚了一下,立刻陪笑道:“元辅,谁会嫌钱多啊?正好今年要大修黄河,怕是需要五百万元。另外各地要建设屯粮的仓库,还要整修道路,需要的银子也不在少数,户部最多只能解决一半,至于剩下的……”   “两个办法!”唐毅道:“一个是借钱,再有是授权储蓄银行,发行建设债券,以朝廷的岁入作为担保。筹一千万元不成问题。不要光是投到河工里面,还要扶植水泥厂、钢铁厂,河堤,仓库,道路,都离不开,我刚刚批准了南直隶和浙江的城建计划,他们准备在苏州、杭州、上海、常州、应天等地,重新整修主要道路,统统都采用水泥路面,另外刚刚在苏州,建造了一座十丈高的大楼,引来各方围观,听说好些西夷都跑到楼前顶礼膜拜。”   十丈啊!   一层房的高度还不到一丈,也就是说,这个高楼,足有十几层?怎么可能?   京城最高的酒楼才六层,是用八根粗大的柱子撑起来的,看起来已经是庞然大物,硕大无朋。   十几层,真是不敢想象啊?   只怕唯有那些寺庙的佛塔才能与之相媲美吧?   “元辅,建这个大楼是做什么用的?”   “当然是展示天朝风物了。”唐毅笑着拿出一份图纸,送到了王国光的面前。   和常见的筷子一般的高塔不同,这一座十丈高的大楼,敦敦实实,就像是一个放大的箱子,坦白讲,唐毅觉得毫无美感可言。   不过眼下的人们可不这么看,硕大的体量,本身就是一种美,无与伦比的美!   这座大楼的底座是水泥和石块,深有两丈,一共十二层,前八层,采用熟铁柱子,上面四层,用的是纲制框架。一共耗费了三年多的时间,才修筑完成。   十二层,每一层都有一个生肖作为主题,里面陈列着各地的特产,最好的绸缎,布匹,家具,薄如纸,润如玉的瓷器……数千件商品,囊括大江南北,长城内外,从一楼走到十二楼,几乎能把大明看一个遍。   光是从精美的图纸观察,就让人心神激荡,忍不住想要领略风采。   王国光激动的胡须乱颤,“元辅,究竟是哪一位的手笔,竟然造出了如此神奇的建筑?”   “我师弟,唐鹤征!”   唐毅说出名字之后,也是满心骄傲,嘴角不自觉上扬。唐鹤征从小就活在老爹庞大的阴影里,后来虽然考中进士,但是他对官场没什么兴趣。   曾经想过去造船,唐毅也支持他,后来水泥出现,东南的钢铁产量又快速增加,唐毅偶然和唐鹤征写信的时候,提到了钢筋混泥土的概念。   从此之后,唐鹤征就对建筑有了浓厚的兴趣,在动工建造大楼之前,他已经建成了一座三层,一座五层的酒楼,都大获成功。   可是要建造这么庞大的建筑,需要多少原料,要耗费多少钱财,唐鹤征也没有把握,他绘制成了图纸,却迟迟没有动工。   危机的确会变成机遇,白银危机到来,东南的商品滞销,大家都在想办法,有些商人就认为西班牙虽然制裁大明,但是还有好些夷狄不甘心被西班牙牵着鼻子走,他们还是想和大明进行贸易。   要给他们信心,要让他们看到大明的强大,要他们被大明的货物彻底俘虏……   商人有了想法,唐毅也鼓励以工代赈,三方促成之下,就由唐鹤征出面,动用整个苏州的力量,集合十余万人,又聘请东南最好的建筑工匠,大家一起商讨设计,施工建设。   终于在不计成本,夜以继日地努力之下,一座超越时代的建筑,世界上第一座摩天大楼出现在了苏州的大地上。   “果然是壮举啊,厉害,厉害!”   王国光竖起了大拇指,“元辅,有此一楼,足以壮我国威,对了,此楼可有名称?”   “还没有,我准备请陛下亲自登楼命名。”   “陛下?”王国光一愣,心说隆庆不是在京城吗,怎么跑到苏州去?莫非……   “元辅,你想请陛下南巡?”   唐毅笑着点头,“的确如此,东南乃是大明经济命脉之所系,身为一国之君,不亲身体会,光靠着臣子形容,终究是差着一筹。我准备在金秋随同陛下一起南下,前往江南,一来是考察民情,二来也要接见各藩国使节,要求他们打开国门,进行自由贸易,还有西夷不断入寇,该如何应付,大明也要拿出一个意见……王部堂以为如何?”   王国光都准备带枪投靠了,哪里会反对,“元辅见识高明,下官自然支持,不过这一趟的预算只怕是少不了,没有一百万元,怕是走不成啊?”   唐毅思索了一下,“该花的钱就花,户部先拟出一个单子,看看要支出多少钱,回头我再和陛下商量。”   “下官遵命!”   王国光痛快答应,又聊了几句闲话,唐毅突然问道:“虞坡公可好?”   “好像不太好,上了年岁,又久在边疆,身体都垮了,听说回去之后,一直卧床不起,怕是撑不了多久。”   “虞坡公乃是朝廷柱石,少不得他,内阁要派人慰问,我还听说,胡夫人死了?”   胡夫人正是张四维的妈。   “没错,半个月前死的,张子维哭得像是泪人似的,老爹死了,还没除服,娘又去了,头发都白了,还咯血了,几度昏迷,悲痛伤身啊……”王国光说着,还擦了擦眼角。 第1029章 兴奋的隆庆   “王部堂,子维兄也是一时之杰,让他不要悲伤过度,留着有用之身,还要替朝廷多做一点事情,变法革新,大幕刚起,痛失英才,是朝廷的一大损失啊……”   唐毅拉拉杂杂说了一大堆大话,从来话说大了,听起来就像是假话。   王国光哪里不清楚唐毅和晋党的争斗,前后持续了七八年的时间,一直以来唐毅都是百般忍让,一退再退,哪怕杨博那个老狐狸,都被他骗过了。   结果他露出了獠牙,一击绝杀,晋党百年基业,星落云散,剩不下什么,双方的差距不啻成人和孩子。   事到如今,还有什么可犹豫的。   王国光狠下了心,双膝跪倒。   “下官有机密要事,禀报元辅大人。”   唐毅淡淡一笑,“王部堂客气了,有什么话,只管说就是。”   “元辅在上,下官不敢隐瞒。张家在两个月之前,变卖了一批祖产,得到白银八十万两,下官听说,他们把银子都,都给了江湖人。”   “哦?堂堂书香门第,是要走江湖卖艺,还是落草为寇啊?”唐毅提高了声调。   “都不是,据下官所知,他们悬赏要一个人的脑袋。”   “谁?”   “就是元辅您!”王国光抬起头,切齿道:“元辅身系天下安危,张四维丧心病狂,竟然妄图暗害元辅,下官以为当立刻查抄张家,明正典刑。”   张四维要杀自己?   果然,沈梅君那个死丫头给自己惹麻烦,张四维把账儿算到了自己头上。   唐毅一直以来,都排斥用暗杀的手段,你干了一次,所有的事情都会怀疑到你的头上,到了最后,什么事情都落到了你的头上。   这些年,唐毅只刺杀了张居正一次,想要提前抹除隐患,好在两个人眼下冰释前嫌。张四维家里和自己没关系,可是张家保证不会听的,唐毅也没有必要解释。   只能稀里糊涂背下来,沈梅君害人不浅啊!   唐毅都有心派人,把她弄死在香料群岛算了,省得给自己添乱。当然他只是在脑袋里转了一下,轻笑道:“王部堂,想要暗杀本阁的人只怕不在少数,至于区区八十万两银子,还要不了我的脑袋,本阁会多加小心的。”   王国光见唐毅信心十足,也就没有多少,识趣告辞。   从内阁回来,他立刻着手拟定南巡的花费。   消息传出来,竟然举朝哗然。   什么,皇帝要南巡?   开什么玩笑,走一趟,劳民伤财,要花多少钱,那么大的动静,从南到北,搅扰地方不安,一旦皇帝上了瘾,隔三岔五就跑一趟,还不把户部折腾空了。   不行,不能惯着皇帝,这事内阁要拦下。   有人找到了内阁,结果才知道,竟然是首辅提议的。   “唐阁老是干什么啊?怎么能不知道轻重?”一个御史埋怨道,另一个摇摇头,故作深沉,叹息道:“我看不是唐阁老不想拦着,奈何他和陛下师生情深,再有唐阁老离家多年,也想着衣锦还乡,这不凑到了一起了。”   “荒唐,公事私事,岂能搅在一起!唐阁老可总是说凡事要按照规矩,不能越过一个理字,咱们就要为了朝廷大义,争上一争。”   “同去,同去!”   ……   转过天,就有五六本奏疏送到了通政司。   刚刚中进士的翰林吴中行就写道:“古代帝王之所以要巡幸狩猎,是为了协调声律度数,统一度量、访求遗老,询问民生疾苦,罢黜庸吏、提拔贤才,考察各级官员业绩,给予升降,使得他们位居合适职位,因此诸侯则有所畏惧,百姓却生活安康。”   总而言之,都是做好事,“像陛下那样的出巡,不过是和秦始皇、汉武帝相似,放纵私心寻欢取乐而已,是不能实现巡幸狩猎之礼。秦始皇在博浪沙遭人操铁锥袭击,汉武帝微服私访到柏谷不被亭长接纳,那样的祸患还不引以为鉴?”   监察御史艾穆同样上书,“陛下南巡,则六师无人统御,各地百姓受困,其悲哀呼喊,上抵苍天,播撒四方,人心为之而震。所以百姓当听闻南巡诏书,均像鸟儿受百兽惊吓闻风逃散一般。而各地官吏又可借迎奉圣驾之名,征用遣发命令苛刻,两淮、东南等地即造成一派骚乱,而各地又牵扯其中,耗资甚多。万一有凶顽不法之徒,趁机作乱,后果不堪设想。”   其余的奏疏大同小异,都是反对隆庆南巡,更有人把隆庆骂了一个臭头,还有几个跑到了左顺门,要伏阙大哭,求见隆庆,和他当面论理。   大臣们群情激愤,可咱们的隆庆皇帝,还一无所知,他刚从东宫回来,检查了太子朱翊钧的功课。   让他默写两段论语,只错了两个字,师傅们都夸太子聪明。   可隆庆不怎么满意,头些日子他就听说了,这一次从倭国弄回金银的大功臣竟然是唐师傅的长子唐平安,小家伙才十三四岁吧,几年前还到宫里拜见过自己,模样很清秀,知书达理,和太子也差不多……隆庆纯粹孩子是自己的好,朱翊钧倒是不丑,只是有些肥胖,腿还稍微有点毛病,比起唐大少爷差远了。   同样是小孩子,人家已经能纵横捭阖,出使异国,大呈威风,就算是古之甘罗,也又不如。   再看看自己这个,怎么都显得有些弱啊!   唐家两代为官,眼下第三代也成长起来,隆庆脸色渐渐不好看了,甚至有些忧虑,朱家人长命的不多,自己和唐毅没差多少,可是一个已经是小老头,一个却还是面嫩得很,上一次他和唐毅微服私访,唐毅换上了儒衫,和进京求学的书生没有两样。   唐毅已经是两朝重臣,日后会变成三朝元老,他的孩子又那么出众,朕该如何啊?   隆庆满心烦躁,看着面前堆积如山的奏折,更来气了,用手一挥,都推到了地上。   “拿走,朕想静静。”   小太监慌里慌张过来收拾,滕祥等人都被赶走了,宫里换了不少新人,毛手毛脚,竟然把一份奏折扔到了隆庆的脚边。   小太监爬过来,要捡走。   “慢着!”   隆庆伸手拿起奏疏,才看了两眼,就眉头高挑。   “这,这是怎么回事?朕几时说过要去南巡了,他们捕风捉影,瞎上奏什么?是想讨板子吗?”隆庆大发雷霆,这时候李芳从外面匆匆跑进来。   “启禀皇爷,据奴婢所知,此事并非捕风捉影。”   “那是怎么回事?”   “是,是唐阁老提议的,他建议让陛下去江南走一走。”李芳老老实实答道。   江南啊!   隆庆的心,一下子开出了一朵花,整个人都要飘起来,什么都忘了。   诗文、戏词,说不尽的江南风光,才子佳人,湖光山色,多好的地方啊。隆庆早年就不断想着,有机会去逛一逛,也就不枉此生了。   不过他很清楚,基本上是妄想了。   没当皇帝的时候,如果成年就藩,一辈子就被圈禁在一座城中,和监狱没什么区别。好容易当了皇帝,也差不了许多。   当初正德南巡,结果落水染病,那么壮实的武宗皇帝说死就死了。   他爹嘉靖倒是没去江南,而是回湖广老家,行宫遇上了火灾,幸好有陆炳舍命相救,才侥幸活了下来,从此之后,嘉靖就到了西苑,当了二十几年的宅男。   比起老爹和大伯,隆庆算是幸运的,唐毅给他开了绿灯,隆庆没事去去潜邸,还去过通州,最远跑到了天津远望着码头的白帆,真想一步踏上去,坐船扬帆出海,从此想看什么,就看什么,那该多美啊!   隆庆也不是没想过南巡,只是朝廷纷乱,他觉得时机还没有成熟,最起码户部还一大堆的亏空,他怎么好意思去游山玩水。   只是万万想不到,唐毅竟然能替他想到了。   “李大伴,快,快去请唐师傅。”   李芳转身要走,隆庆蹭的起来了。   “不用你了,朕亲自去内阁。”   隆庆风风火火,直接杀到了唐毅的值房,一进门就大嚷大叫。   “唐师傅,唐师傅,这么大的事,您怎么不提前和朕说一声啊!”   唐毅连忙过来施礼,隆庆一把拉住了他,君臣两个挨得最近,隆庆忍不住雀跃道:“师傅,你太够意思,给朕准备了这么大个喜事啊!”   看着隆庆的得意的模样,唐毅真有些同情他了,三十几岁的人,还没满世界转转,就被一层层的城墙锁在宫廷深处,也真是可怜巴巴的。   “陛下,这事臣让户部做预算,想着都准备妥当了,再告诉陛下,没想到风声传了出去,给陛下添麻烦了。”   “不麻烦,一点都不麻烦!”隆庆见唐毅承认了,更加手舞足蹈,兴奋莫名,“唐师傅,眼下户部能挤出银子吗?”   “应该差不多,不过还是要节约一些好。”   “成!”隆庆一口答应,“这样吧,朕从自己的腰包拿五十万元,这回他们没说的吧!”   显然,隆庆是担心唐毅顶不住压力,自己的出游计划就泡汤了。   “呵呵,多谢陛下体谅,那您以为该什么时候动身呢?”   “自然是越快越好,明天,要不现在就走?”隆庆说完,也觉得不妥,讪笑道“朕听师傅的安排。”   “那就过了中秋节动身吧,江南的暑气正好过了,等陛下到了,正好丹桂飘香,水清山绿,正是难得的好时节。”   还要半个多月啊?   时间快点过去吧,隆庆求着老天爷——他名义上的爹! 第1030章 想走不容易   王国光工作效率很高,很快将隆庆南巡的花费计算出来,本来成本最小的是走海路,从天津出发,直接到松江登陆,花费也就二十万元。   可是隆庆不乐意,看海虽然好,光是看海就没什么趣味了,好不容易走一趟,他想见识一番名山大川,古迹名胜,领略风土,体察民情。最后只能选择走运河,这样一来,沿途接待的费用,整修行宫,征集民夫,都要不少钱,还有隆庆随身要带着三千护卫,两千名仪仗,加上文官官员,勋贵太监,没有一万,也有八千。   一路走下来,最少也要八十万元,隆庆自掏腰包五十万,户部贴补三十万,地方再出一些,算下来足够用了。   唐毅核准之后,就上奏隆庆,同时明发各个衙门。   隆庆是小鸟出笼,当天就批了,令人意想不到的是朝中的反对声浪,相当猛烈,除了最初的一些言官之外,还有跟多的官员加入进来。   他们反对南巡,说是花费众多,百姓不堪忍受,还有人讲皇帝肩负九州之重,不可轻离京城,整个八月份,奏疏不断,最多的一天足足有三十几份。   弄得隆庆都没吃阅兵,他亲手写了一个条子,派人去问唐毅,到底能不能走得成?   “烦请转告陛下,臣全力周旋,一定如期动身。”   得到了肯定的答复,小太监赶快回宫去了。   书房里只剩下唐毅,三位谋士鱼贯而入,落座之后,王寅先说话了,“大人,带着皇帝南巡,可不在咱们的计划之中,若是让陛下见识了东南的繁华和叛逆,我怕陛下会猜忌大人。”   “是啊,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原本皇帝被关在紫禁城,外面的消息什么都不知道,只能靠着身边人告诉他,假如这一趟走下来,陛下洞察一切,只怕日后就不好掌控了。”沈明臣同样忧心道。   唐毅喝了一口茶,淡淡一笑,“十岳先生,句章先生,限制皇权的想法我从来没变过,可是把皇帝当猪养,只怕是不行的。让陛下多走走,多看看,未必不是好事。”   “我不这么看。”沈明臣毫不客气道:“您可早就说过了,皇帝都是权力动物,如今好容易揽大权于一身,内廷败落了,晋党完了,金权也拿到手,试问天下,还有谁是大人的敌手,您就该放开手脚,不要再迎合皇帝了,不过是先帝,还是当今,都是一路货色!”   沈明臣把《明夷待访录》读得烂熟,君王是天下的大害,他是一万个赞同吗,哪怕敦厚的隆庆,在他眼里也面目狰狞,丑陋可怕。   唐毅面无表情,听完之后,只是问道:“句章先生,按你所说,我是天下无敌,那为何会有这么多人上书阻挠?”   王寅惊问:“大人,这些人不是您安排的?”   沈明臣愣了,“十岳兄,你是什么意思啊,难道——大人要玩捉放曹?”   表面上同意出巡,暗中让人阻挠,把事情搅黄了。   为什么要这么干呢?   随着大明储蓄银行发行新的银元,高效运作起来,皇权和相权直接的平衡彻底打破了,文官第一次手里握着行政和金融两大权力,足够压制高高在上的皇权。   隆庆虽然不聪明,但是也能感觉到与日俱增的内阁威压,必然会疑心唐毅,让人上书,就是要打消隆庆的猜忌,告诉他唐毅没有那么强大,远远没有掌控朝堂,还有一大堆人反对他?   王寅以为唐毅最好的选择就是口惠而实不至,可他竟然要玩真的,带着隆庆去江南,真是出乎预料。   “十岳,句章,让皇帝走一趟,也没有多大的事情。”茅坤突然笑道:“正好,我也活动活动老胳膊老腿,回东南看看,京城就交给你们两位坐镇了。”   唐毅听说茅坤要南下,急忙说道:“鹿门先生,我让人给你准备单独的官船,随着大队一起走吧。”   “不必。”茅坤笑道:“我提前走,也好探查一下情况,省得出麻烦。”   “那就有劳先生了。”   从唐毅的书房出来,王寅和沈明臣都显得闷闷不乐,沈明臣就埋怨道:“大人节外生枝,鹿门兄你跟着起哄干什么啊?”   茅坤抓着胡须,摇头苦笑,“句章,你还没看出来?”   “看出什么?”沈明臣不解。   “咱们大人啊,其实外冷内热,他很看重和陛下的师生之谊。”   王寅吸了口气,恍然大悟道:“难怪,大人是觉得陛下被圈在京城三十几年,十分可怜,才要带着陛下往江南走一趟,弥补心中的亏欠?”   “大人所作所为,扪心自问,很多超出了人臣的本分,陛下也是好脾气,竟然能容得下。阁老柄政,位压九卿,改革祖制,废除九边……如今金融大权也落在大人手里,这都是挖老朱家墙角的事情,大人做起来固然不会犹豫,可是难保心里不会疙疙瘩瘩。走一趟也好,他就不欠陛下什么了。”   茅坤还真是洞察人情,他把唐毅的心态看了个明明白白。   唐毅属于遇强则强,假使隆庆死死抓着权力不放,和唐毅斗一个昏天黑地,那没的说,唐毅暗中下手,把皇帝干掉都是可以的,反正大明朝的皇帝死得稀里糊涂的也不少。   但偏偏隆庆对他言听计从,什么事情都由着唐毅去做主。   结果唐毅反而心生愧疚,有些不忍,偏偏他又不能不做,就只有想办法补偿一二……   “不是大人让他们上书的,那又会是谁呢?”沈明臣想起了另一个问题,不解道:“试问朝堂之上,还有能和咱们大人掰手腕的力量吗?”   “有!”   茅坤眯缝着眼睛,十分感叹。   “还是大人看的明白,我也是刚刚想通啊,陛下南巡,本来不是什么大事,为什么又那么多人要跳出来做文章,他们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啊!”   唐毅这大半年来,连续干了三件大事,全都成功了,可是也得罪了一大批人。   第一条就是废除九边,将绵延二百来年的祖制推翻,看朝廷的架势,还有开疆拓土之意,一改之前的守势,国策扭转,要影响多少人的饭碗?   还有,唐毅增加了科举录取的数量,而且还是成倍增加,东南经济发达,读书人多,参加考试的也多,增加录取人数之后,虽然唐毅已经注意到南北平衡,但是东南的士子依旧占据了最大的份额,优势持续扩大,东南又是心学大本营,现在朝堂之上,高官之中,几乎都奉阳明公为祖师,作为显学的理学一脉,竟然只剩下葛守礼,陈以勤,王国光等寥寥几人,实在是凄惨到了家。   相比前两样,唐毅的银元改革,更加遭狠。传统的士绅地主,除了靠着田租剥夺百姓,敲骨吸髓之外,最有力的武器就是高利贷,利滚利,驴打滚儿,一人借了,一辈子也换不完,卖儿卖女,甚至要沦为奴仆,凄凉死去。   大明储蓄银行,压低了贷款利息,同时银元又免除了火耗,士绅地主的高利贷生意做不下去了。   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他们岂能不报复。   总结起来,就是以理学士人为代表的,变法中受到利益损失的,找个由头,进行反扑。别看都是一群不起眼的小官,可是他们背后有绵延几百年的理学,社会的主流价值还是握在他们手里。   看清楚这一点,大家伙渐渐想通了,让隆庆南巡,其实所谋者大。   东南是变法革新最剧烈,受益也最大的地方,如果借重隆庆的力量,给变法站台,把心学捧到显学的位置,一举扭转强弱之势,为接下来的变法定调子,打基础……   “大人的心思果然深沉啊!”   三大谋士齐声赞叹,唐毅果然厉害。   只是唐毅算计得再精明,也敌不过老天爷,在八月二十,京畿就发生了地震,规模虽然不大,可是通州那里受灾不轻,震坏了几百座房舍。   地震给反对派最好的口实,他们认为这是上天示警,皇帝身为天子,不能轻离九重,一旦南下,必然地动山摇,灾祸不断。眼下不就是例子吗?   又相继有一大堆人搜罗各种灾害事故,水旱蝗灾不用说了,下了场暴雨,有冰雹子砸伤了人,也成了老天爷的旨意。   “屁,都说朕是天子,这些凡夫俗子比朕还懂得天意,问问他们到底谁是天子?”隆庆气得胡子都撅起来了。   “陛下,这些位臣工忧心社稷,情系百姓,爱民如子,臣以为当重用,就让他们去各地赈济灾民吧,百姓一日不安宁,他们就一日不要回来。”唐毅心平气和道。   唐师傅,你可真高!   隆庆竖起了大拇指,立刻照做。   赶走了一批苍蝇,朝廷上反对的声势总算小了一些,可就在动身的前一天,一个叫苏舜的御史,让家人抬着棺材,先是直扑长安右门外的登闻鼓,想要敲响,逼着隆庆出来论理。   结果锦衣卫防守严密,挡住了苏舜,一计不成,他又冲向了左顺门,执意闯宫。   左顺门的守卫哪里能放他进去,二十名弓箭手,严阵以待。   守卫太监尖利着嗓子喝道:“再敢上前一步,杀无赦!”   “为了道义而死,何惧阉竖!”苏舜厉声大吼,连着迈了三步,这时候突然一支箭射出,正中他的胸口,鲜血涌出,尸体直挺挺倒下…… 第1031章 出发   皇帝铁了心要南巡,内阁鼎力支持,这是谁也阻挡不了的事情,偏偏有人就干了,还拼了一条命,血洒左顺门。   这背后的含义非常值得推敲了,赵贞吉找到了唐毅,开门见山,“元辅,此行恐怕不吉啊?”   唐毅面色凝重,缓缓道:“大洲公也相信那些虚无缥缈的东西?”   “老夫自然不信。”赵贞吉叹息口气,“元辅,老夫见行程规划当中,居然有参观苏州文庙,拜祭阳明公一项。”   “莫非大洲公不愿意?”   赵贞吉立刻摇头,“老夫师从心学前辈,是阳明公的弟子,本朝可称圣人者,唯有阳明公一人而已,拜祭阳明公,给阳明公正名,乃是所有心学门人的期望。只是……”老夫子欲言又止,顿了好一会儿,才说道:“是不是有些操之过急了?”   唐毅摇摇头,“当有人以死相抗,就正名我们这一步打到了关键点上,大洲公,这几年我们一起主持变法,整饬朝纲,到了眼下为止,你觉得变法可是成功了?”   这个问题很好,隆庆登基五年,外平俺答,对内整饬吏治,清丈田亩,今年预计户部岁入会超过两千万两,明年还能再上一个台阶。朝廷有钱了,能做的事情就多了,改革军制,发行银元,整修河工,各地广建仓库直道……   大明朝的国势在快速扭转,到处都呈现欣欣向荣的局面,不敢说盛世,至少算天下大治吧!   但是赵贞吉却丝毫高兴不起来,相反肩上的担子越来越重,老头儿的背都佝偻下去。   “元辅,千难万难,举步维艰啊!”   “大洲公,您是老前辈,我也不妨放肆一回。我们不断往前推动改革,阻挠我们的不是哪一个臣子,而是长久徘徊在脑袋里的观念,有祖宗法度,有程朱理学,甚至有孔孟之道……您老意下如何?”   赵贞吉吸了一口气,他一辈子治学,都是以孔孟门徒自居,要说祖师爷的坏话,他还没有那个勇气。   “元辅,孔曰成仁,孟曰取义,仁义礼智,儒家之道,没有错,错的是我们这些后辈门徒。”老夫子语重心长。   “不对。”唐毅却毫不买账,“大洲公,仁、义、礼、智,三纲五常,温良恭俭,孝悌忠义……自然没有错,可是要做到什么程度?什么才是仁,什么才是孝,标准在哪里?除了一些极端的例子之外,两个普通的芸芸众生,放在一起,哪个是仁,哪个是孝,能区分得出来吗?治国和修身到底不同,一个人需要反躬自省,可以安贫乐道,可以成仁取义,试问一个朝廷,肩负着千万人的生死安危,我们能胡来吗?我们做事能只求问心无愧吗?朝廷考评官吏,能只靠道德吗?”   唐毅连续发问,犀利无比,赵贞吉猛然瞳孔紧缩,呼吸变得急促起来。   “大洲公,您老通晓古今,儒家士人讲究重义轻利,认为商贾都是奸佞狡诈之徒,结果就口不言利,排斥商贾,在财务上,多少大臣被耍得团团转,面对国库枯竭,束手无策?”   赵贞吉有心辩驳,可是却找不出任何有力的论据,别的不说,光是唐毅用新债换旧债,就把愁人的利息压力给轻松化解,省出来的银子能干多少事情?不懂财务,不懂经营,能治理国家吗?   “再有,文官都希望重文轻武,抑制武臣,说他们桀骜不驯,心怀不轨,一旦做大之后,就会谋朝篡位!诚然这种可能性我不反对,但是不要忘了,国家还有外患,不需要武将去平定吗?把他们踩到了泥里,难道真的要我大明学习两宋,等到胡人杀到京城,指着太监领兵御敌,国破家亡吗?”   赵贞吉被问得越发窘迫,竟然汗透衣衫。   “还有,就拿皇帝出巡来说,一提到就说什么劳民伤财,就说什么靡费无度,试问大明广有万里,不论南北,都陛下的子民,让天下百姓一睹天子风采,不是更能拉近民心吗?”   唐毅连着举了三个例子,个个切中要害。   翻开儒家的典籍,你会发现不论孔孟圣人,说的都非常有道理,听起来都很动听……但是为什么用儒家治国,就难以跳出兴衰治乱的循环,而且以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标准来说,几乎历代士人,没有一个合格的,毛病出在了哪里?   其实看看儒家提倡的那些东西,也就明白了,不论三纲,还是五常,都是道德标准,而道德是没法量化,没法言说,大家都知道孝是对的,可做到什么程度是孝顺?谁能说得清楚?   相应的富国强兵,制定法律,刑无等级……全都触手可及,实实在在,这也就是为什么春秋战国,法家大胜儒家的原因所在。   这东西就有些像后世的情况,有些团体打着环保的旗号,水电站不让建了,打着反核的口号,核电站也不让建了——结果呢,他们用电比谁都凶,停电了,比谁骂得都大声。病态扭曲的环保人士、反核人士、爱狗人士、爱猫人士,他们和千百年前的,死抱着儒家教条的士大夫,都是一个德行,自以为占据了道德制高点,可是真的按照他们的主张,那就什么都做不了,只能在推诿扯皮,无休止的谩骂争吵之中,慢慢沉沦下去……   “大洲公,此番南巡,我想让陛下看看东南的发展,同时也让东南的绅商士人,和陛下交流,我们要拿出真正能落实的国策,经过这一番协商,争取把商税的事情落实下去。东南是最支持新政的地方,心学门人是新政的忠实拥护者,只有到了东南,才能一锤定音,心学取代理学,务实取代空谈,新政取代旧制。陛下走了这一趟,下一步的新政才能真正往下推动。”   唐毅真正袒露心声,把自己的设想和赵贞吉和盘托出,老夫子悚然一惊,嘴巴张得老大,久久闭不上,敢情唐毅打着这么深的算计,想得这么长远,赵贞吉突然格外惭愧。   “元辅,老夫鼠目寸光,让您见笑了,诚如是,哪怕多花再多的银子,也是值得的。”   唐毅露出大大笑容,说服了赵贞吉,一下子轻松了许多。   “大洲公,我马上要陪着陛下南下,内阁交给高阁老统辖,他的脾气或许不好,我希望大洲公能相忍为国,你们两个务必精诚合作,把京城的局稳住,我去把东南的局打开,到时候南北齐动,一举成功!”   “请元辅放心,为了心学,为了大明千秋万代,哪怕高胡子打我的嘴巴,老夫也笑脸相对!”   “多谢了!”   唐毅深深一躬,以赵贞吉在清流之中的地位,他只要和高拱紧密配合,唐毅也就不需要过多担心。   隆庆五年,中秋节过后,朱载垕的銮驾在御林军的护卫之下,正式离开京城。首辅唐毅,带着大学士张守直,吏部尚书殷士儋,兵部尚书谭纶,户部尚书王国光,右都御史林润,锦衣卫大都督陆绎,等等数十位朝中重臣,陪伴着隆庆离开了生活三十五年的京城。   高拱,赵贞吉,陈以勤,张居正,唐汝楫,五位阁老留守京师,高拱总揽朝政。   “元辅,陛下拜托您了。”   “中玄公,京城就靠你了!”   唐毅和众人拱手告别,离京的时候,还有一些小雨,走到了通州,就变得风和日丽,阳光明媚起来。   “哈哈哈,老天爷都知道朕出京了,特意来恭喜朕呢!”隆庆的心情格外好。   拉着唐毅,两个人坐在了船头,看着大运河两边的柳树成荫,碧水涌动,远山近村,袅袅炊烟,都让人心旷神怡。   “对了,唐师傅,怎么没带着师母,还有平凡出来?师母不也是太仓人,让她回家看看啊!”   唐毅挠了挠头,不好意思道:“臣倒是想,不过她又怀上了。”   “哎呦,恭喜师傅啊!”隆庆有些感叹,“师傅多子多福,朕替师傅高兴,奈何朕命薄啊,天家子嗣艰难,只有李妃替朕诞下了两个儿子,前几天,又有一个妃嫔小产了,都是成了型的男婴,朕,朕这心好像刀割似的。”   涉及到了皇家的事情,唐毅乖乖闭嘴,没有多话,可是他心里一清二楚,在他的关照和保护之下,隆庆的身体比历史上要好的很多,三十几岁的汉子,宫中怀孕的女子不在少数,可唯独李妃的两个儿子生养下来,老大还做了太子,泥瓦匠的闺女,不可小视啊!   隆庆感伤了一下,很快就调整过来了。   “师傅,这一次朕就想真正见识一下民间风貌,各地的官员也不用费心接待,住只要遮风挡雨,吃当地土产就好。”   唐毅淡淡一笑,“陛下勤俭,臣代沿途的官吏百姓多谢陛下。”   嘴上这么说着,可是谁有胆子怠慢隆庆,每到一处,各地都是奉上最好的吃食,热情招待,遇到了名胜古迹,隆庆也跑去看看,一路上走的别提多开心了,转眼就进入了山东的地界。   “唐师傅,朕怎么觉得运河好像窄了许多?”   唐毅闪目看去,果然三十丈宽的大运河,在某些地段,只剩下十丈不到,河岸边都是密匝匝的农田,谁这么大的胆子,敢占用河道土地啊? 第1032章 你告我我告你   圣驾到了兖州,负责迎接的正是山东巡抚孙鑨,也是丙辰科的老兄弟,如今是一方封疆大吏,手握重权,自然是唯命是从。   唐毅让人交代了,不要准备多丰盛的东西,就是一些百姓常吃的食物,也就行了。孙鑨值得遵命,让人送进去一盆糁,还有煎饼,葱酱。   一路上游山玩水,接见地方官吏,士绅,还真把隆庆给累着了,把唐毅和张守直叫过来,喝着热腾腾,香喷喷的糁,吃着煎饼卷葱,狂放不羁,香甜管饱,隆庆大口吃着,道:“唐师傅,您说朕有没有点魏晋名士之风啊?”   唐毅笑道:“有当然有了,别的不敢说,您绝对是大明朝第一个吃煎饼卷大葱的皇帝。”   “哈哈哈,不管什么,是第一就好!”隆庆还挺容易满足。   张守直不敢像唐毅那么放肆,叹道:“要饱家常饭,要暖粗布衣。不说别的,这糁是用上好的粳米,配上鸡胸脯最细嫩的肉熬出来的,热辣香肥,寻常人家要是顿顿都能喝得上,虽三代之治也不过如此!”   小小的一碗鸡肉粥,竟然和上古三代扯上了关系,难得隆庆没有烦,而是笑道:“朕这一路走来,尤其进入山东地界,论起繁华,就差了许多,运河两岸还算好,再远一点,就乱糟糟的,老百姓住的房子比起牛棚还不如,看着是冬天了,也不知道他们要怎么过。”   其实沿途隆庆所走的地方,运河两岸,都加着小心,花了不少心思,尽量捯饬的光鲜亮丽,让皇帝高兴。可是唐毅觉得更应该让隆庆看看真正的民间,所以每到一处,他都更改一些行程,突袭找来一些百姓,询问他们的生计。   都说读万卷书,行万里路。隆庆觉得二十几年,先生们讲的国家危难,讲的民不聊生,都不如这几日亲眼所见来的震撼,出来散了心,松了气,肩头的担子也沉甸甸起来。   他问过一些农户,他们一年到头,除了自己种的粮食,跑到县城打短工,两三个壮劳力,一年也就能落下三五两银子,这还算能干的。   那一张张黝黑的面孔,嶙峋佝偻的骨头,粗大变形的手掌,都让隆庆震撼不已。还记得他发脾气的时候,随手砸了几个瓷瓶,其中最便宜的一件,也要五十两银子,抵得上几十家的收入,隆庆脸上有些发烧,“去把山东巡抚孙鑨叫过来,有什么难题,唐师傅要帮他解决。”   “遵旨。”   不一会儿孙鑨从外面急匆匆进来,见礼之后,垂手侍立。   “孙大人,朕观察山东民生似乎不是很好,你可有对策?”   换成别的官吏,皇帝这话等于是问罪,直接就吓趴下了。好在孙鑨是唐毅手下的人,也明白,皇帝只是阐述个事实而已。   他从容答道:“启奏陛下,山东人多地少,民生艰难,古已有之。近些年运河越发衰微,鲁西南等地衰败的厉害,臣努力安排船工到沿海的城市讨生活,地方上尽量轻徭薄赋,不要伤损民力,去年臣从沿海收入的商税之中,调拨三十万两,用在救济孤老,整修房屋上面,今年朝廷加大开征商税的力度,加上银元发行,生意便利,臣有望拿出一百万元,用在鲁西南。再有山东和南北直隶的直道都在修筑当中,预计两三年之内,就能全线畅通。海运虽然廉价,但是速度终究比不过陆上运输,假如直道修通,两边的百姓必定能够受益,至少能恢复运河昔日的繁华。再有泰安,青州等地,山岭绵延,匪盗猖獗,论起情况,只怕比兖州还要查,臣也在组织人力,年内就会清缴成功,臣已经向吏部立下了军令状,如果做不成,臣情愿摘了头上的乌纱帽!”   孙鑨口齿清晰,滔滔不绝,把眼下山东的情况说了一个清清楚楚,东部沿海要重点发展工商海贸,西部要修直道,打通商路,中部是剿匪,清理地方,三管齐下,山东的前景还是非常光明的。   “很好,孙大人果然是干吏,这么一说,朕也就放心了。”隆庆突然又想起一件事,“对了,孙大人,朕一路走来,发现运河进入山东,宽度大大缩减,有的地方只能勉强通过御船,这是为何?”   孙鑨哆嗦了一下,身体更加前倾。   唐毅淡淡笑道:“说吧,陛下是要听实话的,该是怎么回事,不要隐瞒,是你的罪过跑不了,不是你的罪过,也不要瞎扛着。”   “是!”   有了老同学发话,孙鑨的胆子大了起来,“回陛下,是有人侵占了运河两边的土地,臣刚刚让人抢修过了,不然只怕您的御船都没法通航。”   “荒唐!”   隆庆来了气,“朕的御船只有三千料,运河不是能通行五千料,甚至八千料的大船吗?最近三年,花费的治河经费,黄河最多,其次就是运河,怎么弄成了这个样子?”   皇帝发怒,孙鑨双膝一软,跪在了地上,“臣不敢隐瞒陛下,治河经费每年都调拨下来,花费不菲,奈何治理虽然下功夫,但是架不住世家大户,圈占土地,或许也听说了,直道要通过,运河即将被取代,他们这几年下手越发狠了,运河沿线几百万亩的田产都被盯上了,臣也挡不住。”   “好啊,堂堂一省封疆,你都挡不住,究竟是谁这么大的面子?难不成还是内阁的几位大学士吗?”   “不,不是,是山东本地的。”   “是鲁王?”这是隆庆能想到山东最大的官了。   “不是,鲁王殿下虽然之前侵占田亩不少,自从宗藩章程颁布之后,王府上下,还算规矩,侵占的田亩也归还了,宗室子弟自食其力,和普通人也差不多了。”   “不是鲁王,那是?”   “是孔府!”   孙鑨低着头,鬓角都冒了汗,孔老夫子生前周游列国,没一个人用他的主张,落魄的时候,竟然乞讨要饭。   他老人家也想不到,千百年之后,他的子孙还享受着老夫子的荫庇,作威作福,俨然山东的一霸。   不管怎么改朝换代,孔家的荣耀只会更多,从来没有减少过。   眼下大明的皇帝刚传了12代,而衍圣公孔尚贤已经是第63代衍圣公,相比之下,大明皇室也不由得要汗颜,惭愧!   一听说竟然是衍圣公霸占运河周围的田亩,隆庆陷入了沉思,他没有暴起大怒,思索了许久,只是摆摆手。   “唐师傅,一路辛苦了,朕想休息一下。”   唐毅笑道:“陛下早些歇着吧,明天鲁王,衍圣公,还有山东的士绅名流都要来拜见陛下,臣先告退了。”   ……   出了隆庆的行宫,孙鑨抹了一把头上的汗。   “我的唐大阁老,陛下真够深沉的,我还以为要立刻严查孔家呢!莫非陛下要放过他们?”   “哈哈哈,想什么呢?陛下放过了,我也不会放过。”唐毅深吸口气,“咱们这位陛下,看起来柔弱,其实心里头有算盘,让他好好掂量一下,毕竟动衍圣公,不是一件小事情。”   “唉,说起来都是孔孟之徒,可是孔家的作为,实在是太让人失望了。”孙鑨摇了摇头,“我这算是放了第一炮,要是哑火了,你老兄可要保着我啊!”   “放心吧,孔家没什么大不了的。”   唐毅请孙鑨到了自己的住处,给他安排了一个房间,两个人一直聊到了后半夜,才各自睡去。   第二天,秋风阵阵,天高云淡,衍圣公和鲁王率领着山东的士绅名流,一起到了行宫,朝拜天子。   隆庆看不出喜怒,说了几句场面话,只是邀请衍圣公和鲁王到了行宫,首辅唐毅在一旁作陪。   孔尚贤按照规矩,进献了礼物,唐毅偷眼瞧了瞧,只是一些寻常土产,最贵重的只是一个紫檀的洒金屏风。   难得,隆庆欣然接受,“孔爱卿,劳你远路而来,其实朕应当亲自前往曲阜,拜祭圣人,只怕又搅扰了贵府的安宁,于心不忍。”   “哎呦,陛下,您能驾临鄙府,那可是臣的无上光荣,皇恩浩荡。”   隆庆笑道:“孔爱卿,朕也不能光做不速之客,贵府有什么困难,和朕说出来,圣人苗裔,岂能慢待。”   在一旁的唐毅差点笑出来,隆庆这个老实孩子也学会玩套路,学会憋坏了,就看孔尚贤上不上道了!   孔尚贤丝毫没有察觉,反而欣喜不已,急忙颤颤哆嗦,跪在了地上,未曾说话,老泪横流。   “启奏陛下,臣有一肚子委屈,臣要弹劾山东巡抚孙鑨。”   隆庆脸色一沉,看了一眼唐毅,那意思是该怎么处置,唐毅微笑颔首,隆庆心领神会。   “孔爱卿,孙大人可是朝廷干吏,封疆重臣,你弹劾他,要有真凭实据。”   “臣有啊!”孔尚贤抬起头,哭得更伤心了。   “臣每年都要进京朝拜陛下,今年春天,臣动身北上,沿途驿站竟然不接待臣。臣打听之后,才知道都是孙鑨授意的,臣一片忠心,若非陛下南巡,臣今年都没法一睹圣颜,孙鑨嚣张跋扈,搜刮地皮,掘地三尺,罪孽深重啊!”   孔尚贤哭拜在地上,动情说道:“山东父老都切齿痛恨,此獠不除,地方不得安宁,臣斗胆恳请陛下,彻查孙鑨!” 第1033章 衍圣公掉沟了   孔尚贤越说越兴奋,吐沫星子满天飞,恨不得把孙鑨说成居心叵测,图谋不轨的曹阿瞒。   老同学,你比我还牛气!   唐毅暗暗想到,隆庆昨天还和孙鑨当面奏对,那是个踏实肯干的官,隆庆的印象非常好,还准备过两年之后,调入京城,接替一部呢!怎么到了孔尚贤的嘴里,就成了十恶不赦的人了?   到底是谁在撒谎,隆庆的天平毫无疑问,是偏向孙鑨的。   “唐阁老,你以为孙大人真的如此吗?”   提到了唐毅,孔尚贤这才猛地惊醒,坏了,早就听说孙鑨和当朝首辅唐毅是同年,当着唐毅的面,攻击孙鑨,实在是不妥当。   孔尚贤脸上的肉不停抽搐,显得十分尴尬。   倒是唐毅一本正经,“陛下,衍圣公乃是圣人苗裔,他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代表着至尊至贵的孔家,臣以为断然不会说假话的。按照衍圣公的意思,立刻把孙鑨拿下,交有司法办。”   孔尚贤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自己这一状,就把孙鑨给告倒了,莫非传言有误?也是,孙鑨在山东好些年了,才勉强提到巡抚,没有被调入京城,说不定他和唐毅是貌合神离。   再说了,人都说唐毅是天上的文曲星,读书人的表率。我们孔家是谁啊?天下读书人尊奉的祖师爷,千古圣人,孔老夫子的后人,从情感上,唐毅就该向着孔家,维护圣人尊严。   这不,他果断处置了孙鑨,真是大快人心!   孔尚贤或许忘了,当年闹粮食危机的时候,唐毅是怎么狠狠摆了孔家一道?   这位衍圣公大人或许是飘在云端太久了,真把自己当成了圣人,目空一切了。   见锦衣卫出去拿下了孙鑨,他越发得意,嘴里头没有了把门的,什么话都往外说,偏偏隆庆和唐毅这一对缺德君臣,不管听到了什么,都笑呵呵的,鼓励他继续说,畅所欲言,开诚布公,你说什么,我们都听着。   为了让他说的高兴,隆庆还赐了御酒。   孔尚贤飘飘然,大着舌头道:“臣以,以为官绅一体纳粮,切切不可。士绅乃是国之根本,有恒产有恒心,士绅地主才是真正心向朝廷,那些泥腿子都是养不熟的白眼狼,一个个好吃懒做,活该穷死,饿死。陛下,臣,臣准备了十位美女,要献给陛下,陪伴着陛下,以解旅途烦扰……”   隆庆脑子虽然慢,可也听明白了,要是不惩处孙鑨,遂了孔尚贤的心思,这家伙还不会把美女献上来。果然是刁钻恶劣,把他们祖辈的德行都散光了。隆庆心里的恶感越来越强烈。   正要说话的时候,突然陆绎从外面走了进来,冲着隆庆拱手,“启禀陛下,外面有上百名百姓到了行宫的外面鸣冤。”   “鸣什么冤,他们有冤屈吗?”隆庆问道。   “他们认为朝廷捉了孙中丞不妥,是替孙中丞讨回公道的。”   陆绎的声音不大,可是孔尚贤听得清清楚楚,立刻跳了起来,幸灾乐祸道:“陛下,孙鑨刚刚被拿下,他的党羽就冒了出来,孙鑨在山东的势力有多大?简直骇人听闻啊!如此贼子,不严惩早晚要酿成大祸,臣,臣恳请陛下,立刻下旨捉人,一个都别放过。”   隆庆没说话,而是看着唐毅。   唐毅不以为意,“衍圣公,您这话有些过了,要让人说话吗!你陪着本阁去外面见见百姓,问问大家伙的想法。”   唐毅拉着孔尚贤的手臂,生怕他跑了。   刚出去,隆庆就迫不及待跟出来了,这么好的一出戏,不看可亏大了……   到了外面,唐毅可吓了一跳,黑压压的人群,足有四五百,就在说话的功夫,人就增加了好多,还有更多人闻讯而来,把行宫的门口都给堵严实了。   锦衣卫勉强维持着秩序,老百姓不停往里面挤,嘴里还不停叫嚷着。   “大家伙都冷静一下,本官是首辅大学士唐毅,这位是衍圣公孔尚贤,圣人的子孙啊!”   唐毅把孔尚贤也拉到了百姓面前,面对着愤怒的人群,孔尚贤咧着嘴笑了笑,却比哭都难看。   见到有的大官出来,百姓总算是安静了不少。   “大家有什么事情,派个人出来,和本官陈说,本官自会处置,假如胡乱嚷嚷,惊动了陛下,可是要承担罪责的。”   听到还有罪,百姓们吓得一缩脖子,沉寂了一会儿,有个上了年岁的出来,跪倒在地。   “小老儿拜见大人,俺们可没想惊扰陛下,俺们就是替,替孙大人鸣不平。”   “有什么不平?”   “孙大人清正廉洁,是顶好顶好的官儿,为什么要抓他,朝廷不公啊!”   “大胆!”   孔尚贤立刻跳出来,伸手指着老百姓,骂道:“你们这些杀才,朝廷的事情你们也敢干涉?抓孙鑨那是陛下旨意,你们想反天吗?”   他这么一骂,老百姓都吓得不轻,不再敢说话,但是还有一些人,纷纷不平,凭什么好人蒙冤,坏人嚣张,这世道还有天理吗?   “哈哈哈,衍圣公,你先不要发怒,是你弹劾孙大人,本官提议,陛下点头,才拿了孙大人,不过可没有定罪,还要调查。”   唐毅看了看在场的百姓,笑道:“诸位乡亲们,朝廷素来敬重衍圣公,敬重圣人后代,本官以为他的话不会有错,可是你们替孙大人鸣冤,本官又不能不管。你们要是能讲出道理,本官自然会奏请陛下,放了孙大人。”   唐毅看了看孔尚贤,“衍圣公以为本阁可还公平?”   “公,公平!”孔尚贤咧着嘴答应,可是他怎么都觉得有点不对劲,自己好像掉到坑里了……   “相亲们,衍圣公说他进京朝见陛下,结果山东的驿站不让他入住,孙鑨公然欺凌衍圣公,可有此事?”   “没有!”   从人群中跑出一个年轻人,秋天了,身上还只穿着马甲,露出黑黝黝的肌肉,十分壮实。   “俺是赶大车滴,俺看到咧,孔家带着好几十个大马车,上面都装得满满滴,驿站都住不下咧。”   唐毅沉吟一下,点了点头,“原来如此。”   “衍圣公,本阁记得你这些年,给陛下只是带了些土产,陛下躬行简约,也不许多送礼,你带着几十驾马车,用得着吗?”   “这,这个……”孔尚贤一下子就结巴了,憋了半天才说道:“唐阁老,我,我带着东西进京,是,是要贩,贩售?”   唐毅惊得脸色狂变,声音高了八度,“不会吧,身为孔圣人后代,你怎么能经商呢?士大夫口不言利,你却不远千里,贩运货物,还要住在驿站,公器私用,这未免说不过去了吧?”   唐毅十足的演技派,仿佛刚刚知道一般,那份惊讶,配着孔尚贤的尴尬,喜感十足,隆庆笑得眼眉都弯了,他强忍着,瞪大眼睛,看着唐毅要怎么摆弄这个衍圣公大人。   “唐,唐阁老,孔家传承两千年,家大业大,开支庞大,难以维系,不得不做一点经营,不止我如此,不少官员也都携带货物贩运,补贴家用吗!”   “不!”   唐毅断然摇头,“在前年,本阁就颁布了命令,各地官员不准携带货物,南北往来,车不许超过三驾,随从不得过十人。倘若举家迁徙,财货众多,需要登记造册,总之做官不得经商,经商就不能做官!”   唐毅的话铿锵有力,沉默了三秒钟,老百姓顿时拍起了巴掌,大声叫好。   “大人说得对,大老爷明镜高悬啊!”   等大家安静下来,唐毅又笑道:“衍圣公,经商贩运是不对的,不过朝廷优待孔家,那是不会变的,你们果然开支太多,维持不下去,可以向朝廷说明,本阁会想办法增加贵府的俸禄,何必去操持贱业,失了身份呢?”   孔尚贤尴尬点头,脸都变成猪肝色了。   “多谢元辅教诲,我,我记住了。”   他们俩说着,百姓可听得一清二楚,开什么玩笑,孔家没有钱,还要朝廷给银子,朝廷怎么不给你们一点脸皮啊?   “大人,俺见过孔家的粮仓都是满的。”   “对,他们家的田到处都是,兖州府八成的田都是他们家的,他们不缺钱!”   “孔尚贤撒谎,衍圣公骗人呢!”   ……   老百姓的指责,就像是一把把匕首,插得孔尚贤体无完肤,狼狈不堪。再让这帮人说下去,孔家的名声都完蛋了。   “唐阁老,他们都是胡说八道,您可不能相信啊!”孔尚贤惶恐万分。   唐毅淡淡一笑,“衍圣公毋忧,朝廷一定会主持公道的,对了——乡亲们说贵府田地众多,可有此事啊?”   孔尚贤眼珠转了转,无奈道:“唐阁老,我们家在山东太多年了,历代赏赐的田产又多,我一时也说不清楚。”   “嗯,事关重大啊,本阁以为当尽快查清楚,还贵府一个公道,要不然百姓到处说嘴,会令孔老夫子蒙羞的。”   唐毅蹙着眉,一副我都是替你着想的模样,关切道:“这样吧,我派一个人,协助衍圣公,查清楚你们家的田产。”   “谁?”孔尚贤傻傻问道。   “哈哈哈,孙鑨孙大人,就辛苦你一趟吧!” 第1034章 江南风华   孔尚贤很想大哭一场,怎么就那么糊涂,以为仗着是衍圣公,就跑去状告孙鑨,这可倒好,从一开始就被人家算计了。   什么捉拿孙鑨,根本是演戏!   孙鑨拿下了,民怨沸腾,本来是他和孙鑨之间的事情,瞬间演变成百姓告他的状,接着又好死不死,让孙鑨查自己,这不是往死路上逼自己吗?   孔尚贤肠子都悔青了,“唐阁老,你不能这样,我,我和孙鑨有仇,他会挟怨报复,不可以啊!”   唐毅把脸一沉,“衍圣公,您这话就不对了,圣人苗裔,行为表率天下,德望布于四海,真金不怕火炼,我相信不管是任何人,都不会找出衍圣公的错误的。让孙鑨调查,才能更加证明清白。”   唐毅不管面如死灰的孔尚贤,转头对孙鑨说道:“孙大人,你要清楚,衍圣公一案关系重大,一定不要文过饰非,粉饰太平。凡事都要以孔老夫子的教训为依归,我辈奉之为圭臬的圣人教训,与孔家另有不同,那可是他们的祖训,不得违背!凡是有欺凌百姓、鱼肉乡里、霸占土地、害人性命、枉法徇私、舞弊欺瞒……种种罪行,都要严查到底,公诸天下,你记住了,你这么做,不是忤逆圣贤,相反,是替孔老夫子挽回名誉,整理家门,放手施为,朝廷,陛下,还有内阁都会支持你的!”   这话再明白不过了,简直是办理孔家案子的指路灯,通行证,孙鑨一下子就有数了。   “请元辅放心,下官一定清查到底,尽快拿出结论,绝不姑息养奸!”   孔尚贤,这回你可跑不了了!   把我弄到大牢里面,虽然关了不到两个时辰,可是依旧是下了大狱,不让你关一辈子,我就把名字倒过来!   “衍圣公,跟着下官走吧!”孙鑨呲着白牙,笑呵呵说道。   孔尚贤眼前一黑,双膝发软,直接瘫在了地上。   ……   孔家的案子其实不复杂,孙鑨在山东多年,早就查的七七八八,以往是没人敢动,孔家才肆无忌惮。如今有了圣旨,有了内阁的全力支持,还有什么说的,很快就拿出了结果。   就在隆庆离开山东之前,案子就清楚了。   朝廷累年赏赐孔家的田产在二十万亩左右,而孔家实际拥有的田产超过四百万亩,是不折不扣的山东第一个财主,田产遍及五个府,二十余县。就拿曲阜来说,从上到下,除了衙门之外,怕是每一寸土地都是孔家的,所有人都给孔家打工。   除此之外,孔家还有庞大的生意网络,整个山东超过三分之一的商行背后都有孔家的股份。   他们豢养数以千计的打手帮闲,凡是有百姓忤逆孔家,他们私设刑堂,打死打伤人命是常有的事。   甚至地方官府谁不听从他们的话,也会被残酷报复。   简单说,孔家就是地方一霸,还是超级恶霸!   各地推行清丈田亩,唯独山东最为落后,毛病就出在了孔家身上。   “真是岂有此理!”   隆庆气得大拍桌子,把手掌都拍红了。   “唐师傅,孔家的财产怕是有几千万两银子,当真是富可敌国。可恶的是孔尚贤不但不知道收手,还利用每年朝见的机会,携带商货进京贩售,运费还要朝廷的驿站承担,他还要不要脸皮?”   尽管早有准备,唐毅也被孔家的情况吓了一跳。   山东出了孔圣人,是大幸,可也是大不幸,孔家的子孙,绵延几十代,触手遍布齐鲁大地,究竟有多少百姓被他们逼得家破人亡,妻离子散,已经不可考证了,总而言之,这个大家族的祖先有多辉煌,后辈的罪恶只多不少。   “陛下,臣身为读书人,也自惭形秽,孔府如此,实在是让人不齿。”   “师傅,你的意思,要如何处置孔家?”   “臣以为就算千刀万剐,也是罪有应得,不过顾念孔圣人脸面,暂时将孔尚贤囚禁在凤阳府吧,其余孔家支脉,得到的朝廷封赏,隐蔽官员,一律追回,从此之后,孔府子孙和寻常百姓,没有任何区别,朝廷设置一名祭祀官,全权负责孔府内外事宜,衍圣公一脉仅仅充作门面,享有朝廷优待,却不再拥有任何权力。”   唐毅下手还真够黑的,这个方案相比派驻王府长史,管理各地藩王,还要彻底,还要干净利落,从此之后,衍圣公只是一个好听的名头,摆在台面上的吉祥物。   的确够解气的,奈何天下士人该怎么看?会不会激起众怒?   “师傅,朕记得太祖爷当年,要取消孟夫子配享文庙,毁禁《孟子》一书,结果尚书钱唐拼死力争,血溅午门——眼下动了衍圣公,会不会沸反盈天,群起而攻之?”   唐毅信心十足,“陛下多虑了,臣以为不妨就看一看天下士人,究竟会怎么说。”   ……   船队继续南下,穿过淮安,驶过扬州,进入长江,最终到达了苏州刘家港。   离着老远,就能看到两座巨大的灯塔,仿佛卫士一般,矗立在码头,空中飞扬着热气球,垂下长长的标语,写着“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的字样。   也只有风气最为开放的江南,才敢这么玩,一江之隔,哪怕是素来繁华的扬州,也比不得苏州的大胆。   隆庆站在船头,举目远眺,忍不住放声大笑,“师傅,苏州当真是热情啊!”   唐毅见隆庆十分欣喜,也笑道:“陛下,东南之繁华,皆仰赖天子洪恩,自从武宗之后,近一个甲子,东南百姓都没有目睹圣颜,自然十分期待,也难免热情过头,还请陛下勿怪。”   “不怪,不怪,朕早就要看看苏州繁华了!”   御船靠岸,苏州知府余有丁率领着文武官吏,在码头迎接。作为申时行那一科的探花郎,余有丁本来也是有机会留在翰林院,走一条完美的清贵路线。不过唐毅坚持认为部堂一级的官吏,至少要干过知府,知县,熟悉地方情况,能够驾驭复杂的局面。   至于要成为宰辅重臣,必须干过封疆大吏,学历尚在其次,关键是能力品行。故此他的朋友,门生,鲜有在京城享福的,只要有机会,就塞到地方。   比如王锡爵在平定伊王之乱后,立刻被提拔为河南按察使,申时行因为治理地方有功,也被破格擢升陕西右布政使。   连门人弟子都迈入了中级官员的行列,唐毅这十五年苦功,可谓是硕果累累,到了丰收的时候。   踏上苏州的土地,熟悉的乡情,熟悉的口音,让唐毅无比熨帖,眼圈泛红,少小离家,壮年回,宦海十五年,宰执天下,在回家的那一刻,他流下了热泪。   刘家港就是当年的刘河堡,唐毅和老爹最落魄的时候,在这里住过,当年的竹楼还在,老爹题写的“庆丰包子铺”匾额依旧,除了多一些沧桑,几乎没有变过。   “陛下旅途劳顿,臣已经在太仓准备了行宫,请陛下暂时休息一晚,到了明日,再前往苏州城。”余有丁躬身说道。   “好。”隆庆一口答应,“朕客随主便。”   皇帝随和亲切,让苏州的官吏都松了一口气。   住进行宫之后,苏州方面早就准备好了,给隆庆备下了地地道道的淮扬菜,光是点心,就足有七十几种,精致得不像话。隆庆看得目瞪口呆,乖乖,只怕宫里的御膳也比不过啊!   “过了,太过了!”   隆庆连连摇头,“余知府,朕早就下旨,不要靡费铺张,苏州虽然富庶,可是民脂民膏,不该浪费。”   经过山东,见识孔家的案子,隆庆的确有所不同,原本他讨厌的说教,变成了真真正正的感受。   他办了孔家,船队离开山东南下的时候,沿途聚集了无数的百姓,成千上万的跪倒,山呼万岁,隆庆只觉得血液都沸腾了。   老百姓果然是最善良的一群人,只要做了那么一点好事,就永远惦记着你,曾经的错误都被原谅了。   隆庆有些后悔,要是早点走一趟,或许过去的五年,他能做得更多,而不至于荒废光阴……   “回禀陛下,这些食物并非出自苏州府衙,而是苏州的酒楼饭馆贡献的。”   “哦,是你逼着他们干的?”隆庆严厉起来。   “臣可没有那个胆子,是他们听说陛下要驾临苏州,主动承接,要孝敬陛下的。”余有丁说道。   隆庆微微摇头,“朕不信,商人做生意也不容易,无利可图,他们会干吗?”   连孔圣人后代都贪图财货,寻常商人会那么高尚?   唐毅淡淡一笑,“余知府,你和陛下实话实说,他们是不是准备打着陛下的旗号,捞一笔?”   余有丁脸涨得通红,心说师相就是厉害,“回禀阁老,承接招待陛下的任务,陛下用过的食物,日后都可以变成酒楼的主打菜肴,确实能吸引八方食客。”   原来如此!   不愧是大明朝最商业化的城市,脑筋和别的地方就是不一样,把赚钱的主意都打到了皇帝身上。   隆庆非但不怪,反而哈哈大笑,“没想到朕的面子还这么值钱,朕可要好好品尝一番,谁家的菜最好,朕送给他一幅字。”   余有丁连忙施礼,激动道:“臣代苏州商人叩谢陛下圣恩。” 第1035章 德川家康的见闻   三艘硕大的海船,驶入长江口,早有奉命巡逻的船只迎了上去,双方交涉没几句,竟然崇明的水师港口又驶出两艘军舰,拱卫在海船的两边,一起溯江而上。   双方保持着一样的航速,从战舰上抛过绳索,和海船连结起来,接着就有一个个二尺见方的木箱,从战舰上滑索到了海船,邋遢的水手们欢呼雀跃,里面装着他们最盼望的东西,新鲜的蔬菜,肥嫩好吃的羊肉,刚刚收割的大米,还有葡萄,苹果,梨子,种种水果不下几十样。   水手们眼睛都绿了,抓起一串葡萄就往嘴里塞,狼吞虎咽,没几下就给吃光了,等到军官的鞭子打过来,他们咧着大嘴傻笑,不管打不打,反正老子过瘾了,气得军官只能跺脚。   “愣着装死啊,还不给大公子送去!”   “唉,这就去!”   几个士兵抱着箱子撒腿往船舱里跑,从年初的时候离家,差不多一年的时间,唐平安比原先高了一大截,可是也瘦了很多,原本可爱的婴儿肥都没了,变成眼睛大大的,颧骨很高,嘴唇紧闭的英气少年。   他默默坐在船舱里,不断翻着一本书,书页却都磨毛了,字里行间,写满了注释的小字,显然看得非常用功。   当他把书页合上,有三个大字显露出来:四夷志!   在下面还有一行字,嘉靖四十二年小站心斋初稿。   这本《四夷志》正式唐毅在小站时候写的。   唐毅出道十几年,除了唐学三书之外,他貌似没有写过别的东西,其实不然,唐毅还动笔写过一部总体战,一部会计纪要,以及这一部《四夷志》。   在这本书中,唐毅探究了周边几乎所有国家的历史,分析他们的民族个性,提出解决边境问题的方略。唐毅提出了主要三大法宝,一个是推广儒家理念,弱化各国实力,二是自有贸易,促进人员交流,三是鼓励移民通婚,同化。   唐毅认为,以往受限于山岭隔绝,使得中原王朝对于四夷有心无力,如今海路通畅,坐船前往安南等地,甚至比大明南北交通还要方便,由此大明就具备了同化四夷的物理条件。   甚至唐毅还提出了随着西夷侵入东方,南洋等地的藩属小国势必感受到强烈的生存危机,如果大明能扛起对抗西夷的大旗,借机收服藩国,驱逐西洋人,进而掌控南洋,兵进印度次大陆,大明就拥有了和本土人口相仿的庞大人力资源。   到了那时候,就相当于每个大明人都有一个海外奴隶,日子不要太美好……   《四夷志》中,充满了阴谋算计,弱肉强食,别说嘉靖朝的时候,唐毅不敢拿出来,就算到了隆庆朝,他也吃不准该不该抛出来。   不过别人不知道,天天在唐毅书房转悠的平安却发现了这个秘密,小时候老爹在油灯下著书的场景他还记忆犹新,当时太小了,字都认不全,自然不懂书中的关键,等到十一二岁,学了四书五经,也通过了史记,资治通鉴,有了史学基础,再来翻老爹的著作,唐平安彻底被惊呆了。   原来在老爹谦谦君子的面具之下,竟然是如此狠辣阴险的面孔的,偏偏如此对自己的胃口,平安一度都觉得自己有当小奸臣的潜质,不过自己是小奸臣,那老爹岂不是大奸臣了?   直到随着爷爷出海,又在日本转了一圈,平安终于想明白了,国家之间,和国内真的不一样。   身在大明,哪怕再不好,还有规矩,还有王法,可是到了海外,就是最残酷的丛林法则,没有任何的仁义可讲。   平安把书放好,伸了伸懒腰,迈步往外面走。   “大公子,快看,有水果。”   水手献宝一样,把箱子送到了平安的面前。   平安眼睛也亮了,吃了十几天的豆芽,船上的水还变质了,只好用米酒煮豆芽,难吃不说了,还有好些没发芽的豆子,吃下去之后,噗噗放屁,船舱里头的味儿啊,简直没法形容。所幸倭国和大明还不算远,要是环球航行,听说肉都会长满驱虫,水手们不得不吃蛆吃剩下的,有的干脆吃虫子……想想就浑身鸡皮疙瘩。   “去把那个大胖子叫过来,让他也吃点吧。”   没多大一会儿,从外面晃晃悠悠,小跑着过来一个中年汉子,看身形不算胖大,只是脸上的皮都垂了下来,跟沙皮狗似的。   他进来就兴奋大叫:“陆地,陆地,我看到陆地了!”   “真是少见多怪!”平安满心鄙夷,“德川家康先生,恭喜你,活着到了大明!”   这个家伙不是别人,正是德川家康。   在明人的帮助之下,织田信长打败了对手,战后他越发意识到大明的重要,必须派遣重要人士,前往大明取经。他本想自己前往,可是刚刚打赢,千头万绪,他不敢离开。   最后思前想后,就选了德川家康,这家伙早年当过质子,和织田信长交情深厚,全倭国都反对织田,只有德川家康站在了他的一边,虽然德川实力不怎么样,让武田信玄都打出尿了,但是好歹是心腹盟友,又挺聪明的,就派遣了他,跟着唐平安一起回大明。   进入长江口,见到了自己人,平安才知道,原来老爹陪着皇上到了苏州,马上就能见到老爹了!   平安突然鼻子发酸,眼圈红红的。   闷头咳梨子的德川瞄到了,贼兮兮问道:“想,想家了!”   “想你个大头鬼!”   平安狠狠瞪了一眼德川,还踹了他两脚。   恼火地掐着腰,“告诉你,从现在开始,不吃,不喝,不睡觉,本少爷要好好教你汉话,学觐见皇帝的大礼!”   “皇!帝?”德川家康用力吞下了一大块梨,脑袋都死机了。   平安恨铁不成钢,骂道:“蠢材,就是我大明至高无上的君王,富有四海的天子,不是你们国家的摆设可比的!你丫的真幸运了,能见到我大明的皇帝,还能看到我爹,真不知道你走了什么狗屎运!”   坦白讲德川家康很聪明,可惜他只是坐船的时候,吐够了,才借机学了一点汉语,只能听到不到三成。   不过从平安的神情来看,应该不是坏事情。   很快平安就把船上的几位先生叫过来,教给德川家康喊吾皇万岁,又是磕头,又是作揖,大胖子一路上就缩水了,这么一折腾,眼看着小了一圈。   别管礼仪学得咋样了,总算有些人模样,能拿得出手了。   他们一样从刘家港上岸,踏上了大明的土地,回到了家乡,平安压在心里的少年心性释放出来,一路跑着,跳着,大声叫着,弄得行人以为来了个小疯子。   倒是德川家康,在后面紧紧跟着,不时往道路两边看去,坦白讲,他的心是震撼的,还是无以复加的那种!   宽阔平坦的道路,也不知用什么制作的,坚硬如石,也不怕水,整个京都都找不出一条。   在道路两边,是灌溉用的水渠,一直绵延到天际,一块块的水田,农人正在忙着收割,稻子割下来了,泥水里面竟然还有许多鱼儿游动。原来在春天插秧的时候,把鱼苗放入稻田,鱼儿会吃掉害虫,杂草,螺丝,小螃蟹一类的东西,使得稻苗免受其害,鱼儿的粪便又能肥田。   等到稻子收割之后,再把稻花鱼抓走,家里人可以享用肥美的鱼肉,还能腌制成鱼干,要是还有剩余,也不打紧,东南的赛马盛行,鱼粉可是顶好的东西。   家家户户都准备了巨大的汤锅,把鱼简单收拾一下,就扔进锅里,煮得骨酥肉烂,到处飘荡着香气。   德川家康拼命咽吐沫,乖乖,真是太奢侈了,这就是天朝上邦啊,简直是天堂啊?   平安受不了这家伙咽口水的声音,找到了一个老乡家,拿一个银元,换了五尾肥硕的稻花鱼,猴子手脚麻利,把鱼鳞、鱼鳃、鱼肠都清理干净,扔到锅里炖上了。   德川家康频频摇头,“鱼是上天赐予的食材,要完整吃下,才能品味到自然的味道,对身体最健康。”   戚安国捅了一下平安,“是真的吗?”   平安翻了翻眼皮,“穷人舍不得扔东西,都说破家值万贯!”   戚安国捧腹大笑,“兄弟,够犀利!”   德川家康把脑袋埋在胸口,不说话,很快他就抬起了头,鱼的香气飘了出来。猴子往锅里撒了一圈盐巴,用铲子翻过鱼身,饱饮汤汁,先给平安一条,他和戚安国一人一条,剩下的俩,不用问了,都归德川大胖子了。   他们三个闷头吃着,每个人都消灭了大半条,抬头看去,德川家康正在把锅里的汤汁都舀出来,沾着馒头,快速消灭干净,而后打了一个舒舒服服的饱嗝儿,靠在灶台边,打起了震天响的呼噜。   能吃能睡,怪不得那么胖呢!   戚安国捂着脸,郁闷道:“我说平安,咱们带来一头猪啊,指着他能干什么?”   平安不以为意,“猪好啊,容易养活,只要他听话,咱们就有本事把他变成一条龙,他要是不听话,那怕是一条龙,也能给他顿了吃肉!”   猴子听完,连连点头,“平安少爷就是霸气,说的真好!”   三个小家伙有说有笑,却没有注意到德川家康的耳朵轻轻动了两下…… 第1036章 志向远大的平安   德川家康在路上,听到了不少介绍,知道明人常说上有天堂下有苏杭,苏州和杭州,就是人间的天堂。他已经穷尽想象力,不断的在脑中描摹图景,设想着苏州的繁华。   当他真正迈入这座城市之后,德川家康彻底傻眼了,这里比起他想象的还要繁荣十倍,百倍……   宽大的街道,足有十几丈不止,能并排通过十驾四轮马车,要知道京都最宽的道路只能走两驾马车,苏州城的道路竟然是京都的五倍!   道路两旁,还栽着树木,葱葱郁郁,有香樟、银杏、青梅、梨树等等,有的树上挂着通红的柿子,好像一串串灯笼,也没有人去采。   德川家康敢说,放在倭国,早就被摘光了,天朝的风物果然不同。   苏州城不光大气,更有细腻,道路上总是有人清扫,连落叶都极少见到,在道路两旁,还有专门的垃圾桶,德川家康亲眼看到,哪怕是调皮的孩子,也会把吃剩下的红薯皮扔到垃圾箱。   从上到下,每一个人都是那么优雅,那么从容,彬彬有礼,和他们比起来,倭国的人简直像是一群丑陋的土匪,面目可憎,行为粗鄙,难怪大明从来藐视四夷,尽管不愿意面对,也不得不承认双方的差距。   大明高高在天上,倭国只能仰望。   平安扫了一眼德川家康,去发现他贼兮兮,四处张望,顿时平安就怒了。   “看什么看?你是不是觉得苏州太好了,想要抢下来?”平安呲着白牙,眼睛弯成月牙,十足的纨绔子弟。   德川家康吓得一哆嗦,他可知道眼前的小子有多可怕。   围攻织田信长失败,毛利家的人马走海路撤回老巢,结果半路遭到了明军伏击,倭国的战船面对着明军的巨舰,简直和玩具差不多,都不用大炮,光是横冲直撞,就被倭国的船只都掀翻了。   毛利元就死了,毛利家三千精锐葬身海底,一大强藩险些覆灭。   这一战让织田信长彻底见识了明军的海上实力,即便是他心高气傲,也知道不能和明军硬碰硬,为了拉拢明军,他不惜签下承诺,只要灭了毛利家,石见银山就无偿赠与大明……   德川家康,拼命摆手,脑袋晃得和拨浪鼓一样。   “哼!其实你承认了也无妨,敢让你看,就不怕你打主意,也不怕你偷学,告诉你,苏州城的百姓具有一百五十万,加上各地客商,乡下打工的百姓,差不多两百万人,快赶上你们倭国的人口了。区区小国,何足挂齿!”   平安一副眼高于顶的模样,他从老爹那里学来,对待蛮夷必须要示强,他们只会屈服强者,同时永远都不要放松警惕,哪怕他们趴在你的脚下称臣,转过头,有了机会,也要咬你一口。总而言之,不要把他们当成人就是了。   又往前走了一段,路上巡逻的士兵多了起来,其中竟然混杂着锦衣卫。   见到了平安一行人,急忙上前,严肃着脸,“你们是干什么的,为什么身上带着武器?”   平安没说话,戚安国站了出来,将一个腰牌塞到了对手的手里。作为戚继光的长子,戚安国刚出生的时候,就是锦衣卫千户,后来陆续升到了指挥佥事。   士兵检验过腰牌,单膝点地,“小的拜见大人。”   “起来吧!”   士兵站起身,恭恭敬敬将腰牌还给戚安国,不好意思道:“大人,上峰严令,圣驾在此,不得靠近,小的不能放行……”   老子的腰牌不好使啊?戚安国的脸顿时沉了下来,要和他理论,平安连忙拦住了他。   “算了,保证又是老头子下的令,他们哪敢违抗。”   平安低着头,在怀里摸了一会儿,拿出一个玉佩,在士兵面前晃了晃。   “看到没有,拿着这个,送给陛下身边的人,就会召我们过去了。”   士兵将信将疑,看他们几个气度不凡,不像是骗子,转身跑进去,没有多大一会儿,锦衣卫大都督陆绎竟然骑着高头大马,亲自跑了过来。   见到了平安,离着老远就跳下战马,跑过来,来一个结结实实的拥抱。   “兄弟,你可露了大脸了!陛下让我赶快请你过去,快,上马吧!”   有人牵过来高大的龙驹,平安抓着马脖子,全身用力,轻松跃上了马背,猴子人如其名,比平安还轻松,戚安国就更不用说了,只剩下一个德川家康。   他从来没见过这么高大的战马,简直惊为天神,心里头害怕,手脚就软,费了半天劲,愣是没上去。   “饭桶,给他骑好马也糟蹋了,跟在后面跑吧!”   德川家康老脸通红,也没有办法,只能跟在后面,所幸有陆绎带队,轻松过了关卡,绕过一条街道,眼前赫然出现一个庞然大物,几乎占了小半条街道,高大无比,直入云霄。德川擦了擦汗,一抬头,吓得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天啊,世上还有这么宏大的建筑?简直比富士山还要高大啊!   德川家康大呼小叫,惊讶的手足颤抖,差点中风了。   平安三个看在眼里,满是小星星。   “这是唐鹤征唐大人的手笔,虎父无犬子,他可是没有弱了唐荆川的名头!”   提到了师爷,平安还有点伤心,小时候他还在师爷的怀里撒过尿呢,等有空去给师爷上香,和他老人家念叨念叨一路上的见闻。   他们刚到了大楼的前面,从里面就跑出来一个红袍的太监。   “呦,小唐大人,快跟着咱家去面圣吧,皇爷都等不及了。”   平安带着戚安国和猴子,急匆匆进入了庞大的建筑之中,别看建筑很庞大,但是充分考虑到了采光,用了大块的玻璃,窗明几净,宽大的楼梯两旁,还点着鲸油灯,没有烟火气,却有淡淡的幽香。   第一层的中间,安放着一只竖起前爪的老鼠,手里捧着橡子,憨态可掬,萌劲十足。第二层毫无疑问,就是一个大蛮牛,浑身筋肉暴起,充满力量感……他们走到了第七层,在一匹奔腾的金制龙马前面,唐毅陪着隆庆,还有一干文武官吏,都笑呵呵聊着。   唐鹤征正给他们介绍,原本打算十二个动物都用纯金打造,可是搬运困难,除了第一层的老鼠之外,其他的都是空心,甚是遗憾。   隆庆笑道:“唐爱卿,这就够震撼的,这么大的楼,只怕比朕的金銮殿还要大吧?”   皇帝随口一问,唐鹤征却吓得跪了下来,“微臣有罪,请陛下责罚。”   “这有什么!”隆庆不以为意,“大就大了,朕只会感到骄傲,我大明有此等能工巧匠,有如此雄伟建筑,足以让四夷宾服。唐大人,朕更关心楼的用途如何,可收回了成本?”   唐鹤征脸色一红,“启禀陛下,早就收回来了,还,还有小赚。”   “哦?那是多少?”   唐鹤征伸出了一根手指头,“一,一百万两!”   隆庆惊得脚下没有站稳,险些撞在金马上面。   不是说大兴土木,劳民伤财吗?怎么唐鹤征弄了这么大的建筑,不但回本了,还能大赚一笔儿,简直匪夷所思?   皇帝不明白,就要有人解惑,余有丁向隆庆讲述了缘由。   虽然泉州,上海等地都设置了市舶司,但是苏州依旧是东南的金融中心,南北的大宗货物都喜欢在苏州洽谈,至于上海,只是交割的中心。   这种大楼涵盖大明各方的商人,里面光是铺面展位就有上千个,每天往来的商人不计其数,一个展位就价比黄金,一年一千五百两的租金,都大有人在,位置好的甚至炒到了五千两。   光是收租金,就弥补了成本,还大赚了一笔。   唐毅并不意外,作为大明的第一个商业中心大楼,赔钱才奇怪呢!   眼下的东南,数以千万计的市民,海量的交易,已经足够养活几个这样的大楼了。   “臣正在总结经验,培训工匠,下一步,应天、杭州、松江都要建造大楼,苏州还要动工第二座。”唐鹤征满怀信心道。   “好啊,早晚朕也要在京城建造几座。”隆庆突然想起来,“对了,朕还要给大楼起名字,到底该叫什么好呢?”   “叫天下第一楼吧?”   突然有个清脆的声音传来,隆庆眺望过来,顿时喜得抬头纹都开了。   “哎呦,是朕的班超回来了!”   陆绎带着平安到了隆庆面前,行了面君大礼,又到了唐毅面前,恭恭敬敬给老子磕头。   “行了,起来吧。”   小家伙被拉了起来,唐毅仔细看了看,长长出口气,心里头莫名松了一下,儿子总算是平安归来,他此时才真正体会到,一个父亲不需要孩子做多大的事业,只要平安就好!   隆庆把平安拉到了身边,欣慰地拍着他的肩头。   “不愧是唐师傅的儿子,出使倭国,威风大呈啊!”   平安眨眨眼道:“陛下,草民可不是使者,您还没封过草民官呢!”   “瞧朕的记性,现在朕就加封你为安东都司都督佥事,钦命宣慰使,赐宝剑印绶。”   当官了,还一步登天了,平安喜得连忙施礼。   唐毅却不解道:“陛下。这个安东都司,我大明可没有啊?”   隆庆迟愣一下,突然哈哈大笑,“师傅,您怎么也糊涂了,现在没有,早晚都会有的。对吧,小平安,有没有本事替朕开疆拓土?”   “有!”平安响亮答道。 第1037章 万国宫   尽管开海多年,外面的资讯不断涌进来,其实相对而言,还是非常有限。当平安讲起在倭国的见闻,比如公开娶妻生子的花和尚,比如肥硕的相扑手,比如怪异的发型,都让隆庆大感新奇。   “你不是带来一个倭国的使者吗,就让他来见朕吧。”   平安脸上带着为难,“陛下,那家伙笨得要死,要是冲撞了陛下,可不是我的错。”   隆庆满不在乎,“朕怎么会怪罪你呢,再说了一个海外的蛮夷,朕还容不下他?那朕的度量也太差了。”   平安总算点头,跑到了外面,没多大一会儿,楼梯响起,平安带着德川家康到了楼上,离着老远,这家伙就趴在地上,跪爬着过来。德川家康身形庞大,撅着大屁股,吭哧吭哧,往前爬,活像是一头大肥猪。   平安都把脸捂上了,真没脸见人了,白费功夫了,这丫的都给忘了。   见了隆庆也不知道别的,只是嘭嘭磕头,也不怕脑袋磕漏了。   “哈哈哈,贵使平身吧!”   德川家康愣了一下,突然来个五体投地,趴在了地上。   平安气得跳了起来,冲上来就想胖揍他一顿。   唐毅瞪了儿子一眼,吓得平安一吐舌头。   “贵使,陛下是让你站起来。”   有通译在耳边告诉,德川家康这才诚惶诚恐,从地上爬起来,脑门都磕得红肿了,显得局促不安。   隆庆倒是很喜欢这个笨拙憨厚的家伙,“朕听说贵国个子都不是很高,见到贵使高大壮硕,看起来传言也不尽真实。”   “不是,不是的,只有我是高大的,信长只有我的肩膀高,木下秀吉直到这里。”他比了比自己的大腿,咧着大嘴夸张笑起来,充满得意。   隆庆略带疑惑,平安忙解释道:“他说的信长,叫织田信长,是眼下倭国最大的诸侯,刚刚击败各路对手,实力很庞大。至于木下秀吉,又叫羽柴秀吉,是织田信长手下第一干将,因为个子矮小,其貌不扬,又被称作猴子。”   隆庆只当听笑话,不停点头,唐毅却是一惊,织田信长,羽柴秀吉,猴子……这不是所谓的战国三杰吗?就差一位了。   “对了,贵使叫什么名字?”   “德川家康!”大胖子赶快回答。   竟然是他!   三杰都齐全了!   这下唐毅可来了兴趣,仔仔细细打量半天,心中暗道,怪不得这家伙能笑到最后,果然是个深藏不露,扮猪吃老虎的高手啊!   德川家康被唐毅看得浑身发毛,心说这位天朝的大人物这么看自己,不会是有什么企图吧?   “呵呵,陛下臣粗通相术,此人山根修长,耳大有轮,身长腿短,是个有后福的人,以臣官之,假以时日,必成大器。”   隆庆一惊,“师傅,真没想到,您如此看重他,那日后此人一定不差。”   唐毅含笑,“德川家康,你此番来到大明,有什么所求,只管说出来。”   德川家康沉默一会儿,忙说道:“蛮荒之地,化外之民,恳请上国册封通贡,助敝国天下一统,外臣叩谢天恩!”   这几句话,他学了好几天,做梦都念叨,说得非常溜。   “唐师傅,您看呢?”   “启奏陛下,前些年东南倭寇横行,杀戮无算,然则倭寇之祸,其实并非真倭,而是大明商贾不遵王法,雇佣倭国武士,为祸海疆所致。试问倭国武士从何而来?正因为倭国内乱,民不聊生,战乱失败的武士只有流落海上,成为海盗倭寇。故此臣以为,要正本清源,要彻底杜绝海疆之祸,理应助倭国一统。”   唐毅看了一眼德川家康,坦白讲,这家伙最后统一了倭国,又奉行锁国政策,对中国来说,是有利的,倭国搞明治维新,也是推翻了德川家族的统治。虽然相隔还有几百年,不妨就用力推一把,让德川的统治更加深入,更加强大,哪怕想维新变法,都做不成!   “贵使,陛下仁慈,体察贵国艰难,我们准备册封织田信长为倭王,羽柴秀吉任枢密使,你为国相。大明将授权北洋公司,提供你们统一天下所需要的一切武备物资,还会协助你们建立学校,推行文官制度,通商贸易,尤其是大明将对贵国的货物,完全免税,准许贵国商人自由出入大明,甚至求学,参加大明的科举。总而言之,我们是一衣带水的邻邦,大明必定会全力协助,帮助贵国赶上时代发展的潮流,吾皇仁德,洪恩泽备,远及异域,你放心就是了。”唐毅又对着平安说道:“这些日子你陪着德川家康在苏州逛一逛,看看我大明是如何治理国家,领略我大明的风土人情。”   竟然要陪着这头猪满世界瞎逛,唐大少爷顿时不干了,可老爹的话又不能不听,只好弯着眼睛,人畜无害道:“遵命,我一定要让德川先生好好玩玩的!”   ……   唐毅脑子有毛病,给了倭国那么大的好处吗?   当然不是了,他所说的每一句话,几乎都是一个陷阱。   册封织田信长,羽柴秀吉,德川家康三人,等于是彻底否定了万世一系的天皇,虽然眼下天皇连个牌位都不如,没有人在乎,但毕竟是倭国的一个象征,意义重大,废掉天皇,才能斩断过往,让倭国失去一面大旗,失去凝聚力。   资助武器,那是要用银子换的,推行文教,培养官员,那是扶持亲近大明的势力,弱化倭国的尚武精神,免除关税,听起来很不错,可对等的,倭国也要免除大明货物的关税,试问倭国和大明公平做生意,他们能赢吗?   眼下的倭国可不是那个完成了工业化,虎视眈眈的东洋列强,同样处在农业文明之下,大明的实力是倭国的十倍百倍,正好可以把后世倭国用来对付中华的手段,反过来,都让倭国的老祖先享受一番。   偏巧他们这时候也是军阀混战,民不聊生,外来势力干预,坚船利炮,商品经济,打开国门,统治者成为外国势力的代言人,逐渐从一个完成的国家,变成“双半社会”……唐毅突然一阵恶寒,若干年后,倭国的史书会如何记载这一段?自己到时候又会是什么形象?真是很值得期待啊!   见过了德川家康,隆庆又想起了前面的一件事,大楼还没命名呢!   平安提议天下第一楼,直接让唐毅否决的,丫的倒霉孩子文采也太差了,别说是状元公的儿子。   余有丁进言道:“陛下,此楼有十二层,每层都有一个生肖,臣以为不如叫做元辰楼。”   大家思量一下,是不错,很文雅,但在嘴里默念了两遍,却觉得不够大气,也不上口。   “师傅,您还有更好的吗?”   “陛下,五天之后,各国使者齐聚苏州,您要接受他们的朝见,所谓万国来朝,盛世大明,不如就叫万国宫吧!”   听完老爹的提议,唐平安扁了扁嘴,什么狗屁名字,还不如我的霸气呢!要不是看你是我爹,非要好好争一争。   平安小同学满腹牢骚,哪知道其他人却是一片歌功颂德,大赞首辅大人高明,通俗大气,朗朗上口,有天子气象,有上国威仪……   一顿赞美之下,连隆庆都点头了。   他亲自提起大笔,写下了楼名,用了玉玺,立刻就有人拿走去雕刻,五天之后,正式挂在楼前,万国宫就新鲜出炉了。   平安总算明白了,什么叫嘴大嘴小,什么叫一呼百诺捧臭脚。他找了个借口,赶快溜了,带着德川家康,还有猴子和戚安国,在苏州城到处乱逛。   作为东南最繁荣的城市之一,苏州城聚集了天底下最富裕的一群人,大凡富庶之地,必定是餐饮发达之所。   苏州的美食多不胜数,又恰逢金秋,螃蟹肥美,平安四个找了一家菜馆,大啃螃蟹,德川家康干别的不成,吃饭是真麻利,啃了三个就掌握了技巧,很快他面前的蟹壳就像是垒砖一样,快速成了一堵墙。   平安只啃了几个,就停下来。   “不高兴啊!”   “也不是,就是有些闷。”平安道:“你们先在这里吃着,我有点事,先走了。”   平安急匆匆赶到了唐家在苏州的府邸,刚走进来,却发现老爹正坐在中厅,他跑进来,唐毅也不抬头,只是淡淡说道:“喝点姜茶,暖暖胃,螃蟹吃多了不好。”   “哦。”平安抱着碗,乖乖把姜茶喝光了。   唐毅看了看儿子,淡淡一笑,“没用你提议的名字,心里不高兴?”   “不是,儿子哪敢和您老争。”平安小声道。   “是不敢,不是不想!”   被戳穿了小心思,平安显得有些局促,小脸越发尴尬,“爹,孩儿不是,不是——您不会怪孩儿吧?”   越说越怕,小家伙站了起来,像一个犯错误的小学生,乖乖垂下了手。   “傻小子!”唐毅把儿子拉到了面前,责备道:“爹几时让你成一个听话的乖宝宝了?当父母的都盼着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却又拼命让孩子听话,都听爹妈的话,岂不是连他们都不如了!我的儿子就该不同。”   平安咋摸着老爹的话,终于露出了开心笑容。   “爹,您老就是开明!”小家伙充满喜悦,父子之间,理解万岁! 第1038章 荣耀的巅峰   陪着隆庆逛过了万国宫,还有好些行程,唐毅推说身体不适,要先回家休息,隆庆知道他念着儿子,也就准了假。   唐毅早早回来,没等多大一会儿,平安也提前回来了,都说父子天性,这爷俩还真像!   小小的一张桌,一壶酒,四个小菜,唐毅和儿子东西对坐,他主动坐到了西边,竟然是甘居下风的意思,平安胆子再大,也知道不妥,缩手缩脚,不敢坐下。   “哈哈哈,还以为你天不怕地不怕呢!没事的,坐下吧!”   唐毅随手给她倒了一杯酒,主动喝干,平安也只好举起酒杯,一饮而尽,酒劲儿猛了一些,他呛得小脸通红,脖子粗了一圈,好不容易才咽下去了。   唐毅只是淡淡看着,等着平安恢复了正常,才笑着给他夹了一筷子猪头肉。   “平安,你已经十三岁了吧?”   “还差三个月,实岁十四,放在农家,就是十五了。”   “嗯,差不多二十年前,你爹和你现在差不多大,咱们家只有我和你爷爷两个,还记得我们两个赚了第一斗金,买了猪头肉,烧鸡,烤鸭,酱骨头,也是这么坐着,一直喝到了大半夜。”   提到了唐慎,平安心咯噔一下,爷爷孤身一人,还在济州岛呢,按理说他该先去看看爷爷,哪知道鬼使神差,就跑到了苏州,小家伙越发不安起来。   “呵呵,爹说这些,只想告诉你一句话,你长大了,以后凡事自己多拿主意,爹不会再去强迫你干什么,包括读书在内。”   “真的?”平安惊讶问道:“我干什么都行?”   “嗯,哪怕你章台走马,架鹰斗狗,做一个纨绔子弟,爹也不会管的。”   “不会吧?”平安真的吓了一跳,“爹,没喝多吧?是不是病了?”他伸手往唐毅的脑门上摸,唐毅一摆手,把他的爪子打一边去。   “臭小子,你爹好着呢!”   “好着呢,为什么说疯话?”平安嘟囔道。   唐毅叹口气,想摸摸儿子的头,结果只搭到了肩膀。   “平安,在五年前,陛下要替太子选伴读,你和平凡都在其中,爹没有答应,你可知道原因?”   提到了这事,平安真的感动了。   给太子当伴读,多荣耀的事情,非是亲自的重臣根本捞不到机会,能经营和下一代皇帝的情谊,对一个大家族何等重要,当时张居正、张四维、唐汝楫、包括殷士儋,都把孩子送了去,唯独唐家的两个宝贝儿子,一个都没去。   唐大少爷早就打听过了,陪着太子爷读书,那可不是什么享受的事儿,早起晚睡不说,犯不得一点错误,太子犯了错,先生不敢骂太子,只能骂伴读的,太子生气了,还要拿着你出气,功课好了不成,那是超过太子,忘了君臣本分,不好了也不成,说你拖累太子,不思上进。   另外宫中的规矩太大,神仙太多,几年的功夫,唐汝楫的幺子比平安还小一岁,就弄得跟小老头似的。走路低着头,说话慢声细语,看人的时候,眼神闪烁,活脱一个谨小慎微的小官僚。   其他几个孩子也都差不多,平安觉得让自己,或者二弟变成那样的人,保证能把他折磨疯了。   “爹,多谢你了!”   唐毅呵呵一笑,“知子莫若父,其实咱们都挺像的,叛逆、乖张、大胆、不服管束、藐视礼法……”   唐大学士竟然这么看自己,不知道多少人要跌破眼镜。   “可惜,爹当年就是个穷小子,没有办法,不得不循规蹈矩,去念四书五经,吃前人嚼过无数遍的馍,忍受着严寒酷暑,任由士兵脱下衣服,在比狗窝大不了多少的号房考试。好不容易考中了状元,披上了官衣,又要伺候着一大堆的婆婆,皇帝不能怠慢,内阁要恭敬着,臭名昭著的锦衣卫也要称兄道弟,就连一身尿味的太监都要巴结,大把大把送银子……”   谁能想得到,被无数人视为偶像,成功典范,励志标兵的唐大首辅,心中竟然有这么多的不甘?   回想二十年的路,唐毅实在是不算幸运,所有的时间,几乎都是在最残酷的斗争中渡过。   东南抗倭,走马灯一般换人,他身在东南,好容易回京了,严徐党争,到了刺刀见红的时候,他又是风暴中心的那一个,左支右绌,用尽了心力,护着这个,算计那个,对当时官职还很低微的唐毅来说,都是难于上青天的任务。   好容易熬了过来,接着徐阶,高拱,杨博,这些人又掀起一场场波澜,可以说,直到唐毅坐稳了首辅,大明的朝局才安稳了两年。   也正是这段宝贵的安稳时光,军制,财政,吏治……统统就大为改观,事实证明,文官集团只要能拜托党争,真正用心做事,他们是有本事治理好这个国家的。   平安第一次听到老爹的心声,想不到老爹也有这么多的无奈。他鼻子头发酸,默默低下了头。   “儿子错了!”   “哪里错了?”   “儿子不该任性。”   “又哪里任性了?”唐毅笑呵呵问道。   平安低声说道:“孩儿今天不是因为给大楼起名字的事儿,孩儿是……”平安没有说下去,唐毅却接下了话头,“是不愿意磕头,对吧?”   “爹,你怎么知道?”平安瞪圆了眼睛,显得惊骇不已,仿佛什么了不得的心事被戳穿了一样,都傻了。   “还是个孩子啊,好几年了,陛下请我进宫赴宴,你哪一回不是扭扭捏捏的,爹还能看不出来。”唐毅翻着白眼道。   平安涨红了脸,“爹,您不是说了吗,人和人之间都是一样的,哪怕是父子,也不该总是跪啊跪的,礼节过了就是屈辱,就是失了尊严。”   平安字斟句酌,低声说着,唐毅欣然一笑。   算起来自己的门人弟子众多,受自己影响的人何止千万,但真正得到了真传的,其实是自己的两个儿子。   反对权威,追逐自我,崇尚个性,蔑视礼教,有点叛逆,还有些大胆……唐毅笑了,由衷地笑了,他的教育成功了。   “爹,孩儿不是小孩子了,所以孩儿不该由着性子胡来,陛下荣宠,关系到咱们家的从兴衰,孩儿会想办法讨好陛下,做一个好儿子,好臣子!”   平安仰起头,信誓旦旦保证。   唐毅气得眉毛都立起来了,“小混账,你脑袋抽了?爹辛苦了半辈子,为了什么,不就是你们以后不用走爹的老路吗?你给我听好了,只要不违背良心,不对不起自己,你想干什么就干什么,爹不会拦着你的。”   “当真?”   “废话!”唐毅吐出了两个字。   平安彻底刷新了对老爹的印象,原来他比自己还要叛逆啊!温良恭俭让全都是装出来的,只能说,您藏得太深了。   激动之下,平安主动给唐毅倒了一杯酒,他也喝了一杯,酒劲儿上来,平安胆子也壮了。   “爹,我这一次去了倭国,我发现他们都太笨了,什么织田信长,羽柴秀吉,都是没开化的猴子,只要有您的支持,孩儿几年的功夫,就能把倭国折腾一个天翻地覆。”   “然后呢?”唐毅饶有兴趣问道:“你还有什么打算?”   “有啊,孩儿研究了海图,我发现从吕宋向东南航行,一直走下去,会有一个巨大的岛屿,几乎和大明一般大,从倭国出发,一直往东航行,也有两片相连的大陆,对了,运到大明的银子就是从那里出产的。”平安兴冲冲道:“孩儿想折腾够了倭国,就用他们的人力去开辟这些地方,等到把西夷肃清了,土著赶走了,田地也开发出来,再从大明移民,打造一个海外华夏,您的《四夷志》里面不也写了,要让天下都成为炎黄子孙的天下吗!”   好小子,志气比你爹都大!   其实唐毅早就想过了,与其几代人都留在中原,在一个泥潭里面纠缠着,倒不如主动走出去,开辟新的天地。   他不让儿子当太子陪读,不教他们四书五经,不让他们走十拿九稳的科举之路,就是存了这个心思。   唐毅本来还想着要找个机会,用尽办法说服儿子们,让他们不再沉溺大明的繁华,努力开拓进取,走出一条更精彩的道路。   哪知道没有自己教,平安就想到了,唐毅真是又惊又喜。   “平安,大海波涛浩淼,生活艰辛,你不怕吃苦吗?”   小平安白了他一眼,“爹,您老怎么也像那些人一样了?只要有银子,有势力,到了哪都是天堂。孩儿在倭国的时候,从上到下,全都要巴结孩儿,除了织田信长之外,其他的人都要拜倒在我的脚下,早晚,我要让织田信长也给我磕头求饶!”   敢情还是不想磕头啊!够执着的。   扪心自问,谁又不想当大爷呢?   “罢了,烦心的事情爹帮你们解决了,未来的路你们自己来!”   五天的时间飞快过去,这一回不光是隆庆,应天的六部官吏,总督巡抚,统统到了苏州,不下二十个藩国的使者,带着庞大的使团,齐聚万国宫之外。   鼓乐惊天,路上洒满鲜花,隆庆骑在龙驹上面,在群臣的簇拥之下,接受所有人的朝拜,这一刻,他处在登基以来,荣耀的巅峰! 第1039章 隆庆改制   隆庆在苏州的日子,远比在京城要舒服多了,简直可以用惬意形容。   苏州的繁华和京城不遑多让,但是这座城市和京城的气氛完全不同,京城的繁华是几千名官吏,还有大量的勋贵,宗室,宦官,禁军支持起来的。   而苏州则是彻头彻尾的商业化城市,市民是这个城市的核心,没有那么多官员,也没有那么多规矩,一切都显得自由自在,生机勃勃。   天下所有的好,都汇聚到了这里,连隆庆都不得不感叹,生而为苏州人,真是天下一大幸运!   不光苏州的盛景让人迷醉,唐毅的种种安排,更让人熨帖舒心。   万国宫接见四方藩国,自从永乐朝之后,唯独隆庆有如此荣耀,接受数十个藩国朝拜。除了惯常的进献礼物,回赠赏赐之外,隆庆还代表大明,发表了掷地有声的宣言。   他告诉所有使者,大明朝励精图治,国势日盛,秉承成祖皇帝仁慈爱民之心,大明将护佑藩国,维护法统。近几十年来,西夷漂洋过海,侵入东方,杀戮百姓,抢夺土地,攫取财富,狡诈狡猾,无恶不作。各国限于国力,难以抗衡西夷,大明愿意倾尽力量,扶住各国,共同驱逐西夷……   这一条显然击中了南洋诸国的要害,他们的确被西夷袭扰,苦不堪言。而且西夷有大船,有火铳,战力不凡,非是他们能够抗衡。   而且西夷到处抢掠,杀戮成性,相比一百多年前的郑和船队,简直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一个人一个鬼。   他们巴不得大明能够出兵帮忙,替他们撑腰。   隆庆得到了各方的盛赞,有人甚至把他比作天可汗,隆庆美得鼻涕泡都出来了。   当然他也没有忘记真正的使命,驱逐西夷只是个口号,或者说只是第一步,下一步则是要把所有藩国都纳入掌控之中。   隆庆代表大明,提出互通有无,富国强兵,并且大方选拔,将对各国的货物免除关税,同时将大明的四书五经,唐学三书,还有农业、天文、历法等等书籍,优惠出售各国,帮助藩国治理国家,提升文明程度。   又承诺在万国宫的对面,建造展览中心,推销各国商品,帮着他们从大明赚钱……这一套的东西,和对付倭国的大同小异,不过里面埋藏的地雷更多一些,比如鼓励各国到大明贸易,显然要用银元结算,各国的商人把大明的银元带回去,要不了多久,他们的市面上就都是大明的货币。   试想一国的货币被人家捏在了手里,下场又该如何?   那些傻乎乎的藩国使者根本不明所以,还讥笑大明傻帽,也不知道谁是傻子,你看风景,风景也在看你,隆庆别提多开心了。   见过了各国的使者,隆庆又去了位于苏州府学对面的阳明公祠。   王襞、钱德洪、王畿、季本、李贽,包括唐毅的老师,年近九旬的曲圣魏良辅都亲自驾到。   其余东南的鸿儒才子,来了不下上千人,其余闻讯而来的读书人更是不可计数。   这些人都有个共同的特点,大家都是阳明公的弟子,都信奉心学。   虽然眼下心学的主流已经渐渐脱离了阳明公原本的主张,渐渐倾向唐学,不过唐毅没有和王阳明分道扬镳,而是积极吸取心学的养分,壮大唐学。心学好比是一棵大树,而唐学就是树上最耀眼的花朵。   几次整合之后,原本的心学七脉抛弃了门户之见,以求同存异为方针,抛弃学术纷争,把精力用在解决实务上面。   近十年来,大明的科举几乎把心学囊括,就拿隆庆五年的会试,心学占了七成名额,高段位的三鼎甲都是心学门下,二甲进士更是有八成是心学弟子。东南治学之人,首先供奉阳明公,其次奉行知行合一,求真务实,世人把王阳明和唐毅并称“王唐”,大有立地成圣的架势。   心学如此兴旺,但是压在所有人心头,还有一块大石头,那就是朝廷承认的显学依旧是理学,心学还处在一个尴尬的地位。   几乎每个人都在琢磨着,要如何取代理学。   唐毅拿出了他的方略,在肃穆的音乐声中,隆庆亲自给阳明公的坐象上香,献祭,朗读祭文……   隆庆随后又对着前来觐见的心学士子语重心长道:“阳明公两肩正气,一代伟人,具拨乱反正之才,展救世安民之略,功高不赏,朕甚悯焉!今日祭拜先生,得偿夙愿。愿天下士子,尊奉阳明公之教诲,修文习武,增加见识,砥砺品行,报效大明。”   隆庆见过之后,又追赠王阳明太傅,越国公之位,下令刊行阳明公著作三万册……这些举动只有一个目的,那就是告诉天下人,阳明公是陛下认可的圣人,阳明心学同样是官方承认的显学。   对于心学士人来说,这一条太弥足珍贵了。   他们丝毫不在乎腐朽的理学,只要公平竞争,理学根本不堪一击。   阳明公在天之灵看见没有,弟子们给您老争来了名誉!   所有人还都沉浸在欢乐之中,但是聪明人都深知一件事情,世上没有白吃的午餐,隆庆抬举王阳明,给阳明公面子,肯定是要拿到东西的,那隆庆想什么呢?   “启奏陛下,臣已经和东南的几大商帮世家通气了,他们都同意开征商税,只是税种有哪些,税率要多高,还有如何征收,需要进一步征求意见,拿出草案。”   唐毅信誓旦旦,向隆庆保证道:“依照臣的预测,全面开征商税之后,明年岁入就会超过三千万元,三年之内,达到五千万元,没有任何难度!   这次不单单是岁入倍增,而是多了这么钱之后,朝廷的实力大增,水师整合,组建大明皇家海军,以吕宋为基地,经略整个南洋,开疆拓土,打开市场。随着海外殖民,商贸发展,我大明还会进入一个快速发展期。   国内的人口外移,减轻人地矛盾,地价下降,士绅没法压榨佃农,等于是釜底抽薪,原本潜藏的危机纷纷减轻,甚至消失。   开拓海外,又会带来无穷商机,庞大的海外市场,刺激商业发展,到时候商税数额又会增加。   原本大明处在下降的循环,兼并加剧,民生凋敝,流民丛生,朝廷开支增加,横征暴敛,刺激出更多的流民,国将不国……如今是流民外移,海外的粮食涌入,压低粮价,百姓负担减轻,国内的市场扩大,商业进一步繁荣。   要不了几年,商税就会占到朝廷收入的七成,甚至是九成,我大明彻底摆脱财政危机,就在眼前了!”   唐毅滔滔不断,把自己的设想和盘托出,隆庆频频点头。   “先生真是朕的管仲啊!”   隆庆十分喜悦异常,从登基以来,一直有一个亡国的阴影压在他的肩头,总算能解决了,哪怕立刻去面对朱家的列祖列宗,他也有胆气了。还有一件喜事,隆庆南下,身边自然不会少了女人,有一位焦美人,陪了他一路,昨天一查,竟然怀了孕,算起时间,正是隆庆的种!   在皇宫那么多日子,不见多少妃子怀孕,出了京城,这么快就有了孩子,隆庆真有点乐不思蜀。   “唐师傅,朝廷大事,由你打理,朕也放心了。不知道先生下一步有什么打算,朕一定鼎力支持。”   唐毅忙笑道:“陛下,要说起来,臣真有一个事情要和陛下建议。眼下开征商税之后,以户部来说,要管理全国的户口,要负责田赋,还要负责商税,关税,盐税,编制朝廷预算,发放俸禄,事务之繁杂,非是一个尚书和两位侍郎能够承担。”   自从变法以来,缺官的问题就日益严重,以往碍于财政困窘,没有办法,眼下困局打开了,唐毅自然要重提此事。   “朝廷肩负万民之望,不能为了所谓轻徭薄赋,精兵简政,就把该做的事情,该承担的责任都放弃了,这并非明主所为。臣斗胆谏言,要增加尚书数量。”   隆庆吸了口气,“唐师傅,您的意思朕自然明白,可是六部古已有之,骤然增加,要用什么名义?”   “陛下,臣以为可以裁撤南六部?”   隆庆更加惊讶了,“师傅,到底是裁官,还要加官啊?”   “有裁有加。六部之制诚然不能随意打破,但是我朝南北二京,有两套班子,南六部早就没有了实际作用,只是给一些官吏养老之用,与其浪费朝廷俸禄,不如裁撤了。不过名额不宜废除,就把南六部并入京城六部,其中吏部,户部,兵部,各增加一位尚书,两位侍郎,吏部,工部,刑部,增加一位尚书,一位侍郎。”   改革官职,是唐毅早就酝酿已久的,可是碍着祖制,他只能在内阁,在地方动手脚,如今把隆庆忽悠到了南方,正是大展身手的好时机。   将南六部并入京城,南京的这帮人咸鱼翻身,哪能不高兴,至于京城的尚书侍郎,他们也没有办法。   这几年大学士比尚书多,六部为了伺候内阁,已经筋疲力尽,穷于应付,有人帮他们分担,也是求之不得。 第1040章 突变   早在离京之前,唐毅就找到了高拱,进行了一番恳谈,新政变法进行了五年,成绩斐然,同时也问题多多。   如今内阁之中,高拱年过六十,赵贞吉比他还大得多,另外陈以勤多病体弱,承担不了繁重的政务,内阁势必要调整。   再有随着国策改变,加征商税,面向海外,政务繁杂程度一下子增加了十倍不止,六部九卿疲于奔命,也难以应付。   新政下一步的重点就是官制调整,唐毅定下两大主轴,第一内阁权威只能增强,不能减弱,阁老一致原则不变,大学士要保证在五至九个之间,多则纷乱失序,少则专权独断。   高拱虽然喜欢揽权,但是操劳了多年,他也知道自己能力的极限,偌大的朝廷,纷繁的内外事务,绝不是他一个人能扛得起来。   至于六部的问题,唐毅希望是进行彻底调整,最好能分成十几个部门,每个对应一摊。高拱也赞赏这个想法,但是他却认为难以一下子落实,毕竟六部从周公的时候就存在,绵延两千年,早已经习惯了,骤然废除六部,势必引起所有人的反弹,包括陛下在内。   其实唐毅也清楚,他只是抛砖引玉,见高拱反对,立刻抛出了南北六部合并的设想。原有的框架不变,官职不变,只是把南京养老的虚位变成实际的职务。   高拱左思右想,欣然同意。   当然考虑到会有强烈的反弹,所以唐毅才陪着隆庆南巡,由他摆平皇帝,解决南六部的人选,至于高拱,则是以他的强势,压制京城反扑的力量,然后两个人南北合力,一面裁撤,一面增加,迅速把官制改革这块硬骨头给啃下来。   按照计划,六部尚书变成了十二个,每一部两个,称为左右尚书,以左为尊,统领本部事务。所有侍郎平级,不在区分左右,只是承担具体政务不同。   以户部为例,左尚书执掌预算、户籍、田赋,右尚书专职商税,每人拥有一位侍郎作为副手,另外两位侍郎分管关税和工商。   户部的职能由原本单纯的户籍,税收,变成制定财政预算,规划工商发展方向,积极拓展海外经济,从一个静态的衙门,变成了富有进取心的战斗群体。   兵部大约也是如此,增加了一位尚书,两位侍郎,原本属于户部的军需部分还给了兵部,左尚书负责制定国防方略,调动兵力,右尚书负责后勤、招兵、选拔武将等等事务,其余四位侍郎除了协助尚书之外,遇到战事,要外调总督巡抚,协调战区事务。这样一来,兵部成了名副其实的出将入相,权柄变得极重。   吏部除了增加一位尚书之外,同时还拿到了一项至关重要的权力,主持科举考试的权力落到了吏部头上。   其实在唐朝的前期,科举刚刚产生,是由吏部主持考试,后来才落到了礼部头上,唐毅这一次改制,把这项权力还给了吏部,相应的吏部掌握了从人才选拔,到官职推荐,以及考核评定的全套权柄。   被剥夺了主持科举权力,那礼部还剩下什么呢?   唐毅同样赋予礼部两项极重的权柄,第一是在全国范围内,推行教育,广设学校,按照唐毅的设想,要在十年之内,使大明的识字率达到百分之三十。   听起来貌似不高,其实是相当吓人的,眼下大明识字率不足百分之十,东南除了苏州,杭州,绍兴等寥寥几府,都没有超过百分之二十的,一口气要把全国提到百分之三十,这是何等的雄心!   唐毅计划在隆庆六年,就拨给礼部三百五十万办学经费,在三年之内,达到一千万元,超过吏部的俸禄支出。   除了办学之外,还有一项,就是对外交往,文化输出,向藩国宣讲孔孟之道,吸收外国学子,说穿了,就是制度输出。   有了这两项权力之后,礼部也懒得主持考试了,要满世界跑,到处建学校,还要跑到海外折腾,哪里能有功夫?   只剩下工部和刑部,这两个衙门相对专业,只是大工程越来越多,城市越来越繁荣,原本在农村,很多纷争族老前辈就给解决了,到了城市,必须由朝廷出面,相应的工部和刑部的事务也就多了起来。   唐毅带着隆庆,考察了苏州好几个县的情况,无一例外,苏州的编外人员超乎想象,六房书吏当中,人数最多的户房竟然要二三十人,下面还有一大堆的办事差役,非如此不能征收税负。   要想让马儿跑,就要给马儿吃草。   想要商税之利,就要有足够的官吏,把繁重的任务扛起来。商税可不同田赋,一年到头,田赋就夏秋两次,十分容易,可是商税呢,几乎无时无刻都在发生,稍微疏忽,就征不到税收。   隆庆询问各地,情况也都差不多,他欣然同意了唐毅的建议,先合并六部,进而从上到下,增加官员数目,真正把责任扛起来……   “唉,真没想到,陛下竟是如此从善如流啊!”茅坤感叹一声,他这一次提前到东南,就准备着发动各方的力量,隆庆敢不点头,就展开全面攻势,无论如何,也要一锤定音。   哪知道什么都没用,光是唐毅带着隆庆转一转,讲讲情况,皇帝就照单全收。而且给的比想象还多。   甚至隆庆还到处留下御笔,酒楼得到了,凤洲酒的作坊也得到了。   一国之君,给商人题字,这是千古未有的恩惠,农商皆本的主张,越发深入人心。   “老夫承认,我错看了陛下,他是真正的大智若愚,假使陛下能再活十年,大人继续柄政,说不定可以兵不血刃,实现我们的预想。”   茅坤等人聚集在唐毅手下,所求的无非就是限制皇权,跳出兴衰治乱的怪圈。   “只要这一次改制成功,我们的目标也就完成了大半!”唐毅深深吸口气,欣慰道:“原本内廷的实力就不及外廷,如今南北六部合并,官员的力量彻底整合到一起,哪怕是陛下,也无非扭转整个文官系统的意志。”   眼看着心想事成,唐毅却没有太多的喜悦,“鹿门先生,我利用陛下的信任,一步步走到今天,早就把他的江山弄得零零落落,大权旁落,真不知道,该如何面对陛下啊!”   茅坤陪笑道:“大人,陛下之仁慈宽宏,的确古之罕有,他多在位一天,就是我们的运气,大人可要尽力保驾护航才是。”   唐毅点头,“我知道了,等我把南方的事务处理完毕,立刻护送陛下回京,冯保那个恶奴,还有李贵妃那个泼妇,我都不会放过!别以为他们暗中纵容陛下沉浸女色,戕害陛下血脉的那些丑事,我一点不知道!从今往后,我断不允许他们伤害陛下一丝一毫!”   或许真应了那句话,傻人有傻福。   隆庆的孱弱敦厚,竟然换来了唐毅久违的感动,他都不忍心再算计可怜的皇帝陛下了。   接下来的日子,唐毅全力处理南六部撤销的事情,他又安排专人,陪同隆庆到了松江转转,然后又取路杭州,见识了雪花纷飞中的西湖,寻访幽静的灵隐寺,观赏音韵婉转、身段优美的歌舞……   连隆庆都不得不感叹,深宫九重,金玉装成,却远非天下最好的所在,世间盛景无数,恨不能穷其一生,游览一个遍。   好家伙,隆庆竟然琢磨着“世界这么大,我想去看看!”   唐毅可没有那么大胆子,隆庆南巡好几个月了,开支严重超标,再继续折腾下去,不定有多少弹劾的奏疏呢!   唐毅好说歹说,让隆庆同意,最后一站回到应天,拜祭他的老祖宗朱元璋,向朱重八显派一下自己的成就,就准备回京。   要想玩,以后再说。   别人说出来,或许是敷衍,可是唐毅的话隆庆一百个相信,他总算点头,这一次没有走陆路,而是坐船从杭州北上,准备前往应天。   ……   六部可不只是那么几个官而已,还有一大堆的吏员,还有那么多的衙门,再有应天的大小军政事务,也该有人处置。自古以来,人事调动最为烦难,说是裁汰冗员,往往是越裁人越多。   唐毅合并南北六部,难度还在裁员之上,每一天都忙里忙外,不停接见,安抚,鲜有一点空闲。   好不容易找到一点休息时间,正想睡一会儿,茅坤突然变颜变色,跑了进来。   “大人,陛下北上了。”   “什么?”唐毅惊得跳起来,“鹿门先生,陛下前几日不还说没玩够吗?怎么连应天也不到,直接就北上了?”   茅坤掏出一封信,送到了唐毅手上,“这是咱们的人的密报,陛下只说出来的时间太长了,事务繁忙,就一意北上,下面的人也不敢抗旨。”   唐毅攥着那封信,又一屁股坐下,脸色十分难看,久久才说道:“鹿门先生,您说陛下是不是察觉了我的计划,立刻回京,想要推翻新政,甚至拿我问罪?”   茅坤微微摇头,“大人,如果京城有对你不利的消息,十岳和句章不会不传信过来的。老夫怀疑是宫里出了事情。”   “宫里?有证据吗?”唐毅愣了。   “没有,只能静观其变了。”茅坤无奈道。 第1041章 铁三角   李芳这个老太监和普通的宦官不同,他十五岁才进宫,在之前读了六年的私塾,按理说都有考童生试的资格,可是阴差阳错,他们家遭了大水,一大家子人几乎都死了,他好不容易捡了条命,流落到京城,无依无靠,几乎都快饿死了,赶上了宫里收人,他只好咬着牙,受了一刀。   正因为早年读书的经历,李芳进了宫之后,在内学堂如鱼得水,顺利进入了司礼监,当了一名洒扫太监。   相比附庸风雅的冯保,李芳的文化水平更高,只是他为人矜持,不愿意显露而已。加上他有那么一股子嫉恶如仇的劲儿,惹恼了一个管事太监,被发配到了裕王府,从此之后,伺候在朱厚熜的身边。   李芳也没有想过,有一天裕王咸鱼翻身,当上了皇帝,他也杀回了司礼监,成为秉笔太监。还是怪他太耿直,滕祥孟冲那些人,想着法哄隆庆高兴,送女人,送丹药,稀奇古怪的玩意,带着皇帝鳌山放灯……李芳通通冷眼旁观,甚至还会劝诫隆庆。   结果弄得隆庆也看不上他,就把李芳赶到了江南,管织造局。   谁知运气来了谁也挡不住,滕祥等人被唐毅一勺烩了,正直的李芳又让隆庆念叨起来,一道旨意,他又成了司礼监掌印,内廷十万太监的老祖宗。   几十年的时光。李芳看惯了起起落落,他琢磨着再干几年,就请求陛下放自己出宫。他这些年找到了一个失散的兄弟,兄弟是个农户,还有五个儿子,过得日子十分平淡,李芳却心向往之,兄弟也没有料到,会有一个显贵到了极点的老哥。   李芳和兄弟见面,诉说当年的事情,两人抱头痛哭,兄弟答应把他的大儿子过继给李芳,管他叫爹。   有后人了,李芳老怀大慰。   总算老天爷待自己不薄,李芳坐在自己的卧房,想起家人,眼圈泛起红色。   “干爹,儿子送夜宵来了。”   说话之间,从外面走近一个年轻的小太监,名叫陈炬,他端着一碗银耳莲子羹,送到李芳的面前。   他注意到干爹神色异样,关切道:“干爹,您老可是遇到什么事了?”   李芳欲言又止,低头默默喝完了,把空碗交给陈炬。   “拿下去吧。”   “是。”   陈炬刚要走,忽然外面一阵乱哄哄的声音,陈炬就是一愣。   “好大的胆子,谁敢跑干爹这撒野,儿子就教训他们!”   “慢!”李芳突然拉住了陈炬,陈炬一回头,惊讶发现干爹的脸色极为难看,嘴角眉梢不停跳动,这天底下还有什么事情,能让内相恐惧成这样啊?   “干爹,您老怎么了?”   正在这时候,外面已经有人闯进来了。   “老祖宗在吗,小的来拜见老祖宗!”   李芳抿着嘴,突然揪住陈炬,一指床下面,陈炬只好爬进去,慌乱之间,李芳将一件东西塞到了他的手里。   “拿好了,送到唐相府!”   说完之后,李芳就站起身,掸了掸衣服,懒洋洋说道:“什么事啊,不能白天说!”   “嘿嘿,老祖宗,事关重大,不能等了,还请您老陪着我们走一趟吧。”   李芳一开房门,从外面涌进来好几个太监,连拉带拽,竟然好似押解犯人一样,把李芳带走了。   陈炬躲在床下,只能隐隐约约,看到几条影子。陈炬张大了嘴巴,险些惊呼出来。   干爹可是司礼监掌印,正儿八经的内相,眼下首辅陪着陛下南巡,朝廷之中,内廷以李芳为首,外廷以高拱为尊。   哪怕是高拱都不敢动李芳,那究竟是谁下的手?   陈炬脑子凌乱了,他只知道这是一件非常非常不寻常的事情,干爹让自己去找唐相府,或许只有肩负天下之望的首辅大人能扭转乾坤吧!   陈炬默默思量着,等到没有动静,悄悄出了李芳的房间,他没敢回去,在御花园假山石躲了大半夜,差点被冻死,天还不亮,陈炬随着往外运粪的大车,混出了宫门……   幸好陈炬聪明,昨天夜里,李芳被拿下了,跟李芳亲近了的好几个太监都被抓起来,早上的时候,东厂的人就进驻了宫中,将各处都守卫起来,看起来九重深宫还是和往常一样,实则已经天翻地覆。陈炬正好赶上了空挡,不然他也完蛋了。   李贵妃脸色铁青,手笼在袖子里,长长的指甲刺入掌心,一点殷红的鲜血渗了出来,掉在衣服上,变成一片刺眼的红色。在她的面前,跪着的正是司礼监首席秉笔,提督东厂,大太监冯保!   李贵妃恶狠狠踢了他一脚,怒骂道:“好奴婢,你说现在该怎么办,要不要杀了李芳?”   “不成啊!”   冯保吓得一哆嗦,忙说道:“娘娘,李芳是司礼监掌印,没有陛下旨意,随便处置了他,会惹来塌天大祸,朝臣不会同意的。”   李贵妃眼眉都立起来了,“好你个奴婢,不能杀李芳,你让本宫抓他,你存心要害本宫啊?”   又是好几脚,踢得冯保都没脾气了。   他委屈道:“奴婢也是替娘娘着想,李芳那个老家伙,竟然把您和……”   李贵妃五官挪移,浑身颤抖。   冯保连忙闭上了嘴巴,沉默了一会儿,才低声说道:“他把那件事告诉了陛下,奴婢怕陛下一怒之下,娘娘……奴婢都是为了您啊!”   他趴在地上,呜呜大哭,李贵妃深深吸口气,她真恨自己,竟然做事不小心,让李芳抓住了把柄,更可恶的是那个老货不知道本宫是太子的生母,是未来的太后!他居然死心眼,还忠于皇帝,也不想想,那个酒色之徒,还能活几天?   李贵妃又是气,又是怕,浑身颤抖,抖成了一团。   不抓李芳,隆庆回来,自己死路一条,抓了李芳,皇帝还是会彻查,到时候一旦真相大白,自己还是死路一条……   情急之下,李贵妃吧嗒吧嗒,落下了眼泪。   见她哭泣,冯保反而暗笑,心说到底是个老娘们,就是不扛事,还不是要看自己的!   这些年买着力气巴结她,伺候她,为的不就是有朝一日,隆庆嘎嘣一下,他好辅佐幼主,重整内廷的威风吗?   冯保是看透了,隆庆对几位师傅的依赖,远远超过他们这些奴婢,人家是师生,是父子,是兄弟,是朋友,是伙伴,而他呢,永远都是个奴婢。   冯保跪爬了半步,“娘娘,眼下千钧一发,奴婢愚钝,拿不出什么主意,不过我知道一个人一定有办法。”   “谁!”   “张居正!”   听到这个名字,李贵妃差点跳起来,厉声尖叫,“冯保,不要在本宫面前提起他,本宫再也不想见到啊!”   “哎呦,我的娘娘,事情漏了,张居正也要完蛋,他不出力谁出力,再说了,不算远在东南的唐毅,就是高胡子,赵贞吉那帮人,谁能扛得住。为今之计,只有仰仗张居正了。”   冯保言辞恳切,李贵妃勉强平静心绪,思前想后,也的确只有这一条路了。   “罢了,你去找他吧!”   冯保答应了一声。   差不过过了一个时辰,张居正才从外面风风火火赶了过来。   抬头一看,竟然是钟翠宫,张居正就是一愣。   “冯公公,你怎么把我带到这里了?”   “啊,是太子爷找张师傅有事情。”   钟翠宫的后面就是圣哲殿,专门给皇太子朱翊钧准备的,为了照顾方面,李贵妃就住在前面的钟翠宫。   张居正迟疑道:“既然是太子有事,从后面走就是了。”   “张师傅不必如此拘谨,快随咱家进来吧。”冯保连拉带拽,才把张居正扯到了钟翠宫。   李贵妃穿着凤冠霞帔,头戴珠翠,薄施官粉,淡画峨眉。不到三十的年纪,加上保养得当,越发显得容光焕发,秀丽异常,天家贵气,非比寻常,张居正看了一眼,身体一震,连忙低下了头。   “臣参见贵妃娘娘。”   李贵妃冲着冯保摆摆手,冯保识趣退下,还把门给关闭了,只剩下两个人,张居正脸色就是一变,越发显得不安了。   “请问娘娘,太子在哪里,可有什么事情?”   “太子,太子,你就知道一个太子吗?”李妃嗔怪道:“难道本宫就不能请你过来一叙?”   李贵妃说着站起来,走到了张居正的面前,伸手奔着他的胸前去了,吓得张居正连连退步。   “娘娘,请您自重。”   李贵妃突然咯咯一笑,“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张阁老,你不会这么健忘吧,难道连昔日的情分都给忘了,当真是好恨的心肠!”   李贵妃带着嗔怪的埋怨,让张居正浑身的鸡皮疙瘩儿都冒了出来,他又怕又急,恨不得捂上这个婆娘的臭嘴,可是他又没这个胆子,只得哀叹,“娘娘,您是贵不可言的人物,何必再说那些事情,对,对您不好的。”   李贵妃满不在乎冷笑道:“张阁老,你这话真是一点威力都没有,本宫不怕,而且怕也没用!”   李贵妃凑到了张居正的耳边,轻轻哈着气,淡淡说道:“张阁老,不是本宫逼你,实在是没有办法,李芳那个老货撞见了不该撞见的东西,他还知道了不该知道的事情,这些都不要紧,他竟然暗暗派人,告诉了陛下,本宫已经走投无路,只有请张阁老给拿个主意了。” 第1042章 隆庆回来了   张居正和李贵妃之间曾经有过什么故事?   说起来话长,当年还是在裕王潜邸的时候,群贤云集,王府讲师众多,其中最出众的就是两位,一个是未曾开口三分笑,人见人爱,花见花开的唐毅,一位就是风度翩翩,气象森严的张居正。   唐毅虽然表面上和气,可是大家伙都知道,他简在帝心,敢和严世蕃周旋,十足的狠人,王府上下,无人不恭敬,真有一点只可远观的味道。唐毅又爱惜羽毛,生怕惹出什么不必要的口舌,让未来的老板疑心,唐毅轻易不会和王府的人物走得太近。   相比唐毅的外热内冷,张居正完全相反,他外表拒人千里之外,内里却极度热络,他利用有限的时间,迅速筛选王府中可以为自己所用的人,从那时候起,他就和冯保勾搭在一起。   冯保心机深沉,又有文化,日后裕王登基,他必定是内廷的一大人物,早点做感情投资,烧好了冷灶,不愁没有回报。   其实唐毅也不是不明白,奈何他当时身份已经很不寻常,拉不下脸和太监称兄道弟。   张居正才华不是吹的,又和徐阶师生情深,裕王要仰仗他处理很多事情,张居正经常泡在王府,早上来,晚上才回去,隆庆专门给他准备了一间房子。   有一次张居正喝醉了酒,在王府休息,结果等到醒来,发现身边突然多了一个人,还是一个女人!   张居正的头皮都炸开了,险些吓死过去。   倒是女子显得比较镇定,“原以为先生是个有胆子的,没想到也是银样镴枪头,奴家就是李氏,您认不出来了?”   张居正这才惊觉,对方竟然是世子朱翊钧的母亲,裕王妃李氏。张居正更吓得魂不附体,简直要晕过去了。   李氏白了他一眼,心里头也砰砰乱跳。   “张先生,要命的事情,您是聪明人,日后奴家不会纠缠你的。”   李氏匆匆告别,张居正吓得请了十天病假,整个人都魂不守舍,后来他多方了解,总算猜测出了一点缘由。   原来当时李氏生子不久,身形走了样,小肚子都是赘肉,朱载垕就随口说了几句,把李氏丢在一边,去找别的人了。   当时李氏气得几乎昏倒。   好你个朱载垕,老娘变成了黄脸婆,还不是为了替你生儿子。   拼死拼活,在鬼门关转了好几圈,差点丢了命,结果你嫌弃老娘,谁能说,你也不能说!当时李氏年轻气盛,还不大习惯贵胄的规矩,加上她胆子大,为了报复朱载垕,就选中了张居正……   事后李氏也吓得不轻,着实病了一段时间。   这是两个人的第一次,随后张居正被贬到了雷州,一走就是五年,往事几乎都忘了。等到张居正再度回京,隆庆已经继位,王妃也变成了贵妃。   当时朝廷要册立太子,朱翊钧自然是不二人选,但是有人就提议,皇子必须由嫡母教养。谁是嫡母?正是陈皇后!   李妃听说之后,下了个不轻,母以子贵,她的未来都在朱翊钧的身上。   刚刚五岁的孩子,还不太懂事,假如交给了陈皇后,没准日后就不认自己这个亲娘了,她还怎么做母仪天下的美梦啊?   当时内阁之中,唐毅还是次辅,他专心军制,高拱也懒得管宫廷的事情,只要能有个太子就行,其余的事情无所谓,反正一个奶娃娃,等他君临天下,还不知道什么时候呢?   情急之下,李妃就通过冯保,暗中联络张居正,李妃借着回家省亲的时间,让张居正帮忙出面,保证皇太子留在她的宫中。   自此之后,又是几年的功夫,除了大典之外,偶然张居正和李妃碰面,其他时候没有任何的联系。   这是李贵妃第二次求到了张居正的名下。   “娘娘,臣人微言轻,实在是帮不上娘娘,若是太子没事,臣还是告退!”   “你给我站住!”李贵妃真的急了,事到如今,连张居正都不帮她,那就真的死无葬身之地了。   “张阁老,你知道李芳为什么被抓吗?”   “李芳?你抓了李芳?”   张居正瞪大了眼睛,心说蠢货啊蠢货,找死也不是这么个办法,堂堂内相,没有足够理由,隆庆都不能随便处置李芳,你一个皇贵妃,连皇后都不是,竟敢动李芳,简直是活得不耐烦了。   “娘娘,请恕臣的罪过,告辞!”   “站住!”李妃豁出去了,她抢步拦住张居正,“实话告诉你,李芳他查出来四皇子不是陛下的孩子,他,他已经向陛下告状了!”   “什么?”   张居正这辈子都没有今天受的惊吓多,脑袋都木了。   “四皇子潞王,竟然不是陛下的儿子,那他是谁的?”   李妃淡淡一笑,“瞧你那个傻样,除了你,还能有谁!”   “我的!”   张居正倒退了好几步,一屁股坐在地上。   整个玩笑开得太大了……   李贵妃可不想放过他,“张阁老,潞王是隆庆二年生的,自从陛下继位,几乎没碰过我,你算算日子,是不是咱们上一次见面的时候?”   张居正勉强恢复了一下理智,默默计算,还真别说,日子的确对得上,他又想起来,见过潞王的次数虽然不多,可是看那个孩子就是亲切,眉眼之中,总觉得像哪个人,现在总算清楚了,就是像自己!   硕果仅存的两位皇子,其中一个竟然是自己的儿子!   世上还有这么荒谬的事情吗?   这一瞬间,张居正都恨死了自己,他平时总是鄙夷唐毅的为人,一个大英雄就该醒掌天下权,醉卧美人膝。没有美人相伴,哪来的英雄气概?   唐毅这家伙就是虚伪,熬了十几年,才纳了一个妾,听说他还和东南的大富商,女财神周沁筠有些瓜葛,也不见他把人弄到家里来,眼看着红颜老去,真是暴殄天物!哪里比得上自己,身边美女如云,该享受的时候享受,该工作的时候工作,世上早就没有圣人,做人难得的是不装蒜,不做作……张太岳一肚子道理,而此时呢,他恨不得给自己一刀,当了太监算了。   让你管不住自己,让你不知死活!怎么样,完蛋了吧!   和皇贵妃有染,不光给皇帝一顶绿帽子,还让他喜当爹好几年,傻乎乎的办了隆重的册封仪式,这要是让隆庆知道,杀了他都是轻的,直接大卸八块,千刀万剐,哪怕和隆庆的感情再好都没用,是个男人就没有办法忍!   张居正晃晃悠悠从地上爬起来,苦笑了一声,“贵妃娘娘,下官没有办法,唯有等死而已!”   说完,他失魂落魄往外面走,李贵妃也吓傻了,又羞又恼,又惊又怕,莫非真的没救了?   “太岳兄,你别着急!”   冯保不知道什么时候蹿了出来,拉着张居正到了李贵妃的面前。   “娘娘,都到了这时候,别藏着掖着了。”不等李贵妃说话,冯保就说道:“张大人,陛下还不知道你们的事情,前些日,娘娘招了几个人到宫中解闷,谁知竟然被李芳那个老货知道了,他给陛下送了一封密信,说的就是这件事情。”   张居正脑袋终于清醒了,刚刚还惊讶呢,几年都过去了,怎么突然走漏了风声!敢情和自己没关系,是李贵妃另寻他人,那和我张居正有一毛钱的关系吗?   这么多年,谁知道你李贵妃干了什么?   “哼,敢作敢当,不是我张太岳的事情,少往我身上扯!”张居正厌恶地一甩袖子,还要离开。   李妃豁然而起,柳眉倒竖,“张居正,潞王是你的骨肉,千真万确,我也不求你相信,只要你走出这个门,想眼睁睁看着我倒霉,那我就拉着你们张家一起去死!反正我都是死路一条,为什么不多拉几个垫背的!”   面对着刁蛮疯癫的李贵妃,张居正彻底无语了。   其实也怪他自己,你要是有半个唐毅的小心谨慎,也不至于被李贵妃拿住了把柄。冯保见张居正阴晴不定,也不说话,只好硬着头皮道:“太岳兄,眼下这个难关只有你能帮着娘娘过去了,你放心吧,只要闯过去,娘娘会念着你的好,日后太岳兄还有大展宏图的时候……”   冯保絮絮叨叨,张居正真想撕碎了他的嘴,谁想让这个婆娘记着?这辈子最大的错误就是和她搅合在一起!   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李贵妃和冯保,一个女子,一个小人,凑齐了!   张居正真的不想掺和,可是不掺和也不成,李贵妃完了,她肯定不会放过张家的,哪怕为了自己一家子的安危,也不能袖手旁观。   可是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这么大的事情,已经惊动了隆庆,又冒冒失失拿下了李芳,烂摊子几乎没有收拾的可能。   正在张居正发愁的时候,有小太监找到了冯保,嘀咕了几句,冯保变颜变色。   “娘娘,不好了,咱们的人送来了消息,陛下的龙船直奔天津而来,陛下十日之内,就要回京!”   陛下要回来了,李贵妃的魂儿都吓跑了。   张居正沉着脸,问道:“是陛下一人,还是唐阁老也回来了?”   “是陛下一个!”   张居正仰起头,叹了一口气,“老天保佑,还有活路。” 第1043章 定计   张居正听到是隆庆一个人仓促回来,他心中安定了不少,甚至大呼侥幸。   天下之才,论起权谋手段,势力雄厚,和天子的关系,无人能比得过唐毅,假如首辅大人陪着陛下一起回来,张居正觉得自己除了亡命天涯,逃到外藩之外,别无选择。可是唐毅没有回来,京中上下,值得他在乎的人寥寥无几,包括高胡子和赵大洲在内!   张居正镇定下来,李贵妃和冯保却不明所以,更加惶恐不安,看他们的德行,张居正真想臭骂他们一顿,就凭着一点狗脑袋,还敢反天,真是无知无畏啊!   没办法,只好指点他们:“陛下匆忙回京,代表两个方面的含义,其一,李芳没有泄露要命的东西,其二,陛下顾忌脸面,不想让皇家蒙羞。”   什么叫要命的东西?   如果李芳知道潞王身份有假,并且告诉了隆庆,那代表着什么?   太子生母的第二个儿子出了问题,那第一个呢?想当初景王就是有辱皇家血脉,才彻底失去了继承皇位的资格。   事情闹起来,肯定会有人怀疑太子的身份,东宫之主,乃是一国之本,哪怕隆庆再不愿意,他也必须求助唐毅,做好万全的准备,不然随便废立太子,或者传出什么不好的消息,天下震动,隆庆承担不起的。   隆庆匆匆回来,就表明他觉得凭着自己的力量足以解决麻烦。   张居正很快就判断出来,他目前至少是安全,当然前提是李贵妃和冯保不要胡说八道!一想到这两个人,张居正气不打一处来。   李妃出身小门小户,贵为皇妃,太子生母,已经贵不可言,还有什么不知足的?竟然背着皇帝,胡乱勾搭,早知如此癫狂无知,当年就不该碰她,或者直接把太子交给陈皇后抚养,不是什么麻烦都没了!   一句话,脚上的泡自己走的。   张居正闭目思索,冯保不时往外面偷看,心惊肉跳。   “张阁老,眼看着午时了,内阁早上送来了奏疏,要是不赶快批了,下午就来人取,到时候高胡子要来了,可就麻烦了。”   李贵妃梨花带雨,盯着张居正,“你快点拿个主意吧,不然咱们可怜的孩子……”   张居正一阵恶寒,长长吸口气,“高阁老那里我会想办法对付,现在关口是把李芳的事情摆平了。你们没有杀了他吧?”   冯保挠挠头,尴尬道:“瞧您说的,杀了他不是找死吗!”   “现在也好不到哪里去!”张居正没好气道:“李芳身上有什么案子没有?”   “这个……”冯保一时语塞,李芳兢兢业业,尽忠职守,从不贪银子,也不怂恿皇帝享乐,无论在宫里,还是在文官之中,有口皆碑,想诬陷他那可不容易。   张居正见冯保犹犹豫豫,气就不打一处来,“敢抓人,却连罪名都没想好,你脑袋里装的是什么?”   冯保吓得一哆嗦,没等他说话,李贵妃抢着开口了,“李芳矫诏了。”   “哦,怎么回事?”   冯保总算想起来,他连忙说道:“张阁老,是这样的,李芳前几年和他的一个兄弟相认,又过继了一个儿子,这几年老东西总念叨着回家养老。前些日子他帮着过继的儿子谋了一个锦衣卫千户的职位。”   自从高拱整顿吏治,就严谨滥荫官吏。除非真的功劳极大,尤其是御敌作战,流血牺牲,才能得到荫官。包括唐毅在内,几大阁老都带头取消了亲属的荫官。   当然,凡事都有例外,宫中的大珰伺候皇帝有功,加上他们没有后人,一旦离开皇宫,日子很不好过。   一般情况下就会荫一至两个侄子,或者收的干儿子为官,让他们孝养老太监。相比嘉靖朝,动辄荫庇十个八个,李芳作为内廷总管,只给一个侄子弄了个区区的锦衣卫千户,算不得什么。   他也没当回事,前些日子吏部要统计数据,皇帝没在,李芳就随手拟了一个条子,论规矩肯定与法不和,但这事没什么可说的,哪怕隆庆回来,也只会同意。   想凭着这个,就扳倒李芳,实在是有些痴人说梦。   “张阁老,这事不大,只怕做不了什么文章,要不……”冯保低声说着。   哪知道张居正却眼前一亮,竟然露出了笑容。   “冯公公,李芳和他的侄子,关系如何?”   “还真别说,那个老货也不知道什么福气,他的兄弟就是个老实巴交的乡下人,他许是连司礼监掌印是干什么的都不知道。李芳曾经给他送去礼物,他倒好,什么金银财宝,绫罗绸缎都不要,竟然问送东西的小太监,能不能换一头健牛?后来等到秋收,他让俩儿子走了一百多里,给李芳送了一袋子自己种的小米。宫里头不少人都在嘲笑李芳,笑话他兄弟无知,宫里头什么没有,还用得着送。”   张居正不屑一笑,“幼稚。”   “阁老也觉得李芳的兄弟幼稚?”   “呸,我是说你们!这年头,奸就是傻,傻就是奸!李家人那是藏拙,不像某些人,净抖小机灵,自己作死!”   李贵妃和冯保都闹了一个大红脸,显然张居正是在讽刺他们。   好在张居正知道都是一条船上的人,没有继续说什么难听的。   “冯公公,你现在马上派东厂的人,把李芳的兄弟,还有侄子统统拿下。”   冯保一愣,“张阁老,他们都是一帮庄稼汉,有什么用?”   “蠢材!”张居正忍不住臭骂道:“还不明白吗,李芳不管生死,案子都要查下去,只要查下去,你们就跑不了——当然,也包括我在内!所以必须撬开李芳的嘴巴,让他把所有罪责揽过去,就说是他私拟圣旨,被你给撞破,告诉了娘娘,娘娘训斥了李芳,老东西怀恨在心,诬告娘娘,随便再找几个不甘寂寞的妃嫔,弄出她们和外面勾结的证据,最后一股脑都栽到李芳的身上。陛下回来之前,让李芳畏罪自杀。”   “那陛下能信吗?”李贵妃犹豫问道。   “还由得他不信吗?李芳的线索断了,继续查,就把丑事都抖出来,看看是谁更没面子?”张居正胸有成竹道。   什么是宰辅之才啊?   李贵妃和冯保彻底服气了,一个必死的局,愣是让张居正三言两语给破了,不得不说,实在是高明。   用李芳的亲人逼着他就范,李芳扛下了罪责,事情就有了结果。当然这个结果隆庆未必接受,不接受又能怎样?没有证据,谁能动太子生母?想要查,那就随便查吧!只管放马过来,后宫佳丽三千,十万太监宫女,就围着隆庆一个人转。   身为天子,再有精力,也顾不上万分之一,且不说隆庆,历朝历代,秦皇汉武,唐宗宋祖,多少英明睿智的君王,都管不好宫廷,真要是掀开来,谁能受得了?   李贵妃和冯保就知道无数的秘密,以往是不想得罪人,也不愿意惹麻烦,现在命都没了,还不撕破脸皮啊!   你要查,那就给你送一大堆人查,查得天下皆知,查得烽烟四起,查得舆情滔滔,看谁要承担后果?   隆庆是个皇帝,更是男人,试问谁愿意成为天下人茶余饭后的谈资,百姓嘴里的笑话?   哪怕隆庆再怀疑,没有证据之下,为了皇家颜面,他都必须忍了这口气。   想通之后,李贵妃和冯保简直要高兴的疯了。   简直从鬼门关转了一圈,总算是又活过来了。   “张阁老,多谢您指点啊!”冯保趴在地上,嘭嘭磕头。   张居正深吸口气,“别高兴太早了,随便拿下内相,唐毅虽然不在,可是高胡子那边不会善罢甘休,司礼监必须再让出一点好处,不然高肃卿穷追不舍,闹腾到唐毅回来,那可就大事休矣!”   从头到尾,张居正都对唐毅充满了忌惮。他的这点手段,都是唐毅玩剩下的,真的让唐毅嗅到了风声,谁也跑不了。   唯有快刀斩乱麻,把事情都摆平,唐毅想要追究,也失去了借口。   从钟翠宫出来,正午的太阳格外刺眼,张居正凝望着天空,浑身微不可察地颤抖一下。   他不是怕的,而是兴奋!   没错,就是兴奋的!   这么多年,张居正总算寻觅到了弯道超车的机会。   李芳完蛋了,冯保就是宫里唯一拿得出手的大珰,掌印司礼监势不可挡,李妃又是太子生母,日后的皇太后,只要闯过了这一关,这两个人就成了自己的铁杆盟友。   加上潞王竟然有可能是自己的儿子,大明的吕不韦啊!滔天的权势,哪能不让人兴奋!   尤其是这几年的功夫,唐毅对官制大动拳脚,眼下内阁六部,权柄滔天,假如能借着李贵妃和冯保的手,挤走唐毅,拿下内阁,到时候就可以按照自己的想法,推动革新变法,真正的中兴名臣是我张太岳,不是你唐行之!   张居正早就盘算过了,他和唐毅的实力差距不用说,但是唐毅借助隆庆的手,鼓动农商并重,抬高王阳明,用心学取代理学,又大改官制,这些都触及到了理学的核心利益。   如今的官场,理学臣子快速结党,更有人奔走呼号,说什么不要坐以待毙,不能眼看着正道旁落,道统沦亡……   这一伙势力如果没人带头,是撼动不来唐毅的,假如把他们收到自己的旗下,加上这几年自己积攒的力量,还有徐党,晋党的残余,都整合到一起,未必斗不过唐毅。   大丈夫生不能五鼎食,死当五鼎烹!   做人就要活得轰轰烈烈,潇潇洒洒!张居正想到了这里,咬了咬牙,迈着大步,直奔内阁值房而去。 第1044章 大风起兮   次辅的值房不算奢华,只有一张胡木小床,梨木的桌子,随便放着几把椅子,小火炉烧着,上面放了一把铜壶,白气从壶嘴窜出来。   光看摆设,几乎就是个苦读的书生,实际上高拱这些年也的确如同苦行僧一般,他很认可唐毅的一句话,要先正己再正人,尤其是执掌吏治,百官升赏处罚都在一念之间,要求别人做到,自己必须先做到,这样说话才能硬气。   自从隆庆南巡之后,千斤重担都压在了高拱的肩上,他每天睡觉的时间不会超过两个时辰,身形日渐消瘦,不过高胡子眼睛里不揉沙子,哪怕一点错误,也瞒不过他的眼睛,京中百官在高拱的统御之下,战战兢兢,临渊履薄,一点不敢懈怠。   高拱闷着头拟了二十几份公文,口渴难耐,起身抓起铜壶,给自己沏了一杯茶,不是什么好茶,就是普通的花茶,一个银元二十斤的大路货,高拱也没心思品尝,能解渴就行。   正在倒水的功夫,外面脚步声急促。   “中玄公,小弟求见!”   门一推,张居正从外面走了进来。   高拱瞳孔猛地一缩,突然一屁股回到了座位上,轻蔑一笑。   “敢情是张大阁老来了,不容易啊,难得你眼中还有老夫!”   张居正心里咯噔一声,陪笑道:“中玄公说笑了,您奉命留守京城,乃是百官的主心骨,小弟凡事都要听从中中玄公的指派。”   “未必吧!”高拱抓起茶杯,灌了一口,饱含讥讽道:“私会阉竖,密谋于暗室,封锁宫廷,捉拿内相……”高拱越说越气,狠狠一拍桌子,“你好大的威风,只怕元辅大人都多有不如。倒不如我高拱把椅子让给你,这大明朝全都听你一个人的,如何啊?”   高胡子须发皆乍,声若洪钟,说不吓人,那是扯淡,张居正的后背都潮了。他勉强稳住心神,深深一躬。   “中玄公,小弟此番前来,正是要向您老坦白,宫中的确出了大事。”张居正见高拱还是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又凑近了几步,压低声音道:“冯保和李芳内讧了!”   此话一出,高拱僵硬的脸终于缓和了一丝。   高拱身为次辅,为国多年,那也是耳聪目明,昨夜冯保和李妃骤然发动,把李芳拿了下来,虽然深夜之中,高拱得不到消息,但是天不亮就有人告诉了他,甚至高拱知道的比张居正还早一点。   但是高胡子却没有动作,原因何在呢?   首先高拱认为情况不明,内廷的事情,外廷不好插手,再有隆庆不在,他身为帝师,这时候硬闯内宫,有倚强凌弱的味道,他没法向隆庆交代。   其次高拱并不在乎,以如今文官集团的实力根本不怕他们玩什么花样,高拱有足够的信心力挽狂澜,即便他做不到,还有身在东南的唐毅,所幸就好好看看猴戏。   但是,令高拱意外的是张居正竟然跑到了宫中,还商讨了好半天,高胡子心中的火气蹭蹭蹿起。   以往张居正就和阉竖多有往来,身为宰辅,不能爱惜羽毛,和那些腌臜龌龊的太监断然切割,难免有失相体,高拱相当不满。   “张太岳,宫中规矩大若天,李芳身为司礼监掌印,冯保不过是区区一个秉笔,他凭什么拿下李芳,以下犯上,这样的事情是内讧吗?我看是造反!要立刻把冯保抓起来,严刑拷问,绝不姑息!”   高拱怒道:“陛下南巡,首辅托付,老夫已经立下了军令状,无论如何,都要维护朝中大局,断然不会允许破坏规矩的事情!”   高胡子果然法眼如炬,一下子就抓到了关键之处。张居正深吸口气,“中玄公,请容小弟把事情原原本本,向阁老禀报。捉拿李芳并非是冯保一人所为,还,还有李贵妃!”   “老夫早就知道,没有她下令,谅冯保也不敢胡来,不过想用一个李妃就吓住老夫,那也是痴心妄想,等陛下回来,老夫第一个要弹劾的就是李妃!司礼监掌印虽为皇家奴婢,却肩负批红之责,与内阁共同把持相权,关乎朝廷制度安危。她一介女流,连皇后都不是,就敢随意罢免一个内相,谁给她的胆子?莫非要后宫干政吗?”   张居正的心都在滴血,李氏啊李氏,你个蠢材,捅了多大的篓子,你知道吗?   换成普通人,早就被须发皆乍的高拱吓住了,不过张居正终究不是凡品,他连连施礼。   “中玄公高见,不过李贵妃毕竟是太子生母,关乎重大,动了她不要紧,太子殿下刚刚十岁,尚在冲龄,宫中诸事又以李贵妃为主,身为臣子,陛下不在京城,我们不能随意妄动。”   高拱哼了一声,没有说话,若非拿不住,高胡子早就带人把宫里给围了。   眼下隆庆不在,高拱虽然大权在握,可是却更要谨慎小心,一旦随便行动,就会被说成要谋朝篡位,图谋不轨。   高胡子也是有苦自知。   “张阁老,老夫拿李贵妃没有办法,可是陛下有,要不了几天,陛下回京,自然见分晓。她李贵妃有几个脑袋,能向陛下交差?”   张居正叹口气,“中玄公,以小弟之见,李娘娘也有为难之处。”   “什么?”高拱的眼珠子一瞪,像是暴怒的公牛,“张阁老,你帮着李贵妃说事,是不是进宫的时候,你们有什么勾当?”   张居正吓得立刻站起,无论如何也不能承认,他高举手臂,一手指天,“高阁老,这种玩笑开不得,倘若下官真有出格之举,下官愿意天打雷劈!”   见他赌咒发誓,十分诚恳,高拱也不由信了三分。   “张太岳,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和老夫说清楚吧!”   张居正暗暗擦了一把汗,重新坐好,苦着脸道:“中玄公,是这样的,宫里头出了大事。”   “什么大事?”   “几年前奇喇古特部不是献上过十美图吗?那些异域女子不守朝廷规矩,陛下离京数月,她们受不了寂寞,竟然,竟然……”   “竟然如何?”高拱提高了八度。   “竟然和宫外私通,让男子扮成宫女,秽乱宫廷,有辱圣誉!”   高拱脑袋忽悠了一下,险些昏过去。   他早就对隆庆贪恋女色,生冷不忌,颇有微词,还多次劝谏。隆庆每一次都是虚心受教,但绝不改正,把高拱弄得一点脾气没有。   “究竟是谁,放外人入宫的?那十个异域女子,一点根基没有,没有人帮忙,绝对做不到!”   高拱迅速找到了话语中的漏洞,张居正心里早有腹案,连忙说道:“中玄公,这个人正是司礼监掌印李芳!”   “他!”   高拱迟疑了一会儿,连连摇头,“我不信,李芳为人老夫还是清楚的,他忠心耿耿,做事极有分寸,怎么可能胡来?”   “高阁老,小弟也是这么看的。”张居正叹口气道:“所以小弟一开始就说是冯保和李芳闹了内讧,以小弟之见,李芳未必就那么清白,他刚从东南调上来,屁股坐不稳,唯有指望圣眷。他帮着十美女勾搭野男人,从此之后,这十个人只能听他的,陛下又那么喜欢这十个人,自然就会对李芳另眼相看。”   高拱面色凝重,他不是轻信的人,人品素行,李芳不像是胆大妄为之辈。但话又说回来,身在九重之内,就没有一个人是简单的。   没有证据,他也不好说李芳就是清白的。   高拱在地上转了两圈,闷声道:“张阁老,既然李芳做了大逆不道的事情,为何李贵妃要把你叫到宫里,为什么不是老夫?”   好家伙,高拱疑心到了张同学身上。   “中玄公,说来凑巧,小弟今天要去给太子讲课,太子住在钟翠宫的后面,赶上了此事。其实李贵妃也说过,邀请中玄公过去。”   “为什么没有?”高拱咆哮道。   “是小弟不让!”张居正挺直了胸膛。   高拱气得眼珠子冒火,冲到了张居正面前,一字一顿,“为!什!么!?”   “为了陛下!”   张居正不甘示弱,“中玄公嫉恶如仇,明察秋毫,要是您知道了此事,一定会一查到底,绝不姑息。历来宫中的事情都最为民间津津乐道,没有故事也要编出故事,万贵妃的例子不消多说,北宋仁宗皇帝,贤明君王,也弄出了什么狸猫换太子的闹剧!明明是假的,可是长盛不衰,流传广远。身为陛下的臣子,小弟断然不能让陛下成为一些人嘴里的笑柄!”   这话当真是戳中了高拱的痛处,没有人能比他更在乎隆庆了,高拱早年无子,隆庆有父等于无父,他们像是父子多过君臣。   要不是担心闹得宫中大乱,皇室颜面无存,高拱哪有闲心和张居正扯淡玩。   “陛下圣誉固然重要,但是身为臣子,我们也不能眼睁睁看着陛下被欺瞒,而默不作声。到底是何人扰乱宫闱,必须对陛下有个交代!”   高拱思量一会儿,沉声道:“张阁老,一事不烦二主,既然你揽下了,就交给你处置。”   “小弟领命!”   张居正躬身施礼,脸上带着一丝窃喜,哪知道他只笑了一半,高拱又补充一句,“让唐阁老协同办案,你们一起去查吧。” 第1045章 王寅的决断   唐府书房,在王寅和沈明臣的面前摆着一个象牙的牙牌,上面刻着八个干支,正好组成了一个人的生辰八字。   “这是在宫中专用的牙牌,每一个皇子公主诞生,就会制作一块,放到朝天观,享受香火供奉,祈求神灵保护。”沈明臣面色凝重道:“根据我的调查,这一块牌子上的生辰八字,正好是潞王殿下朱翊鏐的,真是想不通啊,李芳为什么要给咱们送一块这玩意。对了,那个陈炬说了什么?”   “没有,他只说李芳忧心忡忡,把东西交给他,就被带去钟翠宫了。”   王寅一边抽着烟袋,一边皱着眉头,仔细看着牙牌,脑袋快速旋转,“你还记得不,隆庆元年的秋天,陛下病了一段时间。”   沈明臣顿时哈哈大笑,“什么病了!分明是刚当上皇帝,又没人管束,敞开了玩,夜夜笙歌,连着轴转,伤了身,幸好当时李太医在,要不然咱们这位陛下没准要学仁宗呢!”仁宗就是朱棣的倒霉儿子洪熙皇帝,只当了十个月的皇帝。   沈明臣当着笑话,说完之后,却发现王寅神色怪异,盯着牙牌,他也看了看,突然一惊。   “哎呦,十岳兄,按照时间计算,潞王殿下应该是陛下生病的时候怀上的……不对,不对,潞王诞生的时候,说是早产,提前两个多月,好不容易才活下来!”   王寅不无鄙夷一笑,“句章,你个大糊涂蛋,陛下身体孱弱,子嗣艰难,足月生产尚且不能保全,要真是早产的,能活下来?”   “这么说……潞王不是陛下的儿子?”   沈明臣吓得脸都绿了,“我说十岳公,那潞王能是谁的?莫非是咱们大人的?”   “想什么呢?”王寅没好气道:“要真是大人的,咱们还省了功夫呢!”   沈明臣讪讪笑道,唐毅实在是不想那种人,那会是谁呢?   “不管是谁,我敢确定,李贵妃有问题!”   这不是废话吗!   听说有喜当爹的,还有喜当娘的吗?隆庆糊涂,李贵妃肯定不糊涂。   眼下宫中已经传出了消息,说是李芳给几个美人找野男人,秽乱宫闱,才把贵妃娘娘拿下。   可是李芳派人送出了牙牌,根据他们的推算,很有可能是猪八戒倒打一耙。出问题的不是李芳,而是李贵妃!   沈明臣倒吸口气,“我说十岳兄,皇宫大内,戒备森严,皇帝身边侍卫太监众多,又有人跟着记起居注,那么多双眼睛盯着,皇子要真是有问题,哪里好瞒到现在,我不信,一点都不信!”   王寅轻笑道:“我劝你还是信了吧,宫里头看似戒备严密,实则到处都是漏洞。不说别的,陛下刚登基那一会儿,滕祥、孟冲、陈洪他们就找来不少宫外的女子孝敬陛下,甚至还把少年郎打扮成宫女,给陛下换换口味,皇帝能做到,娘娘未必就做不到。”   隆庆孱弱敦厚,脾气绵软,压不住场面。这几年在唐毅的引导之下,好了许多,刚登基的时候,高拱被赶走,唐毅还没回来,皇帝整天战战兢兢的,夜不能寐,只能指望着几个太监,那时候的确容易出问题。   “十岳兄,就算你的推断说得通,那究竟谁这么大胆子,敢和娘娘私通?”   “还用问吗出了事,是谁第一个进宫的?”   “张江陵!”沈明臣眼珠子掉了一地,赶快捡起来,塞回去,气急败坏道:“好一个胆大包天的张太岳,他竟然敢和贵妃娘娘搅在一起,还给皇帝戴了绿帽子!他,他要干什么?莫非他想做吕不韦?”   那可不成!   十年辛苦,他们陪着唐毅一路走过,好容易唐党一手遮天,变法越发深入,离着他们的目标越来越近,哪能半途而废。   “十岳兄,赶快把给大人写信,把这事捅出去,把张江陵除掉算了,也省得留下后患。”   “别忙!”   王寅摆了摆手,眼前情况诡谲,李芳只送来一个牙牌,说明不了什么,况且好几年的时间过去了,李贵妃肯定有本事把一切痕迹都抹除,更何况李芳已经被拿下了,要想找出证据,那就更加困难了。   “江陵的气数未尽,还不是时候。”王寅淡淡说道。   “那也要赶快告诉大人,请求大人出手啊?”沈明臣怪叫道,王寅走了两圈,突然一伸手,把他按在了椅子上。   “着什么急!”   “能不着急吗,李芳被扳倒,又传出宫中有人和外面私通,这里面有多深的水,多少故事,不请大人拿个主意,光是我们两个,能处理吗?再说了,李芳也是指名要交给大人。”沈明臣一肚子道理,气急败坏道,可是王寅却一点也不赞同。   “句章兄,我们先把眼前的局面理一理,李贵妃和冯保联手,拿下了李芳,张居正又第一个进宫,看他的举动显然是倒向了李贵妃一方。一个皇妃,一个太监,一个大学士,已经走到了一起,他们三个结盟,非比寻常!”   沈明臣忧心忡忡道:“莫非他们会威胁到大人?”   “哈哈哈,眼下还没人能威胁到大人,哪怕是陛下都不成。”王寅信心十足道:“我看张居正眼下想到无非是保命而已。”   不愧是当世的智者,王寅根据种种蛛丝马迹,已经窥见了整个事情的脉络,虽然还有很多细节不清楚,但是却不影响判断。   张居正和冯保交好,是早就知道的事情,李妃自视甚高,仰仗着是太子生母,对谁都不假辞色,盛气凌人,动辄打骂,关于她的传言不在少数,以往王寅他们都没在乎,现在看起来,或许有几分真实。   事到如今,沈明臣突然兴奋起来。   他越想越觉得是个天赐良机,“我说十岳兄,赶快把大人请回来,主持大局,只要再废了冯保,铲除李贵妃和张居正,内廷外廷,再也没人能抗衡大人……”   “幼稚!”   王寅只送给沈明臣两个字,“你好哈动动脑子,这事牵连到宫里,让大人来查,那不是替大人惹麻烦吗?”   “那,那该如何?”   “静观其变!”王寅信誓旦旦道。   “我看是坐以待毙!”沈明臣气冲冲道:“诚如你的推测,可一旦让李贵妃和张居正闯过了难关,日后他们凑在一起,手拉着手,会是多大的隐患?”   “所以他们必须死!”   王寅一直以来都是书生的面目示人,可是在文弱的面具下,藏着一头狰狞的狮子。唐毅的改革已经冲进了深水区。   理学一脉集结在一起,随时准备反扑。   若是唐毅卷入这场漩涡,就要承受来自四面八方的明枪暗箭,阴谋算计,哪怕获胜归来,也是满身创伤,威望锐减,而且牵连到了宫廷,稍微不慎,和隆庆的君臣关系就会破裂。   王寅把担忧告诉沈明臣,沈明臣也傻眼了,那究竟该如何?王寅胸有成竹,办法很简单,就是坐山观虎斗。   王寅相信只要是男人,就一定无法忍受背叛,隆庆一定会查下去,如果真是李妃背叛了隆庆,一定会留下破绽。   “我懂了!”沈明臣欣然道:“陛下为了出气,张居正为了保命,他们只要斗起来,对皇权,对理学,都是巨大的伤害,到时候咱们大人就能出来收拾残局,一统天下了!”   总算不太笨,王寅赏了一个孺子可教也的眼神。   “我说十岳兄,你想的倒是不错,可咱们身为幕僚,不能替大人做决断。再说了,我猜大人未必喜欢咱们的想法。”   “那是一定的。”王寅笑道:“大人是注定要做圣贤的人,有些事情他不能干,也不能沾,咱们身为谋士,该把这个难替大人扛起来,你说是不?”王寅满怀热切道。 第1046章 负荆请罪   唐汝楫受命,和张居正一起去调查李芳的事情,到了囚禁李芳的院子,却发现李芳面色青紫,已经死了。   中毒了!   唐汝楫暴跳如雷,立刻叫来仵作清查,发现在李芳的衣角有牙印,还有一些深色的粉末,经过太医勘查,确定是鹤顶红。   锦衣卫和东厂的杀手,执行秘密任务的,担心失败被俘,会在衣领,袖口放置毒药,还有干脆掏空牙齿,放下毒囊,关键时刻一咬就死的。   李芳身上带着毒,也不算奇怪,他不但死了,还留下了一封血书,大大方方承认他为了控制皇帝身边的美女,帮她们勾搭宫外的男子,犯了十恶不赦的大罪,被冯保撞破,告到了贵妃娘娘那里,他又丧心病狂,向陛下密报。结果却因为矫诏事发,被冯保拿下。所作所为,全部败露,他没脸见皇爷,只有一死谢罪……   “唉,看起来李芳还算知道廉耻,竟然以死谢罪。”张居正叹道:“既然人都死了,我们就向中玄公报告消息吧,等陛下回来,再如实上奏!”   唐汝楫一听,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再三确认之后,他一跃而起。   “张阁老,骗三岁孩子的东西,能说服谁?我们办案,还是糊弄公事?我看这里面有猫腻,大大的猫腻!”   张居正脸色一沉,“唐阁老,有话不妨直说,不用含沙射影。”   “好,直说就直说,我问你,身为大学士,你平素和冯保交好也就算了,出了这种事情,为什么还要包庇冯保?你对得起身上的官服吗?”   “唐汝楫!”张居正声色俱厉,怒斥道:“妄你还是状元出身,连一点道理都不懂吗?事涉宫廷,陛下又南巡未归,身为臣子,我们还能如何,越俎代庖,替陛下做主吗?”   “少拿陛下压人!”唐汝楫也不是吃素的,“是非公道,自在人心,大明朝还不是清浊不分,是非不明的末世!想靠着一份血书,一点鹤顶红,就把天大的事情都给摆平了?对不起,送你三个字,做不到!”唐汝楫一甩袖子,愤怒离开。   只剩下张居正,浑身颤抖,气得脸色铁青。   唐汝楫算什么东西,靠着严党才考上状元,在自己面前也敢大呼小叫,真是反了天!怒气过后,张居正又觉得手脚冰凉,浑身冒虚汗。唐汝楫不算什么,可他是唐党在京城的代表,万一唐汝楫背后的神仙,一定要彻查,只怕是纸里包不住火,事情要坏!   本来没有自己什么事,都怪一时糊涂,被李妃拉下了水,真是该死!张居正到底是个做了不悔,悔了不做的果决之人,只是纠结了一会儿,就拿定了主意,一定要想办法阻止唐毅回京。   只要能拖几个月,风头过去了,内廷稳下来,隐患都消除了,就算想查也查不出什么了。而且经此一役,冯保和李贵妃彻底绑上了自己的战车,论起内阁的实力,足以和唐毅还有高拱掰手腕……前途还是光明的,关键是要挺过最难的时间!   张居正思索了下一步的办法,唐汝楫出离了关押李芳的院落,深深吸了一口气。   堂堂内相,就这么死了,不明不白,不清不楚。   血书,认罪,自裁……这样的段子,街道口一分钱七段,骗小孩子都不信!   有问题,有大大的问题!   最奇怪的还是张居正,他身为阁老,遇到了这种事情,为什么要屁股坐在冯保和李贵妃的一边?按理说这五年来,大学士地位与日俱增,俨然宰辅,唐汝楫虽然排名靠后,可是他依旧不怎么在乎宫里的珰头。   张居正名位在他之前,却替冯保保驾护航,遮掩罪责,全力维护一个阉竖,他张居正到底打得什么算盘,冯保给了他多少好处?   唐汝楫百思不解,他回到了家中,准备好好研究一番,理出一个思路,是向高拱告发,还是赶快给唐毅送信,让他处置。   正在想着,家人跑进来。   “相爷,十岳先生求见!”   王寅来了!   唐汝楫知道他是唐毅的心腹,立刻起身相迎,把王寅请进来。唐汝楫还拿出了一包烟丝,亲手给王寅装了一锅烟。   “新到的小兰花,味道醇厚,早想请十岳先生品评一二了。”   唐汝楫的人品不咋地,能在唐党混得开,就是靠着三个字:不要脸!连唐毅的幕僚都这么巴结,也够没节操的。   “唉!”王寅轻笑了一声,“唐相,事到如今,这烟是抽不出味来了,咱们说正题吧!李芳死了?”   “嗯,还留下了血书,背下了所有罪名,说他秽乱宫闱,还诬陷皇妃!”   “你信吗?”   “当然不信!”唐汝楫断然说道:“虽然内廷的阉竖没几个好东西,可冯保比李芳坏一万倍,我宁可相信冯保胡来,也不会信李芳的。”   唐汝楫探了探身体,低声道:“十岳公,我琢磨着此事肯定有蹊跷,尤其是张居正百般维护,想要把事情压下去,没准这家伙就和阉竖搅在了一起。”唐汝楫深深吸口气,满怀期待,试探道:“十岳公,张居正所作所为,可是违背了元辅的意思,失了宰辅之格,实在是内阁之耻啊!”   他下一句话没说,那就是把张居正干掉算了。   从隆庆二年开始,内阁七大阁老的局面已经维持了四年。   最近赵贞吉身体每况愈下,入冬的时候摔了一跤,已经养了一个月的病,还不见好,直嚷嚷着要退休。   只等唐毅回来,内阁就会调整。要能把张居正掀翻了,再赶走赵贞吉和陈以勤,他唐汝楫连上三个台阶,在内阁之中,也举足轻重了。   想法很美好,不过还要看唐毅的意思,万一他不同意,想再多也是白费心思。   “唐阁老,张居正的确居心险恶,早晚会成为大人的心腹之患。”这个“大人”当然是唐毅。   “不过眼下骤然攻击张居正,就会被引导成攻击冯保和李贵妃,进而弄成大人要剪除陛下的羽翼,唐阁老觉得合适吗?”   王寅足够犀利,一下子指出了关键,唐汝楫倒吸口冷气。他光想着对付张居正了,没想到还有这么大的风险,立刻连连告罪。   “若非十岳公提醒,我几乎犯了大错。”他深深一躬,重新坐回了位置上,唐毅的谋士果然非比寻常,他更谦逊请教道:“十岳公,您以为接下来要如何,放过张居正吗?”   “放过他!”   王寅用力抽了一口烟袋,吐出个漂亮的烟圈,缓缓说道:“大人留他到这时候,已经是开天地大恩,知趣的就该致仕回家,可惜啊——他还想勾结阉竖后宫,再往前走一步,老夫决不答应!”   总算等到了!   唐汝楫的心差点跳出来,他甚至忽略了,王寅说的是他不答应,而非唐毅不同意。   “十岳公,您说下面该如何处置?”   王寅淡淡一笑,“陛下马上回京了,唐阁老不妨就顺着张叔大的意思,把案子给结了。”   “什么?十岳公,这不是放了张太岳吗?”   “哈哈哈,唐阁老,你琢磨一下,内相死了,后宫出了那么大的篓子,是想按下去就能按得下去吗?陛下会怎么想,朝臣又会怎么看?天下人会不会有什么想法?”   唐汝楫迟愣一会儿,总算明白过来,他不由得伸出两根大拇指,一个字:高!   眼下唐党最厉害的不是有多少高官,就拿七大阁老来说,除了唐汝楫是无条件服从唐毅的之外,包括张守直,他对财务都有自己的看法,不是百分百唯命是从。   唐毅统御庞大官僚体系,掌控全局,靠的是议题的主导,靠的是舆论力量,靠的是士林的意志,自然牵着朝臣不得不配合他的步调。看起来唐毅没有任人唯亲,党同伐异,实则掌控能力比任何一位首辅都强大。   王寅的打算很简单,明面上符合张居正,实则阳奉阴违,挑动舆论,把宫中的丑事弄得天下皆知,逼着隆庆去彻查,这样唐党就能躲在后面看热闹。   唐汝楫眉开眼笑,“十岳公真是大巧不工的高手,只是下官担心张居正见情况不妙,会断尾求生,抛弃冯保。”   王寅不以为意,笑道:“唐阁老,你放心吧,张居正跑不了,他一定会死保冯保的,他们是一根绳上的蚂蚱!”   ……   唐毅盯着面前的报纸,眼睛里喷火,自从隆庆匆匆北上,他就调动了一切力量,暗中调查缘由,渐渐也勾勒出眉目,隆庆是因为李芳的密报才赶回京城的,李芳报告了什么?   很快各种流言满天下都是,什么宫禁不严,有男人混入,妃子找野汉子,皇帝被戴了绿帽子,更有人直言不讳,说皇子并非隆庆所生,更有人煞有介事拿出了景王的例子,还说什么两位皇子都百般求子,服药伤了身体,再也生不出孩子……   “真是岂有此理!”唐毅气得脸色铁青,手脚不停发抖,把报纸狠狠扔到了地上。   “谁给他们的胆子,敢随便编排陛下?这等事情,也是能拿出来,满天下说的!”唐毅突然站起身,极怒道:“到底是谁干的,把人给我抓起来!”   茅坤在一旁苦笑道:“大人,人已经在外面跪着了。” 第1047章 不算失败的隆庆   “还跪着干什么,直接把我扔到一边,你们做主就是了!”唐毅真的愤怒了,“枉我以聪明自诩,把大明皇帝架空了,天下权柄尽数落在我的手里。呸!我架空了皇帝,你们架空了我!”唐毅肆无忌惮咆哮着,出离了愤怒。“你们想干什么,搅得天下大乱吗?你们不要脸皮,我还要,朝廷还要!这种事情,也能到处乱传!”   茅坤长长出口气,唐毅的反应不出他的预料,他缓缓站起身,突然单膝点地,跪了下来。唐毅不由得一愣,想要阻止,却不知道说什么也,一下子僵住了。   “大人,我等追随大人十几年,自然一片忠心,大人不必怀疑。眼前走到了这一步,其实您比我们都清楚,下面该如何做,奈何您不愿意面对而已,故此十岳兄才不得不先斩后奏。”   “扯淡!”唐毅气呼呼道:“我清楚什么?”   茅坤抬起头,轻声道:“陛下的使命已经完成了,他该让路了!”   唐毅悚然一惊,突然脸色变得惨白,浑身不停颤抖,怒不可遏。   “鹿门先生,你在说什么?不提陛下待我的恩情,自从嘉靖四十年,我进入裕王府,到了如今,十几年的光景,他是怎么过来的,我比谁都清楚。在嘉靖朝的时候,战战兢兢,捧着卵子过河。好容易当了皇帝,又被臣子欺凌,刚过了几年安生日子,竟然遇到了这种丑事,若是到处宣扬,弄得人尽皆知,陛下就会变成天下的笑柄,我,我唐毅不能对不起朋友!”   说来可笑,这一次南巡,唐毅想着改变隆庆,却没有想到,真正改变看法的竟然是他自己。   哪怕在几年前,有人告诉唐毅,你会把一位皇帝当成朋友,唐毅一定以为他说梦话。可经过了这几年的光阴,唐毅不得不承认,他终于感到了一丝士为知己者死的味道。   他做了多少改革啊,对朱家的宗室下手,隆庆答应了,废除军户制度,隆庆点头了,废除南六部,把叛逆的心学推上主流,他还是义无反顾答应了。   你就不知道拒绝吗?   心学是要虚君实相,要架空你的权力啊!   那怕做出一点反对,唐毅都不会像现在这么内疚!   唐毅用力捂着脑门,哀叹道:“陛下不是我们改革的绊脚石,你们何必处心积虑,要对付一个无辜的人!”   唐毅指了指那一堆报纸,“谁都是男人,出了这种事情,还能忍得住吗?陛下身体本来就不好,再遇上了窝火的事情,而且调查下去,宫里的人也不是吃素的,万一出了点差池,让我如何面对陛下啊?”   唐毅何等敏锐,立刻就觉察出了手下人的打算,京里已经传来了消息,张居正庇护冯保,帮着他遮掩,再加上李贵妃,悍妇、恶奴、贼臣,全都凑到了一块,别看隆庆身为九五至尊,就他那个绵软的性子,能斗得过人家吗?   皇帝看似天下之主,实则却是最危险的职业,不说那些亡国之君,就拿最近的正德来说,英年早逝,不清不楚,万一隆庆也来个稀里糊涂——这不是要命吗!   “大人,陛下的确是眼下最合适的君主,可是不代表陛下的人儿子、孙子,重孙子,也会像陛下一样!”   王寅不知道什么时候,走了进来,一路的风霜,他的脸上手上布满了皲裂,有血丝渗出,每说一个字,都钻心疼痛。   “大人,我等自从追随您,就是要为天下找出一条路,跳出治乱循环,不只是您,这也是我们每个人的心愿!”王寅感叹说道:“如今内阁权柄最重,文官势力如日中天,可是要我说,这一切都是沙滩上的城堡,经不住风霜雨雪。皇帝之所以为皇帝,是因为乾纲独断,口含天宪,金口玉言,有着无上的权威。光靠着文官集团,根本压制不住皇帝,除非集合天下人的力量,彻底架空皇权,不然随时就会面临强烈的反扑,不只是您一个人,也包括我们这些人在内,都性命不保?”   王寅深吸口气,缓和了一下痛痒的伤口,继续道:“陛下固然言听计从,可是您能对他说以后要虚君实相,权柄尽数归于内阁,皇帝不要参与具体政务吗?您做不到,谁也做不到,其实咱们的陛下是真正的大智若愚,他用情感羁绊住了大人。”   “那又如何?难道就一定用这种卑鄙的手段,对付陛下?就不能等着他善始善终吗?”唐毅红着眼珠子,质问道。   “大人,我们不能等了,太子已经十岁,再过几年,太子就懂事了,就能亲政了,不趁着当口把规矩定下来,并且深入人心,您想做第二个杨廷和吗?”   唐毅一下子被戳到了痛处,顿时哑口无言。   是啊,嘉靖继位的时候,才十五岁而已,两三年的光景,就把两朝元老彻底掀翻了,自己虽然比杨廷和强了太多,但是自幼接受帝王教育的朱翊钧丝毫不在嘉靖之下,如果拖延五年,十年,十五年……等着他成年继位,一登基就拿到了皇帝权柄,他完全可以和自己周旋到底,成为一大劲敌。   坦白讲,王寅他们选了一个很好的时间点,如果隆庆死了,主少国疑,自己至少有十年的光景,可以随意挥洒,从上到下,彻底改革官制,废掉内廷,剪除皇帝所有的羽翼,然后在立下万世不变的规矩,把皇权彻彻底底架空。   简直完美的设计,可自己丝毫兴奋不起来。   这一切都要以隆庆的性命作为代价,自己的朋友不多了,还要牺牲一个吗?   江山社稷,家国天下,都太远了,太沉重了,唐毅满脑子只剩下他和隆庆一路南巡,把酒夜话的场景,扬州的舞娘,苏州的歌姬,上海的番邦美人……其实不止隆庆第一次赏玩,唐毅也是第一次放下了心机,这几个月真的恨轻松,很难忘。   “十岳先生,你和鹿门先生出去吧!”   两位谋士默默看了一眼,茅坤扶着王寅,从屋子里退出来,默默把门关上。   到了茅坤的房间,茅坤看了看风尘仆仆的王寅,说道:“还饿着吧,我去弄点菜。”   王寅苦笑道:“吃什么也没有滋味了,真没有想到,大人和陛下的感情竟然这么深。我们这一步也不知道是对还是错……”   茅坤叹道:“我也说不准了……对了,十岳兄,那个张居正犯了什么毛病,他为何要死命帮着冯保和李妃?”   这个问题唐汝楫也问过,王寅当然不会瞒着茅坤,“鹿门兄,极有可能,潞王并非陛下之子,而是……”   “张居正的?”茅坤瞪圆了眼睛,一锤桌子,竟然把茶壶摔倒了地上,把玩了十几年的紫砂,泛着玉质的光华,摔了一个粉粉碎,茅坤一点都顾不上了。   “你说潞王是假的,可有证据?”   “有,李芳被抓的时候,派了一个小太监出宫,给府里送了一个牙牌,上面刻的生辰八字正是潞王的。”   王寅叹口气,“若非知道此事,我也不会骤然发动攻势,皇子是假的,陛下必定会一查到底,而张居正和李妃等人为了保命,又势必垂死挣扎。我们才好在背后推动,让双方来个鱼死网破,同归于尽!”   王寅说着,舔了舔嘴唇。   不是寻觅到绝好的时机,又有十足的把握,王寅也不会背着唐毅,来这么一手。见到了唐毅的表现,他越发觉得自己是对的。   假如提前告知了唐毅,这位一定会为了隆庆的面子,给按下去的,就像是高胡子一样。王寅在京的时候,就想过利用高拱出手,把事情挑破,以高胡子的冲动,直接拿下冯保,废了李贵妃才好。   哪知道高胡子竟然按兵不动,任由张居正毁尸灭迹。   王寅看得明白,高拱是顾念和隆庆的师生之谊,令他意外的是自家大人竟然也是这么想的,两个顶尖的天才,都极力维护隆庆,这么看起来,陛下也不算失败,至少比孤家寡人的嘉靖好多了!   两个人还在琢磨着,突然房门砰地一声。   唐毅从外面跌跌撞撞,走了进来。他刚刚也是气糊涂了,还有好些话没有问王寅,折返回来,就听到他们谈论潞王的事情,唐毅除了惊讶,更多的是愤怒!   “十岳先生,你说,李妃那个贱婢,她竟然做了对不起陛下的事情?”唐毅用力抓着王寅的手臂,指甲深深陷入肉里。   王寅被攥得生疼,也不敢挣脱,点头道:“下面的人正在调查之中,不过看样子有六七成的可能。”   唐毅一屁股坐在了椅子上,他脑筋快速转动着,潞王是隆庆二年诞生的,那孩子的模样的确不像老朱家人,反而修长高挑,眉目清秀,长得很是惹人喜欢,假若真是张居正的儿子,或许也就能解释得通,为何万历初年的时候,会形成铁三角,李妃全力帮着张居正,干掉了高拱……   唐毅丝毫没有解开了历史谜团的喜悦,反而更加忧心忡忡。一个李妃不可怕,一个冯保不算什么,可是一旦张居正加入他们,为了自己的儿子奋力一搏,隆庆真的危险了!   “不行,我要立刻回京!” 第1048章 两个战场   连儿子都不是他的,唐毅真不知道隆庆此时会是什么样子,虽然东南的事务还有一大堆,却顾不得了,要回京,要赶快回京!   越是冷静理智像是冰山一样的人,着急起来,那才叫真正的不管不顾,唐毅立刻让人准备快马,连夜把张守直叫过来,赶鸭子上架,让他继续处理东南的事务,第二天就动身。   茅坤和王寅两个人又是气又是急,多好的机会,天予不取,往后再也没有这样的机会了。   “我是真不明白,咱们大人想些什么,莫非他和咱们谈的理想都是假的?”   茅坤苦笑着摇摇头,“未必如此,说起来老夫还有些感动。”   “感动?鹿门兄,你脑子也坏掉了?”王寅怪叫道,牵动了脸上的伤口,疼得五官都扭曲了。   茅坤随手拿了一包药,“回头休息一下,赶快抹上吧。”   王寅接过了药,沉思半晌,自嘲一笑,“大人柄国也有五年了,怎么心反倒比以往还软了?真是莫名其妙!”   “十岳兄,大人位置越来越高,权力越来越大,却没有视众生如草芥,他的心中尚存一丝柔软,其实是你我的福气。”茅坤感叹道。   “唉,我也怕大人变成六亲不认之人,可是这么好的机会?”王寅一脸的为难,摇着头叹息,“算了,我弄了这么一手,大人还不定怎么处置,告辞了。”   王寅跌跌撞撞,到了自己的房舍,倒头就睡。   转过天,唐毅想着回京,可是却没有走成,一封来自广西的战报摆在了唐毅的面前,在晋党垮台的时候,唐毅曾经派遣王崇古出任两广总督,统辖大军,对付韦银豹。   王崇古带着满腔的愤懑失落,离开了京城,前往广西作战。说起来,王崇古也算是宿将,战斗经验丰富,他没怎么把韦银豹这个土贼放在眼里,以往围剿都是因为朝廷用人不当,加上粮饷不继,让韦银豹钻了空子。   如今朝廷岁入增加,财力充足,在各方都建立仓库,有充足的存粮,王崇古觉得只要不犯错误,韦银豹肯定死路一条。   他到了广西之后,一面整顿人马,一面广撒银子,韦银豹手下的一个干将黄朝猛被收买了,愿意为朝廷效力。   王崇古大喜过望,黄朝猛手下又三千多人马,且熟悉地形,了解古田周围的风俗,一旦他反戈一击,韦银豹有死无活。   为了增加胜算,王崇古又收买了十几位周围的头人,许诺了大量的好处,然后才集中大军,猛扑古田,围攻韦银豹的老巢。   结果大军刚一行动,王崇古就遇到了麻烦。   广西当地山岭重叠,道路艰难,四周树木绵延,有数之不尽的虫蛇。而且他的部下多数来自北方,进入了森林之后,潮湿闷热,又不注意卫生,很多人都烂裤裆,皮肤和衣物黏在一起,疼痛难忍,走不了道路。   还有人水土不服,跑肚拉稀,未曾开战,就减员严重。   而且当地土人多数隐藏在树林之中,他们善于布置陷阱,使用吹箭,小小的一根竹管,细细的针头,刺在人的身上,就和蚊子叮一下差不多,可是十万大山,最不缺少的就是毒。山上到处都是蛇,蜈蚣,土人更钟情从树上提取毒汁,见血封喉,虽然没有传说中那么快,但一刻钟,至多半个时辰,就能要了一条性命。   军中的医生一点也不熟悉毒药,只能眼睁睁看着士兵痛苦死去。还有人中毒之后,为了免受痛苦,让同伴一枪打死他。   军人不怕死,可是死的一点都不值得,谁也受不了。   王崇古见部下士气低落,军无战心,也是焦急不已,好容易准备的雷霆一击,就要虎头蛇尾吗?   不管怎么说,还有黄朝猛,还有那么多头人,只要这些人能反戈一击,胜算还是很大的。   王崇古不顾一切,要求部下快速前进,等到了古田县城之外,士兵已经疲惫不堪,战力锐减。   所幸得到了黄朝猛的信件,愿意配合王师,里应外合,拿下古田,王崇古大喜,督军攻城,杀到了晚上,到了夜间,果然城门偷偷开放,王崇古不疑有他,派遣三千精锐进城。   人马刚进去,就遭到了围攻,不但如此,后路还出现了敌兵,两面夹击,猛攻王崇古的部下,弄得王崇古大败而归,损失了上万人马,在广西什么无法立足,不得不退入湖广境内,带领着残兵败将,固守待援,向朝廷求救。   “王崇古领兵一辈子,只怕这一败可露了老底儿,原来他也是个草包!”留守南京的兵部右侍郎殷正茂毫不犹豫嘲讽道。   这家伙本来靠着唐毅的提携,在九边混得风生水起。   可殷正茂有个毛病,就是贪,让御史抓住把柄,一本上去,差点下狱,多亏了唐汝楫帮忙,把他调到了南京。   贪归贪,可是殷正茂的确很有才干。   “不论是杨博,还是王崇古,几十年来,朝廷都说他们知兵,其实要我说,是知钱还差不多,哪一次他们大败过俺答?还不是靠着花银子,通商贸易,买了平安,回头就去向朝廷请功。朝廷上下也是瞎了眼,就盯着我贪的那点银子,殊不知,朝中的巨贪才真正可怕……”殷正茂说得高兴,可一抬头,见唐毅脸色不好看,他恨不得给自己俩嘴巴,你这不是当着秃子骂和尚吗?   “元辅大人,下官可没有别的意思,请元辅见谅。”   “行了,本官不是小肚鸡肠的人,你说说吧,假如我给你兵马,让你对付韦银豹,有什么好办法?”   殷正茂思索一阵,摇了摇头,“元辅,韦银豹之乱从弘治正德年间就有了,前后打了几十年,双方仇深似海。王崇古就是犯了错误,他把对付蒙古王公的那一套用在了广西,以为花点银子,就能买通对手,殊不知黄朝猛全家都死在了朝廷手里,早就是解不开的血仇,他根本不可能投降。要是让卑职去广西,没有什么好办法,只有笨办法,调集十几万大军,从四面八方围过去,沿途遇到了山就给烧了,遇到树就给砍了,遇到村寨不投降就杀光,一路平推,才能荡平韦银豹。”   看起来要血流成河了,唐毅也不是烂好人,该杀的时候,他不会手软。   “你估算一下,需要多少时间,多少银子。”   “时间少说要一年半,至于银子吗,至少要二百万元。”   唐毅轻笑了一声,“这里面有你多少?”   “我,我哪敢要银子!”殷正茂显然有些心虚。   唐毅呵呵道:“殷大人,我劝你一句,君子爱财,取之有道,你再能打仗,总是想着贪财,我一样保不了你。”   殷正茂尴尬万分,低下了头。   “我知道,你贪财并非真的爱财,而是担心遭人羡慕嫉妒恨吧?”   殷正茂涨红了脸,“生我者父母,知我者大人也!”   “行了,不用说酸词,阳明公前车之鉴,朝廷对会代表的文官,的确严防死守,你贪财自保,也是情有可原。不过吗……”唐毅突然严肃起来,“你给我听着,眼下是本阁柄国,我不会因为一些恶意中伤,就自毁长城。但是同样,我也不会允许自己的部下喝兵血,拿不该拿的银子!”   殷正茂身躯一震,忙伏身下拜,“多谢元辅提点,卑职感恩不尽。”   “不用磕了,这次平定韦银豹之乱,我交给你,军饷你一分钱别给我动。荡平了西南之后,朝廷会推行改土归流。废除土司,改换流官,西南的经济会有大发展,没有别的,东川的桐油、猪鬃、云南的茶叶,本阁会给你们殷家留一份的。”   我的阁老啊,您太够意思了!   殷正茂从地上一跃而起,张着双手,真想给唐毅来个大大的拥抱。   桐油,猪鬃,可是好东西,航海用得着,火器用得上,至于云南的普洱茶,更是大名鼎鼎。   不用全占了,只要分一杯羹,每年少说几十万的利润,还用得着贪墨吗!   “殷大人,记住了,银子不是好拿的,你要有真本事才行,半年之内,我要看到韦银豹的脑袋!”唐毅的钱可不是好拿的。   殷正茂咧了咧嘴,难度真的不小,可看在银子的面上,一横心,接了!   “拿不来韦银豹的脑袋,拿我的人头交差!”   ……   让殷正茂去对付韦银豹,应该没有问题,唐毅还是准备回京,他始终惦念着京里的变动。哪知道刚刚打发走了韦银豹,从吕宋又送来了消息。   西班牙的舰队云集马六甲,虎视眈眈,看样子要对吕宋下手了。   另外,根据情报,西班牙人还把手伸到了安南,后黎朝阮家从西班牙购买了不少火器,猛攻退居北方的莫朝,眼看着莫朝就要彻底溃败,土崩瓦解。   相比韦银豹,西班牙的消息更让唐毅忧心。吕宋是海外扩张的第一步,一旦吕宋丢了,损失不可估量。   至于西班牙和安南勾结,假如后黎朝一统安南,势必威胁到广西的安全,到时候外有西班牙安南,内有韦银豹叛乱,他们连在一起,互为表里,两广就危险了。   妈的,不就是要回京吗,怎么就这么难? 第1049章 平安策   唐毅虽然忧心京城,可是韦银豹之乱严格意义上,还是他用人不当所至,假如早就派遣殷正茂,说不定这时候早就海晏河清了。   至于西班牙的动作,更让唐毅感到忧心忡忡,虽然大明整体实力强大,又有天时地利,以逸待劳。但是别忘了,西班牙毕竟是第一任的日不落帝国,底蕴雄厚,水手战力非比寻常。   更何况吕宋之战最多是偏师交锋,这一次才是东西方真正的碰撞,搞不好一战就决定日后远东的走向,唐毅不能不小心慎重。   他向隆庆请旨,在东南督师备战,协调各方人员粮饷,同时他也在奏疏之中,劝慰隆庆,不要被些许浮言干扰,自己会尽快回京云云……   “恨不能身分两地啊!”   唐毅匆匆扒了两口饭,就准备去部署事务,儿子平安转了转小眼睛,低声道:“爹,想不想听听我的主意?”   唐毅呵呵一笑,伸手拍了拍儿子的肩头。   “别以为去了一趟倭国,就无所不能了,你还是老实一点吧!”   “这话我就不爱听了!”   唐大少爷把筷子一扔,大声说道:“倭国那么乱,我都能摆平,区区韦银豹和西夷,算得了什么!”   唐毅真生气了,沉着脸道:“小孩子家家的,就学人说大话,我现在公务繁忙,信不信我回头家法伺候。”   “哼,什么是小孩子?”   之前说的那么开明,遇上了大事,就不在乎自己了,平安的脾气上来了,一伸手,拦住老爹,摇头晃脑道:“小孩子怎么样?想当初大宋朝文彦博,幼儿倒有灌穴浮球之智。司马文公,倒有破瓮救儿之谋。汉孔融,四岁让梨,懂得谦逊之礼。十三郎五岁朝天,唐刘晏七岁举翰林,汉黄香九岁温席奉亲。秦甘罗一十二岁身为宰相。吴周瑜七岁学文,九岁习武,一十三岁官拜水军都督,执掌六郡八十一州之兵权,施苦肉,献连环,祭东风,借雕翎,火烧战船,使曹操望风鼠窜,险些命丧江南……”   小家伙越说越来劲,嘴皮子别提多溜了,唐毅这个气啊,好小子你跟我来贯口是不是?   “唐平安,回头把《三国志》抄一遍,赤壁鏖兵的时候,周郎都三十三了,以后别把戏词当真了,丢你爹的人!”   唐毅扒拉开儿子,大步往外走,平安可真急了,“爹,韦银豹和西夷是一而二,二而一的事情,放在一起处置,事半功倍!”   他扯着嗓子大喊,还是没啥用,平安只好气呼呼坐在了椅子上,拿着碗里的米粒出气,不停戳着。   “哼,我就知道,还是瞧不起我,信不信本少爷自己出海,我非干点惊天动地的事情不可!看看谁敢小瞧我!”   平安站在嘟囔着,突然觉得头顶多了一只大手。   “给你一刻钟,把想法给我说清楚。”   是老爹!   平安立刻大喜过望,连忙竹筒倒豆子,把想法都说了出来……先说西班牙,纵使他们国力再强,远涉重洋,能调过来二三十艘战船,两三千人,已经是极限了,绝不可能更多。凭着这点兵力,和大明斗,显然没有什么胜算。   他们唯一的机会就是借重南洋诸国的力量。   最好的选择就是安南的后黎朝,大明曾经抢占金兰湾,安南上下极端怨恨大明,和西班牙一拍即合,有安南作为后勤基地,西班牙的舰队活动范围一下子就大了,甚至可以切断大明的航路。而且后黎朝有了西班牙协助,可以迅速灭掉莫朝,统一北方,进而和大明的西南相连。   西班牙就可以从海陆两个方向,对大明进行袭扰,威胁不可谓不大。   唐毅当初也考虑到这一点,却没有儿子推演的仔细缜密。他不由得更加专注了。   “说说你的破敌之法。”   平安翘着二郎腿,抱着小肩膀,越发得意了。   “这还不简单,西夷支持后黎朝,我们就支持莫朝,无论如何,莫朝还是有点实力的,大明水师未必胜得过西班牙,可是陆军天下无敌。我们调动一部人马,走海路援助莫朝,打退后黎的攻势。”   “那韦银豹呢?”   “我们帮了莫朝,莫朝自然要感恩戴德,别看安南虽然贫瘠,可是北边的红河平原,南北的湄公河三角洲,都是大粮仓,人口稠密,物产丰富。假如以安南北部作为基地,派遣精锐,快速进入广西,直插韦银豹的后路,被古田夷为平地,韦银豹不战自溃!”   平安讲完之后,小脸止不住得意。   心说让你小看我,咱人小志气高,肚子里有韬略,有本事,这回服气了吧?   唐毅低着头,推演了半晌,也不住点头,之前他从来没有这么想过,现在看起来,这二者的确可以视作一盘棋。   而且从安南出兵攻击韦银豹,绝对超出韦银豹的预料,奇兵制胜,能快速平定乱局。   殷正茂的才能不需要怀疑,可他是个狠茬子,一路平推,所过之处,多半要血流成河,尸积如山,说到底死的最多的还是普通百姓。   仇口结了,想要化解就不容易,更何况下一步还要改土归流,必定阻力更大。   假如能快速平乱,减轻杀戮,唐毅绝对是举双手赞成。   他眼珠转了转,突然哈哈一笑,“说吧,是谁的主意?”   “什么谁的主意,就是我的!”平安一口咬定。   唐毅呵呵两声,“小子,你要是说实话,我准许你去南洋逛逛,如果……”唐毅没说下去,可这一下子却打中了平安的软肋。   小家伙回到大明之后,唐毅就把他禁足了,说什么行万里路,读万卷书,有了经历,更应该好好涨本事。   结果就是一大堆的各种专家,天天围着平安嗡嗡嗡,还有几个南少林出来的武术家,教平安武术拳脚,简直比小时候还要累三分。   平安做梦都想再出海到异域随便折腾,完全不用受到约束。   自由就摆在眼前,小同志,该怎么选择呢?   “是十岳公告诉我的!”   没有意外,平安迅速出卖了王寅。   唐毅眉头一皱,冷笑道:“这个家伙刚摆了我一道,还想给我挖坑,休想!”   王寅打什么算盘呢?   他背着唐毅干了一票,国有国法,家有家规,别管借口多好听,唐毅都不会放过他,肯定要处罚。   像王寅这样的心腹谋士,知道的秘密太多,一旦处罚,其实就和死差不多了。试想主人罚过了你,肯定要疑心你不忠诚,哪怕唐毅不杀他,也会把他发配到没人知道的地方,了此残生。   就算唐毅不动手,他手下的人也会动手,剪除后患。   王寅满腔的报复,不甘心老于林泉,也不甘心白白死了,就只要再找一个新主人,这个新主人还必须唐毅能接受,能罩得住他,算来算去,就剩下唐平安一个了。   虎毒不食子,唐毅放儿子到海外历练,总要给配几个保镖谋士吧,相比那些小字辈儿,王寅经验丰富,手段狠辣,老成持重,正好适合辅佐平安。   他给平安出主意,只要唐毅同意他去安南,顺道把自己要走,王寅就算躲过了一劫。   哪知道王寅能算计,唐毅也不是傻瓜,他很快就猜到了是王寅在背后搞鬼。   “办法倒是不错,可我不能让王寅如愿,所以,对不起,你小子给我待着吧!”   平安急得涨红了脸,“爹,你不让我去,那你让谁去?”   “谁?我手下还缺人吗?”   “当然了。”平安不客气说道:“您眼下在海外只有一个席慕云可用,其余王直,徐海这些人都死了,毛海峰就是个土贼,成不了气候。而席慕云又是洞庭山帮的人,他和咱们家不是一条心,您说说,不用我,还能用谁?”   平安挺直胸膛,信心十足道。   唐毅的瞳孔猛地一缩,深沉吸口气,“这话也是王寅教你的?”   “不,这是我自己想的!”平安平静说道:“您老在大明的权势,哪怕皇帝都要退避三分,唐家想要长盛不衰,就必须在海外打拼,拥有更广阔的天地,更强大的实力,才不会被人清算报复!”平安说完,又补充一句,“这是我娘说的。”   唐毅坐在椅子上,手指不停敲击扶手,差不多过了一刻钟。他总算点了点头。   “就算你说的有理。”   “本来就是。”平安小声嘟囔着,却难掩兴奋。   “你以北洋公司的名义,拿着我的手谕,带着王寅前往莫朝,我会随后调集人马,用最快速度前往安南。你估计打败后黎朝,需要多少时间?”   平安十分凝重,思索了好一会儿,“我赶到安南,差不多要一个月,随后大军开到,也要一个月,假如一切顺利,三个月之内,我能把莫朝捏在手里,兴许能更快一些,不过海上风浪很大,安南气候迥异,一点小差错,就会影响计划,孩儿不能给爹爹立军令状。”   唐毅欣慰点头,“总算你小子没有自大昏了头,放开手脚,把天捅破了,爹给你补上!”   “老爹,太给力了!”   平安兴奋拥抱老爹,晃了好几晃,一转头,撒丫子就去找王寅了。   “儿大不由爷啊!”唐毅摇头叹息,脸上满是自豪的笑容。 第1050章 风雨飘摇的莫朝   “大公子,三个月就要平定一国,只怕难度不小啊!”王寅捻着胡须,有些迟疑道:“安南国内一团乱麻,到底是该如何下手,还要好好摸一摸才行。”   平安信心十足,“十岳公,俗话说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这么大事,在我爹的面洽,我敢信口雌黄吗?”   平安常把老爹的话挂在嘴角,他觉得有空收录老爹的话,集结成册,保证能把孔老夫子的论语卖得好。至少老爹说的都能听明白,不像孔夫子,模棱两可,一点不靠谱儿。   “怎么,大公子对安南也下过功夫?”   “侥幸,侥幸而已!”   平安还真没撒谎,他在倭国的时候,曾经跑到种子岛一带瞧瞧,听说倭国最早的铁炮就是一个遭逢海难的西夷带来的,织田信长年轻时候就去过,还神秘兮兮告诉平安,那里能给人带来好运气。   平安兴冲冲跑过去,好运气没遇到,倒是遇到了一个家伙抱着木板,漂到了海边。戚安国把这个倒霉蛋背回了住处,找医生给他诊治,调养身体。   好些日子过去,他们才渐渐知道敢情这个人来自安南,此人叫莫敬恭,他的大伯就是眼下莫朝的皇帝,叫做莫茂洽。   而他的父亲,是莫朝第一战将,谦王莫敬典,曾经多次率兵南下,数次大败后黎的人马,陆续收服了大片疆土。莫朝自从立国之后,疆土就不断缩小,这是唯一的增加。举国上下,无不视莫敬典为保护神,顶礼膜拜。   莫朝上下,都服从谦王号令,包括他的皇兄在内。如果这个势头维持下去,莫朝说不定还有一点希望。   只是这些注定了是一场梦幻,就在一年多之前,莫敬典率领大军南下,结果遭到了伏击,一枚子弹射穿了莫敬典的左臂,由于铅丸深陷入肉中,中毒,失血,加上惊吓,莫敬典一病不起,没几个月就死掉了。   主心骨倒下,莫朝几乎天都塌了,君臣重新掀起了争斗,有人要战,有人要降,闹得不可开交,内乱不断的结果就是后黎朝趁虚而入,原本夺取的土地重新失去,整个国家都在风雨飘摇之中。   作为莫敬典的儿子,莫敬恭是不想看着国家沦落,可他又没有办法,正巧听说大明召集藩国会盟,要共同商讨对付西夷事宜。   莫敬恭欣喜若狂,找到了皇伯,要求立刻请求天朝帮忙。哪知莫朝上下,都不同意。   他们说两千年来,中原王朝不断入侵安南,假如我们勾结大明,借兵平乱,只会让安南的百姓更唾弃我们,而且大明也不安好心,还要逼着开放国门,断不可引狼入室……   这些酸腐的宗室和愚顽的大臣让莫敬恭失望透了。   你们是瞎子吗,射杀莫敬典的火铳是来自西夷,后黎已经和西夷勾结在一起,假如莫朝不找一个强有力的靠山,难道想眼睁睁亡国吗?   愤怒之下,莫敬恭带着三艘不大的船只出海,想要北上大明,请求援助。   不过赶上了倒霉,喝口凉水都塞牙。   他在半路上遇到了风暴,桅杆吹断了,三艘船沉了两艘,他的船偏离航线,漂到了倭国的方向,差不多五天的事情,饥渴交迫,差点都死了,幸好遇上了平安他们,把莫敬恭救了下来。   最初的时候,莫敬恭不太清楚他们的身份,也不敢多说话,只能装作听不懂的样子,后来平安他们要回大明,莫敬恭这才大喜过望,将自己的情况告诉了平安,还祈求平安帮忙,能够见到明廷的大人物,求得帮助。   平安三个脑子里第一个念头就是织田信长的话灵了,真带来了好运啊!   带着莫敬恭到了大明之后,平安又让猴子找了几个安南的商人,还真别说,他把安南的情况弄了个七七八八。   “十岳公,没有金刚钻不敢揽瓷器活儿,既然敢应下来,我就能让我爹大吃一惊!”   王寅哈哈大笑,“别说大人了,老夫也是吃惊不小啊,大公子心怀锦绣,思虑周密,真是让人佩服!”   “那可不,没点真本事,配当唐家的子孙吗?”   平安身上透着干练强势,还有点小小的自负,王寅暗暗点头,真有些像十几年前的唐毅。自从担任首辅之后,唐毅越发求稳求妥,凡是都喜欢水到渠成,缺少了一股子锐意进取的精气神。   看来自己选择跟着大公子,还是个不错的选择。   他们一路顺风顺水,只用了二十多天就赶到了海防港,莫敬恭回来的消息就像是一颗炸弹,落到了莫朝的上空。   老百姓闻讯而来,港口迅速聚集了成千上万的人,他们大声呼号,声泪俱下,哭得稀里哗啦。   “至于吗,那个废物点心是救星吗?”平安不屑道。   王寅找来通译问了两句,然后说道:“大公子,是这样的,莫朝刚刚遭遇了惨败,后黎的兵马要杀入升龙城了,眼下莫朝的皇帝准备逊位,将皇位交给儿子,然后率兵亲征。”   “哦,还算有点骨气,胜算大吗?”   “当然不大了。”王寅笑道:“要是有胜算,莫朝的百姓也不至于如此惶恐了,莫敬恭毕竟是莫敬典的儿子,大家寄希望很高,希望他能像父亲一般,打败后黎郑氏的兵马,力挽狂澜。”   原来如此啊,平安眼珠子贼亮贼亮的。   老爹早就教过了,做殖民生意,就是发国难财,越是困难,油水就越丰厚,趁火打劫,永远都是他们的准则。   看起来老天爷都赐给了一个发财的机会,好,实在是太好了!   “十岳公,你说咱们怎么下手,狠狠咬一口肉下来?”   王寅淡淡一笑,“大公子,从唐代开始,一直到我大明,屡次征伐安南,很不幸都没有站稳脚跟,得而复失。老夫刚刚在码头眺望,安南的土地平坦肥沃,雨水充足,假如能据为己有,至少能供应一两个省的粮食啊!”   王寅可没有说假话,后世猴子的人口就接近一亿,粮食尚且能够自给自足,眼下安南莫朝和后黎朝加起来,也不到五百万人,只要经营得当,红河平原,加上南方的湄公河三角洲,足够养活一两千万人!   眼下大明虽然拿下了吕宋和东番,但是小冰河期越发强烈,九边和辽东减产严重,不得不减免税收,鼓励百姓养殖牛羊,渡过危机。   早晚有一天粮食会不够吃的,而且这一天不会太长。   安南的土地精耕细作,拿到了手里,就能立刻为我所用,王寅哪能不垂涎三尺啊!   “大少爷,无论如何,要把土地弄到手。”   平安呲着白牙,欣然点头。   “放心吧,这事我在行。”   他们在船里等了许久,莫敬恭才赶来迎接,他恭恭敬敬施礼。   “馆驿准备好了。”   平安冲着他哼了一声,拿眼角夹了一下,十分不屑道:“已经把小王爷送回来了,我们也该回去了,您是大英雄,大豪杰,就等着您率领大军,荡平后黎逆贼,奏凯还朝了。”   说完之后,平安起身一摆手,传令下去,立刻补充淡水粮食,准备返回。   见他们要走,可把莫敬恭吓得半死。他自己多大的本事心里清楚,而且他一路上也知道了一些情况,这个十五六岁的年轻小子可不是寻常人物,莫朝的生死,都在他的一念之间。   情急之下,莫敬恭双膝一软,就跪在了地上,情急之下,连汉语也不会说了,只剩下哇啦哇啦的,脑门都急出汗了。   通译连忙在一旁翻译,莫敬恭用最卑微的语气,祈求平安能够协助莫朝,挽救他的国家,语气之肉麻谦卑,让王寅都起了鸡皮疙瘩儿。   “大公子,莫朝皇帝乃是我大明正式册封的藩属,似乎应该出手帮忙。”   平安把眼睛一瞪,“朝廷是朝廷,我们北洋公司是公司,岂可混为一谈,替他们打仗要花多少钱,要死多少人?我们怎么向士兵的家人交代?抚恤金又谁出?”   平安像是连珠炮一样的发问,看似是说给王寅的,实则却是给莫敬恭说的。   “小王愿意出,我们出啊!”   还挺上道!   平安心中暗笑,“莫小王爷,既然如此,你们又能出多少钱粮?”   莫敬恭思索了一下,伸出两个指头。   “二十万两?未免也太少了!”平安不屑一顾。   莫敬恭咧嘴苦笑,“是,是两万两银子。”   “打发要饭的?”平安愤怒地瞪圆了眼睛。   “还,还有十万石粮食!”   “呸!”   平安狠狠啐了一口,“我看你们还是等着当亡国奴吧!”唐大少爷一点兴趣也没有了,转身就要走。   莫敬恭见王寅年纪大,很和气,似乎比小的容易说话,连忙对着他又是点头,又是作揖。   “老夫看着安南还算繁荣,土肥水美,田连阡陌,人口也不在少数,怎么会如此贫弱,小王爷可知道缘由?”   莫敬恭一脸尴尬,只好低声说道:“我朝并非没有钱,奈何都在宗室的手里,父王活着的时候,屡战屡胜,他们还愿意往出拿钱粮人丁,结果父王一死,他们见胜算不大,都想着保守实力……”   敢情莫朝和大明还有点像,都是朝廷弱,地方强。   平安冲到了莫敬恭的面前,粗暴说道:“小王爷,想要保住贵国,只有一个办法,就看你敢不敢做了!” 第1051章 蛮干   “请教公子,有什么办法可以救我朝廷,起死回生,敝国上下,必定视公子为救命恩人,没齿难忘。”莫敬恭激动说道。   平安懒洋洋摆手,“我又不是泼菩萨,天天念叨着有什么用!我给你的办法其实不难,可以说很容易。”   莫敬恭跪爬了半步,焦急道:“公子,您就别卖关子了,敝国真的危如累卵了。”   “你方才说了,并非没有人马钱粮,而是王公勋贵舍不得拿出来,既然如此,逼着他们拿出来就是了。”   莫敬恭一听,顿时气馁了,看这小子听成熟的,可是一张嘴,还是孩子话。   那些皇亲贵胄那是那么容易逼迫的,他们要么和皇室沾亲带故,要么手下家丁人马众多,牵一发而动全身,逼着他们拿银子,万一这帮人作乱造反,和后黎的人马勾结起来,莫朝岂不是顷刻之间就要崩塌,简直是馊主意!   见莫敬恭略带不屑,平安更懒得搭理他,扭过身体,只给他一个后背。   王寅深吸口气,改到他上场了。   “唉,小王爷,疏不间亲,本来老夫是不想说的,可是见你不远万里,甘冒奇险,去大明求救,险些葬身汪洋,老夫有些话就不能不说。”   提到了海上的事情,莫敬恭垂下了头,要不是遇上了贵人,他早就完蛋了。同为皇室中人,凭什么自己玩命,有些人却连粮饷都舍不得拿出来?   莫敬恭心中涌起一股怒火。   “都是家贫出孝子,国乱显忠臣。小王爷是忠臣,也是孝子。如今国难当头,贵国太上皇要御驾亲征。试问有多少胜算,恐怕小王爷心里比老夫还清楚。危急存亡之秋,若是还不能一心对外,共抗强敌,就是懦夫贼子,他们还有什么资格作为贵国的宗室,分明就是一群硕鼠,小王爷还要姑息养奸吗?”   通译把话翻译过去,莫敬恭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红,眉头蹙着,拳头攥着,火气蹭蹭窜到了头顶。   想自己的父王统帅大军,几次征战,血染沙场,为了莫朝的江山出了多大的力气。再看看那些人,养尊处优,挥霍无度。女人一个赛一个,银子粮食,多的不可胜数,却舍不得拿出一点,眼睁睁看着朝廷崩坏,名义上是莫朝的宗室,实则就是后黎的帮手!   莫敬恭对这些人同样没有一丝的好看法,可话又说回来,他们手上有权力,有人马,江山还要他们撑着,自己又能如何?   “小王爷,行霹雳手段,显菩萨心肠,唯有削藩,收缴粮食田产,分给将士们,激励士气,贵国才有一线生机,你琢磨着老夫的话可有道理?”   莫敬恭跟吃了苦瓜似的,“当然有道理,可是那些人都是宗室贵胄,对他们下手,朝廷上下就乱了,只会给后黎的贼子可乘之机,我不能胡来。”   “哈哈哈,小王爷,这您有什么担心的,我大明身为上国,自然不会袖手旁观,可以告诉你,已经有两万人马,随时南下,前来援助。”   “当真?”莫敬恭吃惊地叫道。   “老夫自然不会骗小王爷,只不过我天朝人马装备精良,消耗很大,不能轻易出兵。”王寅笑眯眯盯着莫敬恭,仿佛狮子看猎物一样,吓得莫敬恭一阵恶寒。   “老先生,您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只要贵国能解决我大明将士的消耗,自然全力相助,帮着贵国稳住大局。”   这不正是自己想要的吗!   莫敬恭十分欣喜,却又有些不解,“老先生,大明乃是上国,仁义恩德,布于四海,挽救敝国危亡,敝国上下感恩戴德,至于花销,我想着,是不是……”他嗫嚅了半天,许是自己也觉得无耻,没有说出口,可是意思再明白不过了。   就是让大明自己出钱!   平安实在是无语了,看起来老爹书上所写一点不假,千百年来,中原王朝厚待四夷,把他们都养刁了,一个个都拿大明当凯子。   “莫小王爷,你什么也不用说了!”平安断然道:“我这就回大明,朝廷要不了多久,就会正式册封后黎的君主为安南王,到时候你们就是一群叛贼乱匪,等着被剿灭吧!”   平安气急败坏,怒吼道:“拔锚,起航!”   水手们立刻行动,扬起风帆,真的准备动身。   莫敬恭可傻眼了,眼下莫朝唯一拿得出手的就是所谓正统的招牌,一旦也丢失了,那可就完蛋了。   他纠结了半晌,抢步跪倒,磕头哀求道:“小人错了,恳请上国网开一面,救救我朝吧!”   平安懒得吱声,王寅又说道:“要想大明救你们,你们先要自救,若是没有壮士断腕的勇气,贵国只有死路一条!”   王寅思量了一下,提起笔来,写了一封信,交给了莫敬恭。   “送给贵国太上皇吧,他要是能下得去手,我大明自然全力相助。”   莫敬恭接过了书信,迈着沉重的步伐,告辞离开……   平安和王寅在港口等消息,足足五天过去,一点动静都没有。平安难免失望,坐在码头上,看着夕阳西下,海面点点白帆,露出远超年龄的成熟。   “我爹说过,历朝历代,都亡于自身,汉唐是管不住豪门世家,还有领兵武将,到了大宋,则是管不住士人,别以为只有武将能篡权,文官之害,还在武夫之上!按照我爹的意思,假使有一天大明灭亡,必定是亡在了皇室和士大夫的手里。”   王寅含笑点头,“大公子的确高见,一个朝廷,皇帝、藩王、文臣、武将、宦官、后妃、外戚……不管哪一样泛滥,都会带来致命后果,眼下的莫朝如此,大明也是如此。大人这些年苦心经验,就是要把所有的力量都管住,管好,到了那一天,盛世可期啊!”王寅的老脸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他一把年纪,不得不漂泊海外,丝毫都没有怨言,关键的一步已经走出来了,就看唐毅如何落子了。   不能在大人身边,决策庙堂,实在是一大憾事。身在安南,这点小棋局实在是提不起兴趣。   王寅没有料到,小棋局也有大惊喜。   就在第七天,从升龙府终于传来了消息。   莫朝太上皇莫茂洽在见了莫敬恭之后,经过了三天不吃不喝的思索,将莫敬恭和儿子,也就是继任的皇帝莫全叫到了身边。   当天夜里,在宫中大宴,名为祝愿太上皇亲征顺利,旗开得胜。   在酒席宴前,莫茂洽端着酒杯,给所有人敬酒。   “诸位臣工,自从立国以来,我朝从未有此困境,阮氏和郑氏逆贼鲸吞蚕食,夺我疆土,杀我子民,屠我村镇,掠我财富!所作所为,简直丧心病狂。身为莫氏子孙,太祖开基立业,何其艰难,不能发扬光大,甚至要断送江山,我们都是祖宗的罪人,十恶不赦!”   说到了伤心处,莫茂洽低下头,泣不成声。   莫敬恭站了出来,大声说道:“你们都听着,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平时你们锦衣玉食,吃尽穿绝,如今朝廷有难,每一位亲王要捐出三万两银子,君王一万两,其余朝臣八千两,另外还要献粮食五十万石……”   神马?   在场的皇族贵胄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们有多少家底儿啊,几乎拿走了快一半的家产了,谁也不答应。   其中跳得最高的就是裴南圭,此人是莫茂洽的妻弟,几代贵胄,家资巨富,在场没几个人比他有钱。   裴南圭却是善财难舍,他嚎啕大哭。   “陛下,老臣清廉为官,哪有多少银子,朝廷却钱,臣,臣愿意捐一百两,再多,臣实在是拿不出来了!”   他说完之后,其他人立刻跟进,有的捐八十两,有的捐五十两,还有捐十两的……   莫敬恭头皮都炸开了,这帮东西,简直是在打发要饭的,不,连要饭的都不如!想起王寅和他说的话,怒火冲天。他一把抽出了短刀,照着裴南圭的心口就捅进去了。   鲜血迸溅,裴南圭痛叫连声,伸出手不停虚抓,好像要把流失的生命找回来,不过他注定徒劳,没几下就惨死当场。   莫敬恭身上沾着鲜血,好像地狱冒出来的厉鬼。   “立刻去抄了裴家!”   他又用短刀指着所有人,“这就是你们的榜样,谁不听话,杀!”   莫敬恭毫不客气,可是在场的皇室宗亲,大臣贵胄也不是吃素的,纷纷转向莫茂洽,请求太上皇降旨,立刻处置了胡作非为的莫敬恭。   莫茂洽低垂着眼皮,一声不哼。他和侄子谈了许久,莫敬恭的话打动了他,您都逊位亲征,就是存了必死之心,要破釜沉舟,天下间还要比死更难的事情吗?还要继续纵容那些蛀虫硕鼠,毁了江山社稷吗?   是啊,自己都敢死,还有什么好怕的。   “按照数额,把银子和粮食交上来,不然你们谁都难逃一死!”   莫茂洽一转身,退到了后宫,莫敬恭提着刀,状若厉鬼,带着手下,挨个逼问,一圈下来,竟然拿到了一百二十多万两,还有七十多万石粮食。   这帮家伙,个个都比国库有钱!   莫敬恭狠狠啐了一口,总算有足够的银子请大明出兵了…… 第1052章 首辅返京   唐毅的面前摆着安南的情报,莫敬恭行霹雳手段,筹措了大批的军饷粮草,太上皇莫茂洽征调十万人马,准备和后黎决一死战。   看似他们的手段取得了成效,实则唐毅却不以为然,诚然那些贵胄皇亲十分可恶,但是光靠着杀戮,是解决不了问题的。没准这时候就有无数贵胄暗通后黎,出卖莫氏,而聚集起来的人马也会因为人心惶惶而毫无战斗力,一触即溃。   莫朝就像是一个极重的病人,骤然服了一剂虎狼药,透支了全部的精力,稍微一点变动,就会让莫朝现出原形,土崩瓦解。   而这,正是大明需要的!   平安和王寅两个,就是配置这方猛药的蒙古大夫,莫敬恭和莫茂洽的举动只会摧毁莫朝最后的根基,自己人靠不住,他们只有完全依靠大明,成为大明掌上的傀儡。   有了明廷在背后撑腰,莫朝和后黎的战斗只会更加残酷,双方会耗尽最后一滴鲜血,要不了一两年,安南就是尸横遍野,血流成河,海水都会染红……   到了那时候,大明的百姓正好可以大举南下,移民开拓,把那些无主之地拿到手里,经过几代生息繁衍,移民同化,安南就会变成大明的一个省,和其他的地方没有什么差别。   当然这是远期目标,就拿眼下来说,在安南插入一根钉子,韦银豹的后路就给断了,他再也折腾不出什么花样。   北有殷正茂,南有王寅,一文一武,一样的狠辣,韦银豹的小日子可有的享受了。   倒是平安那小子,跟着王寅时间久了,没准把王寅的狠毒阴险都学到身上了,那么好的一个孩子,也不知道会变成什么样子?   真让人发愁啊,唐毅纯属推诿卸责,对平安影响最大的还是他这个当爹的,经营海外殖民地的方略也都是他的主意,正应了那句话,乌鸦落在猪身上,光看到别人黑,看不见自己了。   掰着手指头算了算,隆庆回京已经三个月了。   唐毅决定再也不迟疑了,眼下南六部已经搬迁差不多了,他已经任命殷正茂担任两广总督,全力剿杀韦银豹一伙。   再有,又把俞大猷调到了广东,执掌水师,和吕宋舰队互为犄角,择机迎战西班牙。   以席慕云和俞大猷联手,对付西班牙人应该没有问题。   另外唐毅又请旨,任命张守直为应天留守,处理善后事宜,并且研拟全面开征商税的办法。   将一切都安抚好了,唐毅这才匆匆起身,赶快返回京城。   从隆庆南巡,一直到如今,差不多大半年的时间过去了。南巡的效果在快速发酵之中,并且产生了一圈圈的涟漪,不断波及整个大明。   唐毅从南京北上,一路所见所闻,已经大不相同。   首先隆庆拜祭阳明公,确立心学的合法地位,厚积薄发,心学一下子超越理学,从上到下,人人以谈论阳明公为荣。   当然,此时的心学和历史上的心学已经南辕北辙,唐毅提倡的务实精神极大的左右了心学的走向。   最显著的表现就是在对待商人的态度上面,历代儒家都鄙夷商人,说他们是奸商,是狡诈之徒,士大夫口不言利,君子重义,小人重利……这种贴标签,笼统的,刻板的偏见,越来越受到质疑。   什么叫奸商,犯了哪条法度,有罪你去衙门告状啊,凭空污人清白,你们算什么东西?地主租田要收租子,当官要俸禄,当兵要饷银,这是不是牟利?有本事你们别要钱,免费给朝廷做事啊?   大家都是挣钱,都是养家糊口,凭什么瞧不起商人?   士农工商,四民异业而同道,谁也不比谁高!   作为天生的叛逆者,徐渭年近半百,还不消停,他甚至支出农工商都创造财富,唯独士人,依靠其他三者供应,却瞧不起其他三者,端起碗吃肉,放下筷骂娘,是最无耻的行径,应该受到强烈的谴责和挞伐。   当然不是所有人都像徐渭这么偏激,但是不得不说,经过隆庆的南巡,农商皆本,四民平等,在所有人心中,深深扎了根。   直接的效果就是各地商人争先恐后投资,白银危机以来,萧条的市场一下子热络起来。水泥、钢筋等新型建材成熟,使得许多城市争相改造道路,建造庞大的酒店商场。   数以千万计的资金砸下去,无数的作坊涌现出来,城市提供了不下百万个就业机会。不但失业的工人重新找到了工作,还出现了用工荒。   农村的青壮劳力重新涌入城市,城市人口快速增加,消费能力增强。   棉布、丝绸、呢绒、茶叶、瓷器、家具、铜器、建材……国内的需求旺盛,东南开始摆脱对海外的过度依赖。   唐毅虽然早有估计,但是他不得不承认,皇帝对于大明的老百姓来说,还是有着不同寻常的影响。之前再怎么鼓励商业发展,还是有人嗤之以鼻。   可隆庆南巡之后,大家都会说皇帝也支持工商,你有什么资格胡说八道!   这一点在北方反应的尤其强烈,山东、河南,甚至连经历重创的晋商都开始重新整顿人马,再度起航。   北方工商业兴起,兴旺,对于缓解小冰河期带来的农业损失有着无与伦比的作用。   不要怀疑国人的创造能力,只要解除枷锁,民间蓬勃的生命力就会迸发出来。朝廷顺应民间的要求,在天津和登州设立市舶司,北方的商人同样组建船队,前往朝鲜和倭国贸易,一船丝绸送过去,换回来小半船的金银。   金银的流入,又进一步巩固了大明储蓄银行的地位。   银元彻底成为交易的主流,吴天成主导之下,大明储蓄银行又发行了铜元和金元,作为补充货币。   出于谨慎考虑,他还不准备像合盛元那样,仓促发行纸币,不过各种银行的支票汇票,已经成为大宗交易的首选。   金银更多充当财富的象征,只是作为银行里面的数字,当人们越来越习惯的时候,纸币会不知不觉,进入民间,取代金属货币……   金融稳定下来,商业繁荣,最大的受益者就是朝廷的财政,眼下户部的收入大幅度增加,而且可以通过发行债券,募集上千万的资金,原本很多不敢想的事情,现在都能放开手脚,大胆去做了。   嘉靖朝的时候,留下了一千五百万两的债务,经过五年的时间,已经削减到八百万两,而且利息支出只有原本的百分之十,朝廷负担轻松了太多。   经济繁荣,北方的边患消除,大把的银子撒下去,黄河水患也得到了治理,中原百姓重新安定下来。   一条鞭法虽然没有全面推行,但是很多发达的地区农民都不用负担沉重的徭役,农闲的时候,可以做一些经营,或者去城里打工,填补家用。民生越发好起来,当然了,要说多好也没有,只是原本吃不饱饭,现在每天两顿,能喝饱稀粥。即便如此,百姓们也很知足了。   他们把一切归功到皇帝的仁慈,宰辅的能干,唐毅在歇脚的时候,能听到许多百姓没口子夸奖隆庆,盼着这位皇帝陛下能长命百岁,盼着天下能太平安康。   只是百姓们的愿望能成真吗?   唐毅忧心忡忡,京城传来的消息不少,都说隆庆回京之后,先是大发雷霆,接着没几天就病倒了,两三个月,只上过两次朝,每一次都是目光呆滞,从头到尾,都在发呆,几乎没有说一句话。   同为一个男人,隆庆此时该有多苦,唐毅心知肚明,只能催促着手下,快些行动,终于在隆庆六年的二月,唐毅回到了阔别半年的京城。   首辅回京,虽然唐毅十分低调,还是惊动了各方。   没等唐毅回府,传旨的太监就来了,隆庆急招唐毅进宫。   随着太监,一路到了乾清宫,唐毅吓了一跳,只见隆庆穿着明黄色的单衣,外面罩着厚实的狐裘,再外面还有一件大氅,包得好像一个粽子。   小脸惨白惨白,甚至泛着一层灰白的东西,懂得不少医术的唐毅知道,那玩意叫做死气。   陛下怎么会这样了?   唐毅含着泪施礼,隆庆仿佛刚刚醒悟过来,低呼道:“唐师傅!”   说完之后,隆庆泪水长流,哆嗦着手,去拉唐毅,唐毅连忙凑过来,君臣面对着面,隆庆泣不成声。   “师傅,朕无德无能,愧对祖宗啊!”说完之后,隆庆哭得更加伤心,又是咳嗽,又是气喘,看得人好不心疼。   “陛下,切莫如此,臣一路北上,所见所闻,百姓心中都以陛下为圣明天子,隆庆改元,一扫正德嘉靖以来的颓靡,民生兴旺,国家强盛,要不了多久,就会有中兴盛世,吾皇能开创盛业,比之太祖太宗,也不遑多让。”   隆庆惊讶道:“师傅,您不是骗朕吧?”   “怎么会,您要是不信,等转过年,臣再陪着您去各处转转,看看百姓怎么说。”   提到了南巡,隆庆脸上露出了光彩,那几个月,的确是一生最幸运的时候,只是不知道还没有机会……   “师傅,朕,朕不孝啊!”隆庆压低了声音,“朕连一个亲生儿子都没有,朱家江山落到旁人手里,朕,朕如何面对祖宗啊?”   唐毅一下子就惊呆了,“陛下,您怎么能信那些人胡说八道啊!” 第1053章 托付   “他们不是胡说八道,是真的,朕无德无福,连朱家血脉都保不住,朕有负祖宗!”隆庆说到伤心处,又咳嗽起来,惨白的小脸涨得青紫,脖子都和脸一般粗了。   “陛下,有天大的事情,都有解决的办法,臣既然赶回来了,就要替陛下排忧解难,您只管说出来就是,万万不能伤了身体。”唐毅关切道。   隆庆哀叹一声,“唐师傅,朕至亲至近的人之中,唯有高师傅和你,高师傅为人耿直,性子火爆,有些话朕只能跟你说了,师傅,您不会笑话朕吧?”   “陛下,容臣说句不客气的话,大丈夫难免妻不贤子不孝,出了些过分的事情,也没有什么,自古宫廷皆是如此,您要是为了这么点事,就伤了龙体,实在是不值得。”   隆庆苦笑了一声,“师傅就是会安慰朕,可,可朕也太丢人了!”   沉默了好半晌,隆庆才把事情缘由告诉了唐毅,原来他在崇明修整,准备前往应天的时候,李芳派出了的小太监冒死求见,送上了李芳的密信,说是发现李贵妃宫中有男扮女装的宫女……隆庆一下子就傻了,他竟然戴了绿帽子,正兴冲冲的隆庆被浇了一盆冷水,普通人尚且无法容忍,更何况一国帝王。   他不愿意让别人看笑话,就立刻返京,等到他好不容易赶到了京城,李芳突然就死了。还弄出了那么一份血书,隆庆当然不相信,立刻下令彻查,结果一查下去,到真是查到了不少东西,只是和李贵妃没有什么关系,十美图,还有两个最喜欢的妃嫔都有私通外人的事情,另外还有一个男扮女装的宫女从陈皇后的宫里跑了出来。   事后排查,皇后宫中无一人认识这家伙。   可不管怎么说,从上到下,都出了问题,不只是戴绿帽子了,而是绿帽子成山,都压到了隆庆的头上。   “唐师傅,试问古往今来,还有朕这么丢人的皇帝吗?”   唐毅叹了口气,宫禁松懈,内廷诸珰,后宫妃嫔猖獗,其实根子还出在隆庆身上,假如他能有一丝一毫的霹雳手段,也不至于规矩荡然无存。   人善被人欺,就是这个道理。   “陛下,臣不敢说什么宽慰的话,不过宫中人多事繁,谁也难以周全。北宋仁宗皇帝,谦恭仁爱,简约朴素,可宫中也出过类似的事情,但是并不妨碍仁宗之圣明,陛下以为如何?”   隆庆点点头,又摇摇头,“宋仁宗的确是朕仰慕的帝王,可是朕比宋仁宗还不如啊!他尚且知道孩子并非自己所生,朕竟然不知道如何抉择!真是羞死个人!”   越劝隆庆情绪越低落,弄得唐毅也没什么好说的,只能闷坐着。   过了好半晌,隆庆才抬起头,“师傅,朕相信李大伴!”   隆庆的眼中闪烁着犀利的光彩,拳头攥得咯咯作响。   “李氏这个贱婢,她出身贫寒之家,父亲不过是泥瓦匠,侥幸成为贵妃,竟然不知羞耻,暗中偷人,朕,朕真想乱棍打死她!”   夫妻之间,竟然说出了这种话,隆庆的愤怒可想而知。   “唐师傅,朕已经看过了,潞王朱翊鏐身量欣长,眉目舒朗,又是长脸,大眼睛,和我们朱家之人相貌迥异,朕,朕怀疑他,不是我的儿子,而是野种!”   说到这里,隆庆的指甲刺入手心,剧烈的疼痛让他面目扭曲。   “李妃既然敢私通外人,潞王非朕亲子,也没有什么奇怪,只是太子朱翊钧,到底如何,朕还不清楚。”   泪水从隆庆眼角滚落,“师傅,当年景王朱载圳有辱皇家血统,先帝何等震怒,真是想不到,朕竟然也和他一样,莫非是他的灵魂报复朕吗?”   隆庆抱紧身体,抖成了一团,可怜巴巴的模样,真让人心痛,心疼。唐毅做出了一个谁也想不到的动作,他伸手将隆庆的胳膊抓住了,力道十足。   “陛下,您仁德敦厚,朱载圳刻薄寡恩,您从善如流,他叛逆暴虐,先帝早就有心将天下托付给您,而隆庆改元,六年之功,远胜正德嘉靖的六十年,您之功绩,胜过孝宗皇帝,直追太祖,成祖,您坐江山,乃是天命所归,万民之望。臣恳请陛下,振作起来,万万不要为家事所累,自毁身体,李妃的事情,自有办法解决,您不该深陷其中,难以自拔。”   隆庆仔细听着每一个字,从唐毅的手上,他能感到一股强大的暖流,没错,唐师傅回来了,会有办法的!   他猛地抬起头,抹了抹眼角的泪,自嘲笑道:“师傅刚刚谬赞了,朕不过是中人之姿,加上耳根子软,又贪图安逸女色,哪里能和太祖,成祖相比,朕唯一的优点,只怕就是知人善任。有唐师傅,高师傅,还有无数能臣替朕撑着江山,这隆庆中兴,都是你们的功劳!尤其是唐师傅,你居功厥伟啊!”   唐毅淡淡一笑,“陛下,臣并非自谦,可扪心自问,任何人的智慧才力都极为有限,哪怕再了不起的天才,也敌不过两个聪明人联手,双拳难敌四手,就是这个道理!您把江山托付给内阁,臣也不过是把事情交给更合适的人。归根到底,臣等能有今天的成就,其实都是陛下无私支持。就拿刚刚所言的宋仁宗来说吧,他也推动了庆历新政,当时众正盈朝,君子党锐意进取,范仲淹、韩琦、富弼、欧阳修,无不是一时人杰,可庆历新政不过坚持了一年多,就瓦解冰消,根源就在宋仁宗身上,他没有陛下坚定的意志,也没有陛下胆魄,且小心多疑,白白葬送了最好的变法时机。臣请陛下不要妄自菲薄,这天下重担,还要您扛着才是,臣等也需要陛下撑起一片天!”   “这么说,朕比宋仁宗还要厉害了。”隆庆呵呵笑着,脸上终于露出了光彩。   “唐师傅就是会宽慰人心,您没回来的时候,朕觉得天都塌了,左也不是右也不是,怕天下大乱,怕对不起祖宗,怕这怕那,朕可真不知道该怎么办是好,恨不得死了算了。”   隆庆笑呵呵道:“师傅,朕现在又活过来了,李妃——”隆庆依旧怒气填胸,“她能背叛朕一次,也会背叛第二次,潞王是假的,太子也未必是真!即便是真的,朕也不能放心把江山交给他,让那个贱婢当太后!朕不能对不起祖宗!可是太子已经十岁了,朕又是这幅样子,也不知道还能不能诞下皇儿,假如朕废了太子,难不成还要从外藩找一个人来继承皇位吗?朕,没有脸面见父皇啊!”   听完隆庆的话,唐毅暗暗赞叹,其实看似柔弱的隆庆,什么都明白。   他眼下还没有十足的证据,证明潞王是假的,但是他清楚,一旦太子生母出了问题,太子之位必定不稳,万一他的身体出了差池,只怕大明江山立刻就乱了。   这种事情,假如换上了嘉靖,没准立刻一怒杀了李妃,废了太子,反正我死后,哪管洪水滔天。   隆庆把事情原原本本都告诉了唐毅,到了关键的时刻,他还是寄希望在自己师傅身上。看起来隆庆有些笨拙,实则君臣情深,已经彻底把唐毅圈住了,将心比心,纵然唐毅的良心不多,也要拼命维护隆庆。   “陛下,天家私事,臣本不该多说,可是陛下待臣恩厚,臣也不得不剖心沥胆,坦诚相告。”   “唐师傅,朕就等着您拿主意呢!”   “太子之位,万万不可轻动,不然流言蜚语,人心慌乱,于陛下名誉大大不利。但是臣以为陛下也不能咽下这口气,暗中调查,总会发现蛛丝马迹。依臣之见,当务之急,还是陛下要养好身体,您也不过三十出头,有大把的年华,再说了,您下江南的时候,不还是让一位美人怀孕了,只要您把身体养好了,再生育几个皇子,等到若干年之后,从中择优也就是了。废立太子虽然是大事情,可也并非没有,您又何必钻牛角尖!”   以唐毅的谨慎,这种话是真不该说的,可是人家拿心对待你,你也不能繁衍搪塞。   倒是隆庆,丝毫不疑心唐毅的初衷,反而欣喜若狂!   李妃靠不住,她的孩子都靠不住,宫中其他妃子又没有生育,眼下唯一让他放心的就是陪同南下的焦美人,她二九的年纪,身材丰润,十分有利生育,又陪着隆庆一路,断然没有接触外人的可能。   到了苏州之后,查出了身孕,隆庆敢万分笃定,焦美人肚子里的一定是龙种。假如能够顺利诞生,还是个带把儿的,也就放心了。把孩子养到三五岁,朕就废了那个贱婢的逆子!   隆庆想到这里,突然紧张起来,他能想到,别人也能想到。这么多年,宫里死的孩子还少吗?以往只是自己不愿意承认而已,现在想来,的确是明枪暗箭,防不胜防。   “师傅,您可一定要替朕保护好焦美人,还有她肚子里的孩子,朕求你了!”   “陛下,这是臣的职分所在,您是要把焦美人接入宫中?”   “不,朕不能让自己的孩子冒险!”隆庆分外的坚决,“师傅,要不,要不就把她放在你的府上,如何?” 第1054章 杀招凌厉   隆庆要把焦美人放在自己府上,唐毅脑袋都炸了,陛下啊,咱能靠谱儿一点不!   “那可是龙种啊,放在臣的府上,算什么事?”   “那可怎么办?”隆庆苦恼道:“除了唐师傅,朕谁也不信,尤其是这皇宫大内,是万万不能住的,朕,朕信得过你!”   唐毅两手一摊,“陛下信得过,天下人那里又如何交代?”   “如何是好啊,朕唯一的骨血,可不能有丝毫的差池。”隆庆快急哭了。   唐毅沉思一下,说道:“陛下,要不这样,让焦美人去住西苑吧,然后调一批刚进宫的太监宫女去照料看护。”   西苑,就是嘉靖住了二十年的地方,隆庆登基之后,就搬回来大内,不过西苑的楼台殿宇还都在,住起来也舒服。   “好,就这么办了!”隆庆点头,“唐师傅,朕,朕也想时常去西苑看看,焦美人万万不能有差池。万一,朕没福气,大明的江山就,就要靠她肚子里的孩子了。”   被身边最亲近的人背叛,养了十年的太子可能是别人的,偏偏又不能声张,闹得天下皆知。隆庆承受的压力远比想象中来的大,悲伤愤怒,身体到了崩溃的边缘,他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撑下去了。   “陛下,臣以为不妨您也暂时搬入西苑,住一段时间。”   “朕也去西苑?”隆庆十分惊讶,自从嘉靖避居西苑,怠慢政务,皇帝没事往西苑跑,都会被御史言官弹劾,更遑论住到西苑,只怕非议更多。   但是去西苑也有好处,一来可以散心,西苑不像大内那么压抑,登山玩水,西苑景致非比寻常,有助于隆庆恢复身体;二来,大内闹出这个样子,已经很不安全,谁知道会不会有人狗急跳墙,不得不防。   “师傅,朕自然愿意,可是百官反对,那又该如何?”   唐毅淡淡一笑,“臣自会去对付,陛下什么都不用担心,好好调养身体。臣已经让人去请李太医,再有臣和高阁老会随时探望陛下,请陛下放心吧!”   隆庆终于露出了笑容,“唐师傅回来了,朕果然能睡安稳觉了。”   一番谈话,隆庆已经透支了体力,躺在龙床上面,酣然入梦,嘴角上扬,带着淡淡的微笑……转过天,唐毅就亲自陪着隆庆去西苑散步,走了一个多时辰,隆庆突然下旨,宣布圣驾搬到西苑,弄得所有人措手不及。   唐毅叫来了陆绎,让他安排最可靠的人手,把西苑保护起来,严防任何人伤害陛下。当天下午,有了半年身孕的焦美人搬进了西苑,隆庆满心欢喜,竟然亲自迎接,说了好多的话,让焦美人只管放心养胎。   ……   “高阁老,内阁的任务要调整一下。”   唐毅见到了高拱之后,第一句就开门见山。   “怎么调整?”   “陈阁老刚刚送来了辞呈,说他身体不适,难以承担繁重的政务,我以为可以准许陈阁老的辞呈。”   陈以勤是个敦厚的君子,为人方正,奈何他是词臣出身,处理政务的本事平平,以往仰仗着是隆庆的讲师,才入了内阁,如今已经干了五年阁老,不算太短,他退下去,再正常不过了。   “陈松谷教导陛下十年,功劳不小,老夫以为当给予足够优待。”   “嗯,赐陈阁老少师太子太师衔,派遣锦衣卫护送还乡。同时保留陈阁老专折奏事的权力,有什么事情,可以呈交内阁,也可以直接送到陛下那里。”   “如此很好。”高拱欣然道:“唐阁老,下面内阁是不是还要补充人手?”   “没错,我准备让吏部尚书殷士儋入阁。”   高拱脸色有些不好看,殷士儋是当初裕王府的讲官不假,可是他与高拱的理念不合,执掌吏部以来,就和高拱龃龉不断。如今他入阁了,岂不是说,走了一个盟友,多了一个对头。高胡子哪能高兴得起来。   不过更让高拱关心的是下一步的内阁分工,殷士儋入阁之后,分管户部,主要负责田赋户口,原本负责这一块的张居正被调任,负责六科十三道,监察体系,原本分管军务的唐汝楫接掌人事,赵贞吉年纪大了,不在分管具体事务,以备咨询。   五六年来,内阁运作越发成熟,阁老之间的分工也渐渐成型,首辅总揽大局,次辅执掌人事大权,三辅监察,财税事务繁重,由两位阁老担任,再有一位主张军务的,最后剩下的一位是救火队员,哪里有需要,就去哪里。   高拱听着唐毅的分派,脸色更难看了。   乖乖,老夫可是排名第二的次辅,你让我执掌军务,莫非要架空老夫?   “中玄公,以后就由你主持内阁运作,同时兼掌军务,虽然事务多了一点,好在北方不用打仗,一些疥癣之疾算不得什么,能者多劳吗!”   “等等!”高拱愣住了,“唐阁老,老夫是不是听错了,往后你干什么?”   “我?”唐毅道:“小弟负责批红!”   神马!   高拱差点吓得趴下,批红啊,那不是内廷的权力吗?唐毅难不成要去司礼监掌印?想到这里,高拱下意识的恶寒。   见他脸色不善,唐毅也知道他想的是什么,咳嗽了两声,“是这样的,陛下以为太祖高皇帝明令,宦官不得干政。而司礼监批红之权,乃是宣宗皇帝时候,才赋予司礼监的。为了恢复祖制,批红之权,暂时由内阁首辅代陛下执行,遇到重要政务,由首辅奏请陛下颁行。”   唐毅解释了一大堆,还把祖制搬出来,可是高胡子一点没听进去。他脑子里只剩下两个字:相权!   翻开历史就会发现,丞相一职,从汉唐以来,不断被削弱,分成三省,互相牵制,到了宋代,干脆不设三省长官,由同中书门下平章事行宰相职权,又设置参知政事为副相,分割制衡,再到明初,干脆罢了宰相。   虽然经过历代大臣的努力,内阁权柄日甚一日,奈何终究名不正言不顺,加之司礼监享有批红之权,实则相权被分成了两部分,由内阁和司礼监共同享有。而司礼监近水楼台,往往掌印大太监要比首辅还威风,只是近几十年,首辅一个比一个生猛,内廷才被压了下去。   假如赶上一个弱势的首辅,或者强势的掌印,没准风向就会变了。   万万想不到,批红之权,竟然会交给唐毅,那岂不是说相权完完整整恢复了?讨厌的阉竖再也别想干涉朝政,多少文臣梦寐以求的事情,就这么悄无声息达到了?   高拱简直不敢相信,“唐阁老,你不是说笑话吧?”   “中玄公,我敢拿这种事情开玩笑吗?还要请老兄高抬贵手,有什么事情你们商量就算了,我只管批‘可’就行了。”   唐毅说得轻松,可是背后的信息含量实在是太大了,弄得高胡子出去的时候,还晕乎乎的,差点撞了南墙,等回到了值房,坐了好半天,高拱才品出一些味道,这次的调动实在是太有意思了。   首先是隆庆迁居西苑,等于是把李妃给晾在了一边,内阁调整分工,张居正分管监察,谁不知道,六科十三道的御史都不怎么看得起张居正,加上他推行清丈田亩,得罪了一大帮人,短期内别想摆平科道,搞不好还会被下属给翻了盘,有他享受的。   最致命的还是批红大权落到了唐毅手里,司礼监彻底废掉了,冯保虽然还管着东厂,但是想要兴风作浪,甚至假传圣旨,那是想也别想了。   三个凌厉的杀招,就把铁三角给打得七零八落,狼狈不堪。论起权谋手段,唐毅的确是高人一等。   放在平时,随便调整内阁分工,拿到批红大权,都是要遭到强烈的反噬,可眼下隆庆对李妃冯保,还有帮着他们说话的张居正厌恶到了极点,自然不会反对,而他们呢,有心中有鬼,只能眼睁睁看着大权旁落,不敢拼死相争。   “真不愧是唐行之,下手就是够狠!”张居正脸色铁青,从大权在握的财相,变成监察相,面对着一帮赵贞吉带出来的人,再加上又臭又硬的左都御史葛守礼,等于是落到了虎狼窝子。   张居正担忧的还不止这些,唐毅出手了,是不是代表着他已经嗅到了什么味道?一想到要和唐毅对战,张居正的心就提到了嗓子眼。   他在书房里,烦躁地走来走去。   正在这时候,师爷涂芳从外面走了进来,这位本来是徐阶的幕僚,老徐倒台之后,就投靠了张居正,也跟了他五年时间。   “相爷,这是冯公公派人送来的消息,他向阁老问策,眼下批红大权落到了唐毅手里,他是惶惶不可终日。”   张居正哼了一声,不屑道:“现在知道怕了,晚了!”   嘴上说着,张居正还是接过了书信,飞速浏览一下,情况的确越发糟糕了。李妃和冯保的势力都在宫中,西苑根本没有他们的人,隆庆在控制之外,连鱼死网破的筹码都没有,他们实在是穷途末路了。   张居正眯缝着眼睛,过了许久,突然提起笔,在书信后面刷刷点点,写了一行字。   “告诉他们,照着上面的做,还有一线生机。” 第1055章 生当太傅   跑到南方大半年,再回家的时候,媳妇又给唐毅添了一个闺女,两儿两女,四个孩子的妈,饶是王悦影保养极好,也露出了一丝疲态,眼角出现了鱼尾纹,晶莹剔透的皮肤略显暗淡。   “果然是岁月不饶人,老爷风华正茂,春秋鼎盛,奴家早就人老珠黄,只怕再过几年,就越发看不得了!”   “说什么呢!”唐毅气呼呼把媳妇抱在怀里,作势要打,“你替我们唐家生儿育女,相夫教子,变成什么样,老爷还不把你当成心肝宝贝儿,再敢胡说八道,真的家法伺候了!”   王悦影脸涨得发红,甜甜一笑,“老爷就知道宠我,待奴家真好。”   反手揽住唐毅的脖子,越发丰腴的身躯紧紧贴着唐毅,大半年的分别,两口子很快就纠缠在一起,许久……   王悦影枕着唐毅的胳膊,痴痴地笑着,过了好一会儿,她又想起来,急忙问道:“老爷,平安怎么样了?好几个月,也不见他给我写信,准是把娘给忘了。”   唐毅仰望着天棚,笑道:“平安那小子心高气傲,我估计他是憋着做一件大事,咱们家这两个啊,老大太活泼,老二又太沉默,要是匀和一下多好。”   “匀和的不就是老爷您吗!”王悦影娇笑道。   “大胆,敢编排老爷是不?”   唐毅翻身,来一个饿虎扑食,乐章响起,梅开二度……   重新回到了家中,儿女绕膝,天伦之乐,唐毅郁积在心口的愤懑都无影无踪,神清气爽,整个人都要飞起来了。   检查了平凡的功课,长女刚刚学会女红,给老爹绣了一个香囊,上面绣着一只苍鹰,展翅翱翔,还起个名叫鹏程万里,可唐毅怎么看怎么像只小巧的麻雀。   “爹,其实这是送给我的,我嫌难看……”平凡说出了真相,女儿满脸通红,怒斥道:“二哥,你怎么也当了叛徒?我还以为光是大哥会拍马屁呢!”   平凡两手一摊,“我也没办法,会拍马屁的满世界当大爷,不会拍的还在家里蹲着,不把咱爹溜须好了,我的小日子可咋过啊!”   唐毅哈哈大笑,“不管苍鹰也好,麻雀也罢,女儿送的爹就喜欢,你们都玩去吧。”   打发走了儿女,唐毅独自坐在了书房,他有个很好的习惯,就是不会盲目乐观,虽然眼下他占着优势,但是对手也并非等闲,张居正在这五六年的时间聚集了不弱的实力,而且唐毅深知任何改革都有获利者,也有受害者。   人都有一个毛病,占了便宜闷头不说话,吃了亏哇哇大叫,哪怕九成人得好处,一成人不满,也会闹得天翻地覆,更何况自己的举动已经伤害到了一大批守旧派的利益。他们肯定会反扑的,而且还会十分猛烈。   索性就把这一次斗法,当成对理学保守力量的一次围歼,把隆庆请到西苑,怎么看都有点挟天子以令诸侯的味道,不知不觉间,自己变成了曹孟德啊!   唐毅摇了摇头……   果然如同唐毅所料,对方出招了,户部侍郎李幼滋上书隆庆,他认为首辅柄国五年,府库丰盈,万民乐业,国势强盛,万邦来朝。劳苦功高,无人能比,应当封国公,以示朝廷洪恩。   他这道封爵的奏疏一石激起千层浪,有很多心学门下,唐毅的朋友弟子,都觉得以他的地位和功绩,比起当年的阳明公还要了得。   毕竟王阳明只是平定了宁王之乱,而唐毅大刀阔斧,刷新吏治,改革朝政,政绩斐然,又平定俺答,剪除宗室之乱,清丈田亩,开征商税,大明国势一日胜过一日,封爵是理所当然,甚至他们都觉得晚了。   一时之间,就有不少捧臭脚的人跟着李幼滋上书,大赞唐毅的功绩,大有朝廷不封唐阁老,我们就一头撞死的架势。   “当真是好手段啊!”沈明臣气哼哼说道:“这帮东西纯粹是想把大人放在火上烤,若是封了国公,大人还如何掌控内阁,我看这就是捧杀,十足的捧杀!大人,我提议立刻上书请辞,同时责罚这些逢迎拍马的小人!”   茅坤淡淡一笑,“句章兄,你过虑了,以大人如今的地位和实力,光是这点手段,还不足以改变什么,依我看,他们还会出招的。”   “就让他们放马过来吧。”唐毅翘着二郎腿,呵呵笑道:“不等孙猴子把本事折腾光了,他也不甘心被压在五指山。”   茅坤抚掌大笑,“恭喜大人,境界又高了一层啊!”   封爵的事情闹得沸沸扬扬,终于传到了隆庆的耳朵里,皇帝倒是没觉得什么不妥,唐师傅立了那么大功劳,封赏也是应该的,只是封国公,未免不太妥当。   隆庆把礼部老尚书高仪请到了玉熙宫,谈了一个多时辰,第二天皇帝就下旨,由于主持变法有功,首辅唐毅加封太傅,次辅高拱加封太保,并正一品,执掌朝纲。其余赵贞吉,唐汝楫等人,各自升赏,赵贞吉得到了少师,唐汝楫捞到一个少保。   同时唐毅晋位中极殿大学士,高拱晋位建极殿大学士,二人分掌批红票拟之权。   隆庆的旨意一出,等于是坐实了唐毅的相位,相比华而不实的国公,太傅的含金量高得太多了。   自从太祖朱元璋开基立业以来,三公之位从不轻易授官,除了开国的功臣徐达、常遇春之外,就再也没有其他人得到,包括少师、少傅、少保这三孤,都鲜有人得到,唯独保卫京城有功的于谦得到了少保衔。   到了正德嘉靖之后,三孤就变得泛滥了,一般入阁的大学士都会得到,比如严嵩就是少师兼少傅,徐阶也是少师衔。   可是三公还是极为稀有,算起来只有陆炳得到过太保,成为大明朝三公三孤唯一的兼得者。   如今唐毅得到了太傅衔,作为文臣当中的第一人,实至名归,无疑是对他几年辛苦变法的承认,隆庆对待臣子的爱护之心,溢于言表!   只是这种君臣相得的佳话,会刺痛一大批人的神经。   就在隆庆下旨意的第二天,给事中邵一本就上书弹劾唐毅五大罪,接着御史王任重弹劾唐毅十大奸,将首辅大人骂得一钱不值。   随后奏疏越来越多,不但京官上书,就连两京一十三省,也有不少官员跟进,他们认为唐毅改革官职,窃取批红大权,尽毁祖制,若是不立刻剪除,只会成为王莽、赵匡胤之流,祸国殃民,贻害无穷。   还有人攻击唐毅贬低朱熹圣人,抬高王阳明,是想毁了大明道统,为窃取皇位做准备。总而言之,稀奇古怪的说辞层出不穷。   但是在这些东西里面,也有不少杀伤力很惊人的,比如右都御史刘应节就弹劾唐毅当年在天津开海的时候,入股官银号,窃取金银无数,中饱私囊;唐毅还遥控交通行,阴制大明储蓄银行,把持金融,将天下之利,尽数归于自身。   贪赃枉法,败坏朝廷规矩,敛财无数,势力泼天,所作所为,心怀不轨……   “还有些本事,连这种事情都挖出来了。”   面对指控,唐毅只是淡淡一笑,浑不在意。   当然,唐毅不是金刚不坏之身,也没有半仙之体,但是这种时候想靠着弹章就把唐毅打倒,简直是痴人说梦。   “传令下去,咱们的人不要动作,光是靠着他们表演也就够了。不过名字都要记下来,往常可等不到这种好机会,我倒要看看,朝廷上下,还藏着多少反对变法的人!”   老百姓常说穿破了有底,底破了有帮,帮破了还有三千大钉,这话形容理学一点不为过,自从南宋以来,理学统治天下,屈指算来,三四百年的时间,历代鸿儒把持了经典的解释权力,培养出一代又一代的理学门徒。   哪怕阳明心学再光彩闪耀,风靡天下,毕竟根基远不如理学,还有一点,朝廷的八股取士还没有改变,经典注解依旧用朱熹的理论,光是这一条,天下的读书人就不得不受理学的影响。   张居正是个天才,他看透了大势,凭着他的实力,没法和唐毅抗衡,只能借势,利用理学,利用那些对变法不满之人,乱拳打死老师傅,把唐毅给赶下台。   李幼滋抛出封爵的提议,就是要把唐毅架到火上烤。   不得不说,在如此劣势之下,张居正还能打出这么漂亮的一记反击,唐毅真的要赞美他,不愧是大明世上最强的宰相,权谋心术,手段眼光,的确可以作为自己的对手。   但光是这点本事,还不够看的,有没有更残暴的手段,拿出来让我看看吧!   “元辅大人,陛下降旨,请您立刻去西苑。”   唐毅答应了一声,换上了官服,传旨的中书舍人低声说道:“大人,昨天夜里,陈皇后跳井自杀了。”   唐毅顿了一下,随机又按部就班穿着朝服,只是淡淡问道:“是死还是活?”   “被太监救起来了,不过听说陈皇后心灰意冷,嚷嚷着要出家。她宫中的太监一大早就跑到了西苑跪门,求见陛下,去救救皇后。”   唐毅总算是穿好了朝服,微微咬了咬牙,“还真是能折腾啊!”说完,迈步直奔西苑。 第1056章 龙体垂危   后宫佳丽三千,美女如云,只怕多少男人梦里都不敢想的美事,可是真正落到了头上,才知道有多少的难!   在隆庆的眼前,花花草草的宫廷就是吞噬人命的魔窟地府,没有唐毅保驾护航,他都没有勇气步入大内,当然身为外臣,唐毅不能去坤宁宫,去面见陈皇后,还要隆庆自己来。   唐毅就在乾清宫的偏殿等着,他身板笔直,微闭着眼睛,好像老僧入定,一点动静都没有,可是心中却在快速转动,把眼前的局面看得七七八八。   陈皇后在隆庆到裕王府的时候,就陪在身边,早年间怀过一个儿子,不幸早夭。对于男人来说,没有经历十月怀胎的痛苦,儿子或许只是个模糊的印象,隆庆很快从丧子之痛走出来,继续努力耕耘,广种薄收。   可是陈皇后不行,她大病了一场,从此之后,身体就毁了,年纪轻轻,消瘦枯槁,沉默寡言,经常一天也不说一句话。   后来干脆就笃信佛法,天天念经拜佛,性子越发冰冷,隆庆是念旧情的人,可是面对冰山木头一样的陈皇后,也丝毫没有兴趣,只是把她当成摆设吧!   登基之后,陈皇后入主后宫,结果也是沉默寡言,毫无权威可言。后宫的大权都落在了母以子贵的李贵妃手里。   隆庆好色,后宫有封号的妃子就有上百人,其他的宫娥彩女,数之不尽。莺莺燕燕,谁都想要多分一点雨露,可隆庆再勤奋,又能耕耘多少田,结果还是大片荒芜,怨声载道。   眼看着青春老去,红颜不在,一年到头,连皇帝的面都见不到几次,这些漂亮女人心里装满了苦水,每到夜半三更,她们辗转反侧,孤枕难眠,泪水湿透枕巾,也无人关心。久而久之,这宫廷就成了最大的怨妇集中营。   孤寂困窘,逼得一个个女子扭曲变形,各种稀奇古怪的事情,层出不穷。和太监对食已经不算新奇,甚至混进了野男人。   不过什么都比不过前段时间的消息来得爆炸,皇后的坤宁宫竟然逃出了一个男扮女装的宫女?   莫非说母仪天下的陈皇后,也承受不住孤单,背叛了皇帝陛下?实在是太荒谬了!   好似一颗炸弹,在后宫炸开,随着皇帝搬到西苑,各种流言越发多了起来,漫天都是,宫女太监,三个一群,五个一伙,窃窃私议,说的都是陈皇后。   平时装得那么高冷,跟个菩萨似的,没想到这心里头竟是如此不堪!画龙画虎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堂堂皇后也是如此,皇爷真够悲哀的。   种种流言之下,陈皇后再是个木头人,也会知道一二。   她的心好像被无数的虫子啃食,疼痛疯狂,折磨得她夜不能寐,整个人都垮了下来,疯疯癫癫,宛如行尸走肉,就在夜里,她鬼使神差,走出了宫门,到了坤宁宫旁边的一处琉璃井,一头栽了下去。   幸好宫女起夜,发现皇后没了,才到处寻找,在井边发现了陈皇后的鞋子,赶快叫人,七手八脚,把陈皇后救了起来,勉强保住了性命。   “这是拿皇后的命来逼宫啊!”   唐毅法眼如炬,自然能看穿对手的算盘,陈皇后之所以投井,肯定是李贵妃一伙逼迫的,身为结发妻子,陈皇后骤然一死,不但是皇家的巨大丑闻,更是对隆庆威望的致命一击,看你还敢不敢查下去!   对唐毅这些外臣也是一个威吓,你们都把皇后逼死了,还想干什么?要把老朱家的天给翻过来吗?   用一个无辜之人的性命,逼着隆庆和唐毅罢手,如此行径,十分卑鄙无耻,但是却不得不承认,效果很不错。   就连唐毅都犯了踟蹰,足足等了两个多时辰,就在耐性快要消耗一空的时候,隆庆跌跌撞撞,走了进来。   皇帝的脸色十分难看,额头上一层细腻的汗珠,走起路来,身体摇摇晃晃,几乎支撑不下去了。   “快传太医。”   唐毅急忙吩咐,有人把太医请来,给隆庆扎了针,又取来老参汤,给隆庆喂了几口,好半天,皇帝才缓过这口气。   见唐毅在一旁侍立,隆庆连忙伸手,拉着他,还没说话,泪水就流了下来。   “师傅,朕对不起梓童啊!”   唐毅沉声问道:“皇后的身体如何?”   隆庆摇摇头,“怕是不成了,她一直体弱多病,又被流言所伤,井水寒冷,太医说伤了肺脏,咳嗽带血,朕,朕看她的这一会儿,就吐了两次血,只怕撑不了几天了!”   说到这里,隆庆痛哭流涕,唐毅深吸口气,同样脸色不好看。   假如皇后真的死了,那可不是小事情,后宫的事情多半是查不下去了。   果然隆庆叹口气,“梓童她和朕说,天下女子,有谁能贵为皇后,母仪天下,她已经别无所求,佛经上说,临死前七日,念诵阿弥陀佛,心心回向,至心向善,死的时候,就能到西方佛国,转生八宝池。她从明日开始,就要一心念佛。只是顾念和朕的夫妻情分,才和朕说几句心里话。”   隆庆停顿一下,陈皇后蜡黄的面孔,在眼前浮现,好像无数的针,刺痛了心尖儿。眼睁睁看着她死去,自己却一点办法都没有,心都碎了!   “唉,梓童她和朕说,先帝因为壬寅宫变,避居西苑,结果落下了千古笑柄。宫外民间,编排先帝的话本小说,不计其数,这一次宫中闹出的乱子,丝毫不比先帝的时候小,朕若是也避居西苑,只怕皇家颜面也会荡然无存。自古以来,后宫多事,只是历代君王都知道家丑不可外扬,更不能让外臣彻查后宫,到时候天下大乱,受损的还是皇家……”   最后这几句体己话,显然不能对外人说,哪知道隆庆竹筒倒豆子,都给讲了出来。   “唐师傅,朕此时心乱如麻,已经没了主意,朕到底该如何处置?”   唐毅太了解隆庆了,他能说这话,就代表着内心已经动摇了。   “陛下,臣斗胆请问,您甘心吗?”   这句话戳中了隆庆的要害,他能咽得下去这口气吗?   陈皇后念佛吃斋的一个人,谁背叛隆庆,她也不会,如今却逼得陈皇后以死明志,显然是有人在背后布局使坏。   都怪自己软弱无能,被人家拿住了短处,往死里欺负。   给自己戴了绿帽子还不罢休,竟然以皇家的脸面,陈皇后的一条命逼自己认输,吞下苦果。正所谓龙有逆鳞,触之必死。   隆庆虽然很面,很弱,很衰,很无能……但好歹他是一条龙,要牙齿有利爪的龙,哪能就这么认输!   “若是没有此事,朕还在犹豫,心存侥幸,以为是朕错了。可此事正好让朕看清了他们的狰狞可怕!简直不把朕放在眼里,太子,朕一定要废!”   隆庆攥紧了拳头,用力锤击龙床,盛怒之下,又咳嗽起来,好半天才恢复了一丝精神,隆庆又苦笑了一声,“唐师傅,您看朕这个身体,只怕是撑不住了,朕有心也是无力,被人家吃得死死的,朕真是没用啊!”   “陛下切莫如此。”唐毅越发不好受,“陛下,李时珍不日就能进京,他的医术通神,自然能治愈龙体,至于其他的事情,您不必多想,左右三四个月的时间,焦美人就要生产,这段时间,按兵不动,静等结果就是了。”   “没错。”隆庆又恢复了精神,“师傅说得对,朕请太医看过了,他们都说焦美人怀的是儿子,只要等皇儿落生,朕就立刻废太子,咳咳。”隆庆挣扎着坐起来,拉着唐毅的手,激动道:“师傅,朕只怕撑不了多久,骤然废立,势必舆情滔滔,到时候全靠着师傅看护皇儿,辅佐大明江山,朱载垕求你了!”   ……   从乾清宫出来,唐毅越发忧心忡忡,隆庆的病说穿了就是酒色过度,精气神被掏空了,这种病最忌讳的就是大喜大悲,大起大落。   当初南巡的时候,一路游山玩水,调理身心,隆庆已经好了很多,可是骤然突变,急匆匆赶回京城,又是怒,又是累,悲愤,失望,痛苦,愤恨,所有负面情绪纠缠,白天发火,夜不能寐,身体严重受创,只剩下一股虚火顶着,结果陈皇后投井,把隆庆的这点虚火都打没了。   龙体已经到了风雨飘摇的时候,对隆庆来说,他现在唯一要等待的就是焦美人肚子里的孩子,若是连这点指望念想都没有,只怕宾天之日就不远了。   唐毅急匆匆叫来陆绎,让他全力保护好焦美人,万万不能出一点差错。   时间流逝,七天之期转眼过去了,陈皇后果然死去,身边的人都拼命拦着,不许隆庆去看,可是近二十年的结发之情,隆庆哪里能不闻不问。他强撑着病体,去看望陈皇后,趴在尸体上痛哭失声,当场就昏倒了,太监们七手八脚,把皇帝抬回了乾清宫。当夜唐毅和高拱两位阁老就一起入宫,亲自坐镇。   所幸当天晚上李时珍赶到了,神医妙手,保住了隆庆的性命。   虽然皇帝侥幸没死,可是消息却不可抑制地传开了,京城上下,所有人都知道隆庆的时间不多了…… 第1057章 唐高之盟   从乾清宫出来,唐毅和高拱的脸色都很不好看,出来的时候,唐毅交代了李时珍,务必晚上要盯好了,等到白天,他会和高拱轮流过来值班,天子服用的一切药物,食物,饮水,都必须仔细检查,不能有任何的纰漏。   不病不知道,平时没啥存在感的隆庆皇帝,一旦倒下去了,事情还真麻烦!   “中玄公,我刚刚回京,好些事情还不太清楚,今夜要叨扰老兄了。”   高拱不动声色,用力点头。   到了一更天,唐毅提着一壶凤洲酒,到了高拱的值房。   高胡子也早有准备,一张小桌,摆着四个碟子,两副碗筷酒杯。   “陛下龙体欠安,老夫也无心准备什么,元辅不会见怪吧?”   唐毅苦笑一声,“现在能吃得下去什么,我这一肚子苦水,也唯有和老兄倒一倒了。”   撕开封口,浓郁的酒香飘出,每人倒了一杯,唐毅品着酒,满嘴都是苦涩,他不过是借着酒盖脸,喝了一点就放下了,抬头看去,高胡子竟然也把酒杯放下,两个人相视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中玄公,今天只有咱们两个,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小弟斗胆讨教,您以为这五年的隆庆新政,效果如何?”   高拱挺直腰杆,以手按着大腿,思索半晌,“要是按照历代的标准,老夫以为功绩巨大,眼下户部扭亏为盈,朝廷每年能动用的财力超过三千万元,吏治几次刷新,北方边患解除,心腹大患没了,只剩下西南疥癣之疾,不足为虑,中原的水患治住了,征收税负的方式也改了,遍及天下,八大粮仓建成,百姓负担也小了。要说对外吗,漠南逐渐纳入版图,东番和吕宋,还有不少岛屿都落到咱们手里,也算是开疆拓土……”   算了一圈下来,高拱道:“以老夫入阁之初,也没有想到过能做这么多的事情,算起来还是元辅筹谋之功,高拱佩服之至。”   唐毅端着杯子,凝视着清澈的酒水,淡淡说道:“我的确有些功劳,不必自谦,可是真正居功厥伟之人,并非我唐毅——也不是高肃卿。”   高胡子倒吸口气,瞳孔紧缩,旋即有展开,大笑道:“元辅说的没错,是陛下,正是陛下无条件的信任,才有今日的局面!”   “没错,世人都小觑了陛下的才智,他不争,不夺,不疑心,不猜忌,不搞平衡,不玩权术……正因为陛下心思坚定,从源头上遏制了党争,内阁才能在五年之间,相安无事,大刀阔斧,推行改革,假使陛下学习先帝,只怕早就杀了一个天昏地暗,日月无光了。”   高拱经历过嘉靖朝,他心知肚明,其实严嵩还有徐阶,甚至更早的那些大臣,之所以陷入无休止的党争,很多都是嘉靖在背后怂恿挑唆的,只有大臣不和,君王才能从容统治,随便揉搓,要像隆庆朝这样,内阁一致,皇帝还有什么着力的空间?   “中玄公,我们的变法到了最要命的时候了!”   高拱点点头,可是又摇摇头。   “元辅,依老夫之见,未必如此,眼下你握着批红之权,老夫掌票拟,内外大权,尽数在握,还有哪些宵小能够兴风作浪?”   “不然!”唐毅一点不乐观,“陛下龙体康泰,则天下太平,假如……四方宵小必定冒出来,见缝插针,搬弄是非。”唐毅突然笑道:“中玄公,是不是有人去找过你了?”   高拱一愣神,心说唐毅还真厉害,什么都知道!   “我没有监视中玄兄,其实是有人找我了,以我想来,只怕也有人去找你,故此才有一问,若是中玄兄不愿意说,也就算了。”   高拱属顺毛驴的,吃软不吃硬,把眼珠子一瞪,“就你唐阁老是君子,高肃卿就是小人?虽说不该出卖朋友,可是那些人也算不得什么朋友。的确有人找我了。他们说你窃据批红之权,把天子权柄拿在了手里,是要成为王莽,赵匡胤,要让老夫力挽狂澜,替天下除了你这个祸害!”   唐毅笑着点头,“中玄兄可信了?”   “不信,一个字都不信!”高拱道:“若是你真想做王莽,就不会要批红之权,我以为你有做权相之心,而没有取而代之的念头!”   唐毅没有否认,只是笑道:“权相并非我一人,而是属于内阁,也唯有如此,才能保证大明的决策者永远英明睿智,不会犯致命的错误,圣天子垂拱而治,盛世大明,才有希望!”   高拱说的很露骨,唐毅更加直接。   经过了多年的观察,高拱的脾性唐毅看得明明白白。   这家伙虽然和隆庆的感情深厚,但是在高拱的心里,其实存了一个念头,那就是虚君实相。   把一国的安危,都寄托在一个家族身上,实在是太危险了,自从大明立国以来,皇帝很多时候不是优中选优,而是没得选!   孝宗只有一个孩子朱厚照,正德连儿子也没有,嘉靖生了八个,活下来两个,而且景王也先于嘉靖去世,到了隆庆这里,同样子嗣艰难。   孔老夫子收了三千个学生,成才的也不过是七十二人,哪怕老夫子在世,也不能保证朱家辈辈都出明君。   于此相反,大明的文官系统已经相当成熟,从人才选拔,到培养历练,最后再入阁拜相,哪一个至少都要十几年的宦海生涯。   本就是聪明人,再经过最好的培养,历代的大学士都不是等闲之辈。   把权力操纵在不靠谱的皇帝手里,远比操纵在大学士手里要危险多了。   高胡子正是看到了这一点,才放任唐毅接手批红之权。   世人常把票拟和批红看做相权的两部分,皇帝用阉竖来制约文官,其实历代以来,丞相都并非最终的决策者,一个相字,就决定了他们只是参赞机务,辅佐皇帝,遇到了问题,拿出办法和意见,最终要皇帝决策,而决策大权,就是所谓的批红!   太监分得并非是相权,而是皇帝的权力,因为皇帝一个人斗不过文官,故此才放出了一帮太监,替他和文官打擂台。   如今心学一直嚷嚷的虚君实相,不是吧内阁首辅变成汉唐的宰相,他们要的更多,是把决策大权转移到内阁,而皇帝只是作为象征,作为牌位。   说实话,唐毅都没有想到过,隆庆会轻易把批红之权让出来,本应该是一场惊天动地的大战,就这么无声无息地完成了,等到别人反应过来,一切都晚了。   高拱之所以会说那种话,就是因为他看得明白。   唐毅想要篡权,就不会这种时候跳出来,冒天下之大不韪,接下批红的权力,他该学王莽,继续装无辜,继续卖萌,养望,等着新君登基,主少国疑,再断然出手。   或者他更心急一些,不光要拿到批红之权,还要把票拟之权也揽在手里,而不是现在这样,他只要一样,把另一样无条件交给了高拱,形成双相并立的局面。   “中玄兄,如今的大明,已经不需要太祖爷,成祖爷一般,乾纲独断的天子,需要的是像陛下那样,雍容大度,敢于放权的无为之君!陛下无为,内阁才能放手施为。中玄公或许疑心,大权尽数落在内阁手里,万一有人别有想法,要取而代之。我可以向中玄公保证,日后内阁要保持足够的规模,每一位大学士都各自负责一摊,地位平等。而且,辅臣要有任期,要有年龄限制。只要把这些规矩都定好了,人亡政息的情况就不会出现,而且也不必担心阉竖反扑,把大好的局面破坏……”   高拱正襟危坐,仿佛第一次认识眼前之人一般,唐毅滔滔不断,把他设计的改革方向,和盘托出,和自己心中想法对比,很多地方不谋而合。只是自己更多想要靠明君贤臣,恪尽职守来实现,至于唐毅,则是更加笃信规矩,相比之下,唐毅的设计更加实用,他没想到的,唐毅也都想到了,高拱侧耳倾听,茅塞顿开。   “元辅果然胸怀锦绣,高某服了!”   唐毅呵呵一笑,“中玄兄,纸上谈兵谁都会,真正落实下去,却是难上加难。眼前的纷乱,说是因为宫中事情引起,其实透过迷雾,事情的本质显而易见,就是我们的变法触及到了根本,各种力量集结起来,借着陛下龙体欠安,人心惶惶,搞反扑,想要毁了咱们的大业!中玄兄,事到如今,你我若是还心存芥蒂,不能开诚布公,只会把小人利用。故此小弟斗胆前来,剖心沥胆,把所想之事,和中玄兄说清楚。”   “元辅心胸,高某多有不如!”高胡子起身,恭恭敬敬,给唐毅鞠躬,“以往我对元辅也有些许担忧,如今疑惑尽去。元辅有什么吩咐,只管说吧,高某无有不从。”   唐毅暗暗松了口气,眼下隆庆真正信任的人也就是他和高拱了,若是高胡子被拉过去,自己就有了麻烦,如今高胡子站在自己一边,那就可以放手施为了。   “中玄公,眼下有两件至关紧要的事情,第一是要铲除那些守旧之臣,清除变法障碍,第二是要清理阉竖,防止内廷反扑。”   高拱欣然道:“早该如此了,今年正好是外察之年,考成法也落实下去了,叫得欢的那帮,多数考成法不合格,老夫罢免他们,易如反掌!至于宫中吗,倒是有些麻烦。”高拱苦笑一声,“毕竟那些人是陛下的亲信,岐阳王的故事,不得不防。”   岐阳王就是李文忠,因为劝谏朱元璋要远离阉竖,结果朱元璋怒骂“欲弱我羽翼乎”。没过多久,李文忠就病死了。   高胡子胆子再大,也怕碰触禁忌。   “中玄兄只管放手去做!”唐毅胸有成竹,“陛下不会疑心的。” 第1058章 废掉内廷   高拱何等精明,自从唐毅回京之后,大肆揽权,皇帝一声不发,就连司礼监掌印还空缺着,也没有人出来闹,眼下又要出重手,还不用担心皇帝的意见,说明什么?   “元辅,莫非那些传言是真的?”高拱惊得站了起来,老头子须发皆乍,手足颤抖。   “好一个贱婢,好一个恶奴,竟然令圣上蒙羞,老夫绝不善罢甘休!”高胡子挽起袖子,就要拼命,他和隆庆之间的感情,真不是假的。   “中玄兄,稍安勿躁!”   “你让我怎么安!”高拱气呼呼大吼道:“圣上以仁慈待人,他们却辜负圣恩,寻常百姓人家,也容忍不了,更何况是天家!”   “正因为是天家,所以才不能乱来!”唐毅同样声色俱厉道:“高阁老,无须怀疑小弟对陛下的忠诚,奈何此时不是闹大事情的时候,一来陛下龙体欠安,二来事涉太子,一个不好,就要天下大乱,你我承担得起吗?”   唐毅这话一下子问住了高拱,查后宫,就要牵涉李妃,牵涉李妃,太子之位就不稳,眼下隆庆性命堪忧,仅存的两个皇子都是李贵妃的孩子,一旦调查下去,会是个什么结果,高拱也一点把握没有。   他只能狠狠跺了跺脚,坐在椅子上,从眼圈之中,流出了几滴泪水,没错,宁折不弯的高胡子哭了,哭得非常伤心。他替隆庆心疼,君臣二十几年的情谊,眼看着朱载垕一点点成长,从最艰苦的环境爬出来,坐上了皇帝宝座,扭转颓势,大刀阔斧,天下好不容易变了模样。宫中竟然出了前所未有的丑事!难怪他的身体撑不住,换成自己,只怕也要崩溃。   “唐阁老,无论如何,我们身为天子近臣,绝不能让陛下蒙羞,不管是谁,做了什么事情,都要付出代价!”高胡子红赤着眼睛,厉声说道。   唐毅暗叫侥幸,看样子高拱还没猜出来潞王有问题,要是让他知道隆庆喜当爹了,只怕立刻就杀出去了。   “高阁老,此时我不会就此放过,陛下也不会,当务之急是把对方的势力剪除,免得他们狗急跳墙。”   高拱思量半晌,用力点头。   ……   前门外有一大片空地,私搭乱建了不少棚子,污浊不堪,脏水横流,在这里生活着数以千计的乞丐,和南方城市的乞丐不同,这里七八成的乞丐都割了一刀,他们又有一个名字,叫做无名白,也就私白,就是私自净身,却又没有入选宫中的倒霉蛋。   当太监,在后世或许是一句骂人的话,但是在有太监的年月里,这却是一份看起来很不错的职业,尤其是吃不上饭,遭了灾的穷苦人家,更是吸引力十足。   进了宫至少能填饱肚子,运气好成为珰头管事,哪怕不入司礼监御马监,也有机会外放监军镇守,比一般的地方官员还要威风八面,吃香的喝辣的,享受不尽的繁华,除了不能传宗接代之外,简直就是人上人,神仙一般的日子。其实这点缺陷也不算什么,要是不进宫,他们也娶不起媳妇,没准什么时候就被扔到了乱葬岗子,成了野狗嘴里的美食。   正因为如此,官府屡次禁止,私自净身之风盛行,正德朝,八虎当道,京城甚至聚集了上万等待选拔的无名白。   哪怕到了隆庆朝,也不再少数。   他们卑微地活着,像是猫儿狗儿一样等待着,朱红的大门开放,就是一步登天的时候!   终于,又到了宫中招募人手的时候,一个穿着蓝色袍服的中年太监,在八个随从的簇拥之下,到了前门外,离着无名白居住的地方还有上百步,就不在往前去了,只是拿出一份告示,让手下人贴出来,告诉所有无名白,即日起召五百名宦官入宫,另外内操还要召五百名身强体壮的打手。   一千个名额!   所有无名白得到了这个消息,简直激动落泪,不顾地上的泥水污秽,跪在地上,嘭嘭磕头,感谢老天爷显灵。一抬头,别人都跑了出去,抢先占好位置,等到宫里来人选中他们。后面的不甘心,就拼命往前挤,没多大一会儿,就争吵起来,接着打成了一团。   那个中年太监看着这帮人,嘴角流出得意的笑容,曾几何时,他也是其中的一员,不过老子走运,你们啊,就挣扎拼命吧!   他一点都不心疼无名白,还让人找来一把椅子,当成热闹看。   眼睁睁快到中午了,总算来了一个红袍的太监,中间太监连忙起身,“干爹,您老人家来了,快请坐。”   老太监点点头,“小猴崽子们,他们也都不容易,宫里缺人,差不多的都带走吧!”   “唉,干爹真是仁慈!就是弥勒佛转世!”   小太监们没口子拍马屁,一转头,就凶神恶煞,冲向了那些无名白。让他们排好队,小太监从身边走过,看到哪个不错,就提出来,被选中的简直和中了彩票一样,得意无比。   整个场景,既扭曲,又滑稽,外面还有不少人指指点点,再看着热闹。   差不多选出了六七百人,突然从外面跑进来一群官差,都是顺天府的衙役,直接把场子给围了,为首有一名年轻官员,沉着脸,威严扫视全场,厉声道:“把所有人都抓起来,一个不留!”   好大的狗胆,敢砸宫里的场子!   那个老太监豁然而起,迈步走了过来,上下看了看年轻的官员,啧啧道:“这么年轻,就是四品官,可真难为你,连一点规矩都不懂吗?宫里的事情,你也敢插手?”   年轻的官员看了他一眼,冷笑一声,“不是宫里的事情,本官还懒得管!”   “你大胆!”老太监暴起,竟然要去打人!   年轻官员一摆手,两旁的衙役冲出,直接拿下。   “诸位乡亲们,本官是顺天府丞沈林,朝廷有命,从此之后,不得私自净身,宫中也不许从民间挑选宦官,有过不下去的百姓,朝廷会想办法救济。为了一口吃的,就变得男不男女不女,一辈子都毁了,死后都进不了祖坟,你们说值得吗?”   俗话说骂人别揭短,当着一帮太监面,沈林丝毫不留情,他们气得简直要炸了。   “你狗胆包天,看咱家不告你一状,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沈林呵呵一笑,“随便,不过再告本官之前,先要给你点规矩。”   “来人,给我狠狠掌嘴!”   差役们二话没有,大巴掌抡起来,没有几下,就把脸打得跟馒头似的。   顺天府用了三天的功夫,把京城周围,所有无名白都给扫荡一空,除此之外,好些京中勋贵皇亲,也豢养无名白,充作打手家丁,唐毅下达严令,除了皇宫大内,谁敢私自使用无名白,一律严惩不贷。   随后又以内阁的名义,颁布规定,大凡两京一十三省,大明子民,都不许净身,为人父母买卖儿童,人贩子私自贩售,逼迫儿童阉割,一律以杀人罪名论处。   伴随着这道命令,唐毅同时还颁布废止缠足令,禁止买卖丫鬟奴婢令。凡是残害身体,蔑视生命,买卖人口皆属于重罪,包括父母长辈在内,凡是参与都要承受罪责。   这几道命令下去,震撼相当巨大,太监、缠足、蓄奴,这都算得上长久以来的陋习,开明的士人非常反对,但是又无可奈何。   好在这些年情况发生了变化,东南光是纺织行业就有上百万的女工,她们走出家门,和男人一样挣钱养家,顶门立户,当然反对缠足,也反对把女人像是货物一样卖来卖去,至于太监,更是士人集团的死敌,这三道命令捆绑在一起,自然得到了无数的掌声,甚至被尊为德政,有人上万民书,感谢陛下仁慈。报纸也卖力盛赞,认为大明应当成为文明的表率,存在的陈规陋习,都要彻底扫清,不只是缠足蓄奴,甚至青楼也要查禁,赌局也要废除,不准跪拜,废除宗法私刑,传统的族老家长不能强迫族人接受他们的统治……   心学讲究贵乎本心,而借助这一次的举动,往前走了一大步,变成贵乎人性,尊重生命,提倡士农工商,四民平等,现在变成了万民平等,男女平等……总而言之,心学士人大力传扬,热情歌颂,使得心学一下子变得亲切起来,士农工商,贩夫走卒,无比尊奉阳明公,在大家的认知里面,越发认为心学代表着进步,而理学代表着保守落后,新旧交替,心学取代理学,越发成为一种潮流。   “一石二鸟,把内廷废了,顺手给了理学一击,真是高明!”张居正幽幽说道,脸上却一片青色,像是一块寒冰。   “相爷,冯公公的管家找到了小人,他说冯公公想请相爷拿一个办法。”涂芳小声说道。   张居正深深吸口气,苦笑道:“唐毅的坏不是憋着一天两天了,没看到吗,他已经知会司礼监,以后宫中缺少太监,就从战俘,从四夷之中补充,不会耽误宫中的事情。”   涂芳低声道:“那些战俘和蛮夷只怕连汉话都不会说,除了洒扫搬运,还能干什么?”   “领教了吧,这就是唐毅的厉害,从此往后,内廷只怕是完蛋了。”张居正无奈叹道。 第1059章 咱家早就没九族了   制造谣言,逼死陈皇后,是张居正给李贵妃出的点子。   虽然要牵连一个无辜的人,张太岳也觉得有些不妥,可奈何生死之间,容不得半点的仁慈,陈皇后错就错在她当了皇后,当了别人的路!   陈皇后一死,李贵妃母以子贵,就是事实上的皇后,六宫之主,天下之望。尤其是在皇帝病重,太子年幼的关口,李贵妃就是未来的太后,等于头上多了一道金箍。   如果知趣唐毅和高拱这些人就该罢手,毕竟人大不过天,别看唐毅势力滔滔,张居正却始终不信他能斗得过皇权,夏言,严嵩,徐阶……他见过太多的权臣,在台上一呼百应,大权独揽,只要皇帝一道旨意,就乖乖交出权柄,灰溜溜下台。他的老师如此,唐毅也不会例外!   只是他算计的厉害,唐毅却是道高一丈,他打着冠冕堂皇的旗号,清理内廷势力,把持批红大权,又和高拱联起手来,铲除朝中理学一脉。   假如真的让唐毅做成了,要不了多久,内廷就会瓦解冰消,外廷也都是唐毅的人马,到时候只剩下几个孤零零的棋子,还怎么同人家抗衡。   狠,真够狠的!   唐毅这些年都是温良恭俭让,对待谁都是和和气气,就连对自己,也是称兄道弟,别人都以为他是谦谦君子,可是张居正却清楚,这家伙为数不多的几次狰狞,就扳倒了景王,废了徐阶,灭了晋党,当真是出手狠辣,绝无侥幸。   这一局唐毅又开始发动了,结果会是如何,还真是不好说。   想到此处,从骨子里涌出一股寒冷,张居正缩了缩肩头,不自觉低下了头。   “老爷,有人求见!”   张居正气呼呼道:“让他滚,我谁也不见!”   家丁跑出去,没有多大一会儿,又回来了,“老爷,他说了,不见不成,您看……”   “看什么,我说不见就是不见!”张居正豁然站起,涂芳连忙说道:“相爷,让小人去看看吧。”   张居正面前点头,涂芳急匆匆出去,没多大一会儿,带进来一个青衣的男子,走进书房,就把外面的披风一扔,尖细着声音道:“张阁老,真是好大的排场,见你一面不容易啊!”   敢这么和张居正说话的,不是别人,正是冯保。   “你怎么敢到我这里来?”张居正瞳孔紧缩。   冯保轻蔑一笑,“张阁老,没有法子,咱家已经被逼上了梁山,不得不找您讨个救命的方子。”冯保翘着二郎腿,斜眼睛看了下张居正,笑道:“张阁老不会看着咱家死吧?”   张居正深吸口气,摇头道:“双林兄,眼下的局势如此糟糕,我又能有多少主意?你也不是不知道,我发动人弹劾唐毅,结果他纹丝不动,反而把我的人都给处置了。现在人家握着批红,票拟大权,高拱和他穿一条裤子,我在内阁靠了边,连陛下的面都见不到,我是有心无力,实话说,没准我这府邸周围,都是唐毅和高拱的人,你过来,他们已经知道了。”   “知道就知道!”   冯保满不在乎,端起茶杯喝了两口,赞叹道:“大红袍,真是好茶啊!”   见他顾左右而言他,张居正没好气道:“既然冯公公喜欢,就都拿走吧!”   冯保一脸怪异,突然放声狂笑,“张阁老,咱家来一趟,只是为了这点茶叶吗?你也太小瞧我冯某了!咱家这么跟你说,咱们是一根绳上的蚂蚱,记住了,不是两只,是一只!绑在一根绳上的一只蚂蚱!咱家死了,你也好不了!包括太子和潞王,咱家让他们一起陪葬!”   冯保越说越狂,张居正真是忍不了,一个阉竖也敢和自己这么说话,当真是反了天!   “冯公公,本阁也把话撂下,就算咱们是一只蚂蚱,我也是那个蚂蚱腿,你要跟着我跳,我不动你不动,不然就凭你那颗塞满驴粪的脑袋,咱们都要完蛋,连一点活路都没有!”   谁说大学士不会骂人,张居正发起狠来,冯保也招架不住,刚刚还气势汹汹的分公公公,立刻陪着笑脸。   “在理,张阁老的话在理。咱家实在是没有主意。不光是咱家,贵妃娘娘也在宫里面以泪洗面,哭得别提多伤心了……”   提到了李妃,张居正更头疼了,自己就栽在了这个女人手里,不然至于如此被动吗?   “双林兄,我和你实话实说,上书给唐毅封爵是我的主意,我琢磨着一个功勋滔天的大学士,再奉了爵位,就无人可以遏制。陛下为了他的宝座,也会疏远唐毅,哪知道一计不成,反而让唐毅成了位压百官的太傅!而且他大肆揽权,完全不把内廷放在眼里,如此猖獗,偏偏陛下还听之信之,真是邪门,难不成下江南的时候,他给陛下种下了蛊?真是百思不得其解啊!”   除此之外,张居正实在是想不出别的理由。   倒是冯保,阴翳着双眸,沉默许久,突然说道:“张阁老,会不会陛下知道了——那个事?”   冯保的声音不大,可是不亚于一道惊雷!张居正浑身哆嗦,脸色不停变了又变,最后化为一声哀叹。   “怕真是如此了!”   这回轮到冯保害怕了,“张阁老,李芳都死了,也没有证据,皇帝怎么会知道。”   “哼,有证据早就人头落地了!”张居正啐了一口,“双林兄,有些事情只要怀疑就够了,陛下不相信贵妃,顺带着就会怀疑她生的儿子。”   张居正念叨着,突然一拍大腿,吓了冯保一跳。   “我明白了,陛下早早下旨,把从江南带回来的焦美人安排在西苑,唐毅还派遣了许多人手保护,风雨不透,他们是准备好了啊!”   冯保脑筋也不慢,很快就明白过来,“张阁老,您是说眼下他们担心动到太子,威胁国本,所以引而不发。一旦焦美人把肚子里的孩子生下来,他们就会出手?”   “没错!”张居正笃定道:“只有这一个原因,陛下才会不计后果,将大权交给唐毅。而唐毅铲除内廷的力量,也是为了日后辅佐新的太子铺路!最多三四个月,一切就会见分晓。”   冯保拧着眉,瞪着眼,鼓着腮帮,气喘如牛,左思右想,还真是这么回事,不是隆庆对他们失望透顶,怎么会由着唐毅胡来?   想通了一切,天都塌下来了,三四个月的时间,转瞬即逝,皇帝有了龙种,太子也不是唯一,到时候就可以肆无忌惮了。他们将面临隆庆和唐毅的双重怒火,到那个时候,只怕连求死的机会都没有了!   “哎呀……”   冯保抱着脑袋,哀叹连声。   “双林兄,或许没有那么糟糕,万一焦美人怀的不是皇子,或许……”   “不会的!”冯保用力摇头,“张阁老或许不清楚,宫里有专门检查怀孕的高手,这些年,从来没错过。”   张居正暗暗吸口气,什么叫没错过?这些年怀孕的女子不在少数,可是却没有人能把孩子生下来,即便生下来,也养不活,没有猫腻谁信啊……自己的老相好真是个狠角色!   “这么说焦美人肚子里的孩子一定是皇子了?”   “九成九了!”冯保一哆嗦,茶杯顺着衣襟滚落,胸口都湿了,还沾满了茶叶沫子,他也顾不上了。   说起来也怪他自己,作为内廷的珰头,他只要溜须皇帝就够了,可是他不甘心啊,还想要往上爬,他是个半路出家的,比不上滕祥、孟冲这些人,只能兵行险招,把贵妃娘娘巴结住。   说起来李贵妃会如此癫狂,一来是她妒忌心强,二来也是冯保怂恿,他盼着多掌握一些李妃的把柄,结果弄来弄去,就弄成了一个死局。   他仿佛看到龙种诞下,这边手起刀落,脑袋就滚落地上,鲜血冲天而起……冯保五官都缩到了一起。   “张阁老,难不成眼下就只有死路一条吗?”   张居正同样满肚子怨气,本来没有他什么事,都是李妃和冯保坏事!   “现在唐毅和高拱防我跟防贼似的,从上到下,都是他们的人。陛下也听他们的,我还能有什么办法,除非老天保佑,让焦美人小产,或者难产死了,尚且有解。”   张居正想了想,又摇摇头,“只怕唐毅他们不会给你们机会的。”   说了等于白说,冯保都想掐死张居正。   他皱着眉,思量半晌,突然幽幽说道:“其实也未必要让焦美人死。”   张居正愣了一下,突然从冯保嘴角的笑容嗅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味道,张居正脸色狂变,手足颤抖,指着冯保,半天说不出话来。   冯保看了看他,突然哈哈一笑,“阁老出身名门,含着金汤匙,少年得志,鲜衣怒马,入阁拜相,执掌天下权柄,好生让人羡慕啊!咱家是穷苦人,为了这身皮,给了自己一刀,从那以后啊,咱家就什么都不怕了,谁不让我活,我也不让他活!”冯保幽幽说着,那神情简直就像是毒蛇转世,恶鬼附身。   张居正这辈子都没见过那么疯癫的一张脸!   “冯公公,那可是诛九族的大罪啊!”张居正试图劝诫。   冯保淡淡一笑,“张阁老,你忘了吗?咱家早就没有九族了!” 第1060章 拿下冯保   还没数伏,京城就一天比一天热,才走一趟,身上的衣服就湿透了,比天还热的是人心,隆庆的病情,当真是一日三惊,自从陈皇后死后,皇帝陛下多了一个毛病,每当闭上眼睛,就有无数冤魂,十个外族的女孩,娇艳的花朵,哭哭啼啼,请求皇帝给她们报仇,俄而,又有一圈不成形的孩子,浑身是血,口里喊着父皇,说他们死得冤。   隆庆夜夜难免,人不停消瘦,小便中带了血,气喘的毛病也厉害了,肺子里就像是拉风箱一般,呼呼作响。熟悉医术的人都明白,隆庆这是元气耗尽,命不久矣的模样。   所幸有李时珍坐镇,用针灸扎,愣是让隆庆昏睡了三天,醒来的时候,竟然喝了两碗的肉粥,龙体有了力气。   又继续服用李时珍的药,渐渐的皇帝每天能下地走一段,终于所有人都松了口气。   没准李太医还能创造奇迹。   唐毅暗暗思量着,“查得怎么样了?”   “大人,我找到李芳的侄子了!”沈明臣不无激动道。   原来冯保以李芳的兄弟和侄子作为要挟,迫使李芳抗下罪名。事后他就把人都给杀了,一个活口没留。   只是冯保的人不知道,还有一个侄子去保定卖粮食,没有被抓到,后来他回到家中,发现父亲和哥哥都死了,就知道事情遭了,躲在了一群乞丐中间,辗转了好些日子,总算是保住了性命。   他一直在李家周围转悠,正巧唐毅的人去探查,发现了他鬼头鬼脑,才拿下询问,得知他是李芳的侄子。   “这小子手上可有什么证据?”   “没有!”沈明臣无奈摇摇头,“冯保的人做事很隐秘。”   “李芳呢,没有给他留下点什么?”   “什么都没有。”沈明臣无奈道。   “那你找到了他,有什么用?”唐毅道。   沈明臣急忙说道:“大人,实不相瞒,我让人查对了宫中出入的情况,就在抓了李芳之后,东厂百户韩晓崖请了病假七天,可是据了解他的人说,韩晓崖一身硬功夫,刀枪不入,寒暑不侵,轻易绝不会生病。”   唐毅眯缝着眼睛,“这么说,去绑架李芳兄弟和侄子的就是韩晓崖了?”   “多半如此,只是手上没有证据。”   “哈哈哈,要什么证据,有李芳的侄子就够了!”唐毅微微一笑,“你把韩晓崖的画像交给他,让他记住了,然后就去告状,把韩晓崖给我拿了!”   唐毅一直不愿意耍一些机巧手段,可不代表他不会,韩晓崖是冯保的亲信,拿下了他,冯保就跑不了。   “大人,前天冯保他乔装改扮,跑到了张居正的府上,两个人谈了许久。我看他们多半是有勾结!”沈明臣迟疑道:“大人,要不要放长线钓大鱼,等机会来了,把冯保和张居正一起拿了!”   唐毅沉默一下,摇了摇头,“按理说不应该着急,可是狗急跳墙,张居正和冯保都不是君子,还都胆大包天,当年张居正就为了对付我,向俞大猷和胡宗宪下手,经过了这么多年,他们的本事见涨,未必不敢玩更大的……”   沈明臣倒吸口气,突然惊骇道:“大人,莫非说他们敢弑君?”   唐毅没有反驳,而是背着手,站在了窗前,天边的新月,只有淡淡一弯,好似美人的峨眉。   “只要陛下死了,太子就是皇上,李贵妃就是太后,到时候君臣名分定了,就拿到了大势,想要对付他们,也就困难了。”   唐毅算计过,李贵妃一伙想要活命,只有两个办法,要吗杀掉焦美人,要吗就直接对隆庆下手。   杀焦美人或许动静小一些,可是一个焦美人死了,还有千千万万个焦美人,只要隆庆不死,就还会有龙种。   更何况皇后死了,焦美人再死了,隆庆就算不废李贵妃也不行了。   干掉隆庆,弑君杀父,似乎更加耸动,更加可怕。但是别忘了,只要隆庆死了,天下立刻就是他们的,虽说主少国疑,但好歹有了抗衡之力,不至于一直被动挨打。   冯保切了一刀,也没有后人,他就是亡命徒,至于张居正,也是个敢下本的疯子。   “事到如今,我不能不替陛下的安危负责,冯保必须拿下!”   唐毅断然说道,或许如沈明臣所言,继续看热闹,等时机更好,但是唐毅不想冒险,不是失去一个好朋友。   没错,在唐毅的心里,隆庆就是他的朋友,顶好顶好的朋友!   “大人!”沈明臣艰难咽了口吐沫,“斗胆请教,您的理想还在吗?若是继续保护陛下,我们的大业……”   “不要说了!”唐毅断然道:“我知道自己在干什么,陛下已经动了废立太子之心,只要太子废了,焦美人肚子里的孩子还没落生,我还能等十年,十年之后,依旧是主少国疑,我们还有机会!”   唐毅突然声色俱厉,凶巴巴盯着沈明臣,厉声道:“你们都给我听着,谁也不要替我做什么决定,陛下若是熬不过这一段时间,才是真正的麻烦!所以,你们必须动用一切力量,想尽一切办法,无论如何,都给我保住陛下的性命。十岳公去了南洋,若是你们谁还不听我的命令,就把他送到澳洲,和毒蛇袋鼠作伴吧!”   ……   从唐毅的书房出来,沈明臣擦了擦额头的汗水,多少年了,第一次唐毅如此疾言厉色,想想还真是可怕!   不过呢,再想想也有些可笑,一个满心要架空皇权,挖老朱家墙角的人,竟然会想尽办法,甘冒风险,去保护皇帝。   人世间的事情,果然荒唐,比起话本上面还要离奇多少倍!   沈明臣咂摸了半天,其实正如唐毅所说,隆庆多活几年,让小皇子能立得住,或许也是不错的选择,至少再推迟十年,把舆论准备的更充足,新一代的心学士子彻底替换理学名臣,到时候顺理成章,皇帝想要反扑,都没有人马可用。   就算为了大业,隆庆啊隆庆,你可要撑住啊!   沈明臣按照唐毅的吩咐,立刻保护着李芳的侄子,到了顺天府告状。   “堂下何人,又状告何事?”沈林沉着脸问道。   “小人叫做李雄,是,是内廷总管李芳的侄子,状告厂公冯保!”   “哦,你告他何事?”   “他,他绑架了我爹和几个兄弟,还把他们都杀了!”李雄说着,哭天抹泪,别提多伤心了。   沈林强压着激动,“李雄,你可知道,冯公公位高权重,随便告他可要承担罪责的,你有证据吗?”   “回大人,俺不怕,我爹他们都被杀了,李家就剩我一个人了,要是不给死去的亲人报仇,我也不配活在人间,还不如死了算了。我没有证据,可是我知道是谁绑架的我爹,是个大个子,人家管他叫韩百户,他还说了是奉了干爹冯公公的命令。”   “你没有胡说八道吧?”   “大老爷,俺就是庄稼汉子,编也编不出来。”   “那你可认识那个韩百户?”   “认识,杀父之仇,他化成灰儿,我也认得!”   沈林点了点头,李芳稀里糊涂死了,早就天下震动,只是苦于没有证据,又牵涉宫中,故此谁也不敢轻举妄动。   如今苦主出现了,沈林一下子来了精神,活该自己立功,东厂之下,姓韩的百户只有两位,根据李雄的描述,简单画了一幅像。   “二老爷,这是韩晓崖!”班头笃定说道。   “你认识他?”   “认识,他家和小人家只隔了一条街,平时还经常喝酒呢,就这个大下巴,准是他没错!”   “那好,立刻点起人马,把韩晓崖给我拿了!”   班头为难道:“二老爷,他可是东厂的人,拿了怕是不好吧!”   “东厂,很快就没有了!”   顺天府的衙役出动了二百人,将韩晓崖的住处包围里三层外三层。   自从杀了李芳的兄弟和侄子之后,韩晓崖就请了病假,在家里避风头,以冯保的狠辣,其实早就想把韩晓崖也该除掉,省得露出破绽。   奈何隆庆和唐毅先后回来,东厂百户,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在紧要关头,突然死了,万一引起各方的注意,那就不好了。最好等到风平浪静,再把他悄无声息干掉。   可是没等到冯保下手,沈林就带着人马分头杀入了韩晓崖的家。   韩晓崖身为东厂的人,身手很是不错,仗着一根铁尺,打伤了十几个衙役,最后力竭被擒,沈林气得鼻子都歪了,这帮饭桶,回去一定要好好训练他们!   “快去给唐阁老送信,韩晓崖拿下了!”   ……   “不坏不坏,动作真快!”唐毅含笑,“去把冯公公请来吧。”   此时的冯保,在宫里正像是热锅上的蚂蚁,不停来回踱步,他想过逃跑,可是又能跑到哪里去?   出了宫,都是唐毅的天下,想要抓他易如反掌。   可是不逃,韩晓崖已经被抓了,接下来火就会烧到自己。生死就在一念之间,到底该怎么选啊?   冯保几乎崩溃了,正在这时候,亲信的小太监急匆匆跑进来,把一张纸条塞进了冯保的手里。   “三司会审,公公毋忧!”   看到这八个字,冯保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切齿痛骂,“姓张的,你是把咱家往火坑里推啊!” 第1061章 朕想学汉武帝   唐毅富有节奏地敲击着桌面,发出嘭嘭的声音,他的目光落在一株二尺多高,红彤彤的珊瑚上面,好像孔雀开屏,散漫开来,从艳丽的红色,逐渐变成奶白色,富有层次,气韵生动。这株珊瑚不是最好的,却是最特殊的,在半个月之前,从安南送过来的,伴随着珊瑚,还有长子平安送来的一封家书。   那小子第一次倭国,大半年的时间,都舍不得给老爹写一封信,这一次又去了安南,刚刚落脚,就把东西送了回来。   孩子越发成熟,想的也越来越周全,身为一个父亲,唐毅满心欣慰感动,古井不波的一颗心嘭嘭乱动。   血脉相连的感觉,便是如此奇妙。   两世为人,让唐毅学会了换位思考,只有设身处地,才能弄明白别人的打算。   比如刚刚,他去邀请冯保过来,冯保这个奴婢竟然没有依照命令前来,而是带着太子朱翊钧跑到了乾清宫,跪在隆庆的面前,痛哭流涕……   双林冯保,能和大明第一首辅结盟十年,独掌内廷,果然不同凡响!   与强者结盟,首先你就要是一个强者,如果是个弱鸡,早就被吃的骨头都没了。所以冯保在关键时刻,断然一击,带着太子直接面见隆庆,放声大哭,像是一条卑微的狗,匍匐在隆庆脚下。   令人更加惊奇的是隆庆居然在沉思许久之后,下达手谕,说是案子事关重大,要由他亲自过问,至于冯保,暂时陪伴太子在东宫,没有旨意,不得随便走动。   又过了一阵子,隆庆才派人前往内阁,请唐毅过去。   “师相,您可要小心啊!”罗万化紧跟着唐毅,在耳边低声说道。   唐毅眉峰一皱,“放心吧,不是你想的那个样子,为师会加小心的。”   看着老师的背影,罗万化有些迟疑,不是我想的,还要加小心,到底是怎么回事啊?他挠了挠头,看起来自己的功力还是太浅了,不过只要老师没有危险就好……   唐毅迈步走进了乾清宫,不远处正好看到隆庆,左边是李时珍,右边是个小太监,搀扶着他,在缓缓散步,隆庆的气色看起来很不错,腮帮有了肉,脑门也能看到光彩。   见到唐毅,隆庆就笑道:“唐师傅来了,朕今天走了五百步哩!在过些日子,朕估摸着都能骑马了!”   唐毅笑着走过来,十分自然从李时珍手里接过隆庆的胳膊。   “陛下龙马精神,臣心里头的大石头也去了,这是上天福德,祖宗保佑,也是陛下仁慈爱民的福报,不瞒陛下,京中相国寺,白云庵,潭柘寺,关帝庙,娘娘庙……都聚集满了百姓,他们烧香祈福,求神灵保佑陛下龙体康泰,自古君王,有陛下一般深得民心者,寥寥无几。”   隆庆越发兴奋,眼睛都笑弯了。   “师傅没有哄朕吧?”   “臣哪有那个胆子,若是不信,过些日子臣陪陛下出去看看。”   “那好,那好啊!”隆庆笑呵呵的,十分欣慰,又走了一会儿,手心额头都见了汗,才让唐毅搀扶着他进去。   在龙床刚坐下,李时珍捧着药碗就过来了。   隆庆接过来,二话不说,咕嘟咕嘟把药都给喝光了,还炫耀似的举起碗,让唐毅看看碗底儿。   “朕不赖吧,都不怕苦药汤子了。”   唐毅哈哈大笑,“陛下一国之君,九五至尊,还有什么可怕的。”   “是啊,朕是一国之君,天下百姓都看着朕,可不能自暴自弃。”隆庆说了两句闲话,看了一眼李时珍,李时珍立刻退下,其他的太监宫女也都跟着退出去,寝宫里面只剩下隆庆和唐毅两个。   “唐师傅,您坐到朕的身边,朕想和师傅说几句贴心的话。”   唐毅点头,坐到了龙床边上,伸手拿过来两个枕头,垫在隆庆的腰后,让他坐得舒服一点。   “师傅,您不会怪朕,保下了冯保吧?”隆庆有点小心,偷眼看了看唐毅。   “陛下,臣请冯保过去,是担心他狗急跳墙,不过见到陛下龙体康健,臣就没什么担忧了。”   “为什么?”隆庆好奇道。   “太公在此,诸邪退避。只要陛下安然无恙,任何宵小之徒,都别想兴风作浪。”   隆庆既欣慰,又感叹。   “朕哪有那么大的作用,还不是靠师傅替朕压着。朕明白,您是担心冯保那个奴婢狗胆包天,会对朕不利。朕又何尝不担心,所以朕把他圈禁在东宫,让他陪伴太子,师傅以为朕的处置如何?”   唐毅暗暗苦笑,他长了一颗玲珑心肠,哪里能不明白隆庆的算盘。   这位皇帝陛下看似柔弱,实则很有主意,他在盛怒之下,要废掉李妃,废掉太子,还把大权交给唐毅和高拱。   但是随着他身体渐渐恢复,隆庆想的就会更多了。   假如他能转危为安,或许还能再添龙种,毕竟焦美人身份低微,甚至卑贱,肚子里的孩子是男是女,还没有最终确定下来。就算是男孩,一个毫无根基的小家伙只能指望着大臣庇护,到时候唐毅就是当之无愧的太上皇了。大明江山的安危,就系在唐毅的一念之间,风险太大了。   说到底皇帝都是权力动物,隆庆也不例外,他在命悬一线的时候,毫无保留相信唐毅,等到他恢复了,就会对权力外流产生不满。   不过隆庆没有选择和唐毅翻脸,他也没有这个本钱。   “师傅,李芳的案子朕想放一放,不过冯保吗,朕不会放过他!”隆庆依旧咬牙切齿,愤恨道:“他狗胆包天,随便杀死了李大伴,还,还内外勾结,搅乱宫廷,朕要是不杀了他,决不罢休!”   隆庆把罪名都归咎到冯保身上,其实也不算错,若不是冯保帮着李妃,光凭一个女子,如何内外勾结,给他戴绿帽子。   只是听在唐毅的耳朵里,怎么都有些找替罪羊的味道,莫非隆庆还不想动李妃?   唐毅心里头盘算着,微微笑道:“陛下明鉴,冯保其人阴险毒辣,实在是不适合执掌内廷,奈何他在宫中经营多年,爪牙众多,更加上太子十分依赖,臣有些担忧……”   “师傅毋忧,朕准备请李锦李大伴回来。”   唐毅突然一愣,脑袋快速转动,他终于想起来这个李锦是何许人也了!   早在唐毅进入裕王府之前,李锦就是裕王府的管事太监,从七岁开始,李锦就陪在隆庆的身边,后来景王一系的人马不断暗算裕王,李锦专门负责往宫里跑,打听消息,替隆庆化解危局。   后来裕王的母妃卢靖妃出手,设了一个圈套,诬陷李锦和妃嫔有染,李锦被打了八十大板,赶到凤翔府,替太祖爷守灵。   一晃十几年时间过去了,隆庆登基之后,几次请李锦进京,要好好答谢这位忠心耿耿的老太监。   只是以往滕祥他们总是压着,加上李锦被打断了一条腿,成了跛子,年纪又大了,主动上书谢恩,隆庆只好下令给老太监送去金银衣物,各种赏赐,还派了十个人伺候他。   到了如今,宫中实在是无人,即便有人,隆庆也不敢相信,没有办法,他只能请李老太监回来,执掌内廷。   “唐师傅,等李大伴进宫,就让他处置了冯保,至于李贵妃那里……”隆庆的眼前一阵迷离。   其实促成他改变心意的还是太子朱翊钧悲声凄惨的小模样,胖胖的小家伙,才十岁而已,那个眉眼简直就和隆庆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隆庆也暗中查证,李妃在被临幸之前,只是一个普通宫女,身份低微,根本不可能和外人私通。   潞王放在一边,朱翊钧绝对是他的骨肉,而且还长到了十岁。   皇家子嗣艰难,即便生养出来,也难以长大,指着一个还没降世的孩子,总归不靠谱,太子已经十岁了,渡过了最危险的时间,假如自己真的撑不了多久,皇帝大一点,总比小的好。   假如自己还能活十年八年,到时候再废了朱翊钧也不迟。   至于把冯保交给外廷,这家伙知道的秘密太多,要是他口无遮拦,信口雌黄,把李贵妃也牵扯进去,再把太子和潞王也拉下水,皇家颜面荡然无存,威信扫地,再想恢复也就困难了。   ……   唐毅在来之前的判断一点没错,隆庆越发健康起来,也就没了悲愤和断然,他肯定会想办法捂盖子,让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他这么干的,嘉靖晚年何尝不是如此。   唐毅心中难免无奈,却又不好说什么。   就在这时候,隆庆突然幽幽说道:“朕想学汉武帝。”   区区六个字,唐毅浑身一颤,他熟读史书,汉武帝晚年立幼子刘弗陵为帝,担忧主少母壮,重蹈吕后的覆辙,就下令赐死了刘弗陵的母亲钩弋夫人,隆庆是准备杀死李妃,而留着太子?   不得不说,这也是一手妙棋。   “陛下无论做出什么决策,臣都支持。还有一事,臣已经和高阁老商议,事不过三,辅臣最多只能任职九年。”   隆庆迟愣一下,九年啊,唐毅已经做了五年,只剩下四年的十年,唐师傅这是向朕表态啊,不管是谁继位,都不会担心出现超级权臣了。   隆庆拉着唐毅的手臂,用力点头,“师傅,委屈您了!” 第1062章 一个僧人   “谁说陛下不懂权谋,不会算计,他算计得深沉啊!”茅坤点头赞叹。   唐毅沉着脸,心情并不轻松,“鹿门先生,陛下和我提起汉武帝的典故,你觉得他要干什么?”   “呵呵,我看至少有三层含义。”茅坤抓起茶杯,品了一口,解说道:“其一,自然是报仇雪恨,李贵妃与外人私通,寻常人尚且不能忍,陛下又岂会放过她!奈何此时龙种没有诞下来,废掉李贵妃,太子之位不稳,如果闹腾起来,陛下的身体承受不住,猝然驾崩,就会弄得和武宗一般的下场,不得不恭请外藩入嗣大统,好不容易从天下掉下来的皇位,又会失去,若是如此,陛下哪有脸面去见先帝!”   “嗯。”唐毅点头。   “其二呢?”   “这其二,自然是安抚内外。”茅坤道:“自从李芳猝死,内外不宁,假如不处置李贵妃,万一天子龙体欠安,她有机会成为太后,试问眼下和她作对的大臣会善罢甘休吗?陛下能放心吗?”   道理是很明显的,唐毅和高拱两大辅臣,还有不少部堂高官,科道言官都紧紧揪着李芳的案子不放,各种流言蜚语满天飞,这帮人已经和李贵妃撕破了脸皮,如果隆庆不处置了她,势必有人不安,还会继续闹下去,直到彻底掀翻李贵妃为止。   与其百官逼宫,不如自己下手,杀了李贵妃,安定天下人心。   这两条唐毅都猜到了,忍不住问道:“鹿门先生,那第三点呢?”   “这第三点吗?”茅坤意味深长一笑,“大人,多半就要落在你的身上了。”   “我?”   “没错,陛下说汉武帝的典故,其实想要讲的是另一个人。”   唐毅思忖一下,问道:“是霍光吗?”   “大人睿智!”   霍光是霍去病的同父异母弟弟,是武帝朝后期的重臣,受命托孤之重,辅佐刘弗陵,刘弗陵死后,立昌邑王为帝。而霍光干了一件传流千古的事情,仅仅二十七天,他就废了昌邑王刘贺,重新立刘病已继承帝位。   权柄大到废立天子,如此权臣,也就伊尹可以与之相比。   提到霍光,再看看唐毅,两个人的情况还真有些相似。同样都是元老重臣,霍光收拾了武帝留下来的残局,唐毅开创了隆庆中兴,两个人都是门生故吏,遍及天下,德高望重,权势滔天。   相比之下,唐毅的势力比起霍光还要完整强悍很多,大到隆庆都无可奈何。   “陛下为了防备大人,其实也有布局,他总共出了两招,第一是抬举高拱,加封高胡子为太保,与大人对掌大权。高拱虽然实力远不如大人,但是他清正廉洁,品行高古,忠心耿耿,有他在,大人就没法随心所欲。至于第二招,那就是人情,他杀了李贵妃之后,必然将太子托付给大人,利用他对大人的天高地厚之恩,羁绊住大人,让您老老实实辅佐新君,而不会成为伊尹霍光!”   沈明臣在一旁听着,微微摇头,“鹿门兄,你之前的判断小弟叹服,可唯独这里,我有些疑惑。陛下真的有把握大人会听从他的安排吗?”   “呵呵呵,不是有把握,而是很有把握。大明立国两百年,如今又国势中兴,蒸蒸日上,天下安宁,试问哪一次改朝换代,不是天下大乱?哪一次太平年景,能造反成功?更何况大人是什么人?天上的文曲星下凡,心学的领袖,唐学的开山鼻祖,文治武功,天下少有,大人可以说就是大明的圣人,他深受两朝皇恩,辅佐幼主,理应肝脑涂地,决不能心生二志,不然光是天下人的吐沫星子,就能淹死大人。”   听完茅坤的分析,唐毅不由大吃一惊。   虽然他自己什么德行自己清楚,但是这么多年,他一直扮演忠臣孝子,著书立说,努力追寻圣贤之路,茅坤说的一点不夸张,在民间,唐毅还就是这个形象!   他不是白脸曹操,想要篡夺大权,就要面临强烈的道德指控。   心学一脉提倡的也仅仅是虚君实相,并非是废除君王。   隆庆是个胸无大志的家伙,就想着安安静静过小日子,谁愿意操心谁去,反正老子开心欢乐就好。   要什么我就给什么,包括批红大权,我都弃之如蔽履,你还好意思要皇位吗?   唐毅想通了,竟然有种被愚弄的感脚,简直日了狗了,他唐行之竟然被傻学生给算计了,而且还算计的彻彻底底,一点跑都没有。   弄来弄去,自己还是打工仔的命,这也太扯了吧?   “鹿门先生,就没有破局之法?”   “没有!”茅坤仔细思索之后,摇了摇头,“或许大人可以真的只干九年时间,然后就下来,静观其变。毕竟两朝皇恩,托孤之重,您除了做诸葛亮,还有别的选择吗?”   敢情装蒜装得太多了,也不是好事!   唐毅这个糟心啊,他站起身,在地上不停踱步,沉思。   隆庆的想法已经很明显了,他要息事宁人,等着李锦回来,冯保的羽翼会一点点剪除,然后再悄无声息干掉,就像弄死一条狗,轻松无比。   然后等着焦美人的孩子诞生,再找个机会赐死李贵妃,这样太子就不是唯一的皇子,李贵妃死了,也不会引起多大的震动。   若是隆庆能多撑几年,就把小皇子带大,立他做太子。如果不成,就继续让年纪大一些的朱翊钧做太子,继承皇位……不得不说,这真是一个完美的安排。   谁要是再说隆庆是笨蛋,我都给他俩嘴巴子!   说不准这时候皇帝正躲在寝宫偷笑呢!   “大人,要真是如此,和咱们预想的相差太多了,我看您还是放手一搏吧!”沈明臣大声叫道。   “搏什么搏?”唐毅没好气道:“我早就说过了,弑君的事情我不会做,你们也都别想!”   唐毅又沉思了一阵,咬牙道:“不能狂风暴雨,闪电霹雳,就潜移默化,润物无声。正好我不是提议用战俘和蛮夷作为宦官吗?这件事情要加紧,把宫里的人都换成没有根基的蛮夷,然后宗室,勋贵,禁军,凡是皇权的衍生物,我都会一一干掉。若是做到了这个程度,后继者还没法保住权力,让皇帝都给夺了回去。就说明我是痴心妄想,做了白日梦,大明朝根本走不到那一步!”   “大人!”沈明臣还想说什么,唐毅断然摆手,“不必多言了,我意已决!”   打发走了两位谋士,唐毅独自坐在书房,微微叹气。   假如二十年之前,甚至十年前,他会毫不犹豫出手,趁着皇权最弱的时候,来个致命一击。   奈何二十年的时间,从唐顺之逼着他背四书五经,到一路科举,所向睥睨,再到做官拜相,唐毅走了一条标准的明代士人晋升之路。各种关系层层叠叠,压在了他的身上,这感觉想什么呢?   曾经的唐毅就好比一个刚出校门的年轻人,工作没几天,就敢跳槽,此处不养爷,自有养爷处,处处不养爷,老子投八路。有胆量,有冲劲,什么都不怕。   而此时呢,他就像是三四十岁的公司中上层,骨干力量,年纪大了,地位稳了,收入也不错,有家庭牵绊,有同事友谊,上下左右,无数的丝线牵连,反而不敢随便来。   唐毅只想说一句话:造反要趁年轻啊!   接下来的日子,一切都显得很平静,唐毅将李芳的案子压下,和高拱一同处置朝政,渐渐纷乱平息。   值得一提,老太监李锦拖着一条瘸腿赶到了京城,他悄无声息,收了内廷大权,又把东厂拿到了手里,冯保被困在东宫,只能看着自己的势力土崩瓦解。要不了多久,一瓶鹤顶红,一道白凌子,就会送到他的面前。   更让人欣慰的是隆庆的身体越发康健,在李时珍的调理之下,皇帝陛下恢复了精气神,每天能看一个时辰的奏折。   有空还跑到西苑去转转,散散心。   陈皇后之死,李贵妃背叛,十美图被杀……似乎隆庆幡然悔悟,不再整日混在脂粉堆里,相反,除了偶然去看看焦美人之外,他再也没临幸过任何女人。   皇帝变得清心寡欲起来,没事还捧着佛经,一读就是大半天,似有所悟的时候,手舞足蹈,乐不可支。   唐毅看在眼里,也是五味杂陈,假如隆庆真的能就此悔悟,做一个好皇帝,其实也没什么不好……唐毅已经想通了,哪怕作为穿越者,也不该把过多的责任揽在自己的肩上,那样活着太累,还不如顺其自然呢!   就在一片安宁之中,时间快速流逝,距离焦美人生产,不到两个月时间。   隆庆就像是所有父亲一样,遍求诸天神佛,保佑自己的孩子,请来最好的产婆,还找来几位高僧念经,添福添寿……   “大人,这里面有个海云的和尚,深受陛下欣赏,他们一谈就是一下午,陛下还尊他为大师,甚至要拜在他的门下。”沈明臣把最新的情况报告给唐毅。   一听到僧道,唐毅的脸色就不好看了,嘉靖朝的旧事教训太深了。   “这个海云和尚是什么底细?会不会成为邵元节,陶仲文的一般人物?”   沈明臣吸口气,“大人,我知道的也不多,只知道海云和尚本是湖广蕲春人,是李时珍的老乡。”停顿一下,沈明臣又补充道:“也是张居正的乡党!” 第1063章 帝不豫   唐毅找到了隆庆,在数年之前,提到京营改革的时候,唐毅就建议组建一支只属于皇家的雇佣骑兵,效仿马木留克,其中的首领指挥都要阉割,防止他们被三亲六故所累,影响对皇室的忠诚。   经过几年的筹备,这支雇佣兵已经初步建立,总计有一万三千人,其中骑兵八千,步兵五千,一律装备天马,胸甲,配属弯刀,长枪,火铳,武装到了牙齿,战力不凡。   唐毅也建议过,宫中的太监也要从蛮夷和战俘里面出,正好这一支京营就能作为示范。   既然隆庆提到了汉武帝的典故,唐毅也表明自己只当三任首辅,绝不恋栈不去,就索性让隆庆更放心,把兵权也交给他。   隆庆选在西苑见了唐毅,漫步在山水楼台之间,隆庆的心情非常不错,步子很轻快,边走边说道:“师傅,有什么事情,您只管替朕处理了就是,朕信得过先生。”   “恩自上出,臣怎么好擅权。”唐毅笑道:“更何况京营的事情是臣几年前就答应陛下的,结果这几年光顾着内政,也没有向外面打仗,弄到的奴隶俘虏数量有限。不过陛下放心,未来一两年之内,臣就准备集中兵力,无论如何打垮西班牙,拿下安南,然后直取马六甲。以此为基地,向西出兵,攻击印度!”   唐毅呵呵笑道:“陛下,印度可是个好地方,那里水美土肥,人口众多,要是能拿下印度,我们的耕地就增加两倍。而且还多了几千万的奴隶,有他们奉养,大明百姓就不用这么辛苦了。”   说起来三哥也够倒霉的,西洋人盯着他们,唐毅更是虎视眈眈,谁让他们最没有反抗精神,派几千个文官就能管理,都不用驻多少人马,典型的皮薄馅大,十足的肉包子,不吃他们,都对不起老天爷!   当然了三哥不懂反抗,却是最好的士兵,只要给他们配属差不多的军官,就能所向睥睨,曾经某个无耻的大胖子就宣称不流干印度的最后一滴血,大英帝国决不投降!   以三哥的秉性,让他们割一刀,伺候皇帝,应该没什么问题。唯一值得担忧的就是他们长得不怎么样,要是吓着人就不好了。   “印度?是不是天竺,三藏法师取经的地方?”   隆庆对什么京营啊,殖民啊,一点兴趣没有,反而十分想知道印度的佛法。   “唐师傅,眼下印度还有高僧吗?能不能请来佛骨舍利?”   唐毅不想打扰隆庆的心情,可是也不能撒谎。   “佛门在印度早就衰败了,信众几乎消失殆尽,眼下印度信奉的是印度教,有三大主神,湿婆,大梵天,毗湿奴。”   “大梵天?佛经里面好像有这个,是佛门的护法。”   唐毅点头,“不只是大梵天,湿婆在佛经之中叫做大自在天,三大主神,都是佛门护法而已,地位很低的。”   “那印度人还信奉他们,简直糊涂透顶!”隆庆厌恶道:“果然是蛮夷之地,亏他们的先人能写出妙不可言的经典,后世子孙如此不堪,匪夷所思,匪夷所思!”   隆庆连连摇头,唐毅却越发皱眉。   “陛下,听您的口气,似乎对佛法兴趣不小啊?”   “是啊,朕这段时间想通了很多事情,凡事因果循环,朕好色无度,结果身边最亲近的人背叛了朕。屈指算来,朕登基六年,无有什么建树,全靠着师傅们治理天下,朕无才无能,倒不如安心修持佛法,把事情都交给师傅们处理,保证能比朕做得好。”   “陛下,您可是天子啊,是大明万民之主,口含天宪,大明的家还是您来当,臣恳请陛下,把这话收回去!”唐毅惶恐道。   隆庆呵呵一笑,“师傅,这事朕恐怕不能答应你,南巡的时候,朕也私下里看了一些东南的报纸,上面说的很好,虚君实相,皇帝不碰政务,就永远不会错,也就能永远当下去,世世代代。至于治理国家,还是要选贤举能。唐师傅,高师傅,还有其余的大臣,都是当世贤者,有你们操持天下,朕放心得很!”   唐毅真的吓住了,隆庆这是要试探自己啊,还是真情流露,他不会是真的开悟了吧?   “师傅,朕准备等身体再好一点,就去五台山转转,拜拜文殊菩萨的道场,说不定能沾染一点大智慧,朕就不用整天犯愁了。”   隆庆没心没肺笑着,唐毅却心惊肉跳,他实在是吃不准,皇帝陛下这是什么路数啊?匆匆离开西苑,唐毅立刻让人调查,尤其是海云和尚,更是从头到尾,查了一个底儿掉!   只是查来查去,也没有什么值得怀疑的东西,他从小出家,当了一辈子和尚,因为给宫里做法事,被隆庆留在身边,一切都是普普通通。   “大和尚,本阁不想听你说什么禅语机锋,也没有那个心情。你在陛下身边,有什么打算吗?”   海云连忙施礼,“元辅大人,和尚能有什么打算?”   “那你为何给陛下送去丹药,让陛下服用?”   海云大呼道:“冤枉,真的冤枉啊,是陛下询问老僧,老僧没有办法,才给了陛下丹药的。”   “好大胆子!陛下龙体至关重要,你竟然敢给陛下随便吃东西,你是何居心?”   海云的脸更苦了,“元辅明鉴,老僧只给陛下了吃了些白薯糖稀,要是这玩意有毒,老僧也无话可说。”   唐毅早就让人查过了,海云这家伙用火盆烤白薯,流出来的糖稀收集起来,加点茶叶末、面粉,就搓成了药丸子,当成灵丹妙药给隆庆吃。   “大和尚,你在撒谎,陛下说了,服用你的丹药,效果非凡,能是白薯糖稀吗?”   “哎呦,元辅大人,这有什么奇怪的,陛下是心绪郁积,神思耗损严重,才命悬一线,老僧给他丹药,只是让他恢复信心,有了求生念头,自然就主动配合医治,龙体也康复得更快,这是李时珍让老僧做的,说什么欺君之罪他担着,要是元辅觉得不妥,老僧不给陛下吃就是了。”   唐毅盘问了许久,海云和尚都没有什么破绽,相反他还是个很有趣的人,比如他就说佛经说的是道理,并非神通,佛只是普通的人,唯一不同的就是智慧大开,能思虑到别人想不到的东西。   修习佛法就要变得越来越聪明,陛下就是个悟性十足的人,天生带着佛缘……十分难得,唐毅也认同了他的看法,的确隆庆让人觉得不一样了。   观察了许久,海云和尚也没有什么问题,唐毅也放松了警惕,眼看着还有不到一个月,焦美人就要生产,所有人都把心提了起来,这个孩子降生,好些事情就该有个结论了。   钟翠宫,李妃比起几个月之前,瘦的简直没了人模样,脸就剩下了巴掌大,原本做的衣服都显得空荡荡的,仿佛里面只有一个骨头架子。   她的眼圈红肿,眼角还开裂感染,流出了黄色的脓水,眼睛也受到了影响,视力衰减厉害。   死亡的味道越发邻近,只要焦美人生出一个男孩,她就失去了唯一的保命符。   效仿武帝,杀母立子!   朱载垕,你可真是好狠的心肠!十几年来,我替你生儿育女,要不是我的肚子争气,哪里轮得到你来当皇帝!   可是你呢?当了皇帝之外,竟然几个月都不来钟翠宫一趟,身边莺莺燕燕,从来不断,从西域弄来的一帮番婆子,也让你神魂颠倒,如醉如痴,你把我看成了什么?   既然你不看重我,就别怪我也不客气!   李贵妃出身小门小户,却也带着大家闺秀不具备的泼辣和大胆,果然给隆庆戴了绿帽子,狠狠报复了皇帝。   只是她想不到,这种事情竟然会被李芳撞破,还捅到了隆庆那里。   老天都不帮着自己,李贵妃面目狰狞,她非但没有失望,反而斗志更加昂扬。   “朱载垕,你想的美!杀死了我,太子失去母亲庇佑,还能撑得下去吗?那些如狼似虎的大臣,还不把那个贱婢的野种捧上皇位!只要还有我三分气,就断然不会坐视不理!冯保说得对,只有杀了你,我们娘们才能活!”   李贵妃面对菱花镜,里面人影的挣扎和凶戾,让她都觉得不寒而栗,自己竟然会如此可怕!   ……   “陛下,焦娘娘说腰酸疼的厉害,手背,脚背都肿了起来,连水也不敢喝。”   虽然焦美人还没有得到册封,但是小太监知道她受宠,已经用娘娘称呼了。   正巧李时珍端着药过来,随口道:“荒唐,越是这时候,更要多喝水,别忘了肚子里还有一个呢!”   隆庆恍然大悟,“可不是,快去告诉她,不要渴着朕的儿子。”   小太监下去了,隆庆看了眼李时珍,好奇道:“先生还懂产科?”   “略有涉猎,总比一边的庸医强!”   “那可太好了,烦请先生替朕去照顾焦美人吧!”   “不去!”李时珍一口回绝,“陛下,你的身体元气亏损,所幸现在您能知道收敛控制,若非如此,神仙也救不了。不过要想长寿健康,还必须按照草民的要求,不许有一丝一毫的折扣。”   隆庆忙说道:“李太医,朕都明白,你放心就是了。你看现在,朕好好的,每天你抽出两个时辰,去照看焦美人,其余的时间再来陪着朕,还不是一样!我知道唐师傅交代了,让你好好照顾朕,可是焦美人肚子里的孩子,对朕十分重要,李太医,您就帮帮忙吧!”   隆庆说得言辞恳切,完全是用父亲的语气在祈求。   李时珍犹豫许久,总算松口了。   “既然如此,草民就去试试吧!”   隆庆欣然点头,一转眼,又是五天时间过去了,邻近生产,焦美人那边的状况越来越多,李时珍停留的时间越来越长。   这一天,他好不容易从西苑返回大内,恰巧赶上了宫门上锁,按照规矩,除非有圣旨,谁也别想轻易进入宫中。   只能挨到第二天,等李时珍再度赶到了寝宫,却发现隆庆躺在龙床上,脸色铁青,紧咬着牙关,突然呼吸急促,从鼻子孔,流出了两股暗红的血液,触目惊心…… 第1064章 驾崩   两广总督殷正茂刚刚送来了一封战报,说是大破韦银豹,重新光复桂林等地,大军从三面包围古田,胜负就在一两个月之内,一股乱了几十年的贼寇终于要彻底消失了。   唐毅的心情很不错,韦银豹消灭了,接下来就是推行改土归流,西南的世袭土司再也不能留了,要全部清理,云贵,四川,广西,还有海南,统统要换成流官。只是西南偏僻潮湿,气候条件不好,加之当地经济落后,文教不兴,每年科举能考上的人数寥寥无几。   贸然改土归流,都是从外面调入官员,当地人却没有出头之日,长久下去,是会出毛病的。   唐毅琢磨着要彻底调整科举,把没什么用处的八股文废了,另外每年要增加预算,扶持西南办教育,然后再增加特科,总之要尽量公平合理。把配套做好了,反弹也就会小很多。   操持庞大的国家,绝不是一件轻松的时候,唐毅这几年不断增加内阁的人数,除了阁老之外,办事人员已经超过了五百,这些人当中有天下闻名的名士,也有多年的老吏,还有精通商贾的账房先生,五花八门,人人都有一手绝活。唐毅娴熟分派任务,利用各自专长,很快一套全面的西南改革计划就拟定了出来。   唐毅刚刚润色完毕,伸了伸懒腰,抬头一看,外面的天色已经放亮了,又是一个不眠之夜。   真不知道自己在拼什么,都没有了雄心壮志,当一个太平宰相不好吗?隆庆那个混蛋,才是真正想明白的人!   唐毅的眉头又蹙了起来,那个海云和尚虽说看起来没什么毛病,可这心里头总是放不下。   “打盆清水来。”   唐毅准备净面,然后就去乾清宫看看。   “不好了!”   罗万化从外面疯了一样冲进来,险些把唐毅撞倒。   “师相,乾清宫来了小太监,说是,说是陛下不好了!”   “什么?”   唐毅的手一抖,一盆清水落在了地上,把朝靴都湿了,他却浑然不觉,一转身就往外面跑去,在他前面还有一个人,正是次辅高拱。   年过花甲,胡子都白了大半的高肃卿竟然比唐毅跑得还快,两个人一前一后,赶到了乾清宫,离着老远,就看到戒备森严,无数的太监侍卫来回巡逻,严阵以待。   掌印老太监李锦站在宫门前面,拖着一条残腿,焦躁地走来走去。   “唐阁老,高阁老,你们可算是来了!”   唐毅喘着粗气,抓着李锦,厉声问道:“陛下怎么样了?”   老太监面色凄苦,只是摇摇头。   唐毅觉得眼前发黑,几乎摔倒,什么也不顾了,分开众人,直接闯了进去,高拱紧紧相随,李老太监也小跑着进来。   到了龙床之前,唐毅和高拱闪目看去,隆庆直挺挺躺在龙床上,眼袋青紫,嘴唇都是死皮,张着大嘴,好像拉风箱一样,进的气多,出的气少,眼看不成了。   “陛下!”   高拱哭拜在地,老泪横流。   “陛下,您醒醒啊!”   许是听到了呼唤,隆庆面前张开眼睛,只是窄窄的一条缝,他想说什么,可是只看到嘴唇无节奏地动了动,什么声音都没有,顺着眼角泪水滚滚流出。   高拱心好像被扎了一刀,唐毅同样暴跳如雷。   “李公公,到底是怎么回事,昨天陛下还好好的,为何此刻会如此?”唐毅眼睛通红,向四周看了看,“李太医呢,李时珍呢!”   高拱也想起来,“快去叫李太医,让他来救治陛下!”   李锦一脸的为难,“唐阁老,高阁老,陛下突然病倒,身边只有两个人,老奴,老奴把李太医拿下了!”   “放屁!”高拱通骂道:“你个猪油蒙了心的,李太医名满天下,十几年前就给陛下治过病,他怎么会害陛下!”   李锦还在犹豫,唐毅深吸口气,“李公公,莫非你怀疑本阁推荐了李太医,是图谋不轨吗?”   “不敢,不敢!”李锦连连摆手,“老奴这就让人请李太医过来。”   没有多大一会儿,李时珍从外面冲了进来,他到了寝宫,第一句话就说道:“我的药没问题!”   “李太医,我们自然信得过你!”唐毅沉声道:“别的先不要说了,当务之急是陛下龙体,你快些救治陛下。”   李时珍眼睛转了转,用力点头,凭着多年行医的经验,李时珍知道隆庆确实在好转,虽然离着健康还有一大段的距离,但是突然倒下了,肯定有大问题。   只是他想去查证原因,结果直接被李锦的人给抓起来了。   眼下龙体垂危,也不是说这些事情的时候,他掏出了一包银针,在隆庆身上连续扎了好几个穴位,过来半晌,隆庆的喘息减轻了许多,胸膛不再剧烈起伏。   他勉强转动眼球,看到了高拱和唐毅,未曾说话,泪水充满了眼睛。   “去,去宣,太,太子,还,还有内阁,朕,朕不成了……”   声音微弱几乎不可觉察,两大辅臣强忍着悲痛,立刻传旨,没有多大一会儿,包括久病的赵贞吉,还有刚刚回京的张守直,五大辅臣悉数到场,另一面太子朱翊钧在几个小太监的陪伴之下,慌里慌张赶来。   小家伙见到宫中肃穆异常,气氛窒息,又看到隆庆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哇得一声,就大哭起来。   伏在龙床上,哭得稀里哗啦。   隆庆艰难转动脖子,看了看儿子,露出复杂的神色。   有种东西就叫做命!   他朱载垕无才无能,紧紧比景王朱载圳早生了一个月,就成了最年长的皇子,在大臣的支持下,顺利登基。   而如今呢,焦美人还有不到一个月,就要诞下皇儿,结果自己却撑不住了。   这就是命,天命难违啊!   隆庆痛苦地闭上眼睛,“宣——李——妃!”   三个字从嘴里吐出,最高兴的人是谁?正是站在最外圈的张居正,他长长吐口气,一直悬着的心放下了,赢了,他已经赢了一半!   太子才十岁,什么事情都不懂,悍臣满朝,要是没人给他震着场子,说不定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隆庆身居九重,身边一层一层的保护,尚且不能周全,何况一个小太子。必须给儿子找一个监护人,顺利确保他成年,算来算去,宫中够分量的只剩下太子生母李贵妃。   这个女人背叛了隆庆,让他蒙羞。   可事到如今,还有比李妃更合适的人吗?虎毒不食子,只有她会全心全意,保护太子。更何况仅仅凭着李芳的奏报,还有潞王和自己长得完全不同,就疑心李妃,证据实在是太少了。   但愿是自己疑心了,错了……隆庆只能如此安慰自己。   这是唐毅却脸色凝重,阴沉得像块铁,无论如何,隆庆是被人暗算了,最大的凶手可能就是李贵妃。   那隆庆为什么还要召她过来呢?   显然,在他的心里,大明江山比起一己安危,恩怨情仇,还是重得太多了。   假使隆庆还能活几年,他肯定会除了李妃,另外再选择太子的保护者,老太监李锦是一个选择,朝廷的事情,很可能就托付给自己。   问题是隆庆突然病危,来不及让这两个人和太子培养感情,也来不及布局,唯有指望着李妃保护太子,无可奈何,却又不得不为!   其实唐毅还有一个反制的杀手锏,那就是怀里的牙牌。   也不知是李芳早就发现了潞王有假,没有直接通报隆庆,想等到皇帝回来,他在当面陈奏,还是在告诉隆庆之后,又发现了新的证据,来不及禀报。   总而言之,隆庆至今还只是怀疑,却没有真凭实据。   至于唐毅,他拿到了证据,虽然深宫重重,但是如今唐毅也查到了几条关键的线索,他上一次要拿下冯保,就想着顺势将李妃拖下水,一起处置了。   可隆庆找到他,说要学汉武帝,杀母立子,唐毅就知道隆庆不想把事情闹大,不想家丑外扬,他选择了沉默,作为隆庆的朋友,唐毅忍耐下来。   万万想不到,隆庆的仁慈只换来了对方更加丧心病狂的反扑,当着自己的面,暗杀一国之君!你们把我唐毅当成摆设吗?空气吗?   唐毅怒了,彻彻底底出离了愤怒。   一直以来,他都纠结在理想和友谊之间,左摇右摆,没有决心下手,也没有全力保护!   说来惭愧,早知道宫中有人可能狗急跳墙,他却依旧把隆庆留在宫里,才落得今天的地步,错了一次不打紧,我唐毅不会再错第二次!   你们这些宵小之徒,就等着我的怒火吧!   唐毅的目光扫过张居正,仿佛心有灵犀,张居正一抬头,正好迎上了唐毅犀利的目光,二者相对,张居正连忙闪开。   只是简短的交锋,张居正就心惊肉跳,从骨子里涌出了一股恐惧,好像这一次真的玩大了!玩脱了,惹了不该惹的庞然大物!   胆大包天的张太岳心惊肉跳,正在这时候,突然有脚步声传来,李贵妃一身素色的衣服,快步走进来,一把抱住太子,而后才跪在隆庆的面前,放声大哭。   此刻的隆庆已经说不出话,只能指了指这一对母子,又昏死过去。 第1065章 可怕的唐毅   李时珍全力抢救隆庆,偌大的寝宫之中,针落可闻,大家都屏息凝神,可是各自的算盘是什么,就不得而知。   许久之后,隆庆缓缓睁开了眼睛,脸上露出一丝光彩。   李贵妃抱着太子的双臂突然紧了无数倍,勒得太子脸色都涨红了,也浑然不觉。李氏在宫里多年,耳目众多,虽然她不知道隆庆打算杀母立子,但是她也清楚,自己不受隆庆待见,几次都动了杀机,万一隆庆醒过来,没准就砍了自己的脑袋,她能不怕吗?   至于张居正同样忧心忡忡,隆庆只要还有一口气,这局棋就不算赢!漫天的神佛,老天爷,快点把你的儿子带走吧!   可是谁知道老天爷偏偏要和他作对,隆庆竟然奇迹般伸出了枯瘦的手臂,拉住唐毅另一只手也动了动,高拱会意,把自己的手递了过来。   隆庆看着二位最信任的重臣,眼圈发红,泪水却流不出来了。   凝视了许久,隆庆才艰难道:“朕以天下,累,先生,们……”   最后一个字只剩下口型,没了声音,说完,一歪头再度倒下去。   “李太医!”高拱疯了一般狂叫,李时珍急忙跑过来,又是扎针,又是掐人中,折腾半天,却摇了摇头。   差不多有过了半个时辰,隆庆停止呼吸,驾崩于乾清宫。   皇帝终于死了,这一刻李贵妃简直要飞起来了,一辈子都没有遇到过如此难熬的时刻。皇帝还有一口气,她就是无权无势的皇贵妃,随时随地,会掉脑袋。   可是皇帝死了,她就是正儿八经的太后,垂帘听政,大权在握,谁也不能把她怎么样,至少李贵妃是这么想的!   她装模作样哭了两声,就迫不及待站起来。   “圣上已经走了,国不可一日无君,诸位阁老都商议一下吧。”   还用商量什么,自然是拥立太子继位。   倒是张居正,心里头惴惴不安,他可是深知对手有多可怕,李贵妃到底是小门小户,没有见识,竟然迫不及待跳出来,你就不能深沉一点,哪怕多演一会儿也好!   可事到如今,他也没有办法。   张居正只能硬着头皮帮腔道:“元辅,次辅,娘娘所言乃是正办,下官以为当立刻拟定遗诏,筹备大行皇帝丧葬事宜,同时准备新君登基大典。”   话是没错,可隆庆刚刚咽气,就急着捧新君的臭脚,在场的诸位大臣多有不屑,尤其是赵贞吉,老头子须发皆乍。   “张子!”他厉声叫道:“大行皇帝猝然驾崩,据说昨天陛下身体还好好的,病情如此之快,究竟是什么原因?我等深受大行皇帝天恩,百般信任呵护,如今圣驾归天,我等不该查清楚真相,还陛下一个公道吗?”赵贞吉怒道:“从来只见新人笑,真没想到,我朝的大学士也是如此浅薄!”   张居正被骂得大红脸,好在李贵妃脑袋不慢,她突然扑倒在隆庆的尸体上,嚎啕大哭。   “陛下啊,您怎么就走了?撇下我们孤儿寡母,依靠谁啊?陛下啊!臣妾恨不能随着陛下一起走啊!”   李贵妃哭嚎不止,赵贞吉还想骂人,却一时语塞。他指责张居正,可是也难免夹枪带棒,有欺凌孤儿寡母的嫌疑,让李贵妃这么一哭,老头子也没有办法了。   大家伙的目光都落在了唐毅和高拱身上。   这两位都是一品大员不说,还是隆庆托孤重臣,他们的态度至关重要。而此刻的高拱,完全沉浸在悲痛之中,隆庆之死疑团重重,里面没有问题,高胡子都把名字倒过来写!   可问题是隆庆临终的嘱托,明显是告诉大家,不要管他的事情,全心全意,辅佐新君,在陛下的心中,江山社稷,比什么都重要!   素来眼里不揉沙子的高拱,此刻就像是一个可怜的父亲,不忍违背儿子的遗愿,他抬起头,低声道:“既然如此,老夫执笔,代拟遗诏吧!”   历代皇帝都有个遗诏,不过大多数皇帝都盼着自己万岁万岁万万岁,生前根本懒得拟遗诏。等到需要的时候,却又无力拟旨。   最后拟定遗诏的权力,都会落到大臣的手里,比如正德死在了豹房,就是杨廷和拟遗诏,成为定策老臣。   嘉靖驾崩,徐阶拟的遗诏,因此还和高拱发生了冲突。之所以如此,是因为遗诏实在是太重要了。   谁拟定遗诏,谁就掌握了朝廷大势,从此之后,天下都要围着遗诏转,哪怕是新君也是如此。   张居正多垂涎这项权力,可是他知道自己是没有机会了。毕竟实力相差悬殊,只能眼睁睁看着唐毅和高拱拟定遗诏。   不过他倒是不太担忧,毕竟太子是隆庆亲子,又有李贵妃在,最关键是唐毅和高拱都是隆庆朝重臣,变法都是他们主持的,难道还能违反自己的国策吗?   怕的就是他们在遗诏里面动手脚,那样就麻烦了。   只是张居正有些以小人执行度君子之腹了,高拱满心悲伤,哪里想得到这些,他只是总结了隆庆一生,要求太子继承皇位,恪尽职守,勤奋好学,做一个好皇帝,要求唐高二位大臣,辅佐新君,继续推行变法,让大明繁荣昌盛,万世流传……   虽说在遗诏当中,确立了唐毅和高拱的托孤辅臣的地位,让张居正倍感失望,但是他也没有法子,有些东西是争不来的,只要李贵妃能顺利成为太后,新君登基,他们就抢占了制高点,有了胜算!   遗诏匆匆拟好,还缺一方玉玺,才能正式生效。   那玉玺在哪呢?   前些日子,隆庆准许唐毅执掌批红大权,顺势就把玉玺叫到了唐毅手里,所以大家伙的目光都落在了唐毅身上。   却发现这位唐阁老一直没有说话,身体不停颤抖,突然一张嘴,喷出一口鲜血,直挺挺倒了下去。   “唐阁老!”   “元辅!”   大家伙都扑了上来,开什么玩笑,皇帝刚刚驾崩,要是首辅大人也出事了,大明朝的天就塌了。   “你们都闪开!”   李时珍急忙冲过来,用手摸了摸脉象,又拿出几根银针,扎在了唐毅的手足。   “元辅忧思过度,伤及肺腑,只怕是不能理事了,诸位大人,还是赶快送元辅回家休养吧!”   关键时刻,你怎么能吐血啊?   张居正急忙说道:“李太医,眼下可离不开首辅大人,您能不能把他救醒啊?”   李时珍蔑视地看了一眼,“除非你想办两场葬礼,老夫现在就立刻让首辅醒过来。”一句话,噎得张居正不知道说什么好。   唐汝楫跳了出来,大叫道:“快来人,我护送元辅回府养病。”   不多一会儿,两个小太监抬着担架进来,唐汝楫亲自护送,就往外面跑,他刚走,殷士儋和张守直看了看,也站出来。   “次辅,陛下驾崩,百官还不知道消息,为了避免人心惶惶,我们要去内阁坐镇,以防宵小作乱。”   他们刚转身,赵贞吉也怒道:“老夫也同去!”   一转眼,五位阁老,纷纷离去,只剩下高拱和张居正两个人,傻愣愣站在了那里。一份遗诏,没有用印,形同虚设。   平时大家伙都是内阁大学士,地位尊崇,唐毅跟谁都嘻嘻哈哈,年纪大的还恭恭敬敬,大家也感觉不到什么差别。   可是真正到了要命的关头,瞬间实力差别就看出来了,唐汝楫,张守直,殷士儋,这三位阁老,全都站在了唐毅一边,至于赵贞吉,也是如此。   五比二,呃不,是五比一比一!   高拱和张居正显然还不同心,高胡子阴沉着脸,“传令下去,让宫中尽数戴孝,准备葬礼。”   “那遗诏?”张居正还想争一争,尽早确立下来,才好抢占先机。   高拱沉默了半天,一甩头,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不干你的事,少管!”   ……   皇帝葬礼历来都是最大的事情,好在大家都经历过嘉靖的葬礼,规程都清楚,而且眼下朝廷比嘉靖的时候,有钱多了,臣子也都十分能干,一切井井有条,按部就班。   只是大家伙的心里头都悬着,想知道棋盘街的那一位,到底什么心思?   唐毅吐了口血,既是伤心,可也是愤怒,他不会向杀害隆庆的凶手低头,也不会批准文过饰非的遗诏!   对就是对,错就是错!   自从隆庆咽气的一刹那,束缚唐毅的枷锁彻底消失了。   他重新变回了那个顶级的权谋大师,看一看他的战绩榜,斩落了多少叱咤风云的人物,就凭着眼前的几个家伙,还想螳臂当车,真不知道自己是几斤几两!   “哈哈哈,大人这一手太漂亮了,没有遗诏,李贵妃就做不成太后,究竟谁继承皇位,还在未定之天!最好能拖延十天半个月的,等着焦美人诞下龙种,就断然废了李妃,废了太子!”   沈明臣得意洋洋道。   唐毅却摇摇头,“立太子为君,是先帝的遗愿,我不会违反,之所以不用印,是我不想给弑君的凶手磕头,你们都听着,从今天开始,就说我病重昏迷,难以理事,我倒要看看,他们还能有什么手段闹下去!”   “大人,您就不怕他们狗急跳墙?”沈明臣不解道。   “不会的,鹿门先生已经去见陈大成了,京营、锦衣卫都在我们的手里,他们翻不了天!”唐毅胸有成竹。 第1066章 新君   隆庆驾崩的消息,通过驿马快速传到两京一十三省,包括九边,漠南,还有一众藩国,吕宋等地在内。   所过之处,家家户户自觉撤去了喜庆的红布,换上了白色,婚期一律押后,百姓们每天设案跪拜,发自内心,痛哭流涕,伤心欲绝。   那些布商,面对着汹涌而来的人群,没有人给白布涨价,赚国丧的钱,死后会下地狱的!   隆庆执掌天下算起来只有五年半的时间,还不到六年,但是给老百姓的改变是实实在在,几乎所有人,都从中受益。   相比别的皇帝,隆庆的存在感实在是低到发指,他也没什么惊人之举,也从不画什么诱人的大饼,可这六年,却让天下迥然不同。   首先是都察院真正运作起来,十三科道御史不再盯着高官皇帝,天天闹口水官司,为了扬名天下,不惜拼着屁股开花。   他们转而盯着各地的贪官污吏,从隆庆二年开始,每一年都有一大批官吏被查处,朱元璋对贪官一点不手软,贪了六十两就要变成人皮枕头,可是把朱元璋的手杀得麻了,也没有遏制住贪墨之风。其后的皇帝更是如此,到了正德嘉靖之后,几乎是无官不贪,无人不贪,天下乌鸦一般黑。   针对令人绝望窒息的官场,聪明的辅臣拿出了对策,放开了对吏员的限制,一些政绩卓著的吏员可以升任知县,知府,有了目标,有了追究,再做起事来,就会小心许多。   其次朱元璋杀不尽贪官的原因是他只有严刑峻法,却没有强大的监督,人都有侥幸心理,你的制度有漏洞,自然就有人钻。   唐毅要求各地严肃财政规范,每一笔用的银子必须有详细的账目,而且随着大明储蓄银行确立,银行,地方衙门,科道监察,三者互相紧盯,官员的贪污成本直线增加。而且随着报纸越来越发达,下情上达,每年都有许多民怨极大的官员被严惩,极大震撼了陈陈相因的官场。   唐毅不需要玩什么杀鸡骇猴的把戏,不管是鸡,是猴,只要贪赃枉法,就随时又被拿下的可能,官吏们侥幸心理没有了,面对着再诱人的银子,也没胆子下手。   不敢说没有赃官,可是整个风气止住了,百姓对朝廷的信心上来了,大家有了冤情,敢到衙门告状,以往所说衙门口朝南开,有理没钱莫进来。现在变成了有理走遍天下,无理寸步难行。   相比吏治的改变,对于财税的调整,更加让人感受深刻,复杂多样,多如牛毛的苛捐杂税一体取消,负担减轻了,在各地建立仓储体系,缴纳粮食变得容易了。   还有随着银元推广,原本的火耗问题也解决了。   唐毅见过很多流通在民间的银子,并不是像电视剧上面的那样,都是亮白的,很多碎银子长时间使用,都变成了黑色,在熔铸的时候,有损耗,故此需要多缴纳火耗,有些地方,火耗甚至收到了一倍两倍。   使用银元之后,大家伙再也不用为火耗的事情发愁了,都是一整块银元,完完整整,官吏没有贪墨的借口,百姓少了负担。   凡此种种,一样一样算下来,隆庆一朝的作为还真不少,至于对外,那就更值得大书特书了,威胁了大明两百年的草原边患彻底解除。   如今的草原非但不是威胁,还是财富的来源,每年提供几百万匹呢绒,无数的食盐,肉类,越来越多享受着太平的好处。   九边的百姓不再逃亡,相反,还有大量的内地商人云集,作坊建起来,商贾云集,买卖兴旺繁荣。   整个北方,都收益了。   东南呢,由于拿下了东番和吕宋,经过了多年的经营,东番岛一年能出米三百万石,糖一千五百万斤,吕宋的粮糖虽然不多,但是每年给大明输送上千万斤的铜矿砂,无论是铸币,还是打造火炮,都绰绰有余。   正因为有了足够的铜,大明的水师装备犀利,才敢在其他方面不占优势的情况下,和西班牙人对拼。   日子过得更好了,尊严也有了,如果还不对隆庆皇帝感恩戴德,实在是说不过去了。   要说还有什么遗憾,那就是这六年太短了,放在两年年的大明历史上,就好像沧海一粟。好皇帝难求,贤臣也少见,能碰到一起的时候太短暂。   接下来大明会如何,谁心里也不清楚!   大家把悲痛,担忧,都化为对隆庆的思念。   毫不客气地说,古往今来,或许只有宋仁宗死的时候,才有如此场景,万民皆哀,举国悲痛。   只是宋仁宗也仅仅仁慈爱民,对内无力控制士大夫敲骨吸髓,对外无力对付辽国西夏,和隆庆比起来,还差着许多。   “或许陛下也想不到,他竟然会如此受到爱戴吧!”沈明臣叹口气道:“大人,高阁老已经派人过来,说是商量遗诏的事情,再有唐阁老也询问您,到底是什么态度。”   唐毅笑道:“告诉高拱的人,就说我悲痛过度,刚醒过来,就又吐了血,没法理事,至于玉玺吗,就交给他了。”   “啊?”沈明臣都不淡定了,“大人,这种时候,你怎么能把刀把交出去啊,那可是玉玺,是批红大权啊!”   “哈哈哈!”唐毅放声大笑,“句章兄,如果我还要靠着批红之权,才能掌控大局,还不如干脆早点认输算了。”   “大人的意思是?”   “我这些年来,也算是辛苦,可是成就同样不小,陛下早就知道我已经尾大不掉,他只能用感情羁绊我,如今陛下死了,我也就没有什么顾忌。埋伏的明子暗子也该都动一动。扣着玉玺,只会让让人以为我欺负孤儿寡母。更何况我不把玉玺让出去,李贵妃一伙怎么折腾个天翻地覆啊!”   沈明臣吸口气,“大人,您是要等着他们闹得恶贯满盈,不像样子,再断然出手,扫清污浊,还大明朗朗乾坤。”   唐毅背着头,站在窗前,外面星辰点点,有一颗格外明亮,或许朱载垕就在那上面俯视着天下吧!   “其实我也没有想到,陛下会如此深入人心,不让李妃放开手折腾,弄得天怒人怨,是无法说服天下人的。”   沈明臣咧着嘴笑了,前些日子的唐毅,总是优柔寡断,看在他们的眼里,都感到憋屈。现在的唐毅又恢复了原来的面目,坏坏的,阴阴的,又胸有成竹,无所畏惧。就像是一个成年人,俯视着一群孩子的可笑把戏。   带劲儿!   “大人,唐阁老那边呢?”   “让他们都不要动,看戏就是了,这么好的戏,一辈子也碰不上一回两回的。”   唐毅病倒,换来的就是高拱一手操持隆庆的葬礼,高胡子忍着巨大的悲痛,把隆庆送进了天寿山,预先选好的坟地。   大明的高宗皇帝,正式下葬。   顺便提一句,朱载垕得到的庙号是高宗,而谥号是“契天隆道渊懿宽仁显文光武纯德弘孝文皇帝”。   历来的开国君王谥号,都以文为美,一般情况下只有排在第二位,且非常有作为,才能得到文皇帝的称号,就连戎马一生的朱棣,谥号也是文皇帝!   隆庆在本来的历史上,只得到庄皇帝,如今在唐毅的辅佐之下,文治武功,大明中兴,得到文皇帝的至高赞美,实至名归。   唯一的讽刺就是大臣死了老子,要守孝三年,皇帝死了,却连一个月都等不及。隆庆死后的七天,就有百姓官员代表,跑到午门请愿,拥立新君登基。经过了三次恳请,朱翊钧才“勉强”接受。   钦天监选择了黄道吉日,隆庆三期还没有过,太子就正式登基,宣布明年改元万历,尊生母李贵妃为太后。加封首辅唐毅为太师,次辅高拱晋位太傅,值得一提的是,名列第四的大学士张居正得到了太保衔,也进入一品大员的行列。   “沐猴而冠,什么东西!”   赵贞吉脸色铁青,用力一顿,把茶杯摔碎了,碎瓷片割破了手指。   “相爷,您没事吧?快包扎一下。”   “不必了,伤了更好,给老夫请病假,我也要养病!”   七位阁老,两个泡病号的。   又是忙活丧礼,又是忙活登基大典,高胡子折腾下来,老了十岁。   稍微空闲下来,高胡子越想越生气,唐毅悲伤吐血,他一点不怀疑,论起感情,唐毅和隆庆丝毫不比自己差,而且隆庆中兴,一大半都是唐毅的功劳,他们君臣情深义重,实在是千古君臣佳话。   可是要说唐毅一病不起,连炕都爬不起来,什么典礼也参加不了,高拱一万个不信。姓唐的年富力强,身边名医云集,要真是病得快死了,早就天下大乱了。   事到如今,不能再让他逍遥下去。   高胡子思索一下,准备了四盒礼物,直接冲到了唐毅的府邸,谁拦着也不成,高胡子气势汹汹,直入病房。   “唐阁老,元辅大人,老夫来看你了!”   高拱杀到病床的前面,“唐阁老,老夫有件事情告诉你。”   唐毅勉强睁开了眼睛,颤抖着声音道:“何事?”   还真病得不轻!   高拱尽量和颜悦色道:“新君登基的时候,把冯保那个阉竖放出来了,他还站在陛下身边,一起接受百官朝拜,元辅以为如此奸佞,该如何处置才好?” 第1067章 唐毅的布局   “荒唐,实在是荒唐!”   唐毅气得以手捶床,激动之下,鼻孔膨大,热气呼出,脸上涌起一股不正常的潮红,伺候的医生急忙跑过来,抢救了好一阵,又拿着手绢放在唐毅嘴边,咳嗽几声,吐出点点暗黑的血块。   高拱的心不由得提到了嗓子眼,之前他还怀疑唐毅装病,现在看起来比想象的还要重三分啊!   “唐阁老,你这是?”   “唉!”唐毅重重叹息,而后摇了摇头,苦笑道:“高阁老,我也不瞒你,说起来陛下之死,想必你心中也是存疑。”   “不错,陛下经过李太医调理,身体渐渐康复,前一天我们还见过陛下,到了晚上就病重不治,第二天又驾崩了。说其中没有问题,老夫死也不信!”高拱握紧了拳头,“唐阁老,实不相瞒,老夫这些日子一直在暗中调查,无论如何,我也要找出杀死陛下的凶手,告慰陛下在天之灵!”   “咳咳!”唐毅咳嗽道:“高阁老,其实有些事情不用查也知道,能神不知鬼不觉,暗算陛下的人,天底下也没几个,其中嫌疑最大的就是李妃,就是冯保!”   高拱不由得吸口气,有些为难道:“唐阁老,慎言啊,李太后乃是当今陛下生母,贵为太后,身为臣子,若是没有十足的证据,只怕是不妥。”   “高阁老,我已经这幅样子,死活不知,没有什么怕的,我只是愧对先帝,有些事情我太软弱,太无能了!”   高拱猛地瞪大眼睛,惊问道:“唐阁老,此话怎讲?”   “唉,高阁老,或许你也有些猜测,我不妨就把事情都告诉你,不然万一我撑不住了,真相就永远石沉大海。”   唐毅喘口气,娓娓道来,“当初陛下匆匆结束南巡,返回京城,就是接到了李芳的密报,说是李妃与外人有染,辱及皇家尊严,陛下才匆匆回京。按照道理,我当时也该赶快回京,协助陛下。无奈当时西南和安南的战事绵延,我留在应天迟迟没有回来,等我回到京城,他们已经将李芳弄死,所有证据湮灭,陛下又羞又愤,才一病不起。等我返回京城之后,陛下就和我谈到了,李妃不守妇道,胆大妄为。她的两个孩子也未必稳妥,所以才立刻把焦美人安排到了西苑,保护起来。”   高拱被惊得手足无措,虽然之前听说了太多的流言蜚语,可是真正被唐毅证实之后,他还是惊骇不已。   “唐阁老,难道陛下要废立太子?”   “没错,我当时出于保护焦美人,也是保护陛下的心思,请陛下到西苑居住,静等龙种诞生,结果,结果……”   “结果陈皇后死了?”高拱怒道。   “对,陈皇后一死,对陛下打击更大,从此卧病在床。一直以来,我都犹犹豫豫,畏缩不前。一来没有断然回京,二来没有全力彻查,三来在陈皇后死后,明知道宫中危险重重,也仅是加派人手,没有把陛下请到西苑,好好保护起来。”唐毅抬起头,泪流满脸,“我愧对陛下信任,以致陛下龙驭宾天,有此三错,我唐毅真该陪着陛下去死啊!”   唐毅又放声大哭起来,高拱听在耳朵里,前思后想,总算明白过来。扪心自问,唐毅的确有错,可是当时正要推行商税,落实变法,加上战事紧张,六部还要搬迁,一团乱麻,唐毅没有回京,也无可挑剔。   至于调查李妃,连隆庆都缩手缩脚,唐毅身为臣子,若是做的过分了,难免被人家说有不臣之心。   还有陈皇后死后,隆庆病倒,若是立刻弄到西苑,麻烦更大,人们会说天下最安全的地方莫过大内,却把皇帝带到西苑,是想挟天子令诸侯吗?   “唐阁老,人言可畏,以你的地位,做什么都不方便,只能说天意如此,人力难违!”   “不!”唐毅断然道:“中玄公,错就是错,我保护不周,难辞其咎。恨只恨眼下太子登基,奸邪当道,一群害了陛下的凶手,却承袭陛下的江山,坐拥陛下开创的一切,我一想起来,就五内如焚,痛不欲生啊!”   高拱总算是明白了,怪不得唐毅病倒了,还病得这么严重。有气,有怒,有伤心,有自责,他比自己难多了。   想到这里,高拱反而安慰道:“元辅,身为臣子,我们本就有太多的无奈,皇位更迭,千难万难,本就不是臣子能掺和的。再说了,你所言这些,也只是怀疑,却没有证据,如今新君登基,名分以定,老夫以为你还是尽快调理身体,赶快康复起来。毕竟陛下尚在冲龄,无暇处理政务,我等辅臣正好挥洒才智,匡扶圣主,中兴大明,这才是正办!你说是不?”   听到此话,唐毅心中咯噔一声,他本以为高拱是可以依靠的帮手,奈何高拱终究是老式思维,三纲五常这根线,还在心里头绷着。   隆庆在的时候,一切好说,如今万历登基,哪管他只有十岁,什么都不懂,那也是天子,是君王。   如今大局已定,再掀起波澜,只会被人说有不臣之心,想要扰乱天下,身为托孤之臣,高拱万万不会逾越分寸。   “唐阁老,先帝虽然继位只有六年,大明国势昌隆,论起功业,先帝足以和成祖爷相提并论,他临终的时候,将天下苍生托付给你我,就是希望我们不要纠结在他的死亡上面,而是要一起携手,把隆庆朝的国策延续下去,这才是陛下真正的遗诏。”   唐毅重重叹口气,“我何尝不知!可是不正本清源,又如何维系隆庆新政!高阁老,你刚刚说了什么?冯保算什么东西,他已经被先帝囚禁,新君登基,竟然给放了出来,立在大殿之上,接受百官朝贺,规矩何在,法度何在,道理何在?”   连续的质问,戳中高拱脆弱的神经。   他愤然起身,“唐阁老说得对,不说僭越君臣职分,光是陛下之死,冯保就难辞其咎,老夫势必要废了冯保,替先帝报仇!”   唐毅越发失望,高拱也仅仅是敢找冯保报仇,而真正的仇敌李贵妃,也就是现在的李太后,却被忽略了。   古话说得好,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可是圣贤没有说君主犯法与庶民同罪!李太后眼下就是君主,就是天下最有权势的人,不管她干了什么,都没人敢指责!   许是也觉得自己的话不妥当,高拱叹口气,“元辅,老夫并非不知一个冯保分量不够,奈何有些事情臣子的确做不得。不过嘛,只要废了冯保,李太后一介女流,住在深宫之中,自然没法和外人联系勾结,就让她做一个摆设吧!”   话说到了这个份上,唐毅也只好点头。   “中玄公,我现在这个身体实在是不成了,请你放心,朝中大臣一定唯命是从,追随老兄匡扶社稷,铲除奸邪!”   “多谢唐阁老!”   高肃卿又说了几句让唐毅保重身体的话,然后才起身告辞。   ……   “高胡子不敢碰触皇权,未战先败,大人这一手试探实在是高明!”茅坤从墙壁上的一个角门转出,抚掌赞叹。   唐毅从病床上坐起来,拿过茶水,漱了漱嘴里的血沫子,当个好演员,也真不容易。   “我和高拱谈过了,他也主张虚君实相,只是没有想到,他的虚君实相和我们的完全不同。又少了一个真正的盟友啊!”   “大人毋忧,高中玄年过花甲,受了一辈子儒家教化,岂是轻易能改变的。”茅坤道:“大人真正的希望不在他们身上,勾践灭吴,只要三千越甲,陈庆之冲阵,也只需八百白袍!我们的人已经枕戈待旦,只等大人一声号令,就彻底扭转乾坤!”   唐毅连连点头,“妙哉,鹿门先生,现在各方准备如何?”   “陈大成那边的京营,多数出自蒙古俘虏,我们早就做了功夫,从上到下,都是我们的人,锦衣卫那边更是如此。顺天府是大人早年留下的班底,府丞沈林是大人的心腹,这三支人马,都在大人的掌控之内,另外还把李成梁调到了天津,他的三千骑兵,沿着直道,一天之内可以赶到京城,另外还有谭光统辖龙骑兵一千五百人,驻扎通州,马栋率领五千骑兵在延庆驻扎。京城内外,左右,全都是我们的人。如果大人觉得不放心,是不是再把戚继光调过来?”   “不!”   唐毅断然摆手,“元敬兄是国士,他忠的是大明,敬的是我唐毅。让他继续驻守蓟镇,也免得土蛮趁虚而入。调他过来,反而会缩手缩脚。”   “大人英明,这是武的一面,文的方面,礼部尚书兼翰林院学士王世贞已经集结了在京所有翰林官员,国子监祭酒徐渭握着京城监生,另外都察院右都御史林润,左副都御史邹应龙,吏科都给事中王绍周,詹事府詹事曹子朝,全都在厉兵秣马。”   这时候沈明臣也走了进来,听了一阵,犹疑道:“鹿门兄,这些都是清水衙门,无权无势,只怕不是六部来的重要吧?”   茅坤哈哈大笑,“句章兄,你这就错了,他们虽然职位不高,但是胜在人多势众,而且还不显眼,咱们布好了局,就等着高拱和李妃一伙,杀一个难解难分的时候,奇兵突出,一锤定音!” 第1068章 被耍的高拱   “句章先生,烦请你跑一趟。”   沈明臣一愣,“大人,您要找谁?”   “还能是谁,天涯海角的那一位!”唐毅翘着二郎腿,淡淡说道。   “海瑞啊!”茅坤和沈明臣都愣住了,“大人,海瑞那家伙除了正直迂腐之外,好像没啥用了吧!”   “要的就是他的直名,不然满朝诸公,还有谁能替先帝光明正大报仇!”   这一下可真吓死个人了,什么叫光明正大报仇,大人您到底要干什么?   “蝇营狗苟,龌龊腌臜,有些人以为靠着压服,靠着捂盖子,靠着亲亲相隐,踟蹰不前,就能把真相掩盖下去。在我这里永远做不到!”   唐毅轻蔑一笑,“我最鄙夷孔夫子的就是春秋笔法,就是为尊者讳,上古三代之治,当真是历代的表率吗?当真是君正臣贤,万民安康?我怎么听说三代之治,以人为畜,活人殉葬,残忍无比!孔老夫子以春秋大笔,就愣是编造出弥天大谎,历代读书人又继续骗了两千年。凡事都瞻前顾后,不敢说实话,办实事,伪善,虚伪,这样自欺欺人是没法好好治国的。既然走到了这一步,就不妨玩一把大的,光明正大,明正典刑,只有如此,才能告慰先帝在天之灵!”   嚯!   茅坤和沈明臣瞪大了眼睛,他们是真没有想到,大人居然有如此魄力,这一步棋开始走得太狠了,万一掌控不住,会不会惹来麻烦啊?   唐毅豪气一挥手,“民心在我,更何况有些事情不挑明了,我们下一步的变法也没有办法做,不让所有人都看清楚危害,又怎么立下万世不拔的规矩!”   茅坤悚然一惊,突然明悟,敬佩道:“大人高见,老朽佩服,我们这就去安排。”   从书房出来,沈明臣还一头雾水,茅坤却是喜气洋洋,浑身上下都洋溢着十足的干劲,两只眼睛都冒光。   “我说鹿门兄,咱们大人到底要干什么啊?”   “哈哈哈,句章兄,你没有想明白?”   “没!”沈明臣摇摇头,“莫非大人要把皇帝拉下马,另立新君?”这是他能想到,最胆大包天的事情了。   茅坤看了他半天,两手一摊,玩味一笑,“着什么急啊,过些日子不就知道了。”   ……   内阁值房,灯火通明,五位阁老齐集一堂,高拱当仁不让,坐在了首位。   “诸公,新君登基,万象更新,三天之后,就是第一次正式早朝,老夫有几条建议,想要和诸位商量。”   “高阁老请讲。”唐汝楫陪笑道。   “其一,天子尚在年幼,需要学习政务,从此之后,每位阁老负责一天,轮流教导陛下,看奏疏,熟悉政务。”   在场几位阁老都不是傻瓜,高拱这个主意其实也够损的,每天一位阁老,等于是把天子捏在手里,省得他被身边的阉竖蛊惑。   至于陪着皇帝看奏疏,实则就是进一步废除司礼监,唐毅之前已经得到了隆庆授予的批红之权,奈何当时是特殊情况,还有暂时署理之意,现在则是要成为定制。   唐汝楫,张守直,殷士儋自然全力支持,内阁扩大权力,对他们可是好事情。   只是张居正默然不语,高拱心里暗说就是你和冯保那些人勾结在一起,丢了内阁的脸面,简直士林之耻!   “张阁老,你的意思呢?”   “次辅大人,下官自然是同意,可是眼下内阁执掌票拟,前不久首辅大人又将批红之权和玉玺转交次辅。如果按照次辅大人所说,轮流教导陛下,这票拟和批红之权要如何分配,若是哪一位阁老教导陛下之时,恰逢批阅他所拟票的奏疏,岂不是变成了拟票批红都是一人,大明向来没有这个规矩,哪怕是陛下,不经内阁,颁发的中旨,科道也可以驳回封还,更何况是大学士,高阁老以为然否?”   张居正拉拉杂杂,说了一大堆,归结起来就是一句话,你高阁老越权了,难道你比皇帝还大?   这下子高拱还真犯了难,其实也别说隆庆不会制衡,他虽然信任唐毅,可是每次升官,都不忘了高拱,两位大学士,不相伯仲,一样圣眷加身,唐毅势力大,高拱资历老。   两个人分掌批红和票拟,互相牵制,谁也威胁不了皇权。   如今唐毅病倒了,不能理事,势力过大,地位过高的高胡子就显得太显眼了。   内阁之中,无人能和他分享两项大权,而他又不能一人都揽着,这下可就犯了难。按照原本的规矩,应该是高拱负责批红,选择内阁之中,位高权重的领衔票拟。   眼下内阁,除去了唐毅,赵贞吉,加上之前致仕的陈以勤,就剩下张居正的资历最老,难道要让他负责票拟?   高拱顿时摇摇头,抬举谁,也不会抬举张居正,你等着老夫收拾了冯保,下一个就是你!   不给张居正,别人又担不起来。高胡子和唐毅不一样,唐毅喜欢放权,之前高拱他们拟定出来的东西,差不多唐毅就给批红。   可高拱没这个心胸,他恨不得所有政务都按照自己的意思来,票拟是无论如何,也不能放。   “这样吧,玉玺暂时交给司礼监掌印李锦。”高拱威严地扫视所有人,“你们都听着,以后不管谁负责教导陛下,都要提醒陛下,不要被宵小蛊惑,不得顺着司礼监的意思批红!谁要是勾结阉竖,败坏了规矩,那就是士林之耻,天下人共击之!”   高拱杀气腾腾,还故意在张居正身上都停留几秒钟。   “果然,高胡子会这么选择!”张居正暗暗冷笑,假如唐毅在的话,绝不会轻易让出玉玺,他宁可不要票拟,也会紧握着批红之权。高拱只想到政务变法的事情,却没有料到,那一颗印能做的文章太多了。   失去了批红大权,你高拱就和我们一样,说穿了都是一个辅政的大学士而已!   真是天助我也!   张居正暗暗喜悦,表面却一点不带出来,还不到高兴的时候,内阁虽然没了对手,可是还有棋盘天街的那一位,他一刻不死,就不能掉以轻心。   接下来的谈的内容,包括要由新君的名义,颁布一份登基诏,其中要阐发日后的施政纲领。出于稳定人心的目的,多半都是延续隆庆的政策,这份东西自然是高拱纸笔,也好借此彻底坐实托孤重臣的身份。   另外还有要提升李贵妃父亲李伟的爵位,从武清伯变成武清侯。新君登基,还要犒赏天下,高拱拨出了一百万元,交给宫中支配。   林林总总,安排下来,众人也看得出来,高胡子是粗中有细,刚柔并济,他借着教导新君的名义,把皇帝掌控在手里,又发布诏书,把握大政脉络,从此之后,天下就要按照他高胡子的设想去运行。   除此之外,他还不忘了买好李贵妃——呃不,应该是李太后了!   封李伟武清侯,给宫里一百万元,不出预料,小门小户的李妃,哪里见过这么多钱,她一定会高兴的手舞足蹈,把高胡子当成天大的好人。   取得李太后支持,高拱也就坐稳当了,谁也撼动不了他的地位。   内阁会议一直开到了下午,到了掌灯时分,才各自散去,可是早在中午的时候,高拱和张居正的交锋就已经摆在了唐毅的面前。   “哼,果然是君子斗不过小人,高胡子被张太岳摆了一道。”   唐毅淡淡说道,司礼监的那一颗印,关系至重,有了那一颗印,皇权完整,依附皇权的力量就可以张牙舞爪,发号施令,没有那一颗印,他们就像是一群待宰的羔羊,毫无还手之力。   高胡子长于谋国,却拙于谋身。内有隐患不除,怎么能因为担心揽权,就放弃大杀器,殊为不智啊!   很多时候,不是唐毅醉心于内斗,而是几千年都如此,攘外安内,不把七成的力量用在安定自身,发展自己上面,你就会被人家轻松掀翻,多好的主张,多么美好的想法,都是一纸空文,屁用没有!   “不用看了,高胡子败局已定,就要看我们的了。”   果然如同唐毅所想,高拱刚刚将玉玺归还司礼监,第二天就传出消息,李太后召见李锦,期间说了好些话儿,感谢李公公对陛下的照顾呵护,您年高有德,宫中上下,都听从您老的安排,陛下也要您老照顾,可要千万保重身体……   说了一大堆,到了下午的时候,就传出李锦向陛下请辞,说他年老体衰,无力执掌内阁,李太后挽留了几句之后,就把李锦打发走了。   连夜离开皇宫,赶到了天寿山,替隆庆守灵了。   司礼监没有了掌印可不行,万历又下了一道手谕,恢复冯保司礼监首席秉笔,提督东厂的位置,让他暂代司礼监事务!   “卑鄙,无耻!”   高拱一边怒骂,一边疯狂将瓷器摆设砸的粉粉碎,他就像是一头暴躁的公牛,来回走来走去。   上当了,上了大当!   这是张居正给他挖的坑,先逼着他把玉玺交还,接着再拿下李锦,扶冯保上位!假如知道玉玺会落到冯保手里,他死活也不会交出玉玺的!   “这个张江陵,他是准备和阉竖一条道跑到黑了!”高拱咬牙切齿,“去请蔡中丞,韩给事中,天不收你们,老夫收了你们!” 第1069章 决战   高拱又羞又愤,唐毅费了好大劲儿,才夺取下来的批红之权,转眼就丢了。高胡子怒不可遏,一想到生命垂危的唐毅,他就老脸通红。   对不起先帝,对不起唐毅,对不起天下人,自己这个辅臣算什么啊?   冯保明明是杀害先帝的凶手之一,如今窃据内廷之权,手握玉玺批红,眼下已经形成了最可怕的态势。   天子只有十岁,根本没法处理朝政,上有李贵妃,加上冯保协助,宫中大权已经尽数落到了他们手里。   对了,还有那个不要脸的张江陵,他和阉竖勾勾搭搭,从出事以来,一直帮着冯保脱罪,隆庆之死,和他也脱不了干系。而且内阁会议摆了自己一道,显然是和冯保,甚至李贵妃已经套好了招,故意挖陷阱,让自己跳。   高拱入仕三十几年,他看得明白,大明朝越发呈现出相权和皇权之争,从徐阶开始,这种争夺已经十分明显。   等到唐毅入阁拜相之后,大力扩充相权,甚至一度把皇帝都架空了。隆庆一朝的后三年,基本上全国大政都围绕着内阁在转,司礼监插不上一点手。   这种局面让士林兴奋不已,拍手称快,可是别忘了,两百年来,也只有这区区三年而已!   皇权在上,太阿倒持。   万历,李太后,冯保,三者合起来,就是完整的皇权,大臣都联合起来,尚且不一定能够获胜,假如中间出了一个叛徒,势均力敌的局面就会崩解。   想到这里,高拱越发觉得担子沉重,他笔直的腰杆都要被压弯了。   不行,我高肃卿以豪杰自诩,身为先帝托孤之臣,又受到唐毅的嘱托,大好的局面不能毁在我的手里。   时不我待,必须趁着铁三角立足未稳,以最快的速度,把他们除掉。   这三个人当中,李太后是君,高拱没有办法,张居正做事小心,也没有什么把柄,唯独冯保,子系中山狼,得志便猖狂。   一个奴婢,废了他一点难度没有,只要没有了冯保内外勾结,李太后一介女流,就是睁眼瞎,只能成为牌位。   至于张居正,等到明年,就是京察之年,而且从隆庆二年算起,明年就任满两任,照例该上表请辞,到时候就把张居正赶出京城。   高拱默默盘算着,自己身子骨还算硬朗,再干十年,新君也就成年了。自己也算是完成了托孤使命,哪怕九泉之下,见到先帝也有交代了。   ……   “高胡子把左佥都御史蔡国熙和吏科都给事中韩象叫了过去,谈了一个多时辰。”沈明臣低声汇报情况。   唐毅的眼睛瞬间睁开,旋即又闭上了。   “君子可欺以其方,高肃卿还想用堂堂之师,去迎战对手的剑走偏锋,胜少败多,已经没什么希望了。不过有他来祭剑,我掌中的神兵才能更加锋利。杀敌一千,自损八百,中玄兄,小弟不得不算计你了。”   唐毅幽幽说着,沈明臣只觉得骨子里发凉,好像掉到了冰窟窿里。   自从隆庆驾崩之后,唐毅变化太快了,越来越狠辣,越来越决绝,似乎所有人都成为了他手上的棋子,谁都是能牺牲的。冷酷地像是机器,冰冷的好像一块铁。   “别说高拱了,张居正那边呢?”   沈明臣连忙回答:“他倒是没什么动作,不过他府上的幕僚涂芳总和冯保的管家往来,暗通款曲。要不要把他们拿了?”   唐毅淡淡一笑,“拿什么,我现在是活死人一个,你去放出风声,说是我沾染了暑气,病体越发沉重,再到京城的药房,去遍求老山参,年头越多的越好,不要怕花钱。对了,再去棺材铺弄一个阴沉木的棺材,要顶配的。”   沈明臣直咧嘴,“我说大人,您春秋鼎盛,依我看活个三五十年没问题,别自己咒自己啊!”   “放屁,谁说是给我准备的。”唐毅笑骂道:“我这是给张居正的准备的,他也跟我斗了十几年,总不能随便扔到乱葬岗子吧!”   “大人,您想的真够周全的,我这就去。”   沈明臣抱着脑袋,撒腿就跑。   ……   张府,书房。   “相爷大喜,大喜啊!”涂芳急匆匆跑进来,满脸的得意,“相爷,唐毅要完蛋了!”   “哦?”张居正连忙放下了毛笔,难以掩饰兴奋,话到了舌尖儿,竟然带着颤音。   “唐毅真的要死了?”   “没错,唐家的人满京城购买老山参,现在一颗人参的价钱翻了十倍不止,再有还买了最好的阴沉木棺材,花了十五万元哩!”   张居正听完,喜悦了一阵,可又渐渐凝重起来。   “唐毅诡诈多端,仅仅凭着这些事情,还不足以说明他生命垂危。”   涂芳咧咧嘴,他可不信,假如唐毅真的是装病,他为什么在新旧交替的时候不出来?根本没有道理啊!   放着好好的三朝重臣,两朝帝师不当,坐视拥立定策之功落入人手,他在家里头泡病号,玩装死,这不是有病吗?   换成是他涂芳,就算有病也要撑着,封妻荫子,富贵荣华,哪有拱手让人的?   张居正斜了涂芳一眼,充满了不屑。   “少拿你的那点境界来衡量唐毅!他这个人,心思太深沉,师相当年是怎么倒台的?别人忘了,你总不会忘了吧?至于前几年的晋商,他们又是怎么被算计的?”   提起了旧事,涂芳一下子就手足冰凉。   直到今天,他也想不通,当初那么强大,威望那么高,门生故吏那么多,简直天下无敌的徐阁老,是怎么稀里糊涂,就被赶下了台!   就凭着子虚乌有的汉奸,就凭着小站的一场胜利,徐阁老就灰溜溜离开了权力中心,徐阶的为难,他是亲眼看到的,对方把人心算计的恰到好处,真是让人不寒而栗。   至于晋商的那一战,就更加瞠目结舌,从头到尾,唐毅都是力挺晋商,出了危机,他百般帮忙。   直到大明储蓄银行建立起来,事后回想,才敢确定,是唐毅给晋商挖了一个深不可测的大坑,把老狐狸杨博,大学士张四维等人,通通给埋了。   纵观唐毅的种种手段,的确是算计深沉,出人意表。难道说这一次,他还是引而不发?涂芳也觉得自己有些方了,拿不定主意。   正在这时候,突然又有人跑进来,抱着一只鸽子,送到了张居正的面前。   张居正急忙从鸽子腿上拿下来一个纸筒,从里面取出一张纸条,放在了面前。上面的蝇头小楷,必须趴在纸上,才能看的清楚。   “麻黄、干姜、人参、石膏、当归、归心……”   这是个药方,张居正每念一样,心就跳了一下,最后简直乐不可支,手舞足蹈。涂芳实在是想不到,一贯矜持的张居正竟然是露出如此神态。   “相爷,莫非唐毅死了?”   “也差不多了!”张居正大笑道:“这个药方根本不是救人,而是续命,看样子唐毅已经到了弥留的时候,撑不了多久了!”   “相爷,这消息可靠吗?”   “十分可靠,你只管放心就是了。”压在心中的大石头终于搬开了,只要唐毅完蛋了,就再没人能胜得过自己了。   高拱那家伙的作风就像是他的棋风一样,直来直去,大刀阔斧,每一次都杀得天昏地暗,日月无光,不剩一个秃老帅,决不罢休。   他那个直筒子脾气,放在嘉靖朝,不知道死了多少次,也就是上有隆庆庇护,加上唐毅谦恭礼让,没有暗中下手,不然高拱早就滚蛋回家了。   虽然我的牌都不如你,但是我一样能废了你!   张居正信心十足,他终于拿出了一封信,塞到涂芳手里。   “你去交给冯保的管家,让他立刻送进宫里,按照信中的方法,立刻发动!”   “遵命!”   张居正站在窗前,用力攥紧了拳头,来吧,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   ……   新君登基,第一次正式早朝,在京文武,包括两大国公都赶来了,说来也巧,成国公朱希忠在前不久也病倒了,和唐毅的故布疑阵不同,他是真真切切,爬不起床了,只有英国公张溶和定国公徐文壁两个人。   高拱从他们面前走过,只是鼻子里哼了一声,就径直到了群臣的中间。   一共四位阁老,十二位尚书,都察院正副都御史,悉数到齐,大学士们以高拱为首,尚书们以礼部尚书高仪和左都御史葛守礼领班,排列整齐,一个个神情肃穆,如临大敌。   高拱就像是检阅三军的统帅,充满了威仪,目光所及,每一个人都屏息凝神,毕恭毕敬。   “诸公,新君登基,天下改元,今天正是除故布新的好日子,几天前,百官朝贺,竟然有阉竖立在陛下身边,要效仿刘瑾,试问大明还要再出一个立皇帝吗?”   当年正德继位的时候,刘瑾就站在身边,接受百官之礼,世人称刘瑾为立皇帝。   正德朝,八虎当道,就绝对是文臣最不喜欢的一段时光。   高拱旧事重提,大家伙的情绪都被煽动起来。   蔡国熙第一个跳出来,“高阁老说的太对了,下官已经查实冯保有十大罪名,不适合执掌司礼监,今日就要上书陛下,拿下此獠!”   一时间群情激愤,大家纷纷振臂高呼,大有冲天香阵透长安,满城尽带黄金甲的势头。   高拱不经意间,扫了下张居正,分明在说:“小样,认输了吧!” 第1070章 高拱败了唐毅来了   伴随着钟鼓之声,高拱率领着文武百官,昂首前进,清晨的阳光照亮了每一张面孔。有人严肃,有人兴奋,他们就像是奔赴战场的勇士,气势汹汹,战意昂然。   经过了多年的发展,文官集团已经庞大到无与伦比的境地,他们有十足的信心,能一举铲除对手。冯保何许人也,不过就是个阉竖而已,碾死他就像是捏死个臭虫,看着吧,今天上了朝,当面锣对面鼓,不用讲道理,光凭着人数,就能彻底碾压!   高拱也是这么想的,他反复盘算,都没有任何的疏漏,可是心里头却总是不安宁,仿佛有什么大事要发生。   或许唐毅没有病倒,他能处理的更好吧?   高胡子又甩甩头,老夫也不是软柿子,离开了唐毅就办不成事了?简直笑话!   收拾心情,高拱率领着百官,就到了皇极殿前面的广场,凡事和皇家扯上关系,都变得神圣起来,有了专门的名词——丹墀!   大家站在丹墀,等着殿门开放,按照规矩只有四品以上官员,还有当值的翰林科道,才能进入大殿议政,其他人都是在磕头之后,就原路返回。   让他们过来,就是为了感受一下皇家的威严气度。   果然威严的皇极殿,黄绿琉璃瓦反射着刺眼的光芒,高大挺拔的大汉将军,身上穿着大红的飞鱼服,明亮亮的铠甲,手里拿着刀枪剑戟,斧钺钩叉,气象森严,宛如天兵。   大家的目光不断扫来扫去,沉醉其中,低级的官吏更盼着有朝一日,能够跻身前列,去影响帝国的决策,那种满足感,绝对是无与伦比的,哪怕只有一天,也死而无憾。   他们思索着,感受着,突然发觉今天的时间怎么这么漫长,为什么殿门还不开放?   正在疑问之时,突然一个穿着蟒袍的太监,快步前来,走到了百官面前,高声道:“有——口——谕:皇爷旨意,今儿不早朝了。”   高拱一愣,立刻把脸沉下来,什么意思,莫非是知道了要找冯保算账,才故意拖延?高拱根本没有疑心万历和李妃,一个十岁的孩子,一个妇道人家,能懂得什么,还不是冯保那个阉竖从中挑唆,搬弄是非,为了保命,竟然连早朝都能阻挠,简直狗胆包天!   兵法讲究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   好不容易把情绪都调动起来,若是灰溜溜撤退了,岂不是丢了大人,以后还怎么号令百官?而且一旦让百官看穿了自己的手脚,没准就会倒戈依附,去捧冯保的臭脚,成为阉竖的打手!   想到这里,高拱扫了一眼身后的张居正,只见他低眉顺眼,面无表情。   不用跟我装蒜,就是你丫的在捣鬼!   高拱突然面色凝重,大声道:“请问公公,为何不早朝,是天子身体不适,还是另有隐情?”   “讲!”   大太监吓得一哆嗦,连忙拱手道:“高阁老,奴婢就是个传旨的,不敢妄言!”   “哼!你传的是谁的旨意?是陛下,还是另有其人?”高拱冷笑道:“十岁天子,懂什么治国?还不是身边的阉竖摇唇鼓舌,颠倒黑白!竟然连朝廷大典都能阻挠,还有没有王法!”   高拱的声音很大,在场百官都听得清清楚楚,有人不由得脸色一沉,暗自摇头。高胡子,如此轻慢,哪是能在大庭广众之下说的啊?   高拱却浑不在意,“你立刻回去,若是陛下身体有疾,老夫身为辅臣,当亲自探视,若是有人暗中动手脚,本阁绝不姑息养奸!”   大太监被吓得连滚带爬,往后面跑去。   看到太监被骂得如此狼狈,高拱的门人弟子都欢欣鼓舞,心说骂得好,骂得痛快!早就看不惯阉竖横行,算什么东西?   无论如何,等着上朝之后,一定要把冯保弹劾倒了,不灭了此獠,绝不罢手!   大家伙气势汹汹,可是唐汝楫,殷士儋等几位阁老,包括高仪,葛守礼等部堂高官,都突然嗅到了一丝危险的气息。   高胡子这些年当官当得太顺利了,脾气也太大了,刚而易断,你如此强横,就不怕狗急跳墙吗?   就在大家疑惑之时,那个大太监又去而复返。   这一次他的面色严肃,身后还跟了八个小太监,气势汹汹,到了丹墀,就大声喊道:“圣旨到!”   高拱急忙带头跪倒,口称接旨。   哪知道大太监哼了一声,就转向高拱身后的张居正。   “请张阁老接旨。”   “臣在!”   张居正急忙往前半步,躬身领旨。   也不等高拱等人反应,大太监就高声念道:“先帝宾天之日,曾召集内阁辅臣,说太子年幼,要你们辅政,但大学士高拱却专权跋扈,藐视皇帝,嚣张跋扈,殊无人臣之礼,如此辅臣,留在朝中,哀家母子日夜惊恐不安,唯恐江山易主,权臣篡位。大学士张居正为先帝讲师,忠贞仁厚,深得先帝信任,老先生当护佑幼主,忠于大明。着令大学士高拱,立刻解除所有职务,由锦衣卫护送回乡,片刻不得停留,钦此!”   大太监念完,就把旨意送到了张居正面前,“张老先生,接旨吧!”   一瞬间,所有人都傻眼了。   大家伙憋着浑身的劲儿,要把冯保给干掉,要清除朝廷奸佞,可转眼之间,风云变色,被驱逐的人竟然是托孤重臣,次辅高拱!   荒唐,实在是太荒唐了!   就见到高拱跪在地上,冷汗顺着鬓角流淌,他终于恍然大悟,自己被算计了,而且算计得非常彻底,真是可笑啊,明知道对手是一群小人,自己还按部就班,依照着套路来玩。殊不知对手已经丧心病狂,连最后的脸面都不要了!   高拱浑身颤抖,面色铁青,趴在地上,已经动不了了。   接过圣旨,那一刻张居正的脸上充满了得意之色,他把旨意紧紧握在掌中,看了一眼高拱。   假惺惺道:“中玄公,您老身为两朝重臣,世所仰望,绝不会背叛大明,图谋不轨,我以为或许有些误会,请中玄公回家暂住,容我去和陛下太后解释,或许还有挽回的余地,您老以为然否?”   这话听在大臣们的耳朵里,简直都要呕吐了。   见过不要脸的,没见过如此不要脸的,高拱身为辅臣,当着满朝文武,受到了如此羞辱,摆明了撕破脸皮,一点颜面不留,高拱还有什么脸面留在朝堂之上?若是高拱不走,那太后和皇帝的脸面何存?   无论怎么看,高拱这辈子算是完了,彻彻底底,一点希望都没有了。   百官心中,百感交集,他们既是愤怒,又是惶恐不安。   之前大家都以为文官集团的力量够强大了,无论如何,也不会害怕孤儿寡母,可是他们忘记了,凭着真本事,固然斗不过文官,可是人家能掀桌子,能耍无赖,身为臣子,却只能忍受,你敢反抗,那就是违背纲常。   千错万错,都是臣子的错!大功小功,都是皇帝的功!   皇权最丑陋的一面,彻彻底底显露出来,所有人都像是吃了苍蝇一般,恶心难受。   “张阁老!”   有人低吼一声,冲出来的不是别人,正是礼部的右尚书诸大绶,他脸色铁青,厉声说道:“身为宰辅,张阁老,你懂不懂规矩?这份旨意可是内阁起草?可经过六科核准?高阁老身为先帝托孤之臣,陛下纯孝,岂会违背父命?我以为这道旨意,有矫诏嫌疑!”   诸大绶的几句话,全都打到致命处,对啊,没有内阁起草,算什么旨意?新君刚刚登基,就推翻先帝的遗诏,还有没有规矩?   一瞬间,大家都鼓噪起来。   纷纷指责张居正,痛骂冯保,整个丹墀,比起菜市场还要热闹。   张居正嘴角微微露出了狞笑,他早就算到了这一步,本来张居正也不想赤膊上阵,奈何敌我悬殊,不得不拼!   他急忙看了一眼站在旁边的英国公张溶和定国公徐文璧,这两位国公爷立刻站了出来,张溶也算混了几十年,十足的老油条。   “你们都闭嘴!”他厉声道:“什么叫圣旨?陛下的旨意就是圣旨!内阁算什么东西,不过是以备顾问而已!这些年来,内阁窃据主上威福,权柄自专,为所欲为。这天下几乎变成了内阁的天下。别忘了,你们吃的是皇家的俸禄,不是姓高的俸禄!三纲五常,忠孝仁义,你们不是口口声声称陛下是君父吗?父亲打骂孩子,还不是天经地义?哪怕让他去死,也只有遵从,你们大吵大嚷,莫非想要造反不成?”   徐文璧也跟着怒斥道:“我等世代都是大明的忠良,只认大明皇帝一个,今天皇帝陛下要罢免高拱,就是他有罪!刚刚我们都听到了,十岁天子,不能治天下,难道要让高拱治天下吗?你们帮着高拱说话,是要一起作乱吗?”   这两位国公平时没有什么地位,可是这时候跳出来,却成为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在场的百官都心有余悸,有些话他们只能心里想,却是不敢挑明的。   张居正见到百官不做声,心中暗喜,大局已定。   再看看高拱,从接到旨意,就彻底傻了,冷汗流成了水洼,浑身颤抖的好像筛糠。你不是强悍吗,你不是厉害吗?   本事都哪去了,原来高胡子就是个银样镴枪头,你的狂,你的横,都是隆庆给你的,没了皇帝支持,你其实和冯保没有什么区别,都是一道旨意,就能轻松拿下的怂货!   “还愣着干什么?请高阁老回去!”   两旁的锦衣卫冲上来,他们早就备好了一顶肩辇,准备把高拱架起来,直接就走,分毫也不停留。   好多人痛苦地闭上了眼睛,正在这个时候,不知道谁喊了一声:“首辅,是首辅大人到了!” 第1071章 封驳   决战之际,唐毅当然要打扮的像样子一点,他穿着隆庆特赐的蟒袍,玉带朝靴,稳步走来,脸上带着和煦的笑容,宛如春风化雨,当真是人见人爱,花见花开。   当他出现的一刹那,好像官员都鼻子头发酸,不争气地哭了起来,跟受了委屈的孩子差不多。   好些人急匆匆迎上来,这个说:“见过元辅。”那个说:“拜见太师。”还有亲近的都尊唐毅为师相,满朝大臣,无人不仰望欣喜。   能给大家伙做主的总算来了!   唐毅略带迟疑,“诸公,仆前些日子呕血病重,如今勉强恢复一些,想到今日是天子第一次正式早朝,事关重大,也就撑着病体过来了。怎么,看大家伙的样子,似乎发生了什么事情?”   “装蒜,纯粹是装蒜!”王世贞在心里头暗骂,不过脸上还要装成愤怒不已的样子,他拱手说道:“元辅大人,刚刚陛下降旨,说是要罢免了次辅高阁老。”   唐毅猛然倒吸口气,立刻摇头,“不可能,凤洲兄,你可不要开这种玩笑!”   葛守礼在一旁开口道:“不是玩笑,是真的!”   “什么!”唐毅惊呼道:“断然不可能,仆与中玄公,皆是先帝托孤之臣,陛下是先帝亲子,至纯至孝,他怎么会违背先帝遗诏,罢免中玄公,如此与孝道有亏的事情,陛下断然不会做的!”   什么叫高手,唐毅一张口就咬死了孝道,抢占制高点。诸大绶刚刚也提到过,可是却没有唐毅说的这么深入准确。   大家伙听在耳朵里,纷纷点头,都说元辅所言极是,圣旨一定有问题。一时间群情激愤,嚷嚷着要面见万历问清楚。   “大家伙不要着急,凡事以理为先。”   唐毅挥挥手,所有人都安静下来,簇拥着唐毅,来到了丹墀前面,高胡子此时还跪在地上,整个人就好像木雕泥塑的一般。   唐毅到了他身后,低声道:“中玄兄,你这是怎么了?”   又冲着两边使眼色,陶大临和曹子朝站出来,把高拱扶了起来。刚刚的一会儿,高胡子仿佛经历了一辈子那么长,他把肠子都悔青了。   他一直自视甚高,因为天下间能和他媲美的人物寥寥无几。唐毅病倒了,他就是当之无愧的天下第一。   身为两朝帝师,托孤重臣,满手的好牌,结果一个阉竖,一个小人,一个女流,凑到了一起,就把他给狠狠算计了。   高肃卿啊,你就是天下最大的傻蛋!   当初就不该让出玉玺,没有玉玺,就没有眼前的这一道中旨。而且玉玺让出去,就该猜到对方会用中旨对付你,结果呢,你还想着按部就班,跟人家在朝堂上辩论,然后把冯保弹劾倒,把张居正干掉。   规矩是留给守规矩的人!   对方摆明了不按照规矩出牌,是十足的小人,你还不知道变通,败得一点都不冤!   身为宰辅重臣,竟然被人众目睽睽之下,直接罢免,连一点颜面都不给,当真是羞死人了!高胡子仿佛被雷轰头顶,炸碎了三魂,震跑了气魄,整个人成了一具没有灵魂的尸体,木讷,呆板,头上的银发散乱,显得无比苍老凄凉。   在场的官员看在眼里,哪怕平时不喜欢高拱的人,也都摇头叹息,伤感不已。   士可杀,不可辱。   高肃卿为官三十年,清正廉洁,人所共知,教导辅佐先帝,开创隆庆中兴。重新入阁柄国之后,整顿吏治,推行新政,付出了太多的心血。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几乎天天不休息,那么庞大的人事调整,几乎都是他一个人承担。   难得的是高拱没有收一个人的钱,没有任用一个私人,只要有才,只要适当,哪怕和高拱有矛盾,也是照常使用。   在场的官员,有多少是高拱提拔起来的,谁的心不是肉长的,这样一个几乎完美无缺的辅臣,就被一道中旨给罢免了。   这是要干什么?   自毁长城吗!   众人越想越怒,最后一道道锐利的目光,都落在了张居正的身上,瞬间,他就好像烤炉里面的鸭子,愤怒的火焰几乎要把他烤熟了。   张居正浑身不自在,自从唐毅出现的那一刹那,张居正就知道事情不妙了,最可怕的情况出现了。   这丫的根本是装病,一直等到决战到来,他才突然出现。   果然是处心积虑,平生最强悍的对手!   张居正已经无暇悔恨愤怒,他的脑筋快速转动,事到如今,只有拼死一战,决不能退缩!   他主动迈了一步,将手里的圣旨双手奉上。   “唐阁老,刚刚陛下降旨,您不在所以交给了下官,如今唐阁老赶来,圣旨还是交由唐阁老来执行吧!”   唐毅微微含笑,把旨意接了过来,打开之后,看了两眼。   “张阁老,你觉得这道旨意应该执行?”   皮球踢了回来,张居正连忙正色道:“君父如天,旨意下达,身为臣子,岂能有所怀疑!跟何况中玄兄的确言语不妥,有蔑视圣上之嫌,还请唐阁老明鉴。”   “哦,那请问高阁老说了什么?”   “他说十岁天子,哪里懂得治国!”张居正挺胸抬头,信心十足说道。这话是大庭广众说的,没人能否认,说皇帝不能治国,就是大不敬,就是天大的罪过,任凭你唐毅巧舌如簧,也没法狡辩。   唐毅笑笑,“张阁老,请问你十岁的时候,可懂得当大学士?”   “自然是不懂。”张居正不解其意,只能老实回答。   唐毅颔首,又自言自语道:“本阁十岁的时候,读过了蒙经,四书只学了论语,连童生都算不上。我想请教在场诸公,谁十岁的时候,能胜任现在的官职?”   这还用问吗,除非是妖孽,不然十岁哪能成为朝廷命官,执掌部务?大家纷纷摇头,唐毅又追问道:“大家以为你们的官职容易,还是做皇帝容易?”   徐胖子站出来,大声道:“当然是我们容易了,陛下肩负九州万方,亿兆黎民,一举一动,都关乎千百万苍生,一道命令,无数人就要血流成河,故此不可不慎重。”   “既然如此,那高阁老所言有什么差错?”   是啊,十岁的孩子连官都当不了,更遑论当皇帝了!   大家伙都伸出了大拇指,都说元辅辩才无双,果然厉害,轻飘飘就把张居正的攻击化解与无形,顺便还把高拱的罪名给解脱了。   好一个厉害的唐行之,张居正斗志昂扬,他是个遇强则强的性子,就看看咱们两个谁才是真正的高手!哪怕几百年之后,今天的这一场交锋,也会为后人津津乐道,我张太岳绝不会输给你!   “唐阁老,陛下乃是天子,有百灵相护,钟天地之福泽,自然与寻常之人不同,你以普通人来论天子,是否和高拱一般,都有轻慢之意?下官虽然知道元辅忠贞不二,可是难免有些不肖之徒,会曲解您的意思,下官斗胆请元辅收回。”   “不必!”   唐毅依旧不温不火,笑容可掬。   “张阁老,你自幼读书,有神童之称,子不语怪力乱神,这个道理不会不明白。敬神如神在,圣人为何不说敬神则神在?虽有天授,也要努力学习,积累经验,圣人尚且四处求师,何况后辈?张阁老你方才所言,说穿了,不过是两个字:诛心!本阁说的可对?”   再说明白点,就是拉大旗作虎皮,拿着天子的身份压人,可是别忘了,唐毅在十几年前,就能凭着一张嘴,搬开祖制,岂会被张居正难住!   相反,他点破了张居正的手段,更让在场的众人感到了愤怒。   没错,从一开始,张居正就拿着圣旨压人,借着大家伙对皇权的恐惧,想要迅速拿下高拱,手段卑鄙,用心险恶,当真是可恶至极。   但是君父如天,口含天宪,乾纲独断,哪怕只有十岁,他也是天子,上命难违啊!到底该如何是好?在场的大臣都苦心焦思。   张居正见情况越发不妙,事不宜迟,不能再拖了,既然旨意在手,就必须先拿下高拱,只要干倒了高肃卿,朝臣就会知道势在谁这一边。   虽然这么干会留下难以洗刷的罪名,甚至有朝一日,人们提到他张居正,就会想到靠着大礼议骤贵的小人张骢,甚至还有不如,但是他已经没有回头路,只有胜利,赢了就能活,而且至少还有十年八年的时间,可以任由自己挥洒才智,革新大明。   唐毅和高拱在戏台上唱的太久了,也该换一换人了!   张居正冷笑道:“唐阁老,既然您不愿意接旨,下官只有按照旨意行事,先把高阁老护送出京,若是唐阁老还有疑问,可以去找陛下和太后。”   说完,他一转身,冲着英国公张溶和定国公徐文璧使了一个眼色,这两位国公看到唐毅来了,腿也哆嗦,尤其是张溶,他还被唐毅狠狠整过。   可是这些年靠着和唐毅的关系,朱希忠稳坐勋贵头一把交椅,吃干抹净,京营改革之后,勋贵世家手里的权力一点都没有了,堂堂国公,成了混吃等死的废物。   张溶可不想他的子孙都变成和朱家藩王一样,成了圈养的肥猪,无论如何,也要拼一把!   “高阁老,得罪了!”   他们两个,一左一右,抓着高拱的胳膊,就要往外面走。   欺人太甚,实在是欺人太甚!   好些官员冲上来,想用人墙挡住,奈何张居正迈着大步,冲到前面,把旨意高悬。   “你们都看好了,圣旨在此,谁敢阻挠?”   张居正舌绽春雷,厉声大吼,跃跃欲试的官员被吓得立刻停住了脚步,冲撞圣旨,那可是死罪啊!   眼看着所有文官傻愣退避,张居正心头狂喜,果然你们还是怕皇帝的。   正在此时,唐毅突然悠悠说道:“君不密则失臣,凡政令有失,当封还执奏,内阁六科何在?”   “下官在!”   三位阁老,六位都给事中,一起站了出来。   唐毅威严扫视道:“事急从权,内阁临时会议就在此召开,本阁以为,不论中旨是否出自陛下圣意,都违背法度,应当立刻封还!”   说完之后,唐毅带头举手,紧跟着张守直、唐汝楫、殷士儋三位阁老一起举手,唐毅立刻道:“四票赞成,三票弃权,立即生效!”   他话音刚落,吏科都给事中韩象也效仿唐毅,高声喊道:“中旨罢免托孤重臣,违背先帝遗诏,吏科认为应当驳回!”   “户科附议!”   “兵科附议!”   “礼科附议!”   “刑科附议!”   “工科附议!”   “我等代表六科,一致认为,中旨应当驳回!”六个人的声音,震动全场。   张居正如遭雷击,双脚再也迈不动半步,心里头只剩下一个声音,在不停狂喊:他真的要和皇帝撕破脸了! 第1072章 二十猛士   大明朝绵延近三百年,期间混乱的时间非常短暂,除了靖难之役,还有土木堡之变,并没有什么太过要命的事情。仔细思来,朱元璋也是有功劳的。   比如他担心子孙后代胡作非为,断送了江山,就赋予了六科给事中一项至关重要的权力,就是科参之权。   凡是奏折,经票拟批红之后,必须由对应的给事中签字同意,方能执行,如果有重大过失,可以直接封还到部,如果问题相对小一些,在执行过程中,六科可以监督,谓之科参。如果六部敢不经过六科点头,就直接施行,那后果可是相当严重滴!   渐渐发展下来,六科权柄日重,封驳圣旨也是可以的。只是这么做后遗症太大,不是微末小官能承担的,有明一朝,用的次数也不多。   这回韩象等人敢发动科参之权,除了愤怒之外,还有人率先垂范,唐毅都不怕,他们还担心什么。   身为首辅,同样拥有封还执奏的权力,如果首辅认为中旨内容不妥,可以不予执行,并且找皇帝当年对峙。   相比给事中,首辅位高权重,胆子更大,由首辅封还执奏的情况要多一些,不过每一位首辅都非常小心,一旦动用了这项大权,就等于和皇帝撕破脸皮,搞不好就要黯然收场。   做得最狠的就是杨廷和,他挟着定策老臣的无上威望,在大礼议之中,不断压制年轻的嘉靖,数次封还执奏,把皇帝陛下硬顶回去。   当时可威风了,结果呢,两三年时间,杨廷和就乖乖滚蛋了。   臣就是臣,君就是君,人力岂能逆天!   张居正早就认定了这一点,所以他敢于拼命。   只是出乎他的预料,唐毅更敢下手,听说过封还执奏,也听说过科参,可是两方一起动手,把旨意给废了,只怕还是大明立国以来的第一次。   “唐阁老,陛下虽然尚在冲龄,也是大明之主,是天子!如此蔑视陛下,恐怕不妥吧?”张居正大声叱问。   唐毅恍若未觉,他迈步到了张溶和徐文璧的面前。   “两位国公,还不把高阁老松开吗!”   徐文璧初生牛犊不怕虎,瞪着眼睛还想争辩,张溶却老老实实,松开了手,他讪讪一笑,“唐阁老,我们也是奉旨行事,没有办法,还请阁老见谅。”   张居正看到张溶那个谄媚的德行,简直气不打一处来,好歹你也是国公,就和唐毅拼了,又能如何?难道凡事都要指着我吗?   他怒满胸膛不说,唐毅笑呵呵站在高拱面前。   “中玄公,小弟斗胆请教,你如此消沉愁苦,所为何故?”   高拱瞪大眼珠子,心说你傻了吗?我怎么回事你还不知道,老夫被人家暗算爆了菊花!   “呵呵,中玄公,要不小弟换一个问法,你觉得自己可有错,可有罪?”   高拱猛地挺直了胸膛,厉声道:“我高肃卿自从嘉靖二十年中进士,前后为官三十一年,高某没有贪一两银子,没有一次徇私枉法。执掌吏治以来,前后罢黜官员684名,每个人都有法条依循,绝无陷害忠良,升赏1356人,从未有一个私人!高某扪心自问,上对得起苍天,对得起先帝,下无愧黎民苍生,对得起自己的良心!”   每一个大臣都仔细听着,不少人都汗颜低头,他们做官的年头或许不如高拱的一半,但是亏心事可做了不少,等到回家抱娃娃的时候,谁能像高拱一般坦然?真是自惭形秽。   高拱苦笑着摇摇头,“老夫获罪于上,不容朝廷,以不消多说,不过老夫从不后悔,还请诸公能够秉持一颗良心,好好做官,造福苍生,则高某死而无憾。”   说完,高拱又冲着唐毅抱拳。   “元辅之才,十倍肃卿,日后大明朝就要靠着元辅了。为了老夫一人,封还陛下圣旨,以致君臣嫌隙,离心离德,不是老夫乐见。还请元辅收回刚刚的话,老夫认了。”   高胡子低下了高傲的头,他已经彻底认命了,一个不容于天子的阁臣如何撑得下去?还是及早归去吧!   “中玄公,你还记得当年一条鞭法的时候,你跑到我的值房,也是闹着请辞致仕,唐某和高阁老说了什么?”   提到了往事,高拱不由得思量起来。   “元辅当初批评老夫任性使气,不能担负责任,并非真心为了变法,重个人得失,不计江山社稷……这些年来,每每思索元辅教训,老夫羞愧不已,这几年来,老夫做事,无不以元辅教训为准则,须臾不敢忘怀。”   “惭愧惭愧!”唐毅淡淡摇头,“中玄公,还有在场的诸公,我们入朝为官,每个人肩头都扛着沉甸甸的万民嘱托,都肩负着无数人的希望。做官不能耍小性子,不能动不动挂印封官,想做陶渊明,就别入朝!大明朝不需要既想吃又怕烫的废物!”   唐毅前所未有的严峻,“但是,话又说回来,既然肩负万民之托,每一个官员的升迁罢免,都要有据可循,有理可查,经得起推敲,不能拿一些似是而非的东西来糊弄事。”   在场的大臣频频点头,有了高拱的例子,大家更觉得有道理。   士大夫不是天子的家奴,一言不合,就把堂堂托孤大臣给罢免了,这未免也太扯淡了。   说什么高拱嚣张跋扈,欺凌幼主,有什么证据?我们只看到高拱尊李贵妃为太后,封她爹当武清侯,还拨出一百万元……这叫轻慢欺凌吗?简直是礼遇有加!   首辅大人说得对,朝廷大事,不是儿戏,不能搞诛心那一套!   徐胖子晃着肥硕的身躯,从人群挤了出来。   “诸位,元辅说的很好,我刚刚想过了,陛下尚在冲龄,他断然不会违背先帝遗诏,故此这一道旨意,绝不是出自陛下之手,至于是谁干的,我想大家伙心中有数了吧?”   “我们早就知道了!”   蔡国熙等高拱的党羽总算等到了机会,立刻嚷嚷道:“还不是冯保那个阉竖,他作恶多端,竟然代替天子接受百官朝贺,罪孽之大,罄竹难书,高阁老要为国锄奸,结果被冯保事先洞察,竟然怂恿皇帝,下了中旨罢免高阁老,大家说说,我讲得对不对?”   “没错!”   徐胖子大叫道:“一个阉竖,竟然矫诏驱逐老臣,我大明朝莫非又要回到八虎临朝的时候吗?”   “我们不答应,绝对不答应!”   不得不说,经过心学的洗礼,唐毅多年的经营,朝臣并不是那么弱。主要是变起突然,高拱又一下子被打垮了,大家都来不及反应,弄得狼狈不堪。   等到唐毅出现,有了主心骨,加上唐毅把张居正的攻势给化解,更是要封还执奏,大家伙彻底醒悟过来。   你们敢耍无赖,我们也会,咱们就看看谁更无赖。   陶大临等人围在高拱身边,纷纷给他打气。   “高阁老,您被阉竖暗算了,就相当于被狗咬了一口,您老人家怎么能自暴自弃,这没什么丢人的,一切的罪孽都是阉竖干的。”   大家伙不断安慰,高拱心里头好受了许多,可依旧士气低落,低着头一语不发,大家还以为高拱在意自己的去留,殊不知高拱早就想通了,自己算是完了,问题是唐毅绝不能倒了,不然倾注了无数心血的隆庆变法就真的要人亡政息了!   事情闹到了这一步,究竟该如何收场啊?高胡子怎么也想不出办法。   旨意封还,那接下来呢?李太后和冯保要是继续假借天子名义下旨,还要驳回吗?一直闹下去,什么时候是个头?朝廷的规矩岂不是全都完了?   高拱偷眼看着唐毅,却发现这位还是满脸笑容,信心十足。   “张阁老,烦请你去通知一声,就说旨意已经驳回,还请陛下尽快早朝,容我等面奏。”   张居正也早就想走了,几乎每一个文官都怒目而视,看样子简直要冲上来吃了自己。再留下去,只会被人撕成碎片,死得实在是不值得。   站在唐毅身边的唐汝楫忙问道:“元辅,姓张的是摆明了和阉竖穿一条裤子,他此去只怕会互相勾结,更难以应付啊!”   “不妨事!”   唐毅冲着所有人道:“诸公,主少国疑,奸佞专权,罢黜元老,此等事情,大明开国以来,绝无仅有。我等身为朝臣,理当匡扶社稷,铲除奸凶,维护大明江山。以我之见,六部,都察院,六科廊,在京所有衙门,立刻公推二十位大臣,组成临时会议,共同应变,商量决策,也免得各吹各的调。”   抱团取暖,在场的群臣一听,频频点头。   说句实话,让谁独自面对皇帝,也是心里头毛毛的,能手拉手最好。   很快二十个人的代表选了出来,唐毅领衔,三个阁老追随,加上诸大绶、陶大临、王世贞、曹大章、葛守礼、谭纶、邹应龙、林润、韩象、王国光、沈林等等,一共十九个人。还差了一个,谁还够分量呢?   正在大家伙迟愣之时,一声重过一声的大鼓,响彻半边天,几乎半个京城都能听到。   “是登闻鼓!”   “有人敲响了登闻鼓!”   瞬间群臣们激动地浑身颤抖,泪如泉涌。   登闻鼓响了,皇帝别想躲着了,来吧,好好战一场!   既然是大战,岂能少得了真的猛士。   面容刚毅,身形瘦削,不苟言笑的海刚峰昂首阔步,匡扶社稷,舍我其谁!快步走了过来。几乎每个人,哪怕比海瑞官职还高,都不自觉躬身施礼。   唐毅看到了海瑞,也吓了一跳,“刚峰兄,来的好快啊!”   海瑞只是淡淡施礼,“静极思动,想来京城看看朋友,没想到遇上了此等事情——大人若是不嫌弃,算海某一个吧!”   “荣幸之至!”   唐毅放声大笑,这一场君臣的交锋,总算是来了! 第1073章 徐胖子骂殿   作为一方统帅,三军之主,是不该过早出面的。张居正脑筋快速旋转着,假如他是唐毅,绝对不会封还执奏,而是静等着高拱倒台,然后在利用民心士气,把自己干掉,顺便除了冯保,就大权在握,独掌朝堂了。   不用怀疑,唐毅绝对有这个实力。   突袭战术只能用一次,暗算了高拱,往后就不灵了。他眼下还找不到对付唐毅的办法,只是想不到,唐毅竟然会为了高拱,发动百官,和皇帝直接碰撞,那就怪不得别人,你想以卵击石,就别怪我让你粉身碎骨!   等迈步进入乾清宫的时候,他已经恢复了从容镇定。   只是宫中的三个人都不像他这么镇定,冯保变颜变色,灰白的跟纸似的,脸上的汗珠一道道流下来,和下雨一样。   李太后抿着嘴,眼中写满了惶恐,至于小皇帝,虽然还不清楚怎么回事,却也知道了事情不妙,紧紧依偎在李太后的怀里。   张居正一进来,李太后急忙站起。   “张师傅,高拱完蛋了?”   张居正摇摇头,李太后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整个人都傻了。冯保更是魂飞魄散,忍不住叫道:“张阁老,都是你出的好主意,现在可怎么办,怎么办啊?”   看他们的德行,张居正越发鄙夷,到底是女流阉竖,到了关键时刻就怂了。   “本阁又能如何,唐毅突然来了,有他在,我如何能拿得下高拱?他已经动用六科,封驳了中旨!”   “什么?”   李太后立刻站起,尖叫道:“他们不过是臣子,怎么敢忤逆圣旨,是谁给他们的胆子?”   “是太祖爷!”冯保好歹在司礼监混过,还是有些见识,“太祖爷怕后世子孙不肖,胡乱发布政令,故此给予六科封驳之权,谓之科参。”   李太后一下子就傻眼了,嘴里喃喃念叨着,眼泪住不住流下。   “张阁老,你要害死奴家啊!”   张居正翻了翻白眼,没好气道:“臣岂会害太后,所谓首辅封还,六科驳回,其实是骗人的。”   “怎么讲?”冯保惊问道。   “内阁是成祖爷设的,首辅封还,也是随着内阁权力越来越重,历代皇帝尊重首辅之权,才渐渐形成的,而且孝宗和先帝的时候,封还多数依循首辅意见,可是武宗和世宗的时候,两位陛下乾纲独断,即便首辅封还,中旨一样不会改变。至于六科的科参,实际上他们只能驳回六部上奏的内容,如今罢免高拱,并非出自六部题本,按理说,六科也就没有驳回的权力。”   原来是虚张声势,李太后和冯保松了口气。果然文人无耻,拿着鸡毛当令箭,惯会欺负孤儿寡母,算什么本事!   “张阁老,既然他们无权驳回中旨,那又该怎么办?”   张居正忙说道:“臣以为当立刻再下旨意,不但罢黜高拱,也罢免唐毅。”   “唐毅?”李太后脸色狂变,“他可不同高拱,实力庞大,手下门人弟子众多,若是罢免了他,万一激起反扑,闹得天下大乱,吾儿还怎么当皇帝?”   李太后说着抱紧了万历,小皇帝眼中泪水滚动,显然也吓坏了。   张居正不想多说什么,只是看了看冯保,冯保立刻会意。   “太后,都这时候,可不能再心存侥幸,若是让唐毅他们占了上风,没准接下来就会掀起旧案,到时候……”   李太后终于害怕了,天下固然重要,可是命更重要,没了命又怎么享受天下,既然如此,就豁出命,拼一条生路!   咚,咚,咚!   惊天动地的鼓声响起,张居正和冯保都变了颜色,李太后还不明白,“这是什么声音?”   “是登闻鼓,也是太祖爷留下的,百姓有了冤屈,可以敲响登闻鼓,陛下必须临朝,这也是祖制!”   李太后这个气啊,太祖爷啊,您到底是站在哪一边的,怎么净帮着臣子啊?   “张师傅,该怎么办,您可要拿个主意!”   张居正咬了咬牙,“太祖爷不光留了登闻鼓,还留了廷杖,还留了禁军,太后只要能狠下一条心,就不用怕他们!”   “好!”   李太后也拼了,立刻传旨,她亲自带着万历,乘坐辇车,冯保和张居正左右陪伴,气势汹汹,来到了皇极殿。   而此时的皇极殿中,唐毅领衔,二十位重臣排列整齐,庄严肃穆,在外面丹墀,在京大小官吏,全都翘首以盼,虽然都已经午时了,大家伙一个人都感觉不到饥饿。   两千来,一直都说君王与士大夫共治天下,其实从来都是君王独治,摊上一个开明的,有自知之明的君主,会分配权力给士人,可是这样的皇帝历代以来,都极为少见,宋仁宗算一个,隆庆皇帝算一个,除此之外,几乎没有。   多数的时候,都是君主随意欺凌臣子,耍弄权术,为了一己之私,不顾天下苍生。刚刚万历改元,一个阉竖就敢罢免托孤之臣,如此下去,只怕要比正德朝还要黑暗一万倍,再不奋起一击,大家伙又会成为予取予求的鱼肉,生死存亡,在此一战!   当李太后带着万历出现在金殿的时候,冯保高声喝道:“陛下驾到,百官跪拜!”   有些人下意识要磕头,唐毅突然开口,“慢着!”   冯保瞳孔紧缩,咬着牙道:“唐阁老,你连皇帝都不拜了,要造反不成?”   一个阉竖跳出来,哪里用得着唐毅对付,徐渭晃着大脑袋,厉声说道:“非也,我朝向来没有太后垂帘听政一说,陛下早朝,太后回避,若是太后硬要参加,这也就不是早朝!在场唐阁老,殷阁老,张阁老,都是陛下的师傅,先帝在隆庆五年,曾有旨意,为体恤重臣,非正式朝会,可以不行跪拜之礼,我以为陛下继承大统,应当事事以先帝为榜样,尊师重教,不知道诸公以为然否?”   众位大臣齐声赞叹,以为徐大人所言极是。其实徐渭也是强辩,可是没有办法,这种时候,跪了就弱了气势,气弱了,接下来说话也就不硬气了。正所谓寸土必争,说的就是这种场合,绝对马虎不得。   冯保也没了主意,只能偷眼看张居正,张居正咬了咬牙,徐渭的要求绝对不能答应,李太后不参加,如何压得住场面。   他只好微不可察点头,李太后带着万历,坐在了龙椅上,手里紧紧抱着皇帝,手心都是湿漉漉的。   未曾开言,先哽咽起来。   “先帝英年早逝,撇了下了孤儿寡母,伶仃孤苦,好不可怜。你等具是先帝臣子,深受先帝洪恩,理当忠心幼主,辅佐社稷,这才是正办!为何一心阿附权臣,欺凌幼主,你们的良心何在?天理何在?”   李太后虽然是一介女流,可是发起脾气,还真有点吓人。   “高拱身为托孤之臣,却不守臣职,妄图架空陛下,窃取主上威权,还说什么十岁天子,当不了皇帝?如此猖獗,罢免了他,有什么不对?你们还替高拱说话,是想让先帝在天之灵,不得安宁吗?”   这一套话是李太后在路上想好的,处处捧着隆庆,就是要利用隆庆,难住在场的群臣。她的想法很不错,可是别忘了,在场都是什么人物。比口水,十个李太后,也不是他们的对手。   作为唐毅的哼哼二将,王世贞岂能让徐胖子专美于前,他立刻站出来。   “臣等忠于先帝,忠于大明社稷,凡事以江山为重,以黎民苍生为重,高阁老不但是先帝托孤之臣,还深得百官拥护,万民爱戴,臣斗胆请教,是谁丧心病狂,狼子野心,妄图凭着一道中旨,罢免高阁老,这个狂徒到底是谁?”   “还敢替高拱说话,就是哀家罢免的,陛下也同意,你又想怎样?”   李太后柳眉倒竖,杏眼圆睁,好似母老虎附体!   “大胆!”   徐胖子一跃三尺高,震得金殿乱颤,“太后,我朝规矩,后宫不得干政,您身为太后,乃是天下女子的表率,应当恪守妇道,怎么能干预朝廷大臣任免,臣以为太后之言,殊为不妥,还请太后收回!”   好家伙,这火力更猛的。   李太后被说的脸色惨白,银牙咬得咯咯响,却想不出什么词汇。张居正看在眼里,气在心头,真是一帮傻乎乎的猪队友!   “徐大人,你妄为大家,如此言语,也是以臣论君之道?”   “哈哈,张阁老,请教一句,谁为君王?”   “自然是当今万历皇帝!”   “那李氏算什么?”徐渭大声质问道:“莫非我大明出了个女皇帝,也要学那武后之乱吗?”   “你好大胆子!”张居正大怒道:“徐渭,太后乃是陛下生母,国朝以仁孝治国,陛下尚在冲龄,遇事请益太后,又有什么错?非只陛下如此,当年宣宗已经成年,尚且要请教诚孝皇太后。莫非徐大人以为宣宗皇帝也错了?”   徐渭一晃脑袋,怪笑道:“亏张阁老还敢提诚孝皇后,宣宗早逝,英宗继位,诚孝皇后已经是太皇太后,她老人家教育英宗,压制阉竖王振,对外依靠三杨辅政,延续仁宣之治,为女中尧舜,人所共知。而当今皇太后,正应该效仿诚孝皇后,一心教导陛下,约束阉竖小人冯保,对外依靠唐阁老,高阁老辅佐朝政,继续隆庆盛世,这也是先帝的遗诏!绝不该逆天而行,宠信奸佞,听从小人之言,败坏我大明朝纲!”   徐胖子摇动三寸不烂之舌,口水狂喷,转向张居正,继续骂道:“张阁老,你入阁辅政以来,诚然做了许多事情,清丈田亩,改革税赋,百姓称颂张阁老之功,视你为万家生佛。可是如今,你心术不正,勾结阉竖,败坏朝廷,驱逐阁老,妄图独揽大权,你扪心自问,对得起孔孟教化,对得起先帝的天恩吗?” 第1074章 掀桌子   张居正也算是舌辩之士,可是他一个人如何对付二十个人,光是徐渭就让他吃不消。这些年徐渭没干什么,除了生了七八个儿子,光大徐家之外,剩下的功夫就是吵架,同理学宿儒吵架,同心学其他门派争吵。   一个好的理论,就要经得起反复的拷问,经过这些年的争吵,心学的体系越发完善,出现了务实和务虚两派,务实派的核心就是唐学,包括经济,军事,天文,历法,外务等等,至于务虚,和传统的清谈也不一样,这一派的核心就是《明夷待访录》,他们不断探讨该用什么视角来看待君王臣子,看待士农工商,历朝历代,治乱循环,问题出在了哪,以后又该向哪个方向改革……   徐渭就是务虚派的代表人物,这一场旷世之战,徐渭已经准备了太久。   “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君父如天,天心民心,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先帝继承大统,天下纷乱,国库空虚,吏治败坏,四方战祸连绵不绝。何以短短六年时间,府库丰盈,万民乐业,天下俨然大治?究其原因,盖因为先帝克己复礼,体恤民情,不妄动土木,新任贤臣,大胆放权,凡事依照规矩法度,虽为九五至尊,却从不以一人之喜好,而夺千万人之心。一句话,先帝能够约束自己,身为天子,若是一味纵容,肆意胡为,不把江山当回事,就会如同武宗皇帝一般,弄得天下大乱,民不聊生,张阁老以为然否?”   “胡说八道!”张居正立刻回敬道:“既然说到先帝,那为何先帝也在登基之后,立刻罢黜辅臣徐阶?先帝能做,为何陛下不能做?”   张居正也是深通诡辩之道,你既然处处以先帝为榜样,想要压制太后和皇上,我就把先帝胆大妄为的事情拿出来,看看你还有什么好说。   “张阁老,你还有脸提徐阁老的事情,当年还不是你来回挑唆,弄得徐阁老圣眷尽失,才不得不请辞回家。你深受徐阁老大恩,却反咬师父一口,就如同你现在的作为一般,先帝视你为辅臣股肱,你却勾结小人,违背先帝遗诏,张太岳,你是个小人!”   这回开骂的不是别人,而是王世贞,他随手从怀里掏出一封书信。直接甩到了张居正的面前。   “看去吧,这是徐阁老所写,把你开除门户的书信!”   张居正真的吓得一哆嗦,徐阶怎么会写这种信?   包括唐毅在内,都吓了一跳,心说王世贞什么时候拿到了这种大杀器啊?怎么一点风声都没有?   看着所有人大惊失色,王世贞忍不住弯起了嘴角,露出了得意的笑容。   原来唐毅和徐阶斗法,他没有让王世贞参与其中,毕竟王世贞是徐阶的弟子,太仓王家和华亭徐家也算是老交情,没必要让大舅哥难做。   直到徐阶一家败落,被逼着迁居江西,几个儿子也都充军,王世贞心有不忍,就暗中帮忙,把徐阶的两个儿子弄回了江西,伺候在徐阶身边,另外他又给徐阶送了一封长信,他提到自己要写一部《嘉靖以来首辅传》。   徐家虽然为祸东南,罪责颇大,但是徐阶身为辅臣,除掉严党,柄国五年,休养生息,恢复民力,若是没有徐阁老打下良好的基础,隆庆变法就无从谈起。而且徐阶大力发展心学,阳明公有今天的地位,徐阶居功至伟。   徐阶这些年倍受打击,早就心灰意冷,身体也垮了,离着死只剩下一口气。   他这辈子整过人,也被人给整过,做过好事,也做过坏事。繁华过后,徐阶唯一在乎的就是身后名。   百年之后,史册彪炳,会怎么评价他徐阶?   若是把他逢迎嘉靖,溜须严嵩,为祸乡里的事情都记下来,名声就彻底丑了。可是要多写一点好事,他说不定还能变成中兴名臣。   关口就看是谁执笔!   王世贞身为文坛领袖,又是唐毅的大舅哥,假如他能替自己说几句好话,粉饰一番,自己日后的评价必定能上一个台阶。   徐阶思索了许久,同样回了一封信给王世贞,表示了感谢,又把自己这些年的委屈都说了一遍,他和张居正的这一段也被捅了出来,老徐还在信里大骂张居正无耻,暗算老师,踩着师父的脑袋爬上高位,又拿着师父的家业开刀,他不恨唐毅,两个人早就是仇敌,你来我往,输了是你的本事不成,可唯独张居正,他栽培了十几年,竟然栽培出一个白眼狼,真是瞎了一双好眼睛……   王世贞早就握着这一封信,可是当时张居正和唐毅还没撕破脸,而且他私下里帮助徐阶,又没和唐毅商量,故此也不敢拿出来宣扬。   这一次要决一死战,王世贞就想到了这一封信,果然抛出来之后,效果惊人,张居正立刻变了颜色,浑身颤抖,额头满是豆大的汗珠。   “张太岳,你我同科,又同为师相的弟子,真是想不到,你暗算师相,欺师灭祖,眼下又依附阉竖,勾结宫廷,违背先帝遗诏,陷害托孤老臣。狼子野心,禽兽不如!”王世贞厉声说道:“倘若你还有一丝半点的良心,就该乖乖请辞,念在你治国有功,革新税赋,政绩卓著,百年之后,史书上还会留下几分情面,后辈也会知道你的难处。若是一意孤行,不知死活,张太岳,身败名裂,就在今朝!”   说到慷慨处,王世贞须发皆乍,声音在大殿嗡嗡作响,黄钟大吕,敲在了心头。沉闷三秒钟,陶大临、曹子朝等人带头鼓掌,都对张居正抱以鄙夷的目光。   谁都知道,张居正彻底完蛋了。   士人最重脸面,大家都未必干净,可是一旦捅出来,弄得天下皆知,那可就说不过去了。欺师灭祖,甚至比起欺君还让人鄙夷。   虽然唐毅几度强调,不要搞座主门生的那一套,但是徐阶不光是张居正的座师,还悉心培养他十几年的光景,师徒情深义重,非比寻常。   连老师都能算计,简直就是丧心病狂,人面兽心,谁还会和这种人玩到一起去!从今往后,朝堂再也没有他的立足之地。   事到如今,所有人都松了口气,张居正完蛋了,只剩下一个冯保,不足为虑。   诸大绶站出来,躬身说道:“陛下,太后,臣以为罢黜高阁老的中旨,并非出自圣意,也不是太后本心,先帝信重高阁老,委以重任,如今陛下尸骨未寒,就骤然改变先帝遗诏,实在是难以服众。臣斗胆请求收回中旨,下诏安抚人心,免得天下不安,恐非社稷之福!”   要逼着收回中旨,其实这是十分狠辣的一招,撤回了,就代表之前做错了,太后和皇帝不会错,那就必须有人背锅,谁啊?不用问,冯保一个,张居正一个,只要点头,就立刻抓人,谭纶啊,沈林啊,邹应龙啊,林润啊,这几位都是会武术的,两个对付一个,直接拿下,不会客气的。   胜利的天平已经倒向了大臣们,就在此时,被徐阶书信打击的灰头土脸的张居正突然放声狂笑,笑得人毛骨悚然。   他不会是疯了吧?   正在大家疑惑之时,张居正猛地躬身道:“太后,您看的明白,眼前这些人,有首辅唐毅的学生,有他的同窗,还有他的姻亲,全都勾结在一起,结成朋党,胁迫天子,捏造书信,陷害大臣,已经到了无所不用其极的地步!高拱也是他们一党,若是饶了听从了他们的意见,饶了高拱,明天他们就会逼着陛下退位,去辅佐西苑的那一位了!”   提到焦美人和她的孩子,李太后立刻变了颜色。   隆庆刚死不久,孩子就诞生了,不但是个男孩,还身体健康,十分活泼。李氏几次想弄死那个崽子,永绝后患,可是西苑上下,都是唐毅安排的人,保护周延,根本不给下手的机会。   张居正说的没错,还有一个备胎呢,假如今天认输了,他们下回就逼宫了。   大臣们才不会在乎谁当皇帝呢,只要是老朱家的骨血,充当一个牌位,又有什么关系!   李太后眉头挑了挑,心里头发了狠,大不了就来个血流成河!   “英国公和定国公何在?”   张溶和徐文璧立刻从两边跑出来,跪倒在万历和李太后的面前。   “哀家命令你们,立刻拿下这些乱臣贼子,杖责八十,呃不,是二百,把他们给哀家打死!”   李太后发疯一样叫着,张溶和徐文璧心说这是多大的恨啊!   可无论如何,他们已经站在了皇帝一边,只有一条道跑到黑了。   两个人站起身,冲着唐毅微微冷笑,“元辅大人,食君之禄忠君之忧。你们千不该万不该,就不该和陛下,还有太后作对!”   冯保见他们两个还啰啰嗦嗦,气得高声大骂,“还等着干什么,动手啊!”   说话之间,从两旁涌出了无数的东厂番子,一个个拿着铁索铁尺,面目狰狞。   “唐阁老,咱家知道,你手眼通天,京营,顺天府,锦衣卫,这些人都未必管用,可是咱家还有亲手调教出来的东厂,孩儿们,给咱家上!”   一声令下,这帮番子怪叫着扑了上来。 第1075章 天下第一案   你有狼牙棒,我有天灵盖!   每一个大臣心中都涌起了蓝瘦香菇的念头,面对着皇帝,最大的无奈就是他们会不顾一切地耍赖,道理讲不过,他们会掀桌子,一盘棋下到了快结束的时候,眼见要输,他们把棋盘掀了。   武宗正德如此,嘉靖更是如此,左顺门哭门,数百大臣被廷杖,打得血肉模糊,死伤惨重,把士人的心都打得凉了。   四五十年过去了,隆庆用了六年的宽仁,挽回了臣子的心。大家伙觉得君王与士大夫共治天下,并非是诱人的口号。他们的确可以根据自己的想法,去推动大明,进行深刻的变革,眼看着国势蒸蒸日上,每个人都与有荣焉。   不过假象终究是假象,撕破了面皮,剩下的只有血淋淋的现实。   东厂的番子扑向了手无寸铁的大臣,皇极殿内,二十位重臣,光是阁老就有四位,相比而言,左顺门事件都无足轻重。   这一次注定了会成为大明历史上,最残酷,最丑陋,最无情的一页!   “住手!”   身为首辅,唐毅断然站在了所有人的面前。   他挺身而出,那些东厂的人也吓了一跳,不由得放慢脚步,干脆停了下来。   唐毅扫了一眼英国公张溶,还有定国公徐文璧。   “你们两个是铁了心要充当打手走狗了?”唐毅的声音冰冷到了极点,没有恐惧,也没有丝毫感情。张溶没来由的心头乱跳,他咬了咬牙,“唐阁老,忠于陛下,忠于朝廷,是我们的本分。”   “好一个本分!”   唐毅又看了看张居正,淡淡一笑,“张太岳,你也是吃了秤砣铁了心了?”   张居正把头扭过去,没有回答唐毅的话,算是默认了。   “嗯。”唐毅又抬起头,看了看上面的李太后,淡淡笑道:“太后,斗胆请教,是否一定要血溅三尺啊?”   李太后咬着银牙,“唐毅,你不过是一个臣子,却敢屡屡挑衅哀家,不把陛下放在眼里,你该死!”   “好!”   唐毅放声大笑,“既然如此,那就看看是谁该死吧!”   唐毅负手而立,丝毫不惧。   “还愣着干什么,动手啊!”冯保扯着嗓子,像是踩了尾巴的猫,尖利地叫着。   所有番子,一涌齐上,有个家伙举起铁尺,直扑唐毅,结果迎接他的是一个醋钵大小的拳头。   徐胖子虽然看着块头大,可是动作一点不慢,一拳就把对方鼻子打断了,鲜血狂喷。那边林润劈手抢夺了一把铁尺,已经打翻了三个番子,邹应龙和谭纶也不客气了。纷纷冲上来,一个照面,东厂的人倒下去十来个。   气得冯保直放屁,饭桶,都是饭桶,要你们干什么用!   “快,都给咱家上,张溶,徐文璧,你们还看热闹吗?”   两位国公互相看了看,一咬牙,抽出宝剑,也扑了上来。   皇极殿本就狭小,二十位大臣之中,不会武术的居多,尤其是张守直,葛守礼,他们都年迈体弱,手无缚鸡之力。   看到了这一幕,老泪横流。   葛守礼干脆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凄凉呐喊:“来吧,老夫的命就在这里,今日血溅皇极殿,明天就天下大乱!李氏,冯保,张居正,你们三个祸国小人,天下人不会放过你们的!”   老头杜鹃啼血般的吼声,让张居正心都凉了。   其实从本心来讲,他是想借助李太后和冯保的力量,扳倒唐毅和高拱,好取而代之。   哪里知道,这些大臣竟然联合到了一起,真正和皇权对撞,不论结果如何,他张居正都彻底身败名裂,无可救药,就算活下去,也无颜宰执天下。   左顺门事件,毁了嘉靖中兴,这一次皇极殿流血,也中断了隆庆盛世,无论如何,大明朝都要付出惨重的代价。   张居正抬头看了看疯狂狰狞的李太后,摇了摇头。这个女人可真是害人精,害死了隆庆,也害死了自己,还害了大明朝。   而此时的李太后,什么也顾不上了,她知道自从隆庆回京,就和唐毅多次交谈,还把焦美人保护起来,显然她和外人私通的事情,唐毅知道,如果不拿下唐毅,让他缓过手,倒霉的就是自己了。   什么江山社稷,都不如自己的荣华富贵重要!   “冯保,还愣着干什么,快增加人手,把乱臣贼子都给拿下了!”   “是!”   冯保急忙摆手,从侧面的门户又涌出两队人马,和之前的不相同,他们手里都拿着明晃晃的刀剑,是要杀人的!   冯保也急了眼,“上,杀死莫论!”   他疯狂叫嚣,却突然觉得有些不对劲,一回头,只见一个大大的笑容。   “是你!”   “哈哈哈,冯公公,这么好的戏,怎么能没有锦衣卫啊!”   来人正是锦衣卫大都督陆绎,他手上的短刀迅速压在冯保的脖子上,其余的人马也都是锦衣卫的精锐,迅速把东厂的人都给制服了。   打斗的时间极为有限,就是电光火石的一刹那,不过好几位大臣都受伤了。   徐渭的眼睛被打成了熊猫,身上挨了好几脚,林润的脸颊被铁尺抽了一下,肉皮翻着,好好的小白脸算是毁了一半,谭纶和邹应龙也都带伤,至于诸大绶,陶大临,王世贞等人,一个个惊魂不定,脸色惨白。   如果陆绎再晚一点,恐怕就要出人命了。   大家惊魂初定,都带着劫后余生的喜悦。   张守直第一个站出来,指着宝座上的李太后,大声痛斥,“我等身为朝廷重臣,不是山贼草寇,如此随意打杀,视我等为草芥,简直岂有此理!”   他没有点明,大家全都明白,君视臣如草芥,臣视君如寇仇!现在的李太后,不是大家的君主,只是仇敌,彻头彻尾的仇敌!   李妃被一双双凶戾的目光,盯得浑身不自在,她猛地转向陆绎,破口大骂,“乱臣贼子,你们锦衣卫都是陛下亲军,为何要和逆贼在一起造反?陆绎你的父亲陆炳可是大明的忠臣,你们世代受到大明的洪恩,就是这么报答天家的吗?”   陆绎怎么会突然冒出来?   其实一点都不突然,唐毅担心李妃会丧心病狂,动用杀手,没有人马埋伏,他是不敢到皇极殿的。   可是要想在戒备森严的皇宫,安插人手,实在是太困难了,几乎是做不到的事情。   不过凡事就怕动脑筋,普通人的印象里,锦衣卫就是武功高强,凶神恶煞,到处害人,抓人的鹰犬。   其实不然,真正的锦衣卫,第一大职责是宿卫宫廷,午门外就有一百名锦衣卫昼夜守卫。   每逢大朝,锦衣卫堂上官一员侍立在御座西侧,负责传旨。大汉将军一百二十九人与千户二人、百户四人,分别守护在丹陛、御道、金水桥以及奉天门广场的各个门前。此外还有锦衣卫校尉五百人,排列在午门内外,负责鸣鞭及执掌仪仗。整个算下来,从午门到皇极殿,差不多有一千人。   陆绎告诉唐毅,他可以想办法,把其中的一部分大汉将军换成他的亲信,在关键时刻,保护唐毅,但是他不能那么做。   “叔父,我们陆家传承千年,家大业大,族人上千,凭着叔父对小侄的恩情,为您老人家豁出命都成,可是我不能干灭九族的事情啊!”   唐毅点点头,“我自然不会强人所难,不过你放心,此事绝不会威胁到陆家,相反,这是你们陆家重新再起的机会。因为——李氏根本不配做太后!”   ……   得到了唐毅的保证,陆绎神不知鬼不觉,把人都给换了,冯保光顾着和李太后商量对策,也没想到唐毅能把手伸进皇宫,一下子就抓了瞎。   张居正被两个大汉将军制住,他脸色狂变,浑身颤抖,气得大骂道:“好一个唐毅,你果然狼子野心,久怀篡逆之志,竟然勾结锦衣卫,改朝换代,真是好生厉害!”   他冲着葛守礼,张守直等人大喊,“你们还有脸以大明的忠臣自诩吗?一群逆贼,当真是死不足惜!”   这两位老大人也是堪堪反应过来,他们只觉得十分荒唐,东厂抓人,他们固然愤怒,可是反过来,用武力对抗皇命,怎么都有些乱臣贼子的意味。   做了一辈子官,竟然闹得如此尴尬下场,实在是滑稽,又无奈。   葛守礼勉强从地上爬起来,到了唐毅面前。   “元辅,您以为该如何收拾?”老头子充满忧虑,唐毅当然知道他担心什么,微微一笑,胸有成竹,“老大人请放心,唐某永远都不会背叛大明,只是有些旧事咱们该算一算了!”   唐毅咳嗽了一声,冲着李氏意味深长一笑。   “有些事情也该挑明了,李氏,你和冯保,谁是暗害先帝的凶手,也该招认了吧!”   神马?   暗害先帝!   所有人都吓傻了,李氏更是尖锐狂叫:“没有,你血口喷人,先帝驾崩,哀家痛彻心扉,怎么会害死先帝?你想造反,只管杀了我们孤儿寡母就是了,不用乱安罪名!”   唐毅哈哈一笑,“是不是诬陷,唯有审讯之后,才能知道。”他转向了海瑞,“刚峰兄,这可是天下第一的案子,只能托付给天下第一猛士,你可敢接?”   海瑞神色凝重,他抱拳拱手,冲着所有人道:“海某算不得什么猛士,可是海某敢接此案,势必审一个水落石出!” 第1076章 束手就擒   隆庆是被刺杀的?   简直一个惊雷,在所有人中间炸开,把大家伙震得七荤八素。   今儿恐怕是大明朝有史以来最热闹的一天,先是中旨罢黜托孤之臣,接着百官封驳,敲响登闻鼓,金殿辩论,差点血溅皇极殿,接着又弄出刺杀先帝的案子,心脏要是差一点,只怕都要被吓死!   葛守礼铁青着脸,双手不停哆嗦,一辈子风浪,全都落到了今天。   “唐阁老,你可有证据吗?”   “葛老大人,先帝猝然长逝,唐某五内如焚,一直在调查案子,眼下已经有了一些眉目,只等查实罪证,就能替先帝报仇雪恨。”唐毅仰起头,淡淡道:“李氏,本阁送你一句话,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你做过的事情,没有一件能瞒得过天下人的眼睛!先帝在日百般容忍,为的是大明江山社稷,可是你这恶妇变本加厉,驱逐老臣,残害百官,天怒人怨,若是不把你的真面目揭穿,我唐毅就对不起先帝,对不起世人!”   李氏浑身颤抖,手足冰冷。果然,唐毅知道了先帝的死因,或许他知道的更多!自从隆庆驾崩,唐毅就装成病重,蛰伏在府中,一点动静没有,任凭高拱在前面跳,吸引火力。结果张居正和冯保两个笨蛋误判了形势,好不容易的雷霆一击,唯一的绝杀,没有用来除掉最大的对手唐毅,而是拿来对付高拱,大材小用弄成了这个局面,真是讽刺啊!   之前李妃也担忧过,这么闹下去,天下大乱,受损的还是儿子的江山,可是她现在看明白了,不拼个鱼死网破,立刻就要完蛋,放手一搏,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唐毅,你以为控制了皇极殿,就天下太平吗?休想!你看看外面!”李氏疯狂叫嚣,唐毅一摆手,有锦衣卫将宫门打开。   站在门口眺望,丹墀周围,布满了宫中内操兵马,一个个全都拿着火铳弓箭,从四面八方涌上来,把皇极殿,还有丹墀中间的群臣包围起来。   黑乎乎的枪口,指向了上千名的官吏。   丝毫不要怀疑,随时都会开枪,将所有人杀戮一空。   疯了,真的疯了!   外面的大臣之中,以礼部尚书高仪为首,老头子胡须雪白,不停颤抖,老泪顺着眼角流下。   “诸公,老夫以为左顺门事件,血流成河,已经是大明朝最过分的举动,今日方才猛然惊醒,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我等哪里是大明朝的臣子,只怕连朱家的奴仆都不如!苍天啊!打个霹雳吧!”   高仪大叫着,身形摇晃,后面的人急忙扶住老尚书,泪水长流。   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   杀吧,来吧!   撕开官服,露出瘦骨嶙峋的胸膛,动手吧!   今天杀光群臣,明天自有人要了贱婢的人头!   “李氏,冯保,张居正,老天爷会收了你们!”   百官大声呐喊,悲怆凄凉,哀恸之声,震动宫廷。   张居正痛苦闭上了眼睛,完了,刚刚要对付唐毅这二十个人,尚且承受不起,若是对百官下手,杀了一个血流成河,大明朝的社稷真的完蛋了。   自己一辈子以名臣自诩,要中兴大明,奈何时运不济,被唐毅高拱等人抢占先机,为了赶上他们,不惜一次次剑走偏锋,总是走捷径,结果走来走去,反而把自己逼上了绝路。   无论如何,也不能善了了。   张居正双膝一软,跪在地上。   “太后,陛下,臣以为万万不能屠戮百官,这可是秦始皇都没做过的暴行,若是发生在大明,会成为千古笑柄的!”张居正不停磕头,没几下脑门就一片血迹,金砖上留下了可怕的殷红。   李氏怕不怕,她当然怕了,可是她有回头路吗?   唐毅已经挑明了,把隆庆被刺的案子当成天下第一案来办,她还能好吗?怎么都是一死,到底该怎么办啊?   情急之下,李氏几乎要哭出来了。   旁边的冯保可着急了,心说张居正啊,怂包!   亏你给咱家出主意,暗中扩大内操人马,咱家弄了两千人,你又说今天是决死一战,咱家才把人马调上来,结果倒好,关键时刻你胆怯了,要退了,你怕咱家可不怕!   “太后,三条腿的蛤蟆不好找,两条腿的大活人满地都是。说句不好听的,天下间要当官的人,比起永定河的王八都多!把乱臣贼子杀光了,天下人只会拍手称快,请太后放心,各地还有镇守中官,奴婢们拼了命,也要保住大明江山!”   冯保的话,让李氏仿佛得了救命稻草。   “好,说得好!”   李氏厉声说道:“传哀家旨意,让所有人都束手就擒,敢反抗,一律格杀勿论!”   冯保扯着脖子喊道:“太后懿旨,还不动手吗?”   他们已经彻底疯狂了,陆绎紧紧站在唐毅身边,咧着嘴苦笑道:“叔,这回可真的完了。让小侄冲上去,绑架了李氏,拿她的命保护咱们出去!其他人,也管不了了!”   陆绎纵身,就往上扑,这时候定国公徐文璧紧握宝剑,挡在前面,两个人乒乒乓乓就要动手。   屠杀一触即发,突然丹墀上的人都感到了天色都黯淡了,怎么黑的这么快?   莫非老天爷都替大家伤心落泪吗?   果然是天地同悲,日月无光啊!   大家满怀伤感,有人偷偷抬头,却吓得魂不附体。   数个巨大的热气球升空,将半边天都给挡住了。   这玩意不算稀奇,自从唐毅弄出来,让嘉靖跑到半空观景,很多人都想方设法,造一个热气球,实现飞天梦。   到了隆庆朝,约束越发松懈,京城周围都有不少人玩热气球,只是这一次的热气球实在是有些大,几乎遮蔽了半个天空。   下面的吊篮足足站了十几个人,为首的一位老者,梁冠红袍,玉带朝靴,胡须散满胸前,不是别人,正是大学士赵贞吉!   老夫子居高临下,看到荷枪实弹的兵马,围着在京所有官吏,当真是怒火冲天,须发皆乍。   “宫中的贼子听着,老夫已经调动京营人马,两万大军已经包围了皇城,谁敢动手伤人,杀无赦!”   已经绝望的百官,听到之后,纷纷喜极而泣。那些内操人马却魂不附体,全都麻爪了。   总算又把局面挽回来了,皇极殿中的大臣,看向唐毅的目光,都多了一份深深的崇拜。真是想不到,首辅大人竟然还有一路伏兵,力挽狂澜,算无遗策,实在是高明!   唐毅也没有料到李妃会丧心病狂到这种程度,可是他手下人才济济,在这些日子,茅坤和沈明臣率领着相府的幕僚,不断反复推演,为了能够接近真实,他们甚至把胡宗宪请了过来,让他扮演张居正。   这两位都心怀大志,又都不择手段,相似之处不少。   另外已经被充作净军的陈洪也被悄悄带到了唐府,陈洪在内廷诸珰里面,就以狠辣无情著称,让他扮演冯保。   反复推演,制作了无数的剧本,他们认为存在短兵相接的可能,文官这一边,必须准备好足够的反制手段。   当初唐毅将玉玺交还高拱,可是在交接之前,他留下了几份空白的旨意,加盖好玉玺。就在决战前一天,唐毅悄悄到了赵贞吉的府上,将旨意交给了老夫子,这才有如今的惊天一击!   说话之间,守在午门外的锦衣卫已经打开了门户,陈大成率领着京营人马快速冲到了皇极殿的前面,他们分成两队,好像雁翅一般,把文官和内操的人马隔开。   那些内操说到底都是一群私自净身的泼皮破落户,冯保虽然用心挑选,可奈何他也不懂兵法,吓唬吓唬手无寸铁的文官还行,遇上了真正的精锐,全都傻眼了。   不费一枪一弹,冲进来的京营迅速控制了场面。   这时候赵贞吉乘坐的热气球也在丹墀落下,老夫子颤颤巍巍,从吊篮下来,早有官员们泣不成声,迎接老夫子。   “赵阁老,大洲公!多谢您老救命之恩,您可是力挽狂澜的擎天柱啊!”   赵贞吉连连摇手,“诸位谬赞了,老夫不过是奉命行事而已。”   说完,赵贞吉就疾步到了皇极殿,一眼看到了里面的狼藉,有几位官员脸上,身上还带着伤,老夫子的心就不停下坠。   他急忙到了唐毅的面前。   “元辅,老朽来迟了。”   唐毅含笑,“不晚,一点不晚!大洲公,你可把命令都传下去了?”   “嗯,马栋,谭光,李成梁三支人马立刻进京,老夫已经下令顺天府,关闭九门,施行宵禁。”   唐毅赞道:“果然是家有一老,如有一宝啊!”   正说话之间,谭纶已经带着人把冯保拿下,徐胖子扭着张居正,推到了唐毅的面前。   张居正趔趄着从地上爬起,放声狂笑。   “唐毅啊唐毅,你到底走到了这一步!”张居正看了看赵贞吉,又望了望外面的兵马,点头道:“我败得一点不冤,你早就处心积虑,积蓄人马势力。只是想不到,连赵大洲都跟着你一起造反。可笑啊,姓赵的,胡子一大把,还要做一个贰臣,你亏不亏心?”   赵贞吉双眼冒火,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放屁!”   “哈哈哈,随你们不承认,可千秋史册,铁笔如刀,你们,还有你们,谁也跑不了!欺负孤儿寡母,你们会有报应的!” 第1077章 和衷共济   经过了一天的闹腾,所有人都疲惫不堪,三品以下的官员,全都回到了衙门,每一个衙门有一位部堂高官坐镇,吃喝拉撒,谁也不准离开,一律在衙门解决,互相之间施行连坐,出了一点问题,全部捉拿下狱,绝不客气。   百官打发走了,剩余的高官都聚集到了内阁,究竟该怎么决断,必须拿出一个方略了。   “我们只有一个晚上的时间,大家都畅所欲言吧。”唐毅说完之后,闷坐不语,他不说话,下面的人也不敢说话。   这种关头,到底该怎么办?   张居正和冯保拿了,李太后被囚禁在慈宁宫,皇帝暂居乾清宫,外面都是锦衣卫的人,他们是没法折腾了,可是纸里包不住火。   金殿上双方剑拔弩张,互相拼命,什么手段都拿出来了。   等到脑袋凉快下来,大家能不怕吗?   动用了军队,囚禁了太后皇上,十足十的造反。只要消息传出去,没准各地就要起勤王之师,讨伐不臣。到时候大家伙都是十恶不赦的罪臣,要被灭九族,挖坟掘墓的!   这可怎么办?   思前想后,唯有一个办法,那就是真的造反了!   户部尚书王国光突然站了出来,双膝跪倒,涕泪横流。   “唐阁老,李氏丧心病狂,杀害先帝,生母失德,陛下,呃不,朱翊钧,是朱翊钧,他一个十岁娃娃,已经没有资格做皇帝了。为今之计,还请唐阁老勉为其难,统帅万方,安定大明!”   他这么一说,好几个大臣都跟着站了起来,一起跪倒。   “唐阁老,唐大人,我等生死存亡,都在您的一念之间,试问天下,还有何人能比您更有资格,登基称帝啊!”   这帮人跪在地上,嘭嘭磕头,王国光更是带头大呼万岁。其他人还在迟疑之中,可是思索一下,也很快明白了,开弓没有回头箭,他们已经是集体造反,只要朱家人当皇帝,早晚都会找他们算账。   与其祸及妻儿,不如辅佐唐毅登基,还能当一个从龙功臣,更能保住身家性命,荣华富贵,几乎一瞬间,所有人都达成了共识,只剩下高拱,葛守礼,赵贞吉,高仪四位老臣,攥着拳头,苦大仇深不说话。   唐毅扫视一圈,不动声色道:“大家先别忙,稍候。”说着,他向四位老臣拱手,请他们到旁边的房间。   四个人刚坐下,唐毅开口就说道:“我绝不会当皇帝。”   大家愣了一下,高仪立刻说道:“唐阁老,您是大明的忠臣,老夫心知肚明,奈何形势比人强。赵匡胤未尝有篡权之心,奈何黄袍加身,事到如今,也不得不如此。”   唐毅摇摇头,“你们还记得张居正被抓时候的话吗?”   四老的脸色更难看了,他们活了大半辈子,从来都没想过要背叛大明。但是话又说回来,李妃他们已经亮出了屠刀,难到就不反抗,任凭人家把脑袋砍下吗?   一个人两个人或许就忍了,可那是一两千的官员啊!   鱼被杀的时候,还要甩甩尾巴,何况是一帮大活人。   事到如今,谁也别怨,谁也别怪,要怪就怪李氏他们太狠毒了!   “唐阁老,您文韬武略,天下少有,主持新政以来,功勋卓著,人所共知,登基坐殿,也未必会引起多大的波澜,阁老,您就点头吧!”这回说话的是葛守礼,连守礼的老臣都是如此,看来唐毅真的要称帝了!   “我刚才的话,并非开玩笑,也不是因为要装什么忠臣,确系我的肺腑之言。”唐毅感叹道:“诸公,今天的事情,教训太惨痛了。是时候该好好反思皇权了。”   四位老臣迟愣愣看着唐毅,不知道他要说什么。   “一家一姓,为天下之主,自从秦汉以来,皇权日甚一日,汉唐的宰相尚且能和皇帝坐而论道,到了大明,却连正牌的宰相都没有了。皇权日重,可风险也就日甚一日。就拿大明来说,英宗幼年继位,受宦官王振鼓动,土木堡一战,精锐尽失,大明几乎亡国。宪宗成化皇帝,宠信万贵妃,弄得乌烟瘴气,江山大乱,险些无后。其余武宗,世宗,我等都有亲身经验,切肤之痛。细细算来,先帝堪称万世难求的仁君,可是他驾崩之后,皇太子年幼,后宫阉竖就裹挟天子,肆意妄为,败坏朝局,驱逐老臣,今天他们竟然要屠杀百官!天下文臣,到底算是什么?猪狗不如吗?”   唐毅暴怒地吼道:“将天下安危,系于一人,一家,已经百弊丛生,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我们难道不该反思吗?”   唐毅敲着桌子,大声说道:“方才诸公拥立唐某为帝,左右不过是又一轮的兴衰治乱而已!唐某一旦坐到了那个位置,和诸公之间,又该如此相对。莫非还要大家给我三跪九叩吗?你们会甘心吗?是不是也要唐某效仿赵匡胤,来一个杯酒释兵权呢?”   几位老臣互相看了看,无不惊讶唐毅的坦诚,可是也深知他说的没有一点错。   自从隆庆以来,唐毅不断提高文臣的地位,像赵贞吉,高仪等等,不光是阁老,还是尚书,唐毅都跟他们称兄道弟,同科朋友,更是勾肩搭背,彼此十分熟悉。   就像当年的赵匡胤一般,没当上皇帝,和其他人都是好朋友,可是当上了皇帝,为了皇家尊严,为了号令天下,为了乾纲独断,就不得不解除老伙计们的兵权,把他们高高捧起,当成猪一样养着。   唐毅要是当皇帝,痛快了他一个人,苦了一大片。   可是他不当皇帝,让朱家人继续干,满朝的文臣又该如何,这一次是先帝驾崩,主少国疑,皇权最衰弱的时候,假如等天下平稳了,哪怕强如唐毅,也没法硬抗皇权。   谁也不想拿自己的命开玩笑,这可到底该如何是好?   一直沉默的高拱似有所悟,他想到了唐毅之前和自己说的话,唐毅追求的是虚君实相,皇帝只要高高在上,真正的权力由内阁把持,或许眼下就是最好的时机!   “唐阁老,你有什么想法,直说吧,老夫已经是死过一次的人,大不了这条老命不要就是了!”   “多谢中玄公!”   唐毅躬身施礼,“我以为当下有几项最重要的事情,首先,要拿回批红之权,由内阁首辅掌印、领班,眼下内阁六位阁老,当立刻递补一位,并且以内阁的名义,立刻传令天下督抚,维持地方安宁,尤其是各地驻军,不得生乱。其次,当立刻任命官员,审理李氏及冯保等人,暗害先帝的案子,对他们要明正典刑,公之天下,取得各方理解和认可。最后,有鉴于皇权肆虐,危害巨大,我们必须着手研究,真正限制皇权,做到虚君实相!”   第一条揽权没什么说的,第二天公开审讯李氏,大家的脸色都不怎么看好。   “唐阁老,李氏毕竟是皇帝的生母,若是不废了皇帝,单单对付他的母亲,等他长大之后,肯定要报复的!”赵贞吉咳嗽道:“老夫已经命不久矣,可是还有那么多年轻的官吏,我担心他们会被清算的。”   “所以第三条非常关键!”   唐毅坚持道:“我们必须商量好,以后皇帝能干什么,不能干什么。只要皇帝没了权,哪怕他想找茬儿,也没有办法了不是!”   “不对!”   高仪摇头道:“唐阁老,朝廷以忠孝治国,三纲五常,层层叠叠,压在肩头,只要他是皇帝,别管贤愚,永远都是对的!”   “高部堂高见,所以我们要推翻纲常,不要用什么说不清道不明的忠孝治国,一切以法度为先,以人为先。无故杀人,上至天子,下至贩夫走卒,谁犯了罪,都是一个字:死!皇帝说的话,对的当然是对的,可是错的就是错的,没有什么金口玉言,也没有什么乾纲独断。坐在龙椅上的,就是一个普通的人。一切政令,必须经过朝廷的程序,没有各部门附属,那就是废纸一张!”   ……   唐毅和四位大臣足足谈了一个时辰,他把这些年心学门人很多的观念都抛了出来。比如皇帝不再是九州万方的主人,他不过是国家的象征和代表,天下的财富属于每一个创造财富的人,而不属于皇帝,臣子接受百姓奉养,要负责的也是天下黎民,而非皇帝一人。至于治理国家,当以法,以理为先,而不该以权,以位为先。不单是士农工商,四民平等,更要做到法律面前,君王与普通人,一律平等……   坦白讲,唐毅的太多主张已经大大超出了大宪章的内容,对于四位老臣的冲击,也是无与伦比,赵贞吉和高仪都是心学一脉,听起来也是直起鸡皮疙瘩儿。   要真是按照唐毅所言,那个皇帝真的没什么滋味了,难怪他不想做呢!   放在平时,他们是绝对不能接受的,可是眼下又能如何?   要么听唐毅的话,把皇帝彻底架空,大家伙也不用担心清算,继续击鼓买糖,各干各行。要不,就辅佐唐毅登基,取代朱明……   四位思索了半天,一起站起身,庄严道:“我等愿与阁老和衷共济,开拓新局!” 第1078章 审问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等在内阁的大臣越发感到了恐惧,哪怕是徐渭等人,都有点坐不住了。   他们干了什么啊?兵谏,囚禁太后,幽禁皇帝,彻头彻尾的造反!   一旦忠于皇帝的势力反扑,他们随时都会株连九族,时间比什么都值钱,一定要抢占先机,分秒必争,要不干脆去把朱翊钧宰了,把李太后弄死,拥立唐毅登基算了。   事情总要有人做,唐阁老不方便,就让我们来!   王国光站起身,就往外面走,他刚到门口,有人一伸双臂,把他给拦住了。   “海大人,你这是干什么?”   海瑞面无表情,“王部堂,你要干什么去?”   “我?解手啊!”   “解手请走侧门,有士兵盯着,您最好快去快回,不要耽搁时间。”   王国光气得一甩胳膊,“海大人,你是真傻,还是假傻,我是帮大家的忙!”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你!”王国光转了三圈,跺着脚道:“还有什么不明白的,皇帝活着我们就死了,要想活下去,就必须杀了皇帝。唐阁老下不下去手,就让王某去办,无论如何,朱翊钧不能见到明天的太阳!”   王国光甩开大步,往外面闯,海瑞就拦着,海蛮子平时净在衙门里种菜,干农活,手上的力气非常大,跟一头蛮牛似的,王国光竟然弄不过他。   “姓海的,你想拉着大家一起死吗?”王国光喘着粗气,破口大骂。   海瑞冷冷道:“王部堂,海某有儿有女,有妻子,有老母,当然不想死。”   “不想死还不闪开!”   “自作聪明才会死人的。”   “什么叫自作聪明,你还能想出别的办法吗?”王国光大声叱问。   “不能!”海瑞老实答道。   “那你为什么还拦着我?”王国光的眼眉都立起来了。   “因为我知道唐大人会有办法!”   海瑞的话音刚落,就听到有人说道:“没错,本阁有话要说!”   唐毅迈着稳健的步伐,走了过来,四位老臣紧紧跟随。他们一出现,全场所有人都安静下来,一个个瞪大了眼球,充满期望地看着唐毅。所有的希望,都系在他的身上。   来到了中间,唐毅冲着大家抱拳拱手。   “诸公,废话不用多说,大家想必一定十分关心接下来要怎么办,我们的身家性命,天下社稷的未来,都在我们的一念之间。首先,我想说几句,其一,隆庆新政六年,成绩斐然,我想大家应该意识到,我们探索出了治理国家的新办法,那就是层层选拔,遇事协商,少数服从多数,权责对等,强化监督反馈。内阁作为推行新法,治理国家的核心,作用不言而喻。相比起一君独治,内阁集体协商合作,显然更加有效,更能避免错误。日后的朝廷,还要延续这一条道路,内阁的权力要继续加强,首辅掌印,次辅拟票,其他辅臣各负责一部分,将成为定制。”   唐毅顿了顿又说道:“至于大家担心会不会有清算,身家性命的安全。我认为今天我们所作所为,没有什么错误,一切的罪责,都在李氏一伙的身上。既然我们做的是对的,为何还要担心被算计?显然逻辑说不通,一个做好事的人要被惩罚,做坏事的人则逍遥法外,显然不合常理。当然这种不合理不是没有发生过,比如前兵部尚书于谦于少保,为了保卫京城,拥立景泰皇帝继位,击败瓦剌大军,结果英宗复辟之后,竟然仅仅因为一己之私,就杀了于少保,自毁长城,百十年来,百姓提起冤死的于少保,无不痛心疾首。同样的事情,再度降临到我们的头上,该如何抉择,十分重要。我们不能简简单单,废一个皇帝,拥立一个新君了事,我们要解决问题,消除被冤屈的根源!”   “请问大人,根源何在?”沈林大声问道。   “根源在于皇权,在于君王高高在上,不受约束!”唐毅干脆答道:“历朝历代的君王多如牛毛,不需我多说什么,大家应该都清楚,光靠着讲道理,靠着劝谏,晓以大义,是不能让所有皇帝改变心思的。事实上,大多数的皇帝都因为一己之私,而枉顾天下百姓,肆意胡为,搅得天下不宁,原因何在呢?”   唐毅发出了问题,徐胖子立刻跳了起来,“在于皇帝最大,比天下百姓加起来都大,故此皇帝稍有不如意,就会牺牲一些百姓,牺牲几个官员。英宗就是为了私人恩怨,杀死于少保,武宗为了一味高乐,重用八虎,世宗皇帝二十年避居西苑,一心修玄,耗费白银不下千百万两,以致国库空虚,奸佞当道。他们都是把一己之私,凌驾天下百姓之上,面对他们的胡作非为,大臣们一点办法都没有,只有等着他们死了,才能尽量纠正错误,却还要顾及新君的想法,弄得零零落落,黑白颠倒,忠臣受屈,坏人猖獗,长此以往,还有什么是非对错可言!”   徐渭果然深得唐毅之心,把他想说的话都说了出来。   唐毅道:“入阁以来,我一直倡导权责对等,不管是谁,都要对自己的行为负责,做错了就要受到惩罚。偏偏君王高高在上,不接受约束。正因为如此,他手下的鹰犬——阉竖宦官,也不接受约束,后宫的皇妃太后,也是如此。李妃一伙的所作所为,我们应该看得明白,是皇权不满意被打压限制,要从我们手里把权力暴力夺走。为了实现目标,他们不惜丧心病狂,大肆杀戮,不惜将天下至于危险的境地,对苍生百姓,社稷黎民,一丝一毫的同情都没有。如果不严惩,不彻底反思,我们就永远跳不出治乱循环,人亡政息的怪圈,好不容易开创的大好局面,轻易就会被摧毁殆尽,教训不可谓不惨痛。”   众人都默默低下了头,唐毅说了很多,他们也都听得心有戚戚。   很多话都是大逆不道,堪称疯狂,可是再疯狂,也比不过李氏一伙的行径。   群臣彻底寒心了,害怕了。   哪怕再愚忠愚孝,也要掂量一下,值不值得。   “唐阁老,您说吧,我们该如何做?”   “是啊,您拿个主意!”   ……   大家七嘴八舌头,都紧紧盯着唐毅。   “其实方法很简单,甚至一点击破。我们只要限制皇权,使之不能肆意妄为,也就够了!”唐毅信誓旦旦说道。   可凡事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幸亏他想说服了四位老臣,高拱,赵贞吉,高仪,葛守礼,都德高望重,他们一起背书,很快大家统一了意见。   唐毅要求高拱领头,徐渭、王世贞、陶大临、诸大绶等人参与,一起拟定出一套约法,明确界定皇帝可以做什么,不能做什么,并且公之于众,让每一个人都了解清楚,深入人心。   一旦皇帝超出约法,胡作非为,就要限制约束,把他的要求立刻驳回,绝不执行。   除了拟定法令之外,还有就是加紧调查李氏的案子,由赵贞吉负责,海瑞充当审判官,立刻查清楚李氏的罪名,并且开诚布公,让天下人心悦诚服,以免生乱,生事。   唐毅则是率领其他官员,全力维护朝廷运作。   扣除高拱,赵贞吉,张居正,内阁还剩下四位阁老,经过大家投票推选,礼部尚书高仪入阁,唐毅提议,由五位阁老牵头,所有尚书,加上左右都御史,一共十九个人,组成内阁联席会议。   普通事务,以及突发情况,由五位阁老决策,遇到大事情,则有十九个人一起商量表决。   十九个人当中,唐毅负责执掌玉玺,作为领班,唐汝楫负责拟票,殷士儋掌军,高仪掌管人事,张守直负责财政。   只要把军,人,钱捏在手里,天下就乱不了!   新组成的内阁联席会议,第一道命令,就是授权调查隆庆之死。   “千斤重担,都落在了刚峰兄的身上,你可务必要扛得起来。”唐毅意味深长道。   海瑞沉吟半晌,突然问道:“这一次,还会不会像小站的那一次一般,半路叫停了?”   “不会,刚峰兄,大明朝是非不分的时候过去了,你放手去查,不管查到了谁,问出了什么事情,我都会鼎力支持!”   海瑞竟有些落寞,分明再说,既然这么容易,还用得着我吗!   不过他也只是一闪念,毕竟审问太后,那可是亘古未有的案子,也标志着成王败寇的那一套,从此就成为过去,凡事依循法度的时代终于来了,自己必须开好这个头儿!   海瑞闭目凝神,思索了一个时辰,当天边露出朝阳,他率领着王用汲,韩象,罗万化,邹元彪,顾宪成等人,一起杀到了慈宁宫。   向锦衣卫递交了令牌,仔细核对身份,才把他们放了进去。   进入慈宁宫之后,出乎预料,李氏十分平静,坐在了窗前,听到了脚步声音,她转头看了看,又扭过头,冷笑道:“是白凌子,还是鹤顶红?哀家好歹也是皇帝的生母,总不至于身首异处吧?”   海瑞负手道:“李氏,本官过来,不是赐死的,而是来问案的,请你如实回答,是怎么暗害先帝的?”   李氏仿佛听到了最好笑的笑话,“一群乱臣贼子,也配审问哀家?你们去死!”   她发了疯一样,伸着手爪,扑向了海瑞,狰狞的模样,和小鬼不差分毫。   正在这时候,有锦衣卫快速冲上来,伸出铁一般的胳膊,架住李氏的胳膊,她还不肯罢休,大叫大闹,大喊大嚷。   “乱臣贼子,都是乱臣贼子!”   王用汲脸上发烧,怒火冲冲。   “刚峰先生,如此刁钻,我看不用刑,她是不会招认的!”   海瑞却摇摇头,“若是严刑逼供,屈打成招,如何能取信天下人,你们放心吧,我自有办法!” 第1079章 纷乱   清晨早起,大多数的京城百姓开始了悠闲的生活,洗漱,吃早点,油条豆汁,包子馒头,粳米稀粥,烧饼果子……香气飘飘,让人口水长流。   一切都和往常差不多,除了街上巡逻的顺天府差役多了一些,别的没有什么变化。   唯有茶馆和饭店,不时有人聚集在一起,说着乱七八糟,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小道消息。   昨天京营把皇城给围了,连热气球都出动了,这才叫天罗地网。听说连皇帝和太后都被抓起来了,刚登基,第一次正式早朝,就成了阶下囚,也真够衰的!   “我听说啊,是唐阁老觉得当大学士不舒服了,还要高升一步!”   “还高升啊,人家都官居一品了,还要怎么样?”有人傻乎乎问道,立刻旁边有人哈哈大笑,“当然是要登基称帝呗!”   “哎呦,可别乱说话啊,小心祸从口出!”掌柜的连忙招呼,让大家伙闭嘴,还不死心,又找出了红纸,写上莫谈国事四个字,像是鬼画符一样,贴得到处都是。其实他大可不必紧张,唐毅从来不认为几句谣言就能改变什么,相反,到处抓人,弄得天下大乱,人心惶惶,才是真正的麻烦。   要给人说话的余地,当然了,在各处人口稠密的地方,都有顺天府的密探,暗中盯梢,一旦有异常情况,立刻报告。   整个京城表面上和往常差不多,暗中的弦却都绷紧了。   当然,也不是一点事情都没有。   不知道从哪里冒出二三百号人,突然出现在了唐府外面,黑压压的跪倒一大片,大声山呼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声音震天,把王悦影都给惊动了。   “平凡,外面是怎么回事?”   “还能是怎么回事,俺爹干了一票大的,恭喜您了,很快就要母仪天下!”   “胡说八道!”王悦影狠狠瞪了他一眼,“你爹才不会那么无聊。”   “娘,当皇帝很无聊吗?”   “废话!”王悦影怒道:“当得夫妻离心,当得父子成仇,先帝那么好的人,也含恨而终,死不瞑目!告诉你,咱们家永远不能弄到那个地步!”   唐二少爷思量半天,庄严点头,“娘亲放心,孩儿可不会犯傻的,不过我大哥就未准了!”   “少提那个没良心的。”王悦影虎着脸道:“告诉所有家丁,把宅子守住,谁也不准轻易出去,也不许外面的人进来。”   “娘,不用把外面的人赶走吗?他们吵得心烦!”   “心烦把耳朵堵上,这时候不能给你爹添乱!”   府门外的“从龙功臣”闹了不到一刻钟,就有顺天府的人把他们带走,唐家重新恢复了安宁。   从龙之功得不到了,又有人动了别的心思,戏词上不是说君叫臣死臣得死,臣要是不死,就是不忠,现在内阁带领着百官造反,囚禁君王和太后,以下犯上,罪不容诛,有人跑到午门大骂,跑到太庙痛哭,还有一大帮人满世界折腾,甚至有个乞丐拿着一张黄绢,说什么天子的衣带诏,要奉旨讨贼,愣是聚集起来好几百人,要攻打崇文门。结果被守卫税卡的十名官兵追得屁滚尿流,狼狈逃窜……   “可恶!”唐汝楫大声嚷嚷道:“元辅,您可不能手软啊,这些人不杀,早晚会成大祸害!”   唐毅淡淡一笑,“过虑了,眼下正处在三千年未有之大变革,新旧交替,鼎故革新,什么怪事都会发生,我们要是满世界抓人,还不累死。抓大放小,也别处死,一律发往海外,正好吕宋、安南那边都缺人。关键是朝中局势,还有各地督抚,兵马不动,地方不乱,就没什么大事。”   提到这里,唐汝楫平静了不少,“元辅,要说各地的督抚吗,东南就是咱们的大本营,所有督抚都出自心学门下,至于废除九边军镇之后,改用巡抚治理地方,用的也都是咱们的人,另外山东巡抚孙鑨,河南巡抚吴兑,陕西巡抚申时行,也都是咱们的人,肯定能把地方压下去。东南的人马之中,九成都有乡勇的底子,那是令尊的班底儿,九边诸将,也都是您的部下,戚继光、马芳、汤克宽、卢镗这些人啊,他们忠于大明朝,也听您的命令,要是让他们造反,他们未必愿意,可是只要不动朱翊钧,这些人就不会瞎起哄,说起来,现在值得担忧的就是两个方面。”   “哪里?”   “一个是西南,殷正茂这家伙刚刚统帅大军,灭了韦银豹,他虽然也是心学门下,可是别忘了,还有一个王崇古,论起打仗的本事,殷正茂比王崇古厉害,可是耍起手段,他就不成了。”   唐毅点头,“没错,西南十几万大军,一旦乱了,的确不好办。不过西南路途遥远,等到他们知道消息,恐怕要一个月之后了,再反复确认,直到动兵,怕是没有两三个月想都别想。我这就给安南那边写信,让平安他们把人马调到边境,盯紧西南的动向。”   唐汝楫眼前一亮,这可真是一招妙棋啊。   当初他还想不通,唐毅怎么就那么心狠,把儿子扔到了鸟不拉屎的安南,历练也不是这个方法啊!现在猛然惊醒,这一招看似没用的闲棋,竟然能发挥这么大的作用!等于是在朝廷力量最薄弱方面的后背,插了一把匕首。   高,实在是高!   莫非是唐毅早就看到了今天的局面,才早早布子?   要真是那样,眼前笑呵呵的家伙就不是人了,是个妖啊!   唐汝楫的脑袋埋得越发深了,连一点不听话的念头都不敢有了。   “对了,你刚刚说还有一个要担忧的,是什么?”   “啊,是这样的。”唐汝楫忙说道:“刚刚内阁收到了几十封辞呈。”   “辞呈?”唐毅放下了毛笔,“都有谁的,又为什么辞官。”   “人可不少哩,有户部侍郎李幼滋,仓场总督张学颜,大理寺少卿耿定向,詹事府少詹事马自强,还有几位郎中,御史,给事中,这是名单。”   唐毅接过来看了看,这些人他一点不意外,李幼滋,张学颜都是张居正提拔的,至于耿定向,之前辽王叛乱,他掺和其中,丢官罢职,后来又投靠了张居正,重新回到了官场。马自强等人则是晋党的残余,本来他们都依附在葛守礼周围,这一次很明显葛守礼彻底倒向了唐毅,他们留在京城也没有什么滋味,正好借机赶快辞官。   当然,他们嘴上不会承认,只说骤然遭逢剧变,心力交瘁,难以承受,还有人说,他们生是大明朝的人,死是大明朝的鬼,断然不能背叛朝廷,只许天子对臣子不仁,不许臣子不义,他们没有脸面留在朝堂之上!   “荒唐,荒唐!”   唐毅匆匆看了几封辞呈,气得摔在桌子上。唐汝楫咬牙切齿,怒骂道:“端起碗吃肉,放下筷子骂娘。才几天的时间,他们就忘了,李氏调集人马,若非元辅力挽狂澜,他们早就成了刀下鬼!当时怎么不去抢着挨刀,做大明朝的忠臣,现在活命了,又反过来装相,简直可耻!”   他建议道:“元辅,我看不能客气,这些家伙要一律打入天牢,严惩不贷!您要是不愿意动手,下官不在乎,就让我去处置!”   反正唐汝楫是想开了,他一个严党残余,能混到今天的地位,还不是抱对了大腿,无论如何,也要紧跟着唐毅的步伐。   “算了吧!”   唐毅淡淡道:“天要下雨,娘要嫁人,咱们管不着。立刻提拔官员递补。”   刚把这些人的辞呈批准了,转过天,又来了四十几封辞呈,口气都差不多,唐毅看都没看,一律批准。   前后不到十天的时间,已经走了三百多人,京城好些衙门的职位都空了下来,再这么下去,连日常的事务都没法处理了。   唐毅看在眼里,只有浓浓的失望,老牌士人的虚伪,让他厌恶透顶。   想当年朱棣篡夺侄子的皇位,也有一大帮文官辞官回乡,不给朱棣干活儿,以示他们的高古和与众不同。可是你们真的那么忠心,为什么不辅佐建文帝,奋死一战,拼个玉石俱焚?为什么要在打完仗了,天下太平了,才一个个往家里跑,还不是看透了朱老四不会杀他们,更何况后来大多数人又回朝当官了,摆明了是在撒娇讨赏耍声望吗!   他们的作为和八大胡同,秦淮河上的姑娘,自抬身价的方法如出一辙,所不同的是他们既要卖,又要名,更加无耻而已!   “传我的命令,所有空缺官职,立刻依次递补,再调五百名国子监生,顺天府学,大兴宛平县学,以及天津,保定等处生员,进入衙门实习,另外再由吏部挑选一批经验丰富,人品操守上佳的吏员,晋升官职,接替衙门事务。告诉所有人,朝廷用人,唯才是举,不问出身。没了那几个臭鸡子,就不信做不成槽子糕!”   唐毅的命令,快速落实下去,说起来讽刺,换上来一大批的吏员,又充实了一帮年轻的生员,他们要么经验丰富,要么冲劲十足,行政效率竟然大为提高,让内阁都瞠目结舌。   京城的纷乱,在八月中秋之前,戛然而止,由海瑞领衔的三法司,要正式公开审讯李氏暗害隆庆一案,一块巨大的石头,投入了小小的水潭,地动山摇…… 第1080章 决战公堂(上)   事情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   要审问李氏,要调查隆庆死亡之原因,前前后后,不光是案子,更是纲常伦理,千百年来陈陈相因,积累下来的无数规矩。   孔老夫子修春秋的时候,尚且要为尊者讳,隆庆刚死,就把诸般事情掀出来,有人说是大不敬,有人说欺负孤儿寡母,还有人说是图谋篡位,一帮逆臣贼子,陷害皇后……总而言之,天下纷乱,简直一言难尽。   这也是为什么包括赵贞吉,高拱一般的大家,在关键时候,都想拥立唐毅登基,干脆了事算了。他们实在是没有勇气去挑战几乎不可能的任务。   唯独唐毅,他觉得必须要办,而且还要办得漂漂亮亮,公允而得体,让谁也说不出什么。从嘉靖三十年算起,他奋斗了二十多年,为的就是这一场决战!   要是贪图那张龙椅,他早就起兵造反了,还用得着这么麻烦吗?   无论如何,一定要审,还要让天下人都睁开眼睛,好好看看,要把这个案子办成前所未有的铁案!   大理寺正堂经过七天的紧张改造,把两边打通,围着大堂之上,能摆三面座位,容得下上千人。   就在审讯之前,天下间稍微有点名声的人物,全都赶来了,最令人意外的是曲圣魏良辅,老头子已经快九十了,却还精神矍铄,他坐船到了天津,琉莹和平凡两个亲自到了码头,把老爷子接上了马车,一路送到京城。   魏良辅满脸笑容,扶着平凡的头儿。   “你爹当年拜在我的门下,差不多也这么大,当初老夫就算准了,他是要干大事的人,只是没有想到,手笔竟然如此之大,真是了不起啊!”   琉莹反倒神色惊慌,惴惴不安。   “师父,您老经得多,见得广,我真怕一个不好,会伤损到老爷的威望,祸及唐家一门,这心里头毛毛的。”   魏良辅眯缝着老眼,摇了摇头,“琉莹丫头,别害怕,不会的,宏远输了,就是心学输了,所以心学上下,不会让他输的!”   老头撩开了车帘,举目眺望,京城和天津的直道,满是四轮马车,车上的士子操着天南地北的口音,全都匆匆而来。他们也知道自己无缘大理寺的问案现场,可是能在京城,最早听到审案的情况,也足慰平生。   魏良辅,钱德洪,季本,王畿,王襞……心学的巨擘,能数得着的悉数赶来,盛况空前。   除了他们之外,东南的商帮,苏商、浙商、闽商、徽商、盐商、粤商,湖广,四川,几乎能赶到的,全都来了。   有人要问了,一帮商人凑什么热闹?   他们可不是随便来的,审讯李氏,代表的意义太重大了,经商要求稳定的环境,要求保护财富,这些年大家定了许多的规矩,有朝廷的法度,也有行业规范。   可是有一个问题始终困扰着大家,原则上皇帝富有四海,天下财富都是皇帝一个人的。他们再努力赚钱,最后也只能成为一块任人宰割的肥肉。   隆庆南巡让大家倍受鼓舞,可是他突然死了,新的皇帝会如何,万一是个暴虐的君王,像是正德,嘉靖一般,唆使他们的爪牙,大肆盘剥,敲诈勒索,又该如何呢?   听到审讯李氏的消息之后,大家好像在无边的黑夜中,找到了一盏明灯。   李氏身为太后,代表皇权,她只要被审讯,就代表着哪怕皇帝也要遵守规矩,不能逾越法度,最后一个人也被约束起来,最大的漏洞被弥补上了。   从此之后,法令的权威压过个人的权力,经商致富,再也没有威胁。   这么好的事情,他们又如何能够错过!   怀着法律至上的商人,还有怀着虚君实相梦想的年轻人,还有许许多多,认识到皇权危害的官吏,一同云集京城,竟然要比会试科考,还要热闹。   最令人关注的是媒体也正式加入其中,以东南商报为代表,一共十家报社获准,一起旁听审案,他们以最快的时间,将案件的进度公诸于众,让天下人尽快知道案情,接受天下人的检验……   方方面面,几乎都准备停当。   正式审讯的日子到来了。   天还没亮,所有人都涌到了大理寺的外面,锦衣卫从三天前就在这里戒备森严,西洋种点,八点正好,大门开放,只有拿到了邀请函,才能进入其中。   一共三大片旁听席,东边是在朝的官吏,西边是鸿儒名流,南边是农工商界代表,还有报社记者。   大家怀着不一样的心情,焦急地等待,差不多九点左右,高拱率领着一干朝臣,坐到了东边,魏良辅等鸿儒也都落座。   九点一刻,海瑞穿着二品官服,正式出现在所有人的面前。   他面色严肃,先是冲着四周抱拳,然后高声说道:“在不久之前,发生了骇人听闻的事件,孰是孰非,今天就开始审讯,还公道与天下!”   简短的几句话说完,海瑞坐了下来,大家都屏息凝神。   代表原告一方的正是王用汲,经过这些日子的调查,他已经拿到了足够的证据,信誓旦旦。   王用汲站起身,先是抱拳施礼,然后朗声说道:“先帝突然驾崩在乾清宫,根据询问,之前陛下身体状况良好,虽然患有疾病,却不至于猝然宾天,其中疑点重重,最大的嫌疑人就是服侍在先帝身边的和尚海云,恳请将他带上来。”   海瑞点头,便有人押着海云和尚到了大堂之上。   海瑞一拍惊堂木,“你可是海云和尚。”   “不是。”   海瑞脸色一变,“那你又是何人?竟然敢欺骗本官?”   “回大老爷的话,小人本名冯海顺,在是一个落魄僧人,其实小人也没有受戒拜师,不过是剃光了头,到处化缘骗钱而已。在数月之前,有人找到了小人,还给了小人一千两银子,让我帮他办事,起初小的还不知道怎么回事,只是贪图钱财就答应了,后来小人才知道,竟然让小的冒出海云大和尚,去接近陛下,小人自是不敢,可小人的命在人家的手里,也没有办法,只好同意了。”   冯海顺顿了顿,又说道:“在先帝病重的时候,小人曾给先帝进献过一种丹药,助先帝恢复龙体。”   “这丹药是什么,可是有毒?”海瑞追问道。   “没毒,就是烤白薯烤出来的糖稀,混上了一些茶叶沫子,面粉什么的。此事小人向唐阁老,还有李太医如实说过。李太医认为虽然没有药效,却能起到鼓舞信心的作用,让陛下龙体尽快康复,故此没有阻拦,只是每一次小人献药之前,都要交给李太医验证一番。”   “嗯,那本官问你,又是如何毒死先帝的?”   冯海顺一哆嗦,海瑞猛地敲击惊堂木。   “讲!”   “是,就在先帝宾天的前一天,焦美人身体不舒服,陛下派遣李太医去探病,当天晚上,没能按时赶回来,就剩下小的一个,侍奉陛下。”   “所以你就下了毒手?”   冯海顺跟吃了苦瓜似的,点了点头。   “那你又是如何瞒过陛下身边的人员,将毒药给先帝服下?”   “是这样的,小的侍奉先帝多日,和宫中的太监宫女也都混熟了,那一天给先帝进药的时候,小人把毒药藏在了念珠之内,太监替李太医验药,等他验证完毕,小人就偷偷把藏在念珠里面的毒药拿了出来,放在了先帝的碗里。”   听完了冯海顺的介绍,所有人都惊得张大了嘴巴,简直不敢置信,堂堂的一国之君,竟然就这么被杀掉了?   “王大人,你还有什么补充的,冯海顺如何能瞒天过海,进入宫中,又如何能给先帝下毒,还有什么证据吗?”   “有!”   王用汲朗声道:“下官调查过了,海云和尚是有名的僧人,不过他平时抛头露面不多,冯海顺和他的确有几分相似,冒充起来容易。最关键的是宫中有人充当内应,瞒过了锦衣卫和宫中的层层监督。现在下官已经找到了真正的海云和尚,他在冯海顺冒名顶替之前,已经被杀死了,投尸枯井之中,一起被杀的,还有他的七个徒弟,现有尸体为证。此外,下官还有一串楠木念珠,此物正是冯海顺下毒所用的工具。”   有人立刻称到了海瑞的面前,这是一串极品的沉水沉香,名贵之极,其中有一颗被镂空了,正好能塞进去小手指大小的药丸,当堂验证,把药丸放进去,戴在手上,再用僧袍遮挡,的确不容易发现。   处心积虑,处心积虑啊!   宫廷虽然门禁森严,可是却不想普通人想的那样,连只苍蝇也飞不进去。实际上在嘉靖朝,就有一大堆的骗子道士,聚集到嘉靖面前,弄得乌烟瘴气。   有人充当内应,冯海顺想要接近隆庆,的确不是难事,利用几个月的时间,取得信任,在趁虚而入,用毒药杀死隆庆,哪怕是神仙也难以防范。   “本官问你,究竟为何要杀死先帝?讲!”   冯海顺一哆嗦,“小人实在是不知,小的也不过是奉命行事!”   “你奉了谁的命令?”   “东厂二珰头,冯全!” 第1081章 决战公堂(中)   “带冯全。”   没有多大一会儿,有人把冯全带了上来,这位四十出头的样子,他和冯保同姓,又是同乡,冯保先于他入宫,两个人就结成了弟兄,隆庆登基之后,冯保咸鱼翻身,成了宫里的珰头之一,也是着力提拔冯全,让他坐到了二珰头的位置。   押解着冯全的锦衣卫把他推到了大堂之上,通报了姓名,又验明正身。   海瑞问道:“冯全,你可认识这个人?”   他指了指冯海顺,冯全呲着牙,冷笑道:“认识,一个破落户,装成和尚,到处骗吃骗喝,还骗到了二太爷的府里,本想打死他,可是念在都是老冯家的人,他还挺会说话,就饶了他一条狗命。”   “冯全,他说是你帮着他接近先帝,可有此事?”   “有,不然这么一条癞皮狗哪有本事混进宫里。”   “你让他混进宫中,又是什么原因?”   “很简单,让他杀了隆庆!”   够干脆的!   观察审讯的众人全都傻了,心说莫非隆庆真是被暗害的,那么好的一位皇帝,死的如此不明不白,这些家伙简直丧心病狂,该千刀万剐!   还有人心存怀疑,灭九族的罪名,怎么会轻易承认?看起来应该有猫腻,没准是为了尽快结案,演的一出戏。   总之什么想法的都有。   “本官再问你,为何要刺杀先帝?”   “我只是奉命行事,什么都不知道。”   “你奉了谁的命令?”海瑞继续追问。   冯全仰起头,呵呵道:“海瑞,咱家说了,你敢把他带到大堂上吗?”   “那要看你说的是真是假了!”   “好胆魄!”冯全大声道:“命令我的人就是司礼监秉笔,提督东厂,冯保冯公公!”说完之后,冯全斜着眼睛,充满挑衅地看着海瑞。他可不信海瑞敢把冯保弄上来,毕竟这么多年,冯保知道了太多的秘密,要是任由他把宫里,还有大臣们的丑事都抖出来,只怕满朝文武,没几个有脸混下去,为了保密,说不准此时冯保已经被害死了,连尸体都找不到,又怎么过堂。   就在冯全瞎琢磨的时候,竟然有锦衣卫带上来一位,这家伙形容枯槁,蓬头垢面,瘦得仿佛一把骨头,花白的头发散乱着,上面还插着不少稻草棍,状如乞丐。   只有熟悉的人才能辨认出来,这家伙就是冯保,在一两个月之前,还嚣张跋扈,嚷嚷着要杀了所有大臣,再度见到他,成了这么一副德行,真够讽刺的。   大家注意到押解冯保上来的锦衣卫都捏着鼻子,从冯保身上散发出难以形容的臭味,他竟然大小便都失禁了,弄到了身上。和当初附庸风雅的模样大相径庭,判若两人。   海瑞眉头一皱,“他是怎么回事?”   锦衣卫大都督陆绎站了出来,“启禀海大人,自从冯保被囚禁之后,头十天整夜整夜不睡觉,又是喊,又是叫,整天说有厉鬼来找他,过了十天,也不再说话了,喂饭就吃饭,喂水就喝水,便溺也都撒在了身上,整个人都疯疯癫癫,傻了!”   哦!   竟然傻了!怕是恶贯满盈,遭了报应了吧?   在场的官吏,尤其是高拱,对冯保的恨意滔天,就是这个畜生,几乎毁了高拱一辈子的功名,人活一张脸,高拱要不是为了看到他们的结局,早就辞官回家抱孙子了。   看到冯保倒霉德行,高拱是既高兴,又忐忑,这家伙疯了,他可是关键的证人,要是不能撬开他的嘴,失去了关键的证据,事情还真不好办了。高拱心里头焦急,可是审案子的是海瑞,他只能干瞪眼。   海瑞沉吟了许久,站起身,到了冯保的身边,走了两圈,叹口气,“冯保,今日当着天下人的面,是一个很不错的机会,你可以把肚子里的话,都说出来,也可以一个字都不说,你放心,不会有屈打成招,也不会逼着你开口说话,但是你要清楚,只要做过了,就别妄想谁也不知道。以往很多案子,都成了无头公案,原因无非就是胆怯,就是官官相护,不敢把事情挑明。这一次朝廷已经下了百倍决心,有充足的证据,会还真相给天下人。你如果愿意开口配合,还有说话的机会,如果不珍惜,只怕唯有稀里糊涂,继续装疯卖傻下去了。”   海瑞说完,回到了座位上。   等了半晌,冯保低着头,还不说话。   王用汲立刻站了出来,“启禀大人,既然冯保不说话,下官建议传唤另一个证人,钟翠宫的宫女头目桃红。”   听到这个名字,冯保一哆嗦。这可是老熟人啊,桃红是李氏的贴身宫女,什么事情都不瞒着她,甚至她知道的秘密比冯保还多。   要说起来,冯保现在也不明白唐毅这伙人要干什么。   最初十天他以为必死无疑,就索性大闹,要是一刀砍了他,也算是痛苦。可朝廷没什么举动,冯保又心思活动了,莫非是投鼠忌器,不敢动皇帝,连着李氏和自己也不敢动了,会不会有勤王之师……   冯保胡思乱想,他没什么谱,就只有装疯卖傻,想要混日子,等机会。   只是想不到,等来等去,竟然等到了过堂,真是够滑稽的。   唐毅莫不是疯了,他还敢审讯自己?   正好,咱家不想稀里糊涂死掉呢,有一个说话的机会,总比没有好!   “我说!”   冯保突然抬起头,把散乱的头发分开,露出满是污垢的面孔,只是两个眼眸极为明亮,“海大人,咱家敢说,你敢听吗?”   “哈哈哈,冯保,你看一看四周,朝廷既然敢堂堂正正问案,就不怕你说。”   “好!”冯保突然站起身,尖利的声音,怪叫道:“海大人想听,咱家就什么都说了。隆庆之死确实是咱家所为。”   “原因何在?”   “因为陛下已经不信任我,还把咱家圈禁在东宫,要是咱家不动手,死的人一定是我!”   “先帝为何要杀你?”   “因为……因为我知道他的秘密。”   “什么秘密?”   “他——”冯保突然放声大笑,笑得眼泪都出来了,“他被人戴了绿帽子,李妃给他生了两个儿子,结果两个儿子都不是他的,此次潞王朱翊鏐的生父是大学士张居正,而长子,也就是万历皇帝的生父,是——是咱们的首辅大人,唐毅唐行之!”   冯保丢出了重磅炸弹,只是令他惊讶的是除了旁听席上,出现了一片嘘声之外,大堂上,包括问案的海瑞,还有代表原告,指证他的王用汲,都显得十分平静。   “冯保,本官给你说话的机会,是让你说真话,不是让你信口雌黄,你的每一句话,必须有真凭实据,不然,本官只有送你回到刑部大牢了。”   海瑞的冰冷镇定,让冯保很不习惯,害怕也好,愤怒也好,总归有点反应,他才好继续表演下去,偏偏冷得像是千年寒铁,还怎么玩下去啊!   冯保吸口气,“咱家承认,刚刚的确在胡说,朱翊钧是先帝的亲子不假,可是潞王朱翊鏐他身世可疑,他有可能就是张居正的儿子。”冯保仰起头,思量着曾经的过往,“那时候还是隆庆元年还没过呢,李氏替先帝生的第二个孩子,不到两岁就死了。李氏当时心情很不好,偏偏先帝有沉醉在脂粉堆里,只是匆匆看看,就去找别人了。李氏怀恨在心,觉得先帝太过无情,就寻思报复先帝。没过多久,张居正回京任职,李氏就借着回家省亲的机会,乔装成小太监,和张居正幽会,后来回宫之后,李氏怀上了身孕,在隆庆二年的时候,诞下了皇子朱翊鏐。咱家查阅过起居注,那前后先帝并没有去过钟翠宫,故此朱翊鏐应该不是先帝的儿子。”   啊!   所有人都惊呆了,甚至都傻了,如此天下的丑事,怎么能随便讲出来,这不是让皇家颜面扫地吗?   堂下立刻有人哭天喊地,如丧考妣道:“不要再问了,不许再审了!”   “对,快杀了冯保,杀了这个奴婢!”   “他都是胡说八道,先帝英明睿智,是中兴之主啊!”   “先帝身后名不能有染!”   居然有人张牙舞爪,扑向了奋笔疾书的记者,想要把他们写下的东西撕碎扯烂!   “肃静!”   海瑞猛地敲击惊堂木,大声吼道:“谁敢扰乱审案,立刻架出去!”   这时候高拱站了起来,他眼中泪水滚动,感慨道:“试问天下间,只怕没人能比老夫和先帝的感情,先帝之死,老夫痛彻心扉,恨不能追随先帝泉下。老夫也曾怀疑先帝死因,可是担忧损及先帝名声,就力图压下来。可是老夫错了,正是我的懦弱无能,才使得暗害先帝的凶手肆无忌惮,继续破坏大明,给先帝的江山造成更惨重的伤害。老夫这些日子只想明白了一件事,那就是要较真,要求真,决不能姑息养奸!”   高拱说的眼圈泛红,其他人听在耳朵里,感同身受,频频点头。   海瑞颔首,“乡愿者,德之贼也!以海某观之,当今世上,最大的两个弊病,一曰甘草,一曰乡愿,结党营私是乡愿,不敢碰触天家,不敢面对问题,同样是乡愿!今天就要灭了这两个大贼!”   他冲着冯保用力一拍惊堂木,大吼道:“讲!” 第1082章 决战公堂(下)   “先帝疑心李娘娘,李芳就是因为密报此事而被杀的。”   “是谁杀的?”海瑞追问道。   “我让人杀的!”冯保很干脆道:“我让人抓住了李芳的兄弟还有侄子,逼着他招供,那个老东西也硬气,愣是不招,没有办法,只有先勒死他,然后借了一根手指,印了指印。”   “你们就如此糊弄先帝?”所有人都愤怒了,一双双红赤的眼睛,锁住冯保,压力如山。   “没办法,蝼蚁尚且偷生,先帝已经怀疑到了李娘娘的头上,再不奋起一击,只会坐以待毙。顺便再说一声,陈皇后也是李娘娘下令逼死的,为的是让先帝投鼠忌器,不敢查下去。果然先帝心软胆怯,就给了李氏可乘之机,使用毒药,把先帝害死。”   冯保满不在乎一笑,“可笑啊,堂堂皇帝陛下,九五至尊,天下之主,竟然愚蠢到了不可救药的程度,孩子也不是他的,江山社稷也没了,还不如咱家一个阉人……哈哈哈!哈哈哈!”   冯保仰天狂笑,别提多么猖狂了。   他站起身晃了晃肩膀,迈步走了一圈,自嘲道:“真没有想到,你们还能让咱家说话,那咱家就一点不留,还想知道什么,只管问,我倒要看看,你们会如何处置!能拉着太后皇帝,两个贵人一起陪葬,咱家就没算白活!”   怪笑声充斥大堂之上。   ……   一天的审讯结束了,几乎每个人脑袋都晕晕的,走起路来,好像是踩了棉花包,一脚高,一脚低,飘在云团上下不来。   那些兴匆匆赶来的记者,都满心希望得到重要的新闻,一举扬名。可是回到了住处,整理一天的收获,提起笔,却不敢写一个字。只剩下痛苦的纠结。   有人要问,从海云和尚到冯保,为何每个人都那么容易,连点反抗花招都没有,直接如实招供,实在是没有必要。   冯保之前装疯,是为了苟延残喘,到了大堂上,和盘托出,也是为了活命。   时至今日,万历还活着,李氏还活着,他们还是大明的君主和太后,还是最有权势的人,每一桩,每一件,所有事情都是李氏所为,可是千百年来的律法,从来都是法不加尊,如何处置李氏,会成为最麻烦的事情?   “宏远啊,真没想到,这么多年了,你的手艺还没扔下。”魏良辅眯缝着眼睛,品味着文思豆腐的软嫩香醇,老怀大慰。   唐毅陪笑道:“弟子听说师父愿意自己一个人下棋,弟子没有师父的境界,实在烦心了,就摆弄炒勺,做两个小菜,算是放松了。”   “哈哈哈,为师老眼昏花,脑袋也跟不上了,和别人下棋,人家都嫌我慢,下着下着还会睡着了,索性就自己和自己下,省得给别人添麻烦不是!”   听了老师的解释,唐毅这个泄气,又给老师夹了几道自己的拿手菜,魏良辅吃了一点,就放下了筷子。   “还是当年的味道,为师却是没有胃口了。”魏良辅思量着道:“咱们说点正事吧,老夫以为可以了。”   唐毅眉头一蹙,随机舒展开,“请师父指点!”   “李氏弑君,杀死先帝,哪能母仪天下,以老夫之见,应该立刻废了杀了李氏,废了万历,拥立焦美人之子登基!”   唐毅沉思一会儿,摇了摇头,“师父,陛下只有十岁,自然没有参与暗害先帝的事情,更何况种种迹象,他都是先帝的亲子。先帝临危托孤,弟子不会废了当今陛下!”   “那,那他的母亲有罪啊!”魏良辅瞪大了眼睛,略带激动道。   “母亲有罪,不能株连儿子。”唐毅沉声道:“历代以来,株连九族,株连三族,太祖爷搞瓜蔓儿抄,成祖爷杀了方孝孺十族。这种野蛮的行径,都是受到谴责的,罪只一人,功只一人。不搞株连,也不搞封妻荫子,这是日后大明的一条铁律!”   唐毅的声音不大,可是态度极为坚决,魏良辅满心无奈,这小子从小就倔,他认准的事情,只怕谁也改变不了。   沉默了好一会儿,魏良辅才幽幽道:“不废万历,就不能杀了李氏,把她幽禁冷宫,孤独终老吧!”   “不行!”虽然不听老师的意见,有些过分,可是唐毅也不愿意用假话敷衍师父,只能如实相告:“李氏罪不容诛,她杀死先帝,逼死陈皇后,掀起滔天巨浪,弄得大明天下不得安宁,不杀了她,弟子没法和先帝交代,没法和天下人交代!”   “这个!”   魏良辅吸了口气,缓缓道:“你知道自己的选择吗?杀了李氏,还保留万历,若干年后,你想祸及子孙吗?”   杀母之仇啊,只要万历长大了,他肯定会报复的,一点都不用怀疑,眼下可谓是皇权最衰弱的时候,一旦万历长大了,成年了,他身边聚集了一大帮人,会面临多大的反扑,想过没有?   杀人不死反成仇,这点道理还不明白吗?   “师父,弟子当然明白,正因为如此,我才不能想您说的那么办。”   “为什么?”魏良辅疑惑道。   “我扶持新君登基,他也有长大的一天,我废立过君王,他就会忌惮我,猜忌我,有朝一日,同样会下手的!我不杀李氏,也不要指望万历能够感激我,总而言之一句话,我们已经撕破了脸皮,唯有一劳永逸,彻底解决皇权至上的问题,把皇权锁起来,才能保证永远安全!”   “虚君实相,依法治国!”   ……   一顿晚饭吃罢,魏良辅带着满腹的思量,回到了住处,他枯坐到半夜,缓缓起身,到了桌案前面,把油灯挑得明亮些,铺开了纸张,一边研磨,一边思量,足足半个时辰之后,老爷子才开始动笔。   “所谓天子者,执天下之大权者也。其执大权奈何?以天下之权寄之天下之人,而权乃归之于天子。自公卿大夫,至于百里之宰,一命之官,莫不分天子之权以各治其事,而天子之权乃益尊。后世有不善治者出焉,尽天下一切之权而收之在上。而万几之广,固非一人之所能操也……方且割万有,专己私,侈身臂,矜总持,不纵以权,不强其辅,则所以善役天下而救其祸者,荡然无所利赖……国祚之不长,为一姓言也,非公义也。秦之所以获罪于万世者,私己而已矣。斥秦之私,而欲私其子孙以长存,又岂天下之大公哉!”   直到天明,魏良辅揉了揉红肿干涩的老眼,将毛笔扔在了案上,长叹一声,“为师只能帮到这里了。”   作为全程参加审讯的魏良辅,老先生发表了一篇三千余字的长文,很快就被各家报社刊发号外,报童卖力大喊,抢购者如云而来,一时间洛阳纸贵。   几乎所有人都在如饥似渴,阅读着这篇充满真知灼见的雄文。   古往今来,皇帝良莠不齐,优劣参半,推究起来,能称得起盛世的不过是文景之治,贞观之治,洪永仁宣之治。将天下大权尽数归于一人,一家,一姓,弊端百出,不可胜数。   以如今为例,李氏私心作祟,先帝顾忌脸面,优柔寡断。本是一家之中的冲突,放之寻常百姓之家,并非罕见。然则放之天家,则九州大乱,隆庆中兴几乎断绝,天下万千黎民,安危福祸,竟然系于一家,岂不谬哉!   魏良辅大声疾呼,要废除秦制,废除一家一姓之权,天下大权归于天下之民,方能世世代代,永享太平!   作为一个名满天下的鸿儒大家,魏良辅的这一篇文章,迅速得到了各方的强烈回应,一时间批判皇权,反思历代得失的文章多如牛毛。   聚集在京城的士子书生,如饥似渴,苦读文章,更有人在茶馆西园,在街头闹事,画一块地方,就对着普通百姓宣讲。   这些年心学大兴,东南经常有这种情况,可是在京城,这还是头一次,大家讲的如痴如醉,听众也是恍然如梦。   那份热度,就算当年海瑞上书,何心隐抛出《明夷待访录》,也比不过万分之一。   更难能可贵的是,人们不再是只是批评,只是痛骂,更有人提出了解决办法,法比皇帝大,内阁统帅九州万方,阁老从能臣干吏之中选拔,所有大学士都有任期保证和限制,不能随意斥退,也不能恋栈不去……   整个天下,正在快速向着唐毅希望的方向在发展,这些天被人们广为所知的皇太后李氏,也将接受公开审讯。   一个惊雷,在大明的天空炸响。   大家以为审到了厂公冯保,各种证据都指向了李氏,就已经够了,真是没想到,内阁的勇气和胆魄真是让人刮目相看,竟然连李太后都要受审!   果真是了不起!   士子们相伴着,赶到了大理寺,别说里面的旁听席了,周围的三条街道都堵满了翘首期盼的人。   和上一次升堂的时间差不多,足有五百名骑兵,押解着马车,从之前预留的通道进入大理寺。   李成梁骑在高大的龙驹上面,耀武扬威,虽然大家看不到车里面的李氏如何模样,但是这一幕却让所有人铭记。   律法如山,哪怕贵为太后,也不能幸免!   从李氏出现在大堂的那一刻,唐毅已经赢了…… 第1083章 真相渐明   李氏其实才二十七八岁,还不到三十,母以子贵,自从诞下了龙种,十年的光景,她也是贵不可言,气度非常,哪怕被关了两个月,李氏也风采不减多少。   布衣素服,清水素面,带着一股子人上人的味道。   这些日子,她接受了好几次的审讯,从头到尾,李氏都紧闭着嘴巴。令人惊讶的是对方也不动刑,也不杀她,什么废除太后尊号,打入冷宫这些标准动作也没有做。   似乎真的要撬开她的嘴巴,让她招认杀害隆庆的事实。昨天更是有人告诉她,要到大堂受审。   李氏简直觉得荒谬透顶,心说这帮文人是读书读傻了,还能脑筋被门抽了,竟然给自己说话的机会,那可就不用客气了,咱们拼一个你死我活吧!   比起冯保,李氏更加自信从容,无论如何,她都是君,是头上的天,弑君的猛士从古以来都不少,但是能在道理上讲过君主的,还没有出生呢!   坐在马车里,李氏就能听到外面人声鼎沸,一看人数就不少。李氏受的教育不多,可是她也知道,在读书人心中,三纲五常是比命都重要的东西,当年文官们就为了一个名分,竟然和嘉靖斗了二十年。   哪怕左顺门血流成河,文官也死心不改。只要自己抓住纲常二字,就没人能动得了她!   从马车上下来,李氏迈着从容的步伐,来到了大堂之上,扫视了一眼上面坐着的海瑞,还有两旁的人等,哼了一声。   “哀家是要给你们这些乱臣贼子下跪,还是磕头啊?你们受得起吗?”她讥诮地嘲讽道。   两旁的人都是一阵变色,海瑞不以为意,冷笑道:“朝廷最新修正了刑律,规定日后审案,不必下跪,也不许屈打成招,凡事以证据为先,以理服人,不准以力服人。不管是谁,日后上堂受审,都有一把椅子,来人,给她搬过来。”   说话之间,有人搬来了一个方凳,放在李氏的面前。   的确没有特别准备,就是普通的松木,也没有垫子,李氏看了一眼,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朝廷?哀家不知道,皇帝恐怕也不知道,你们一群乱臣贼子,也配称朝廷吗?”   “好大胆子!”有官员站起身,就要驳斥李氏。   海瑞摆了摆手,让他稍安勿躁。   “新的律令,由刑部官员征求各地官民百姓意见,联合翰林院共同草拟,而后交到都察院商议修改,又送到内阁会议,公布草案,广泛征求意见,再交给六科核实,最后送到内阁,由唐阁老代表内阁批准。每一道程序,都清清楚楚,征询意见,接受各方建议,不下三万条。可以说,朝廷的新律令,比起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公正合理。李氏,你可以继续质疑,但是你无法逃脱审讯,在大庭广众之下,你还可以为自己辩驳,争取合理处置。本官相信,这对你是有好处的。”   李氏满是不屑,一个字都听不进去,“说的比唱的好听,无非是打一个嘴巴,还要你说打得好。如此欺凌孤儿寡母,你们对得起死去的先帝吗?”   说完之后,李氏捂着脸,嚎啕痛哭,一边哭一边大骂。   “这群人口口声声说是大明的忠臣,结果先帝刚刚驾崩,就囚禁哀家和皇帝,那莫须有的罪名扣在哀家的头上,你们丧心病狂,天理不容!”李氏撒泼打滚,比起农村的泼妇还要可怕。   下面这些人看在眼里,有人咬牙切齿,恨不得冲上来直接把她打死,给先帝报仇算了,想不明白,朝廷干嘛还让她活在世上!   但是也有人觉得李氏所说并非不可能,朝廷重臣囚禁了太后和皇帝,为了夺权,他们肯定会想尽一切办法,污蔑太后。   李氏看起来雍容华贵,十分的漂亮,这么好的佳人,她会干出猪狗不如的事情吗?真是让人怀疑啊!   下面议论纷纷,海瑞脸色如常,等到李氏的声音小了,他才看了看王用汲。   “王大人,你有什么证据,可以提供?”   “回大人,根据起居注记载,先帝在临死前一个时辰,浑身抽搐,头足佝偻,相互接近,根据判断,应该是服用牵机之毒的结果,根据先帝的情况推断,其中还加入了其他毒药,调和而成,发毒虽然晚,但是更加猛烈,十死无生。这种毒药唯有宫中存在,主要是用来惩罚与外人私通之妃嫔,以及不守规矩的宫娥太监。”   竟然是牵机毒?   所有人都大惊失色,好狠的心肠啊!李后主就是服用了牵机毒而死,这是多大的仇啊?   “李氏,你有什么话说?”   “哼!”李氏斜瞟了一眼,“就凭着是牵机毒,便污蔑哀家,真是好大的罪名!无耻!”   王用汲冷笑一声,“光是毒药还不算什么,负责把毒药送给海云和尚的人我们也找到了,他就是冯保手下的小太监贵喜,而药则是从钟翠宫宫女桃红手里得到的。大人,我请求将桃红带上来。”   “准了!”   很快有人押解着一个女子上来,她看起来只有二十出头,看起来十分清秀,瘦瘦弱弱的。到了大堂之上,刚要下跪,有人提起了她的胳膊。   “大人问话,好生回答。”   “是!”桃红怯生生答道。   “你可认识此人?”   海瑞指了指站在一旁的李氏,桃红看了一眼,连忙扭过头,显得十分惶恐。   “认,认识,是李,李娘娘……”   “嗯,你又是她什么人?”   “回禀大人,奴家是她的贴身丫鬟,在裕王府的时候,奴家就跟着她身边。她,她又什么事情,都不瞒着奴家。”   海瑞点头,“那好,本官问你,她暗害先帝,你可知晓?”   桃红听到这话,身体一哆嗦,脸上的惶恐更加强烈,手里捻着衣角,恨不能搓成粉末。   “桃红,弑君大案,亘古少有。当着天下人的面审讯,更是开天辟地第一回。之所以如此做,就是要真正取信天下人,该是谁的罪过,就是谁的罪过,不会冤枉一个好人,也不会放纵一个坏人,主犯从犯,罪情可不一样,希望你能明白!”   桃红愣了一下,把脑袋深埋在胸口,低声道:“明白,奴家明白。”   “说说吧,把你知道的都说出来。”   “是。”桃红整理了一下思绪,“大约在三个多月之前吧,顺天府有人告发冯保,说是他害死了李芳,那一次陛下没有拿下冯保,只是把他圈禁在东宫,那时候娘娘就心惊肉跳,坐立不安,连续几夜都睡不着。”   “为什么睡不着?”   “因为……她怕冯保把她供出来,她怕先帝会出手废了她。”   “李氏有什么举动没有?”   “有,她让奴家送一封信到宫外。”   海瑞追问道:“给谁的?”   “是,是给大学士张居正的!”   又牵出一个大人物,饶是大家伙都被轰得麻木了,此时也是聚精会神,打起一百倍的注意力。   “信上是什么内容?”   “信上是问计的。”   “张居正可回了?”   “回了!”   “那上面写的什么?”   “写的是他对情况的判断,他认为陛下是碍于天家颜面,不愿意贸然废掉李氏,免得影响太子储位。一旦焦美人肚子里的龙种诞下来,陛下就可以肆无忌惮,处置他们了。”   “为什么焦美人的孩子诞生了,就敢下手了?”海瑞一拍惊堂木,“说。”   “是,是因为李氏背叛先帝,与外人私通,有辱皇家名誉。”桃红的声音细如蚊呐,可是听在其他人耳朵里,却不亚于惊雷。   冯保说过此事,桃红再度提起,联系到之前宫中的种种情形,多半就是真的了。   刚刚还对李氏有些同情的人,此刻天平都向着另一方倾斜,看着李氏的目光就变得很不友善了。   李氏或许是感到了,她突然暴起,伸出手爪就去抓挠桃红。   “你这个陷害主人的贱婢,我要杀了你!”她张牙舞爪扑上来,负责守卫的锦衣卫立刻拦阻,把桃红保了下来。   李氏见没有机会,干脆一屁股坐在地上,撒泼打滚。   “都睁开眼睛看看吧,为了污蔑哀家,他们无所不用其极啊,老天爷啊,劈死这些逆臣啊!”   李氏哭喊着,抓着自己的头发,披散着好似小鬼,她冲着两旁的人歇斯底里喊道:“你们还是不是大明的臣子?你们都是铁石心肠,都想遗臭万年吗?哀家没有杀过先帝,这些人都是被收买的,通通都是!对,都是唐毅那个无耻的小人,他受了先帝大恩,却欺负先帝的儿子,还想对哀家无礼,哀家不答应,他就带着人篡位夺权,他狼子野心,他不得好死啊!”   李氏越来越疯癫,海瑞只好摆手,让人暂时把她拖到一旁的休息室冷静一下。   审讯依旧继续。   “桃红,你说李氏与外人私通,还暗害先帝,这都是天大的罪名,你可有证据?”   “有,冯保在宫外有一个别院,里面就住着几个眉清目秀的男子,有时候他们就会化妆成宫女,在钟翠宫之外,都是冯保帮忙,至于里面,是,是奴婢操持的。”   王用汲也站了出来,“启禀大人,我这里有在张居正府上,搜到李氏问计的密信一封,还有,我已经派人封了冯保的别院,从里面抓获男子三名,还查到一些账册,请大人过目!” 第1084章 逆耳忠言   “大人,幸不辱命,连日审讯,案情已经明白了。”   海瑞将一份写着绝密的案卷送到了唐毅面前,唐毅拆开,仔细从头看了起来,连一个字都没有漏掉。   要说起来,整个案子的经过唐毅都一清二楚,可是真正看到各方供词,把一切都汇总起来,每一项都有真凭实据,有详实的供词,证言证物,明明白白,还是很有震撼的。   直到此刻,唐毅也不得不承认,他本来是有能力救隆庆的,太多的机会,只要他出手,就能掀翻李氏一伙,结果都选择沉默,唯一出手对付冯保,也没有下死手,而是依照隆庆的意思,适可而止,结果留下了空间,让冯保和李氏拼死反击。   就拿冯保的别院,唐毅早在对付滕祥的时候,就注意到了冯保,当时这家伙还算乖觉,唐毅没有出手而已。   后来事发,虽然冯保也加着一万倍的小心,可还是逃不过唐毅手下的耳目。隆庆驾崩之后,恰巧当时唐毅装病,朝堂事务都是高拱处置,李氏他们琢磨着对付高拱很容易,也就疏忽了,等到唐毅发动反击,他们措手不及,被抓了结结实实。   唐毅看着这一段,心里头惴惴不安,假如自己早点把冯保的别院给端了,或许就不会有接下来的事情了……   唉,大丈夫做了不悔,悔了不做,有多少愧疚,下辈子再说吧!   作为一个上位者,学会忘恩负义,刻薄寡恩,是必然的,曹阿瞒说的多好啊,宁教我负天下人,不教天下人负我!   唐毅出神了一会儿,正好注意到了一个册子,随手翻开,竟然是都是诗词……   “刚峰兄,这个算什么证据啊?”   海瑞微微一笑,“这里面昂藏玄机呢!”   “有玄机,那我可要请教了?这一句‘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是什么意思?”   “海云和尚被害死,连同弟子,一起丢进井里。”   “原来如此。”唐毅点头,“那这句‘晴川历历汉阳树,芳草萋萋鹦鹉洲’呢?”   “李芳被勒死,凄惨丧命。”海瑞长叹了一声,说起来讽刺,冯保那个家伙附庸风雅,他平素做事都要记一个小册子,偏偏又不愿意用大白话,结果都弄了些诗词来代替,看着既可笑,又可恨。   “朝辞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唐毅冷笑道:“这一句应该是向张居正讨对策,一天之内,他就拿出了对付高拱的办法吧?”   “大人英明!”海瑞点头道。   唐毅气得狠狠一片桌子,“我要是英明,就不会被他们玩得团团转儿了。刚峰兄,这个案子还有一大堆的后续,你都要小心处理,务必把所有证据都找齐全了,不要有一点差错。”   “明白!”   打发走了海瑞,唐毅闷坐了一会儿。   让人带着一壶酒,四个小菜,他从值房出来,也没带人,直接坐着马车,赶到了刑部天牢,通禀之后,有人把唐毅带到了最里面的一个牢房。   这个牢房很有趣,一切都是空荡荡的,连桌子椅子都没有,唯一的马桶也是软木的,所有的一切,就是为了防止里面的人自杀。   能这么下功夫,里面的人也不是寻常之辈,正是大学士张居正。   “张太岳,没想到我们会这么见面吧?”   张居正抬起头,看到了唐毅,瞳孔紧缩,旋即哈哈大笑,“有什么想不到的,自从存心和你作对,我就猜到了,会有这么一天,只是没有想到,你这个人太不干脆,做事哩哩啦啦,如何能执掌天下?”   “那太岳兄以为该如何做呢?”唐毅好奇求教道。   “很简单!”张居正抹了抹嘴,“有酒吗?”   “有!”   唐毅拿出了一壶最好的凤洲酒,送给了张居正,接过酒,张居正斜着眼睛看了看,仰起头,张大了嘴巴。   香醇的凤洲酒从喉咙流进胃里,张居正的脸色微红,他越发精神起来。   “要想执掌天下,就要杀伐果决,乾纲独断,对待敌人,斩草除根,没有狠、辣、绝这三个字,是干不好事情的。慈不掌兵义不聚财,我是真想不明白,明明都赢了,还装什么蒜,浪费什么功夫,直接下手就是了。该杀的杀,该流放的流放,世上没几个不怕死的,只要亮出屠刀,就没人敢反对。”   唐毅哈哈笑道:“张太岳,到了这时候,你还不忘给我挖坑啊,真要是按照你想的去做,只怕唐某早就千夫所指了?”   张居正丝毫不买账,往嘴里灌了一口气,怒道:“唐阁老,你现在的作法就很好吗?说什么名正言顺,升堂问案?可天下人还是会把你当成以下犯上的乱臣贼子,我敢说,要不了多久,就会遍地烽火,到处都是起兵造反的,你信不信?”   “我当然相信!”   唐毅摆手,让人搬过一把椅子,靠在上面,翘着二郎腿。   “我刚刚得到了密报,张学颜辞官之后,跑到了开封府,找到了周王一脉,准备拥立周王为监国,兵发京城。对了,你的好朋友,耿定向回到了湖广,和他的两个弟弟号召乡亲,也组建人马,要北上勤王。”   张居正思量一下,都摇了摇头,“没用的,周王虽然素有贤王之名,却没有什么本事。耿定向对大明忠贞不二,但是他眼高手低,只怕都不是你的对手。依我看,你该担忧的是西南,沐家世代镇守云南家底儿雄厚,还有不少强兵,而且广西还有韦银豹的叛乱,虽然平定下来,可地方不稳,一旦沐家的人马出了云南进入广西再拿下广州四川西南不稳,天下就不安了。”   果然是张居正,见解就是厉害,唐毅手里也有一份密报,说的就是沐家似乎也有了动作。   其实说起来,审讯太后,把天家的事情都掀出来,看起来很惊悚,很危险,说起来,唐毅却是把握十足。   李氏不过是一介女流,冯保也只是一个阉竖,他们就好像庙里的神像,放在供桌上,无数人顶礼膜拜,可是扔到了工场,就是个普普通通的“货”,就算张居正厉害一点,也只是根基不深的大学士而已。   更何况他们要对百官下手,早就激怒了所有人,把他们送到大理寺,接受审讯,只会让大家伙拍手称快,除了形式上有些难以接受,其余的倒没什么了不起的。   而且在审讯之前,差不多有两个月时间,唐毅和海瑞可不是白白浪费时间,他们早就你定好了办法,也不用动刑,也不用威胁,就是摆证据,然后不间断疲劳轰炸。   冯海顺,冯全,桃红,还有一大堆的宫女,太监,侍卫,全都早早招认了,虽然弑君是死罪,但是新修订的律条,对各种犯罪界定清楚,处罚项目也进行了大规模调整。   比如奇奇怪怪的死刑,什么灭九族,凌迟,五车裂,点天灯,扒皮萱草……都被取消了,只保留两项,一个是枪毙,一个是赐毒药。   还有充军一项,历来都被作为惩罚手段,也被唐毅废除了。作为国家的保护者,军队是神圣的,该是人们争相加入的大熔炉,岂能成为丢弃废物的垃圾箱!   唐毅将充军改成发配海外,其余项目也改了一大堆,总而言之一句话,这帮人老实招供,老实配合,兴许还能保住命,要是死不悔改,那可就要倒霉了……   把下面的全都攻克,只剩下冯保和李氏,那就不用说了,冯保一心拉李氏下水,而李氏除了撒泼之外,就没有别的本事。   整个审讯顺利的超出想象,张居正却颇不以为然。   “唐阁老,你的麻烦才真正开始,你准备如何给李氏定罪?”   “不是我定罪,而是大理寺定罪。”唐毅呵呵一笑,“不过可以告诉太岳兄,应该是赐毒酒,她用牵机毒死先帝,我就勉为其难,让她也死在牵机之下!”   “好,好啊,真是太好了。”张居正抚掌大笑,“能给先帝报仇雪恨,也算上我一个,把张某的命拿走吧,到了地狱,我会给唐兄留下了一个好位置,等着你过去享用。”   唐毅哼了一声,“张太岳,我给你送酒过来,你却如此诅咒唐某,实在是不够厚道。”   “你当我是诅咒你?”张居正猛地冲到木栏的前面,声色俱厉,责骂道:“我张居正巴不得你能变法成功,立地成圣呢!可是依我看,你的作法根本不成!”   “为什么?”   “这还不简单,你无非是想订立法令,架空皇帝。可是你能定法令,别人就能推翻,而且你的法令要怎么颁行,用内阁的名义?又有多少权威?用陛下的名义,你只要借助皇帝的权威,就等于认输了。陛下长大之后,他就会反扑,就会摧毁所有的法令。你唯一的机会就是等着陛下长大之前,就把他给杀了,然后再立一个幼主,从此往后,你就不断杀死小皇帝,扶持更小的皇帝……早晚有一天,你会杀不动的,天下人也都会起来反对你。”张居正将酒壶里面的酒全都喝干,壶扔到了地上。   他痴痴笑着,“唐阁老,不管你信不信,张某还是想着大明能够好起来,天下能够好起来,听我的建议吧!立刻杀了万历,自立为王,凭着你的才能,足以开创一朝盛世,不要去想注定做不成的事情了……” 第1085章 太岳之死   听完了张居正的建议,唐毅似乎不以为然。   “莫非唐阁老以为在下骗你?”   “非也,太岳兄说的是肺腑之言。”   “那为何唐阁老颇为不屑?”   “呵呵,太岳兄,你只看到了一面,却没有注意到,这个天下已经不同了。”唐毅从椅子上起来,负着手,略带着得意道:“去年南巡的时候,我回到了阔别已久的苏州,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走了一趟,果然大不相同。你可知道,苏州上下,识字率已经接近四成,而且八成以上的学童都能进学堂念书,未来十年时间,苏州识字率会超过七成,其他东南各地,虽然比不上苏州,但是也会超过一半,至于中原各地,我也有把握把识字率提到三成五以上。再告诉太岳兄一件事,东南的士兵我也推行识字教育,加之九边,眼下军中的识字率超过五成,远高于普通百姓,再也不是粗鄙武夫,丘八大爷了。”   唐毅笑呵呵看着张居正,“太岳兄,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不就是文教大兴吗?你唐阁老是当世的圣贤!”张居正不无讥诮道。   “错!”唐毅摇头道:“意味着大明朝识字的人会超过三千万,甚至达到五千万。读书识字的人多了,思考的人也就多了。原本所谓士农工商,士是第一位,是预备的官员,只要通过科举,就能入朝为官,哪怕当不了官,在地方上也可以成为乡贤,吃香的喝辣的,欺凌老百姓,舒舒服服过日子。他们人数稀少,金贵无比,所以他们就会尊奉孔孟圣贤,以孔孟门徒自居,抬高身价。嘴上经常挂着学会文武艺,货卖帝王家。做着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的美梦。”   “可是眼下不行了,读书人太多了,科举无论怎么增加录取人数,都消化不了庞大的读书人群体,而且人数多了,读书人也就贬值了,没法靠着认识几个字就过舒舒服服的日子。穷则思变,士人就不再是一个整体,他们必须各自寻找出路,去经商,去种地,盖作坊,建工厂,甚至投笔从戎!”   “孔孟之道可没有告诉他们如何做好这些实际的事业,现实的需求,就会打碎孔孟一统江山的局面,孔孟尚且退避三舍,更何况程朱理学!早晚都会被扫进垃圾堆,没有人会愿意再浪费生命,去弄一些没有意义的东西。士人从单一的集团,分散到了各行各业,他们就要为自己的行业代言,为了他们的利益说话。而且大量的聪明头脑会创造出海量的财富,为了维护他们的既得利益,就必须崇尚规矩、律法,如今的东南,就有各种各样的地方规定,还有多如牛毛的行业规程。”   “不过这些还远远不够!就像一张渔网,只要有一个漏洞,就网不住一条鱼。皇权就是最大的漏洞!所以必须让皇权低头,让至尊接受审判,只有如此,最后的漏洞才会被堵上,形成一张完美无缺的大网!”   唐毅滔滔不断,说句实话,谁不想成为九五至尊,尽享权柄,生杀予夺,为所欲为……只是唐毅有一双看透迷雾的眼睛,随着读书人越来越多,思想也会越来越多元,把一切权柄揽在手里,也会扛下了所有的指责和怒火。   随着航海殖民时代开启,皇帝的权威是不断下降的,放在哪个国家都是如此。   皇权衰败,金权崛起。   文化广泛传播,识字的人越来越多,舆论大权会从最初小规模的士林清议,转向报纸杂志,普通市民百姓……   社会结构变了,风向不同了,再想去篡权,当一个费力不讨好的皇帝,还不如隐身幕后,把持金权,掌控舆论。   哪怕后代子孙不肖,只要把股份留给他们,就能平平安安过日子。   说起来讽刺,赵匡胤欺负了柴家孤儿寡母,等他死了,自己的亲兄弟,欺负了他的儿子……唐毅不相信报应,但是他却不得不承认,皇帝是一个高度危险的行业,尤其是在大变革的时代,最好不要碰。   饶是张居正才智过人,心志坚强,听到了唐毅的这番话,也被惊得浑身冒冷汗,手足冰凉。   他不想承认唐毅的这套胡说八道,可是仔细推想,却越来越发现或许唐毅真是对的,俗话说人上一百,形形色色。   读书人多了真的会发生质变。   当知识和话语权掌握在少数人手中的时候,他们就会利用垄断地位,获取利益。最简单的办法就是尊奉一个权威,一个圣贤,一个完美的乌托邦。然后他们随便阐发,随便胡说八道,就能捞到利益。即便那个权威,那个圣贤,那个偶像,那个乌托邦有问题,他们也选择性视而不见听而不闻,美其名曰,叫为尊者讳!   可是一旦读书的人多了,思考的人多了,信息更加全面,交流更加方便,原本的利益不够分了,新进崛起的读书人,不愿意被欺骗,忽悠,就会冲击原有的话语体系……   说起来很干涩,其实历史上这样的例子并不少,就拿两宋之后,印刷术进步,科举大兴,寒门士人快速崛起,取代了绵延千百年的世家大族,到了明代,几乎没有五姓七宗那种庞然大物了。   张居正熟读经史,理解起来一点不困难。   其实还有更明显的例子,比如唐毅上辈子经历的网络时代,从最开始接触网络,多少人是怀着崇敬的心态,去膜拜那些历史学家,经济学家,著名的学者,聆听他们的教诲,把他们的话奉为圭臬,当成至理名言……   可是不到几年的时间,网民突破了五亿,七亿……其中藏龙卧虎,专家能看到的资料,多数有心人也能找到,这时候专家就变得不值钱了,他们的荒谬言论一次又一次被打脸,还打得鼻青脸肿。更有人以戏耍他们为乐,前后不到十年的光景,整个舆论环境彻底为之一变……所谓的专家快速过气,淘汰,沦为笑柄。   如今的大明,也在骤变的前夜。   就在审讯李氏之前,各种报纸,心学的门人,各地的商人……凡是唐毅能影响到的势力,都在快速动员,一面痛批皇权,一面呼吁法制,整个大明的学界都在承受着前所未有的冲击改变……   “太岳兄,你看到了皇权坚如磐石,唐某看到的却是徒有其表,不过是纸老虎而已。”   张居正皱着眉头,咬了咬牙,“唐毅,你太自负了,我承认你说的或许有些是对的,但是想要改变几千年的传统,没有那么容易!想光靠着舆论,就能牵制着皇帝,你是痴人说梦。更何况你也没法一直坐在首辅的位置上?你的继任者未必就按照你的道路来。”   “高见!”   唐毅放声大笑,“太岳兄,唯有你有这个眼光和才略,能一下子就说出问题所在,真是了不起啊!”   唐毅瞬间严肃起来,道:“所以我要改制,彻彻底底改制,把朱元璋留下来的东西全都摧毁殆尽,到时候不管皇帝如何想,也不管谁继承首辅之位,也都撼动不了!”   “你做梦!”张居正怒了,彻彻底底怒了。他现在终于相信了徐阶的担忧,唐毅这家伙绝对比王莽、赵匡胤之流加起来还要可怕!   “唐毅,你不要痴心妄想了,太祖爷的规矩都能被你推翻,你的规矩更加不堪一击!”他疯狂叫道。   “哈哈哈,朱元璋的规矩被推翻了,是因为不合理,该推翻!而唐某的规矩,是会留下改错的空间,谁也逃不出去!”   唐毅凑到了张居正的近前,呲着牙呵呵一笑。   “太岳兄,你刚刚就说了,这法令要谁来发布,内阁不成,借用皇帝呢,也不成。难道我就没有办法了吗?告诉你,我已经下令各省,成立咨议局,挑选贤能名士,肩负万民之望,共同进京,商议国事。还可以告诉你,日后这个咨议局会成为定制,我都选好了大明第一任资政长,就是高拱高肃卿。再有大理寺也会分离出来,成为最大的判案衙门,哪怕皇帝,也无法约束大理寺,日后大理寺的官长就是海瑞海刚峰。还有我会废了五军都督府,废了宗人府,废了锦衣卫,废了司礼监,废了东厂,废了二十四衙门!十年,只要十年之功,皇帝就会成为没了爪的老虎,你说继任者会反对我的规矩,倒向皇帝。你错了,这世上没有人愿意当狗,不管有意,还是无意,历来相权和皇权都是斗争的。”   唐毅充满了自信,“太岳兄,你是大才不假,可是你从头到尾,都是一个保皇派,都迷信皇帝的权威,你和李氏冯保联手,就是为了借助皇权,把刀子砍在文官集团的身上,这就是你最大的败笔!”   唐毅说完,猛然转身,“把东西送过来!”   立刻有士兵小跑着过来,手里捧着托盘,上面放着一瓶毒药,和毒死隆庆的一样,都是牵机!   唐毅顿了一下,缓缓道:“张敬修他们我会关照的,至于潞王朱翊鏐,等他再大几岁,会有人把他送到海外,过寻常人的日子。罪只一人,你放心吧!”   说完之后,唐毅深吸一口气,大步离开了天牢…… 第1086章 蝗灾   是非公道,从来都是相对的,唐毅没有那么迂腐,或者说,他也不是什么君子,让李氏冯保等人依次过堂,已经算是对天下人又给交代。   要真是非要弄得清清楚楚,只会两败俱伤,更何况也没有这个时间。   对于天下士人来说,哪怕最苛责的心学门下,也觉得够意思了,皇太后啊,能以犯人的身份出现在大堂上,就是文官集团的彻底胜利。   千百年来,唯有唐毅做到了这一点,长久以来压抑在文人心中的怨气总算是出来了。从朱元璋扒皮萱草官吏,到朱棣灭方孝孺十族,于谦于少保惨死,再到八虎当朝,左顺门哭门……桩桩件件,在明朝皇帝的心里,从来没有君王与士大夫共治天下,士人不过是他们家的打工仔,看门狗,稍微不如意,就拿文官出气。   整个士人集团和皇帝之间,离心离德,若非如此,虚君的主张也不会传播这么快。   如今文官的权力终于彻底压过了皇权,士人不再是皇家的走狗,而变成了天下的主人,大家第一次用主人的眼光,来审视天下,来思索要如何治理庞大的疆土。   一时间各种主张如同雨后春笋,五花八门,一起涌了出来。   几乎每个人都加入了讨论,寻找着治国的办法……   唐毅觉得这些还不用着急,大可以吵个三年五载,甚至一直吵下去也没有什么。   眼前有几件关键的事情要处理。   海瑞以谋杀的罪名判处李氏死刑,和张居正一样,一瓶牵机,要了她的命。死的时候,李氏身体反弓,不停抽搐,七窍流血,最后头和脚竟然碰到了一起,整个身体像是弓一般,狰狞可怕,罪有应得……   至于冯保,他参与暗杀隆庆,又绑架李芳的兄弟和侄子,杀死海云和尚……十几条人命背在身上,被送到了菜市口,乱枪打死。   其余涉案人员,或是处死,或是流放,不一而足。   值得注意的是,这一次审判之中,关于罪行的描述,没有弑君,杀夫,奴弑主,以下犯上等等字眼。更没有凌迟,五马分尸,砍头等等残酷的手段,但是震撼力却远远超出了历次以来所有的审判。   从上到下,无人不信服,法大于天,深入人心。   处置了李氏一伙,还剩下小皇帝万历,究竟该如何办,很是费心思。   “元辅,按理说陛下也不算小了,十岁的孩子,他能记住很多事情,骤然遭逢剧变,父母先后惨死,放在寻常人家,也是受不了的。难保日后皇帝不会偏激,仇视百官。而且这几年,万一他忧思成疾,突然死去,责任必然落到我们的头上,当真是一个烫手的山芋啊!”   唐汝楫不停抱怨着,这是内阁第三次讨论万历的问题。   该怎么应对,应该拿出一个办法了。   “诸公的意见如何?”唐毅问道。   新进递补进来的阁老高仪长期执掌礼部,熟悉礼法,他思量道:“说起来太监阉寺起与周朝,后为历代沿袭,由于宦官身体不全,能防止宫中之乱,安君主之心,保全皇家血脉。然则历代以来,宦官之祸,却也屡禁不绝。秦朝有赵高指鹿为马,唐代宦官更是手握兵权,能够废立皇帝,嚣张跋扈,已经失去了本意。至于我大明,内廷越发完善,二十四衙门,十万太监,更有东厂西厂,执掌批红之权,与外廷一般不二!试问宦官一没有饱读诗书,二没有治理地方的经验,三没有在衙门做事,不通朝廷规程,他们如何懂得国计民生?如何能治理国家。所作所为,不过是迎合皇帝,逢迎拍马罢了!”   高仪年纪大了,一口气说了这么多,必须停下来喘口气。   赵贞吉在一旁说道:“没错,阉寺之祸,古已有之,而我大明尤其严重,君王盛年之时,太监为了讨好皇帝,弄了一大堆稀奇古怪的玩意,残害君王身体,以致历代帝王子嗣艰难。等到改朝换代,他们又借着主少国疑,大肆兴风作浪,扰乱朝纲。阉寺之祸,不能不除!”   对这一点,高拱被算计的最深,反思也最深刻。   “太监身体不全,性情偏颇,且没有后人,行事无所顾忌。让他们带着皇帝长大,很容易把不好的性子传给皇帝,多好的孩子也会被教坏了。老夫以为,应当选拔贤臣,教导呵护皇帝,不该让阉寺影响皇帝。”   ……   大家纷纷提意见,最后基本上确定下来,二十四衙门一定要废除,至于皇帝身边的人要怎么安排,一时还没有主意。   “我提议设置天子左辅右弼。”唐毅把心中的想法抛出来,“左辅为文官,为讲师,教导陛下经史子集,朝廷礼仪制度,引导陛下做一个合格的君主。我准备安排学问精深,品格忠厚的臣子担任,皇帝的主讲师就交给诸大绶,另外再配合四个侍讲,王世懋、申时行、余有丁、罗万化。”   这五位都是心学门下,唐毅的铁杆盟友,门人弟子,无论学问,还是人品,绝对过得去。最关键是这几位不会跟着皇帝一条路跑到黑,他们一定会看好小皇帝。   “至于右弼吗,就是武官,我提议从勋贵之中,选拔合用之人,保护皇帝,同时负责宿卫宫廷。”   唐毅没有说出什么人选,可是大家伙心里头都有数,京城满算着,三大国公,英国公张溶,定国公徐文璧押错了宝,已经被文官集团恨死了,奈何他们强调法度,这二位只是服从命令,却没有杀人害命,真不好拿下他们。   虽然没有死,但活着已经变成了煎熬。   他们躲在府邸里,连门都不敢出,整天提心吊胆,没有多少日子,张溶就病倒了,徐文璧年纪轻轻,结果事败的几天内,愁得鬓角花白,活脱小老头,别提多衰了。   这两大国公都不能用,就剩下了成国公一脉。   很不幸,就在两个月之前,成国公朱希忠一病不起,很快去世了。   和其他人战战兢兢不同,朱希忠在死的时候,甚至带着笑。   他这辈子最明智的一件事情就是押宝唐毅,有了他当靠山,多大的风雨,朱家也不用怕了。   朱希忠死后,儿子朱时泰继承国公之位。   内阁商讨之后,朱时泰担任天子右弼,负责保护皇帝。   另外锦衣卫也进行了改组,不再隶属皇帝,而是改成了京城内卫,负责保护皇城,官署,百官府邸,直接听从内阁调遣。   陆绎在决战之时,站在了百官一边,得到了一致好评和信任,顺利出任改组好的锦衣卫指挥使。   虽然官职看起来低了一些,但是所有官员的安全都捏在他的手里,权柄丝毫不弱于往日。   在大变革的时代,能维持陆家的声威,已经算是非常不错了,陆绎抱着一坛子酒,对着老爹陆炳的灵位又是磕头,又是痛哭,幸好老爹押对了宝,锦衣卫上下都保全下来了。   唐毅正式颁布命令,宫廷不再招募太监,现有的太监,要三年之内,尽数驱逐出宫,想办法,安置生计。   以后宫中的事务,交给女官负责。女官每年进行招聘,十五岁以上,二十五岁以下,工作满五年之后,就可以选择是否继续留在宫中。而且明确规定,这些女官不属于皇帝个人,不得据为己有,也不得打骂伤害,双方只是平等的雇佣关系。   说起来可笑,要不是李氏和冯保疯狂对待百官,彻底让官员们寒心了,唐毅如此大胆的举动,也不会得到各方的支持。   反正都撕破了脸皮,唐毅的决断得到了文官的一致支持,甚至礼部还拟定了皇宫人数的限制,每年皇室的开销除了宫殿维修之外,竟然压缩到了五十万元,这点经费,最多能维持万八千人,所谓十万太监的盛况,是再也不会有了,说起来,皇帝还真成了名副其实的孤家寡人。   唐毅大刀阔斧,快速处理了皇室的问题,总算有精神把精力放在了外面。   就在处决李氏的第五天,开封府周王朱在铤正式起兵,他痛陈唐毅的十大罪过,跑到家庙,痛哭流涕,赌咒发誓,要铲除奸佞,恢复朱家江山。   他任命张学颜出任首辅,李幼滋担任兵部尚书,在开封府,聚集两万多人马,准备择日北伐,誓言恢复大明江山。   他的旗号举起来,还真别说,有一大批旧官僚,理学士人聚集到了开封,大赞周王壮举,歌功颂德,到处呼朋引伴,为周王摇旗呐喊。   一时间各地都有人附和,弄得中原乌烟瘴气。   “螳臂当车,不知死活!”唐毅抽出了功夫,自然不会客气,他立刻调集人马,准备扫平周王之乱。   可是没等大军出动,有一群东西铺天盖地,从北到南,先发动了,所过之处,寸草不留,眼看要收的麦子,一夜之间就吃了一个精光,无数百姓嚎啕痛哭,伤心欲绝!   蝗灾,可怕的蝗灾爆发了,从山西,顺天,山东,包括河南,绵延数省,灾情急如星火,势不可挡。   面对这场蝗灾,许多人竟然欢欣鼓舞。   耿定向面对北方,仰天狂笑,“德不配位,唐毅,你以下犯上,老天爷惩罚你了!” 第1087章 自豪的申时行   内阁诸公,再度聚集到了一起,徐胖子拿着一个葫芦,从里面倒出了许多蝗虫,有的长如手指,翅膀强健善飞,肚子溜圆,吃的满满的。   大家简直都想捏爆了这些可恶的东西,它们吃的是无数人的命啊!   徐渭叹口气,“这是昨天去通州那边抓的,问了当地人,都说不是本地的种儿,黄翅的是从南边飞来的,黑翅的是从西边来的。各地的奏报也都送来了,山东,山西,包括河南,甚至南直隶的凤翔府,全都出了蝗虫,北方诸省,几乎无一幸免!”   他说完了,几位大学士的脸色更加凄苦,殷士儋和高仪都频频摇头,实在是这场灾来的太不是时候了。   蝗灾古已有之,不算新鲜,可是这么大的灾,是绝无仅有。蝗虫本是独居的,可是一旦发生某种变化,就会成群结队,一昼夜就能飞几十里,所过之处,所有绿色的东西,荡然无存。   这一次蝗灾恰逢秋收之前,眼看着还有半个月,粮食就能收获了,百姓灌了一年的汗水,就等着这几天了。   结果一场蝗灾,荡然无存,连哭都找不着调儿。   相比蝗灾,更让人恐惧的是人言。   蝗虫危害巨大,又弄不清楚蝗灾的原因,历来都认为这是上天降下来的灾祸,是惩罚君王无道,是老天爷示警,只有反躬自省,祈求上天保佑,爱民修德,蝗灾才会消除。   如今皇帝菜十岁,又怎么会惹得天怒人怨?   更何况大权都落在了内阁,自然而然,这一次蝗灾就成了内阁失德。   唐毅刚刚打了一个漂亮仗,处置了李氏一伙,废除二十四衙门,东厂锦衣卫一扫而光,看似是一场酣畅淋漓的大胜,可是别忘了,理学统治天下几百年,孔孟之道更是延续了一两千年。   早就根深蒂固,扎根在每个人的心头儿。   原本唐毅强势的时候,他们不敢反对,如今出现了蝗灾,正好是他们发挥本事的时候,一时间,各种流言蜚语漫天,到处都是攻击唐毅,攻击内阁的声音。   他们说是因为唐毅以下犯上,处死皇太后,架空皇帝,乾坤颠倒,纲常无存,老天爷给他的儿子报仇了,才降下了前所未有的蝗灾,来惩罚天下人。   要想让蝗灾过去,必须处置唐毅一伙,替李太后报仇。   显然这种说法是屁话,但是在有心人的推动之下,快速流传,不明真相的百姓奔走相告,好些士绅竟然也听信了流言,他们拿出了大把的粮食和金银,去资助周王,支持他起兵锄奸,扫荡贼子。   一时间朱在铤声望大振,人马一下子超过了五万之众。   逃回了老家的耿定向也召集两三万人,响应周王,竟然兵发武昌,试图拿下中原腹心之地,以武昌为根基,讨伐贼臣。   耿定向兄弟三个,连发了十篇檄文,把唐毅骂得一钱不值,号召天下人群起而攻之。   除了他们之外,江西,山东,四川各地,都出现了苗头,有矿工闹事,有百姓起义,有商人借机作乱……   总而言之,大有天下大乱的态势。   掌握了权力,就要扛起责任,现在雪片一样的告急文书都送到了内阁,有求粮的,有要钱的,要请求调兵的,不一而足。   万般诸事,首重赈灾!   “元辅,此次蝗灾规模之大,受灾百姓之多,前所未有。我以往当立刻免除各地赋税,然后调集粮食,赈济灾民,万万不能让有心人从中挑唆,以致民变!”唐汝楫建议道。   其他几位阁老七嘴八舌,大致的意思也是如此。   唐毅沉吟一会儿,道:“咱们都是在京城坐而论道,还是听听前线的意见,再做决断。”   没多大会儿,有人把申时行带了进来,比起几年前,他瘦了,也黑了,一点没有状元郎的风采照人,只是多出了从容自信。   冷眼一看,申时行嘴角挂着淡淡的笑容,看神情竟然和唐毅有几分相似,其实申时行这些年,一直在模仿着老师,眼下也有了几成功力。   “师相,诸位阁老,以我之见,蝗灾和什么上天降罪一点关系没有,而是气候使然。”   “怎么讲?”唐汝楫好奇道。   “近些年北方越发干燥少雨,天气越来越冷。我在汉中的时候,就发现许多地方垦殖过度,到处都是光秃秃的山坡。据老农所说,蝗灾和旱灾交替发生,大旱之后,必有蝗灾。而蝗虫有多发生在空旷光秃的地区,这一次蔓延数省的蝗灾,原因就在于此。”   唐毅暗暗点头,果然没有白历练,见识上来了。唐毅心里清楚,传说中的小冰河期已经开始发威了,他能战胜皇权,还能不能打败老天爷,心里头可没准儿啊!   “汝默,你以为该如何防止蝗灾?”   “回禀师相,防止蝗灾的办法也简单,无非就是鼓励百姓,捕捉蝗虫,朝廷可以悬赏,以粮易虫。至于已经遭灾的地区,要免税,开粥场,发粮食,还要各地士绅富户不准追讨欠债,落井下石。总而言之,要让老百姓活得下去。”申时行说完之后,又思量一下,显得有些迟疑。   “讲,开诚布公,不要把话存在心里头。”   “是。”申时行道:“师相,弟子是担心蝗灾一年比一年严重,今年本就少雨,蝗灾遍及各省,到了明年,只怕蝗灾会更大,倘若年年如此,年年赈济,朝廷就算有金山银山,也不够用的。”   殷士儋有些不快道:“明年的事情明年再说,今年的关口务必要过去,各地需要多少钱粮,都要给他们,万万不可饿死一个百姓。”   他的意思大家都明白,咱们刚刚干了一大票,现在压力山大,要是饿死了一堆人,就会被人利用,作为攻击内阁的手段。   无论如何,先把今年的事情应付过去,其余的明年再说。   申时行不太喜欢不顾长远的作法,可是他人微言轻,不敢随便插嘴。倒是唐毅沉思一阵,微微摇头。   “汝默说的有理,自从嘉靖四十年开始,北方的灾情一年比一年严重,水旱蝗灾交替,隆庆五年,光是给各地赈灾的银子就有一百八十万元,今年上半年,就花了一百五十万。按照这个速度下去,朝廷的确吃不消。而且光是发银子,发粮食,未必能解决灾情。”   “师相明鉴!”申时行忙说道:“弟子以为,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北方天气越发恶劣,每亩田的出产越来越少,纵使朝廷能赈济一时,却没法赈济一辈子。不让北方的百姓找到生路,只怕早晚会有撑不住的那一天,毕竟是几千万张嘴啊!”   申时行点出了麻烦所在,以唐毅的估算,小冰河期的威力,根本不是农业时代能抗衡的,除非弄出了化肥农药,再弄出无数的机械设备,修水渠,挖水井,北方的土地才能有增产的希望,不然只会一天比一天衰败,一年的产量比一年少……   最后就会变成无底洞,朝廷需要不断往里面扔钱,一点不扔了,就会流民遍地,进而演变成农民起义。   该如何赈灾,当真要费一番思量。   “汝默,你以为该如何应付?”   申时行不好意思挠挠头,“弟子哪有什么主意,还是师相决断吧!”   “总是藏着掖着就不好了,我可听说你在汉中主持过赈灾,干的很不错,说来听听吧!”   申时行一激灵,原来师相一直关心自己啊,他的胆子一下子大了起来。   “师相,那是隆庆三年的时候,汉中大旱,赤地千里,流民不下二十万,全都聚集在了州城,而汉中的存粮加起来还不够一个月的开销,从外面调运,也是远水不解近渴。”   听着申时行的叙述,几位阁老也都皱了眉头,二十万灾民啊,这要是放在京城,也够麻烦的,小小的汉中,应付起来可是不容易。   却没有听说汉中闹出乱子,申时行这家伙有点门道。   “快说说,你是怎么解决问题的?”唐汝楫好奇道。   “回唐阁老,下官遍访汉中各地,发现田地缺水,原有的水渠也都荒废多年,难以恢复。下官便斗胆和几家毛纺场联络,从他们手里换来了二十万只绵羊,并且许诺,免费帮着放养,一年之后,羊毛和羊原数奉还。”   “那有什么赚的,莫非白干活不成?”   “怎么会!”申时行笑道:“绵羊一年至少能产一胎,甚至一年两胎,每胎二至四只小羊,借来的二十万羊,公母参半,一年之后,汉中百姓手里就有五十万只绵羊。恰逢当是开拓了安南,朝鲜等处市场,呢绒需求大增,羊毛卖了一个好价钱,两三年的功夫,汉中已经成为陕西有名的养羊重镇,已经筹建了十几家毛纺工场,数以万计的百姓养羊,纺织,比起种田,收入翻了一番不止。”   提到了这里,申时行也不无得意,为官一任造福一方,他给汉中留下了一套完整的毛纺工业,北方气候越来越恶劣,种田不成,养羊却能大赚。   他离开汉中的时候,百姓送了一程又一程。   好几天之后,他的心里都暖呼呼的,那份成就和自豪,绝不是普通人能够体会的。 第1088章 一代新人换旧人   申时行介绍了他的救灾经验,赵贞吉道:“办法的确不错,奈何北地数省,不能都拿来养羊吧?更何况每亩地养羊的产出远远不及种田,北方几千万口人,还是养不活的。”   殷士儋却不这么想,他在两广干过督帅,比起赵贞吉要更加了解海外的情况,他说道:“大洲公,申大人的法子不一定放之四海皆准,但是他的思路很不错。我们不能光想着给钱给粮食,还要引导老百姓,找到生计,能有活路。不知道元辅以为如何?”   唐毅深以为然,“北方即便气候正常,也因为耕种多年,肥力衰减,难以承担庞大的人口,加之黄河年年泛滥,治河经费巨大,方方面面计算起来,都是不划算的。我的意见是要转移人口,推动新的产业。”   唐毅一锤定音,大家伙也频频点头,只是该向哪个方向转移,还需要好好思量。   唐汝楫率先说道:“元辅,我巡视九边,考察过各地,以为辽东是一块宝地儿。”   “怎么讲?”大家好奇道。   唐汝楫哈哈一笑,“辽东虽然相比西北,更加苦寒,但是辽东土地肥沃,平原广阔,一望无垠,而且雨量充沛,远比西北适合农耕,如果选择成熟期比较短的高粱,再种植土豆红薯,一年足够一熟,而辽东一熟,产量也不下于江南的一年两熟。”   “啊,当真如此?”赵贞吉好奇道:“这么说辽东还真是一块宝地儿!”   “不止如此,辽东山岭重叠,木材丰富,还有许多煤矿,山上有蘑菇,有松子,有核桃,有人参、野味……只要能开通道路,把辽东的宝贝运出来,必定能够大卖特卖。”唐汝楫又道:“不过要想安稳开发辽东,就必须解决土蛮部,只要消除了土蛮的威胁,才能放心大胆向辽东移民。”   又要打仗!   大家伙都盯着唐毅,这种大事,还是要他拿主意的。   唐毅比所有人都清楚,辽东就是后世的东北,那可是最好的大粮仓,土肥水美,物产丰饶。而且最为关键,越过黑龙江,就是外东北,唐毅上辈子看过一个资料,沙俄在外东北光是黄金就弄到了六千吨!   六千吨黄金啊!   那是多大的一笔财富,要是错过了,简直是犯罪。   “辽东的移民势在必行!”唐毅断然说道:“立刻命令李成梁和戚继光做好战斗准备,另外朝廷要派出一支人马,考察整个辽东的情况,尽量往北走,看看辽东究竟有多少特产,多大的经济价值,又能承受多少移民。”   很快内阁就同意了,按照唐毅的预估,辽东的工商业,捞金,伐木,采集,至少能吸收两百万人,种田也需要两三百万人,加上长途贩运,养殖牲畜,十年之内,向辽东移民五百万,是一点问题也没有的。   在辽东站稳了脚跟,就向北发展,西伯利亚那么大的一块地方,哪怕终年苦寒,开发困难,弄到手里,当野生动物园也是不错的,没事去看看老虎,只要别下车被吃了就成……拿下西伯利亚,就越过乌拉尔山,反正尽量多占点土地,日后印在地图上,也是赏心悦目的。   当然光是一个辽东移民,还解决不了问题,申时行又说道:“师相,弟子提议恢复哈密卫,打通前往西域的道路,以西域的绿洲,足以移民一百万。”   申时行一贯小心谨慎,其实哈密卫的潜力丝毫不在辽东之下。   大明立国之初,北元崩解,哈密从大元帝国分离出来,在永乐年间,接受朱棣册封,纳入了大明的版图。   不过由于海上贸易线路发展,路上的丝绸之路黯然失色,明廷没有向哈密卫大量移民,只是采取羁縻统治,委任国王,统治哈密。   西域广阔,从来都是盗匪横行,战乱不断,唯有强者能够守住家业,哈密王面临着瓦剌部和吐鲁番的双重夹击,实力越发衰败,整个王小二过年,一年不如一年。   直到嘉靖初年,哈密卫被吐鲁番吞并,当时大明的君臣忙于大礼议,无暇顾及,就这样,明廷痛失了对西域的控制。   申时行在西北数年,他注意到了很多糟糕的情况,失去了哈密卫之后,大明的西北边疆洞开,甘肃陕西四川等地都面临着强大的威胁,不光包括瓦剌各部,甚至有从大食过来的阿拉伯商队,他们做生意,也进行传教,同时还鲸吞蚕食,许多小部落都依附他们。   原本兴旺的西域佛教越发衰败,假以时日,整个西域从文化上都会摆脱对中原的依赖。   恢复哈密卫,经略西域,迫在眉睫。   申时行提出了意见之后,唐毅极为重视。   三秦故地,是中华龙兴之地,汉唐都凭借关中席卷天下,建立起庞大的帝国,西北决不能被忽视。   唐毅立刻决定,任命杨安出任甘肃总兵,同时任命马栋出任哈密副将。另外又掉杨继盛接任陕甘总督,兼任西域经略,聚集兵将,择机出兵,光复整个西域,甚至唐毅准备抢占几处重要的山口之后,一路向中亚发展,然后再从北方南下印度。   纵观三哥的历史,还是非常欢乐的。   只要在北方出现了几万人的游牧部落,能聚集起一万骑兵,并且抢占了北方的天险山口,整个南亚大陆就会快速臣服。   向西发展,拿下中亚,拿下南亚,最好再进军中东,一直打到巴格达……   唐毅不知道他的有生之年,能不能看到这一天,不过他已经下定决心,大明的战争机器要启动了。   当然了,不论是辽东,还是西域,环境复杂,气候苦寒,要想移民看到成果,恐怕要许多时间,没法立竿见影。   要知道中原还有几千万百姓,嗷嗷待哺呢!   “安南!眼下最好的选择就是安南!”   唐毅断然说道,他已经得到了报告,在明军的帮助之下,莫朝已经打败了后黎的人马。守住了北方。   只是莫朝接受了平安的建议,弄得国内人心惶惶,不断逃亡,而且后黎也遭到惨重打击,损失数万之众,双方来回拉锯几十年,早已经是筋疲力尽。   平安在一封信里面告诉老爹,现在的安南最稀缺的资源竟然是身体健全的男人。平安也十五六岁了,遗传了老爹高大的身材,齿白唇红,潇洒俊逸,每次上街,安南女子不加掩饰的垂涎,竟然让他都感到可怕,那就是一帮母狼,要把人都吞下去!   别说平安,就连王寅那样的老头子都被人家垂涎三尺。   猴子已经沦陷了,听平安说他已经收了六个妾。倒是平安和戚安国两个,显得很怪异,戚安国要学他爹,一生只爱一个,至于平安,那小子纯粹是心高气傲,安南的女子都看不上眼,所以才苦苦撑着,也不知道能坚持到什么时候……   安南气候条件极好,而且很多田地都是新进撂荒不久,只要有人重新开垦起来,就能耕种,半年之内,就会有收获!   移民安南,见效快,收益好,经过研究之后,很快被认为是最有效的策略。   根据唐毅的提议,救灾物资要和移民同意书绑在一起,也就是说,想要拿到粮食和银子,就必须接受朝廷的征调,开赴海外屯垦田地,反之,则只能拿到极少的粮食,根本填不饱肚子。   “万里迢迢,背井离乡,百姓多凄苦啊!”   赵贞吉暗暗感叹,等到内阁会议结束之后,老赵主动留了下来。已经过了饭口,唐毅只是让人煮了点面条,加了两个鸡蛋,一点葱花,一点红油,吃起来喷香。赵贞吉难得胃口大开,吃了一大碗面条。   “大洲公,您不要再来点?”   赵贞吉微微摇头,“老了,齿摇发稀,眼花耳聋,不堪重用了。”   按照往常,对这些老臣,唐毅一贯都是很客气的,这么说一定会挽留,不过这一次唐毅显得很沉默,继续闷头吃着面条,快速把碗里的面和鸡蛋一扫而光。   “就拿今天的事情来说,老夫总觉得让百姓离开生活多年的家园,去海外冒险,一旦水土不服,就会丧命,于心不忍啊!”   唐毅放下了碗筷,苦笑了一声,“大洲公,一个家族要想兴旺发达,就要有人出去闯荡,出去开拓,死守着家里头,一摊死水,就那么一点田,一点地,世世代代生息繁衍,人口不断增加,早晚会不够用的。让百姓去开垦土地,到异国谋生,刀口舔血,的确危险异常。纵然想尽办法,尽量保护他们,也会死伤很多,甚至许多人这辈子再也无缘回到故土,哪怕到死,都会遗憾终身。”   “可是——这是必须付出的牺牲,生于忧患,死于安乐。一味的仁慈,一味的软弱,解决不了眼前的问题。”唐毅态度坚决。   赵贞吉低垂着老眼,五官紧簇,显得皱纹更加深沉,老态龙钟。   “唉,老夫何尝不知,可是要去海外,总要让有本事的人去吧,一帮灾民都一无所有,食不果腹,逼着他们出海,老夫以为不妥。”   “大洲公,那些有本事的人,在哪里都能混得很好,他们又怎么会轻易出去?就算出去了,他们也不会去种地伐木,屯田垦荒。”   赵贞吉又被问住了,老头子沉默了许久,颓然道:“的确了老了,朝廷政务,非是老夫能承担的,元辅,我想致仕!” 第1089章 师徒衣钵   衰老是所有人都难以抵抗的一件事情,赵贞吉从去年开始,身体就每况愈下,又经历了囚禁万历,审判李氏的事情,虽然文官集团取得了酣畅淋漓的大胜,老夫子也透支了太多的精力。   而且朝政丝毫没有因为胜利变得轻松,灾害,叛乱,打仗,移民,一件件的事情紧紧相连,赵贞吉知道以自己的体力已经支撑不下去了。   老人的经验是很宝贵的财富,可是眼下是一个前所未有的时代,赵贞吉积累的经验非但不能帮助他,还会成为拖累。尤其是和申时行等一批年轻官员比起来,他老了,不但是身体老了,见识也老了,跟不上时代了。   与其留在职位上碍眼,还不如早早回家,含饴弄孙。   “元辅,老朽去意已决,您也不用劝了,只是老朽还有一些担忧,不知道元辅能不能解答?”   “大洲公,您请讲,晚生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嗯,老朽想知道,咱们会赢吗?”赵贞吉显得十分迷茫,这段日子,他不断承受着良心的拷问,只要闭上眼睛,大明的历代皇帝在他眼前不断闪过,大声痛骂,说他是乱臣贼子,以下犯上,大逆不道……老头子一宿一宿睡不着,身体的损害非常大。   他询问唐毅,无非想得一个心安。   “大洲公,天命渺渺,遥不可知。前些年有了望远镜之后,人们就不断窥探天上的奥秘,月亮之上没有广寒宫,没有桂树玉兔,也没有嫦娥吴刚,有的只是一片荒野,坑坑洼洼,太阳也是如此,不过是一个带着黑点的火球。以此推想,所谓天命,不过是欺人之谈。说到底还在人心,芸芸众生,才是这个国家的主宰。”   赵贞吉点了点头,“孟夫子早就教导过,君为轻,社稷次之,民为重,历代明君贤臣,皆以民为本,则天下大治,反之肆意害民,则天下大乱。”   “大洲公高见,然则并非所有皇帝都能一心为了百姓,把万民放在心间,这也是我们推行变法的原因所在。各省咨议局已经成了,由百姓推举的代表已经纷纷入京,从此之后,每隔一段时间,有各地公推代表,云集京城,以后大凡法令,都有经由他们批准,才能生效。把订立规矩的权力交给万民,日后哪怕皇帝想要随意推翻成宪,没有各省代表点头,也是不可能的。”   赵贞吉闭目想了想,脸上露出了笑容,“这个办法不错,以往都是空说以民为本,如今却是落到了实处,只是如此一来,怕是元辅的权力也要受到限制了。”   “哈哈哈,唐某也是天下的一员,脱了这身官服,和百姓没有什么差别。”   赵贞吉越发高兴起来,“元辅果然心怀天下,虚怀若谷,有此心胸,变法可期啊!老夫也能放心了。”   ……   赵贞吉离开了内阁,而此前高拱因为被罢黜的原因,虽然翻了盘,可是他也没脸留在内阁,唐毅几次挽留,高拱执意不从。   没有办法,唐毅只好请高拱转任资政,负责召集咨议代表会议。   此外高仪入阁拜相是权宜之计,他在忙活了几个月之后,身体不堪重负,几次请辞。再加上之前已经死在狱中的张居正。内阁眼下只剩下唐毅领衔的四位阁老,唐毅,唐汝楫,张守直,殷士儋。   递补阁老,迫在眉睫。   只是原本的阁老产生程序,需要皇帝批准,甚至可以中旨入阁,虽然眼下万历没本钱对抗内阁,也不敢否唐毅的意思,但是终究显得不合时宜。   唐毅觉得阁老首先要由吏部挑选资历能力俱佳的人选,然后内阁和各部尚书侍郎进行投票,确定人选之后,交给咨议会议通过。皇帝仅仅享有发布任命的权力,说白了,就是个橡皮图章。   只是眼下还有许多地方的叛乱没有解决,咨议代表缺额很大,内阁只能暂时由他们四个撑着。   不过下一批的阁老已经有了人选,唐毅的同科好友诸大绶、陶大临、前一科的曹大章、还有唐毅的弟子申时行,王锡爵,都是热门人选。   这几位虽然都出身翰林,可是却和一般的词臣不同,他们都经历了充分的历练,在很多衙门混过,能力不俗,口碑极佳。   只是要想脱颖而出,还需要经历考验。   眼下的救灾平乱就是最好的机会,唐毅经过了和大家沟通之后,立刻任命诸大绶为兵部尚书,总督山东赈灾平叛事宜,他和山东巡抚孙鑨是同科,还是同乡,正好珠联璧合,处置山东事宜。   陶大临分到了湖广总督,曹大章负责山西,本来对西北最熟悉的申时行却被派到了河南,而王锡爵则是被安排到了陕西。   “师相,这个恐怕不妥当吧?”王锡爵胆子稍大一点,性子也耿直,“弟子平定过伊王之乱,对河南好歹还算了解,至于汝默,他在汉中多年,理应去陕西,才能人尽其用。师相,您说是不是?”   唐毅没有吱声,而是看了看申时行,“你也这么看?”   “回师相,弟子一切都听师相的命令。”   王锡爵气得哼了一声,“你就会耍滑头,坏话都让我说,好人总是你扮!”   “元驭兄,依我看未必是好人,师相怕是让我们扮坏人。”申时行若有所思道。唐毅眼前一亮,申时行这家伙的确不简单,看起来自己的接班人没有选错。   “咱们师徒之间,也不藏着掖着,这一次的赈灾平叛,情况有些不同,需要把火候拿捏好,千万不可妇人之仁。”   “师相的意思是?”两个人异口同声道。   “北方的水旱蝗灾越来越多,我们已经确定了移民救灾的方略,可是移民岂是那么容易的,东南弄了快十年,去吕宋的人还不到八十万,东番岛也仅仅一百万,故土难离,但凡有一口吃的,人就不愿意走。这一次赈灾的关键是要把人赶走!你们明白了吗?”   两个人都露出一丝骇然,王锡爵更是张大了嘴巴,舌头伸得老长。   什么叫把老百姓赶走,想想吧,一群衣衫褴褛,食不果腹的灾民,奔走几千里,又是赶路,又是坐船,还要跑到海外安家落户。   一路上会损失多少人,他们心里头也没数。   保守估计,死一成都算是少的。   道理谁都能说,比如让百姓移民海外,他们有更多,更肥沃的田地,能吃饱肚子,还能赚大钱——可是那毕竟是画饼,远的摸不着,现实就是要不断死人。   而且以往有了灾害,朝廷直接发银子发粮食,这回却要弄出一大堆的条件,难免让人心生疑惑。   偏偏又是这么个时候,处理起来的确不容易。   “元驭,陕西那边需要往外移民,可是也有建立马场,多养殖牲畜,为的是光复哈密卫,进军西域打底子!”   “哎哟!”   王锡爵眼前一亮,过去的几年,申时行在汉中做事,他在平定伊王之后,就被调到了宣府,替戚继光管后勤。   王锡爵为人豪气,又八面玲珑,和那些当兵的相处极好,而且随着戚继光、戚继美几次进入草原,和盗匪打得天昏地暗,王锡爵还亲手砍了好几颗脑袋。   一听说去陕西是为了日后光复哈密做准备,他再也不叫苦了,而且还警惕地看着申时行,生怕他会抢了自己的生意,还偷偷举起拳头,那意思是你敢要,我就打你一个满脸花。   面对这个幼稚的家伙,申时行一阵无语,他专心思索着河南,眼下河南最大的问题就是周王等人的叛乱。   赈灾有文章,平叛也有文章……申时行突然眼前一亮,“师相,弟子要是猜的不错,您之所以留着周王,迟迟不下手,就是想看他闹到什么程度?”   唐毅欣慰一笑,“汝默果然长了一颗玲珑心肠啊!”   “两千年来,皇权深入人心,放在平时,我们永远不知道他们是真心拥护新政,还是忠于朱明。这些人就像是一个个危险的病菌,潜伏在身体里,身强体壮的时候,没有事情,一旦染病了,衰弱了,他们就会兴风作浪。而且平时他们也会曲解法令,把好经都给念歪了。”   “所以留着周王在那里,就是吸引还对皇帝心存幻想的人聚集在一起,然后一举消灭!”申时行将唐毅的想法说了出来,同时也吓得心惊肉跳,看起来师相笑眯眯的,处处像一个圣贤一般,可是真正黑起来,简直伸手不见五指,暗无天日啊!   王锡爵也凉快了,怪不得让申时行去河南的,这家伙心机深沉,阴重不泄,正好适合干这种阴险的事情,至于自己这种纯洁的好孩子,还是去西北吧,争取为了大明开疆拓土,名标青史!   王锡爵生怕再有改变,立刻压着申时行给唐毅行礼,算是应承下来。   “师相,我们哥俩眼看着要出去办差了,我请汝默兄去东来顺吃羊肉,补补身体,喝一顿践行酒。”   王锡爵拉着申时行,小跑着离开了唐毅的值房。   这时候旁边的角门开放,徐渭从里面晃着胖大的身躯,走了出来,脑门上一层细腻的汗珠。   “可把我给闷坏了,你这个人啊,太阴险了,连自己的徒弟都算计。”徐渭撇着嘴道:“你把申时行派到河南,是让他交投名状,我说的可对?” 第1090章 飞来横财   徐渭看得出来,唐毅这家伙是存了功成身退的心思,但是他留下的一摊必须有人继承,而且这个继承者还必须贯彻他的主张,和皇帝继续斗下去,还要有本事把皇帝吃得死死的,往大了说,是保护新政,往小了说是保护唐家的安全。   很显然,申时行是唐毅中意的人选之一,但是这家伙和唐毅一个德行,都心思阴沉,表面上光风霁月,开市大吉,可是暗中却一肚子花花肠子,算计人从来不客气。   要推申时行接班,万一这家伙掉头一击,唐毅的乐子可就大了。   这也不是没有前车之鉴,徐阶错选了张居正,被弄得人不人鬼不鬼的,唐毅可不能犯了徐阶的错误。   让申时行去河南,充当斩杀周王,斩杀保皇派的刀,等到日后即便他上位了,也没法和皇家修复关系,只能继续死斗下去。   阴险,真是太阴险了!   徐胖子如是想到。   “文长兄,亏你读了这么多年书,一点长进都没有……哦,也不对,至少你的肚子越来越大了,怀了几个?”   徐渭老脸通红,低头看了看比起弥勒佛还大的肚子,官服都遮掩不住的肥肉,满身游泳圈,当真是让徐大才子情何以堪!   “姓唐的,少要挖苦人,徐某这是大肚能容,心宽体胖,不像某些人小肚鸡肠!”   唐毅翻了翻白眼,“你怎么知道我是算计人?若是他不好好干,我手下的人怎么会甘心支持他?要想成为一方利益的代言人,不勇敢往前冲,哪有跟在后面捡便宜的。我唐某人也是在战场上七进七出,莫非文长兄都忘了?”   徐渭还真被问住了,这些年来,唐毅也的确不容易,能走到今天,真不知道担了多少风险。   “成了,算我说不过你!”   徐胖子拉着椅子,凑近了一点,“你让我拟订《皇室条例》,遇到了不小的麻烦。”   “怎么讲?”   “按理说这份条例自然是要限制皇权,但问题是限制之后的权力,是要落到内阁,还是落到咨议会议,日后皇室,内阁,咨议会议三方,要如何划分权力,另外还要不要设置其他的机构,军权和财权又属于哪一方,东西错综复杂,眼下虽然拿出了不少草案,可是我看过之后,矛盾甚多,也不好调和。每一项都牵连甚大,这不是我这个小身板能承担的。”   徐渭说着,无奈耸耸肩,十分滑稽。唐毅暗暗吸口气,的确不好办。他提议各省成立咨议局,就是集合万民之力,来压制皇权。大臣的权力来自百姓,而不是来自皇帝,来自上天。   既然如此,按理说咨议会议才是帝国的核心。   可是眼下咨议会议草创,各地选拔出来的代表良莠不齐,其中潜在的保皇党数量不在少数,依靠他们,未必能靠得住。   如果把权力留在内阁,并非每一位阁老都是那么自居,而且内阁从一开始设计,就是皇帝的秘书机构,是给皇帝充当顾问的。   内阁大学士从中极殿大学士起,一直到东阁学士,通通都是五品,如果没有公孤师少的加衔,唐毅还要穿蓝袍呢!   其实不单是内阁大学士,还包括六科廊,都给事中才七品,典型的以小制大,位卑权重。说到底,也是为了防止大臣揽权,是替皇帝服务的。   在地方上也是如此,例如三司分权,布政使和按察使互相牵制,另外巡抚虽然是实际上的封疆大吏,可是他们只有三品或者四品,而布政使却是从二品大员,下属比上司品级高,手下还有一大堆的参政,巡抚只有孤单单的一个人,强龙不压地头蛇,除非特别强悍的巡抚,不然都会被吃的死死的。   一言以蔽之,大明上上下下,都充满了制约牵制,以小制大的精神,权责扭曲,病态制衡,目的只有一个,就是保证皇权的安稳。   如果仅仅是砍掉了内廷,没有矫正这些扭曲,等到有朝一日,皇帝长大了,依旧可以将散落的权力收回去。   唐毅闭目宁神,思索了许久,幽幽道:“文长兄,你的意思是要从上到下,彻底调整官制了?”   “没错,我琢磨着,至少督抚要变成常设官,成为真正的疆臣,大学士要变成正一品,宰相要名副其实,六科要提拔位阶,达到和都察院同级的状态。整个文官系统,从上到下,要毫无瑕疵,才能真正扛起责任,而不是像现在一样,名不正,言不顺。”   徐渭的建议唐毅当然听得进去,他早就觉得大学士有些怪怪的,听起来像是学校的教书先生,而不是帝国的主宰。   实际上也的确如此,所谓大学士,就是教导、辅佐、顾问的,说白了就是服务皇帝的。   事到如今,还留着原本的官僚系统干什么,不如就彻底改革。   当然唐毅也深深知道,疾风骤雨的改革固然酣畅淋漓,可是触动的利益太大,遭到的反弹也会非常多。   更何况架空皇权已经做得很过分了,又筹组咨议会议,方方面面的改革,已经让很多人缓不过来,应接不暇,继续弄下去,内忧外患,还真不好收拾。   唐毅很自信,却没有自大,他深知任何改变都需要恰当的时机,比如架空皇权,要不是李氏一伙丧心病狂,把百官当成寇仇,也不会有百官奋起反击。   要不是有蝗灾,他也没法大力向海外移民。   而改革官制,也需要一个非常好的机会,得到机会的办法有两种,一个是制造机会,一个是坐等机会。   究竟该怎么办呢?   唐毅正在思索着,却没有想到,一个天赐良机,从天而降,巨大的馅饼落到了唐毅的脑袋上。而送来这个馅饼的正是他的宝贝儿子,唐平安。   就在不久之前,莫朝的太上皇莫茂洽遇刺身亡,莫朝彻底大乱了。   平安小朋友敢对天发誓,他绝对没有下黑手,不过王寅那家伙就未必了……说起来王寅在胡宗宪手下的时候,号称毒士,他出的馊主意多了,比如抓捕王直的家人,伪造王老太太的书信,哄骗王直,到处煽风点火,弄得倭寇内乱,互相火拼吞并,人人提到王十岳都不寒而栗。   只是到了唐毅的手下,这家伙爱惜羽毛,凡事不喜欢太过出格,有十分力也只用三分,弄得束手束脚,王寅的才能也埋没了不少。   来到了安南之后,这家伙再也没有顾忌,充分发挥出天外飞仙,羚羊挂角的本事,前不久,明军集中七千火铳手,加上三万五千名莫朝士兵,在莫敬恭的率领之下,大战清化。   明军水师封锁了清化城的海路,并且开炮轰击城中百姓,击毁无数渔船。战斗持续了十天,清化城中的守军孤立无援,只能献城投降。   拿下了清化之后,莫敬恭大喜过望,简直要美出了鼻涕泡。   清化可不同其他的地方,这里地理位置重要,是南北交通要冲。同时在数年之前,他爹谦王莫敬典就在攻击清化的时候,受了伤,后来更是丢了命。   清化是莫敬恭的伤心地,拿下来之后,他立刻屠戮全城,凡是和后黎朝有关系的人,一个不留,足足杀了二十天,血水染红了海湾,漂浮的尸体吸引来无数的鲨鱼,整个城市都笼罩在血腥恐怖之中。   弄得平安满心难受,他早早回到了河内,懒得看安南人发疯。   莫敬恭疯狂的杀戮引来了各方的不满,包括莫朝的勋贵王族,趁机向太上皇莫茂洽谏言,要求解除莫敬恭的兵权。   莫茂洽当然知道侄子背后是明军撑腰,他没有这个胆子,思前想后,决定亲自率领人马前往清化,名义上是安抚地方,收拾人心,实则是约束莫敬恭,免得他胡来。   莫茂洽按照计划率领两万人马,在文武的陪伴之下,赶到了清化,接见了自己的侄子,并且加封他为平王,赏赐许多,然后就要调莫敬恭回河内。   莫敬恭也不傻,看出了伯父要把自己高高捧起来,架空权力。他索性就装病不出,赖在清化不走了。两个人就这么耗上了,不巧的是,一次莫茂洽巡视军中,观看军队演示火器,正在欣喜若狂,沉醉武器威力无匹的时候,不知道从哪里飞来了一枚铅弹,炸开了莫茂洽的脑袋。   太上皇遇刺了!   莫朝顿时大乱,皇帝莫全认定了是莫敬恭杀死了父皇莫茂洽,悲愤欲绝,指天发誓,扬言要讨伐逆贼,积极调兵遣将。   莫敬恭有口难辩,已经无暇调查是谁下的毒手,他只能拼命抓住人马,拥兵自重。   可是狭小的清化养活不了几万人马,莫敬恭的手下人心涣散,大有分崩离析之势。他没有别的办法,只能求助平安,求助大明朝。   “……莫敬恭允诺,只要大明能支持他,击败莫全,夺下皇位,就愿意将清化,还有海防港双手奉上。光是清化一地就拥有四百万亩农田,按照一个三口之家,耕种四十亩计算,足够安置三十万人……”   唐毅眼前一亮,清化不止有农田,还有大片的森林,还有海港,可以捕鱼,可以做生意,移民五十万,一点问题没有。而且有了这五十万移民,鲸吞蚕食,很快安南就会落入掌握之中……   “给申时行送信,移民工作可以展开了。”唐毅不无欣慰道。 第1091章 毒计   吴兑,字君泽,号环洲,是嘉靖三十八年的进士,比唐毅晚了一科,还是三甲进士出身,典型的入仕晚,学历差。眼下却是右副都御史,巡抚河南,身为中原重地的封疆大吏,升官之快,可以说是坐了火箭也差不多。   很多人都说吴兑能冒起来,是因为他是绍兴人,和唐毅的死党徐渭是同乡,又是心学门下,攀上了高枝儿,才能爬上巡抚的宝座。   说这话的人,多半都是官场上的失意者,看人家过得好一点,心里不平衡,犯红眼病。   吴兑能有今天的地位,纯粹是一刀一枪拼出来的,他最初任兵部主事,因为政绩卓著,一步步升到了郎中,后来唐毅起兵灭了俺答,吴兑负责后勤粮草,十万大军,三十万的民夫,二十万牲口,他安排的妥妥当当,一点差错没有。   从此之后,唐毅就记住了吴兑,还把他派到了大同出任兵备副使。   别看这几年朝廷的重心向南转移,北疆基本没有大的战事,其实纷乱还是不少的,比如永邵部就两次起兵,攻击大板升。那位倒霉的顺义王大成台吉奋死力战,可是谁让土默特受损太大,他又年纪轻轻,不能服众,被打得灰头土脸。   幸好大板升城经过了明军加固,使用水泥强化,永邵部没有得手。   眼见的草原又要大乱,吴兑亲自统兵,八千步骑,连夜援救大板升,一战之下,杀了五千多永邵部骑兵,解了大板升之围。   他还不肯罢手,又联合奇喇古特部,鄂尔多斯部,加上土默特部,四面围攻,愣是把永邵部给彻底抹掉了。   按理说这种大功臣应该好好重用才是,怎么从边疆给调到了中原?   原来吴兑他做得太绝了,草原上的规矩,消灭了一个部落,青壮是没有活路的,以马车轮子为标准,高过轮子的一律杀无赦。   在攻破了永邵部驻地之后,其他几个部落也准备这么干,吴兑却送来了一辆四轮马车。   哲诺和大成台吉研究了一阵,还是不明白,幸好有聪明人,钟金绕着马车转了一圈,就告诉他们,“去杀人吧,凡是比车轮高的,一个不留!”   开什么玩笑啊?   四轮马车的车轮比起蒙古马车要矮了许多,最多只有九十厘米,而草原的马车至少一米二,足足差了一尺!   这一尺是什么概念?   原本十一二岁的男孩子,长得矮小一点,都能活命,可是按照这个标准,四五岁的孩子都要被处死!   狠!   真是太狠了!   他们哪敢违抗命令,只能举起屠刀,杀了一个干干净净。   等到血流成河,吴兑才姗姗来迟,看着满地的尸体,不停摇头。   “残忍啊,实在是太残忍了,亏你们怎么下得去手?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不处罚你们,如何能服众来人,把所有俘虏的女子都给本官带走!”   所有妇人,连襁褓里的娃娃也没落下,一个不剩,全都带走了,只给这三部留下寥寥可数的牛马。   没过多久,搬迁到草原种田牧马的汉子都有了媳妇,不光他们有了媳妇,甚至有人还把女孩买走了,留着给儿子当童养媳,成了亲,安了家,移民彻底站稳了脚跟……   吴兑到处鼓励通婚,天天充当媒人,打仗是好机会,不打仗也去开什么相亲大会,大肆拉人。   他折腾两三年,结果就是土默特等部不但没有恢复元气,还弄得人丁流失,眼看着要维持不下去了,每次进京纳贡,他们都找礼部痛哭,后来闹得隆庆都知道了,大明有个专门当月老的吴兵备。   隆庆耐不住哀求,只好把吴兑从大同调回了京城。   面对这样的人才,唐毅哪能浪费,他找个借口直接给吴兑高升,跑到河南当巡抚去了。   吴兑高升,可把好些人刺激的眼珠子都红了,他们纷纷学吴兑的作风,弄得边疆月老遍地,大成台吉等人是一点办法也没有,要不了几十年,整个草原都会拥有了汉家血统,成为名副其实的血脉相连一家人。   离开了边疆,到了内地,吴兑倒是没有像预想中的那么得意,相反,中原腹心,处处掣肘,想要做点事情,都十分困难。   就拿这一次周王造反,吴兑正在河南府巡视旱灾,结果一掉头,周王就拿下了开封。吴兑暴跳如雷,立刻要调集人马,把开封夺回来。   只是超乎他的预料,内阁竟然下令让他保守黄河防线,阻止周王人马过河。   吴兑眼珠子差点掉下来,就是一帮乌合之众,他们能和俺答的骑兵相比吗?一走一过,就把周王干掉了,为什么任由他们做大?   朝廷这不是糊涂了,吴兑连续上书请战,结果却是内阁的言辞一次比一次激烈,告诉他必须严守防线。   遵照朝廷命令,虽败不罚,违抗命令,虽胜必纠!   面对着混蛋命令,吴兑干脆躲在府邸,醉生梦死。   这不申时行到了,这位还一身酒气呢!   “君泽兄,果然有大将军风度,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   吴兑翻了翻眼皮,“什么泰山,最多就是一个土堆,不是我心大,是朝廷莫名其妙,就是你那个师父,莫名其妙,也不怕养痈成患,眼下周王一伙可是聚集了五六万人,号称十万大军呢!”   “这么多?”   申时行低呼道:“君泽兄,你没有说谎吧?”   “我骗你干什么?”吴兑难得严肃起来,一扫倦容,“申大人,实不相瞒,最初周王作乱,应者寥寥,只是王府下属,加上一些宗室子弟,能凑一两万人。可是自从蝗灾之后,投靠他们的人马就越来越多了。”   “这是为何?”申时行好奇道。   “还不是周王舍得往出拿粮食吗!”   作为太祖朱元璋分封的诸王之一,周王府传承了近十代,生息繁衍,光是宗室,就有上万人,加上奴仆家丁,数量非常庞大。   唐毅之前推行宗室改革,周王府也受到了很大的冲击,不过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加上周王朱在铤还比较开明,很得人心。   唐毅杀了李太后之后,朱在铤得到消息,连着三天没有吃喝,披麻戴孝,朝北痛哭,指天骂地,痛斥奸贼。   随后聚集王府人马,趁着吴兑巡视地方,他立刻抢占了开封。   就连朱在铤都不确定自己能撑多久,他只是想尽一点愚忠,脑袋一热,就下了决定。谁知老天都在帮着他,一场突如其来的蝗灾,席卷中原大地。本来河南就是理学的重要大本营,到处都有保守的士人地主,他们在唐毅的新政受到了不同的冲击,铜贱银贵,价格革命,清丈田亩,每一刀都砍在了他们的身上。   蝗灾爆发之后,这些人到处宣扬,说是唐毅以下犯上,杀死了太后,要篡夺大明江山,这些蝗虫是老天爷派下来的,就是要惩罚唐毅。   不除了贼臣,灾害永远不会停止。   老百姓被煽动之下,纷纷跑到开封,一口气聚集了二三十万人,周王一伙从中选取青壮,编练人马,竟然聚集了五六万人。   “眼下的河南,只要有粮食,就没有办不到的事,别说是当兵打仗,就算是买命,都有人愿意给!”   申时行忍不住头皮发麻,“君泽兄,真的这么糟糕?”   “那还用说,申大人,你最好和首辅大人说一声,只要朝廷能拨下来钱粮,立刻赈灾,把老百姓从周王一伙手里吸引过来,平定周王,只在反掌之间。”   吴兑说得恳切,可是申时行脑袋里却闪过了另一个念头。   周王竟然拿出粮食赈灾,聚集了好几万的人马,真是不容易啊!   “君泽兄,你估摸着周王手里能有多少粮食?”   “这个……”吴兑思忖了半晌,道:“我估计至少有三五十万石,有王府历年积累,还有其他的宗室贡献,另外开封府的存粮也有八万石。”   申时行频频点头,“那君泽兄以为,周王还能弄到多少粮食?”   “不太好说,申大人,都说河南缺粮,其实也未必如此,那些大地主的家里头,粮囤都是满满的,越到了荒年,他们就拼命屯粮。看似不起眼的地主,他们的粮食就能养活一两千人。周王这些日子大肆封官,州城府县的地主贡献了不少粮食,以我的估计,他手上应该有一百万石左右,甚至更多。不过吗,养兵消耗很大,今年秋收减产严重,周王府未必能撑多久……”   吴兑把自己知道的情况详细说了一遍,申时行听完,越发高兴,忍不住哈哈大笑。   “果然如此!”   吴兑还不解其意,“申大人,莫非你有妙计不成?”   “妙计不敢说,不过破开封确是不难。”申时行压低了声音,“君泽兄,你刚刚的建议很不错,不过我以为反其道而行之,或许能更妙。”   “哦?申大人的意思是?”   “周王不是舍得出粮食,救济百姓吗,不妨就把灾民都赶到他那边,他能管得了几十万人,可能管得了几百万人?只要把周王手里的存粮吃光,叛军也就土崩瓦解了,君泽兄,你以为这个办法如何?” 第1092章 仁慈的周王   申时行说出了他的想法,吴兑立刻炸毛了。   别看你丫的是首辅大人的爱徒,我当年在京城的时候,也和唐毅关系不错,徐胖子,诸大受,陶大临,孙鑨这些人都是我哥们。   你想胡来,先问问我答应不!   “不行,绝对不行!”吴兑胡子撅起老高,怒道:“申大人,按照你的意思,把老百姓都赶过来,这要死多少人?而且有了几百万人丁,周王会不会乘势做大?万一中原糜烂,不可收拾,又该如何?”   吴兑接连放炮,把申时行的办法批得一钱不值。   “君泽兄,你不是说周王一伙是乌合之众,不值一提吗?”   “不值一提,也没有资敌的!”吴兑大声怒道:“这些年唐相理财有方,府库还算充盈,各地的储蓄仓库粮食还不少,为什么就不能拿出来一点,赈济百姓?莫非你申大人想要中饱私囊?”   这指控可够厉害的,申时行连忙摆手。   “君泽兄,这些年你也清楚,灾一年比一年多,一年比一年大,朝廷就算有心赈济,能每年都拨出一大笔银子吗?做不到啊,更何况眼下朝廷对土蛮要用兵,对西域要用兵,安南那边也在打,吕宋的海军和西班牙人都拼了好几次,到处都用钱,师相不容易!”申时行大吐苦水,吴兑却不领情。   “申大人,既然朝廷用度艰难,为何还要对外用兵,休养生息不好吗?”   “唉,君泽兄,方才不是说了,灾害越来越多,只怕不能休养生息,反而是坐以待毙!不对外用兵,哪来的土地安置灾民百姓!”   “哦!”   吴兑恍然大悟,他老脸通红,亏自己还在大同干过,自从击败了俺答,从山西、山西、宣府等地陆续向草原迁居了一百多万人。   不论是养羊,种地,还是经商,日子都比原来过得好了许多。   对外用兵,抢夺土地,安置灾民,也就是唐阁老脑筋灵活,能想出这么好的办法。   “申大人,既然如此,赶快下令移民。”   “稍安勿躁!”   申时行连连摆手,“君泽兄,要想往外移民,有两个力,一个是吸引力,牵着大家往外面走,一个是推力,逼着大家往外面走,两股劲儿一起用,老百姓才会快速移民。不论是西域,还是辽东,甚至安南,在寻常百姓看来,都是苦寒之地,瘴气之乡,走一趟,恐怕就凶多吉少,甚至有人宁死都不愿意离开故土。”   安土重迁,这是人的本性。   东南推行移民,是靠着强大的吸引力,还有完善的金融保证。   到了中原,首先没有那么充裕的资金,其次也没有那么好的地方,偏偏灾情如火,一年比一年厉害,需要移民的规模是东南的无数倍。   各种条件都不好,那就只剩下一个主意,增加推力,逼着老百姓走。   “君泽兄,不是我心狠,实在是没有办法,牺牲肯定难以避免,但是现在移民越快牺牲的人肯定越少。这也是师相的意思……”申时行抬出了唐毅,这下子吴兑也不敢反驳什么了。虽然心里头还很别扭,但是不得不点头。   “既然如此,下官遵命就是。”   吴兑踉跄着出去,申时行坐在书房之中,沉着脸许久,最后摇了摇头。嘴里不经意哼起了苏州的小调。   都说男愁唱,女愁浪。   申时行倒不是发愁,而是感慨,读书入仕,从这一刻开始,他就和好人无缘了。   其实有些事情可以更缓慢,更细致一些,或许损害会更小。但是不只是他,包括唐毅在内,都等不及了。   大明的战车要启动了,内部的问题必须尽快解决掉。   毕其功于一役,成败在此一举!   申时行思索到了半夜,才昏昏沉沉睡去,第二天他早早就起身,匆匆用了点饭,吴兑就带着人过来,两位大人离开了卫辉府。   出了城门,到处就都是灾民,到处都是凄惨狼藉,地里的庄稼被啃得七零八落,有的地方,连一点绿色都没有。有些地方还有蝗虫不断飞舞,大肆啃食。   他们走了不出十里,竟然看到地上一群黑压压的百姓,他们围着一座小庙,不停磕头。   凑到近前,才发现这座小庙是新进落成的,用的都是青砖圆木,吃不饱肚子,还有闲心盖庙,申时行大皱眉头。   “请问老丈,这里面供的是哪一位神仙?灵验吗?”   老头看着他们衣着不俗,还骑着大马,变颜变色,有些害怕。申时行满脸笑容,“老丈放心,我们就是外乡人,好奇过来看看。”   老头渐渐放下了戒心,他点了点头,“这,这是蝗大神,能保佑俺们,每天磕头,蝗虫就都跑哩!”   申时行一听,不停摇头,“老丈,蝗虫和神鬼之事没有什么关系,遇到了蝗灾,要赶快抓捕蝗虫才是,可以喂鸡,炒熟了磨成粉,还能用来喂马,油炸过之后,也是一道美味佳肴……”   还没等申时行说完,老头的眉毛都立起来了,露出枯瘦的臂膀,攥紧拳头。其他磕头的村民也都凑了过来,听说他竟然要吃蝗虫,都怒目而视。   “谁给你的狗胆,敢吃蝗虫,你怎么不杀了俺们?”   申时行被愤怒的人群弄得稀里糊涂,那个老头啐了一口,“告诉你,蝗虫都是蝗大神的徒子徒孙,抓它们,明年的蝗虫还会更多,会遭报应的!”   “对,老叔祖说得对,你们这些外乡人,就是没安好心,要害俺们,滚出去,都滚出去!”   这帮人鼓噪着冲上来,竟然要动手。   申时行一看秀才遇上兵有理讲不通,赶快和吴兑撒丫子撤退。   一路上吴兑臭着脸,他也没想到,老百姓竟然是如此愚顽,简直不可理喻。   “把害人的蝗虫当成神仙,活该他们倒霉!”吴兑气呼呼道。   申时行想的倒是更多,“君泽兄,我看你也别着急骂人,每逢蝗灾,捕捉蝗虫乃是各地惯用之法,这一次百姓们反弹强烈,我猜是有人散布流言蜚语,大肆挑唆所至。”   吴兑若有所思道:“申大人高见,我也听闻是有人到处散播,说是内阁以下犯上,招来了灾祸,简直胡说八道。”   “别管他们是不是胡说,咱们的法子该用上了。”   走一趟之后,申时行更加坚定了看法,许多百姓把账已经算到了朝廷头上,想要挽回人心,只会更加麻烦。   不如就索性成全周王一伙,让他们付出惨痛的代价!   很快总督和巡抚联名发下了告示,每丁可以领三斗粮食,不过领了粮食,需要答应朝廷的条件。   第一,家里有田产房舍土地的,全部要交给朝廷。   第二,拿了朝廷的粮食,就需要编入军营,随时准备出发移民。   根据上缴的财产不同,移民的地点也不同,交的最少的,要被安排到辽东最苦寒的地方伐木,或者到安南屯垦。   告示贴出来之后,百姓议论纷纷,往年有了灾,朝廷都是大大方方赈济,怎么今年这么小气,还一大堆条件,这是怎么回事啊?   “大家伙还不明白吗?这是要坑人啊!”   几乎每个告示的下面,都不乏万事通,他们摇头晃脑,给百姓们讲解。   “告诉你们啊,那辽东多冷啊?冬天敢在外面走一圈,要是不戴帽子,耳朵就冻没了,撒泡尿,一边尿着,一边就冻了冰!买一瓶醋回来,不小心摔坏了瓶子,不要紧的,提着醋就回家了,怎么回事啊?都冻上了呗!”   吸!   百姓中发出一阵阵惊骇的声音,眼珠子碎了一地。   “那么冷啊,去了还不冻死!”   “可说呢,那安南怎么样?”   “安南?”万事通把眼睛一瞟,冷笑道:“知道三国演义不?”   “听过一点。”   “里面有个南蛮王孟获,他们的那块人都不穿衣服,穿树叶,一个个吃生肉,跟猴子似的。到处都是毒虫,都是瘴气,到了之后,十个有九个活不成。没看到吗,诸葛亮那么大本事,为什么不敢杀了孟获啊,一定要让他们心服,就是怕南蛮闹事!”   哎呦,连诸葛孔明都怕,老百姓还有什么咒念啊!   一个老太太就坐在了地上,嚎啕大哭。   “老天杀的,衙门口这是逼着人去死啊,还有没有活路了?”   周围人的一听到,都跟着哭,别提多伤心了。   “万事通”又有了主意,一拍胸膛,大声说道:“都别哭了,乡亲们,我这一肚子都是本事,还不能给大家伙找个出路?”   百姓们仿佛抓到了救命稻草,“先生啊,快点给俺们指点迷津啊!求求您了!”   向四周看看,万事通压低了声音,“都听说没有,开封有位周王千岁,他可是贤王,和朝廷的那些奸臣不一样,他救济百姓,给粮食,给衣服,给住处,还没有乱七八糟的条件。”   “当真?”百姓们都被吓怕了。   “那还有假,再告诉你们啊,现在京城的那帮人都是乱臣贼子,他们趁着皇帝年纪小,杀了皇太后,都是活王莽,曹孟德。”   “挨千刀的!”老太太咬着嘴唇大骂,“他们的心都是黑的,老天爷怎么不劈了他们啊?”   万事达大笑道:“老天爷忙呗,各位乡亲别的不说了,赶快投奔周王,过好日子吧!等灭了奸贼,没准还能当开国功臣呢!” 第1093章 从喜到悲   朱在铤起兵很仓促,不过他倒不是毫无准备,一来周王一系在开封经营多年,实力雄厚,二来朝廷开始削藩,伊王、辽王、代王、鲁王……全都受到了冲击,甚至干脆发配到了海外。   如果朝廷也要如法炮制,对付周王一脉,朱在铤肯定不会坐以待毙。   几年来,他暗中收买打手,囤积粮草武器,豢养江湖豪客,亡命之徒,实力很不俗。但是他也清楚,眼下朝廷兵力雄厚,战力无双,根本不是他能比拟的。   不过老天爷都在帮他,先是京城变故,李太后一党被杀,接着蝗灾铺天盖地而来。   朱在铤开始相信天命所归了。   同样是太祖子孙后代,凭什么周王一脉没机会驾坐九五至尊?   朱棣的子孙不争气,被大臣欺负的死死的,大权旁落,皇帝不像个皇帝,臣子不像个臣子,还有什么脸执掌江山社稷!   “张师傅,这些日子,有多少百姓来到了开封?”朱在铤关切问道。   “回禀王爷,来了不下二十万人,加上之前的百姓,差不多有五十万众!”   “开封府本来就有几十万人,眼下开封一城就足有百万之众啊!”朱在铤扬天大笑,十分开怀,“古之贤君,十方之民归之,如水之就下。如今万民来投,足见孤王众望所归,当仁不让!”   朱在铤猛地站起,用手指着北方,猖狂大骂,“唐毅逆臣,内阁贼子,等着孤王大军练成,就一股荡平,把他们全都诛灭九族,替皇太后报仇雪恨!”   张学颜虽然痛恨唐毅的作为,但是脑子还算清醒,朝廷武力之强,可不是眼下周王能够抵御的,别看人马再多,也顶不住九边的精锐。   一旦龙骑兵南下,一走一过,就足以荡平开封。   “王爷,臣以为当务之急应该削弱唐毅的势力,积极拉拢各地的人马,为我所用。”   “嗯,张阁老所言有理,你觉得谁还忠于大明,可以为我所用?”   张学颜思量一阵,说道:“九边的几位总兵当中,戚继光和马芳虽然都是唐毅部将,可是这二位心存朝廷,是大明的忠臣,且他们兵强马壮,若是这二人也倒向了唐毅,就不是只杀李太后的事情,恐怕连皇帝都要废了。”   “有理!”   朱在铤道:“张阁老你的意思是要拉拢他们?”   “即便不能拉拢,也不能被唐毅拉过去,臣建议立刻派遣使者,携带银票去说服二位总兵,务必保持中立,不要插手。”   “好!”朱在铤很快答应了,立刻选出两个使者,每人携带二十万元的银票,立刻前往蓟镇和大同。   周王的家底儿虽然不薄,可是一下子拿出四十万,还是肉疼的厉害。不过一想到天下都要拿到手里,也就不怎么在乎了。   “张阁老,还有没有花钱的地方?”   “有!”张学颜立刻说道:“王爷,眼下河南处在中原腹心之地,四面强敌环视,非常不安稳,必须靠向一方。”   “先生的意思靠向哪里?”   “湖广!”   张学颜毫不犹豫道,实际上这也是他们唯一的希望所在,湖广那边耿定向已经起兵,只要他能越过长江,打下襄阳府,同时河南的人马拿下南阳,两支军队就会师了。   而且不止如此,占据湖广和河南之后,西南平叛的十几万大军后路一下子就被切断了。要是能把殷正茂和王崇古拉过来,还有西南的土司兵马,狼士兵,这些兵马的战斗力都远非河南的人马能够比拟的。   中原两省,加上西南诸省,还有四川,都连成一大片,半壁江山就是他们的了。   张学颜勾勒了一副无与伦比的图景,朱在铤眼睛放光,浑身颤抖,几乎中风,他欣喜地拍着张学颜的肩头。   “先生真是孤王的孔明啊!”   一番“隆中对”让朱在铤对张学颜刮目相看。   不过要想实现宏伟的目标,却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首先耿定向兵力淡薄,没有本事突破长江防线,一条天险,彻底将双方隔开,根本没法互相声援。   “王爷,一定要尽快帮助耿大人,他可是为数不多,还忠心大明的臣子,更是南方士人的表率,万万不能让他折了。”   “孤王明白!”朱在铤一拍桌子,下定了决心,“要多少帮助,孤王鼎力支持。”   “三十万元军饷,十万石粮食。”   “十万石?”朱在铤惊讶的叫起来,“是不是太多了?”   张学颜急忙说道:“王爷,湖广也遭了灾,送少了根本没用。更何况这笔银钱送过去,耿大人在三个月之内,就能杀过长江,和咱们会师,从此之后,西南取之不尽的兵源,都会听从王爷的调度,除贼有望!”   朱在铤终于被说动了,他又派出人手,携带着粮食和银子去联络耿定向。只是人马刚派出去,在外巡视的李幼滋就回来了。他在户部干过,又是张居正一手带出来的人,非常熟悉钱谷赈灾,跑了一圈下来,整个人满嘴都是水泡,愁得头发都快白了。   “太多了,太多了!”   一见面李幼滋就不停抱怨,灾民的数量远远超出了他们的估计,每天都有几万人涌入开封府。   周王他们只注意到了城中的百姓,而出了城,灾民才更加惊人,大路上都是艰难前行的百姓,李幼滋从来没有见过那么多人,在京城都没有。   黑压压的,像是海洋般,永远望不到边际,他都怀疑整个河南都搬空了,全都跑到了开封来。   周围的兰阳,仪封、通许、杞县、朱仙镇等等各地,库存粮食基本告急,更要命的是还有大批的灾民都归德,汝阳,许昌等地陆续赶来。   最多一个月,甚至更短的时间,粮食就不够吃了。必须要求王府拨粮食。   朱在铤还沉浸在万民归附的喜悦之中,倒是张学颜脑袋凉快一些,“怎么回事,老百姓怎么会都跑到了开封,难道其他地方没人救灾吗?”   “有!”   李幼滋苦笑了一声,“不过比起不救还糟糕。他们要求百姓必须签署同意书,要交出家产,还要移民海外,朝廷才给粮食……”   “荒唐!”   朱在铤豁然而起,眉毛倒竖,咬着牙骂道:“果然是逆臣贼子,心里头一点苍生百姓都没有,趁火打劫,逼着百姓出海,他们是在杀人!”朱在铤长大了嘴巴,口里喷火,怒吼道:“孤王身为太祖高皇帝子孙,断然不会如贼臣一般侵害百姓!”   朱在铤走了几圈,大声说道:“立刻开仓放粮,从王府再调拨二十万石粮食。”   李幼滋一听,可吓坏了,之前陆续拨出了三十万石,这么拿下去,不等今年冬天,粮仓就会空了。   “王爷,臣以为应当三思,毕竟粮食也不充裕,各地灾民有多,我怕会吃垮了开封。”   “不!”朱在铤大摇其头,“前来归附的都是孤王的子民,怎能让他们吃不饱肚子?”   张学颜眼珠转转,急忙说道:“王爷爱民如子,百姓必定感念王爷的恩德,粮食虽然紧张,可是要不了几个月,大军北伐,我们就能从逆贼手里拿到粮食,足够养活百姓了。”   “哈哈哈,张先生之论甚合孤王之心,自古得民心者得天下。唐毅倒行逆施,他会遭到天谴的!”   朱在铤嚣张地狂笑着,从这一天开始,他竭尽全力,办好一个贤王的角色,把王府的粮仓打开,敞开供应,各处建立粥场,对老百姓来者不拒。   他还鼓励其余的宗室拿出粮食,一起赈济百姓。   一时间中原大地,到处都是赞美朱在铤的声音,受到救助的百姓写万民书,献劝进表,鼓励周王登基。   好多理学士人也都不远千里,跑到了周王的身边,朱在铤兴奋之下,大肆封官,把内阁九卿都给配属完全,天天训练人马,准备等到天冷了,黄河封冻,就带兵北伐。   一片的热闹之中,唯独一个人忧心忡忡,那就是李幼滋,他初步估算了一下,开封府周围原有的灾民,加上迁移过来的流民,总数超过了八百万,其中有三百万人一无所有,需要救济,另外还聚集了十万兵丁。   光是军队人吃马嚼,加上支付军饷,每个月就要付出十五万石粮食。周王奉了一大堆官员,也要俸禄,不多,五万石。难民每个月也要十几万石,光是十月份,就支出了近四十万石!   不用等到黄河封冻了,光是粮食消耗,就能彻底把人与兽拖垮了。   李幼滋越想越不对劲,他深知对手是何等人物,岂会好几个月都不出手,任由周王做大,实在是太不可思议了。   这里面有问题!   李幼滋匆匆向王府跑去,就在路上,突然看到了几处浓烟,火光冲天,李幼滋辨认了一下方位,险些昏倒。   他不顾一切,冲到了火场的外面,烈焰飞天,黑烟滚滚,一道道火舌蹿起,十几家粮行,整个一条街道,全都笼罩在了大火之中。   李幼滋眼角都瞪裂了,“快救火,救火啊!”   兵丁派上去,他们的目标是那些粮囤,能抢出多少,就算多少吧!   好不容易有人搬出了几个麻包,大家急忙打开,全都傻眼了,里面竟然装的是石头沙土,没有一粒粮食! 第1094章 大乱大治   进入十一月份,寒风席卷,百草枯黄,光秃秃的大地罩上了一层晶莹的寒霜,等着阳光照拂,又很快消失。可是饥饿不会像霜,凭空消失,只会更加猛烈地折磨着大多数的灾民。   胃里空得厉害,人们把一切能吃的都吃掉了,包括树皮和草根,这些东西纠结在肚子里,并不会消化,好些人捂着肚子,不停哀嚎。   开封那边,已经有五天没有放粮,在三天前,粥场最后的一袋子米被饥饿的百姓抢走了,没来得及煮熟,直接生吃了,一点都不剩。   如果再没有粮食运来,饿死人随时都会发生,或许明天醒来的时候,四周就是一具具的尸体。   一个五十几岁的老童生靠在树干上,有气无力,他不停念叨着,仁慈的周王殿下会送来粮食,仁君不会抛弃他的子民,周王殿下是善良的,仁慈的,公正的,只要他挺过来,就要去参加周王殿下的科举,蟾宫折桂,平步青云,从此成为人人尊敬的官员,过上颜如玉,黄金屋的好日子……   他最痛恨的就是心学,要不是到处都在讲阳明公,到处都在讲唐学,他何至于连一个秀才都考不上。   几十年的蹉跎,鬓发皆白,他一辈子的精力都耗在了八股文章上面。   而如今呢,八股文虽然没有废除,可是考题越发灵活,朱熹的那一套标准注解已经被扔到九霄云外。而且从隆庆四年开始,逐渐增加了明算,明法等科目,另外各地乡试又增加了吏员考试。   选拔机敏精明的,能写会算,能说会道的,进入官场,最低也是个六房的贴书。   虽然只有芝麻绿豆大,可好歹领朝廷的俸禄,干的好了,还能高升,每年到头,都有津贴。   眼看着读了几年书的晚生后辈纷纷找到了体面的工作,还在考进士科的,多半都家境优渥,心高气傲,想要拼一个高起点。   像老童生这种,一辈子醉心八股,脑袋跟花岗岩,不会写公文,不会算账本,还不会做人,从里到外,都透着酸腐气的读书人,实在是没有任何的用武之地。   没有变法多好啊,回到嘉靖朝的时候,哪怕严嵩当国,也比现在好很多,最起码那时候自己还能代写书信谋生。   现在可倒好,满世界都是念书的学生,寻常书信,自己的娃都会写,谁还找自己啊!   回去吧,回到嘉靖朝吧,君正臣贤,万民安康,百姓乐业,自己也能过好日子……   咳咳咳!   又一阵饥饿袭来,胃部痉挛,疼得老童生脸色狂变,他张了张嘴,连点苦水都吐不出来。他像是虾米一样,缩在了一起。   过来许久,老童生几乎要死过去了,有半只破碗,里面装了些浑浊的水。   “喝吧!”   他颤颤巍巍接过来,仰头喝干了,稍微舒服一些,抬头看去,是几个同乡的泥腿子,给他喝水的年轻人好像叫柱子。   “好,你很好。等着老夫当官了,一定,一定好好报答你!”   有几个人一听都差点吐了,就您这德行,还想着当官呢?还是想想上哪找点土,把你埋了算了。   柱子倒是心肠不坏,他憨厚一笑,“一碗水,算不得什么,俺就是要告诉一声,俺要走了。”   “走?往哪走?”   “还能往哪走,过河去卫辉,要不就去洛阳,反正哪有活路,往哪里去呗!”   “不行!”   老童生仿佛被雷击了,挣扎着坐起,连土话都冒出来了,“娘类个脚,去那干啥嘞?”   “还能干啥,活命呗!”   “活什么命,去了就死了!”老童生痛心疾首道:“那都是乱臣贼子的底盘,他们的心都黑着呢,吃人不吐骨头,知道不?他们要把人都赶到蛮荒之地去,到处都是虫蛇,都是野兽,你们去了连骨头都没了!他们心狠啊,什么都干得出来,把你们赶走了,地就都是他们的了……”老童生越说越气,竟然嚎啕大哭起来,“先帝死的冤啊,太后死的惨啊,那些乱臣贼子,都不得好死啊?”   有一个年轻人听不下去了,怒道:“老家伙,这话你说了多少天了?大家伙被你骗到了开封,你说什么周王给粮食,现在有个屁的粮食!大家伙都快饿死了,谁给我活路,去哪都成!”   “就是,都是你这个老家伙,存心害大家伙!”   越说越气,好几个年轻人动手就要打,柱子忙把大家拦住了。   “他也不是坏心。”柱子一转头,忍着气道:“俺们啥也顾不得了,活命比啥都强,周王拿不出粮食,俺们只能走,您要是乐意,也跟着俺们走吧!”   老童生仿佛被电了一下,忙缩紧身躯,把脑袋晃得和拨浪鼓似的。   “莫害我,莫害我!”   他连声说着,怕得要死,那些年轻人也懒得管他。   “柱子哥,别浪费吐沫了,走吧!”   几个人起身,就往西边走,刚走出没几步,突然听到老童生发出尖锐的声音,从另一边,居然来了许多马车,还有官兵护送着。   “粮食,粮食来了!”   老童生手舞足蹈,浑身都来了力气,早说了周王是仁慈的,他肯定会送来粮食的,有活路了,投靠那些贼子的傻瓜,你们睁眼睛看看,白米饭,大馒头,有的吃了!   他发了疯一样往前冲,跌跌撞撞,满身都是土,总算到了车队的前面。他好像溺水的人,抓住了救命稻草。   “军爷,有吃的吗,吃的,小老儿都要饿死了!”老童生不停咽口水。   几个拿着腰刀的军汉,看了看他,“老头,真的要死了?”   “是啊,好些天都没吃东西了,头晕眼花的,还恶心发烧,军爷,行行好,救命吧!”老童生软软瘫在地上,不停哀求。   军汉互相看了看,都露出了不安的神色。   “还愣着干什么,扔车上去!”   两个人架起老童生,一下子给扔到了马车上。   这时候老童生才注意,原来面前的根本不是粮车,而是囚车,外面用苇席遮挡,掀开之后,里面还有几个人,有的口吐白沫,有的哀哀低吼,伸出干枯的爪子,看脸上都浮肿了,好像活小鬼。   老童生惊骇大叫,“放开我啊,我是忠心大明的,我忠心周王殿下啊……”   不敢撕心裂肺的叫声,老童生被扔到了囚车里面。   车队所过之处,只要遇到了将死的灾民,都扔进了车里。   大灾之后,必有大疫!   为了保证开封的安全,李幼滋已经下令,捕杀将死的灾民,把他们都挖坑深埋,对着周王满心憧憬的老童生,就这样,还带着一口气,被扔到了深深的坑里。   他用尽全身的力气,想要爬出来,迎接他的是重重的一记铁锹……   “申大人,朱在铤怕是撑不住了。”   吴兑欣喜道:“根据咱们的人密报,他已经拿不出粮食了,各地的饥民都断了粮。”   申时行愣了一下,放下了毛笔,“怎么会这么快,按照估计,他的粮食能撑到十二月份,还差了一个月呢!”   吴兑赔笑了两声,“我是不知道,不过想来有些人该知道!”   很快有人带进来一群青衣小帽的家伙,他们见了申时行,就鼻涕一把泪一把,痛哭流涕,大骂朱在铤混蛋,不知天数,背叛朝廷,是取死有道!   他们还拍着胸脯保证,愿意充当内应,替朝廷灭了周王一伙。   弄了半天,申时行总算是搞清楚了。   他们都是河南的粮商大户,士绅代表,周王刚刚占据开封,他们有不少都拿出了粮食,迎接新主子,急着捧臭脚。   后来蝗灾闹起来,周王到处借粮,逼着他们出钱帮助赈灾。这些大户都不干了,他们还准备借着大灾,发一笔横财呢,哪里愿意割肉。   而且观察了一段时间,也知道周王根本没有雄才大略,肯定不是朝廷对手,他们就越发不配合朱在铤了。   河南粮价飞涨,他们都开着粮行,明面上应付着平价卖粮的命令,暗中却把粮食拿到了黑市。   后来他们甚至雇佣人员,冒充灾民,领取赈济粮食,不然开封的粮食怎么会消耗的那么快!   灾民越来越多,情况越来越不妙,他们的存粮要么在黑市卖了,要么就运到城外。到处都是眼睛冒着绿光的饥民,谁知道什么时候,会发生抢劫。这帮人一琢磨,开封待不下去了,干脆,烧了粮行,跑到卫辉,投靠申时行了。   当然,他们不会和申时行说实话,但是申时行何等敏捷,旁敲侧击,就知道的七七八八,心里有了数。   “请大家放心吧,朝廷知道你们忠诚,这不黄河封冻之时,天兵所到,周王逆贼有死无活。你们都是朝廷大功臣,我不会亏待你们,一定给你们请功!”   申时行好言安抚,等把他们打发走了,立刻就变了脸色。   “一群无耻小人,相比朱在铤,他们要可恶一万倍!”   吴兑沉着脸不说话,显然他也是怒满胸膛。   “君泽兄,你马上安排人手,把河南的士绅商贾都摸清楚,他们有多少家底儿,这一回一并抄了,拿他们的家产,救济灾民!”   吴兑眼前一亮,大笑道:“我还以为申大人不敢下杀手呢?”   “哈哈哈,我是没胆子,可是师相给了我胆子!”申时行掏出了唐毅的一封信,举在手里晃了晃,上面只有四个醒目的大字:大乱大治! 第1095章 算总账   支撑开封的粮食系统有两个,一个是周王朱在铤主持的救济系统,针对灾民,一个是粮商支撑的,针对普通的百姓市民。   当商人的粮仓空了,被火烧了,恐惧就像瘟疫一样蔓延,而且蔓延的比任何一次都要快速。   没有粮食,尤其是在灾年没了粮食,简直比丢了命还可怕,无数的百姓涌向王府,跪地请愿,求王府开仓放粮,又去找官员,上万言书,肯定能高抬贵手。   相比灾民,市民要强大许多,他们更熟悉开封的官吏,哪怕顶层的大员不认识,普通的差官总行吧。大家都乡里乡亲,能不帮忙吗?   别看他们官小,但是权可不小,好多人就趁机大开方便之门。把粮食卖给了普通百姓。   这个口子一开,那可了不得。   现在开封城的粮价都到了三元一石,比以往足足涨了三倍,给灾民粮食,他们没有钱,只能白吃。给市民粮食,他们有钱,能大赚特赚。没人在乎什么家国天下,周王府的粮仓很快空了下来。   等到朱在铤发觉的时候,一切都晚了,粮仓已经空了。别说救济灾民,连维持城内的饥民都做不到了。   “都是一帮吃里扒外,利欲熏心的白眼了,杀了,把他们都杀了!”   朱在铤疯狂叫嚣,可惜没一个人敢动手,张学颜没有胆子,李幼滋也没有,其他官吏更没有。   靠什么维持开封一隅,靠什么扯旗造反,还不是这些底层官吏,要是把他们都给得罪了,杀光了,开封也就不战自溃了。   “王爷,市民和灾民,只能顾一头儿了。”李幼滋无奈说出了实话。   朱在铤非常不甘心,他还要成为贤王,还要让天下百姓都归附他,还要抢夺紫禁城的那一把龙椅……   残酷的现实击碎了他的美梦。无论怎么不甘心,都变不出粮食,都没有办法解决困境。壮士断腕,很难,很痛,却必须要做。   比起没什么根基的灾民,市民显然更值得的讨好。   朱在铤下令,约束难民,并且停止发放粮食,全力保证城中百姓粮食。   大不了就回到原来的状况吗,朱在铤和手下的人全都没有想到,这一道命令,带来了多么可怕的后果。   有些东西给了,就不好收回来。   仓促给了,又要仓促拿回来,比起不给,还要可怕。   心理的落差足以把人逼疯了。   灾民们都是仰慕周王的名声,听说他爱民如子,敞开粮仓,供应饥民,把百姓当成亲人,大家才不远千里,辛辛苦苦赶到了开封。   当所有人都累得半死,几乎没命的时候,朱在铤突然下令,说原来的命令收回,不给粮食了。   先是希望,然后失望,比起从一开始就失望更可怕。这不是耍人吗?   灾民们愤怒了,他们有人选择离开,去投奔朝廷,也有人成群结队,开始闹事,到处抢劫粮食,打砸大户,闹得乌烟瘴气。   朱在铤又不得不派出人马,去压制灾民作乱。可是他忘了一件事,新招募的士兵很多都来自难民,还没有训练出来,就被逼着去对付灾民,拿起屠刀,杀自己人,除了极少数的牲畜,有几个能下得去手的!   再说了,给周王当兵,怎么想怎么不对劲儿。   没几天,就出现了逃兵潮,乱兵拿着武器跑了,都是成群结队,有的几十人,多的上百人,他们跑出来,再裹挟难民,居然能轻松凑出上千人。   饥饿难忍,他们就去抢掠,就是杀戮,尤其是攻击那些戒备森严的村镇,把地主家的粮仓打开,只要抢一家,就够好几千人吃十天半个月的。   难民们越来越来劲,地主们也不傻,他们也想出了应对之法,立刻招募灾民,摇身一变,成为他们的村庄护卫,一旦匪徒杀来,他们就替主人抵抗外敌。   开封周围,就好像一片狩猎场,食肉动物到处抢掠,而食草动物结阵自保,偶尔的时候,食草动物还会露出狰狞的獠牙,狠狠来一口,也分不清到底谁是吃肉的,谁是吃草的。   外面大乱,朱在铤也别想置身事外,实际上他的兵力陷入快速萎缩,每天都有人逃跑。追随过来的那些士人也嗅到了不安的气氛,纷纷称病,干脆就悄悄跑了。   热热闹闹的一场叛乱,一场大战没打,光是拖,就把自己拖死了。   朱在铤只觉得无比的荒谬,他从头到尾,都不知道自己怎么稀里糊涂从贤王变成了害人精,天堂地狱,竟然只是咫尺之遥。   幸福来得太快了,走得更快!   孤王不甘心啊!   “张阁老,李部堂,孤王不能再等了,要起兵,立刻北上,只要打下更多的地盘,拿到更多的粮食辎重,才能维持下去。”   朱在铤的感觉是对的,可是方法却是让人摇头的。   出兵,有把握吗?李幼滋默默在心里画了一个大叉。   人马没练成,粮草也不够用,仓促出兵,除了找死之外,还能有什么作用?他有心反对,却发现朱在铤和张学颜都打定了主意。   是啊,一场叛乱,不出兵打一场,实在是太丢人了。   他们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了什么,只是由于不甘,就仓促发兵。   朱在铤拿出了王府仅有的三万石粮食,又拿出了八万多两银子,他还想去找其他的郡王,辅国将军等等宗室借钱借粮,很不幸,这些人的府门都是关闭的,没有人出来。   无耻!   朱在铤破口大骂,气得咬碎了牙齿,难怪老朱家被人欺负,都是你们这些自私自利的饭桶,怎么就和你们是一家人?   骂够了,朱在铤只能颓然讪讪离开。   明天就是出兵的日子,今天却狂风如吼,冷风嗖嗖,鹅毛大雪,从天而降。   气温迅速下降,可怕的寒流吹过黄河,到了后半夜,河面就完全封冻了。   “大人,河面冻上了。”   申时行披着厚重的呢绒军服,站在河边眺望,茫茫的夜色,漫天的飞雪,他只能看到朦胧的一团,偶尔有点点亮光,那就是开封!   “过河吧!”   一声令下,吴兑亲自率领人马,分成三路,踏着冰面,快速冲到了对岸。   他们出现在开封城下的时候,正好是天色刚刚放亮,也是温度最低的时候,人们都躲在被窝里,舍不得出来。   专业的爆破小组,冲到了城下,点燃了火药,不到三分钟之后,古城开封就天摇地动,城门炸开。   吴兑一马当先,冲进了城中。   见到明军杀进来,叛军纷纷竖起了白旗,所到之处,几乎没有什么打斗,就平顺地接管了开封。   吴兑一度都认为自己是在做梦,莫非城中有埋伏不成?   可是直到他杀到了周王府,才终于相信了,这场叛乱竟然是如此的不堪一击。   周王朱在铤提着宝剑,亲自督阵,王府的侍卫奋死力战。吴兑第一次遇到了真正的麻烦,他的部下连续冲击了三次,都被王府的火铳弓箭打了回来。   到了第四次,吴兑真的气疯了,他亲自提着鬼头刀,充当督军,谁敢后退一步,立斩不饶。   明军嗷嗷怪叫着,冲了上去,战斗差不多半个时辰,王府的侍卫死伤过半,终于打破了周王府的大门,吴兑抢先冲了进去。   到了王府之中,竟然没有发现朱在铤,他立刻下令搜查,一直找到了书房,才看到地上的斑斑血迹。   朱在铤杀了两个儿子,一个女儿,还砍死了王妃,然后抹了脖子。   剑深入肉里,不但割断了气管血管,还深深印在了骨头上,用力一扯,竟然没有拿下来。   “给他个全尸吧!”   吴兑难得仁慈了一回儿,至于其他人,就没有那么客气了,张学颜被抓到之后,就不停跪地求饶,吴兑干脆让人打断了他的两条腿,不是喜欢下跪吗,就永远跪着吧!   至于李幼滋,他还算硬气,被抓的时候,破口大骂,痛斥奸贼,颇有视死如归的架势。   “还不把他的牙齿给我敲下来!”   士兵立刻挥舞刀柄,狠狠砸在了李幼滋的门牙上面,一颗、两颗、三颗……满嘴的牙齿都敲光了,他活活疼得晕过去。   领头的人都完蛋了,叛乱轻易就结束了。   从头到尾,都没有什么激战,一走一过,就轻松完成,比起演习还要容易。只有深知前后经过的吴兑,才会感到震惊,甚至惶恐。   平时不声不响的申时行,竟然是这么厉害的狠茬子,他用难民为武器,去解决叛贼,结果轻轻松松,就弄得周王自乱阵脚,迅速溃败。   不愧是唐毅选中的人才,真是够狠,够厉害的!   能打能拼那是本事,可是会用巧劲,能四两拨千斤,更是功夫。吴兑丝毫不敢小觑这个状元郎了。   倒是申时行,他此刻一点也不轻松,甚至他的头皮都炸开了。   师相告诉自己,要大乱大治,眼下倒是大乱了,可如何才能大治,真的要费一番心思才行。   他在人马簇拥之下,进入城中,离着老远,就看到黑压压的一群人,都是开封的名流士绅,还有豪商巨贾,他们跪在路边,恭迎王师,像是众星拱月一般,把申时行请到了巡抚衙门。王府的战斗还在继续,只有巡抚衙门勉强能够招待。   大家卖力献殷勤,申时行一开口,却把所有人都吓住了。   “你们之中,有多少给叛贼钱粮的,该算算账了!” 第1096章 走出去才有希望   伴随着小冰河期到来,长达几十年的农业减产,足以摧毁任何一个帝国,哪怕积累再雄厚,也会被拖垮。   单纯靠救济,解决不了问题,相反,赈灾做的越好,活下来的人越多,出生的人口就会越多,下一次的灾难就会更猛烈。说起来很混蛋,可事实就是如此,人口多,田产不会增加,危机只会越来越深重。   几乎唯一可行的办法就是向海外移民,可是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   别说是大明朝,就算后世,移民几十万,上百万,都难度极大,光看看三峡移民就一清二楚了。   庞大的工程,巨额花费,拖家带口,天南地北,前途渺茫,这是朝廷一道令子就能解决的吗?老百姓又不是傻瓜。   别忘了制约移民的因素众多,除了能看得见的困难,还包括摸不着的东西,比如很多大家族,祖祖辈辈繁衍生息,上百口子聚集在一起,死活不肯分家。   即便有人想走,也会把家里的长辈族老拦住。   祖宗坟茔所在,子孙要是都走了,到了清明中元,还有谁上坟烧纸?老祖宗在地下会挨饿受冻的,谁愿意当不孝子啊!   他们只是灾民,不是穷到了一无所有的百姓,家里还有房产,还有田产,只要能熬过一个冬天,明年就有了收获,就能活下去。   和百姓说什么未来几十年的事情,丝毫用处没有,他们相信自己的土地,远远胜过朝廷。   东南算是商业文化,海洋文化最发达的地方,这些年唐毅不断推动移民,还有银行提供担保,准备土地,寻找项目,提前签订合同……忙活着十几年,也不过迁移出去一百多万人,其中还有许多倭寇,真正自愿出海的,寥寥无几,而且都是穷苦到了极点,走投无路的人。   眼下的大明,不管怎么说,都是最发达,最安逸,生活最舒服的国度,虽然危机四伏,可真正醒悟的人毕竟是少数。   的确不是唐毅心狠,也不是他阴险算计,实在是不得已而为之。   就好像小鹰第一次飞翔,要把父母踢下悬崖,小企鹅要被双亲赶下冰冷刺骨的大海,很难,很残酷,可是不走出这一步,剩下的就只有等死。   走得越快,走得越干脆,能活下来的人就越多。   唐毅授意申时行,把河南弄得一片大乱,就是为了移民铺路,因为灾荒,百姓到处逃窜,宗族势力,几乎瓦解,难以约束每一个人。   大量的百姓归附到周王手下,都贴上了叛乱的标签,虽然唐毅不至于对他们怎么样,但是这些百姓心中惶恐,有了负罪感,没法和朝廷硬碰硬。   而且那些士绅,地主,商人,或是勾结周王,或是囤积居奇,或是结寨自保,不管如何,都带了罪孽,唐毅要收拾他们,都不用找借口。   乱成一锅粥,正是移民的最好时机!   这就像历代以来,都把犯罪的人赶去充军一样,用正常的手段,招募良家子弟要花多少代价?使用罪犯,就要便宜了无数倍。   很多东西,听起来很残酷,看起来也不尽合理,但是却是一种无可奈何的妥协。就好像产业升级一样,什么叫产业升级,说白了就是要淘汰一些人,砸了他们的饭碗,很可能干了大半辈子,结果却要重新开始。   残忍吗?的确残忍!   能不做吗?不能!   “姓名。”   “柱子,葛柱子!”   “籍贯。”   “啊?”年轻人有点方。   “就是家住在哪?”   “啊,住,住在兰阳,柳河沟。”   “嗯,家里还有田地吗?”   “有,有三亩三分,山坡地,一年能打两石粮。”   书吏运笔如飞,把情况都填写好,然后拿出了毛笔,沾着特制的墨水,在他的手背上画了一个记号。这种墨水能维持五天的时间。   “去,拿着木牌,到北洋公司的办事处去领一斗粮食。”   “才一斗啊,太少了吧?”   书吏翻了翻白眼,“少什么,有多大的饭量,五天还不够吃的!”   “五天?那五天之后呢?”葛柱子惊讶问道。   “管那么多干什么,反正饿不死你们,快滚蛋!”书吏不耐烦喊道:“下一个!”   葛柱子无奈,摇了摇头,循着路牌,又走出了二里地,这边的办事处就要气派热闹多了,高大的棚子,一大排帐篷,见他过来,有人主动迎了上来。   “还没吃东西吧,喝点小米粥。”   浓稠的一大碗小米粥,一块咸菜,葛柱子简直都傻眼了。米香透过鼻孔,刺激着味蕾,肚子里发出雷鸣一般的声音,却还是有些胆怯。   “给俺的?”   “吃吧,吃过了咱们再说!”   葛柱子饿得实在是受不了了,三口两口,把一大碗粥喝得精光,闭着眼睛,满脸幸福,这时候哪怕死了都值了。   “小子,你算是有福的人,去那边领一套棉服,在这休息三五天,马上就要出发了。”   “出发,去哪啊?”   “就烦你们这些问东问西的!”管事的把脸一沉,“别多问了,你这个德行,还有什么怕的?”   “哎,哎!”   葛柱子不敢多说,他领了一套棉服,算他来得早,还得到了一件羊皮袄,又厚又暖和,穿在了身上,多大的风都不怕了。   又拿了一斗米,一小罐咸菜。   管事的告诉他,头几顿不要多吃,尤其是不要吃干的,免得把胃撑破了。葛柱子虽然听了,却还是把粥弄得稠稠的,和干饭差不多了。   胃里塞满了粮食,躺在帐篷里,连一根手指都懒得动。和吃饱的牲畜一样,静静消化食物。   等到稍微有点饿,立刻再往嘴里塞。   到底是年轻,只用了三天的时间,就恢复差不多了。   这时候又有人赶来,把上千的青壮集中起来,由兵丁看管,从河南出发,他们穿过开封府,走归德,徐州,一直到海州,在那里有船队等着他们,立刻向安南进发。   除此之外,还有好多移民路线。   有的南下湖广,走长江水路出海。   有的去山东,在登州出海,还有在胶州出海的。   今年的天气冷得邪乎,天津港口已经冰封了渤海湾变成了巨大的镜子,杭州,苏州,都早早落雪,闲情逸致的文人还在苏堤游逛,饱览雪景。   可是京中的大员,朝廷的有识之士都惴惴不安,一场和时间的赛跑已经开始了。   唐毅动员了两万名官吏,还有五万大军,二十万普通民兵参加到了救灾移民之中。离开家园就能活命,到了安南,那里的冬天也有十几度,二十几度,根本冻不死人。还有大片的土地,充足的水产,粮食一年三熟,把种子撒下去,几个月之后,就能有收获。   不要害怕什么瘴气,都是骗人的,只要把水烧开了,不吃生食,就死不了……人们在困难的时候,最需要强大的支撑。   原本给予大家力量的宗族瓦解了,家长族老不能帮助大家,那就只有听从朝廷的安排。   敢不听命令,立刻被当成周王逆贼,严惩不贷。   连番的摧残,让百姓们把要求一再降低,只要能活着,就已经很不错了。   有粮食吃,还有希望,就是最大的幸福。   百姓对移民的配合,超出了想象,仅在第一个月,就有三十万人离开了河南,告别了世代居住的家园,辞别了祖宗坟茔。临走的时候,默默拿了一包黄土,贴着胸口藏好,不论走到了哪里,这个根都不能断了!   唐毅对申时行还很放心,最初还能八风不动,可是当移民真正开始的时候,唐毅也坐不住了,他把内阁的事务暂时交给唐汝楫,而后亲自动身,带着随从进入了河南,亲身查看。   一路走来,唐毅看到了灾民的艰难,也看到了实际的危机。   他勘察了好多灌溉的沟渠,八成以上都年久失修,派不上用场。而且由于水量减少,即便是重新挖掘开,也没有用处。   按照唐毅的估算,河南的农田,超过四成要放弃种粮食,改种更加抗旱的牧草,从种植业转型畜牧业。   在以往人口稠密的情况下,根本做不到,可是移民之后,情况就好了太多,人口少了,剩余的土地集中到一起,扶持成立牧场农场,规模大了,情况就会好很多。毕竟资助农场,要远比资助一个个的小农稳妥得多,银行票号也愿意贷款,产出也会更多。   唐毅是从陕西南下,进入河南府,经洛阳,一路沿着黄河向东,等到他赶到了开封,已经是隆庆六年的最后十天。   按照惯例,明年就是万历元年,天下改元,要掀开新的一页。   就在这个年尾,开封城外,格外的热闹,几乎每天都有几十人被拖出来执行枪毙。八大粮商,十大世家,宿儒名士,狂娟书生,几乎没有人能逃得过。   总督申时行露出了狰狞的面目,杀起人来一点不手软。   纵观所有罪犯,最多的两个罪名,一个是从贼叛乱,一个是囤积居奇,枉顾百姓生计,前些日子还争抢着迎接王师,转眼他们就成了刀下之鬼。   “行之,你的徒弟比你狠!”徐胖子摇着头感叹道:“我怕是明年都不会吃黄河鲤鱼了。”眼看着血水汇集,河边的冰层都变得暗红,胃部一阵翻腾。   “走吧,咱们到城里头看看。”唐毅不动声色道。 第1097章 安南第一课   “拜见师相。”数月的功夫,申时行显得瘦了一圈,两个眼睛大大的,布满了血丝。   “差事不好当?”唐毅笑呵呵道。   “不瞒师相,的确不好做,不过弟子以为事在人为,如今已经开了一个好头儿,接下来的事情容易了许多。”   唐毅点点头,又道:“眼下也算不得什么开头,毕竟安南那边才拿下一个清化,最多安置几十万人,要想有更多的土地,还要继续打仗,朝廷的剑要替百姓的犁拿到足够的土地!”唐毅感叹道。   申时行略微沉吟,他粗略盘算一下,光是河南一地,至少要往外移民五百万,至于陕西,山西,山东,顺天,各地加起来,最少还要一千万。   移民出去一千五百万,差不多相当于搬空了一个省,一来能节约上千万石粮食,移民到了海外,就按照一个农夫养活三个人来计算,至少海外能供给大明一千万石粮食。   一来一往,足以化解北方连年的灾害。   只是想法很不错,海外有这么多的地域,可供开垦吗?   “师相,弟子担心海外真能有足够的土地吗?”   “汝默,这个你可以放心,海外的土地自然是充足的,关键是要把几个钉子拔除,一切就好办了。”   “师相说的是西班牙?”申时行急忙问道,从隆庆初年,西班牙制裁大明,申时行就憋了一肚子火,蕞尔小国也敢和大明唱对台戏,简直不知死活!   “算是一个。”唐毅笑道:“不过西班牙也撑不了多久,这笔账很快就要算了!”   果然,要大动作了。   申时行相当兴奋,他向唐毅介绍了开封的情况。   周王一家已经被杀了,至于周王一系的宗室子弟还有上万人,他们手下的奴仆佣人,家丁佃户,多达十万,需要如何处置,他还不好下决断。   再有那些拍马屁拍到了马腿的粮商,士绅,都被申时行找个借口干掉了,眼下光是杀人,就杀了六七百。   趁着过年之前,再杀几百人,基本上原来盘踞在河南的各种势力,就清理了大半。   明年万历改元,照理是要大赦天下的,趁早把人杀了,也省得麻烦。   申时行这家伙的确够黑,像是唐毅的徒弟。   “首恶除掉,其余的人也不能不问,把他们都发配到海外吧,加上这些人,估计清化就填满了。”唐毅嘴角上翘,海外的殖民的脚步必须更快才行。   ……   海州码头,白帆一片。   北洋公司的船只都等在这里,排成队的难民来到了码头,许多人都是第一次见到辽阔的大海,他们惊骇,傻愣,双腿打颤。   直到此刻,他们才真正意识到要离开大明,前往全新的地方,有人突然跪在地上,哇哇痛哭,一转身,竟然没命地逃跑。   还没跑出几步,卫兵冲上来,一把按到,手里的鞭子照着皮糙肉厚的地方就是几下子,他们舍不得把人打坏,但是绝对够疼,绝对要命!   皮开肉绽,伤口狰狞,看得其他人不停吸气。   葛柱子缩了缩脖子,把身上的皮袄裹得更紧了。   他这些日子都想开了,家里头爹妈都没了,就剩下一个哥哥,偏偏娶了媳妇之后,就看不上自己,嫂子也经常骂人,吃不好,穿不好的,家对他没什么值得眷恋的,倒不如拼一把,说书先生都说好男儿志在四方,就要出去闯一闯,没准能打开一片新天地呢!   稀里糊涂,吃了一顿有肉有菜的大餐,他们就上了船只。   一帮旱鸭子,从坐上船的那一刻开始,呕吐之声不断。   没几天下来,一个个都被折腾得没脾气。   日子完全成了煎熬,他们趴在甲板上,每一分一秒,都是忍耐。那些老船工水手拿出了绳子,把人都连起来,生怕有人承受不住,跳船轻生。   出来十几天,葛柱子渐渐缓过了一口气,风平浪静的时候,他也仗着胆子,观察海面上的风景。   除了他们的船只之外,越来越多的船只汇聚,上面都飘扬着龙旗,都是大明的船只,只是龙有黑色的,还有红色的。   后来他才清楚,原来南洋公司使用红色龙旗,北洋使用黑色的龙旗。   随着越来越往南行,气温越来越高,皮袄穿不下去了,葛柱子却舍不得扔掉,卷成一圈,系在了腰里,这是他唯一值钱的东西了。   又继续前行,他们还在港口停泊了两次,补充淡水和食物,不过担心他们逃跑,每一次都是老水手下船,他们只能眼巴眼望看着。   终于,最后一次,没人限制他们了,葛柱子还有众多的难民踏上了一片全新的土地。明明刚过正月,要是在老家,还天寒地冻,这里却是春风徐徐,哪怕脱了一个赤膊,也感觉不到寒意。   他们下船之后,差点笑了出来,原来在码头周围,有好多又矮又黑的家伙,瘦小枯干,最高的也就到葛柱子的肩膀,就好像到了小人国一般。   遍地的猴子看到他们,一个个露出警惕的神色,从他们的眼神里能看出浓浓的敌意。葛柱子瞥了瞥了嘴,露出结实的胳膊,精壮健硕的肌肉鼓起,好像小山丘。   冲着“猴子们”比了比,不服气啊,咱们打一场!老子一个挑你们十个!   显然,葛柱子的示威有了效果,周围的人不停退后。   渐渐的,难民们都下了船。   这时候有一老一少,在侍卫的保护之下,赶到了港口。   “报告大公子,第一批难民,10375人,全数到齐。”   年轻人脸色一沉,“怎么回事,我拿到的单子是10480人,少的人哪去了?”   “回大公子,有人在路上感染疾病,还有人在船上发了疯……”   平安眉头紧皱,显然他对这个答案很不满意。现在的安南地多人少,每一个壮劳力都是最宝贵的财富,死了一百多人,让他情何以堪。   “告诉下去,等到下一次运人,在船上配一个说书变戏法的,告诉你,一万人最多死亡不能超过十个,不然我就把你们扔到海里喂鲨鱼!”   “好霸道的小子啊!”   葛柱子暗暗心惊,只见平时不可一世的船长吓得唯唯诺诺,不停点头,嘴里不停说着小的一定照办。   平安在人群中转了一圈,点了点头。   “都走吧,已经给你们准备好了地方。”   平安也没有骑马坐车,只是和大家一起,走出了十几里路,眼前就出现了一大片平地,田连阡陌,河谷纵横。   难民都是世代农户出身,可知道好坏。   用手抓起一把黑乎乎的泥土,在手里碾碎,顿时眼睛发亮,土壤发红,水分足,肥力好。比他们家里头种的田要好多了。   平安欣欣然,指了指周围的土地,颇有指点江山的气派。   “这一片都是你们的,眼下一个人分五十亩田,三个人用一头牛,要是你们还能多种,只管开垦就是。”   五十亩啊!   听到这里,好些人幸福的要眩晕,葛柱子在家里只有三亩多山坡地,一下子多了十几倍,天大的馅饼落下来,都不知道交了什么好运。   一路的辛苦,背井离乡的痛都值了!   他们高兴得直流眼泪,看过了田地,平安又带着人到了住处,这里就相对简陋了。   只是在土岗高地,划出了一片,用木头随便搭了一些简易的房舍,能睡觉就是了。反正天气也不冷,冻不死人。   要想住得好,就要自己动手了,难民看在眼里,这点困难不算什么。他们凑在一起,兴奋地规划着,要怎么种田,要盖什么样的房子。   只休息了三天,当耕牛种子送来的时候,他们已经开始行动了,第一季没有种水稻和谷子,而是选择相对容易的红薯和土豆,让大家伙尽快适应土地。每人给发了好几个麻袋的红薯,既是种子,又是粮食。   葛柱子只用了三天的时间,就种好了十亩田。他在田边搭起了一个土灶,把红薯放在石板上面,没有多大一会儿,就烤的熟了。   抓起红薯,连吃了三个,身体又有了劲儿。   他正要去耕田,突然有一个黑瘦的小家伙,满眼渴求,盯着他,又看了看地上的红薯,口水从腮边流出来。   葛柱子迟疑了一阵,挑了一个最小的红薯,放在了石板上,烤熟了,扔给小东西,憨厚笑道:“拿出吃吧。”   小东西听不明白他的话,却不妨碍他理解他的意思,不停点头,把红薯接过来,三口两口,就给吞了下去,连皮都没有剥。   葛柱子看他滑稽,忍不住又拿起一个,“还想不想要?”   小东西连忙低头,还凑到了近前,呲着白牙,葛柱子笑道:“俺再给你烤一个。”   正在他低头烤红薯的时候,突然一声闷哼。葛柱子连忙站起来,惊骇发现小东西的喉咙插着一把匕首,在十步之外,正好站着一个明军的士兵。   “你,你咋杀人啊?”葛柱子急得红了眼。   士兵抱着胳膊,指了指地上,没说话,葛柱子急忙看去,一条满身花纹,眼色鲜艳的小蛇,正从小家伙的袖子里溜出去。   是毒蛇!   没等葛柱子反应过来,那个士兵又是一支飞刀,戳中了毒蛇的脖子,小蛇被钉在了地上,不停抽搐着。   士兵走了过来,娴熟地抓住七寸,把蛇胆取出,一口吞掉。   “傻大个子,这的崽子和蛇一样,别看他们小,可毒着呢!” 第1098章 胆大包天的灾民   第一批移民到达安南已经一个月,在过去的一个月之中,有五十几人死于水土不服,还有二十三个人被安南的土人偷袭,丢了性命。   一万多人,遭逢灾年,能死这么点,已经很了不起了。要知道往常救灾,哪怕倾尽全力,也会有两三成的老弱丧命。包括灾民在内,他们都没有任何抱怨,相反,还都欣欣然,庆幸不已。   只是平安很不高兴,安南是个奇怪的地方,这里的男人很饭桶,很废物,他们的军队不堪一击。   可是安南的女人,还有小崽子,甚至是老人,反正是该远离战场的家伙,都凶悍的厉害。他们用淬了毒的匕首,用吹箭,袭击耕种的明人。这里的土地本来是他们的,可是莫朝已经将土地交给了大明,官吏和军队都走了,他们还不甘心,奋力反扑。   虽然他们改变不了什么,可是就像被蚊子叮了一样,钻心疼痛。   “我要惩罚安南的人!”平安对着王寅,不容置疑道。   王寅笑呵呵拼着茶水,的确环境可以锻炼人,自己十六七岁的时候,还在苦读史书,可是平安这小子已经有些杀伐果决的劲儿,比他爹强!   “没有人会为了惩罚,发动战争。”   “为什么?”   “不值得!”王寅不紧不慢道。   “那什么事情才值得发动战争?”平安怒道。   “很简单,两个字:利益!”王寅笑道:“这还是和令尊学来的,打仗就像做生意,如果没有赚头,是不能轻易出手的。而且一个上位者最忌讳发怒,人在愤怒的时候,做出的决定往往都是错误的。南辕北辙,做得越多,错得就越离谱儿。大公子,你想明白没有?”   平安转了转眼珠,依旧顽固道:“明白,可是我就要出气!”   “哈哈哈。”王寅大笑,“这不是一个好的理由,大公子需要开动脑筋,拿出更冠冕堂皇的借口才行。”   平安沉着小脸,在地上转了几圈,突然一拍手。   “我知道了,出兵后黎,帮着安南一统天下!”平安大声说道:“只要调动人马,就需要征用民夫,安南找不到那么多男丁,就要征用女人,征用老人,征用孩子。我们对付这些东西费事,可安南人有办法,他们的男人虽然废物,却能欺负自己人!”   “大公子果然是悟了!”王寅越发得意,“哪怕老夫立刻死去,也能放心了,要不了多久,安南就会成为大明的一个省。”   平安也笑道:“十岳公,您老可别急着死,等到安南并入大明的时候,您老就是第一任的安南总督!”   或许平安只当是一个玩笑,可是王寅却眉头紧皱,傻小子,你还不知道自己的话又多大的分量呢!罢了,老夫就为了这个总督卖卖力气。   王寅立刻让人请来了莫敬恭,这丫的正和皇帝莫全打得难分难解,双方死伤惨重,要不是有明廷支撑着,他早就完蛋了。   王寅告诉莫敬恭,他已经得到了消息,后黎朝不甘心失败,郑松聘请了五百名西班牙的火铳手,作为他的王牌,要伺机夺回北方,灭了莫朝。   同时他还告诉莫敬恭,原本沦为安南附属的占城心有不甘,正积极调兵遣将,准备反叛后黎,光复占城。   莫敬恭被国内的纷争弄得脑袋都大了,根本处理了不了这么复杂的事情。王寅满怀信心,“王爷,你眼下想要去和昏君莫全争锋,胜少败多,历来争天下的,都要有稳固的基础。只要我大明鼎力支持,你们南下灭了后黎,反掌之间,到时候整个南部都是您的天下,挟着大势,再灭了莫全,一统天下,您就是安南的国王。我们可以立刻拿到大明的册封,还有通商贸易之权,要不了多久,安南就会从战乱中恢复过来,进入鼎盛时期,我们还能帮助贵国打败暹罗,拿下真腊,马六甲,到时候贵国幅员辽阔,物产丰饶,繁荣昌盛,您的名字会像天上的日月一般,明亮无比……”   不得不说,王寅是个成功的大忽悠,而莫敬恭很不幸就被他忽悠瘸了。   在北洋公司的主持之下,莫敬恭和莫全达成了停战协议,莫敬恭将全部人马调到了清化以南。   莫敬恭承诺他的兵力全部用来对付后黎郑氏,而莫全则是答应提供二十万民夫,还有粮草军械,供应莫敬恭继续南下,收复失地。   征发命令下达,饱经战乱的安南一时弄不到那么多的青壮,莫敬恭只有把人马撒出去,到处抓人。   最初是青壮,后来只要是男人就跑不了,再到后来,干脆带活气儿都带走。   庞大的人马南下,气势如虹。   只是他们走了之后,留下来的空地,立刻被新进赶来的移民占领。   第二批,第三批的移民陆续从清化登陆,踏上了全新的土地。   相比第一批的移民,他们要幸运不少,莫敬恭帮他们清了场,空下了许多村镇,他们下船之后,就有房舍可以住。虽然矮小简陋,却大出意料。   很快难民就适应了生活,他们快速划分好了农田,北洋公司送来了农具,耕牛,种子,还招募了铁匠,木匠,在清化建砖窑,烧制水泥……第一批的移民已经筹划着建造房舍,真正安家立业。   之前的辛劳,他们已经把农田都种上了,春雨一场接着一场,一夜之间,田里就钻出了一片嫩绿的小芽,眼看着越长越大,大家的喜悦就越来越强烈。   果然如同北洋公司说的一样,安南的土地要比老家肥沃太多了。   葛柱子不但耕种好了自家的田,他还加入了护庄队。其实他以前也干过,只是以往是给地主做,如今却是给自己做。   他显得更加积极,砍下来竹竿,削出一个锋利的斜茬。用火烤,再浸透桐油,一杆竹枪就做成了。   自从上一次死里逃生,葛柱子已经不再相信任何一个安南人,只要敢接近他的田,等待他们的只有死亡!   他的竹枪已经扎死了两个安南人,还杀了一头野猪,一只受伤的豹子。他和同伴们分享猪肉,大家都举起了大拇指,赞他是个勇士。   酒肉吃过之后,好多年轻人都动了心思,光啃红薯,虽然管饱,可是肚子里没有油水啊!再说了,大家伙都是年轻力壮的大小伙子,到了晚上,能睡得着吗?   安南的女人虽然不好看,可是挺能干活的,再说了,就凭着咱们,只要能捞到一个女人,还挑什么。   这帮胆大包天的家伙经过商量,抽出二十几个人,组成一支护庄小队,每天在周围打猎捕鱼,除了填饱肚子之外,还要磨砺武技,锻炼身手。   当他们齐心协力,杀死了一头老虎之后,终于有了足够的信心。   趁着夜色,摸到了一个安南人的庄子,在前不久,有人来这里征调民夫,庄子献出了五十名青壮,剩下的老弱病残居多,貌似不值一提。   葛柱子带着大家伙,袭击了第一家房舍,直接毙杀了一个老者,当血液溅满身体的时候,葛柱子竟然没有多少害怕,仿佛生下来就是干这个的。   他们又冲进了其他的家里,如法炮制,等到杀了十几个人之后,庄子里的人也都集中在一起,惊慌失措,拿着农具菜刀,抵挡突如其来的屠夫。   葛柱子用力吸口气,他的竹枪猛地刺出,一个安南的老者应声倒地,他的喉咙汩汩冒血,眼看活不成了,老者的儿子疯狂扑上来,后面的竹枪也刺到了,他们的胸口被洞穿,跳动的心脏像是一块烂肉,被刺了出来。   杀的人越来越多,葛柱子觉得自己的手臂都麻木了。   终于,天快亮了,庄子都落到了他们的手里。   一共七十多人被杀戮,还剩下四十几个人,瑟瑟发抖,躲在了一起,像是受惊的鸡仔,彼此靠着,努力获取温暖。   葛柱子的目光扫了一圈,他突然发现了一个女人,皮肤很黑,眼睛却很明亮,犹如星辰一样好看。   心好像被掏了一把,葛柱子鬼使神差,抓起女人的手,把她从一群人里面抢出来。他用力拉着她,只知道奋力奔跑。   其他的伙伴,那么多的女子,他都顾不得了。   他把女子带回了家中,拿出了腌制的猪后腿,还有这些天打猎换来的稻米,葛柱子竭尽全力,做出最丰盛的晚餐,他拉着女人喝了交杯酒……   转过天,大家凑到了一起,都是一副猥琐而得意的表情。他们终于有了媳妇,不再是水面上的浮萍,他们扎根了!   虽然不深,但是却像是一条锁链,牵扯住了内心。   又过了几天,在港口碰到的那个少年又到了村子里。   他脸色很不好看,先是大骂了一顿,后来又让人把葛柱子叫了过去,一顿臭骂。   “蠢材,笨蛋,猪头……”吐沫星子,喷了他一脸,葛柱子也不敢抬头,只能听凭发落。   “你简直无可救药,敢杀人了,怎么不知道把屁股擦干净?净给我惹麻烦,你给我听着,下一次杀人的时候,要记得放火,把尸体都烧了,或者伪装成被土匪,海盗杀戮的凄惨模样。最好在自己身上弄几处刀伤,然后再哭几声救援不利,十分自责。这样本公子就能到处宣传,说是我们大明和安南的友谊地久天长!”   葛柱子越听越不对劲,这是说自己活儿做得不漂亮啊!   乖乖,眼前齿白唇红的美少年,怎么这么狠!葛柱子都惊呆了。   “行了,人都有第一次,不尽如意也是正常。往后你就跟着我吧,从侍卫做起,我觉得你是个可造之材。”平安换了一副笑脸,满意说道。 第1099章 万历第一年   爆竹声中一岁除,让人惶恐不安的隆庆六年过去了。   朱载垕已经走了大半年,可是百姓对这位仁慈的君主还是心存感激,邻近过年,百姓们就络绎不绝,前往寺庙烧香祈福,更有无数人前往昭陵拜祭。   相比其他的皇陵,昭陵无论从规制,还是用料,都远远超出,气象森严,肃穆宏伟。众所周知,皇帝的陵墓是非常复杂的工程,不但耗资巨大,而且前沿日久,有的皇帝差不多修了一辈子,一直死后,陵墓还迟迟没法完工。   至于昭陵,是从隆庆三年开始动工,前后只用了不到四年的时间,就彻底完成,不得不说,在唐毅的统御之下,大明的施工能力前所未有的提高。   为了建造昭陵,除了大量采用水泥预制件之外,还建造了铁轨,采用重挽马拉车,将土方运出来。采用铁轨马车之后,一次可以搬走三十辆普通马车才能运走的土方,使得施工最大的麻烦迎刃而解。   诸如此类的工程创新,数不胜数。   唐毅没有舍得把施工队解散,而是组建了直属于工部的建筑公司,承包工程,一口气在京城开工建造十处五层以上的钢筋水泥高楼。   初步估算,光是一个建筑公司,就价值三百万元以上,至于昭陵的花费,则只有两百八十万。   别人盖皇陵都是赔钱,唯独修昭陵,竟然还要赚头儿,实在是让人叹为观止……见微知著,经过了隆庆的六年时光,大明的确脱胎换骨,发生了太多的变化。   尤其是在隆庆南巡之后,整个商业的活力都被释放出来,哪怕经历李氏一党的反扑,依旧没有丝毫影响大明快速向前的势头。   身为内阁首辅,唐毅在年初的时候,几次提出他已经答应先帝,只做三任大学士,九年任满,就要致仕回乡,读书耕田。   大家伙掰着手指头一算,岂不是说明年就是唐毅最后一个任期了,开什么玩笑,现在中枢一大堆的烂摊子,到处都是烽火,好些变法才刚刚开始,如何能够停下来?除了唐毅之外,谁还能接这个担子。   最后大家公推胡宗宪、高拱、葛守礼、朱衡,四位老臣,代表满朝文武,去劝说唐毅,经过长谈,唐毅总算点头。   不过他依旧坚持认为大学士必须有任期限制,他还举了严嵩的例子,假如严阁老只是九年任满,就退归林泉,说不定还是贤臣君子的表率,只因为死赖着位置不肯走,才弄得身败名裂。   时间短,走马灯一样换人,肯定不行,但是恋栈不去,一干几十年,老迈昏庸,无法应付繁重的政务,只会坏事。   大家商讨之后,决定将大学士的任期改为五年,一般情况为两任,十年。   五年时间,足够看出一个人的水平,如果能做得好,继续连任,做不好,就要退位让贤。做满两任,原则上必须要致仕回家。   不过这几个人一琢磨,唐毅已经干了五六年,再干一任,也只有区区五年,时间太短了,尤其是他年纪轻轻,再过五年,才刚刚不惑之年,放到部堂高官里面,都是年轻的,立刻致仕,实在是太可惜了。   思前想后,他们又加了一条,如果恰逢战事,或者情况紧急,可以适当延长一任,做满三任,十五年,但是有一个前提,三任做满,年龄不得超过七十岁,一旦年龄过大,体力不支,也必须尽早致仕。   当然了,唐毅就算干六任,也没到七十,这一条显然是给后面的人留下的,防止他们赖着不走。   把任期制度商量妥当,唐毅又加了一条,在任期内,非卖国、通敌等重大罪行,不得罢免大学士。   有了这一条,大学士的地位彻底稳固,甚至比起汉唐的宰相还要强悍无数倍。   而且从此之后,大学士的去留不再是皇帝能够主导的事情,任期不到,皇帝拿不下来,任期到了,皇帝也留不住。   从根子上,把大学士和皇权给切开了。   处理了任期的事情,唐毅在万历元年二月,正式颁布“延续隆庆变法精髓,继续中兴大明江山”的内阁文告,颁行两京一十三省,唐毅提出了下一步的全面改革计划,包括官职彻底改革,从内阁一下,原本臃肿的六部要拆分成更加精干专业的十几个部,各部下属机构要完善,所有官员都要推行任期制,责任制。   在地方上,总督和巡抚要变流官为常设官,原本的三司分权要统合到督抚之下,还有,各省要增加机构,成立和中枢各部相对应的机构。实现纵向和横向的连结,更加有效率落实朝廷国策。   其三,要彻底废除土官,在西南改土归流,废除土司头人的世袭。   ……   唐毅一共提出了十几项变法的内容,几乎每个方面都涵盖了,当然,重点还落在吏治上面。用唐毅的话讲,要想安抚天下,首先要安抚人心,要安抚人心,首先要安抚官心。   庞大的官吏集团,是进行变法的工具,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不把官僚内部理顺了,是没法好好干活的。   眼下的内阁没有了高拱和赵贞吉等老臣掣肘,几乎就是完全按照唐毅的意思,快速落实下去。   果然三板斧砍出,迎来来无数的喝彩之声,尤其是东南,更是大赞唐阁老英明。当初隆庆南巡的时候,他们就提出来原有的三班六房早就不够用了,必须调整官制,减少对经商的限制。   盼了好几年,唐阁老终于给大家伙做成了,而且唐毅的步伐远比他们想象的还要快。东南的咨议局已经被商人士绅,还有心学的代表,彻底把持。   他们在咨议会议,形成一股强烈支持唐毅的势力,这也是商人第一次真正介入政治,这帮人没有传统士人的迂腐矜持,一上台就头角峥嵘,张牙舞爪。   比如雷七就极力主张要继续开拓海外市场,朝廷的移民工作不能少了商人的参与,他们愿意认购债券,为移民工作提供贷款和物资,同时还愿意承销安南等地的农矿产品。   为了鼓动风潮,雷七联合一大帮的东南商人,买下了报纸整版广告,开足马力,到处宣传。   在一些口不言利的士人眼里,他们简直丢尽了官员的体面,和街头小贩没有什么区别,十足的利益动物。   对这些人的指责,雷七向来是不屑一顾的。   一帮酸儒,没有老子这些年纳税,你还喝西北风呢!他和几省的代表商议之后,在咨议会议上提出要删减礼部的经费,特别是一些繁杂无用的典礼,比如祭天,祭孔,全都应该废除。   雷七还提出一项更劲爆的,他认为官员与其他士人一样,都来源农工商兵,只是职业不同,应该废除官服,废除对衣着,房屋,车架,配饰的等级限制,任由百姓自己选择。   虽然商人不准穿丝绸,早就成了一纸空文,但是敢真正提出来,放到台面上,要废除等级差别,这还是第一次。   雷七的矛头直指礼部,高仪致仕之后,眼下礼部的左尚书是诸大绶,右尚书是潘晟,诸大绶还好,潘晟可是嘉靖二十年的榜眼,十足的老资格,哪里会把一个区区的商人放在眼里。   双方天天大吵大闹,雷七也够坏的,他竟然把礼部的预算给卡住了。   唐毅在去岁就要求各部的预算要经过咨议会议的审核,这也是唐毅和高拱的交换条件之一。不然高拱也不是傻瓜,接咨议会议干什么,当摆设吗?   从心里来说,高拱也觉得有些开支很没有必要,但是潘晟是他的同科,高胡子夹在中间,也不好做人。   嘚,把麻烦推给唐毅算了……   “我也没有办法。”唐毅把两手一摊,“六部早就该调整了,朝廷该花哪些钱,也该拿出一个章程,我看中玄公不要把这次争论看成雷七和潘晟之间的事,而是要放眼全局,天命本就渺茫,每年花大把银子祭天祭地,根本不值得。”   这还叫没办法吗?   唐毅的态度已经够明白了,高拱琢磨了一下,其实也不错,正好借此树立咨议会议的权威,京城的那帮东西,都把咨议会议当成摆设,老夫就让你们知道厉害!   高胡子酝酿着大动作,唐毅却更关心雷七的另一项提议,的确该更加快速地推动殖民了,光靠着北洋和南洋公司还是太弱了。   唐毅立刻下令,让人调来了三位武将,一个是刘显,一个是邓子龙,一个是戚继美。   大家都是老熟人,刘显在抗倭的时候,就是总兵,十足的悍将一员,只是后来卷入官司,差点老命不保,幸好有唐毅周旋,保住了他的老命。而邓子龙,他是俞大猷的手下,作战勇敢,很有韬略,戚继美那就不用多说了。   “我准备让刘老总镇出任提督,统帅一万三千骑兵,两万名步兵,立刻渡过黄河,铲除耿定向一伙。”   “遵命!”   刘显很兴奋,他的老伙计,汤克宽,卢镗,俞大猷等人早就功成名就,唯独他不尴不尬的,好容易来了机会,哪能放过。   “大人,杀鸡不用牛刀,对付耿定向,三千人马足矣!”   唐毅哈哈一笑,“老将军是大才,岂能小用!我的意思是你们一路南下,从湖广进入广西,铲平韦银豹的余孽,然后再兵进这里!”唐毅的手指落在了安南的升龙府。 第1100章 雷霆之怒   “改土归流是件不小的事,不过你们不用担心,自然有文官处置,也用不着朝廷的精锐出马。你们由北而南,穿过湖广和广西,要在安南的国境驻扎,形成强大的压力,但是不要轻易攻击。”   刘显一皱眉头,“元辅,莫非您觉得末将不能打仗?”   “哈哈哈,老将军误会了。”唐毅笑道:“杀鸡不用宰牛刀,再说了,安南气候湿热,你们过去,正好快到夏天,北方的弟兄未必能承受得住。在广西修整些日子,适应气候,等过了夏天,自然有你们忙的。”   戚继美和唐毅更熟,胆子也更大,试着问道:“阁老,能不能透露一点,我们也好做好筹备?”   “告诉你们也无妨,朝廷要进军安南,然后再把寮国和缅甸吞了,至于南部的真腊,暹罗,还有印度,一个也不要放过!”   唐毅的手在地图上画了一个大圈,几位大将都吓了一跳,乖乖,光看面积,差不多有大明的三分之一大了,这么大的一块肥肉,多大的手笔啊!也就是元辅,才有这个胸襟。   刘显、戚继美、邓子龙都不停搓手,激动不已。   “元辅,您看这么大的地方,光给我们三万多人马,是不是少了点?”   “哈哈哈,要是靠着兵马硬打,只怕三十万也不够。”唐毅放声笑道:“当年成祖爷就和安南打过,结果如何呢?你们比我清楚,光是用战争手段,是解决不了问题的。你们要学会分化瓦解,挑拨离间,拉拢收买,各个击破。总而言之,要想尽一切办法,削弱对手,为朝廷进军铺平道路。”唐毅拍着几个人的肩头,“这是个很庞大的工作,你们只是先遣军,后面还有更多的力量会加入其中。好好干,日后这些地方拿下来之后,我会安排武将做总督的,在那里会拥有无上的权力,生杀予夺,全都归你们!”   ……   离开京城三天多了,戚继美的脑袋里还不断回荡着唐毅的话,只要拿下了东南诸国,就交给武将治理,说白了,他们就是那里的土皇帝。   开疆拓土,大权在握,还有什么比这个更有吸引力的。   血管里流的都不是血,是亢奋!   大军动作越来越快,由于连年修路,虽然贯通南北的直道还没有建成,但是道路情况已经好了太多。   而且沿途都建立储粮仓库,他们所过之处,也不需要带太多的辎重,只要携带武器即可,强大的动员能力使得人马进展如飞。   三月份初,戚继美的先头部队已经达到了长江边,就在三天之前,耿定向的叛军还试图攻击武昌,结果被守城人马击败。狼狈逃回了老家黄安。   “书生造反,三年不成!果然是个皮薄馅大的肉包子!”   戚继美懒得费太大的力气,只是带了三千骑兵,奔袭一天一夜,杀到了耿定向老家。围住城池,这时候从水师调来了火炮,对准城头,一阵猛轰。   不到半天时间,城中士绅打开城门,举着白旗,向朝廷王师投降。   耿定向状如疯癫,披头散发,浑身是血,手里提着宝剑,望北大哭。   “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   痛哭一阵,听闻外面马蹄声越来越清晰,他自刎而死。   戚继美赶来的时候,只见到耿定向倒在地上,脖子上的伤口有三寸长,鲜血还在流淌,一双大眼珠子,瞪得老大,死不瞑目。   戚继美哼了一声,他实在是理解不了这些酸儒文人。   要说忠于大明江山吧,国号没换,皇帝也没罢免,至于要死要活的吗?要说他们利欲熏心,为了一己之私,偏偏还死的很壮烈,不像是小人,真是让人想不透……他哪里知道,在这些文人的眼里,除了皇家之外,还有更为重要的是道统,是孔孟一脉的道统。   唐毅不但尽数罢黜孔孟之道,甚至连祭孔都不愿意做。   这才是他们最忍受不了的,比改朝换代还要可怕一万倍!   为了千年道统,为了天下正道,自然要拼死一击。   当然了,如果是外族入寇,山河破碎,生灵涂炭,他们最多流点眼泪,有良心的能做一个遗民,一辈子不出仕,遇上脸皮够厚的,干脆就说天命如此,顺天应人。至于更无耻的,直接反穿罗裙,投靠新主子,成了可耻的汉奸……   不管怎么说,耿定向的叛军被解决了,其余依附叛军的,自然也会受到严惩。   唐毅早就想好了,他不光要扶持新的利益集团,还要铲除旧有的力量,也不需要杀人,把这些人都流放到海外就是了。   其实说句实话,大多数的士绅、官吏、商人,都不是笨蛋,如果是笨蛋,他们也没有本事欺压普通人了。   只是这些人利欲熏心,把他们放在国内,就会利用自己手里的特权,大肆残害百姓。可是一旦扔到了海外,他们就不得不用自己的聪明才智,去创造财富,改变命运,没准还能发挥更大的作用。   毕竟光靠着农夫,还是很难在海外立足的。   说穿了,海外就是一个斗兽场,都是弱肉强食的丛林,只有真正的强者才能活下去。   大军仅仅在湖广修整了三天,就快速南下广西,走了一个月的时间,进入桂林。   在他们来到之前三天,原来的西南总督王崇古就称病请辞,一切的军务大权都落在了两广总督殷正茂的手里。   “末将拜见总督大人!”   “快快请起。”殷正茂又是高兴,又是羞惭,甚至还有一点尴尬,把刘显等人请到了府邸,老脸通红。   “唉,本官无能,对不起唐相的抬举啊!”   原来殷正茂快速出兵,剿灭了韦银豹,手下人杀了韦银豹,把一颗苍白的头颅送给了殷正茂。他大喜过望,当即向朝廷报捷讨赏。   就在他的捷报刚刚送出,隆庆就驾崩了,偏巧又传出消息,说是韦银豹跑了,他拿到的人头是假的。   当时李太后还在掌权,就下令王崇古拿下殷正茂。   王崇古自然不会客气,殷正茂刚刚被抓起来,又传出李氏一伙被拿下的消息,这回就连王崇古都吓傻了,他没敢轻易动殷正茂。   又等了些日子,才真正确定唐毅把李氏给处死了。   王崇古都捏了一把汗,心说改朝换代的日子算是来了。   哪知道左等没有消息,右等没有诏书,反倒等来了蝗灾大起,各地叛乱的局面。更有黔国公沐朝弼在云南起兵,纠集三万多人马,还联合了一大堆的土司,攻击四川和贵州。   整个西南大乱,内阁任命殷正茂继续平乱,可是也没有拿下王崇古。   结果就弄得两个总督并立,人马互相牵制着,只能坐困愁城。   殷正茂急得眼珠子冒火,却也没有办法。   总算是尘埃落定,蝗灾过去了,叛乱也消灭了,王崇古见大势已去,干脆选择撒丫子。殷正茂才重新拿到了大权。   “惭愧,真是惭愧啊,本官无能,要向朝廷请罪!”   刘显大笑道:“督公不必如此,末将带来了元辅的命令,我们三人带兵驻扎安南边境,您继续带兵进剿西南之乱,还要推行改土归流。元辅还是器重殷大人的。”   殷正茂慌忙接过了命令,从头到尾看了一遍,又从尾到头,看了第二遍,来来回回,刘显和戚继美他们都傻了,心说没几个字,至于费那么大的力气吗?   殷正茂心里苦笑,你们懂个球球啊!   他总算是想明白了,其实唐毅早就知道西南的情况,他一直引而不发,根本是想坐等西南大乱。   那些土司从唐代就有了,绵延千百年,根深蒂固,良莠不齐。   有人真心忠于大明,有人朝三暮四,心怀不轨。偏偏这些人混杂在一起,根本分不清楚。   等到沐朝弼这么一闹,情况就明白了。   谁心向朝廷,谁居心叵测,一目了然。   论起心机深沉,只怕谁也比不上元辅,真能沉得住气啊!   殷正茂大热的天,打了一个寒颤,连忙把命令收好,拱手说道:“承蒙元辅错爱,本官一定竭尽全力,立刻平叛!”   西南的大军足有十几万,战力不差,若非上面闹起来,互相牵制,也不会让沐朝弼闹得那么大。   殷正茂立刻整军备战,要大显身手。   至于刘显他们,稍事休息,立刻南下,邓子龙率领八千步兵,前往防城港,朝廷的大批物资已经运到了港口。   刘显亲自坐镇谅山一代,戚继美则是屯兵凭祥,三路大军,就像是三把尖刀,悬在了安南的头顶。   翻开安南的历史,就会发现,他们在过去的两千年,不断面临着北方强邻的攻击,一轮接着一轮,无休无止……   这一次安南更惨,内忧外患,还分裂成南北两个部分,哪里有本事抵御大明的雷霆一击。   就在刘显驻军的第十天,莫全就派使者送来了一颗人头。   “启禀大人,这就是贵国的逆贼韦银豹,他逃到安南,已经被我们杀死了。”   刘显一听抓起人头看了看,厌恶地扔到了一边,“这是假的!”   “啊?”使者吓得睁大了眼睛,惶恐道:“是真的,绝对是真的!”   “哼,你们说是就是了,除非让本将亲自去查看,不然,你们就是存心欺骗上国。”刘显的手指头敲着使者的脑门,警告道:“要小心大明的雷霆之怒啊!” 第1101章 量安南之物力   咨议会议和礼部闹了两个多月,潘晟实在是承受不住一帮咄咄逼人,自以为是的商人,他把官司打到了内阁,还扬言内阁要是不替礼部出头,他就辞官不做。   唐毅不得不召集阁员,共同商议。   “元辅大人,以往历代都以礼法治国,故此礼部显得至关重要,除此之外,礼部还负责科举会试,尚书往往会被视作储相,眼下元辅提倡以律法治国,而且整个考试选官的系统非常复杂,地方有,朝廷有,非是礼部能够把握,再有官场也不该搞座主门生的那一套陋习,故此我提议拆分礼部。”   殷士儋建议道,显然殷阁老很讨厌潘晟这种倚老卖老的翰林官,故此一屁股坐在了咨议会议的一边,张守直和唐汝楫互相看了看,他们早就被雷七的人给说服了,自然也同意。   唐毅当然乐得顺水推舟,他倒不是在乎雷七的面子,而是他酝酿许久,终于有机会彻底打破延续两千年的六部格局,这是整个官僚系统改革的至关重要一步。   经过了连日商讨,终于拿出了方案。   礼部要一分为三,其一是教化部,主要负责国子监以下,州府县学,还要负责各种私塾,蒙学,以及遍及天下的书院,学院。   第二个就是外务部,主要负责和四夷打交道,派驻驻外人员,了解各地风俗习惯,配合内阁制定对外战略。   第三是文化出版部,主要负责推广汉家文化,推销孔孟之道,管理书籍,报纸出版等业务。   分拆之后,礼部原有的职能全部保留不说,还得到了扩大,其中光是教化部,唐毅就规定,每年要拿出预算的一成以上,兴办学校,鼓励学生入学。每年几百万元经手,名利双收,多少人都垂涎三尺。   对外事务那就更了不得了,显然大明的战争机器已经启动了,外务部是能在殖民事务上发挥作用的,拿下一块土地,能捞到多少油水,看一看东番岛的例子就知道了。   至于文化出版,这是最让人怦然心动的部分,历次政潮,都无一例外地证明舆论的重要性,唐党能有今天,和牢牢控制舆论离不开。   这三个部拆分之后,立刻引来无数人争抢。   相比之下,潘晟直接被华丽地无视了,他一气之下,竟然挂冠而去。   唐毅原本还想给他留点面子,可是如此耍小性,闹脾气,十足的翰林老爷做派,如何能够承担大任!潘晟连致仕都没有捞到,俸禄待遇直接被取消。   从尚书到平民,一天功夫,官场上下,无不骇然,唐毅果然不是好惹的。   接下来的半个月之间,经过推举选拔,三个部的尚书终于敲定,教化部落到了陶大临的手里,外务部交给了德高望重的胡宗宪,实际上这些年胡宗宪都在负责这一块,只是原来名不正言不顺,这一次唐毅直接给他扶正了不说,还特准外务部尚书可以列席相关内阁会议。   要知道这可是其他各部都没有的特权,足见唐毅的重视。   至于文化出版,交给了徐胖子,作为唐毅的同窗,徐渭也终于踏入了部堂一级,新鲜出炉三位尚书,每一个部还要配属两位侍郎,下属的官吏一大堆,他们都在积极招兵买马。   原本的礼部左尚书诸大绶则是通过廷推,进入内阁,成为了第五位阁老。   唐毅还想补充两位,可是眼下申时行还在主持移民事务,王世贞和他谈过了,身为文坛盟主,王世贞不想被人家说靠着妹夫入阁,王家千年声誉,加上他本人也不适合入阁柄政,所以就拒绝了。   一时间没有合适的人选,五个大学士也暂时够用了。   唐毅将礼部的改革,还有补充阁老的事情,照例送到了宫中,交给了万历皇帝过目。当然了十一岁的娃娃,他懂得什么,只能眼巴巴看着。   上面的朱笔批文,通红的大印,都格外刺眼!   那是朕的权力,都被唐毅给拿走了!   万历不停咬牙,几个月的时间,他失去了至亲的母后,失去了最疼爱自己的冯大伴,还失去了张师傅,失去了宫里大大小小的太监宫女。   就好像一夜之间被人贩子卖到了陌生的地方一样,什么都变了。   满肚子的话,无数的苦水委屈,都没有地方倾诉,只能在夜半三更,趴在被窝里痛哭,到了第二天,还要装成乖宝宝的模样,继续听课,学习,努力做一个好皇帝……去他的!你们根本想把朕变成摆设,你们的话,朕一个字都不会相信!   万历咬着牙,切齿痛恨,仇恨的种子扎根在心里,疯狂滋长,不断吞噬着他。不愧是李氏的儿子,万历忍着,竭尽一切力量,把恨藏在心头。   等着吧,唐毅,只要朕还是皇帝,只要朕还活着,早晚有一天朕长大了,会和你算账的!   ……   当然万历只能想想,这个天下还要按照唐毅的想法去运转。   刘显屯兵在谅山已经两个月了,他已经彻底把莫全折磨疯了。满怀信心,以为把韦银豹送给了大明,就会得到原谅,至少要表现出一点宽宏吧,好歹也是上国啊!   莫朝上下还浑浑噩噩,当年那个傻傻憨憨的大明已经消失。在唐毅的怂恿之下,大明的文武从上到下,几乎都是彻头彻尾的流氓。   人家送来了人头,刘显说什么都不承认,认定了是假的。   使者哭丧着脸回去,刘显让他告诉莫全,如果交不出真正的韦银豹,他就带兵亲自去找。这下子可吓坏了所有人,紧急商量之后,也不知道哪个天才出了个主意,既然刘显认为那个是假的,就找一个差不多的再送过去。   莫全觉得这个办法不错,可是他忘了只要存心找你的麻烦,就一定会有借口的。   刘显乐呵呵招待了使者,当他把人头拿上来的时候,刘显看了看,让手下亲兵又把上一次的人头拿了出来。大热的天,哪怕有石灰烧制,人头也都变了味道,散发着难闻的臭味。   “这一次是真的,上一次的就是假的了?”   使者不明所以,一个人又不能有两颗人头,当然是假的了。   刘显一拍桌子,豁然站起。   “好大狗胆,包庇大明的要犯不说,第一次还敢撒谎欺骗本将,你们君臣安得是什么心思?”   使者吓得连忙磕头,“将军,第一次是小的们疏忽了,小的们有罪!”   “仅仅是疏忽吗?”刘显凶狠地问道:“不是存心的?”   “当然不是,小的怎么敢欺骗大明!”   “哼,说的好听,既然有第一次,就有第二次,你敢说这次就没有骗本将?来人,给我好好检验,敢骗我就捏碎了你!”   有军医过来,拿着人头去检查,差不多一个时辰,又赶回了军帐。   “启禀总镇,我们检验了牙齿,死者年纪不会超过五十岁。”   刘显一听,匆匆大怒,“好啊,果然是骗我,韦银豹已经七十多了,当本将是傻瓜吗?”   刷啦!   他抽出佩刀,直接压在了使者的肩头。   “你还有什么话说?没有了,我就送你上西天!”   “饶命啊!”使者都哭了,“许是,许是,我们疏忽了,要不您再查查,第一颗人头没准是真的!”   “放屁!”   刘显狠狠啐了他一口,“告诉你,老子不会相信你说的任何一个字,赶快让我的人去调查,不然大明的天兵立刻开进贵国,我说到做到。”   使者无奈,他只好不停哀求,要想派人马进去,的确要皇帝莫全答应。   而且之前去了一万多人马,已经让莫朝后悔不跌,好在那些人还都挂着北洋公司的名义,要是再把大明的真正人马放进去,可就真的国将不国了。   使者第三次来到了大营,送来了粮食五万石,白银十万两,还找来了二百名美女,献给了刘显。   “老总镇老当益壮,恭喜了!”戚继美嘿嘿笑道。   “球!”刘显啐骂道:“拿下了安南,两万个也不再话下。”   戚继美咧咧嘴,“安南还算老实,又是送钱粮,又是送美人,咱们没有借口下手。”   刘显思量一下,放声大笑,“你啊,到底是年轻心软,这借口不是现成的吗!”   当天晚上,刘显就下令用安南送来的米煮饭,结果第二天,足足五百多名士兵都拉肚子了,折腾了一夜,差点连命都没了。   刘显天没亮就把使者从帐篷里提出来,马鞭挥动,给他打了一个遍体鳞伤,鲜血淋漓。   “暂时不杀你,是让你给莫全带一句话,他敢拿有毒的大米坑老子,老子这辈子还没吃过亏呢!不把他的脑袋揪下来,我的名字就倒着写!”   就在刘显说话的时候,戚继美那边已经发动了,他们用了三个月的时间,找到了一条小路,正好能穿插到谅山的后方。   戚继美率领着五千骑兵出现在安南守军的后方,顿时军心大乱,纷纷溃逃。   刘显一鼓作气,占领了谅山。   立在山头,向南方眺望,升龙府只有二百六十里,一马平川,骑兵一天一夜就能杀到城下,简直就是触手可及。   刘显分外高兴,戚继美热血沸腾。   “就让咱们携手,把安南纳入大明的版图吧!”   两个人嚣张的声音在山谷里不停回荡,经久不息。 第1102章 结大明之欢心   粮食中被下了毒,愤怒的情绪在军中传播,每一个都愤怒无比,刘显顺应军心,立刻让戚继美充当前锋,率领三千步兵,他亲自率领五千步兵,另外邓子龙率领二十艘战船攻击海防。   三路大军齐出,失去了谅山屏障之后,安南就像是被打开了外壳的榴莲,露出了甜美的果肉。   一马平川,挡不住骑兵席卷而来,所过之处,无不望风投降。   矮小的安南人,还没有明军的马背高,就像是一群可怜的猴子,惊慌失措地到处乱跑,跟受惊的兽群一般,全然不知道该往哪里逃跑。   戚继美没有多余的功夫搭理他们,只是下令将村镇烧毁,就这样,一路杀戮,一路焚烧,用了不到两天的时间,就一口气冲到了升龙府的外围,城墙已经遥遥在望。   戚继美并不打算急着攻城,实际上他的骑兵也没有携带攻城的武器,但是他完全可以吓唬一下城里的人。   他命令明军将携带的火箭对准了城中,测好角度和风向,五百支火箭腾空而起,隔着差不多一里远,几乎都飞入了升龙府。   安南的气候湿热,很多百姓都喜欢用竹木搭建房屋,用稻草遮盖房顶,既能通风,又能遮凉,哪怕是京城,砖瓦房也不多,只有大富大贵的皇族大臣才住得起。   火箭飞入城中,瞬间炸开,飞溅的火油迅速点燃了房舍,火舌借着风势,快速蹿起,像是一条条的怪龙,吞没了越来越多的房舍。   晴空霹雳一般,城中的百姓仓皇逃出家门,回头一看,自己的房舍已经被笼罩在大火之中。家中的细软一点都拿不出来,有人急得大哭。   他们疯狂提水,向着燃烧的火油泼去。   令人惊骇的一幕出现了,火油非但没有熄灭,反而浮在了水面上,继续燃烧,而且随着水流,专门进入缝隙之中,从下往上燃烧建筑,柴草。   越救火势越大,而且还不害怕水,简直就是天罚啊!   城中的人都吓傻了,他们疯狂逃窜,还有老人跪在地上,不停祈求,希望神灵息怒,结果被蹿起的火舌吞没。   庙宇被烧了,神佛的功力只存在经书当中,他们的神象在火焰的面前,不堪一击。   雕梁画栋,木头油漆,都是最好的燃料。楼台殿宇快速被吞没,苍老的僧人发出绝望的吼声,纵身跳入火海……   半个升龙府都在燃烧,都在到处乱跑,嚎哭,像是失去了父母的孩童,没有人能够帮助他们。   皇帝莫全站在宫殿的前面,他能明显感到从东北方向扑面而来的热浪,皮肤都灼热起来。可是他的心却冰凉如铁。   冷,彻骨的寒冷。   他们曾经花了大价钱,从北洋公司手里买到了精良的火铳,能够比弓箭射得还远,靠着火铳,他们打败了后黎的人马,保住了摇摇欲坠的朝廷。   莫全偷偷下令,让手下的工匠去模仿明军的火铳,他们已经造出能够射击五六十步的火铳。只要再努力一下,就能达到明军的程度,到时候他就不用害怕北方的强邻了。   把明人驱逐出去,一统安南,成就历代先祖都没有做到的伟业。   莫全曾经踌躇满志,可是这一顿火箭,彻底把他打醒了,原来他们和明廷之间,拥有着不可逾越的差距。   区区火铳,只是明军的冰山一角。   大明,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怪兽啊?   他绝望地蹲在地上,痛苦地抱着脑袋。左右的侍从赶快把他拖走,一道火舌已经窜进了宫中,皇宫都不安全了。   所有莫朝的君臣,无一不怕,无一不惊。   有人的脸都绿了,从身体传出尿味,臭味,看到了这么滑稽的一幕,却没有笑得出来,大家伙都差不多了。   眼下升龙府已经彻底乱了,只要明军一个冲锋,京城就要沦陷了,他们都成了亡国之君。   明军或许下一秒就会杀进来吧!   令人惊讶的是明军居然收兵了,他们轻飘飘放过了升龙府。戚继美率领着骑兵,绕着升龙府,席卷南下,所过之处,生灵涂炭,血流成河。   他们并不抢掠任何东西,只有一个目的,就是烧,不停的烧,用猛火油,用硫磺,用鲸油,菜油,无论到了哪里,都是一团大火,他们简直就是火德星君下凡。   在升龙府四周大烧了三天,才重新撤回,同刘显合兵,在距离升龙府二十里的地方,驻扎人马,虎视眈眈,盯着莫朝的君臣。   莫全从最初的愤怒,到惶恐,现在只剩下浓浓的绝望。   “孤无德无能,累及苍生,断送社稷,子民受难,无力回天,孤该死啊!”   他猛地站起,抽出佩刀,就要自杀。   近臣纷纷冲上来,抢夺下武器。   有人就建议,陛下不能死,一旦死了,朝廷就彻底完了,眼下还不是放弃的时候,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北洋公司!   他们不是号称什么都能帮忙吗,就看看他们能不能把刘显的大军赶走?   用明朝的公司,去对付明朝的军队,听起来怎么都有点荒谬,但是除此之外,还有什么更好的办法吗?   莫全急忙派遣使者,前往清化,去找唐平安和王寅。   ……   “十岳公,不得不说,刘显干得太棒了!”平安一边说着,一边把“马”跳过了河,直取王寅的“炮”。   “没什么了不起的,东南的老兵痞都会他那一招!”王寅淡淡一笑,“大公子,你说他的做派,和京城被死人讹钱的混混儿有什么区别?”   平安托着腮帮,思量一阵,笑道:“还是不同的,在大明讹人还要找个借口,毕竟还有朝廷法度在,海外吗?我爹用八个字形容,叫丛林法则,弱肉强食!”   “道理还是一样的。”王寅动了一下“车”,横冲直撞。“其实有人的地方就要法度,只不过没有写在纸上而已。”   平安不服气,“没有成文,算什么法度?”   “哈哈哈,那就换个词,叫人心向背。”王寅笑道:“毕竟我们和安南不是一样的人,凡事做得太过了,就要小心民心反噬。楚虽三户,亡秦必楚。大公子不会不明白吧?”   平安心思一动,连象棋都顾不得下了。   站起身,在地上转了好几圈。   “十岳公的意思是,还不能灭了莫朝?”   “没错,灭了莫朝,一切的民怨都落在我们的身上,不灭莫朝,民怨会落在莫全的身上。这其中的差别,不用老夫多说了吧!”   安南虽然朝廷衰弱,但是山多林密,虫蛇遍地,气候极端湿热。他们到了安南一年多的功夫,还适应不过来。   假如灭了安南的朝廷,残余的势力都退入深山,和明军玩游击战争,到处偷袭,背后下死手。   明军要多少人才能控制住安南?   成祖朱棣已经拿下了安南,为何后来有放弃了,就是控制的成本太高,财政承受不住。   怎么才能用最低的成本,掌控安南,王寅一直在思索,眼下他已经有了办法。就是保留莫朝,让他们替大明治理安南,大明在背后操控。   “十岳公,我爹可是要安南的土地移民的,莫全会答应吗?”   “还由得他吗?不答应,再让刘显去放火就是了!”   说完之后,两个人都哈哈大笑起来。   ……   唐平安见了莫全的使者,向着他拍胸脯保证,可以让明军退出,但是明军出动,消耗军饷花费巨大,必须安南出,而且还要赔礼道歉。再有开疆拓土,可是十足的大功劳,要想让将军们放弃,那可是要付出很大代价的。   平安给莫全开了一份详细的账单,一共是四百万银元。   莫全看到之后,直接昏倒了,真是狮子大开口,把他的骨头都卖了,也拿不出这么多银子啊?   平安很体贴,又给他出了一个好办法。   莫朝全部使用大明银元作为结算货币,书院一律采用四书五经作为教材,并且聘用大明儒者充当教师。   所有衙门机构都要聘请大明的顾问,海关税收要交给北洋公司打理。   准许大明的子民在安南游历、办学、建工厂、购置田产。   安南的军队要采用大明的标准,任用大明的军官训练士兵,引进大明的武器系统。   明人在安南触犯法律,要交给明廷的驻外机构调查审判,安南无权干涉……   林林总总,一共不下四十多项条件,比起之前的开关贸易,要更加可怕一万倍。每一条都像是小刀子,直接往身上扎。   莫全抱着这些条件,泪眼朦胧,足足哭了一个晚上,要是答应了,他连个儿皇帝都不如,可是不答应,他有这个资格吗?   外面炮声惊天动地,邓子龙已经从登陆,并且运来了二十门重炮,对准了升龙府,每隔两个时辰,开炮一次,一点差错都没有。   安南就像是大明手里的玩物,想怎么揉搓,就怎么揉搓,很残酷,可事实就是如此……三天之后,被折磨得精神失常的莫全终于在条约上面痛苦地签下了自己的名字,盖上了大印。   安南落到了大明的手里,虽然只有一半,但是却举国欢腾,这个可恶的小国从历史上就几次投降,几次反叛,寡廉鲜耻,毫无信义,落到了今天的下场,只能说便宜了他们……两个月之后,大明的官员和商人组成了庞大的使团,冲向了安南。 第1103章 买下安南   自从冬天开始,一直到了三月份,从河南等地陆续迁移出80万百姓,有的去了安南,有的去了辽东,效率不可谓不高。可是进入三月份之后,移民的数量锐减,哪怕朝廷想尽办法,也难以向外面移民。   道理很简单,最难熬的冬天过去了,三月阳春,天气也冻不死人,家里的田地正好耕种,只要几个月的时间,老天爷赏一点脸,就能活下去。   别看把海外说的和一朵花似的,但是有多少困难,大家心知肚明,这年头别说跋涉万里,漂洋过海,就算是千里贩运,临走的时候,都跟生离死别似的。   能不走就不走,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   几千年来的观念,真是不好改变的。   “气死我了!”   吴兑暴跳如雷,把茶壶茶碗都给摔了一地,好些拿了朝廷粮食,还签了约书,答应移民海外,就是因为没急着把他们带走,在开封住了半个月,人就都跑了,两三天的功夫,就走了一半。   “上个月迁移二十万人,这个月连十万人都保不住,你说说,这可怎么向朝廷交代?”吴兑见申时行走进来,连忙说道:“申大人,我准备派人去村里抓丁,谁不同意移民,就拿着大枷,枷起来!”   “可别!”   申时行吓了一跳,“我说君泽兄,你可不能这么干,要是抓人百姓就更怕了,到最后,往外移民的数量只会越来越少。”   “那该如何是好?”吴兑转了转眼珠,笑道:“我听申大人的,反正首辅责怪下来,由你扛着,我放心!”   申时行差点吐血,敢情这位是给自己挖坑呢!要真是惹火了师相,我这个小身板能扛得住?   “君泽兄,还是如实向师相禀报吧,咱们尽力想办法,师相会通情达理的。”   两个人商量之后,急忙把情况写成手本,送给了唐毅。   “故土难离,果然如此啊!”唐毅看了半天,摇了摇头。   他还想着打乱了河南的旧秩序,就能快速向外移民呢,但是他忽视了,秩序会快速恢复的,生存压力一小,百姓就更愿意恢复原来的生活状态。   难不成再掀起一场大乱,逼迫着百姓出海?   且不说如此残民之法,唐毅干不出来,就算是他能下狠心,搞不好也会激起民变,惹来一大堆的麻烦。   这条路绝对走不通,那该用什么办法呢?   唐毅思索了一阵,顺手拿起刚刚从安南送来的两国约书文本,看了一阵,唐毅脸上露出了笑容。   办法来了!   唐毅立刻下令户部,着手拟定一个粮食法案。   内容很简单,就是为了应付大明的粮食紧张,规定日后从海外进口粮食一律免除关税,同时每一万石粮食,给予三百元路费补贴。鼓励商人从海外贩运粮食回大明。   再有,凡是贩运五十万石以上,可以成为功勋商人,凡是得到朝廷认定的功勋商人,都可以参与经营食盐。   唐毅改革了一大堆的东西,唯独食盐还没碰,不过他也早有腹案,两淮盐业肯定要改革,要废除盐商的垄断,把盐价降低,把盐税收上来。   本着这两条,肯定要引入其他商人的力量,但是总要有个名堂,不能说随便什么人都能经营食盐吧!   从海外运粮,对朝廷有贡献,获得特许经营权,名正言顺,谁也说不出什么来。   这个购粮法案一出,许多聚集在京城的商人得到了消息,都一股脑跑到了雷七的住处,一个个嬉皮笑脸,点头哈腰。   “七爷,七哥,七伯……”称呼不一样,可意思只有一个,就是这个法案有什么玄机!   “哈哈哈,诸位,盐业有多大的暴利,我不多说,你们心知肚明,做生意的,要是不想成为盐商,那就不是生意人!”   大家伙一起伸出了大拇指,一针见血,说得太对了!   “元辅的意思很明白,要想经营盐业,就要从海外运粮,这些年北方灾害不断,南方又广种桑树棉花,产粮越来越少。粮食少了,可人口却多了。我刚刚看到户部的统计,眼下大明在籍的人口已经突破了九千万,加上隐匿的黑户,只要要超过一万万人!”   大明的人口究竟有多少,争论很多,按照官方记载,峰值出现在永乐元年,大约是一千一百多万户,六千六百多万人丁。   显然这个数据是不可信的,且不说大明有复杂的户籍制度,光是黑户就数量众多,难以计算。   当然了,也不是所有在籍的户口就都是真的,比如九边的军户,里面就有非常大的缺额,实际人数只是记载的五六成,甚至三四成。   有增有减,总体估算,明朝的人口还是不断增加的。   随着唐毅大力改革,废除军户,推行清丈田亩,减轻税负,种种措施下来,朝廷的户口增加了到了一千五百万左右,拥有人口九千万人,比起永乐元年,还多了两千多万。   但是这绝不是大明人口的峰值,实际估算,至少在一亿三千万左右。   一人一张嘴,每天要消耗多少粮食,简直不敢想象,遇上了灾年,上千万人受灾,几百万人无家可归,要操多少心,费多少力气,这个家真的不好当……   雷七感慨了一阵,话锋一转,“这些事情都是元辅要操心的,和咱们关系不大,值得大家伙在乎的就是商机!”   “七爷说的有理,只是我们不懂海外的情况,怎么向海外各国买粮,又如何贩运回来?”   “错了,大错特错了!”   雷七哈哈一笑,“那些南洋小国他们有多少粮食,怎么会轻易卖给大明?你们去了,就不怕被狠狠宰一刀?”   吸!   大家的脸色一变。   雷七不等大家忧心,又笑道:“大家伙知道开中法吗?”   “当然知道,不就是向西北边镇运输粮草,换取盐引,经营食盐吗!”   “那诸位知道商屯吗?”   也有人点头,“有人觉得从内地运粮实在是麻烦,就在边地租用土地,屯田耕种,把粮食交到军中,来换取盐引。”   说完之后,有脑袋转得快的,忙就一拍大腿。   “七爷。您的意思是让我们也仿效商屯,跑到海外屯田?”   “聪明!”   雷七抚掌大笑,在海外屯,南洋土地肥沃,一年三熟,一亩地产水稻三石,扣除各种消耗,至少能有一石卖出。   假如一万亩田,一年运回大明一万石粮食,就能拿到补贴金三百元。   哪怕粮食不赚钱,这个补贴也是很诱人的。   更何况以在座这帮人的身价,不弄个百十几万亩,还好意思说自己是做生意的吗!   “七爷,钱我们不缺,可是田在哪,种田要人手,人又在哪?”   “哈哈哈,这不都是现成的,安南和大明签了合同,准许大明子民去安南经商,购买田产,安南虽然弹丸之地,但是耕地至少能开出三五千万亩,从安南买来百十万亩田,轻而易举。正巧这些年北方遭了灾,你们从北方招募农夫,到安南种田,然后再把粮食卖回大明,顺便拿下食盐的经营权。”   雷七说着,抹了抹下巴,大笑道:“你们算算,这是多大的利益,我都要流口水了。”   ……   安南的田价远比大明便宜,说句不好听的,其实就是半抢半买,花不了几个钱。至于招募农夫,朝廷赈灾,鼓动移民,没有多少办法。可是商人不一样,只要有钱赚,他们有的是主意能把老百姓忽悠出去。   利用灾民,在海外屯田,首先帮了朝廷救灾,能拿到一笔补贴,到了海外种田,能收一笔租子,运回大明,粮价赚一笔,运费补贴又是一笔钱。   而且向安南输送农具,布匹,瓷器,家具,笔墨纸砚,书籍……还能赚钱。   最关键是参与食盐经营,分得一笔盐利。   而且安南也不是穷山僻壤,有木材,有矿山,有渔场,甚至还有人!大明已经颁布法令,不许奴隶,半奴隶存在,可是法令却不干涉外国的人。   假如把安南的女子弄回大明,充当婢女,很多大户人家一定非常欢迎!盛唐的时候,不是有新罗婢,昆仑奴吗?凭什么大明就不能有安南婢?   草草一算,能赚钱的地方,不下十几处之多。   难怪雷七都眼红呢,果然处处是商机啊!   商人们一下子就来了精神,他们一打听,眼下负责安南事务的正是北洋公司,再打听一下,乖乖,北洋公司可是老唐大人在经营,还听说小唐大人也被派到了安南。   乖乖,元辅大人早就看中的地方,岂能放过!   一时间,商人们搭乘北洋公司的商船,立刻南下,正好恰逢东南的商人已经提前赶到了,大家伙眼珠子都红了,安南还在战乱,百姓逃亡,土地荒芜,很多地方几乎都是白菜价,别说还有北洋公司和大明雄兵撑腰。   根本就是抢钱啊!   瞬间商人们砸出了上千万元,在安南疯狂圈地,红河两边的平原,几乎都落到了他们的手里。当然莫朝的宗室贵胄还是很不情愿的,可是他们能如何,商人们拿着合同,土地也不白要,咱们一起合作,点头就一起赚钱,不点头,刘将军会找你们的!   一听到刘显那个老兵痞,安南的上下乖乖签了合同,不到半年的功夫,安南几乎都成了大明商人的囊中物…… 第1104章 初战西班牙   唐毅搞出来的用海外的粮食,换取食盐经营权,说穿了就是开中法的升级版,原来的开中法是为了九边筹粮,而唐毅则是为了大明筹粮,格局更加宏大。   又是海外屯田,又是改革盐法,重重担子之下,户部已经不堪重负,改革不得不提上了日程。   礼部一分为三,户部的事务更加繁杂,初步确定,要分成五个部分,首当其中的是财政,接着是民政,第三位是商贸,第四位是农业,第五位是殖民。   有了拆分礼部的经验,户部很快就完成了拆分,各部尚书不必细说,总之多半都出自心学门下。   任人唯亲,总归不好,可是这些年心学风靡大明,人才数之不尽,到了收获的时候,唐毅想避开也避不开。   而且他本身就是财政学的鼻祖,又是殖民拓展的热情倡导者。   了解这些事务的多半都是他的门下,至于理学的酸儒,是做不了实际事情的。   一口气增加了五个尚书,加上之前的三位,整个中枢的情况为之一变。   各部的分工越来越细,专业程度越来越高。能做明白八股文,就想主宰一部,那是痴心妄想。连一部都摆不平,又如何能入阁拜相?   往日被人视作未来储相的翰林院一下子失宠了,与其在里面空耗生命,还不如去地方历练,还更容易晋升。   连翰林院都失去了风采,整个科举制度也七零八落。   在万历元年八月,唐毅正式下令,在五年之内,逐步停止八股取士,并且改革科举考试办法,每一年都举行文官考试,从中枢到地方,酌情录用青年才俊。   考试的内容彻底废除八股,诗词一类华而不实的东西。   改成律法,算术,农工商业,社会常识,文化修养等等内容。   其实对于文人来说,他们最需要一个考试上进的道路,能够实现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的美梦,至于是考什么,还真的差别不大。   虽然有些人皓首穷经大半辈子,骤然废除八股,对他们影响很大,但是好在新的考试制度次数增加了,录取的人数也增加了,还有五年缓冲区,应该可以考上一个好位置。   改革落实的比唐毅想得要顺畅许多。   他把自己的行动分解成了大大小小,无数的块,每一步往前走,都有详细的计算。十年的功夫,足够彻底将朱元璋留下来的痕迹抹除干净。乾清宫的那个小家伙不会甘心失去权柄的。   你再会演,可惜逃不出我的眼睛。   等着吧,我给你十年时间,让你长大,不过想要从我手里把你的权力收回去,那是痴心妄想!   把一个孩子当成对手,显得有些丢人,可是这个孩子是皇帝,那就一点不奇怪了,历来被皇帝干掉的权臣,远远超过被权臣掀翻的皇帝。古往今来,都是如此,从没有改变。   唐毅觉得自己不应该有任何的懈怠和侥幸,他必须更加快速地改变大明,把利益集团培植足够强大,才能真正立于不败之地。   区区半个安南,可不能满足他的胃口。   该到了决定谁是南洋霸主的时候了,唐毅召集内阁会议,特意把外务部和兵部找了过来,任务只有一个,那就是和西班牙人进行决战!   经过几年时间的厉兵秣马,无论是席慕云的吕宋水师,还是俞大猷的广东水师,都已经兵强马壮,实力不俗。   尤其是席慕云的部下,还几次和西班牙人交火,双方互有胜负。   虽然明军输的次数居多,但是渐渐的,大明的水手已经有了足够的信心,可以一战。   集中兵力,攻击马六甲,然后引诱西班牙舰队决战,一举击败。   这么多年了,旧账也该算算了。   为了能够击败西班牙人,唐毅调集了二百多艘战船,准备了上千门火炮,而且他还下令东南的商船,还有民间的水手都要接受朝廷征召,随时待命,准备出击。   哪怕用人数压,也要把西班牙人压死!   唐毅踌躇满志,却没有料到,大明和西班牙的战斗已经开始了……只是没有发生在海上,而是发生在陆地上。   莫敬恭率领着莫朝的大军,向南猛扑,由于拿到了明军的火器支持,莫朝最初进展很顺利,一路打得郑松屁滚尿流,大片土地重新夺了回来。   莫敬恭兴奋异常,他满心一统安南,成就霸业的美梦。   不过当他杀到了岘港的时候,就遇到了麻烦,而且还是足以致命的麻烦。   就在这里,出现了一支奇怪的人马,他们穿着鲜艳的衣服,迈着整齐的步伐,呈现一个又一个的方阵,整整齐齐,刀砍斧剁出来的。   整个方阵只有两种人马,最前面的三列都是手握长枪的士兵,后面则是拿着火铳的战士。伴随着鼓点,他们迈着坚实的步伐,向安南人压了过来。   借助从明朝商人手里买来的望远镜,莫敬恭看得清楚,这些对手人高马大,红鼻子蓝眼睛,不是后黎的人马,而是一群西夷!   “果然!”莫敬恭狠狠啐了一口,郑松无耻,竟然勾结外人,罪不可恕!他也忘了,自己同样靠着大明,不过是半斤八两。在他的心里,大明的人和他们没有太多的差别,而西夷怎么看都是两个物种。   “杀!”   莫敬恭果断下令,他的部下蜂拥而上,乱哄哄冲了上去。   连续的胜利让他们忘乎所以,差不多离着一百步,枪声陆续响起,对面的西夷倒下了好几个,迸溅的鲜血刺激着安南的士兵,他们狂叫着,响起冲去。   距离越来越近,面对着安南人稀稀拉拉的攻击,对手一点反击都没看,他们还在不断向前,哪怕死伤惨重,也毫不在乎。   终于,到了七十步左右,西班牙人停了下来,前三排的长枪兵快速蹲下,后面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了安南的人马。   “射击!”   硝烟弥漫,枪声隆隆,瘦小的安南士兵承受不住铅丸的巨大力道,被打得飞出好远,子弹在他们身上留下致命的伤害。   拳头大小的伤口,糜烂的内脏,飞溅出来的血肉,瞬间溅得到处都是。   一轮射击之后,安南的士兵就倒下了三十几个。   打得他们一阵慌乱,可是很快绵延不绝的枪声又来了。   娴熟的射击,快速的装填,节奏感十足的攻击。   简直不像是战场,仿佛到了铁匠作坊,师傅用力抡着大锤,一下又一下,一团铁块就按照他的想法,呈现不同的形状。   闲庭信步,举重若轻。   说的就是眼前的这一支部队,他们强力压上,就好像泰山压顶,洪水滔天,汹涌而至,无处遁逃。   枪声始终如一,安南的士兵就被成片的收割,不是他们不勇敢,他们拼尽了全力,尸体堆积如山,也不是他们的武器不好,明明手里的火铳比起对手射击得更远,可偏偏就是无能为力。   任由对手疯狂屠杀,莫敬恭简直郁闷的要死。   他的眼珠子充血,变成了可怕的红色,冲着自己手下的骑兵下令。   仅有的两千名骑兵扑了上去,他们不计牺牲,踏着同伴的尸体,冲到了对方的面前。他们举起了马刀,眼前似乎出现了对手崩溃的场景,他们的长刀就能饱饮鲜血了。   可惜,这只是他们的愿望。   对方的长枪手挺起了手里的武器,一头戳在地上,一头对准了战马。停顿不及的战马撞在了上面,长长的枪头刺进了战马的身体。   长枪手也几乎同时被撞飞,可是能撞飞一个,却没法撞飞足足三排长枪手。   而且前面的战马还会挡住后面的同伴,骑兵失去了速度,失去了宝贵的冲击力,他们焦急地不知所措。   这时候枪声终于响起了,从四面八方,射来无数的子弹,狂风骤雨般,收割生命,不管是骑兵,还是战马,只要挨了一下,就非死即伤。   尸体连成一片,堆积如山。   ……   败了,最宝贝的骑兵也败了,莫敬恭满肚子愤恨,却没有一丝的办法,对方大踏步冲上来,他和他的手下,只能拼命逃跑。   从岘港败退,一路逃了三百多里,直接逃到了清化外围。   仔细计算一下,出征的时候,足有两万多人,还有八万名民夫,号称十万之众。可是回来的时候,还跟在莫敬恭身边的只剩下不到五千人,其余的全都被打死了,或者跑丢了。   进此一役,莫朝最后的一点精锐都丧失殆尽,莫敬恭像是霜打的茄子,一点心气都没了。   完了,彻底完蛋了!   他的脑袋里,依旧充满了对手视死如归,强悍无比的形象,那是不可战胜的对手。   “蠢材!”   平安恨不得抽莫敬恭几个嘴巴子,“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小孩子都懂得的道理,你败得一无所有,竟然不知道对手的情况,你就是一头猪,怎么不死在战场上?”   平安怒了,他气的是卖给莫敬恭的火铳,那些精良的火铳一旦落入西夷的手里,让他们学了精髓,后果不堪设想……   “启禀大公子,我们已经查清楚了,协助后黎作战的正是西班牙步兵,他们的方阵横行数十年,所向睥睨,战力非常强大。”   果然是西班牙人!   平安深吸口气,他和王寅互相看了一眼,无论如何,必须拼了! 第1105章 让唐毅睡得着   让莫敬恭惶恐害怕,胆裂魂飞的正是名声显赫的西班牙方阵,经过几十年的改进发展,西班牙方阵装备的火器数量已经超过了七成五。   这一次来到东方的正是精锐当中的精锐,一共两个团,六千多人。   万里调兵,一点也不容易,为了这六千人,西班牙已经竭尽全力,耗费了许多时间。在过去的两年,大明拿下了安南北部的莫朝,西班牙也侵蚀了后黎。   他们的野心还不止如此,盛产甘蔗的东番岛,拥有无数铜金矿藏的吕宋,都是他们想要拿到手的肥肉。   甚至西班牙人还琢磨着进攻大明,找出瓷器和生丝的奥秘,把摇钱树掌握在自己的手里。   不要以为他们是在做梦,西班牙到处殖民,占据的领土甚至比大明的疆域还要庞大,所向无敌,让他们信心严重膨胀,膨胀到可以无视大明的地步。   总督阿佳顿指着遍地的尸体,嚣张地宣称,他要征服整个东方,让世界最富庶的国家臣服在西班牙的脚下。   一个西班牙人,是很难理解大明是多么庞大,他们一战消灭了莫朝两万多人马,这已经大大超出了欧洲许多国家全国兵力之和。而西班牙人仅仅付出了两百多人的伤亡。   辉煌的胜利,灭国之战!   阿佳顿沉醉在无边的赞美声中,包括后黎的郑松,也谄媚地逢迎他们,送来珍藏的宝贝,献上最美的女人。为了满足这些人的胃口,他不惜到处征用水牛,送上带血的牛排。安南的田里,只剩下瘦小的农夫拖着沉重的犁,一步一步向前挪动……   十月是个收获的季节,西班牙和后黎集中人马,准备一举拿下北方的土地。   就在他们出兵之前,明军也发动了。   首先出现的是戚继美的骑兵,他们像是旋风,所过之处,带来的都是杀戮,疯狂的血洗,滔天的猛火,烧毁了刚刚收回来的粮食,安南人的口粮没了,家园被毁掉了。   他们惊恐万状,涌向了城市。名流士绅,前去请求郑松,要出动人马,去保护被蹂躏的子民。   郑松毫不犹豫地拒绝了,明军的强大根本不是他们能够打败的,他不会拿宝贵的兵力去送死。   戚继美在安南的杀戮持续了半个月之久,当粮食吃光之后,才讪讪离开,他们留给了安南足足三十万的难民……   前哨战结束了,真正的决战也就随之而来,刘显亲自指挥,八千名明军,五千名来自北洋公司的雇佣兵,还有临时拼凑起来的一万五千名莫朝士兵,浩浩荡荡,沿着狭长的平原,冲向了岘港。   同样的西班牙和后黎的联军也冲了出去,双方很开开始了战斗。   西班牙的方阵整齐强大,一丝不苟。同样的明军的战阵也是鳞次栉比,排山倒海。双方竟然像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当然在懂得火器的行家眼里,这不算什么奇怪。前装枪精度差,只有靠着数量取胜,排队枪毙,是最好的,也是唯一的选择。   战鼓隆隆,明军率先发起射击,西班牙的胸前不断迸溅血花,一团又一团,好像是黑夜里的烟花,刺眼夺目。   一片片倒下去,令人惊奇的是西班牙人并没有害怕,而是坚定地向前冲去。   光是那些杀戮,就让两旁的安南人胆裂魂飞,不论是郑松,还是莫敬恭,他们都自叹弗如,以他们的部下,断然做不到这种程度。   终于西班牙人进入到了射程当中,他们的火铳同样响起,前排的明军如遭雷击,快速倒下,在地上痛苦翻滚,鲜血染红了泥土。   刘显的眼睛几乎瞪裂,自从火铳成军以来,还从没遇到过如此凶悍的对手,他喘着粗气,下令明军必须顶着。   枪声一轮接着一轮响起,也分不清是西班牙人的,还是明军的,只能见到双方不断倒下去,死伤地上的越来越多,甚至来不及抢救伤员。   东西方最强悍的两支人马在这里对冲,谁都不想撤退一步,谁也不愿意承受战败的结果。   唯有要紧牙关,谁能撑到最后,谁就能胜利。   机械一般地装填射击,弥漫的硝烟使得双方已经看不清对方的面目,也不知道自己的战果,只剩下不停射击。   就在这时候,在明军的头顶,两个硕大的热气球升起。   居高临下,战场的情况让人一目了然。   负责观察情况的正是戚安国,他站在吊篮上,几乎晕倒,一排排的士兵倒下去,这不是打仗,根本是在玩命!   他整理一下思绪,稳定心神,突然发现有一支西班牙人的方阵,从侧面压向了明军,他急忙挥舞手里的旗号。   下面的明军立刻变换阵型,刘显把手里的王牌撒了出去。   身形高大的掷弹兵快速冲上来,他们甩开长长的胳膊,把手雷扔到了西班牙人的中间,凌空爆炸,天女散花,成片的西班牙人倒下去,他们终于慌乱了,明军竟然拥有他们不知道的花样。   就在这时候,戚继美率领着骑兵,穿着明晃晃的胸甲,快速出击,势如奔雷,快速到了西班牙人的面前。   不由分说,举起长枪,狠狠刺穿对方的身体。   挥舞着长长的马刀,斗大的头颅随着刀锋飞起老高,鲜血冲天而起,凄美畅快。   他们忘情地杀戮着,没有任何力量能够阻挡,分出来的西班牙方阵不但没有击溃明军,反而被骑兵打了一个对穿。   戚继美无暇搭理剩余的西班牙人,那是后面步兵的事情,他的人马直扑西班牙人的大方阵。   准备好的火箭冲天而起,在西班牙人中间炸开。   “见鬼,上帝啊,我看到了什么?”   阿加顿抱着脑袋,疯狂大叫,他发誓,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遥远的东方,不是只有丝绸和瓷器吗?   他们的火器什么时候也这么厉害了,竟然拥有连西班牙帝国都没有的大杀器!   简直活见鬼了!   火箭爆开,这一次里面没有装火油,装的是碎铁片,装的是铅丸铁砂子,飞溅到身上,一个个血窟窿,西班牙士兵疯狂大叫着,再也没法维持严密的队形,他们四散逃窜,失去了同伴的保护,步兵变得弱不禁风。   骑兵组成一柄利剑,插入对方的胸口,鲜血染红了将士的衣甲,膀子砍得麻木不仁,喉咙喊得出血,他们还在厮杀着,西班牙的长枪手试图阻挡明军的势头,结果他们被装备铠甲的重骑撞飞。   重重摔在地上,大口喷血,连肋骨都断了好几根。   骑兵就像是疯狂的重锤,一锤一锤打在西班牙方阵上面,终于,坚如磐石的对手动摇了,松散了,破碎了……   刘显的令旗高高举起,明军全面压上,一直杀到了黄昏时分,西班牙人溃败了,他们逃回了岘港。   明军赢得了至关重要的胜利,可这算得上是胜利吗?   足足一千五百多名士兵战死,还有一千多人受伤,就连骑兵都损失了五百多人。   哪怕是面对俺答的骑兵,明军的火铳手也没有吃这么大的亏。   坦白讲,明军的火铳比西班牙人有优势,兵力也有优势,还是在家门口作战,竟然落一个残胜的结果,刘显觉得一张老脸都丢光了。   面对着遍地的尸体,刺鼻的血腥,他简直想找一个地缝儿钻进去。   来的时候,元辅大人就反复交代,西班牙人不可小觑,他们是大航海时代的宠儿,拥有庞大的殖民地,实力惊人。而且他们的士兵都经历了无数战斗,是从尸山血海里面爬出来的。   相比之下,明军就显得弱了许多,除了北击俺答,出兵安南之外,明军根本没有在海外打过仗,能打成这个样子,已经很满足了。   东西方的真正较量,大明赢得了宝贵的胜利。   可是刘显不能原谅自己,他认为还能打得更好。   他要用西班牙人的鲜血,去祭奠死去的士兵,把他们永远留在东方的土地上,让他们后悔一辈子!   “前进!”   明军简短打扫战场,立刻向前冲去,这一次狗腿子莫敬恭已经彻底服气了。   不比不知道,一比吓一跳,他眼中的天兵天将,竟然都不是明军的对手,现在他已经没有任何心思反抗大明,哪怕现在让他去死,他都会拔剑自刎,干干脆脆。和明军作对,简直比死亡还要可怕!   莫朝的人马包围了岘港,明军充当督战队,无论付出多少生命的代价,都要拿下城池!   刘显红赤着眼睛,发了狠。   “总镇,王老找您。”   刘显一愣神,就见到有人带着王寅赶了过来。   “是十岳公!”   王寅抱拳,“恭喜刘总镇,我大明天威,从此远镇西夷!”   刘显摇摇头,“十岳公,西夷火器之精,竟不在大明之下,惭愧惭愧啊!都是我们坐井观天,小觑天下英雄了。这一伙西夷无论如何,都要杀个干干净净!”老将军咬牙切齿,显然愤恨到了极点。   “呵呵,刘总镇,老夫斗胆谏言,暂时不要攻击岘港。”   “十岳公,您是什么意思?”刘显不解。   王寅淡淡一笑,“围点打援,西夷舰队尚在,不除了他们的海军,只怕咱们元辅连睡觉都不会安稳的。”   想不到首辅竟然如此忌惮西夷?刘显抱拳大笑,“末将一定让元辅睡得着!” 第1106章 再临马六甲   为了让元辅安心睡觉,好伟大的目标,比起什么开疆拓土来的有力多了。   戚继美率领骑兵,直插岘港之后,截断了安南人马援助之路,还顺便粉碎了郑松的突围,斩了三千多名安南的士兵,其他人都吓得屁滚尿流,狼狈逃回了岘港,只能死死守着,连逃跑的勇气都没有了。   明军采用围三缺一的战术,只留下港口一边,可供逃跑。当然了,城里的人也别想跑,邓子龙已经率领着十艘战船,将所有的渔船都给撞沉了。安南的小舢板和明军的巨舰比起来,简直就是壮汉和孩童,尖锐的撞角所过,刀切豆腐,锐不可当。   失去了所有船只,谁也别想跑了。   只能坐困愁城,一筹莫展。   阿加顿像是着了魔,他慌张地走来走去,脸上写满了不安。   西班牙帝国能够在海上纵横驰骋,到处开疆拓土,无人能敌,靠的就是强悍的武力。在他的印象之中,大明只是富庶一些,论起武力远不是西班牙的对手。   可是真正交手之后,他才明白,原来大明的文明和武力丝毫不弱于西班牙,强大犀利的火铳犹有过之,而人口疆域,更是西班牙望尘莫及。   面对着一个超级庞然大物,谁能不害怕!   阿加顿唯一不解的就是明明武力那么强,为什么大明就没有向海外进取,要是他们早些动手,还有西班牙什么事儿?   一场大战,已经被西班牙人打得屁滚尿流,没有了士气。   离家几万里,漂洋过海,吃了多少苦头。   我们不是来送死的,我们是要打胜仗,抢钱抢粮抢女人的!   没有赚头儿的生意谁也不会做。   一场战斗下来,两个团就死伤了一个半,活蹦乱跳的小伙子眨眼之间就变成了冰凉的尸体,更有人连尸体都没有找回来。   究竟是为了什么啊?   剩余的一两千人找到了阿加顿,强烈建议要立刻撤退,放弃后黎朝,放弃安南,他们再也不想和明军拼命了。   阿加顿冲着所有人耸了耸肩,“小伙子们,求救的使者已经离开了这里,我们唯一的希望就是马六甲的舰队。不过我认为我们很难坚持到舰队到来,总之我们会努力的。同时,我喜欢大家记得,当我们无力反抗,又孤立无援的时候,投降也是允许的。或许大明帝国不像我们想象的那样,他们是一个繁荣富强,而又文明的国度。”   郑松跑来,想找阿加顿讨个定心丸,双方要联起手,好好保护岘港,防御明军。   哪知道他听到了这位的话,直接吐血了。   西夷啊,实在是不靠谱儿啊!   郑松欲哭无泪,西班牙人反倒是破罐子破摔。   他们被困在方圆十里的区域之中,明军也不发起攻击,他们索性趁着难得的时光,好好快乐一番,抢劫女人,放火焚烧,看着猴子一般的安南人在火堆里疯狂逃窜,西班牙人都能高兴许久。   郑松此刻是作茧自缚,简直肠子都悔青了。   城中闹腾的乌烟瘴气,而城外明军按兵不动,大家都在等待着。   ……   “启禀大人,马六甲送来密报!”   席慕云一把抢过来,展开之后,仔细看着,果然,西班牙舰队出兵了,他们不出兵也不行了,要是把岘港的人马都损失了,明军从陆路攻击马六甲,西班牙人就没戏了。   一共三十五艘战船,从马六甲北上,直奔安南而来。   “他们动手了,咱们也该动手了!”   席慕云一声令下,停泊在苏比克湾的明军吕宋舰队终于出动了。   经过几年的准备,眼下的席慕云也今非昔比。   占有吕宋之后,最大的好处就是能就近获得优质的造船木材。制约海军发展的瓶颈都消失了。   开战之前,吕宋舰队一共拥有五十艘大型战舰,辅助船只上百,火炮超过三千门,人员两万多。   如果再加上广州的俞大猷水师,兵力还会翻上一倍。   西班牙人,老子是没有你们有经验,也没有你们在海上混得时间长,可是老子就知道双拳难敌四手,装备了大炮之后,还不是炮多打炮少,打得远胜过打得近,打得准胜过打得扁……一句话,就是比规模,比底蕴。说起这个,大明还会怕谁啊!   席慕云在出兵之前,正式给老师唐毅写了一封信,向他汇报情况,表示自己有一战而胜的雄心。   从吕宋到大明,最快的船只,借着东南的季风,也要差不多一个月的时间,才能把消息送到京城。   唐毅正在着手拆分兵部,自从礼部和户部被拆分之后,其他四个部拆开也是早晚的事。   兵部要一分为三,陆军部和海军部,再加上参谋部。   唐毅的方案提出,一下子就炸了窝。   开什么玩笑,多少年了,都是陆军独大,哪来的什么海军?哪怕郑和船队,也是挂在御马监下面的。   一帮划船的,凭什么和我们相提并论。   京城的军头儿都闹起来了,纷纷找到唐毅,说什么无论如何,陆海两军都不能并立,海军最多是陆家下属的机构,最多运送人马而已,哪能把他们捧上天?   “子理兄,你也是这个意思?”   谭纶连忙摇头,“元辅大人,好歹我也在东南领兵,为了抗倭,水师弟兄可是付出了不小的代价。只是眼下陆军太强大了,海军方面,连一个正儿八经的总兵都没有,俞大猷面前算一个,其余独当一面的总兵都是陆军的。假如两军并列,海军肯定要增加将军,至于陆军,肯定要削减了……”   有增有减,有人得利,有人受损,几乎已经成为定局。   历来改革的麻烦就在这里,得利的人未必说多少好话,可是受损的人一定比谁跳得都高。   唐毅苦笑了一声,“陆军吗,注定要成为海军的炮弹!”   谭纶一惊,怎么听元辅的意思,不是两军并列那么简单,这是要把海军放在陆军之上啊!那些人会答应吗?   见他满脸疑问,唐毅呵呵一声,“子理兄,先不要着急,我估摸着要不了多久,那些反对海军的老兵痞儿都要后悔了,他们还要靠海军帮忙!”   谭纶还想询问,唐毅却不肯多说,他只是负着手,望着遥远的南方。   一定要争气啊!   ……   被唐毅寄予厚望的席慕云,此时正面临巨大的麻烦,他的舰队离开苏比克湾,穿过南海,直扑岘港。   按照路程估算,他正好能追上西班牙人的船队。   哪知道他赶到之后,西班牙人竟然没有出现,席慕云立刻调转船队,沿着海岸线,向南搜寻。还不信了,西班牙人能上天吗?   一直搜索了三天,没有遇到西班牙人,反倒赶上了夏秋季节的台风,肆虐而来,大船队只好快速改变方向,风风火火,逃到了暹罗湾。   一场台风,明军损失了十几名士兵,还有两艘战船撞伤了,不得不就近修整。   出师不利!   席慕云几乎气炸了肺,他可不想坐视良机飞走,急忙又调转方向,朝着东南追了下去。追到了半路,他们终于遇到了一支船队,席慕云立刻下令,猛扑上去。   双方之间,很快展开了战斗。   席慕云兴匆匆抢占最好的位置,两舷的火炮轰轰巨响,不时溅起水柱,对方仓皇迎敌,只有零星炮火。很快被明军的火炮淹没,纷纷沉默。最后只剩下三艘船,挑起了白旗。   把他们俘虏过来,进行拷问,席慕云总算得到了有用的消息,这支船队原来是马六甲的商船,要负责帮着西班牙舰队运送人员回来,而主力舰队还在北方。   拿到了确切情报,席慕云再次命令船队转向,北上搜索对手。   风帆战舰的时代,没有先进的通讯手段,战斗就像是捉迷藏,九成九的时间都浪费在找寻上面。这也是为什么经验丰富的将领和水手格外宝贵的原因。   席慕云的经验还有些欠缺,不过他的运气很好。   终于在北上第五天,发现了西班牙人的踪迹。   负责搜寻的巡洋舰发现了对手的踪迹,接着负责观察的士兵也发现了,就在正北方,硕大的白帆出现在天边,越来越多,一眼望不到边。   席慕云立刻下令变队,整个舰队分成两列纵队,他们处在上风头儿,正好鼓足风帆,奋力向前冲去。   之所以称为战列舰,是因为火力集中在宽大的两舷,为了发挥火力优势,必须排成一队,用侧舷火炮集中攻击对手。   席慕云先下手为强,他的战舰一头冲进对手中间,炮声隆隆,向着西班牙人的战船开火。对方在短暂慌乱之后,立刻予以还击。   双方的战舰遇到了一起,很有意思。西班牙的战船两头高起,很像是元宝鸡,这就是闻名世界的西班牙大帆船。弄成这个形状,是为了两船接近的时候,更容易跳到对方的战船上。   显然,西班牙人还没有放弃接舷战的想法。   反倒是明军,早就在唐毅的指导下,全力发展火炮。   战舰船头更低,更加修长,火力强大,操纵灵活。   在对轰之中,占尽了便宜。   轰隆隆,炮弹不断划过天空,一枚炮弹准确命中西班牙战舰的船首,木屑纷纷,砸出了一个水桶粗细的窟窿,周围的士兵非死即伤。   当然,席慕云的坐船也受伤不浅,他被几艘西班牙的船只围攻,桅杆都打折了,他下令将帅旗挂在后面的桅杆上,继续战斗。   所幸,这时候明军其他船只陆续冲了进来,他们快速分割对手,将西班牙人的船只包围起来。   明军的重炮惊天动地,鬼哭神嚎。   不断有西班牙的船只中弹,最惨的就是“敬畏”号,这是一艘三层的巨舰,拥有一百多门大炮。   明军重点围攻,不断有炮弹穿透“敬畏”号硕大的身躯,留下一个个狰狞的窟窿,黑洞洞的,好像地狱打开了门户,让人不寒而栗。   战斗进行了一个时辰,“敬畏”号上面不到一千名士兵,只剩下了四百多人,损失了一大半,多数的尸体还都失去了脑袋,凄惨无比。   明军对这艘战船是尊重的,可是手下却不含糊,靠近了对方,带着火油的火箭击中船只,滔天火势,很快吞没了船只。   第一艘沉默的战舰出现了,紧接着就有第二艘,第三艘……   有西班牙人的,当然也有明军的。   战斗越来越激烈,双方的距离之近,非但火炮够得着,就连火铳都能打得到,不断有子弹穿梭,士兵狂叫着,受伤倒下,或是落入了海水之中,消失不见。   明军的数量优势越来越明显,西班牙人渐渐处在了弱势,受伤的船只越来越多,而且明军不但炮火犀利,而且还有火油,能燃烧木制战舰,非常要命。   一艘冒着火焰的西班牙战船,猛地撞上了一艘明军战舰。坚固强大的撞角,撞碎了明军的船只,从中间断开,快速沉入海底。   西班牙人拼命了!   好一个厉害的对手!   席慕云目睹凄惨的一幕,咬牙切齿,他决不允许一艘敌舰逃走。   所有的明军都参加到了战斗之中,小伙子们打着赤膊,拼命把炮弹射出去。   一直持续到了黄昏时分,战斗才趋于结束,西班牙人的船只有十三艘被击沉,还俘虏了十五艘,是剩下区区几个伤号,侥幸逃脱。   他们仓皇向南逃遁。   望着海面上的狼藉,席慕云撕开衣襟,露出结实的胸膛,任由海风吹拂,冷却沸腾的血液。   赢了,终于赢了!   多年的老对手,就这么被干掉了!   头顶的石头被搬开了,身体都要飞起来,席慕云当然不想放弃千载难逢的机会,他简单收拢船队,命令十艘完好的战舰留下来照顾其他船只,搜寻伤员。   他率领着二十艘战船,一路猛追,一路上不断有对方的船只被干掉,大家伙都忘记了疲劳,忘记了伤痛。只有一个心思,那就是彻底消灭对手。   终于,在七天之后,明军的船队来到了马六甲的外海。   “那里是我们的!”   满眼血丝的席慕云指着马六甲的港口,满怀信心叫喊着。 第1107章 南洋总督   马六甲可是当年三宝太监郑和下西洋的重要据点,至关重要,明军的舰队再度将马六甲封锁起来,曾经的上国海军,横行无忌的大舰队终于回来了。   这个消息就好像一颗炸弹,在南洋炸开,余波激荡,传出去老远老远,几乎每一个国家,都被深深震撼着。   有人欢喜,也有人发愁,有人害怕,有人雀跃,不过就是没人敢无视。   当巨龙张牙舞爪的时候,哪怕只是从身边飞过,鸡鸭鹅狗都要瑟瑟发抖,怕得要死。这就是眼下的南洋。   相比各个小国的惶恐不安,大明上下,则是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欢腾之中。   这几年卯足了劲头宣扬,加上理学臣子被清理掉,整个朝廷都不再是浑浑噩噩,对海外一无所知。   一张世界地图是每一个官绅,甚至普通富商百姓家里的标配。   马六甲虽然只是弹丸之地,但是却扼守两片巨大的海洋,自古以来就是贸易的咽喉,拿下了马六甲,向北可以控制暹罗、缅甸、寮国,向南,可以拿下苏门答腊和爪哇,向西可以进军印度洋,非洲东海岸。   加上之前拿到手里的吕宋,从东西两面将南海包围起来,如果再把婆罗洲也拿下来,整个南海就是大明的内海了。   攻占婆罗洲的难度一点都不大,那里早就有大量的移民,加上南洋公司经营多年,一片庞大的海域,全都落入了大明的掌控之中。   数万个岛屿,星罗棋布,每一个岛屿都代表着机会与财富。   比起朝廷动作还快的就是商人,报捷的信使还没有赶到京城,东南的商人就行动起来,他们疯狂下订单,一夕之间,船厂的订单数增加了三倍。   所有造船厂都在超负荷运转,昼夜不停。   除了船厂之外,开发海外,还需要军火,需要各种工具,粮食,种子,人员,资本……所有的东西,都在快速整合。   交通行更是派出了二十艘大船组成的考察队,前往南洋,了解生物、水温、矿产、农田等等信息。   拿下了安南北部,只能算是一道开胃小菜,南洋才是让人垂涎三尺的肥肉。   富有进取精神的商人集团张开了血盆大口,加入到饕餮盛宴。   前不久,雷七在咨议会议提出大明的武力要替大明的商人开拓市场,建议很快就被落实下去,商人们倍受鼓舞,几乎一夜之间,就有了国家主人的感觉。   甚至连纳税都变得主动了许多,他们迫切需要朝廷继续帮着他们开拓更大的市场,吞下更多的利益。   从当初唐毅开海,建立市舶司,组建船队环球航行,差不多十几年的功夫,虽然唐毅觉得速度还是太慢,可是放在历史长河里面,就显得太快了,说是疾风骤雨,也差不多少。   整个大明的风向彻底转变,不用朝廷鼓励移民,几乎所有海商都在雇佣人手,筹备着到海外开垦,寻觅商机。   “一战活了全盘棋啊!”   身为咨议会议领袖,高拱显得十分高兴,脸上红光泛起,透着狂喜。老头子已经彻底从李氏乱政的打击之中走出来。   高拱非常清楚,眼下内阁虽然强大,但是依旧根基不稳。潜藏的保皇党还不可胜数,一个崭新的制度没有那么快深入人心。   但是有些方法却可以加速这个进程,比如说——开疆拓土!   一口气增加万里海疆,无数岛屿,绝对是历代以来,少有的功绩。   就在内阁,挂着一张详细的地图,自从收回了漠南蒙古之后,大明的疆域已经可以和盛唐相提并论。   吕宋,安南,如果再加上南洋,大明的面积会超过一千五百万平方公里。在历代王朝之中,仅仅次于元朝。   不过唐毅有信心,很快超过元朝,针对辽东的扩张已经展开了,恢复哈密卫的战斗也在紧张筹备。   而且唐毅还把目光放在了印度等地,这都是在未来十年之内,要拿下的地方。   相比骑在马背上的帝国,跻身海上大国的明朝,能够抢占更多有用的土地,掌握更丰富的资源。论起国力,达到了前所未有的程度。   然而,局面虽然大好,可是问题却是不少,这么庞大的疆土,要怎么控制,是直接派遣官吏,还是采用羁縻统治,或者是接受朝贡,依旧任命当地的王,去管理疆土子民……   咨议会议吵翻了天,朝廷上下看法不一。   “中玄公,您经验丰富,有什么可以教小弟的?”   高拱连连摆手,“元辅莫要取笑老夫,如今事情复杂,老夫一生所学,只怕是一点用处也没了。哪敢指教元辅?不过——老夫倒是以为藩国最好不要留了,至于派遣官员,只怕成本过大,难以维系。”   任何一个帝国,统治的范围都是有限的,差不多相当于战马跑一个月的路程,如果超过了,就会变得很困难。   比如西南,路途艰难,往返一次,要两三个月,遇到了灾害啊,叛乱啊,朝廷做出反应都是半年以后,效率十分低下。   如果面积再大,难度会成倍增加,光是信息传递,就能把人逼疯了。直接派遣官吏,是万万行不通的。   可是呢,那么好的地方,谁也不想放过,无论如何,都要拿到手里。   该如何管理这些地方,成了内阁非常头疼的事情。   “海外之地不可弃,文官又不能胜任,唯有派遣武将主持海外事务了。”唐毅淡淡说道。   高拱身体一震,这个办法他不是没有想过,可是一旦让武将掌权,会不会重蹈藩镇割据的覆辙?   毕竟海外一个一个的岛屿,非常闭塞,谁要是掌握了岛屿,就是不折不扣的土皇帝,万一这些人割据造反,那可就贻害无穷了。   事关重大,唐毅也不能一个人独断专行,好在自从上次对付李氏之后,已经形成了惯例,遇到了重大事宜,就召开内阁联席会议,包括各部尚书,都要齐聚一堂。   经过拆分之后,光是有资格与会的部堂高官就多了五六位,包括咨议会议代表,大家凑到了一起。   首先海外情况复杂,虽然西夷的势力遭到了重大挫折,但是他们不会甘心失败,本地还有土著一大堆,各国的国王,好些地方还在打仗……乱七八糟,派遣文官直接管理,那是不可能的。   唯有指望着武将。   有人担忧会出现藩镇割据,殷士儋倒是不这么看。   现在是什么时候,火器为王的时代,打仗就比拼人多、钱多、工匠多、资源多,论起这些,朝廷的优势太大了,谁想割据海岛造反,简直是死路一条。   再有各个岛屿很难自给自足,他们只有一样,或者几样的商品,想要发展,必须依靠对外贸易,而大明就是最重要的市场,谁的脑袋坏掉了,也不会和财神爷闹翻了。   让武将执掌海外的领土,危险并不像想象中那么大。   只是光靠着武将还不行,必须要有综合的能力,才能统御全局,不但能打,还要懂经济,动商业,懂民生,懂外交,几乎是个全才。   想来想去,大家伙把目光都落在了唐毅身上。   神马意思,难道你们想让老子去海外?   唐毅的眼睛瞪圆了,这帮混球还真是端起碗吃肉,放下筷子骂娘,这么快就想把老子踢开?   “咳咳,元辅,令尊大人可好?”唐汝楫低声问道。   老爹啊!   “好着呢!”   高拱顿时大笑道:“既然如此,我推荐唐大人出任南洋总督!”   “我同意!没人比叔父更合适了。”诸大绶第一个附议,其他人也频频点头,大家伙一致同意,要让唐慎执掌南洋。   算起来,既能领兵,又能治民的大臣很稀有,这些年就两大体系,一个是杨博为首的晋党,一个是东南抗倭出来的功臣。   杨博、王崇古等人都被唐毅斗败了,而且实际证明他们的军事韬略也不怎么样。能安稳九边,靠的就是和蒙古人之间的默契,放到了西南,就立刻显出原形。   东南出来的督抚当然本事足够,如果胡宗宪年轻十岁,他是最好的人选,只是现在英雄迟暮,让他去南洋奔波,等于要了他的命。   其余谭纶,杨继盛性格都有缺陷,而刘焘、陈梦鹤等人,又逐步被淘汰,算来算去,唯有一个人本事足够,且年富力强,又能压服各方,那就是老唐大人,唐慎!   只是让老爹去,儿子管国内,老爹管国外,好事都落到了唐家,是不是有些太过碍眼了,好说不好听啊!   “我看子诚没问题!”胡宗宪开口了,“首先他有练乡勇的经验,到了南洋,必定要组建民兵,对付土著。其次他懂经济,会经营,而且在东南各军当中,威望卓著,无人能比。再说了,现在去南洋可不是享福,而是承当责任,谁要是不服气,就让他们也去南洋试试,有本事杀出重围,我胡宗宪就佩服他。没本事去南洋的人,就统统闭嘴!”   这几句话,掷地有声,谁也不敢多说了,倒是唐毅咳嗽了一下,“我以为南洋总督只是总揽大略,各个岛屿藩国还要派遣专门人员,大家从武将和进士官中,选拔一批吧,我看至少要准备上百人,还要招募几千行政官员……”   又是一张大饼,所有人都怦然心动。 第1108章 匆匆五年   在万历元年的十一月,唐慎在总镇俞大猷的保护之下,率领上百艘战舰,杀到了马六甲,同时刘显的大军也从陆地包围了马六甲。   西班牙人走投无路,选择了投降,海上的明珠,咽喉要地,终于落入了明军的手里。   几乎一夜之间,整个东方,乃至世界的格局都发生了骤变,厚积薄发的大明,一出手就让所有国家都大吃一惊。   再解决了马六甲之后,立刻组成强大的舰队,直扑印度,并且抢占斯里兰卡岛,作为明军的海上补给基地。   同时席慕云也率领着船队,抢占了爪哇,至此,大明彻底将印度洋和太平洋之间的航道都捏在了手里。   西洋诸国大受震撼,他们想要反扑,可是万里调兵,根本没有获胜的希望。且他们的兵力本就不是大明的对手,只能选择贸易制裁。   别忘了西夷之间,也是矛盾重重,哪能狠下一条心,英国人率先打破了沉默,和大明开始私下里贸易,随后不久,尼德兰摆脱西班牙统治,也加入到海上霸权的行列,积极和大明做生意,还号称海上马车夫。   当然了,这个马车夫也只是半个世界的,至于东方,说了算的还是大明朝。   拿下马六甲,两洋航路打通,对于大明来说,就好像打通了任督二脉,浑身的功力暴涨,国力蹭蹭蹿起,一日一个台阶。   南洋诸国,或多或少,都被打开了国门,大明的商人遍及南洋。   他们把珠宝、木材、粮食、香料、奇珍异宝、甚至是丫鬟佣人贩卖回大明,而大明的丝绸、呢绒、瓷器、工具、机器、家具,也霸占了南洋的市场,各国都不得不卷入了庞大的贸易系统之中。   有了市场,就有了订单,有了订单,以东南为主的工业就快速发展起来。   原本的人力织机,水力织机都不够用了,在万历三年,东南的能工巧匠制造出了第一台蒸汽机,一年之后,唐鹤征改进了蒸汽机,并且用来抽取煤矿的积水,大获成功。随机蒸汽机快速发展改革,东南出现了第一家使用蒸汽作为动力的纺织厂。   当工厂运行的第一天,吸引了大半个苏州的人前来看热闹,当看到棉纱像是水一样,哗哗流出,有人拍手称快,有人哭得稀里哗啦。   从此之后,手工作坊只怕是再也维持不下去了……   新动力出现,生产效率几十倍提升,制造的武器更加精良,大炮更加犀利,明军陆续征服了庞大的领土。   巨大的海外市场,催生东南的繁荣,到了万历五年,大明的财政收入达到了惊人的一亿两千万元,其中商税贡献了九千万。   相比起嘉靖年间,财政足足增加了三十倍!   而作为纳税的主力,工商集团顺利取代传统的农业士绅力量,借助咨议会议,成为帝国的主宰。   顺便提一句,咨议会议已经放弃了绕口的名字,改成国民议政会议,主持会议的代表分成两种,第一种是各省推选的名流绅商,第二种则是依照类别,选拔出来的优秀人员,比如军方,教育界,报界,商界等等……   所有代表,再公推三十个德高望重的人,称为资政,主持会议,制定议题,参与内阁各部的会议,监督旁听,建言献策,审核预算……第一届的资政之中,就包括高拱和葛守礼两位资历无人能及的老臣。他们彻底确立了国民议政会议的权威,包括内阁在内,都要接受会议的质询。   相应的,内阁也越发完善起来,五位阁老,互相配合默契,力推新政。   兵部、工部、刑部、吏部,四大部也随之拆分完毕,眼下大明一共设置了十七个部,其中代表军方的一共有三个,分别是参谋部,陆军部和海军部。   随着海军在外面大肆扩张疆土,建功立业,骄傲的老军头儿也没法再装作看不见了。打下来的疆土好多都是军中直接出人当总督。说穿了,就是土皇帝,受了人家那么多的好处,还能为难人家吗?   很顺利海军和陆家取得了相同的地位。   在地方上,总督巡抚变成了常设官,同时唐毅也进行了品级调整,巡抚变成了正二品,总督加太子太保衔,成为从一品大员。   巡抚与尚书品级,如此就形成了巡抚入则为尚书,尚书出则为总督的局面,地方官吏和中枢之间的联系彻底打通了。   一般情况下,比较优秀的巡抚官,被调入京城,接替某一部,经过一任的锻炼,则有望入阁。而尚书接任总督,则会被视作铁定入阁的信号。   显然,唐毅已经将朱元璋留下的以小制大的官制破坏一空,取而代之的则是权责对等,责任明晰的新官制。   在新官制当中,一切量才录用,以政绩为根本,虽然不免任人唯亲,拉帮结派,但是每个高官的升迁,都有据可查,他们的所作所为,都要接受监督检验。   可以说,能经过层层考验,冲到顶层的人物,几乎没有一个简单的。曾经的那些翰林词臣,清贵宰相,放到了如今,只怕连骨头都剩不下,就被人家给连皮带肉吞掉了。   官僚体系战力膨胀,人数也在增加,以往两京一十三省,官员加起来不过两万人,如果加上同样拿朝廷俸禄的吏员,总数在十万左右。   到了唐毅手里,这个数字增加了十倍,官吏总数达到了一百万人。   完备的官僚体系,高效运转,产生的力量是无与伦比的。   前后五年时间,大明一共向南洋完成五百万官方移民,另外又协助商人,移民七百万,总数达到了一千二百万。   山东,河南,山西,陕西等地的饥荒压力大大减轻。   从万历二年开始,每年从海外运进的粮食,多达一千五百万石,是漕粮的三倍之多!   至于民间的粮食买卖,数量更加惊人。   海外的大米质优价廉,基本上明朝的百姓能摆脱饥饿的威胁。从万历二年开始,即便北方出现大灾,最多有万八千人饿死,就够轰动的,几十万人挨饿,无家可归的情况再也没有发生过。   老百姓不知道其中的关键,只是每日里给首辅大人上香祈福,盼着他老人家能一直掌舵大明,大家伙总有好日子过。   可是唐毅知道,他不过是一百多斤的分量,熬了汤也不够百十人吃一顿。说白了粮食就那么多,有人吃得饱,就有人挨饿。   唐慎自从接任南洋总督之后,彻底一改慈悲的面孔,他动用军队,捕捉土著充当奴隶,装到了船上,从一个岛屿,运到另一个岛屿。   完全陌生的环境,土著只能服从命令,烧山,开荒,砍树,建房,修路,码头……无休止的工程等着他们,早晚有一天,这些人会累死,而他们留下来的庄园田产,则被商人接手,从国内移民过来,快速填充。   唐慎最喜欢做的事就是将土著男子抓走,累死在陌生的土地,然后鼓励大明的移民,娶剩下来的女人,没有几年,就生出一群活蹦乱跳的小孩子。   从大明国内调来数以万计的教书先生,让这些孩子从小说汉话,认汉字,穿汉家衣冠,吃汉家美食。   唐慎再给儿子的家书中,不无得意宣称:“只要二十年,南洋列岛,汉人的数量就会过半,五十年,就会超过七成,等到一百年,九成以上就都是汉人了,即便血缘上不是,在文化上也会认同中华。或许今生没机会看到,但是早晚有一天,这些岛屿就会和中原一样,是彻彻底底的汉家土地。”   同南洋的轰轰烈烈相比,北方的变化同样毫不逊色。   李成梁收拢女真兵作为先锋,经过三次大战,灭了土蛮部,随后明军的势力越过黑龙江,过了外兴安岭。   传说中,在极北的土地上,住着神兽烛龙,睁开眼睛,就是白天,闭上眼睛,就是黑夜,他不断吐气,幻化出绚烂的色彩,把极北的天空装点的五颜六色,格外妖娆。   怀着寻找神兽的愿望,一支三百人的探险队,带着上千条雪橇犬,体格强健的蒙古马,踏上了征途。   他们一路向北,花了足足半年时间,才返回了大明,去的时候三百人,回来只有二百一,九十名壮士永远留在了漫天的雪野之中。   他们没有找到烛龙,却带回来通体白色的大熊,带回来不会飞翔的大企鹅,还有体型硕大的猛虎,他们甚至还找到了苏武牧羊的北海,遗憾的是那里并不是海洋,只是一个深不见底的大湖……   极北探险,再度激发了大明上下的热情,上升的国势,昂扬的国民,出现了越来越多的勇士,他们成群结队,无所畏惧,从大明出发,探索未知的土地,他们把一路所见所闻,写成文字,带回大明。   每一次探险队回来,都会有无数的学校聘请勇士们去宣扬自己的丰功伟绩。   受到他们的激励,越来越多人踏上了找寻希望和财富的旅程,就在万历五年,大明的探险队来到了乌拉尔山,他们在这里立下了一个标杆,插上龙旗,从山顶望去,面前都是一马平川,没有任何的阻拦…… 第1109章 万历要结婚   理学最大的问题就是束缚了思想,千人一面,耕读传家,忠孝仁义……熏陶出来的都是一个个暮气沉沉的小老头,道德君子。   心学崇尚自我,贵乎本心,就像是万花筒,产生了千变万化的人,世间也因此变得绚丽多彩,充满了变化。   当然了,太过随心也不是好事情,关键要看一个度。   比如唐毅在第一个探险队回来的时候,检查收获,就立刻发布命令,除非必要,不准探险队猎杀中原没有的动物,比如说——大企鹅!   大企鹅其实是一种大海雀,黑色的身体,白色的肚皮,六十厘米高,和企鹅十分相似。这货比南极的兄弟好一点,能够低低滑翔,不过到了海里面,它们可就成了捕鱼的高手。大海雀的繁殖能力很低,每胎只能产一个蛋,和企鹅也是一样的,它们曾经广泛分布在北极,大西洋的岛屿,只是随着西方人前往北极探险,他们为了展示自己探险的成果,就会猎杀笨笨的,憨憨的大海雀,当成战利品,带回家中,久而久之,大海雀就灭绝了。   唐毅向来对一半黑,一半白的蠢萌小东西没啥抵抗能力,为了让大海雀能够安全生存,大明帝国颁布了第一个动物保护法。同时,还成立起一门专门的学科——生物学,研究动物,保护动物。   ……   五年的时间,匆匆而过,唐毅毫无疑问,继续连任,进入了第二个任期,原本的四位大学士,唐汝楫、殷士儋、张守直、诸大绶,其中张守直年纪大了,体力不济,主动退休,诸大绶是敦厚长者,朝廷上下,有口皆碑,只是诸大绶觉得自己的本事平平,能宰执天下,已经算是完成了生平夙愿,不想再继续留下去了。   “我准备辞官了。”诸大绶找到了唐毅,开口第一句就是单刀直入,“行之,你也别挽留我了,我准备回家,办一所学校。千百年来,一直讲究学而优则仕,说白了,读书就是为了当官。我觉得有失偏颇,读书明理,是自我修养,提升素质,带着功利目的,就失去了读书的本意。建一所学校,传到授业解惑,也算是足慰平生了。”   诸大绶这个人轻易不说话,可是当他说出来,就代表已经打定了主意。   “唉,我也不多说了,办学还缺钱不?”   “哈哈哈,和你比啊,这世上就没有不缺钱的!”诸大绶笑道:“好歹我也是阁老一位,手上有些存银,再去拉点投资,这点小事就不麻烦行之了。”   唐毅点头,两个人又对坐了好一会儿。   诸大绶才说道:“咱们兄弟一场,要走了,有几句心里话不能不说,不要嫌我唠叨——陛下长大了!”   声音很轻,可是屋子里的气氛骤然一紧,甚至有种窒息的感觉。   万历今年十五岁了,按照虚岁计算,已经十六了,放在农村,早就娶妻生子,能独当一面了。   五年前的旧事,他的母亲,冯大伴,张师傅都被唐毅干掉,而且身为皇帝的权柄悉数被唐毅拿走,他已经记事了,仇恨的种子埋下了,身为李氏的儿子,朱翊钧绝不是好相与的。   “行之,说句过火的话,年初大典的时候,乍看陛下,还真像李氏。而且,他的眼神冷,冷得邪乎,依我看,他有颠覆一切的冲动!”   “行之,按照你的说法,你最多只能做三届首辅,眼下只剩下最后一任,等你退下来的时候,陛下刚好二十出头,完全成年,恐怕不是好兆头啊!”   作为一个长者,非议陛下可不是好行为,只是临别在即,诸大绶什么都顾不得了。   “行之,为了你的身家性命,也为了众多兄弟共同的大业,你可要想好应对的法子啊!”   至交好友,掏心掏肺,唐毅哪能不感动。   “我记在心里了,不用替我担心。”唐毅越发深沉,他没有向诸大绶透露自己的布局,诸大绶也没有兴趣,他没有多少停留,飘然而去。   除了他之外,高拱在去岁冬天染了病,一直拖延了大半年,原本健壮魁梧的老头子,瘦得成了一把骨头,国民议政会议的资政,高拱也不得不交出来。   “亲家公,朝廷日后就靠你撑着了!”   高拱拍着唐毅的手臂,眼中含泪,没人比他对新政的感情更深了。   在三年前,唐家的二公子平凡,娶了高拱的小女儿,唐毅一贯反对政治联姻,不想拿孩子的幸福开玩笑。   他再三确认,平凡这小子都咬死了,非高小姐不娶。   唐毅这才拼了一张老脸,去上门求亲,哪知道高胡子哈哈大笑,没口子答应。后来唐毅才从媳妇嘴里知道,原来平凡这小子七八岁的时候,就和高小姐认识了,两家是通家之好,起初也没当回事,后来平凡不断给高小姐送礼物,写情诗,你侬我侬,还山盟海誓,订了终身。   “你小子比爹能,比你哥也能耐!”   平安那小子还在南洋野呢,也不知道找个媳妇,让爹妈安心,听说前不久跑到了印度一趟,给唐家送回来十桶恒河水。平安煞有介事,告诉唐毅,说是海船上带的淡水没几天就会腐败,唯独恒河水特殊,哪怕放了几十天,喝起来还是清爽甘甜,不同凡响。   故此,他特意送来给老爹尝尝。   唐毅看到十桶水,立刻就翻脸了,小兔崽子,当你爹是空子,恒河的来历是怎么回事,我能不清楚?光是湿婆的那个传说,就够恶心了。一准是臭小子看了印度教的典籍,故意逗你老子!   一点也没糟蹋,唐毅全都给高拱送去了。   高胡子不明所以,还喝得十分开心,“可惜啊,老夫只有一个女儿,不然能嫁给平安,也是好事,亲家有福气啊!”   是晦气吧?   唐毅暗暗在心里想到,几个月之前的事情,转眼高拱就要求去,唐毅也只是无尽感慨。   “中玄公,新政是你我的心血所在,断然不会有失的。”   得到了保证之后,高拱放心归乡,在两年多之前,葛守礼也死了。   朝廷人事大变动,老臣所剩寥寥。   而且按照规矩,唐汝楫已经干了两任,唐毅要继续新政,故此可以留任,他可没有理由,但是唐汝楫这家伙又贪恋权位,不想随便离开。   经过一番激烈的角逐,新的人事布局终于出现了,次辅唐汝楫转任国民议政会议首席资政,次席资政落到了原来的工部尚书朱衡手里,这也是唐毅对硕果仅存的老臣的敬重。   内阁的情况彻底改变,首辅依旧是唐毅,次辅变成了殷士儋,随后一口气补充了五位阁臣。   包括曹大章、魏学曾、许国、谭纶、申时行!   这五个人,很有讲究,曹大章嘉靖三十二年的榜眼,徐阶的门生,又是唐慎的同科,唐毅的好友,一直沉寂了许多年,这一次能够入阁,自然是唐毅出力不少。   魏学曾此人名声不显,但是在李氏罢免高拱的一役之中,他力挺高拱,积极清算内廷,他能入阁,算是唐毅对老亲家的安慰,也是收拢高拱一脉的人心。   至于谭纶,他一来是唐毅的亲信,二来也代表唐毅对军方的尊重,至于申时行,自然不用说,那是唐毅内定的接班人,此时入阁,大有提拔培养之意。   唯独许国,此人在嘉靖四十四年才中进士,资历浅薄得很,按理说他是没有资格入阁的,可是他偏偏就入阁了,里面肯定有文章。   翻开他的履历,唯一值得称道的就是许国曾经担任天子经筵的讲官,而且深受万历喜爱信任。   帝师的分量还是非同小可啊!   唐毅摇摇头,内阁首辅有任期,皇帝没有任期,看起来有人是准备两头下注,才会把许国推出来。   论起实力,唐毅当然可以直接拒绝,可唐毅清楚,关键的不是许国,而是他背后的势力,哪怕干掉了许国,人家也会选择新的代理人,还不如暂时按兵不动呢!   唐毅拿着最新的人事名单,前往乾清宫,虽然内阁票拟批红之后,就已经是无法改变的事情,但是按照惯例,还是要送给皇帝御览,然后才能颁行天下。   “臣见过陛下。”唐毅深深一躬。   “是太师来了!”   身量渐高的万历惊喜交加,慌忙迎上来。   “快给太师看座。”   有女官搬来了一把太师椅,太师坐在太师椅,也是有趣。   “陛下,这是最新的人事名单,包括内阁各部,还有议政大会,另外各省的督抚要在明年进行更换。”   唐毅把名单送上去,请万历观看。   “呵呵,朕年纪幼小,哪里懂得什么国政,父皇信任太师,朕也信任您,大明江山在您的手上,好生兴旺发达,开疆拓土,地域辽阔,比起强汉盛唐,犹有过之,朕真是有福气啊!”   万历搓着手,历数唐毅的功劳,显得既激动,又欣喜,摇晃着脑袋,说个没完没了。   “陛下谬赞,臣不过是尽忠职守,先帝将江山社稷托付给臣,臣就不能有一丝懈怠。”   “太师说得好,假如天下的臣子都能如太师一般,我大明盛世昌隆,必将远迈历代!”万历兴匆匆攥着拳头,突然他五官一变,像是犯错误的小孩子,嗫嚅着,有话不敢说。   唐毅淡淡一笑,“陛下可是有什么吩咐,臣一定照办。”   “是吗?”   万历惊喜交加,抬起头,仰望着唐毅,压低声音道:“太师,朕马上就要十六了,换成寻常人家,也,也该……”他红着脸,好像个大苹果,“父皇去得早,太师就如同朕的长辈一般,终身大事,还要请太师做主,朕无有不应!”   刚刚还说年幼,现在就急着成亲!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陛下此乃人之常情,有什么难以启齿的。”唐毅笑道:“臣回头立刻安排,陛下大婚,举国同庆,半年之内,臣一定让陛下当上新郎官!”   万历高兴得跳起,“太师,朕多谢您了!”   “此乃臣分内之责,岂能受陛下的谢。”   唐毅笑呵呵还礼,从头到尾,都看不出一丝变化。   从乾清宫出来,回到了内阁,唐毅的脸色却变了。   到底是个小娃娃,还不够深沉,你再等两年,到了十八,自然有人要给你张罗婚事了,何必弄得这么明显!   这是要夺权啊! 第1110章 大婚   成家立业,一个人结婚,就代表着成年,成熟,成为真正的男人,能够扛起责任,直面问题,处理事情……十五岁,看起来结婚还是有些早了,只是万历已经迫不及待,他想向世人证明,自己已经长大了,不是那个被权臣捏在手里的可怜虫。   “元辅,以您老的睿智,不会看不明白陛下这一步的打算,我看咱们要尽力拖延。”这是殷士儋的观点。   作为当初处死李氏的帮凶之一,他最惶恐的就是万历长大,上演皇帝复仇记。听说万历要大婚之后,他连着好几晚都睡不着,整个人憔悴不堪。   “要如何拖延,岂不是自打嘴巴吗?”曹大章感叹了一声。   原来在三年前,随着移民南洋,粮食供应充足,大明掀起了一股生孩子的热潮,朝廷也是奖励多生,而且为了防止光棍,争取每一对适龄的男女都能结成夫妻,唐毅主导内阁颁布了《婚姻法》,在原则上废除了“妾”的存在。   所谓一夫多妻制是个错误说法,准确说是一夫一妻多妾制,在古代,正式妻子的权力几乎和丈夫相等。随便欺辱正妻,是要受到严惩的。   但是妾就比较尴尬了,基本上就是奴仆一般,就像红楼里面的赵姨娘,名义上是姨娘,是贾政的妾,实际上连一些体面的管事婆子都比不上,公子小姐,连亲身的女儿都看不起。   想一想,一个七老八十,胡子一大把的老头子,纳了十几岁,如花似玉的大闺女,还能诞下孩子吗?假如一口气纳了好几个,岂不是说有好多年轻人要打光棍了,绝对是资源浪费。   唐毅打着鼓励生育的旗号,把婚姻法给落实下去,妾在法律上享有和正妻同等地位。而且纳妾的年龄差不能超过十岁,最多不能超过三个,而且每多纳一个,需要交纳高额的罚款。当然,如果是娶海外女子为妾,则不会受到约束,想拥有多少就有多少,只要身体能吃得消,没人管你。   看起来婚姻法是问题不少,但绝对比以往进步许多。   曹大章的意思很明白,既然朝廷处处鼓励生育,陛下也到了结婚的年龄,贸然拖延,显得很不合适。   “咱们不明着拖延,还不能暗中下手吗?”殷士儋吹胡子瞪眼道:“陛下要结婚,仪式筹备总要时间,选秀女也要时间,种种繁杂仪式,一项一项的,拖延一两年,甚至两三年都没有问题。”   “那两三年之后呢?”谭纶突然开口了。   殷士儋被问得瞠目结舌,张了半天的嘴,说不出什么来,最后只能摇头叹气,“能拖一天算一天吧,总归不能眼睁睁看着吧?”   “不用说了!”唐毅突然摆手,大方笑道:“按规矩办事就行了,我自有主张。”   他拍板定案,其余人只能点头,殷士儋还一肚子迟疑,却没有别的办法,只能哀叹告退,自己何必贪恋权位啊,要像是诸大绶一般,主动退出,或许……唉!   目送着这些人离开,唐毅同样在叹息,他的改革已经推动了十年,东厂锦衣卫都废了,六部内阁,地方督抚,全都改革了,甚至组建国民议政会议,从整个架构来说,他已经被皇帝的爪牙都给废掉了。   可为何听到万历大婚的消息,殷士儋这些人还怕得要死?   一言以蔽之,皇权深入人心,几千年来的传统,当真是不好改变。   别看唐毅这些年的改革顺风顺水,同样的,不满的力量也在积聚,而且他们的手段比以往更加高明。   比如唐毅创立阳明学会,各地也出现了一大堆的学会,学社,诗社,阳明学会主张虚君实相,很多人就针锋相对,主张开明君治。   唐毅手上有大批的报纸,其他人也创立报纸,宣扬自己的理念,虽然这些势力还远远没有统合起来,也撼动不了心学的地位,但是种种苗头显示,保皇的势力始终存在,而且还十分强大。   想想也知道,哪怕是直接推翻皇帝,都会有复辟帝制,更何况是改革改良。   一大批在新政之中,受到损失的传统士绅,理学余孽,遭到改革的宗室,失去权力的勋贵将门,还有许许多多形形色色的人,怀着不同的目的,正在快速集结。   前有推许国入阁,接着有万历大婚,这股力量必定受到前所未有的鼓舞,自己还在台面上,自然有办法应付,关口就是五年之后,自己能不能把权力顺利交出去,而接下来的人能不能守住自己的路线?   “去把申时行叫来。”   没有多大一会儿,申时行急匆匆赶来。   “拜见师相。”   “免礼吧。”唐毅淡淡一笑,“你应该听说了,有什么想法没有?”   “弟子以为应当从速替陛下举办大婚。”   “哦?”唐毅笑道:“可有人建议要尽力拖延才好。”   申时行呵呵一笑,“婚姻大事,子孙传承,此等事情,名正言顺,若是拖延,岂不是落了下乘,平白授人以柄。”   唐毅点头,“说的有理,可是成婚之后,陛下就是成年了,总会有些不同的,你以为该如何应付?”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唐毅脸色一沉,“恐怕有些暮气沉重了吧?”   “非是如此,弟子以为眼下的关键是在人心,争取人心的关键在势,只要大势在我,不必计较一城一地的得失。”   申时行说得含混,可是唐毅了然于胸,他的意思很简单,就是放任万历耍手段,而他们专心经营大势。   只要大势握在手中,哪怕万历再狡黠,也不得不屈从。他如果执意不听,那就要和他的母后做伴了!   又商量了几句,唐毅很满意,至少申时行脑子是清醒的,是有定力的,既然如此,就把操办皇帝大婚的事情交给他主持,相信申时行一定能够办得漂漂亮亮。   申时行接到任务之后,立刻安排,要在全国选拔秀女,明廷历来都是选拔小门小户的女孩作为皇后皇妃,怕的就是外戚干政。   不过万历有心夺权,自然需要越强大的岳父就越好,到底该选择谁,着实费一番心思,申时行正在思量着怎么说服万历,这时候,许国突然找到了他。   “申阁老,陛下,陛下已经有了中意的人选。”   “哦,是谁?”申时行好奇道。   “是一个姓王的宫女。”许国老脸通红,压低声音道:“两个月之前,陛下喝了一点酒,临幸了乾清宫的一个宫女,结果,结果就怀上了龙种。”   “当真?”申时行急忙问道。   “没错,太医已经检验过了,确实怀上了。陛下觉得有愧于王宫女,加之她容貌姣好,品行端正,又怀有身孕,应当立刻选为皇后,入主后宫。”许国显得很为难,抱怨道:“王宫女出身低微,家里头也没有什么亲戚,听说只有一个大哥,是个舞狮子的,很苦,很苦……按理说这样的人家,未免有些不般配,可是陛下执意如此,老夫也没有办法。”   申时行眼珠转了转,突然笑道:“许阁老这话未免有些偏见了,依我看陛下虽然年纪轻轻,却重情重义,很有担当,能够立王宫女为后,可以说是千古佳话。不过既然已经怀有身孕,就不能拖延太久,我立刻请示元辅,册封王宫女的哥哥为伯爵,在一个月之内,把大典准备好,许阁老以为如何?”   许国眼睛一亮,他连忙点头,“如此甚好,我还有些疑惑胆怯,这么大的事情,也就是申阁老能够下决心!”   ……   “哈哈哈,咱们这个陛下,学会耍心眼了!”   唐毅听完申时行的汇报,忍不住哈哈大笑,他哪里猜不出来,原来万历担心唐毅会在婚事上面耍手段,所以就来个先斩后奏,而且还故意装出有情有义的样子,只娶一个贫贱到了极点的女子为皇后,唐毅总不至于还去防着人家吧!   看起来小皇帝还是在小心翼翼地试探,生怕会超出唐毅的底限,招致报复。   只是他未免小觑了唐毅的心胸和格局,内阁很快拨下了二百万元,并且下令,要求在京各藩国使节准备参加皇帝大婚盛典。   除此之外,唐毅又提议举办盛大的阅兵仪式,为陛下的婚典增色,虽然时间紧迫,可是万历的婚典一切都按照最高规格在举办。   纳彩之后,由钦天监选定吉时,大学士申时行作为迎婚使者,把准皇后迎入奉天门,一直到了乾清宫,帝后见面,饮合卺酒,在一片鼓乐声中,入洞房。   转过天,万历带着王皇后,意气风发,前往太庙祭祖,见见朱家的历代先人,从此之后,王氏就是朱家的正式媳妇,母仪天下。   整个婚礼庆典按照以往的流程的也就结束了,唐毅增加了阅兵的环节,皇帝陛下在成婚后三天,一身崭新戎装,骑在高大的战马上面,检阅雄壮的士兵,接受藩国使节的朝贺,黑压压的,跪倒了一大片,当真是万国来朝,声威雄壮。   奇奇怪怪的衣着,各式各样的长相,黑的,白的,黄的,红的,肤色不一,共同朝拜大明的至尊,真是让人羡慕。   可是万历的心中却没有一丝的高兴,大婚的风头完全被阅兵给抢走了,还有多少人注意到我朱翊钧已经成年了! 第七卷 第1111章 内阁之变   论起转移焦点的本事,万历的爷爷都被唐毅耍得溜溜转儿,更何况小小的万历,能斗得过老狐狸吗?   唐毅将各国的使者交到了外务部手里,领着他们到处参观,看崭新的水泥大楼,看宽敞明亮的学堂,去拜祭孔圣人,拜祭阳明公,去参观动物园、公园,早起的时候,还有数千人一起打太极拳,宛如军阵一般,吓得使者们瑟瑟发抖,不寒而栗。   在这座上国的都城,终于领略到了上国的含义,的确是天上才能有的国家!   看过之后,大明的官吏就开始向使者们兜售治国理念,向他们讲授大明朝成功的秘诀,一位位宿儒大师,口若悬河,舌绽莲花,说得人心神动摇,向往不已。   虽然还有人心存疑虑,但是各国都表示要向大明朝派遣求学幼童,学习大明的先进经验。   在各国的求学幼童之中,要属倭国的规模最大,织田信长一口气就派遣了二百人,而德川家康又通过北洋公司,送来了自家的五十名幼童,接受正宗全套的大明教育。   慷慨的唐毅给各国幼童提供了最好的食宿条件,和大明的学生一起苦读上进……幼童们学习四书五经,学习阳明传习录,学习天文,礼法,学习琴棋书画,治国方略,甚至是统兵打仗的本事。   唯独有几样学科他们永远也接触不到,那就是数理化一类的理工科目,能用来发财强军的关键,而这也是大明强盛起来的根本。   文章做得再花团锦簇,不看就是了,理念说得再好听,落实不下去也一钱不值。关键就是强大的武备,无与伦比的生产能力,这是大明士兵碾压一切的基础。只要军队碾压对方,老子告诉你屎是香的,你都要认!   说到底,世界就是丛林法则,谁的胳膊最粗,力气最大,就要听从谁的。   唐毅一手把经营南洋推向了新的阶段,武力和文化并重,征服国家,也要征服人心……   海外的利益拓展越来越大,好处越来越多,天量的金银财富,粮食物资涌入大明,滋养着工商制造业集团,也滋养着金融系统,这些都是唐毅的铁杆支持者,他们的实力越发强大起来。   万历试图利用大婚,转移注意力,树立山头的想法完全落空了。   在他结婚之后,朝廷上下还是古井不波,唐毅的威望丝毫不减,心学唐党,实力还在增强。   万历真的恐惧了,他还记得母后死前,曾经让人送给自己一张纸条,无论如何,都要活下去,只要坚持到长大了,成婚了,能够亲政了,局面就会改变。你是皇帝,大明的至尊,等你的肩膀能够承担责任,就会有人主动靠过来。   万历曾经坚信不疑,可是事到如今,他第一次开始动摇了,莫非唐毅布下的重重罗网,的确不是他能冲破的,莫非永远要活在权臣的阴影之中?   忍耐不住的万历在经筵上,向许国提出了自己的苦恼。   “成家立业,许师傅,朕已经成家,该如何立业,还请先生教我!”   许国手一哆嗦,心说我的傻皇上啊,这事是急不来的,好容易策划的大婚造势,被唐毅轻飘飘化解,双方势力差距太大,欲速则不达啊!   可是他又不敢和万历挑明,告诉他别做梦了,老实忍着吧,那样一来,万历就会彻底对他失望。   许国思前想后,咬着牙说道:“陛下身为天下之主,自应该奋发图强,现今大明国势日盛,武功赫赫,陛下是否愿意以身作则,鼓励士气?”   军队啊!   万历眼前一亮,他怎么也忘不了,当年那一场决战,母后败得稀里哗啦,最重要的原因就是锦衣卫和京营叛变,都落到了唐毅手里,仅靠着内操人马,打不过人家就只有兵败身死,哪怕贵为太后,也是如此。   如果能掌握兵权,那是最好不过,只是唐毅能答应吗?   万历心里一点底儿都没有。   “臣去和元辅商量一下吧。”   许国硬着头皮,想要去试探一下唐毅。   值房中,唐毅正在批阅奏折。这一次新进入阁的阁员太多,需要熟悉政务,处理问题难免疏漏,他这个老鸟就不得不辛苦一些。   饶是他身体不错,连看几十份奏疏之后,也是眼酸手疼,腕子跟折了一样。把朱笔放下,一抬头,正好看到了许国,而许国也在偷眼盯着他。准确说不是唐毅,而是手上的朱笔,那可是皇帝权柄的象征,如今落到了唐毅的手里,当真是乾坤颠倒,纲常败坏,唐毅这家伙,就是曹孟德,就是王莽!   许国心思稍微一动,立刻躬身施礼。   “下官拜见元辅。”   “许阁老客气了,咱们都是同事,快请坐吧,正好我这有点刚送来的西湖龙井,许阁老品一品吧。”   唐毅手法娴熟,冲了两杯茶。许国诚惶诚恐,接在了手里,喝了一口,连忙伸出大拇指。   “元辅果然是茶道高手,好喝,真是好喝!”   “谬赞了,我不过是平时泡泡茶,炼炼心罢了。”唐毅淡淡道:“许阁老可有事情。”   “有!”许国连忙把茶杯放下,郑重其事,“元辅,我这段日子给陛下讲课,陛下天资聪颖,四书五经,历代典籍,全都烂熟于心。接下来该教陛下什么,我这心里头都没数了。”   许国故意装作为难的样子,“元辅,您觉得是不是该给陛下开一些实用的课程?”   “许阁老有什么想法?”   “我琢磨着,是否教给陛下天文地理,仕途经济,货币银行一类的东西?”许国问这话的时候,心都提到了嗓子眼,生怕唐毅一点头,他可就坐蜡了。   唐毅倒是皱着眉头,思量半天,沉吟道:“这些知识陛下览其大略即可,非是君王需要醉心研究的。”   “那元辅以为陛下当学什么?”许国追问了一句。   “文韬武略,治国平天下。既然陛下学了文,下面就该学武,运筹帷幄,统兵打仗。”唐毅说着,拿出一份计划,送到了许国手里。   “这是下面拟定的,准备成立一家皇家武学,陛下可以入学,随着一些年轻人共同学习打仗的本事。”   唐毅笑容可掬,仿佛真是为了朱翊钧考虑一般。   许国接过手,从头到尾,仔细看了看,眉头就稍微一蹙。随即恢复正常,他咧着嘴一笑,“元辅考虑的真是周全,下官这就去告诉陛下,还不一定多高兴呢!”   从唐毅的值房出来,许国打了一个激灵,浑身只剩下彻骨寒凉,万历会高兴——才怪!   他想着是恢复内操,万历借着学习武略的机会,掌握一支属于自己的部队,有了一支铁杆心腹,以后就有了安身立命的本钱,可以摆脱唐毅的掌控。   可唐毅呢,他给了一座武学。   武学分成三个科,骑兵、步兵、炮兵,每一科都安排教官传授本事,学制三年,每个月小考,季度大考,每个学年还有实兵对抗演习。   武学的宗旨就是培养适合战争需要的军事人才,光明正大,其中规定宗室子弟,皇亲贵胄,都要入学接受培训。   按照规矩,万历入学也是可以的,只是……万历要的是人马,不是跑去当学生!   这也太坑爹了!   许国简直不知道如何面对万历,小皇帝还不被气疯了。   唐毅真不愧是成名多年的人物,用出来的手段光明正大,堂而皇之,轻轻松松,就把苦心筹划,彻底化解反手还给你陕一个嘴巴子,打得真有点疼啊!   万历不是要学武略吗?为了你都建了一座军校,还能不去?   可是去了呢,三年时间,都要像学生一般度过,万历根本无暇插手朝政,唐毅这是要把皇帝关起来!   许国看得明白,却是一筹莫展。   整个人摇摇晃晃,心神不定,他都开始怀疑,和唐毅斗法,是不是打错了算盘?从内阁出来,他没想好怎么回复万历,就先往家里走。   到了半路,突然一阵喧哗,他的马车被堵在了路上,许国这个生气,好歹自己也是一个大学士,谁敢在自己面前撒野!   他一撩车帘,怒道:“怎么回事?”   下人急忙说道:“相爷,是,是有人报丧。”   “报丧?什么人?”   “小的去打听一下。”家人跑了,差不多一刻钟,气喘吁吁赶来,“启禀相爷,是,是殷阁老的母亲仙去了!”   “啊!”   许国失声叫了起来,他连忙把车帘放下,躲进了马车,这位不是伤心,而是兴奋!没错,就是兴奋!   虽然很下作,但是他真的要扬天大喊两声,先皇有灵,天佑陛下啊!   殷士儋作为次辅,又是当初处死李氏的主要凶手之一,他和唐毅在内阁珠联璧合,谁也撼动不了唐毅的地位。   可是好巧不巧,殷士儋的母亲死了,按照规矩,他必须回家守制丁忧,而且一去就是三年。   其实唐毅在之前几次反对丁忧,主张哀悼先人,要重心意,不重形式,一个人三十岁入仕,六十岁退休,区区三十年光景,假如因为父母病逝,就荒废六年,不论对自己,还是对朝廷都是损失,甚至天上的父母也未必愿意看到。   唐毅着实驳回了几个干吏的丁忧请求,也没人说三道四。   可问题是到了阁老一级,情况就完全不同,殷士儋是隆庆五年入阁,虽然比其他阁老稍微晚一些,但是严格意义上,这也是殷士儋的第三个任期。   唐毅身为首辅,各地都有战事,他留任没谁敢说什么。可殷士儋就有些勉强,正好赶上母丧,他不回去丁忧,就会被扣上不孝的帽子,到时候看你怎么在内阁混!   拿下了殷士儋,如果能推一个保皇党的阁老入阁,内阁的情况就会为之一变。   别看唐毅依旧强大,但是他订立的规矩,阁老之间原则上是平等的,保皇党能拿到两票,在很多关键议题上,就能跟唐毅唱反调了。   许国突然浑身洋溢着干劲儿,他觉得是朱家的历代祖先显灵,要帮助可怜的万历了。   苍天有眼,果然是天命难违!   就算强如唐毅,也料不到殷士儋会突然出问题吧?   哈哈哈……许国放声大笑,高兴够了,又赶快盘算,究竟该推谁入阁呢?   “正甫兄是决心要走了?”唐毅叹口气,问道。   申时行用力点头,“师相,他说了,自己年事已高,身体又不好,恰逢母亲病逝,要是不回家为老母守孝,这辈子都会过意不去的。”   “嗯!”唐毅闭目好半天,才把眼睛睁开,“谁可继任阁老?”   “启禀师相,眼下呼声最高的是吕调阳和王家屏。”申时行低声道:“只是这两个人都不妥当。吕调阳反对过一条鞭法,他也并非心学中人,至于王家屏,他是山西的!” 第1112章 万历的小动作   唐毅和晋党的仇,自然不用细说,他狠狠坑了人家一把,一两百年的家底儿几乎清洗一空,在台面上拿得出手的人物全部掀翻。   最要命的是晋商本来是各个衙门最大的金主,连皇帝都欠他们的钱,这也是晋商勾结蒙古,大肆走私,狂赚暴利而不倒的秘诀所在。结果碰上了唐毅这个混蛋,一手漂亮的债务置换,就把晋商彻底踢出了京城的金融圈。   这几年晋商虽然靠着努力经营,靠着毛纺,靠着边贸,恢复了一些元气,但是他们永远失去了金融霸权。   前不久,唐毅推动海外开中法,万历三年,两千万石的海外粮食涌入,唐毅借此彻底打破两淮盐商的垄断,盐商不再是专营的生意,只要有足够资质,缴纳保证金,租一块海滩,就可以生产食盐。   而且由于大力推广晒盐,原本的煮盐被淘汰,结果弄得盐价暴跌,百姓拿到了便宜食盐,朝廷的盐税一口气超过了两千万元。唯独曾经的盐商,辉煌不再,要么就转行,要么就淹没无闻。   盐商本来和晋商同气连枝,是一条绳上的蚂蚱,结果盐商比晋商还惨,曾经在朝廷上呼风唤雨的晋党彻底歇菜了。   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这个仇,比天高,比海深!   王家屏作为晋党的新一代领袖,处事干练,办事果断,平时又低调为人,很受各方好评,对唐毅也是尊重无比,但是无论如何,唐毅也不能释怀,他不会天真到自己真有足够的魅力,让天下人都喜欢你。   “师相,王家屏为人深沉内敛,绝不是一个简单人物。更何况虽然晋党损失惨重,但是船破了还有三千大钉,不能不防。依弟子之见,不如放吕调阳入阁。”   吕调阳是嘉靖二十九年的进士,正是唐汝楫的那一科,唐汝楫是状元,他是榜眼,老同学都干了十年大学士,转任资政,吕调阳入阁的资历绝对足够了。   “不妥。”唐毅微微摇头,吕调阳入仕二十几年,根深蒂固,人脉雄厚,他和唐汝楫,还有朱衡的关系不错,如果他入阁了,必定会拉去一部分议政会议的代表,从而形成一股强大的保皇党。   唐毅此时也看得出来,自己定下的种种规矩,的确起到了作用,谁想废除议政会议,废除内阁之权,恢复原来的六部制,那是做梦也别想。   不说别的,光是好几十万的官吏,恢复旧制他们都会失去工作,谁能受到了,还不把天给翻过来?   既然正面硬干不成,那就选择融入唐毅的系统,在内部造反,拉拢各种势力,借助皇帝权威,打破唐党一统天下的局面……   显然,内阁的斗争,已经到了全新的局面。   “汝默,为师是不是嗅觉有些差了,变得有些迟钝,人家都出招了,却还迟迟没有动作。”唐毅摇头苦笑,“老了,严阁老遇到过这种局面,徐阁老也是如此,现在轮到我了。”   申时行把脑袋摇晃得和拨浪鼓似的,唐毅纯粹是装蒜,你老人家还不到四十,年轻面嫩,换上儒衫,出去转一圈,保证有人拿他当新科进士,您要是算老,弟子都该回家颐养天年了!   可是转念一想,唐毅的话也未必是错,算起来他入仕也有二十多年,风风雨雨,东南抗倭,驱逐严党,北御俺答,推行隆庆新政,处置李氏一党……   每一样事情,都是动地惊天,旁人能完成一件,就足以彪炳青史,唐毅做了这么多,费了多少心力,感到累了,倦了,自然是情有可原。   问题是您老人家要撑不住了,我们这些人可怎么办?   “师相,弟子以为他们不过是小打小闹,根本不成气候,您老人家随时随地,可以伸手就把他们给灭了,一点不用担心。”   “不用给我灌迷魂汤!”唐毅呵呵一笑,“既然是朝廷,就要容纳各种力量,不可能上上下下,都是咱们的人。关口是大局要在我们的手里!”   唐毅沉思许久,缓缓道:“这样吧,去找一下陆光祖,如果他愿意,就一起送入内阁!”   ……   万历六年,殷士儋不顾挽留,回乡丁忧,并且两年之后,病逝家中,赐太保衔,谥号文献。   殷士儋走了之后,经过一番激烈的角逐,原吏部尚书陆光祖,教育部尚书吕调阳,民政部侍郎,仓场总督王家屏,三人入阁,内阁大学士增加到了九人。   这九个人当中,以许国、吕调阳、王家屏三人位代表,渐渐结成了保皇党。   而首辅唐毅,次辅曹大章,辅臣魏学曾,谭纶,申时行,陆光祖,六人都是心学一脉,保持压倒性的优势,一切大政方针,依旧在唐毅的掌控之中。   整个新政依旧以高速在运作,进入万历七年,唐毅一共向南洋派遣了十三位总督,其中有七位出身军方。剩下的六位一水的心学中人,以余有丁和罗万化为首,这十三位总督,在原则上,都要接受南洋总督唐慎的节制。   唐慎主力坐镇马六甲,其余吕宋、苏门答腊、爪哇、婆罗洲、安南、暹罗、缅甸、寮国、新几内亚,甚至斯里兰卡和印度,都有了大明的官吏和士兵驻守,建立贸易据点,经营殖民公司。   整个海外的汉家移民,加上本地的汉人,总数超过了两千万。   几乎在海外另造了一个帝国,而这个帝国相比明廷要简单多了,从上到下,全都是唐毅的嫡系心腹。   当然了,唐党积极布局海外,保皇党也并非没有斩获。   在万历六年,皇长子朱常洛降生,和历史上由于出身低微,很不被万历喜欢,以至于为了他,闹得万历和群臣斗法几十年不同。   如今的万历努力把自己塑造成一个慈父的形象,他在朱常洛满一周岁的时候,就提议立为太子。   经过筹备,万历八年,不到三岁的朱常洛正式成为皇太子,与此同时,万历皇帝也结束了三年的军校生涯。   朱翊钧彻底脱去了少年的青涩,他不像朱家人那样厚重憨肥,反而更像他的母亲,眉目清秀,身形修长,很有美少年的架势。   而且他在军校的成绩,竟然全都是优等,在他的身边,聚集了一大批年轻的同学,听说私下里都宣誓要效忠皇帝陛下,至死不渝。   还有一件事,让唐毅十分注意,不久之前,王世贞找到了唐毅,他气呼呼告诉唐毅,眼下在东南出现了一个商山诗社。   其中有四个主事之人,正是李攀龙、谢榛、徐中行、吴国伦。   这四个正是和王世贞起名的“后七子”之四,也算是在民间颇有声望的鸿儒名流,四个人凑在了一起,成立诗社,本来没有什么奇怪的,可是这个名字太让人浮想联翩了。   唐毅不由得想起一个典故:商山四皓啊!   原来当年汉高祖刘邦喜欢赵王刘如意,就想废了吕后的儿子太子刘盈,吕后大惊失色,急忙找张良想办法。   张良建议聘请商山四皓出山,辅佐刘盈。   商山四皓是秦始皇时期七十位博士之四,后来躲避战乱,隐居山中,刘邦多次请他们出山,全都拒绝了。   在张良的运作之下,东园公唐秉、夏黄公崔广、绮里季吴实、甪里先生周术,四人联袂出山,此时他们都已经七八十岁,皓首白发,一同成为太子刘盈宾客,辅佐幼主,力阻刘邦行废立之事。   李攀龙等人以商山作为诗社的名称,恰巧又是四个人,其中的意味绝不简单。   “行之,我就想不明白,他们四个混账为什么要急着去捧万历的臭脚?我写信给李攀龙,叫他不要误人自误,他反倒教训我,说什么君臣纲常,犹如日月星辰,陛下睿智过人,勤奋好学,且已经成年,理应亲政,治理天下。倘若——倘若内阁交权,不失为周公善举,必定会名扬天下,为历代敬仰,假如死把着大权不放,只怕比起奸相严嵩还不如!”   王世贞气得直跺脚,“这帮畜生,脑子里装的是什么玩意?天下大治,都是行之,还有内阁诸公的功劳,小皇帝当个牌位就很不错了,何必非要弄出来一个主子,压在所有人的脑袋上,我看他们真是疯了!我怎么就和这些人齐名,真是奇耻大辱!”   唐毅显然比大舅哥更加敏锐,从朝堂上出现保皇党,到地方出现商山诗社,显然有一只大手,在背后不断推动,他们借着万历的旗号,打着皇帝的招牌,在积极扩充人马,准备抢班夺权。   山雨欲来风满楼啊!   唐毅微微叹口气,人的忘性真大,不到十年的功夫,他们就忘记了害怕,前赴后继,要和自己作对,也不知道该赞美他们胆魄过人,还是无知无畏。   “就让他们闹吧,我看看能不能玩出什么花样。”   唐毅依旧按兵不动,可是进入了八月,突然京城发生了日食,前后不到三分钟时间。眼下大明的臣子已经很多接受了地圆说,不会害怕什么日食,可民间,还有部分守旧的官吏都心中惶恐,还有人上书,请求朝廷检讨弊政,及时抢救,顺应天心民意。   刚从军校毕业的万历突然送手本到了内阁,他说日有食之,是君王之责,他自从入军校,已经三年没有拜祭先帝陵寝,想要去天寿山祭奠隆庆。 第1113章 元老遇刺   万历抛出了孝道的牌,唐毅当然不好阻拦,可是他心里清楚,根本就是扯淡,万历对他爹能不恨就不错了。若非隆庆软弱纵容,内阁的权柄又怎么会有如今的势头……万历真正去祭奠隆庆,只有一个目的,就是刷存在感,他要不断提醒世人,他才是大明的皇帝,才是天下的主人。   算了吧,为了一点小事不值得闹翻。   身为首辅,唐毅也会陪同万历一起前往天寿山。   “爹,您老太纵容小皇帝了!”唐平凡沉着小脸说道:“我可是听说了,陛下私下里动作不断,到处拉拢人心,而且国舅爷王翰,武清侯李伟,英国公张元功,这些人都在四处拉拢势力,居心不良,其志不小。要真是让他们鼓捣一块去,后果不堪设想。”   平凡说完,王悦影脸色先变了,她把碗筷放下,琉莹看了一眼,连忙拉着几个较小的孩子离开,只剩下了夫妻父子,一家三口。   王悦影担忧道:“老爷,平凡说的是真的?”   唐毅深吸口气,点了点头,“没错,从上到下,从里到外,都有暗流汹涌,情况只比平凡说的遭,一点也不能乐观!”   当着妻儿,唐毅不想撒谎,让他们宽心,知道真相,才是真正负责任的作法。王悦影脸色变了一下,很快恢复正常。   “老爷,这么多年,多大的难处您都熬过来了,按理说我们不必担忧,只是眼下,那么多人捣乱,怎么看不到老爷动作?是已经下手了,还是不方便?”王悦影聪慧异常,想得比起平凡还要深入得多,唐毅的确有很多不方便的地方。   “老百姓常说,当家三年狗也嫌。我前前后后,当了大明的家十多年了,结了多少梁子,有多少人看我不顺眼,我心里头清楚!”   “爹!”   平凡突然站起,摇头说道:“您老柄国十几年,大刀阔斧,锐意革新,眼下大明声威赫赫,四夷宾服。疆域辽阔,百姓安康。兵强马壮,府库丰盈。天下的百姓无不交口称赞,您在民间威望泼天,反对您的那些人,不过是宵小之徒,不值一提。”平凡没有像他哥一样,满世界乱跑,他一直跟在唐毅的身边,学习老爹的施政,观察老爹的手腕,把唐毅的本事学了七七八八。   越是琢磨,平凡就越觉得老爹了不起,唐毅就是他的偶像!断然不会允许别人说坏话,包括唐毅都不行。   “傻小子,人贵有自知之明。”唐毅苦笑道:“你说的固然是一方面,可是你想过没有,大有大的难处,要是想取而代之,我早就可以动手了,何必等到今天!眼下我对谁下手,都会被解读成为父不甘心眼下的地位,还要更上一层楼。别说藏在每一个角落的野心家,就算是我手下的那些人,也未必不想做从龙功臣,封妻荫子。”   平凡被说的没了脾气,嘟囔道:“爹,那您老干嘛不高升一步?”   “哈哈哈,傻小子,去年各省统计的数字,光是读书人,大明就有多少,你清楚吗?”   “5350万!”平凡兴冲冲道:“爹,这都是您老大兴教育的功劳,历代以来,从来没有如此多的读书人。”   “人多心思就多了。”唐毅老气横秋道:“以如今天下的状况,根本不是一个人能管得过来的,哪怕再英明的皇帝也做不到。爹不愿意坐上那个位置,其实是害怕给你们惹祸。世界在快速进步,君王圣心独断,口含天宪的时代已经过去了。坐上了那个位置,就会面临四面八方,明枪暗箭。我欺负了人家孤儿寡母,别人未必不会欺负你们啊!”   平凡小脸惨白,听到了老爹的心里话,他不由得缩了缩肩头。   唐毅又笑了起来,“为父还不算老,没人能动得了唐家。不过却也要为以后的事情安排了。吴天成的年纪大了,他在大明储蓄银行也干了太多年,回头我把他弄到内阁,平凡,你去接手银行吧!”   啊!   平凡吓了一跳,“我?成吗?”   “哼!”唐毅脸一黑,“我的儿子不许说不成,要是不放心,就,就去问你娘!”   “好好的扯上我干什么?”   王悦影白了唐毅一眼,却只能点头。   其实早在成婚之初,唐毅就把很多产业交给了王悦影搭理,后来唐家的地位越来越高,手上的财富就越来越多。尤其是交通行的股份,更是重中之重。王悦影从唐毅和周沁筠的身上都学到了不少的本事,加上她天资很高,悟性极强,这些年,海外开发,交通行扩张业务,都是王悦影在背后操纵,周沁筠已经退居二线很久了。   当娘的教儿子,自然再合适不过了。   “平凡,为父知道,你本心是想做官,像你爹一样入阁拜相,把持天下。可是那样一来,咱们唐家就太过显眼。手握金权,远比做多大的官儿都来得爽快,而且要想长久保住咱们家,保住你爹的改革大业,没有金权保驾护航,是万万不能的。”   唐毅很少干涉孩子的选择,这次却直接提了出来。平凡知道意味着什么,他用力点头,“爹爹放心吧,孩儿一定承担起来!”   打发走了平凡,只剩下唐毅和王悦影两个。   “这俩小子,一个去了海外,一个执掌金融,老爷会不会觉得有点遗憾啊?”王悦影突然笑呵呵问道。   “有什么的遗憾的,我觉得不错,要真是让他们入朝为官,反而会因为我的关系,拖累了他们的进步。”   “原来如此!”王悦影突然轻声冷笑,“所以老爷就准备让周平骏入朝为官,继承老爷的衣钵了?”   唐毅正喝茶呢,听到这话,一下子呛着了,咳嗽不止。王悦影扭过头,连看都懒得看他。   好半天唐毅恢复过来,他刚开始有些惊恐,可毕竟是老油条了,很快就恢复了镇定,陪笑道:“夫人这是什么意思,为夫听不明白。”   “哼,少在我面前装糊涂。”王悦影狠狠瞪了他一眼,“您是不是觉得我是个醋坛子,不能容物,所以,你和周姐姐之间的事情,就是要瞒着我?”   隐藏了好些年的秘密,一下子被戳穿,唐毅也没法淡定了,老脸发红,咳嗽了二十几声。   “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   “那我倒想知道,究竟是什么样?”   唐毅叹口气,坦白从宽,“好,我说实话,那还是嘉靖四十五年的时候,我去东南当总督,处置苏州的乱局,顺带着解决徐阶的家产。那一阵子离不开交通行的帮忙,所以……”   “所以你就和周姐姐走到了一起?”王悦影气得脸色煞白,“唐毅啊唐毅,你和周姐姐认识得比咱们俩还早,她又是那么了不起的一个女财神,你们心心相惜,我不怪你们!可是孩子都十几岁了,为什么要瞒着我?好歹我也是唐家大妇,让我见见孩子又能怎样?我还会吃了他不成?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   王悦影越说越气,泪水都流了下来。   唐毅手足无措,连忙过来,将媳妇搂在怀里。   “你听我把话说完了,其实我早就想把她们娘俩接进咱们家,可是……”   “可是什么?”王悦影抬起头,怒道:“是你嫌周姐姐年纪大,还是嫌她曾经许配过人家?”   “都不是!”唐毅苦笑着摇头,“是你周姐姐看不上我。”   王悦影脸一沉,不敢置信道:“你骗我!周姐姐就算再心高气傲,连你都看不上,她还想找什么样的?”   唐毅哭笑不得,“你把你男人当一块宝,可是你周姐姐不这么看。其实也怪我,当年布局收拾晋党,她从头到尾都参与的。后来她就找到我,和我说她希望孩子能安安稳稳,普普通通过一辈子,一旦进了唐家的门,就要扛起责任,就永远不得安宁,她的一颗心都在孩子身上,希望我能谅解她……”   王悦影也想起来,的确当年周沁筠到了唐家,后来又给吓走了。王悦影还没觉得怎么回事,现在才弄明白。敢情是周沁筠对唐毅有了意见,觉得他这个人太阴险,算计太深沉,竟然不进唐家的门了!   刚刚王悦影还同情周沁筠呢,一转眼她就怒了,越琢磨越觉得是唐毅吃亏了,赔了一个儿子给周沁筠,损失可大了!   “好啊,她欺负我们唐家没人是吧?你抹不开脸,我不在乎。不行,我现在就去找她。”   唐毅这个汗啊,“你用什么身份找她啊?”   “孩子的嫡母还不行吗?我非要把孩子要回来,让她自己在家里哭去吧!”王悦影说完,自己也笑了起来,显然她也就是一说,没有真的想去干。   “其实人们都不知道那个孩子是唐家人,或许对他来说,也是种福气。”   唐毅咧嘴一笑,“夫人明理,何其幸运啊!”   “哼,我告诉你,以往的事情我不管了,要是再敢拈花惹草,看我不找你算总账!”王悦影凶巴巴警告道。   ……   陪着万历祭奠隆庆的日子到了,风和日丽,阳光明媚,到了陵墓前面,万历又是上香,又是痛哭,戏份弄得很足。   唐毅捻了一炷香,恭恭敬敬插在了神像前面。   从天寿山下来,唐毅就心事重重,他和隆庆同岁,一个已经作古快十年,一个还在把持国家。对隆庆,唐毅总是带着一丝愧疚,这也是他一直对万历百般忍让,没有赶尽杀绝的原因。   希望你小子能知道进退,不要逼着老夫动手才好!   唐毅收回了目光,放下车帘,闭目沉思。   就在马车向前走的时候,突然有人大喊,接着一个黑乎乎的东西就滚落到了马车的旁边。唐毅的车夫都是经过严格训练,见到东西飞来,他没有迟疑,直接驱赶马车往前冲。   当马车奔出去不到十步,轰隆一声巨响,飞溅的弹片落在了马车上面。   “有刺客!”   瞬间卫兵大吼起来,急忙向投弹的方向冲过去。   在一片松林之中,有一个年轻的军官正提着刀,昂然而立。四面八方的人冲来,他已经跑不了了。   “快放下武器,束手就擒!”   “哈哈哈!”这家伙突然放声狂笑,笑得让人不寒而栗,“博浪一击,为除唐贼!一命报君,死而无悔!”   他说完之后,突然举起手里的腰刀,照着脖子一抹,鲜血狂喷而出,这家伙挤出一丝难看的笑容,身体直挺挺倒在了地上。   士兵冲到近前,他的气管和血管都断了,没有一丝的抢救机会,这丫的对自己真狠啊! 第1114章 唐毅的回击   唐毅的马车看起来平淡无奇,实则用了铁木做厢板,而且外面裹着铜,内里裹着铁,做工苛刻,简直就是个小堡垒。   区区一枚土制炸弹,根本奈何不了唐毅,只是被震动了一下,额角撞得青紫,把乌纱压得低一点,也就看不出来了。   其实明眼人都清楚,刺客根本没有想过成功,正如他所说,要做博浪沙一击,分明是把唐毅当成了秦始皇,他要鼓动天下人,一起来反对唐毅。从行刺的那一刻开始,他就抱定了必死之心。   相反,他更盼望着死的壮烈一些,凄惨一些,越是可怜,就越能激起同情,掀起风浪。   果然,在唐毅遇刺之后,所有的衙门都动员起来,很快他们就确定了刺客的身份,他是陕西人,祖上是世袭的指挥佥事,由于革除了世袭军职,他失去了继承的官职的权力,参加武举落榜,入选军校没有成功,生活潦倒窘迫。   他就把责任算在了唐毅的头上,才有了这一次的刺杀。   “荒唐,老子一个字都不信!”   谭纶狠狠啐了一口,把调查的报告扔在了地上。   “吴老尚书,这就是你调查的结果?”谭纶瞪圆了眼睛,怒不可遏。   在他的对面,正是刑部尚书吴百朋,此老早年在东南抗倭,和谭纶还是老搭档,一起出生入死,真是想不到,一个抗倭英雄,到老了竟然如此糊弄公事,简直岂有此理!   “刺客只是一个寻常的失业军官,那他如何知道元辅的马车,如何知道圣驾经过的路线?他又是如何制造土手雷?周围的侍卫人马都是死人吗?”   吴百朋面对谭纶的愤怒,两手一摊,苦笑道:“谭阁老,您要是觉得有疑虑,只管查就是了,老夫本事有限,只能查到这些,想必以谭阁老的超凡脱俗,一定能找出真凶,替元辅报仇雪恨!”   “你!”   谭纶气得浑身发抖,脸都铁青色了。   “吴老尚书!元辅大人为国辛劳几十年,大明的国势能有今日,都是元辅的功劳,有人要暗杀元辅,就是要毁了大明。你入仕几十年,不会连这点道理都看不明白吧?务必严查到底,找出想要暗害元辅的真凶,非如此,如何向天下人交代?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吗?”   面对谭纶暴跳如雷,吴百朋低垂着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能了解祭奠隆庆详细流程的,无非是万历身边的人,和唐毅手下的一波,唐毅的人不会暗害他,动手可能最大的就是万历的人马。   查,怎么查?   查皇帝吗?   小皇帝已经被架空,母亲也被处死了,太凄惨了,如今陛下年纪已经大了,他想亲政,想夺回权力,那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吴百朋没心思辩论谁对谁错,但是让他成为弑君的凶手,抱歉,绝对做不到!   “谭阁老,这是老夫的辞呈,若是阁老觉得老夫不适任,罢免了就是!告辞!”吴百朋说完,起身离去,谭纶看着他远去的背影,眼珠子冒火。乒乒乓乓,砸了一个粉粉碎。   ……   “真是想不到,连吴百朋这样的老臣都成了保皇党,竟然敢压下案子,简直岂有此理!”曹大章又气又恨。   谭纶看了一眼病床上的唐毅,怒道:“元辅,您倒是说句话啊,内阁立刻就着手调查,不管牵连到谁,一查到底,我倒要看看,谁敢拦着!”   不愧是带兵出身,就是霸气。   只是唐毅看在床头,微闭着二目,突然睁开了眼睛,看了下坐在最靠边的申时行。   “汝默,你是什么意思?”   申时行低着头,深吸口气,“师相,有人暗算师相,弟子自然是震惊愤怒,只是我以为,仓促之间,还不能说明吴百朋就是保皇党。”   “怎么就不是?”谭纶一拍大腿,“申阁老,他都包庇凶手,怎么能不是?”   “子理兄!”   唐毅摆手,“让汝默说下去。”   谭纶讪讪点头,申时行的头更低了,“师相,有些事情就像是阳光雨露,父母恩德,享受久了,就不觉得有什么了。您老这十几年来,将大权赋予文官,废掉锦衣卫、东厂,让臣子真正有了尊严,有了地位,不再是匍匐皇帝脚下的一条狗,天高海深,也不为过。可是享受久了,他们就麻木了,以为都是理所当然,相反,他们会觉得皇帝大权独揽也没有什么,甚至有人想借着皇帝的威望,让自己更上一层楼。”   “呸!都是端起碗吃肉,放下筷骂娘的小人,十足小人!”谭纶气哼哼骂道。   可是他思量一下,也明白了谭纶的意思。   人世间有很多奇怪的现象,就拿一些老人来说,有几个孩子,老人通常住在一个孩子的家里,吃喝穿用,生病照料,都是这个孩子付出。平时免不了吵架摩擦,老人满肚子火气。   其他的孩子呢,隔三岔五,过来看看,带着点水果点心,嘘寒问暖,老人就会非常高兴,大赞孝顺。   子女之间,偶尔送礼派,就打败了养生送死派!   升米恩斗米仇,说的就是唐毅目前的状态。   他在台上一天,大家不会时刻念着他的好,总想着自己少得了多少,总看着唐毅任用私人,提拔门生弟子,他们满肚子怨气,盼着一个人取代唐毅,能给他更多的好处……哪怕那个人是万历,是皇帝陛下,他们觉得也可以一试。   心态就好像买彩票一样,有梦最美!   吴百朋也是多年的老臣,他未必真心保皇,但是却难免对唐毅的微词,觉得皇帝值得同情,怀有希望。做事的时候,自然会暗中庇护。   琢磨明白了这些人的心态,谭纶和曹大章互相看了看,脸色都不好,他们也不傻,朝廷之上,有多少怀有这种心态的臣子,谁也说不准,但数量肯定不会少。   查,就会让人以为唐毅追着不放,项庄舞剑意在沛公,要针对万历下手,他们就会想尽办法,虚应故事,不愿意成为攻击皇帝的急先锋。   “真是一帮喂不熟的白眼狼!”谭纶再生气,也没有什么办法。   “算了!”   唐毅摆摆手,“这个案子不要查了。”   “啊?”曹大章忙说道:“不成啊,行之,你放过了他们,他们可未必放过你,有第一次,就有第二次,有第二次,就有第三次,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着。如果不把真凶找出来,明正典刑,那些宵小之徒还会从中作梗,那才是永无宁日呢!”   唐毅轻哼了一声,“谁说我会放过他们的?”   一扭头,唐毅道:“以内阁的名义,立刻明发天下,明年就是万历九年,万历十年,我的任期一到,绝不留恋,会辞去一切官职荣誉,做回一个普通的百姓。从明年开始,各州县省道,进行京察大计,考评官吏,进行全面改换,能者上,庸者下,在京察之前,所有县令,除特殊情况之外,限期三个月进京,我要召开会议,同他们谈一谈治国理政。”   唐毅的一番话,听起来和刺杀案子一点关系没有,可是仔细一品味,三个人却嗅出了不一样的味道,一个个不由得伸出了大拇指。   高,果然是高!   唐毅此前一再提出任期的问题,但是很多人都不以为然,毕竟唐毅年富力强,威望泼天,谁能舍得放弃一切权力?   大家都猜测,到了任期,唐毅一定会在各方的挽留之下,上演三顾茅庐的好戏,借着民意难违,继续干下去。   你把位置坐死了,别人没有上升的空间,谁能甘心?   这帮人集结在万历的周围,结成所谓保皇党,要用各种卑鄙手段,抢班夺权,也就再自然不过了。   可是唐毅按照规矩,正常退休,情况就完全不一样了。   也就标志着从此之后,文官体系能够自主运作,里面的每一个角色,从入仕,到升迁,再到退出,完完全全,不需要仰赖皇帝的恩赐,也不用借助皇帝的权威。   如此一来,文官集团才能真正成型。   而且唐毅辞去一切官职,等于是立下了标杆,其后的人物,试问谁的功绩能和唐毅相提并论?他们能打破惯例吗?皇帝再想用封妻荫子,诱惑百官,只怕是永远做不到了。   这一手是从根子上瓦解保皇党。   至于召天下所有县令入京,则是不折不扣在示威,告诉那些藏在各处的宵小之徒,把眼睛放亮一点,唐阁老的势力遍及天下,根本不是你们能比拟的,趁早老实一点!   什么叫高手,这就是!   手段用出来,一点匠气都没有。   曹大章,谭纶几个,心里头未尝没有焦急之感,生怕有什么变动,万历反扑,他们会祸及亲人,可是见到唐毅闲庭信步一般,从容自信,他们的心也就放在了肚子里。   小皇帝,看你怎么折腾,还能反了天吗?   “哼,可恶,饭桶,都是一帮没有用的废物!”   最恶毒的咒骂,从万历的嘴里冒出来,他真的被气坏了,那帮家伙平时吹得天花乱坠,总说自己有多大的本事,要匡正江山社稷,铲除奸凶,结果呢,除了赔了夫人又折兵,他们还能干什么?   看起来,还是要靠着自己才行!   幽深的夜里,万历瞪着大大的红眼珠,不断思量着对策…… 第1115章 李成梁惹祸了   继承了李氏基因的万历皇帝是个很坚强的人,他在几次试探失败之后,却不肯轻易死心,唐毅虽然一再表明,他做满三任首辅,也就是万历十年,就会致仕。   万历并不相信,即便唐毅真的走了,对万历也不是什么好事。以唐毅的威望和地位,他一旦致仕回乡,立刻声威大振,就会成为和周公孔孟一般比肩的圣人,是活着的圣贤,他的话就是金科玉律,定下来的规矩甚至比朱元璋的祖制还要牢固。   真到了那一步,日后内阁大学士只做两任,萧规曹随,谁还搭理他皇帝啊!万历不是要斗倒唐毅而已,他还要拿回属于自己的一切!   沉思了一夜,万历终于有了主意。   他坐在龙书案的前面,仔细思量半天,写了一封亲笔信,首先是慰问遇刺的唐毅,接着又说一些人太过猖狂,目无国法,简直可杀不可留!   身为天子,万历愤怒不已,他想不到天下大治,竟然还有丧心病狂之人,他想更加了解国事,故此提议恢复五日一朝,在皇极殿听候百官上奏,尽快熟悉情况,做好一个皇帝……   “居心叵测,图谋不轨!”   平凡读完了信件,就给扔到了一边。   “爹,万历分明是想借着临朝的机会,剥夺内阁权力,他根本没安好心!”   内阁之所以能够成为帝国的中心,其实和皇帝怠政有解不开的关系,嘉靖避居西苑二十年,隆庆六年几乎就没怎么上过朝。   皇帝懒惰,不愿意辛劳,自然大学士就显得日益重要。   可万历没有祖父,父亲的幸运,他现在哪怕累死累活都愿意,只要先把权力拿回来就好!   只要上了朝,百官朝贺,他就是大明的至尊,哪怕一句话不说,上下尊卑就摆在那里,可以做文章的地方就太多了。   “平凡,爹考考你,你说我该怎么做,要不要答应?”   平凡低着头,他看到书信的一刹那,自然不想答应,可真是如此,老爹还会问自己吗?莫非唐毅会答应他?   “爹,孩儿不明白,您老打得什么算盘。”   唐毅拍了拍儿子的肩头,笑呵呵道:“傻小子,爹教给你,还有你哥本事,是让你们在爹爹老了,不中用的时候,撑起咱们唐家。同样的道理,我的改革成果,只有在我下台之后,才会看到是否成功。我在台上,万历翻不了天,假如我离开了,人亡政息,大臣们撑不住,重新回到了君王独治,那就证明我失败了。假如他们撑住了,把万历的力量挡回去,维系我留下来的规矩,那么你爹的变法就成功了。”   唐毅从椅子上站起,面上含笑,“从今天开始,万历干什么我都不会限制,让他折腾吧!我已经给了文官集团太多的力量,如果占尽优势,他们还不能压制皇权,那他们不如找个茅坑淹死算了。”唐毅没好气道。   平凡沉吟片刻,突然笑道:“爹,假如他们真的不成呢?”   “那不是还有你吗!”唐毅老气横秋道:“别告诉我,你还不懂怎么利用金权,掀起一场滔天风浪!要真是如此,你小子趁早滚蛋,别占着好位置。”   “哪能啊!”平凡挠了挠头,自信十足道:“爹,您就放心吧!”   ……   唐毅答应了万历上朝的请求,只是唐毅以遇刺之后,身心俱疲为由,请假休养。   连着四次早朝,万历就像是一个神像一般,一句话都没有。   可是到了第五次,突然出现了问题,在早朝的时候,御史张鹤鸣突然上奏弹劾宁远伯,辽东总兵李成梁。   谭纶的脸色一沉,“李成梁乃是国之重臣,岂是轻易可以弹劾的?还不退下!”   面对谭纶的呵斥,张鹤鸣丝毫不惧,挺直胸膛,大声说道:“李成梁奢侈无度,贪婪成性,又滥杀无辜,罪恶滔天,如此之人,竟然能执掌辽东重镇,肆意胡为十几年,正是因为有人在背后庇护!”   “你说谁?”谭纶须发皆乍。   张鹤鸣面对滔天威压,额头也见汗了,却还在硬顶,“谁替李成梁说话,就是在说谁!”   “放屁!来人,把违背议事规则,擅自言事的张鹤鸣拿下!”   这些年来,唐毅早就强调,弹劾臣子,尤其是重臣,不能光凭着风闻言事,必须有切实证据,走完整的流程。不管有罪没罪,要经过都察院,内阁,参谋部,刑部,有十足把握再抛出来。   张鹤鸣贸然在早朝捅出来,有罪只会打草惊蛇,没罪呢,又动摇军心,实属不当,谭纶要处罚他,名正言顺。哪知道王家屏竟然站了出来。   “谭阁老,自古以来,言者无罪,张大人言之凿凿,要是不听他把话说完了,只怕会让人心生疑窦,反而不美。我也相信李成梁将军是国之干成,十分可靠,把误会解释清楚就好了。”   许国和吕调阳这时候也站了出来,纷纷打圆场。   “张鹤鸣,你既然敢攻讦李成梁,就必须拿出足够的证据,要是有一个字胡说八道,国法无情!”许国貌似在训斥,实则却给了张鹤鸣说话的机会,他立刻抓住,大声说道:“在去岁冬月,李成梁攻击女真王杲部失利,损失人马三百有余,他竟然杀了五六百普通百姓,向朝廷报功。三个月之前,李成梁又纠集部众,攻击王杲之子阿台,建州左卫都指挥室觉昌安携子塔克世入城劝降。谁知李成梁贪功心切,丧心病狂,竟然偷入城中,斩杀阿台不说,还杀了觉昌安父子,以致辽东女真各部人心惶惶,烽烟遍地。李成梁视国法如无物,大胆妄为,肆意杀戮,败坏大明天威。如此罪将,竟然扶摇直上,并且加官晋爵,位尊权重,简直岂有此理!”   张鹤鸣说完,从怀里掏出一份血书,举过头顶。   “这是塔克世之子送来的鸣冤血书,恳请朝廷做主。”   一直端坐在龙椅上的万历嘴角微微翘起,露出了一丝不易觉察的笑容。   真是天赐良机!   李成梁是唐毅任用的铁杆心腹,当年除掉李氏一党的时候,别的领兵大将都没动,唯独李成梁杀到了京城,替唐毅充当打手爪牙,灭了东厂,除掉内操兵丁,都是李成梁下的手。   这家伙心黑手狠,从来不留情面。   这么多年过去了,万历想起来还记忆犹新,总算是找到了对付他的机会。   李成梁可不只是一个人,他消灭了阿台,还向朝廷请功,很多人都得到了赏赐嘉奖。不说别人,唐毅已经是太师之尊,升无可升,还得到了左柱国的荣衔,其他人就更不用说了。   如今李成梁出了问题,他们肯定都难逃干系。   万历真想一声令下,就让人把李成梁抓起来,话到了舌尖儿,他生生咽了回去,发难的时候还不到,且看唐毅一党如何应付吧!   要是他们敢包庇李成梁,到时候下手就更加名正言顺了。   ……   “张鹤鸣所言,是真是假?”唐毅幽幽问道。   谭纶犹豫道:“元辅,辽东情况复杂,下官一时说不好。”明显,他在提李成梁遮掩。   唐毅看了看申时行,“汝默,你说说。”   “回师相,我以为应该是真的。”申时行道:“李成梁好大喜功,为人又猖狂贪婪,不知道收敛,杀戮几个人不算什么!而且弟子觉得他杀的人不是多了,而是少了,比如塔克世的那个儿子,就不该留在世上,还弄出了血书,简直太大意了!”   谭纶本以为申时行要埋怨李成梁几句,结果一听这话,一点脾气都没有了,反而瞠目结舌,张了半天嘴,只能说道:“真没想到,申阁老这么有见地!”   申时行抱拳道:“谭阁老,向外扩张本就是血腥的,对待异族,也不能光靠着仁慈怀柔。李成梁杀良冒功不对,可是他杀的多半都是女真人,并没有汉民。这些年向辽东移民数百万,汉民和女真人抢夺土地牧场的事情时有发生,双方互相攻击,总体上来说,汉民吃了不少亏。李成梁所作所为,也是替他们报仇雪恨,没有什么可以指责的。”   申时行先亮明了态度,谭纶频频点头,十分赞许,他以往觉得申时行太书生气,还担心他有些腐儒的见识,难以承担大事。现在看起来,是自己多虑了,唐毅选中的继承人,又岂会是个草包!   “师相,谭阁老,现在的关口不是咱们怎么看!毕竟觉昌安和塔克世名义上是大明的臣子,已经归附大明,李成梁无故杀了他们,在道义有亏。方才弟子讲的道理,只能在台面下说,不能放到台面上,更不能用来给李成梁辩护。这一次他们抓的议题很准确,我们一下子就处在了道德的下风,情况很不妙。”   毕竟有些事情只能做,不能说。就拿向各处移民来说,削减当地土著的数量,推动融合,这是必然的选择。在辽东已经算是客气的,南洋这些年被灭了多少部落族群,简直数之不尽。   只是一旦拿出来说,未免就落人口实。   “不管怎么样,李成梁几次越过黑龙江,开疆拓土,身负大功,如果因为这么一点小事,就被拿下了,我是不答应的!”谭纶大声嚷嚷道。   唐毅深吸口气,“汝默,我也是这个意思,李成梁必须要保,至于该用什么手段,你自己拿主意吧!” 第1116章 理想与现实   十几骑在直道上飞驰而过,好像闪电流星,快的让人瞠目。为首的是一个二三十岁的汉子,壮硕魁梧,满脸的尘土,被汗水冲得一道一道的,十分狼狈。战马浑身是汗,长大了鼻孔,不停喘息,眼看着要撑不住了,骑士们还在拼命向前……   这伙人正好从辽东而来,跑在前面的家伙就是李成梁的长子李如松,从张鹤鸣弹劾李成梁开始,整个朝堂就掀起了一股浪潮,纷纷上书攻击李成梁。   都说苍蝇不叮无缝的蛋,这些年李成梁也的确很过分,他大肆屠戮,抢占牧场草原,提拔亲族,李氏家族在辽东枝繁叶茂,光是在军中一大堆子弟当官还不够,还涉足毛纺,霸占港口贸易,抢占金矿。据说光是李成梁名下,就有牧场不下两万顷,牛羊十万只。   李成梁早年素狠了,一旦发迹起来,贪得无厌,为所欲为,哪能不招恨。   现在保皇党已经把李成梁视作千里长堤的蚁穴,只要干掉他,进而就能推翻唐毅的殖民扩张战略,然后从根本上扳倒唐党。   这是一环扣一环的,紧密相连。   最初他们弹劾李成梁贪墨、滥杀、冒功,渐渐的挖得更深了,有人甚至找出来在万历六年的时候,土蛮部岱青台吉已经投降了大明,结果李成梁贪图人家的妻子,岱青忍无可忍,重新反叛,李成梁顺势灭了岱青一部,将男丁杀了一个精光,还把草场据为己有。   因为一己之私,就浪费国帑民财,随便发动战争,岂不闻好战必亡!   再有,这些年来,朝廷处处以利为先,抢夺杀戮,各个藩国渐渐失去了对上国的尊重,战战兢兢,诚惶诚恐,战祸不断。   从极北到西域,再到印度,南洋,每一处都战火连绵,朝廷每年光是军费就要支出三五千万,还要发行上千万的战争债券。   军队就好像一个吞金的猛兽,占用了太多的财政,长此下去,早晚会拖垮朝廷……   这些论调借助报纸,铺天盖地传播,很多人出来痛陈,说是大明已经丢掉了仁义,失去了藩国的尊重,道德沦丧,国将不国。   他们列举,说是光是万历八年,就核准了四千多死刑,向海外流放了十多万人,如此严刑峻法,自从成祖爷之后,就再也没有发生过。   百姓战战兢兢,小吏凶狠如虎,原本的家族崩解,子女不孝顺父母,老人被遗弃街头,比比皆是,天下混乱不堪,社稷颠倒,黑白不分……千言万语,只有一个目标,那就是隆万新政,就是首辅唐毅!   ……   “看起来他们的确是有备而来啊!”唐毅微微叹口气,这几年的变法相对来说,的确是太快了,太猛烈了,很多冲击都是想不到的。   比如唐毅为了鼓励发展工商,移民海外,为了激发更多人的创造性,必须摧毁宗法体系,他要求司法下乡,把原本被族老家长把持的宗法大权收上来。   相应的,很多动辄几百口,四世同堂,五世同堂的超大家族纷纷崩解。   儒家向来主张相亲相爱,一家人都要住在一起,小辈要在老人面前承欢,人越多越兴旺,越安康。   可是这种大家族问题太多,比如家族成员的劳动所得都要进入公账,由长辈进行分配,难免就出现不公平的情况。   多劳不能多得,结果就是游手好闲的人越来越多,真心干活的人越来越少,而且大家族之中,往往顺从一个长辈的意见,认为老人吃的盐比小辈吃的米都多,经历多,有见识,凡事都要借助他的智慧。   可是别忘了,如今是什么时候?   三千年未有的大变局,老人的经验非但没有丝毫用处,相反还会成为负担。开明的老人主动放权,可是有些顽固不化的,死抱着规矩不放。   比如在顺天府,就发生过一个案子,一个十岁的女孩,偷了邻居的一只母鸡,结果被家中的老辈儿给抓了起来,在祖先祠堂先是打了二十鞭子,接着还要把偷东西的手给剁去。   正巧当时王用汲率队巡视地方,发现之后,立刻予以制止。   经过调查,王用汲弄清楚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原来女孩的父亲在一年前病逝,家中的族老认为他只有女儿,没有儿子,就把他的家产收归族里。   只剩下女孩和母亲相依为命,母亲数月之前又病倒了,家里头一贫如洗,饿得几乎要死。女孩去哭求,族里也不肯拿出一点粮食接济她们。   无奈之下,女孩才偷了一只母鸡,要给母亲补身体。   案子不大,可是王用汲认为非常有代表性,立刻向内阁呈报,得到唐毅批示之后,王用汲立刻处理。   女孩偷了一只鸡,虽属偷窃行为,但是金额很小,且情有可原,并且得到了原谅,仅予以口头批评教育。   相反,家中的族老窃取财产在前,又私设公堂在后,拷打未成年人,损害身心,手段残忍,行为恶劣。族老被判处十年徒刑,其余参与者,分别三到五年不止,另外勒令他们立刻归还被侵占的家产,还要承担一切诉讼费用。   结果出来,天下大哗,整个大明都分成了两派,有人力挺,认为这是司法的一大胜利,伸张正义,主持公道,并且应当作为判例,日后在分家析产,以及保护未成年人上,多有借鉴。   反对的一派则认为这是以下犯上,而且涉及到财富继承权的问题,妻子是外姓人,无权继承财产……   双方口诛笔伐,闹腾了好几个月,最后内阁经过数次会议,最后拿出了方案,认为继承权的优先次序是配偶、子女、父母、祖父母……并且日后处理案子,不光要看性质,还要看程度影响,决不允许私设公堂,决不允许任何长辈以势压人,欺凌后辈。   显然,内阁是坚决支持王用汲的。   自从隆万新政以来,这种新旧交锋,就几乎每天都在上演,双方唇枪舌战,杀得不亦乐乎。   如今借着李成梁的事情,旧派发起了声势浩大的反扑,势头之猛,比起以往都要强无数倍。   身在漩涡中间,如人饮水冷暖自知,李如松都感到了彻骨寒冷,都说吐沫星子淹死人,一点不假,光是看那些报纸上,一个个耸动的标题,一篇篇杀气腾腾的檄文,简直要把他爹挫骨扬灰了不可。   李如松深深吸口气,也顾不上饿得痉挛的胃部,赶快到了相府,没敢走大门,从后门进来,递了二百元的门敬,没敢说见唐毅,只说求见二公子。   等到平凡出来,李如松扑通就跪了下来。   “二公子,救命啊!”   平凡也认识李如松,这些年来,论起往相府送礼,首屈一指的是席慕云,这位唐毅的好学生向来舍得花钱,珊瑚、玳瑁、猫眼、钻石,什么好送什么。   近年来,李成梁的势头更猛,甚至超过了席慕云,他送貂皮、硕大的东珠、百年山参、还有外东北的黄金,数额之大,仅次于席慕云。   平凡收礼的次数多了,自然熟悉李如松。   “可别给我行礼,赶快起来吧。”   平凡拉着李如松进了府邸,李如松满脸通红,局促不安。   “二公子,您可要救命啊,他们这是要弄死我爹啊!”   平凡深吸口气,“李兄,人家不单要弄死你爹,还想冲我爹下手呢!”   “不会吧?”李如松瞪大了牛眼,他真的害怕了,这么多年,就没有能难住唐毅的事情,莫非他老人家都顶不住了?   那自己爹会不会有麻烦啊?   李如松越发惶恐,额头上满是汗水。   “不用怕!”平凡突然笑道:“他们有张良计,咱们有过墙梯。”   “元辅有主意了?”李如松惊喜交加道。   平凡伸出手指晃了晃,臭屁道:“这点小事还用得着我爹,光是他徒弟就够用了!”   ……   攻击李成梁的势头越发猛烈,在许国等人的坚持之下,朝廷派遣了督查御史,前往辽东,彻查李成梁的问题。   不到一个月之间,就传回了消息,拿出了更多的证据,李成梁一下子就成为全民公敌。大有过街老鼠,人人喊打的势头。   李如松是心急如火,他甚至都觉得老爹是不是被唐毅给抛弃了,弄到了这个份上,还有翻盘的机会吗?   就在这个时候,都察院掌院邹应龙上书,他认为李成梁的确罪大恶极,应该严惩不贷。同时李成梁侵占的田产,拿到手里的森林,牧场,河谷,矿藏,都应该交还给女真各部,同时要向土蛮部赔礼道歉,赔偿损失,以彰显大明知错能改,虚怀若谷的决心。   同时还要暂停移民,防止双方冲突,将辽东的数百万移民迁回内地,放弃黑龙江以北的庞大国土,不要开垦金矿。   至于冤死的觉昌安和塔克世父子,应当建祠祭祀,收拾建州部落人心。   邹应龙早年弹劾严嵩,名满天下,他拿出了意见,好些保皇党的还跟着起舞,一起嚷嚷着要严惩,可是再仔细看一遍,他们全都傻眼了。   邹应龙哪里是弹劾李成梁啊,分明是替李成梁保驾护航。   你们攻击李成梁滥杀无辜,到处抢占土地,无恶不作,那好啊,不杀人,不要土地,还赔礼道歉,看你们愿不愿意? 第1117章 华丽致仕   直接去庇护李成梁,显然是愚蠢的行为。这家伙做了太多胆大包天的事情,加之不知道收敛,哪怕唐党内部也有人对李成梁有意见。   保皇党选他作为突破口,其实是深思熟虑,很有见地的。   申时行经过短暂盘算,就知道用寻常手段,即便保下了李成梁,也会影响唐党的声望,得不偿失。   他干脆反其道而行之,等到保皇党把声势造起来,把招数用老,他才发动反击。保皇党想用李成梁链接唐毅,进而推翻新政,申时行则是干脆把新政获利的人都卷进来。   李成梁是错的,要纠正错误,就要退还土地,就要赔礼道歉,就要把吃到嘴里的肉吐出来。   这下子可好玩了,原本沉默的人再也坐不住了。   开什么玩笑,这些年大家伙谁没有从殖民扩张中获利?   就拿辽东来说,每年向朝廷进献十万两黄金。   靠着这一笔黄金,大明储蓄银行才能顺利发行大明金元。如今大明已经初步建立起三层货币体系。   最底层的是铜圆,靠着吕宋的铜矿支持,中间就是银元,主要是贸易盈余,还有倭国的白银,至于最顶层,是金元,基本上就是辽东黄金再撑着。   辽东关系重大,涉及到货币安全。十几年前,西班牙制裁,造成大明白银短缺,直接使得晋商土崩瓦解。   惨重的教训,殷鉴不远。谁也不是傻瓜,一旦动了李成梁,动了对外的殖民的国策,造成货币动荡,谁能承担责任?   哪怕对李成梁有意见的人一琢磨,孰重孰轻,也是分的明白的。   很快一股强大的挺李的力量出现了,他们利用报纸舆论,彻底展开反击。他们痛批某些朝臣一味空谈,不了解辽东的情况,竟然将女真视作自己人,为了蛮夷出头,欺负自己的将军,简直让人寒心,是在自废武功,毁掉大明的万里长城。   甚至有人说这是大明版的风波遗恨,好家伙,直接被李成梁说成了大明版的岳飞,那害李成梁的,不就是秦桧吗?   “岂有此理!”   许国暴跳如雷,王家屏唉声叹气,吕调阳也无精打采,他们筹划了许久,好容易发出的致命一击。   就算动不了唐毅,也能削弱唐党的声势。   哪知道前一半很顺利,结果在制胜的关键时刻,让人家彻底翻过来了。现在很多从变法收益的人猛然惊觉,原来一旦让保皇党上台,改变国策,他们的利益就会收到严重冲击。这些人仿佛从睡梦中醒来,立刻评估唐毅离开之后,可能产生的影响。   大家算来算去,越发惊恐。   他们发现保皇党几乎反对唐毅的所有主张,新政该何去何从?所有人都失去了方向,变得迷茫起来。   甚至越来越多的呼声,要求唐毅继续留任,千万不要辞去首辅之职。   “我一定会按时辞官!”   唐毅面对着所有的知县,认真说道:“从嘉靖年间算起,前后二十多年,宦海生涯。唐某深知恋栈不去,贪图权位,会带来多少严重的后果!隆庆变法以来,改的东西很多,而最关键的就是吏治。吏治改革的核心就是形成一套完整的系统,官吏的培养、考核、升迁、一直到致仕退休,都要有严格的规程,能者上,庸者下,保证选拔的人才能够真正负担责任。要给予他们足够的时间做事,而有幸扛起重担的人,也要知道进退。长时间处在高位,与底层隔绝,不懂老百姓想什么,不知道天下情况的变化,就难免会出错误。从隆庆二年入阁,十几年的光阴,该做的事情,我都已经做了,有些已经完成了,有些正在关键时刻,还有很多刚刚开了个头儿。”   “隆庆新政,并非是唐某一个人的,而是集合了无数人的心血,未来的朝堂,也绝非某一个人的,而是所有官吏百姓的。你们每一个人肩上都挑着沉甸甸的担子。有人说知县是芝麻官,当年我也曾做过一段时间知县,这个官职可不小,治下几万,十几万的百姓,无人不仰望,他们的福祸就系在青天大老爷的一念之间。”   “你们做官,要首先对得起治下的百姓,要对议政会议保持足够的尊重,水可载舟亦可覆舟,议政会议来自民间,他们是民意的体现,只有引导遵循民意,把百姓的福祉装在心头,才能做好父母官。”   “大明朝很大,可以说是地大物博,可实际上,真正富庶的地方并不多,哪怕最繁荣的浙直两省,也有太多贫穷的百姓。光靠着大明的土地,是无法供养这么多百姓的。尤其是自从万历元年开始,大明的户口就在快速增长,我们必须为了百姓找到更多的土地,种植更多的粮食。”   “闭关自守是没有出路的,必须昂首阔步走出去,在对外扩展空间的时候,难免会出现碰撞摩擦,究竟该如何选择,考验着当政者的智慧?我认为应该寻求双赢,最好的目标是大家都获益,可是坦白讲,实际的事务,和我们的理想是有冲突的。我以为作为一个大明的官员,一个接受百姓供养的官吏,必须为了大明的百姓而奋斗,这是做官的基本要求,他枉顾大明子民的利益,就应该受到惩罚。”   ……   唐毅前后花了三天时间,同各省的县令进行交流,听取他们的意见。   这里面有进士出身,心学的门下,也有多年的老吏,没有新政,他们一辈子也当不了县令,还有很多国子监生,经过多年培训历练,成为了一方百里侯。   大家经历各异,出身也很不相同。但是唐毅对每个人都是和蔼可亲,同大家谈论政务,往往一针见血,话不多,却让每一个人拨云见日,获益匪浅。   “归根到底一句话,就是要富民,要让百姓有生计,有钱赚儿。每一个县都要发挥优势,寻找产业项目,扩大贸易交流,互通有无。不能光盯着自己的一亩三分地,邻近的区域要整合,要沟通,把大家的力量集中起来,就没有解决不了的困难!”   三天的会议结束了,数千个县令却获益匪浅,他们和大明的传奇面对面。唐毅的和蔼,唐毅的睿智,让他们大开眼界。   尤其是唐毅秉承一颗公心,实在是让人动容。   以往做事艰难,主要是因为不论做什么,都有一些人在旁边掣肘,拉后腿,添麻烦,当搅屎棍子。   官场规范之后,什么都有了规矩,就能减少内斗,把心力都用到一起。   只要大明自己不乱,就没人能够撼动我们!   毫不夸张地说,唐毅和所有县令畅谈,彻底扫除了新政的障碍,哪怕保皇党再上蹿下跳,也无济于事。   整个大的趋势已经彻底落到了唐毅的手里,万历任何折腾都显得可笑非常。   万历九年,按照唐毅的设想,从上到下,一场声势浩大的京察大计展开,不合格的官吏被撤换,年老昏庸的被淘汰。   任期和年龄,越发成为选用官吏的重要因素,皇帝的权威被完全排除在外。   一转眼,万历十年到了。   唐毅依照自己的约定,请辞首辅大学士,并且辞掉了太师衔,一品大员,变成了普通百姓。   在唐毅的安排之下,内阁完成了改选。   唐毅、曹大章、谭纶、魏学曾、吕调阳、许国六位阁老一起致仕。   申时行晋位建极殿大学士,接替首辅一职,次辅落到了陆光祖的手里,至于保皇党硕果仅存的一位阁老,王家屏仅仅是三辅而已。   六位阁老致仕,又重新递补了四位阁老,使得内阁维持在七个人,这四位阁老分别是陶大临、王锡爵、罗万化、沈一贯!   清一色的唐党干将,光是唐毅的学生,就占了三个名额。   消息一出,保皇党上下都气疯了,尤其是万历,更是怒不可遏。他本以为赶走了唐毅,就铲除了最大的对手,天平就会向他倾斜。只要没了唐毅这个妖孽,就再也没人能压制皇权了。   可是哪里想得到,唐毅这个魂淡,在最后竟然全部辞掉官职,连荣衔都不留。   他走的干脆,一点也不拖泥带水。   直到此刻,人们终于相信唐毅的承诺,在台上的时候,唐毅受到百般猜忌,有许多人怀疑他。说他独揽大权,图谋不轨,还说他对不起隆庆皇帝,要阴谋篡位,居心叵测……   种种指责,在唐毅辞官的一刹那,全都停止了,销声匿迹。唐毅用行动证明了那些都是中伤,没有一个字是真的。   如今的大明朝,只剩下对唐毅的赞美和不舍。   人们追忆这十年的种种变化,东南的百姓能吃上肉了,中原的百姓能吃饱肚子了,而且十年间,人口增加了三千万不止,没有灾荒,没有大片饿死人,没有了横征暴敛的小吏……多了学堂,多了医院,多了平坦的道路,多了希望……   百姓们成群结队,前往相府,远远望一望,又满怀激动离开了,他们舍不得打扰唐毅的安宁。   “长安宦游,也该结束了。”   唐毅亲手翻腾着种种的物件,收拾着书籍衣物,见申时行到来。   “汝默,为师要走了,接下来的任务就要靠着你了!”唐毅拍了拍申时行的肩头,申时行咧着嘴苦笑道:“师相,弟子人小力薄,关键时候,还要师相帮忙才是!”   “嗯,天下人都会支持你的!” 第1118章 老仇人   唐毅在交接了所有政务之后,没有任何留恋,只带着家人,装了两大车的书籍,从京城离开。   唐毅出京的那一天,还是半夜三更,京城到处出现了无数的火把,一个接着一个,慢慢的整个京城,都笼罩在了红光之中。   这一刻,万历也没有睡觉,他站在了宫中的最高处,举目眺望着,每一点火光,就好像一粒炭火,落到了心头,渐渐的把他的一颗心烧焦了,烤熟了。   万历烦躁地走来走去,暴跳如雷,他愤怒,惶恐,却又无可奈何。   最不愿意看到的一幕出现了,虽然之前有过估计,可是真正当唐毅辞官,飘然离去的时候,产生的动静实在是太大了。   从这一刻开始,唐毅就是真正的道德完人,再也无可挑剔。   立功,唐毅南北奔忙二十几年,柄国十五载,开疆拓土,刷新吏治,挽救威望,如今的大明盛世,皆是唐毅的一己之功。   立言,唐毅著唐学三书,发表《总体战》,主持编修《大明会计纪要》,撰写《逻辑学》,重新阐释心学,不敢说著作等身,但是每一部书籍,都开创了一个学科。而且唐毅将数学引入了各级衙门的管理之中。考评官吏不再是靠着风评,靠着士林清议,而是真正看经济的成长,百姓的收入,治安情况,国策落实,教育发展。虽然说数字出官,未必尽善尽美,但是至少这是一套相对合理的考评体系,文官之间,越发认同,而考评的合理,也极大限制了掌权者肆意胡为。   立德,功成身退,辞去一切职务,毫不恋栈。唐毅不是那些嘴上嚷嚷着视功名为粪土,却满心想着发迹成名的虚伪文人。他真正走到了权力的顶峰,甚至有资格行废立之举。可是十年光景,唐毅严守职分。从没有大权独揽,事事以内阁集体意见为主,不论是用人,还是推行新政,全都开诚布公,让人无可挑剔。   立功、立德、立言,三不朽,这是圣人的标准!   纵览大明朝二百年,最接近的人物就是王阳明,再向前推,理学宗师朱熹,他的学说统治了几百年,可本人德行太烂,加上他在政治上没什么建树,实际离着圣人的标准很远。   再说的过分一点,孔孟二圣如何?他们也不过是周游列国,兜售治国理念,可是到头来一事无成,不过是写了几本书,到了几百年后,才被尊奉为圣贤。真正在世的时候,鲜有功绩。   唐毅可不同,他不但有著书,还有实践,而且还真正开创了一代盛世。真正做到了知行合一。   此刻,唐毅正式超越了王阳明,成为历代读书人的标杆,一座无法企及的高峰!   京城百姓,扶老携幼,文武百官,士农工商,甚至聚集在京城的各国使者,天下的商贾,纷纷走上了大街。   年幼的孩童依偎在父辈的身边,听着他们讲述着,这一座市场是唐毅做顺天府尹的时候,修建起来的,这条水泥路面是唐毅在隆庆二年建造的,那一栋高楼是万历二年修的,那一座学堂是元辅拨款建造的……   一件件,如数家珍,大家此刻才猛然发现,这十几年的光景,大明竟然发生了这么多的变化,一切的一切,都源于唐毅一手主导的隆万新政。   何其幸运,他们见证了天翻地覆的变化,何其幸运,他们能见证历史的一刻!   “元辅的马车到了!”   不知道谁大喊了一声,大家寻声望去,果然一阵马蹄声,护卫队在前面开路,唐毅的马车从后面相随。   所过之处,百姓深深作揖——唐毅在五年前已经正式要求废除跪拜礼,可是从元朝开始,通行了几百年的跪拜,哪是那么容易改变的,在世间还广泛存在着跪拜,甚至有人叫嚣,不下跪磕头,要此膝盖何用!   当唐毅离开之后,他的要求瞬间就深入了人心,没人敢说三道四。   等到唐毅的马车离去,人们缓缓抬起头,眼含泪水,大声喊道:“元辅走好!”   “大人一路顺风!”   “老大人,别忘了大家伙!”   “常回京城看看啊!”   ……   各种各种的呼声,此起彼伏,唐毅坐在马车之中,他没有撩开车帘,只是闭目养神。脑子却是一片烦乱,什么都听不进去。   他很担心,几十年执掌权衡,下来之后,会不会像很多退休的老人一样,染上了可怕的退休综合征,没有文件批阅,就给家里的菜单签字同意……很快他觉得自己不会那么无聊,他有很多的爱好,比如回到老家,听听昆曲,听听评弹,养花、种草、钓鱼、写书,安享天伦之乐。   不过真正让唐毅挂心的还是朝局,他用自己的致仕,给了皇权致命一击,可以说漂亮到了极点。但是,他面对的是几千年修炼成精的一只怪兽,能不能彻底杀死,还未可知。   而且就在他离京的前一天,京城内卫指挥使,原锦衣卫大都督陆绎突然暴毙而死。   陆绎作为陆炳的儿子,父子两代执掌锦衣卫,他们知道了太多的秘密,也遭到了太多人嫉恨。   虽然锦衣卫改组十年,但是恨陆家的人还不在少数,陆绎猝死没有引发太多的风浪。可是唐毅心里清楚,其实这是保皇党的报复,他们报复内阁争夺失败,用暗杀的手段铲除对手。   无独有偶,在万历九年的时候,成国公朱时泰也死了,朱应桢接替成国公爵位,只是朱应桢软弱无能,身体又很差,不能担当大任。   天子右弼已经落到了英国公张元德的手里。   这两个人事变动非常不寻常,可整个文官集团的反应堪称迟钝,也让人摸不着头脑。   京城内卫和天子右弼,其实是管着万历的安全。   唐毅在日,万历的小命就捏在唐毅的手里,可是唐毅离开了,内阁谁也没有这个份量继续掌控万历,故此只有退步,至少让万历感到一些安全,不至于整天活在恐惧之中。   这是文官集团战略性的让步,大家希望万历能够见好就收,不要继续夺权,可是谁也不敢肯定,万历会轻易让步,早晚有一天,双方还是会摊牌的,没有了唐毅主持,文官集团能不能打赢这一场艰苦的战斗,实在是不好说……   当然了,唐毅暂时还不需要管这些事情,他忙碌了多年,总算能够放松下来,出了京城,在通州上船,直奔天津。   这几年的功夫,京城不断向外扩张,通州已经和京城并在了一起,连成一大片。中间修建了轨道马车,每天定时都有挽马拉着大车,往来两地。而最近正在研究将蒸汽机装在车辆上面,有了蒸汽机驱动,整个交通都会大变样。   到时候天津和京城之间的运河多半也就要废弃了,唐毅没准就是最后一班的客人。船只顺风顺水,一路赶到了天津。   当年唐毅做过顺天巡按,主持天津开海,而从那一刻开始,天津就走上了繁荣之路。   在柄国期间,唐毅有意分化京城的功能,把天津定位成北方的经济中心。这十年下来,天津越发繁荣,势不可挡。   天津官银号几次扩充资本,已经几乎和交通行并立,成为北方的金融中心。天津发达之后,又广泛设立学堂,发展教育。在万历二年,由北洋公司出资,在天津兴建北洋大学。   相比东南的诸多学校,北洋大学更加专业系统,而且抛弃了学而优则仕的理念,他们的读书人不再是为了当官,而是真正面向整个社会。   天文、历法、数学、航海、军工、物理、化学、哲学、法律、商贸……诸多学科,汇集了大明朝最优秀的一批学者,蒸汽机就是他们和东南的一些学校联手研制出来的成果。   在天津,唐毅真正嗅到了自己想要的气息,京城层层叠叠,到处都是官僚,一切以求稳求安为目标,无过既是大功,难免死气沉沉,令人窒息。   可是到了天津,就完全不一样,这里的读书人没有那么强大的功利之心,也不是把所有的精力都放在当官上面。   天下的学问何止千万,并非孔孟之道,做官之学才是最上等的,万事万物,都值得去研究,去探索,他们穷究道理,试图用自己的学问,去改变这个世界。   唐毅特意见了一群研究数学的年轻人,令唐毅惊讶的是他们已经弄出了微积分的理论,唐毅可是清清楚楚,从微积分出现之后,数学真正和生产紧密结合起来,很快就会创造出无与伦比的价值!   永远不要低估国人的聪明才智,这些年的苦功,终于开花结果了。   从离开京城,唐毅脸上的笑容就没有断过,当初在嘉靖年,他曾经跑到过小站,花了两年多时间,著书立说,转眼将近二十年过去了,唐毅再度故地重游,在小站逗留了十几天。然后再不迟疑,乘着船,从天津南下,前往老家苏州。   “绝不能让唐毅回到家中!”   眼望着远去的船只,有人暗暗咬牙,他一转身,从码头出来,到了一座小院之中。令人惊讶,在正厅里竟然坐着刚刚致仕的大学士许国。   见外面有人走进来,他急忙站起身,“子维兄,下一步该怎么办?”   此人摘下了斗笠,满头白发,胜过霜雪,脸上皱纹堆累,老年斑横生,只是两只眼睛,十分明亮。   赫然正是曾经败在唐毅手里的张四维,他还活着! 第1119章 故地重游   岁月是谁也抗拒不了的东西,前后二十年,曾经的天下之杰纷纷凋敝,陆炳、严世蕃、严嵩、杨博、徐阶、张居正、高拱……这些人或是失败丧命,或是老朽不堪,自然离去。新一代的年轻人又没有成长起来,论起来权谋之术,唐毅算是首屈一指,独孤求败,再也没有对手。   要说谁还能和他掰手腕,或许眼前这个衰老不堪的张四维,就是唯一的人选。   曾经的晋党领袖,可不是寻常人物,当年晋党惨败,杨博一蹶不振,回家之后,没有一两年,就死去了。   张家的人也先后死去,那一段时间,张四维尝到了一夜白头的滋味,他瞬间衰老不堪,疾病缠身,几乎死去。   不过张四维撑了下来,他咬牙撑着,用最卑微的方式活下来,为了躲避唐毅的追杀,他甚至不惜装死,在寺庙里足足躲了十年的时间,从曾经的内阁大学士,变成了一个僧人,即便是最熟悉他的人,也不敢相认。   这十年来,无时无刻,张四维都在苦心琢磨,寻找复仇的机会。   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   当张四维跳出了朝堂,他终于发现了唐党是一个何等的庞然大物,从上到下,从里到外,越是想不到的地方,唐党的实力就越是强大,几乎遮天蔽日,无与伦比。   张四维常常暗自苦笑,要是早一点意识到唐党的底蕴,他们根本就不会想着把持货币发行权,也不会奢望击败交通行,主宰大明的金融。同样的,也就不会尝到失败的苦果,无数人苦心经营,两百年的积累,几乎一夕之间,土崩瓦解,多少人都被逼得倾家荡产,悬梁自尽,投河觅井,怎么死的都有,怎一个惨字了得!   利令智昏啊!   跳脱的张四维更加冷静,以唐毅的势力,哪怕要取代朱明天下,也未尝不可。囚禁李太后,审判,杀死李氏一党,就证明了唐毅的实力,他的确能做得到。   但是唐毅为什么没有做?是他真的忠心大明?还是没有野心?   张四维认为都不是,真正的忠臣不会背着皇帝,像是蜘蛛网一样,网罗那么多的势力!   他有更大的追求!   虚君实相,控制皇权,跳脱兴衰治乱的怪圈,真正实现万世太平……张四维把心学的书籍找到,仔细研读东南学者的论调,渐渐找到了他想要的答案。   唐毅是个有理想的人,他每一步都深思熟虑,仔细精算。他要斗的是几千年的皇权,要打破的是孔孟道统!   得到这个答案,张四维浑身寒颤,不得不伸出了大拇指,野心真够大的!   研究的越多,张四维甚至开始认同大逆不道的想法,假如他还是一个大学士,没准会加入其中……当然了,这只是他个人的想法,实际上保守的晋商根本不会同意,他们喜欢和皇帝合作,依靠特权发财。至于同行之间公平竞争,靠着真本事致富,对不起,没有那个兴趣。   以前因为利益不会走到一起,如今仇深似海,更不会了。   “老夫还觍颜活在世上,不过为了复仇而已!”   张四维斜着眼睛,看了一下许国。   “许阁老,别怪我没提醒你,唐毅到了东南,那就是龙如大海,虎归深山,从此之后,再也没人能制住他了。”   许国脸色凄苦,“我当然知道,可是眼下唐毅如日中天,一旦暗杀他,只怕会激起大乱,到时候不好收拾!”   许国忧心忡忡,抬头看去,却发现张四维冷笑不止,用看白痴的眼睛,在看着他。   “莫非,我说错了?”许国犹疑不定。   “蠢材!”张四维咬牙道:“还看不明白吗?知道什么是功遂身退吗?是天之道!是天道!唐毅走到了这一步,他就是活着的圣贤,哪怕他没有任何官职,只要一声令下,就会有无数人甘心受他驱使,而且拖延时间越长,他的权威就越强,直至形成惯例,谁也撼动不了。咱们陛下不会甘心永远当一个傀儡吧?”   许国是个很骄傲的人,被骂得像是一个孙子,他很不高兴,却也丝毫没有办法,张四维说的一点错也没有。   离开了京城,就会明显感到越是商业氛围浓厚,越是经济繁荣,越是年轻一代,对皇权的敬畏就越少。   这么多年,哪一次内阁交替,不是血雨腥风,严嵩弄得夏言身首异处,徐阶让严嵩家破人亡,唯独到了唐毅这里,内阁权柄和平交接,再也没有乱七八糟的事情。   如果再平顺交替几次,就会新成惯例,官僚集团就会彻底摆脱皇权的制约,张四维说的一点错也没有,留给万历,还有保皇党的时间真的不多了。   “尽快杀死唐毅,哪怕再多人闹事,都是一帮耍笔杆子的,成不了事。只要肯花钱,把边军安抚住,就不会乱到什么程度。”   许国沉吟了许久,他虽然仰仗张四维的谋略,但是自己也未尝没有算盘。   无论如何,张四维说的都对,唐毅就是活着的圣贤,杀了他后果实在是太难以预料了。   “斗胆请教一句,你们晋党在军中还有多少力量?”许国目光如电,紧紧盯着张四维,想要从他的神态之中,找出一丝有用的东西。   张四维坦然自若,淡淡笑道:“还能剩多少?唐毅对朝堂能容忍一二,你们还能留在内阁添乱,可是军中他从来不手软的。”   “这么说你们一点力量也没了?”许国惊得脸色大变,心说既然如此,还用得着和你们合作吗?   面对质疑,张四维云淡风轻,“唐毅这个人什么都好,可他偏偏要做圣人。想做圣人就要爱惜羽毛,就不能把事情做绝,既然如此,就难免有些疏漏。”   张四维笑道:“好歹也是百年的积累,没有那么容易垮了。这里是边军将领的情况。”说着他拿出了一份小册子,送到了许国的面前。   “这些人的嗜好、脾气、秉性都写的一清二楚,该如何安抚拉拢,都有方法,照着做就行了。”   许国眼前一亮,双手颤抖着,接过了小册子,轻轻翻开,越看越是喜悦。   乖乖,不愧是经营了九边一百多年,犄角旮旯儿都被看得清清楚楚。有了这份名册,哪个将领能够拉拢,哪个能收买,哪个是唐毅的铁杆,哪个还心存忠义,都一目了然。   抓在了手里,许国终于恢复了信心。   “大恩不言谢,张大人,下官这就告辞了!”   张四维颔首,目送着许国离开,他的嘴角翘起,不无得意地笑着,突然一阵咳嗽,急忙捂住了嘴,从手绢上露出了一丝红色。   父母兄长死的时候,张四维伤心过度,就留下了咯血的病根儿,只要情绪激动,就会吐血。   “一副臭皮囊,能撑到唐毅死,我就知足了。”平静下来的张四维,带着无尽的萧索。   ……   从天津南下,唐毅走的还是运河,和十年前,陪同隆庆南下,走的是同样的路线。   唐毅还记得,自己和隆庆坐在一起,吃煎饼大葱的场景,历历在目。那个傻乎乎的隆庆,都走了十年了,唐毅突然觉得十分酸楚。   莫非真是老了,只有人老了才会不断怀旧,不断想着往事……   “老爷,船头风冷,披着点吧!”   王悦影将一件貂皮披在唐毅的肩头,唐毅顺手抓住了她的腕子。   “这么多年了,唯有你陪在我的身边,夫妻携手,百年终老,生死相随!”唐毅感慨笑道:“你不是总说小站的日子是这辈子过得最顺心的时候,我已经让人准备了三十亩田,一头耕牛。回到太仓,男耕女织,相伴永远。”   王悦影满脸憧憬,同样用力点头,她自然是向往那样的日子,平平淡淡,才是滋味悠长。不过她心里有一本账,世上的事情,哪能那么容易。   “老爷,俗话说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奴家也不懂什么大事,可是临离京的时候,陆绎陆大人突然死了,我这些日子总是琢磨,生前权柄滔天,人所敬仰,多少大人物,死了之后,默默无闻,连一点动静也没有。有人丧心病狂,有人趋炎附势,人情冷暖,官场现形……老爷,您不得不防着啊!”   真是想不到,媳妇竟然讲出了这么一番道理。   唐毅自从离京,就一颗心想着未来的好事,心情激荡,显得有些迟钝,有些失常。此刻他猛然惊醒,还没到真正放心的时候!   唐毅立刻返回船舱,叫来了自己的手下。   “去给申阁老送个消息,立刻送五皇子就藩,不得有误!”   五皇子就是焦美人替隆庆剩下的遗腹子,前些年潞王朱翊鏐暴病而亡,当然,这是对外的宣称,实际上朱翊鏐更名改性,被送到了琉球,让他学习海洋知识,掌握航海技巧。再长大一些,就把他送到南洋,或者送去印度也好。   他虽然不是隆庆的儿子,却流着张居正的血液,人生得一知己不容易,能得一个旗鼓相当的对手,更难!   唐毅的确比起以往,更加顾念旧情,他的座船继续向前,不远处就是济宁,当初就是在这里收拾了衍圣公一脉,这一次会有什么等着他呢? 第1120章 运河杀戮   什么叫做改革,说穿了就是得罪人,历来做事的都是誉满天下,谤满天下,从来没有侥幸的。   当初唐毅陪着隆庆南巡,拿下了衍圣公一脉,孔尚贤被囚禁在凤阳,三年前憋憋屈屈死了,其余的孔家子弟失去了优待和朝廷的庇护,往日里鱼肉乡里,害了无数的百姓,现在人家都找上门来,天天打官司,光是被抓起来的孔家子弟就有不下二百人,人人喊打,跟过街老鼠似的。   除了孔家之外,还有一家更悲催,那就是鲁王一脉。   在隆庆朝,几次改革宗室,等到了万历朝,唐毅完整通过了宗室条例,朱元璋分封的亲王宗室一概取消。   只有三代之内,皇家直系子孙才能得到爵位,拿万历来说吧,长子朱常洛被封为太子,次子朱常洵被封为福王,朱常洵日后有了儿子,就会降格为郡王,孙子就是辅国将军,再往后,就泯然众人矣。   眼下的皇帝身体孱弱,比不得太祖成祖的精力,能活下来的孩子十分有限,而且仅仅分封三代,且要接受朝廷严格管理。宗室的数量下降了百倍不止,大明朝的一大毒瘤彻底消失了。天下称快,百官拍手。   可是好多藩王宗室却无比失落,拿鲁王一系来说,也是好几万口子,心里头能平衡才怪。   你唐毅在台上,我们没有办法,现在你致仕了,没权了,还不该报仇雪恨啊!   唐毅的座船停留在济宁,半夜三更的时候,从南方逆流而上,出现了一支商船队,虽然是商船,可是仔细观察,就会发现吃水极浅,显然没有装什么货物。   他们靠近了唐毅的船只,有负责警戒的士兵立刻架着船过来。   “前面是唐阁老的船只,闲杂人等不准靠近!”   一个戴着瓜皮帽的商人探出头,满脸惊恐,“原来是唐阁老的船,小的们不知,这就退后。”   说话之间,这些船只往后走,可实际上却是几艘船只并在一起,将河道封锁。   就在这时候,一支二踢脚从船上飞起,到了空中,砰地炸开。   夜深人静,传出去好远。   负责守卫唐毅座船的士兵都是一惊,慌忙起身,有人连衣服都顾不得穿,提着刀剑火铳就杀了出来。   正在这时候,从四面八方,冲出好多黑衣人,他们拿着武器,举着火把,直扑唐毅的大船。   运河本来就不宽,这些人拿着飞抓百链索,勾住船帮,快速翻上去,又有人拿着跳板,搭好了就往上面冲。   霎时间双方就打了起来,枪声隆隆,刀光剑影,不断有人吃痛,摔到河里。   光是杀人还不够,这伙人都带着引火之物,很快船只上浓烟滚滚,烈焰飞腾,杀声四起。   能给唐毅当护卫,身手岂是寻常,他们结成一个个鸳鸯阵,远的用火铳射击,近的用刀枪砍杀,一度占据上风,把对手给逼下了船只。   就在几乎获胜的时候,突然冲出一波蒙面的大汉,他们拿着长刀,身手敏捷,快如闪电,一刀劈下去,人就分成了两半,惨死当场。   他们就像是一阵旋风,把唐毅的护卫打得七零八落。   越来越多的人涌上了船只,疯狂砍杀,鲜血染红了河水,唐毅的侍卫节节败退,狭小的甲板根本发挥不出优势,突然遭到袭击,也无暇准备。但是却没有一个人犹豫,没有一个人投降。   一直杀到了天光放亮,唐毅的三百护卫一个不剩,全都战死了。几艘大船也被火给焚烧了。那些刺客见任务完成,纷纷退去,好像潮水一般,顷刻之间,只剩下遍地的尸体,一片狼藉。   “唐毅啊唐毅,真没想到,你会这么就死了,到了阴曹地府,连杀你的人都不知道,可悲,可悲啊!”   张四维站在土地庙,远远望着运河上的火光硝烟,听了大半夜的喊杀嚎叫。   什么江南的小曲,陕北的民谣,比起这杀人之声,都差得太远了。这就是世上最好听的乐曲。唯独没有亲眼看到唐毅身首异处,实在是人生遗憾!   张四维狞笑着扭头,突然有人急匆匆跑过来,脸上变颜变色。   “老爷,大事不好了。”   “怎么回事?”张四维的眼睛立了起来,“莫非唐毅没有死?”   手下人额头冒汗,“回禀老爷,前去刺杀的人说了,他们并没有见到唐毅,不单是唐毅,就连唐毅的家人也没有发现。”   “怎么会?”   张四维失声低呼,为了刺杀唐毅,他可是算计了多少年,推演了无数次,力求没有一点漏洞。   前些时候他找到了许国,怂恿保皇党出手,许国只当张四维生怕脏了手,不敢碰。其实他哪里知道,张四维对唐毅的恨已经深入骨髓,恨不能亲手宰了他。   他只是深知唐毅狡诈多端,不好对付,才让许国的人冲在前面。他的人马四散开来,把运河上下,都监视得水泄不通。   再三确认,唐毅就在船上,他才派出了自己的死士,猛攻座船。   眼看着大仇得报,怎么唐毅会消失了?   他怎么跑的,那可是大活人啊,不是小鱼小虾,阿猫阿狗,他怎么可能逃得了?   “查,让他们赶快调查,务必把唐毅找出来,决不能让他活下去!”   张四维瞳孔灌血,也顾不得什么了,准备了这么多年,他可不想功亏一篑。人马撒出去,围绕着运河周围,仔仔细细,一寸土地都不放过,来回找了三遍,愣是没有一点踪影。   他们还不甘心,这时候山东的人马终于赶来了。   带队的是济南知府顾宪成,他早就仰慕唐毅,视唐毅为导师。这一次唐毅致仕回乡,他也想来拜会,奈何山东政务繁多,他又不忍因私废公,就索性不去打扰。但是顾宪成派了手下心腹,跑到济宁,亲自送上信件,表示敬意。   他的手下到了之后,也把信送去了,结果却发现有人要围攻唐毅的船队,这位立刻连夜去回报顾宪成。顾宪成头皮发麻,立刻去找总督和巡抚,哪知道这两位大人都不在,一个去视察海防,一个去督导秋粮。   “娘的,真是处心积虑啊!”   顾宪成狠狠啐了一口,他哪里不明白,有人刺杀,有人纵容,这是摆明了要唐毅的性命!   堂堂三朝元老,隆万第一功臣,刚刚致仕回乡,威望泼天的唐阁老,竟然有人丧心病狂,想要刺杀他!还有没有王法!   顾宪成立刻带着济南府的差役民兵紧赶慢赶,跑了一天多,来到了事发地点。   幸亏这些年大修直道,推广四轮马车,个别地方甚至建造了有轨马车,才能快速调动人员。   顾宪成赶到之后,遍地的尸体还来不及收拾,河水还是可怕的暗红色。   济宁的知县带着一帮差役,姗姗来迟。   顾宪成没有任何犹豫,跳上去,左右开弓,就是一顿嘴巴子,打得这位都懵了。   “你,你凭什么打我?”   “就凭你玩忽职守,就凭你保护不利!”   顾宪成指着尸体,厉声叱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有人居然袭击元辅座船,现在元辅在哪里?你们的兵丁为什么不保护好?”   县令满脸凄苦,咧嘴道:“这,这不怪我们啊!”   他急得直跺脚,“前天的时候,我们得到了命令,说是有倭寇来袭,让我们戍守城池,不要随便出击。我,我还以为元辅这里自有人保护呢!”   “放屁!”   顾宪成咬牙切齿,他亲自带着人下水,挨个尸体辨认,又把沉入水底的船只捞上来,仔细检查。光是尸体就有四百多具,伤口狰狞,一看就知道当时的战斗何等惨烈!唯一值得庆幸的就是没有发现唐毅的尸体。   顾宪成总算稍微安定一下,他闭目沉思片刻,立刻大声道:“马上八百里加急上奏朝廷。”   打发走了信差,顾宪成一挥手,“把这些人都给我拿了!”   济宁知县满脸惊讶,“我不在你的治下,你敢拿我?”   “我不但敢拿,还敢杀你!不光是你,连我在内,要是唐阁老有一点闪失,都要赔上一条性命!”   顾宪成懒得搭理他,让手下人继续寻找,把尸体都摆好,找人辨认。   “启禀堂尊,这个人我认识。”   “叫什么?”   “叫孔四,曾经是衍圣公府的打手,小的和他打过交道,后来衍圣公府败落了,听说他逃到了海外,当了倭寇!”   “果然和孔家有关系!”顾宪成咬了咬牙,“派人立刻去曲阜,把孔家给我包围了!”   “堂尊,这个人是,是原来鲁王府的百户。”   “哦,还有鲁王的事情!”顾宪成神色狰狞,厉声道:“回济南,把姓朱的都给我抄了!”   伴随着唐毅遇刺,一场超级风暴竟然从小小的济南知府手里刮了起来。   顾宪成这家伙胆子不可谓不大,他直接带人,把巡抚衙门给包围了。   “你,你这是以下犯上!”巡抚顾养谦大声怒骂。   顾宪成针锋相对,“我以下犯上,有些人谋害元辅,才是真正以下犯上,丧心病狂!”   “你胡说!”顾养谦厉声叱责,“元辅遇害,本官也是心中忧虑,你怎么敢诬陷本官?”   “遇害?”顾宪成的声音高了八度,冷笑道:“就凭你们,也想害元辅!我呸!他老人家好着呢!”   顾宪成也不知道唐毅究竟是生是死,可是他说这话的时候,却发现顾养谦眼神一动,顾宪成抓住了这一丝的变化,放声大笑,“果然是有人捣鬼,来人,把他抓起来!” 第1121章 回家真好   别看唐毅遇刺的时候,山东官吏动作极慢,可是消息传开,大明朝立刻就炸了锅。   唐毅何许人也,门生故吏遍及天下,哪怕致仕也是权倾朝野,而且唐毅曾经拥有废立君王之权,最后却甘心辞官,飘然归去,古之圣贤,也比不上。   如此人物,竟然在离京之后,还没有回家,就遭到了刺杀,还生死未卜,连个尸体都看不到。消息传到了内阁,首辅申时行一阵晃荡,险些摔倒。   “师相,弟子无能啊!”他泪如雨下,痛不欲生。   闻讯而来的王锡爵、陶大临、陆光祖、罗万化、沈一贯,一共六位阁老,凑在了一起。王锡爵破口大骂,“他们想干什么?师相已经致仕,一点官职都没有留,他们还不放过师相,追杀到底,这大明朝还有没有王法?不行,我要立刻去山东!”   “别忙!”   申时行沾沾眼泪,拦住了王锡爵。   “还不忙,师相生死未卜,我怎么坐得住?”   “让孙尚书去山东,他熟悉山东的情况。”申时行说的是刑部尚书孙鑨,他在山东做过布政使、巡抚,非常了解地方情况,又是唐毅的同科好友,让他去再合适不过了。   王锡爵深吸口气,羞惭道:“是我冲动了,不过光是一个刑部尚书还不够分量。”   “那就加一个次辅!”陆光祖闷声道:“我正要看看,是哪个狗胆包天,竟然敢对行之兄动手!”   陆光祖是嘉靖二十六年的进士,如今的内阁,他的资历最深,去山东也非常合适。   很快内阁就形成了决议,由陆光祖和孙鑨带队,率领三千骑兵,即刻赶往山东。   人员派出去之后,剩下几个人凑在一起,稍微商量一下,情况就很明显。   这一次唐毅带着几百精锐士兵保护,竟然被人袭击,护卫死伤殆尽,可见对方的兵力不在少数,绝对是处心积虑,不是寻常的毛贼草寇。   “还用问吗?世上恨不得置师相于死地,又有本事调动千军万马的,除了那位,还能有谁?”沈一贯没好气道。   他虽然没有说出名字,可是大家都心知肚明,这事情,万历皇帝绝对脱不了干系。   哪怕不是他主导的,也一定是默许了。不然没有皇帝背书,谁敢动唐毅啊!   唐毅当初一念之仁,只是废了李氏,没有一起扳倒万历。结果小皇帝不思感激饶命之恩,反而恩将仇报,下此毒手,简直可恶透顶!   “汝默兄,咱们不能沉默了。”王锡爵怒道:“这些日子连续发生了好几次暗杀,陆绎死了,现在又轮到了师相,他们这是要夺权啊!要是任由他们做下去,师相留下来的局面只会土崩瓦解,荡然无存。师相将重担交给我们,我们就该挑起来。”   罗万化道:“王阁老,你的意思是?”   “立刻进宫,去找陛下,当面对质,问清楚真相。”   “只怕不会承认!”陶大临悠悠道。   “我们是干什么的?摆设吗?”王锡爵面带着不屑,经过这么多年,唐毅树立起了内阁的威严,面对一个小皇帝,大家还真不怎么害怕。   当然了,家有千口,主事一人。   唐毅把大局交给了申时行,还要他拿主意。   “诸位,师相遇刺,仆五内如焚,怒不可遏。只是既然敢动师相,就说明对方已经丧心病狂,不可救药。我们仓促出手,只会招致失败。眼下应该先定守势,再图进取,免得被人钻了空子。”   一说到这里,大家这才注意到,王家屏竟然没有出现。   “哼,果然是做贼心虚!”王锡爵怒道:“我这就去把姓王的叫来。”   “慢!”   申时行道:“元驭兄,眼下最关键的就是要确定师相的生死,陆阁老已经去了,我们应当严查运河沿线,有谁通风报信,暗害师相,要拿到真凭实据。再有,传令辽东总兵李成梁,让他率领一万骑兵,立刻入关,协助调查。再调蓟镇总兵戚继光,大同总兵杨安,三路人马,共同缉拿杀害师相的凶手。”   跟着唐毅多年,申时行只领悟到了一条,那就是枪杆子里出政权。越是一日万变的时候,不掌握兵权,势力再大,都没有丝毫的用处。   尤其是对方已经动了刺杀的手段,撕破了脸皮,再按部就班,讲理争斗,只会吃大亏。   内阁两路动兵,快速反应。   处在深宫之中,万历同样焦躁不安。   到底是生是死,万历也丝毫没有把握,要说死,可是尸体都没有看到,要说生,怎么好多天了,唐毅也不冒头,实在是怪异透了,让人难以琢磨。   “王阁老怎么说?”   万历看了一眼张元功,低声问道。   英国公张元功急忙回答:“陛下,王阁老以为不管唐毅是否活着,都应该着手准备,防止唐毅一党犯上作乱!”   “说得容易,这上上下下,所有兵权都在唐毅的手里,让朕如何应付?”   “陛下毋忧,其实有一支人马还是听从您的安排。”   “哪一支?”万历实在想不到。   “京营!”   “京营?”万历觉得荒唐,他还记得当初就是京营倒戈一击,他老娘才被唐毅干掉,京营会站在他的一边?   “陛下有所不知,京营的情况有些特殊,容臣仔细说说……”   当年唐毅给隆庆画了一张大饼,说是要建立大明的马木留克,直到隆庆驾崩,也没有建立起来。   可是进入了万历朝,大明不断向外扩张,抓来的俘虏也多了,还有好些地方的武士,最后多半都切了,编入京营。   十年之功,京营已经扩充到了三万人,前两年,陈大成告病回家,终于让保皇党逮住了机会,许国和吕调阳一起操纵,就推了一个叫王守义的副将,接了京营的职务。此人早年跟着王崇古,后来几次整顿,由于不是唐毅一系的人马,就被闲置,扔在了一边。但是他善于骑射,练兵打仗都是好手,还不到六十,年纪也不算太大,就让他接掌京营。   “陛下,京营由于都是外族武士,从训练之初,他们就只忠于陛下一个人,只要统帅京营的将领能够忠于陛下,京营就是您手上最好的王牌!”   “原来如此!”万历欣喜若狂,“这样吧,你立刻从皇家武学调三十名学员进入京营,辅佐王将军,替朕把京营握在手里!”   “遵命!”   张元功立刻下去安排。   山雨欲来风满楼。   唐毅遇刺,就好像一颗炸弹,在大明的天空炸响,以内阁和万历为代表的两股力量都在快速调兵遣将,为接下来的大战积蓄力量。   可是身在漩涡中心,咱们的唐大阁老哪去了?   难道他死了吗?   当然不会!   那天晚上,王悦影的一番话让唐毅陷入了沉思。从理智上来说,他辞官之后,立地成圣,再也没人能撼动他。   可是别忘了,不是所有的人都有理智,尤其是万历,他自幼受李氏和冯保的影响,骨子里带着狠辣绝然,又被自己压制了十年,心理十分扭曲,已经不能用常理揣度。什么家国天下,大明社稷江山,在他的眼里,或许一钱不值。   天下再好,不是他的又能如何!   唐毅举目四望,借着月光,似乎能发现远处有鸟雀飞舞鸣叫,不肯降落树上栖息。   这是有伏兵啊!   唐毅悚然一惊,他可不相信是有人保护自己,多半是想要我的脑袋。唐毅摸了摸头,暗自一笑,为什么要走运河,就是防备这一手!   海上茫茫,难以预料,可是运河不同,唐毅当年一手组建了长江航运,后来又把运河并入其中,说穿了,都是他的一亩三分地。   唐毅其实大可以带动人马,让对方自投罗网。   可是转念一想,唐毅觉得既然是个脓包,就该挑开了,而且他也想衡量一下,小小的万历能玩出什么花样。   “把孩子们叫起来。”   唐毅悄悄和王悦影、琉莹打招呼。   他们一家人从船上下来,到了岸边不远的休息处。看样子是唐毅和媳妇带着孩子来解手,他们停留了不到一刻钟,就返回了船上。   这是张四维安排的眼线看到的一幕,而实际上,唐毅已经带着媳妇躲进了休息处的密道。回到船上的不过是替身而已。要说起密道,还有些年头儿,竟然是当初漕口藏匿江洋大盗,珠宝兵器的地方。航运公司接手之后,也作为秘密仓库,后来又陆续开辟,弄成了一个庞大的地下网络。   凡是有密道的休息处,都有特别的标记,只有寥寥几个人知道。   等到战斗开打的时候,唐家人已经离开了四五里,绕过了船只封锁,登上了航运公司的挖沙船,一路神不知鬼不觉,直接向南行进。   大约花了不到十天的功夫,唐毅带着一家人回到了太仓老家。   “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唐毅叹了口气,又张开双臂,露出欣慰的笑容,总算是回到了家中,这一路可真是不容易。   孩子们多半都是在京城出生长大,老家只是个朦胧的梦,等到置身田间,两旁稻花飘香,鸟雀飞舞,梦想变成了现实。   王悦影和琉莹脸上写满了幸福的笑容,由衷道:“回家真好!” 第1122章 目瞪口呆的徐渭   回家真好!   唐毅也不假手于人,全都是一家人自己来,拾掇屋子,扫院子,除杂草,买菜,烧火,做饭,驾轻就熟……当年在小站的时候,唐毅多少有点装蒜,这一次他是真正洗尽铅华,就像是一个普通人一般,关上门过小日子。   一家人凑在一起,安享天伦之乐,要是能一直这么下去,或许也不错……只是唐毅刚回到太仓第二天,徐胖子就气喘吁吁跑来了。   在三年前,徐渭感到年纪大了,也厌倦了官场的生涯,就主动请辞,回到家中奉养老母,一年多之前,老太太安然离世,徐胖子一面守孝,一面筹办了一座书院,招募学生,开山讲学,倒也安然快乐。   不过徐胖子一直挂心京城的唐毅,十年之约越来越近,万历一天比一天大了,皇帝要夺回权力,和文官集团之间的决战不可避免。偏偏唐毅在这时候抽身离开。   徐胖子想不明白,他的脑袋里装了什么东西!   规矩,规矩,有那么重要吗?   你定下来的规矩,你自己遵守,可是人家未必遵守,皇帝天生就是规矩的破坏者,保皇党手段齐出,唐毅却死抱着规矩,作茧自缚,那不是变法,是找死!   果不其然,唐毅还没回到老家,就遭到了袭击,徐胖子得到消息之后,险些昏倒。不过他又很快清醒过来,姓唐的没有那么容易被杀掉,否则他早就死多少次了。   “去太仓!”   “是。”学生方从哲擦着泪,急忙点头,去安排马车。等到徐渭出来一看,鼻子差点气歪了,只见车上摆了好多纸钱元宝,还有蜡烛贡香。   干嘛?要去上坟啊!   徐渭满脸怪异,方从哲只当他伤心过度,还说道:“要不要弟子买一点纸人纸马,一起送过去,可不能让唐阁老在阴曹地府受委屈!”   “呸!”   徐渭大摇其头,“笨蛋,你师父死了那家伙都不会死!”   “什么?”   方从哲大惊失色,“师父,您是说唐阁老没死?”   “九成九吧,他可没有那么容易完蛋。”   方从哲满脸通红,羞愧难当,连忙伸手去搬纸钱,要扔到地上。   “别!”徐渭眼珠转了转,贼兮兮道:“带着吧,回头再多买一点,我正好去好好看看他,给他一个惊喜!”   ……   徐胖子轻车熟路,赶到了太仓唐家草堂的外面,二话不说,蹲在地上,把纸人纸马摆好,拿出火石,点燃了纸钱。   火光蹿起,徐胖子一边烧纸,一边放声大哭,嘴里念着招魂一篇,“朕幼清以廉洁兮,身服义而未沫。主此盛德兮,牵于俗而芜秽。上无所考此盛德兮,长离殃……归来兮!恐自遗贼些。魂兮归来!北方不可以止些。增冰峨峨,飞雪千里些。归来兮!不可以久些。魂兮归来!君无上天些。虎豹九关,啄害下人些。一夫九首,拔木九千些。豺狼从目,往来侁侁些。悬人以嬉,投之深渊些。致命于帝,然后得瞑些。归来!往恐危身些……与王趋梦兮,课后先。君王亲发兮,惮青兕。朱明承夜兮,时不可以淹。皋兰被径兮,斯路渐。湛湛江水兮,上有枫。目极千里兮,伤春心。魂兮归来!哀江南!”   唐毅正在院子里清理杂草,听到了杀猪一般的声音,顿时脸色就变了,提着锄头从里面跑出来,果然看到徐胖子在家门口,扯着嗓子哀嚎,过往的行人好多都凑了过来,好奇之下,不停张望,也不知道怎么回事。   唐毅看得头皮发麻,厉声大叫,“姓徐的,你恨我不死是吧!”   见唐毅提着锄头杀过来,徐胖子一跃而起,动作矫健,和唐毅面对面,把唐毅更气得暴跳如雷,这家伙一个眼泪都没有,扯着嗓子干嚎。   “徐文长,你说吧,是要杉木的还是要红松的,你要是不跑我给弄一副阴沉木的棺材!”唐毅切齿道。   乖乖,这是要埋了我啊!   徐胖子连连摇头,一眼看到了王悦影,正端着一盆水过来,他连忙闪身,冲进了唐家大门,冲着王悦影连连躬身。   “弟妹无恙吧,可把小兄吓坏了。”   “原来是青藤先生,老爷刚回来,您就过来了,快点屋里请吧,我去泡茶。”   王悦影十分优雅飘然而去,徐胖子紧紧跟着,唐毅满肚子气,也无可奈何,只好到了客厅。不同于北方规规矩矩的四合院,唐家的草堂修得错落有致,趣味盎然,墙上有一片爬山虎,院子里都是葡萄架,清凉幽静。   兰花,桂树,芍药,牡丹,暗香浮动,好,真是好地方!   “唐行之,你就这么放弃了吗?”没等唐毅发话,徐胖子抢先发难了,“你可真行啊,逃回了家里,躲进了安乐窝,你就想不问世事,老死田园了?你太让我失望了,也太让大家伙失望了!简直幼稚、天真、无能、废物!”   徐渭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不停数落着唐毅。   唐毅满脸怪异,“我说文长兄,你跑我门口大哭大闹,又是烧纸钱,还成了我的不是了?”   “当然了!”徐渭断然道:“我哭得不是你唐毅,我哭的是隆庆新政,哭的是天下苍生!我为了百姓而哭!行之,天下间还有你这么不负责的人吗?你以为十年之间,就能扭转乾坤吗?就能扫荡皇权吗?错了,你大错特错了!我告诉你,千年皇权,早就深入人心,眼下朝廷之上,身居高位者,多半都是从嘉靖年间考出来的进士,每一个人都是十年寒窗苦读,他们把忠孝仁义都念到了骨髓里。岂是轻易能够改变的?你在山东遇刺,前后两天多,顾宪成才姗姗来迟,其余的山东官员都袖手旁观。你可知道为什么?”   没等唐毅回答,徐胖子就自己大声说道:“因为他们看到了你失势了,他们坚信皇帝会重新夺回权力,他们宁可承受唐党的报复,也不愿意得罪皇帝。从这个角度来说,你的变法已经失败了,你知道吗?”   徐渭的一番话,可谓是黄钟大吕,震得唐毅七荤八素,貌似还挺有道理的……莫非自己坚持了多年的新政,竟然也是沙滩上的城堡,不堪一击?   “那文长兄以为,小弟该如何是好?”   丫的,竟然被老子给唬住了!   徐渭差点跳起来,强压着激动道:“行之,还愣着干什么?赶快借着刺杀的事情,起义兴兵,讨伐残忍暴虐的万历,把皇帝拉下马。另立新君也好,你当皇帝也成。只要再坚持二三十年,形成惯例,或许还能成功,不然这么下去,变法只会兵败如山倒,一蹶不振,彻底玩完!”   “真的要走到这一步吗?”   唐毅迟愣一下,神色带着迷离,徐胖子继续凑到近前,蛊惑道:“行之,真的只有这一条路了,你可不能一再手软啊,人家已经杀到了门口,刀锋入骨了,再不奋起一击,什么都完了!不才徐某愿意给你当马前卒,咱们立刻起兵,大刀阔斧,杀进京城,就像铲除李氏一伙,铲除万历和他的保皇党……”   “停!”   徐渭说的嘴角冒沫子,慷慨激昂。唐毅的脑袋却清醒过来,差点让徐胖子给忽悠了。   “你丫的省省吧!”   唐毅深吸口气,“文长兄,这么多年,我们都在不停揭露皇权的恶劣,宣扬虚君实相,到处传播《明夷待访录》,这时候你鼓动我去当皇帝,难道要我自己打嘴巴,把脸抽得和你一样?你没有看出来,眼下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铲除了李氏一伙,还不够,毕竟她是太后,不是真正的皇帝。只要打败了真正的皇帝,才能确立起文官集团的权威。不让万历放手折腾,不让天下百姓感到切肤之痛,又如何能让君宪深入人心?我被刺杀,正好做文章的好机会,可是却不能向你说的那么做,你的主意只会坏事!”   徐渭被质问的连连后退,还不服气道:“就算你说的正确,可是你就能保证有本事打败万历?”   “废话!”   唐毅没好气白了他一眼,“没有金刚钻儿,我敢揽瓷器活儿吗?知道冰山吗?”   突然问了一句,徐渭眨眨眼,“好像听过,据说极北或者极南,天气寒冷,海面上都有硕大无比的冰山,航行的船只要小心哩!”   “呵呵,老子的唐党就像是冰山一样,在海面上看到的永远只是冰山一角,真正的大头儿还在下面呢!以为我下台了,就失去了权力,大错特错!相反,我退下来,才能随意施展手段,不用承担责任,首辅之位与我早就是羁绊,而非助力!我要教一教万历,阴谋是怎么玩的!”   徐胖子目瞪口呆,张大了嘴巴,口水流了一地,这才是自己认识的唐毅啊!   嚣张跋扈,自信十足,单枪匹马,挑战海商大姓,平灭倭寇集团,战严党,灭老徐,连嘉靖都敢耍。   这些年,他在高位上,收敛了太多,弄得自己都误判了唐毅的本事。很显然,万历已经激怒了唐毅,而且唐毅有没有权位限制,可有好戏看了!   徐渭忍不住欢呼雀跃,自从唐毅安然返回太仓的消息传开,东南的所有人都被惊动了,上至文武官员,下至普通的心学弟子,贩夫走卒,纷纷前来。唯有亲近的人能够进入草堂,其他人只能在外面看看,就心满意足。   唐毅没有替自己要求什么,只说三百多名护卫为了他而死,必须给死难者的家属一个交代,还他们一个公道。   唐毅的话,就是命令,不到半个月时间,东南的督抚加起来,一共十五位一起联名上书内阁。   第一波攻势,正式展开! 第1123章 真凶   唐党究竟有多么庞大,甚至连唐毅本人也不知道,毕竟很多势力都潜藏在水面之下,一旦发动之后,会有什么效果,连唐毅都预料不到,所以他也就无从评估自己的力量。   但是唐毅知道一点,那就是他有着十足的把握,能把保皇党送上绝路,甚至玩死万历也不成问题。   你敢刺杀我,就要承受我的报复!   唐毅从来不是一个宽宏的人,只是坐在了首辅的位置上,他不得不事事忍让,顾全大局。可是不用担心后果之后,唐毅疯癫的一面就露了出来。他就像是个冷静到了极点的棋手,快速权衡利弊,找出消灭敌人的办法。   不管是唐党,还是集合两千年传统的保皇党,都是超级庞然大物,哪怕唐毅把握再大,真正斗起来,也绝对是两败俱伤,甚至杀敌八百,自损一千。   如何发动攻势,必须深思熟虑。   这东西和做八股文,写小说一个道理,开头的切入一定要漂亮,不能太大,不能太俗,必须牢牢占住理字,然后才能一步步把对方逼上墙角。   唐毅在太仓住了三天之后,立刻亲自动身,去探望死亡侍卫的家人。唐毅面对着白发苍苍的老人,还不懂事的孩子,心被刺痛了。   如果不是跟了自己,他们怎么会丧命!人死了之后,还要被拿来做文章,说起来真是惭愧!有朝一日,等着自己也下地狱了,再去和弟兄们道歉吧!   “老人家,令郎为了保护唐某而死,唐某必定竭尽全力,替他们讨回公道,将刺客绳之以法,严惩不贷。家里头有什么困难只管提出来,令郎虽然走了,每个月的饷银还会如数发放,和他活着一样。至于家里的孩子,都送去东林书院,所有学费都会减免的……”   唐毅和家人谈了许多,特别说有几户只有一个儿子,突然撒手而去,家中断了香火,他们号啕痛哭,几乎失去理智。有人甚至在唐毅面前大叫大闹,挥拳捶打,自始至终,唐毅都满脸惭愧,一点没有不耐烦。   向他们赔礼道歉,还答应过些日子再来看望,绝不会忘了大家伙,不讨回公道,决不罢休。   唐毅走了一圈,等于是定了调子,也不用他多说什么,各种力量都快速运转起来,督抚地方官吏上书,施压朝廷。   接着阳明学会出面,派遣人员保护着侍卫的家属,前往济宁辨认尸体,举行公祭,沉痛悼念死者。在大会上,许多致仕的官员,士绅名流,鸿儒学者,纷纷发言。   大明承平十年,天下大治,国内从来没有出过乱子。   这一次数千暴徒袭击元辅座船,杀死三百多人,事后有悄然消失,无声无息,山东官吏一点反应没有。   幸好元辅得天相助,侥幸逃脱,假如唐毅也死在了袭击之中,又该如何交代?   大明的治安究竟到了什么地步?   无法无天了吗?   人们都在厉声质问,千言万语,汇集到一起,就好像一个又一个的浪头,迎面扑来。想要息事宁人,把案子压下去,已经是万万不可能了。   这些日子,京城的万历就好像热锅上的蚂蚁,焦躁不已,又惊又怕。   他孤注一掷,要干掉唐毅。   当得知唐毅已经安然返回太仓的消息,万历失望透顶,几乎气死,转念一想,又只剩下浓浓的恐惧,他突然从骨髓里涌起了一股寒意,好像掉入了冰窟窿里一样,浑身上下都麻木了。   十年前的一幕又出现了,他面对的可是处死了母后的超级权臣,他能干出什么来,谁也不知道。   “申阁老,唐师傅乃是两代帝师,德高望重,人所共知,刺杀唐阁老的人,简直丧心病狂,必须找出真凶,严惩不贷,不管涉及到了谁,一律严查到底。”   万历暴跳如雷,咬牙切齿,一副要吃了凶手的模样。申时行暗暗冷笑,不用演戏了,对唐毅动手的人就是你,万历皇帝朱翊钧!   当然眼下没有任何证据,申时行是个沉得住气的。   “陛下请放心,臣已经派遣陆阁老去山东调查了,他一定能找出真凶!到时候,一定按照陛下的意思,不管牵连到谁,都不会手软客气的!”   申时行从乾清宫出来,背后又是一阵噼里啪啦的声音,瓷器又一次遭到了万历的蹂躏。显然,申时行已经认准了一条路,要追随他的老师跑到黑了。   别以为上一次你们赢了,就能一直赢下去,朕才是天子,才是九五至尊!   万历色厉内荏地咆哮着,显得那么无力。   案子快速清查,局面对保皇党越发不利。   在陆光祖和孙鑨赶到山东之前,顾宪成已经拿下了孔家和鲁王一脉,还囚禁了巡抚顾养谦。   “好样的,不愧是我心学年青一代的翘楚!”   陆光祖大加赞许,让人即刻把孔尚贤传了上来。   这位当年被唐毅赶到了凤翔府囚禁,三年前,才回到曲阜,没了衍圣公的名号,只是负责祭祀孔子的主祭而已,当然世人依照习惯,还称呼他衍圣公。   “孔尚贤,刺杀元辅的凶徒当中,有你们孔家的打手,你作何解释?”   “这有什么奇怪的!”   孔尚贤晃着脑袋道:“孔家早就被你们给废了,树倒猢狲散,墙倒众人推。原来孔家的子弟家丁早就跑没了。”他呲着牙嘿嘿一笑,“陆阁老,这就好比你们家养了一条狗,丢了好几年,突然把人给咬死了,又跑来找你算账,是不是未免太不合理了?”   都说挫折使人进步,果然孔尚贤牙尖嘴利了许多。   一旁的顾宪成微微冷笑,“孔尚贤,你说的真好听,那我问你,为何走失了好几年的狗,你还要给狗粮?”   “什么狗粮!我听不明白!”   “那你看看这个!”   他一摆手,让人拿上来一个账本,送到了陆光祖的面前,顾宪成道:“阁老请看,这上面有孔四等十几个人的月钱开支,就在半年之前,孔尚贤还赏过他们银子,有账目为证!”   陆光祖看完之后,深深吸口气,冷笑道:“孔尚贤,你还敢狡辩吗?”   “冤枉啊!”   孔尚贤扯着嗓子大喊,“我们孔家以礼待人,对待下人最是宽宏。准是有人冒领月钱,欺上瞒下,我一点也不知道,都是下人害的。”   当孔家下人也够倒霉的,什么时候都是背锅的。   “真是牙尖嘴利,不到黄河心不死!”顾宪成又让人拿出来一份证据,是孔尚贤的一封亲笔信,是写给泰山一代贼寇的。   孔尚贤许诺十万两白银,请求他们出手,袭击唐毅的船只,还答应事成之后,再给予二十万两。   这是他的亲笔信,根本抵赖不了。   陆光祖看到之后,大喜过望,心说顾宪成这家伙有点本事,这么短的时间,竟然拿到了如此关键的证据,一击致命,也不为过。   顾宪成暗自侥幸,多年以来,大明各地的土匪山贼都遭到了沉重的打击,有些地方干脆销声匿迹。唯独齐鲁大地,泰山脚下,历来都是盗匪猖獗的地方。顾宪成早就派人潜入其中,想要一举成擒。   还没等他动手,竟然遇到了这次的事情。   “哈哈哈,事到如今,孔尚贤,你还不认罪吗?”陆光祖厉声质问。   孔尚贤浑身一哆嗦,把心一横,“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他抵死不认,陆光祖咬了咬牙,“真够嘴硬的,来人,先给我压下去。”   竟然没有动刑,孔尚贤暗呼侥幸,可很快他就高兴不起来了,陆光祖手上的证据太多,根本不在乎他承不承认。   “顾养谦,身为巡抚,你是封疆大吏,多余的话我也不说了,受人指使和蓄意谋杀,结果可不一样!”   “我,我没有什么好说的。”   “哈哈哈!”陆光祖放声大笑,“你的心思我明白,以为必死无疑,自己就把罪过都扛下来。上面的神仙会保着你,就算不保着你,也会保着你的家人。怎么都走到了这一步,你是死路一条,到不如光棍一点,我说的可对?”   陆光祖把顾养谦的心思一语道破。   “顾大人,假如元辅大人死了,你十颗脑袋都不够砍的。这一次算你走运,元辅安然无恙。不妨说穿了,这么大的案子,你一个区区巡抚,连一个蚂蚁都算不上。你想承担一切罪责?你也配!现在最想要你命的不是我们,而是指使你的那些神仙,他们为了保命,只有把罪名都推给你。你可以扛着,本阁也不会对你用刑,可是你想想,为了一群要你家人性命的东西打掩护,扛罪名,值不值得?”   陆光祖说完,将顾养谦还不愿意说,懒懒摆手,让人把顾养谦架出去!   “我招了!”   到了门口,顾养谦突然扯着嗓子大喊,把他带回来,顾养谦磕头砰地。   “我都招了,是有人告诉我,不要管元辅的船只。”   “是孔尚贤吗?”   “不是!”   顾养谦干脆说道:“孔家早就衰败了,即便是如日中天的时候,以他们家的权势,去暗杀致仕元辅,也是作死,我还没有那么傻!”   陆光祖瞳孔紧缩,忙问道:“那究竟是谁,让你俯首帖耳?”   “是杨俊民!”   “民政尚书,老天官杨博的儿子?”   “没错,就是他!”顾养谦低声承认。 第1124章 疯狂的人   陆光祖和孙鑨互相看了一眼,从对方的眼中都读到了果不其然的意思。   万历虽然憎恨唐毅,可是他年纪轻轻,空有皇帝名头,手下没有多少势力,至于鲁王和孔家,虽然看起来十分庞大,其实早就外强中干,换成谁被当成猪养了几百年,都不会出什么高明的人物。   唯有晋党,虽然他们被唐毅算计得很惨,但是残余的实力还不小,在台面上没法抗衡唐党,但是玩点阴谋诡计,还是绰绰有余。   “杨俊民眼下执掌民政,权势可不小啊!”孙鑨叹道。   “权力再大,想拿下他也是轻而易举!”陆光祖身在内阁,自信十足,“我立刻修书京城,让申阁老下手,把杨俊民抓起来。”   陆光祖呲着牙冷笑道:“行之就是太爱惜羽毛,当年除掉了杨博、张四维、王崇古,就没有继续下手。虽然后来又拉下了霍冀、马自强等人,却没能剪除王家屏和杨俊民,以致留下了祸根!这回要把他们统统干掉,一个不留!”   陆光祖杀气腾腾,刺杀唐毅,已经让所有人都惊醒了。不要以为唐毅留下的规矩对大明有好处,人家就会遵守,那是做梦!   保皇党倾尽所有手段,摆明了是要抢夺权柄,双方已经是刺刀见红,刀刀见骨,这时候再心存侥幸,那就是二百五了。   说起来这次刺杀最大的影响居然是把唐党给打醒了,从内阁到地方,无论朝野,大家都醒悟过来,不想死无葬身之地,就要全力一搏,决不能犹犹豫豫,自己害了自己!   陆光祖的动作非常快,攻破了顾养谦之后,又陆续拿下了十几位官吏,他们或多或少,都得到了暗示,对刺杀唐毅的事情保持沉默。   有了这些人招供,孔尚贤也坚持不下去了,他承认有人找过自己,让孔家出人出钱,他们会帮着孔家除掉最大的仇人。   “是谁找你的?”   “我,我不知道!”   “放屁!”陆光祖气得笑了,“这可不是随随便便的小事情,你不知道,就出钱出人,当本阁是三岁孩子吗?”   才几天的功夫,孔尚贤就老了十岁,五官都缩到了一起。   “陆阁老,这,这个不能说的!”有气无力嘟囔着。   “有什么不能说的?”   “说出来要天下大乱的,别问了!”孔尚贤凄苦道。   “哈哈哈,天下大乱?笑话,当年李氏一党何等猖獗,驱逐元老,屠戮群臣,结果怎么样。还不是被翻过来了!告诉你,不管涉及到了谁,哪怕把天捅破了,我们也要一查到底!最后问你一遍,说,还是不说?”   孔尚贤长大了嘴巴,露出惊骇的神色,怎么忘了这个茬,唐阁老那可是有本事废立皇帝的人物,自己还扛着什么?   “我说!”   “是谁?”   “是武清侯李伟的管家!”   “李伟?”陆光祖眉头紧促,这个武清侯倒是李氏的父亲,他为了女儿报仇,倒是可以理解,只是他有胆子刺杀唐毅吗?姑且算他有胆子,他又如何能命令孔尚贤……   “你给我从实招来,为何会听从李伟的命令?”   孔尚贤犹豫了半晌,显得格外挣扎,罢了,就说了吧!   “是陛下,武清侯的管家带着陛下的手谕,我不能不答应!”   “噢?”   陆光祖心脏猛地一缩,虽然他做好了准备,但是真正得知有万历的手谕,还是一阵心跳加速,血脉喷张。   十年前李氏驱逐高拱,弄到了最后,以群臣获胜告终,李氏丧命。   十年之后,万历又唆使人员,刺杀唐毅,一旦有了真凭实据,万历这个皇帝也坐不稳了。   废立君王啊!   陆光祖愣了一下,突然疾言厉色,大叫道:“说,手谕在哪里?”   “在……在我家中的书房,有一副至圣先师的画像,就在画像的卷轴里。当初送信的时候,让我看后就销毁,我多了一个心眼,只是烧了一张白纸,把真的留了下来。”   陆光祖豁然站起,直接往外冲,让顾宪成点起人马,他亲自带队,三千名骑兵,风驰电掣,直奔曲阜孔家而来。   孔老夫子生前很悲催,到处游历列国,也没人搭理他,但死后的风光那是无人能比。   历代赏赐不说了,就拿曲阜来说,整个县城都是为了保护孔家而修建的,嘉靖亲自下旨意,前后花了十年的功夫,移城卫庙,修建高大的城墙,挖掘深邃的护城河,将孔府严密保护起来。   孔家的府邸也十分气派,九进的院落,463间房屋,厅堂楼轩,雕梁画栋,气象森严,绝对是天下第一家的气派!   烈火烹油,繁花似锦,好一个红红火火的孔家——只是这个火有些太大了!陆光祖带着人马刚到孔府的外面,就见到浓烟滚滚,烈焰飞腾,借着西风,半个孔府都笼罩在浓烟之中。   陆光祖的眼睛都要瞪裂了,这是谁,竟敢焚烧了孔府,简直狗胆包天!   “快去救火啊!”   手下人慌慌张张,仓促之间,上哪去找那么多的水,眼看着火势越来越猛,陆光祖情急之下,脱下了官服,撕下半截素纱中单,沾着清水,就要往里面冲。   “阁老,我去!”   顾宪成抢先冲了进去,陆光祖站在府门前面,灼热的大火烤得他满头大汗。   看起来他真是小觑了天下英雄,孔尚贤刚刚招供,他就马不停蹄赶来,结果还被人家捷足先登。   多半是怕自己拿到了万历的手谕,以为这样就能让我放弃吗?   休想!   无论如何,我也要把盖子掀开,不为了行之,也为了所有参加变法之人的性命,万历和保皇党不死,大家没有活路!   陆光祖在外面走来走去,烦躁无比,耳边哗啦啦的声音,有些房舍已经倒塌了。   “启禀大人,怕是救不了了!”手下人惶恐道。   “救,救不了大火,你们别来见我!”   陆光祖像是疯了一样,大声狂叫,手下人只能拼命运水灭火,奈何今天的风太大了,无论如何也挡不住,八九成的孔府都笼罩在烈焰之中。   “唉!失之交臂!”   陆光祖气得直跺脚,突然有人从里面跑了出来,身上还带着火。   “是我,快救命啊!”   陆光祖看得真切,竟然是顾宪成,他连忙抢过一桶水,浇在了顾宪成的身上,火熄灭了。顾宪成大口喘息,衣服也烧了,眉毛胡子头发都所剩无几,满身的黑灰,跟小鬼似的。蹲在地上,不停咳嗽,吐出来的痰都是黑色。   “顾知府,你怎么样了?”   顾宪成说不出话,只能指了指胸口。陆光祖急忙伸手,掏出了一副残画,是孔子像!   想到孔尚贤的话,陆光祖连忙扭开卷轴,从里面抽出了一张白纸。看字迹,果然是万历所写,再仔细看看,陆光祖就摇头了,原来在大火之中,卷轴也受了损,加上刚刚浇了一桶水,恰好把印章的地方毁了,已经辨认不出是什么内容!   光是字迹算不了什么,毕竟能模仿字迹的人太多了,关键就是印,只要确定是万历的,他就完了!   可偏偏毁在水火之下,莫非冥冥之中,真的有神灵在庇护万历?   强大如陆光祖,也别的迷信起来。   顾宪成拼着命,抢救出来的东西,竟然残破了,真是气死人!   不过陆光祖从这封手谕上面,也读出了万历滔天的恨意,他要孔尚贤不惜一切,杀了唐毅,只要唐毅一死,他立刻恢复孔家的地位,还许诺把孔家的田地产业都还给他们。   那可是上千万亩的田产啊!   陆光祖咬了咬牙,万历啊万历,能还给孔家,就要还给其他家族,废了那么大的劲儿,才弄成的清丈田亩,就要毁于一旦,果然是崽卖爷田不心疼!   “把消息放出去吧!”   陆光祖思量半晌,虽然不是铁证如山,但是很多事情只要有人相信就足够了,想要暗杀唐毅的人中,万历的动机最大,怀疑他的人也最多,再加上这份手谕,多半就能坐实了怀疑。而且不光是刺杀唐毅,还要把他对孔家的许诺宣扬出去。   十几年间,唐毅已经培养了一个庞大的新政利益集团,当他们感觉到万历会反扑,会抢走属于他们的利益,这些人就会奋起反对,一股股的浪潮,看看万历能不能撑得住!   “陆光祖的本事果然不差,唐毅把他推入内阁,的确是眼光独到。”张四维佝偻着身体,老气横秋地赞叹道。   在他的对面,许国的脸都绿了。   “咱别夸他们成不?还是想想眼下吧!”   “眼下有什么好着急的!”张四维满不在乎道。   “还不着急啊,陆光祖已经问出了有关杨尚书和武清侯的口供,这时候抓捕他们的人马怕是都出动了,咱们手上的棋子本来就不多,要是这么下去,可就成了没毛的鸡了!”   许国的确是怕了,而且是怕到了骨髓里,他和李伟关系非比寻常,一旦牵连上,掉了脑袋都是幸运的。   “哈哈哈,这些年来,老夫最佩服唐毅的本事就是造势,他几次以小搏大,都赢得酣畅淋漓,老夫苦思了十年,也略有心得,没什么大不了的。”   正在说话之间,突然有人跑来,伏在许国的耳边说了几句,许国吓得惊呼出来,“张四维!是你的人去挖了圣人的坟?你想断了千年道统不成?” 第1125章 以退为进   一个疯癫的人,会干出什么事情,许国并不知道,因为他还算正常,许国认为最大逆不道的事情就是处死皇太后李氏,唐毅已经做绝了,万历身为天子,而且是成年的天子,就算大臣再疯癫,除非改朝换代,不然根本没法干掉万历。   许国的眼中,万历就是无敌的,他万万也想不到,有人居然敢对比万历还高了至少两个级数的恐怖存在下手!   那可是孔老夫子的坟啊!   千年第一世家,所有读书人的祖师爷,哪怕心学大兴,依旧属于儒门之下,除了李贽啊,徐渭啊,少数疯子,非议圣人,别人还都是恭恭敬敬。   提到了曲阜孔家,那就是精神上的圣地,心灵的归宿,能配享孔庙,就是无数文人最高的追求。   挖坟掘墓就该死,挖孔圣人的坟,简直比刨了天寿山,老朱家历代先祖的坟还要可怕。让天下读书人知道,后果不堪设想!   许国急得好像热锅上的蚂蚁,来回乱转,他连看张四维的勇气都没有。   一个人怎么会如此疯癫?   你也是寒窗苦读几十年,难道就没有一点敬畏之心吗?   你就不怕天打雷劈,不怕遗臭万年吗?   许国在不停呐喊。   很可惜,张四维依旧像是老僧参禅一般,脸上的笑容不改,仿佛一件微不足道的事情一般!一个人连基本的敬畏之心都没了,这不是人,是魔,他已经入魔了!   许国连跺了三跺,转身就要走!   “站住!”张四维低声喝道。   许国脚步不停,只是勉强道:“道不同不相为谋!”   他还要往外走,张四维摇了摇头,充满了不屑,竟然为了一个死去两千年的人,放弃好不容易营造的局面,当真是蠢笨透顶,不可救药!   “许大人,你走出这个门,只怕就是死路一条了。”张四维幽幽说道。   留下来才是找死呢!   许国暗自腹诽,却也停住了脚步。   挖了孔圣人的坟,固然惊世骇俗,天雷滚滚,可是要利用好了,未尝不能摆脱眼前的困境。   他扭头,回到了屋中,重重吸口气。   “你说下一步该怎么办?”   “很简单!”张四维淡淡一笑,“就说是唐党的人听说孔尚贤刺杀元辅,愤怒之下,捣毁孔府,又刨了孔家的祖坟。”   许国一愣,脱口道:“就这么简单?”   “还想怎样,莫非要说唐毅安排人挖了圣人坟墓,会有人相信吗?”张四维吸口气,“眼下的局势,能保住平局就该偷着乐了,毕竟实力差距太大了,不得不剑走偏锋。”   说完,张四维也暗暗叹口气,他哪里不知道挖了孔圣人坟墓代表着什么,他曾经也是士人的一份子。   若非当年暗算唐毅不成,结果家破人亡,为了躲避唐党的追杀,才诈死瞒名,弄得人不人鬼不鬼。他也断然不会出此下策。   “我是注定要下地狱的。”张四维满脸狰狞,“不过,在下地狱之前,我一定要拉着你——唐毅,我要让你陪葬!”   ……   “真是好手段!”   仅仅在孔圣人坟地被毁的第三天,唐毅就拿到了密报。   据说坟墓之中什么都没有,空空如也。   有人就传说,圣人在天有灵,提前知道了灾厄,故此避开了。唐毅当然不信,如果真的是孔夫子的坟,他死的时候也不算奢侈,两千年的光阴,足以把白骨变成泥土了,一点也不稀奇。   只是让唐毅好奇,谁这么疯癫,比自己出手还狠,连孔老夫子都逃脱不了魔爪!   “行之,你有麻烦了!”   徐渭看过密报之后,笃定说道。   敢挖孔夫子的坟,丧心病狂都不足以形容!   保皇党中,多半还是理学名臣,笃信孔孟之道,他们不敢碰,也想不到拿孔夫子做文章。至于万历,他继承了李氏,狠辣有余,但是他未必能想到。看起来还有一股,甚至几股隐藏的力量,想要搅乱一池水,给他们添麻烦。   当真是一团乱麻啊!   不过,不管是谁在后面搅凤搅雨,有一点可以确定,原本唐毅的计划要出现麻烦了。   对方已经放出了风声,说是心学门下干的,他们捣毁孔家,挖了坟墓,是替唐毅报仇。   “这帮年轻人,根本是添乱!他们这么一来,谁还关心刺杀你的事情,不全都盯着圣人坟墓了。嘴上没毛,办事不牢,他们可真坏事!”   “别瞎埋怨了。”唐毅靠在椅子上,轻轻摇着,“不敢阿猫阿狗,都说自己是心学门下,以我之见,多半是被人家栽赃了。”   徐渭也反应了过来,没错啊,朝廷钦差已经开始调查,大刀阔斧,种种证据,都对唐毅有利。这时候瞎折腾岂不是自找麻烦!   更合理的解释就是保皇党被逼上了墙角,为了保住身家性命,他们断然还击,用孔圣人挡住唐毅的攻势。   “适可而止,要是再弄下去,只怕会对咱们不利。”   徐渭经过深思熟虑之后,给出了自己的建议。   虽然徐渭不愿意承认失败,但是对方太疯癫了,玩得太狠了,还怎么调查下去?如果继续揪着孔尚贤不放,就等于是承认了是挖坟的凶手。放过了孔尚贤,武清侯李伟就跑了,万历也就没事了……   鱼和熊掌,不可兼得。历来的官场争斗,都要先保全自己,立于不败之地。孔老夫子的杀伤力,比起几百年的朱明王朝,还要强悍一万倍,弄不好,就变成了文人的共同敌人,苦心经验二十年的名声就会毁于一旦。   投鼠忌器,还是不要冒险的好。   陆光祖这时候也一定十分后悔吧?要是能提前把孔家给保护起来,也就不会出这种事情了,可谁又能想象得到?   “立刻派人送信内阁,把陆光祖和孙鑨给罢免了吧!”   唐毅思索一会儿,缓缓说道。   徐渭瞳孔紧缩,这是什么意思?   挥泪斩马谡!   想要息事宁人,也不用自斩大将啊,这是什么路数?徐渭苦思冥想,突然福至心灵,眼前一亮。   “不愧是行之啊,脑筋转得就是快!”   对方捣毁孔圣人的坟地,摆明了是要恫吓唐党,让他们不要再调查下去!只是这是一招非常阴险的毒招,若是知难而退,他们一定真的把罪责推给唐毅,推给心学一脉,打击他们的势头。   继续调查呢?   孔尚贤是关键证人,偏偏他又成了苦主,再想撬开他的嘴巴,可就难上加难了。查不出来,一直拖延下去,再而衰,三而竭。唐党的势头早晚会被消耗光,再加上保皇党不断渲染,不断散播流言,中伤唐党,局面会更加糟糕。   如今退不得,也进不得!   换成寻常人物,多半就要举手投降。   可惜,换成了唐毅这么个久经大敌的怪胎,这一招还不足以击败唐毅,相反,唐毅要借力打力,让对手作茧自缚!   陆光祖和孙鑨立刻拿下,暂时囚禁,配合办案。务必要把捣毁圣人坟墓的凶手找出来,严惩不贷。   为了弥补孔家的损失,立刻释放孔尚贤,加封他为衍圣公,同时恢复孔家的财产,从优从厚抚恤。   唐毅的密信以八百里加急的速度,送到了京城。而此时的京城,已经得到了孔夫子坟墓被毁的消息,一时间天下大乱。   有人如丧考妣,痛哭流涕,跑到文庙顿足捶胸,比死了老子还难受。还有人向内阁上书,要求严惩罪犯,他们在话里话外,都把矛头对准了唐毅,对准了心学。说什么都是心学宣扬贵乎自我,否定圣贤,背弃纲常……才教出了一大帮狂生,连孔老夫子的坟墓都敢毁,还有什么不敢干的?   长此下去,国家不国,天下也就不是天下了。   必须严惩凶手,告慰孔夫子在天之灵。还要严惩那些兴风作浪的小人,显然,骂得就是唐毅。   “妙哉,真是妙啊!”   万历难得心情极好,拧到一起的眉头舒展开了,浑身上下,都透着喜庆的劲儿。   真是高兴啊,被唐毅压制了这么多年,总算能出口气了。   尤其是只用了一个死人,就陷唐党于不利的地位,这生意实在是太划算了。   晋党之中,人才真的不少啊!   万历十分感慨,他费尽了手段,结果却被唐毅轻松化解,打得鼻青脸肿。术业有专攻,这话一点也不错,要想对付文官,还要文官出身的才行。   他迫切想要看看申时行的表现,其实让更想看到的是唐毅的苦瓜脸,奈何没有机会,只能那他的徒弟出气。   “申阁老,孔圣人那是两千年来,天下臣民百姓,敬仰尊奉的先师。寻常人家被挖坟掘墓,尚且要处以极刑。竟然挖了圣人坟地,以致尸骨外露,凄惨无比,朕一想到这里,心就一阵阵绞痛,朕愧对孔圣人啊!”   万历一上来,就痛哭流涕,顿足捶胸,在地上气得直蹦,口水满天飞,骂得酣畅淋漓,十足的演技派。   申时行低着头,默然无语。   “申阁老,朕信得过你,一定能拿出好办法才是!”   申时行暗自点头,幸好师父的密信送来了,不然还真不知道怎么应付万历呢!   “陛下,臣诚惶诚恐,出此恶事,臣愿意代内阁请罪。臣已经下令,囚禁陆光祖等办案不力官吏,恢复孔尚贤衍圣公爵位,并且归还孔家财产,再拨五十万元,重修坟墓之用……” 第1126章 天大的讽刺   拿下了一个阁老,一个尚书,又向孔家赔礼道歉,唐毅遇刺的案子只怕是查不下去了。   赢了,真的赢了!   当申时行离开乾清宫的那一刻,万历忍不住跳起来。   被压抑了太多年,发动刺杀又失败了,万历几乎每时每刻都活在惶恐之中,生怕唐毅的人马会冲进宫中,把他给废了,走上母后的老路。   谁也想不到,峰回路转,竟然来了天外飞仙的一击,连唐党都要退避三舍,真是不容易,实在是不容易!   兴头过去了,万历也感到了一阵吃惊,那些人比自己想的都要狠,敢挖孔夫子的坟,栽赃嫁祸给唐毅,世上只怕没有他们不敢干的。   等到干掉唐党之后,也不能让他们掌权,应该扶持真正忠心自己的势力。   想到这里,万历又愤怒了,经过唐毅的新政,天下读书人越来越多,还全都信奉阳明心学,讲什么贵乎本心,把纲常天理都扔到了一边,对君父没有半点敬畏,简直可恶透顶。   唐党要干掉,心学要废止,牢笼人才,要重新恢复科举……   全面恢复旧制,万历不断规划着未来的道路。可惜的是,他还是太嫩了,丝毫没有看出唐党以退为进的算盘。   申时行回到内阁,立刻派遣陶大临前往山东,接替陆光祖,并案调查,包括刺杀唐毅的案子,还有孔夫子坟墓被毁的案子……当然这只是表面的文章。   “师相送来了消息。”   申时行一见到陶大临就主动说道。   “行之是什么意思?”陶大临好奇道。   “对方挖掘孔夫子坟茔,丧心病狂,事到如今,想要讲道理,查真相,已经做不到了。我们拿出再多的证据,对方只会说我们是为了灭绝孔孟道统,不择手段,诬陷诽谤,屈打成招。”   陶大临重重叹口气,谁说不是啊,孔夫子的坟地被挖了,消息刚到京城,那些读书人都炸了锅。包括国子监在内,数千书生跑到各个衙门请愿,痛哭流涕,如丧考妣。   哪怕是心学门人也要加入其中,很多人还说什么唐毅虽然遇刺,但是他安然无恙,偏偏孔老夫子的坟被人挖了。莫非唐毅想要取代孔子,成为真正的圣贤不成?   这帮人大声痛斥,声音震天。   可以想见,随着消息扩散,整个大明,两京一十三省,全都会动起来,到时候一股滔天的巨浪就会袭来。   身在内阁,陶大临浑身冰凉,手足颤抖。   真是够狠的,一手挖坟掘墓,彻底转移了方向,他是想不出什么办法应付了。   “师相认为我们不能退,一旦退了,对方肯定会打着尊奉孔子的旗号,发起反攻,心学历代前辈,几十年的努力都要付诸流水。所以,我们只有把事情倒向另一个方向!”   “什么方向?”陶大临紧张道。   “旧制复辟,废除清丈田亩,废除殖民扩张,夺回商人地位……”申时行深深吸口气,“师相已经培养了庞大的新政利益集团,问题是眼下这个集团还没有被刺激到,借用这一次的事件,让他们彻底感到危机,进而奋起反扑。孔夫子虽然重要,但是相比之下,实实在在的利益才是更关键!”   陶大临眼前一亮,竖起了两个大拇指,“好,不愧是行之,大手笔,大气魄,够狠,够凶!”   “陶阁老,师相的计策虽妙,可是却要有人充当恶人,尤其是要激起怒火,到时候只怕权位不保……”   申时行没有再说下去,陶大临眨眨眼睛,明白了过来。   的确需要有人去扮演黑脸的,他要先承担唐党的怒火,才能成功把火焰引导保皇党和万历的身上。   这个角色可不好干啊!弄不好甚至会留下骂名,成为心学的罪人。   “哈哈哈!”陶大临突然哈哈大笑起来,“我本就无意功名,能走到今天,也多亏了行之提携,前些日子南明兄还给我写信,说他在家中教学读书,耕田弄孙,何等惬意!做完了这件事,我也正好回家,颐养天年!”   申时行一听,连忙站起身,躬身施礼,脸上带着愧疚。   “陶阁老,按理说应该是我去做此事,却要当缩……”   “哪能让首辅牺牲啊!”陶大临豁达道:“你是行之选中的继承人,好好带着大家伙和皇帝斗一场,行之得天独厚,能压住皇权不足为奇。只有你也压住了皇权,才能真正震慑人心。告诉所有人,这天下不是皇帝一人的天下,也不是他一个人能说了算!”   申时行用力点头,“多谢教诲,晚生铭刻肺腑!”   陶大临没有留恋,第二天就动身前往山东。   这一路上,到处都是议论之声,尤其是进入了山东地界,更是喧闹无比,大凡读书人都跳了出来,孔夫子是大家伙的同乡,是骄傲!他老人家死后不得安宁,这还了得?   各地的书生发了疯一样,到处鼓动人员,写万言书,要求朝廷严惩凶徒,围住大大小小的衙门,要求官吏们表态。   以往害怕见官的百姓,竟然追着官员满街跑,上演一出出的闹剧。   只有出了京城,陶大临才知道情况的严重,也多了一层领悟。这些年在唐毅的推动之下,心学的确大行其道,可毕竟心学的根基还浅,很多人是趋炎附势,才混入心学之中。他们口称阳明公,其实不过是祈求富贵的敲门砖。   挖了孔子的坟,触及旧势力最敏感的神经,反扑随之而来。这时候的确不能退一步,不然几十年的努力,就要付诸流水!   看似烈火烹油,繁花似锦,实则处处危机,也难怪唐毅要亲自布局指挥,这么复杂的局面,也唯独唐毅能掌控了。   陶大临拿定了主意,到了济南府之后,立刻下令,让五百名骑兵保护着陆光祖回京,交吏部议处。   接着将大大小小,涉及其中的官吏统统拿下,一个不留。   他又亲自前往曲阜,拜祭圣人,在孔子的坟前痛哭流涕,凄惨无比。   这一番表现之后,陶大临立刻按照内阁的意思,恢复衍圣公尊位,加孔尚贤太傅之职,随后拨下巨款,负责修葺圣人坟茔,重建孔府宅院。接着他又询问过孔尚贤之后,立刻将隆庆年间,收回的土地还给孔家。   陶大临对孔尚贤已经不是有求必应,简直是要一给十,霎时间,孔府又恢复了昔日的荣耀。   陶大临还上书内阁,要求荫孔家子弟一百人为官,要求孔尚贤拟定名单,一切按照他的意思办。   ……   “这个陶阁老,还算明白事!”   几个年轻读书人,坐在茶馆里面,高谈阔论,只见其中一个,眉清目秀,口齿清晰,他冷笑道:“孔圣人乃是万世师表,我等都是圣人门徒,这些年来,心学猖獗,异端邪说遍地,竟敢非议圣人,抛弃纲常,如今更是捣毁圣人坟墓,所作所为,令人发指!不砍几颗人头,无法告慰圣人在天之灵!”   在他对面,有个粗壮的年轻人,撇撇嘴,“亓兄,我看你还是太胆小了,砍脑袋就够了吗?凡事追根溯源,毛病还出在那位的身上!”   他没说出名字,可是谁都知道,指的就是唐毅。   “这些年新政,说是国富民强,实则乾坤颠倒,纲常尽丧,人人不知敬畏,再过几年,大明朝就要亡国了!”   “慎言啊!”另一个书生低声提醒。   “有什么不敢说的!现在连圣人道统都不要了,还不是亡国之兆吗?”   亓姓年轻人一听,频频点头,“没错,我提议咱们成立一个保国会,对抗心学异端!”   “好!”   其他几个齐声叫好,亓姓年轻人脸涨得通红,“诸位,在下家中小有资财,我立刻取来一千两,作为保国会的经费。”   “好啊,亓兄果然慷慨!”   一群年轻人大声赞叹,亓姓年轻人一溜烟儿,从茶馆回到了家中。刚到了门外,就吓了一跳,只见好多官兵把家宅大门给包围起来。   他瞬间就懵了,朝廷的动作也太快了,他刚在茶馆说完,就追杀到家里了?   正在这时候,突然有人从里面出来,拖着一个老者,用力扔到了街道上,随后又有十几个人被拖了出来,不管男女老少,都哭成了一团。   亓姓的年轻人头皮都炸开了,他抢步抱住老父,焦急问道:“爹,这是怎么回事?”   老者艰难转动脑袋,哭得稀里哗啦,“儿啊,完了,咱们家都完了!”   “爹,到底是怎么了?”   “还不是孔家!”老头子痛哭流涕,“他们说咱们家的宅子盖在了孔家的土地上,他们要把地收回去!”   “什么?”   年轻人惊得一屁股坐在地上,“孔,孔家怎么会这样?”   老父不知道儿子的心理,还在絮絮叨叨说着:“这块地在十二年前,为父花了一百八十两从孔家手里买来的,地契和字据都在啊!”   这时候有个歪戴着帽子的中年人,冲到了老头的面前,一把抓住他的胸口,轻蔑笑道:“老东西,这么大的一块地,就值一百八十两?还不是当年唐贼逼着我们家把田产土地都退回去,才让你老东西捡个便宜!白用了十多年,你们该还债了!”   他狠狠一推,把老人摔在地上,亓姓年轻人眼看着两张封条,把家宅的大门给封了起来,正式成为了孔家的产业。   全家十几口人,成了无家可归的可怜虫,在地上嚎啕痛哭,顿足捶胸。   老爹挣扎着爬起来,“儿啊,诗教,爹没脸活着了,爹只有一死啊!”   亓诗教的心里好像被狼狗撕扯,鲜血淋漓,刚刚他还替孔夫子据理力争,转眼之间,他们家就被孔府的人抢走了。   讽刺,天大的讽刺啊!   到底谁才是真正的贼人?亓诗教迷茫了。 第1127章 积极备战   唐毅曾经反复问过自己,儒家维护两千年的大一统,教人学好,劝人向善,虽然难免瑕疵,但是全盘推翻,真的合适吗?   经过了多年的思索,终于有了答案,有些东西真的是分不清的。唯有全部推倒,然后才能大破大立。几千年的教化下来,只培养出了一群伪善的犬儒!   什么是犬儒,当他的利益没有受到损失的时候,道貌岸然,义正词严,满口都是道理,就是儒!   可是当利益受到了损失,就会疯狂地撕咬,什么道理都不讲,变成了凶残的狼犬!   孔夫子的坟地受到冲击,立刻激起滔天巨浪,恨不得把内阁都给淹没了。转眼之间,陶大临改弦更张,替孔家讨回公道,拿回财产。顿时就碰触到了一大群人的命根子。   他们纷纷前往衙门,求见陶大临,要请求收回成命。还要人说他们的田产和土地都是光明正大来的,朝廷要补偿孔家,由财政部部开支就是了,不能动他们的财产!   憋屈了许久的陶大临终于露出了獠牙!   财政部?   开什么玩笑,国家的钱都是收的税,每一项预算都要交给议政大会审查,平白无故给孔家拨钱,能通过吗?   再说了,你们的土地田产光明正大,别人的就是偷来抢来的?   孔家的土地在衙门里都要登记,当年清丈田亩,是唐阁老力主还给百姓的。今天你们觉得孔家可怜,要补偿孔家,替孔老夫子讨回公道,就应该拿出实际行动,不能光是嘴上说说,那可不成!   陶大临把人赶走了,下手更狠了,不只是曲阜,包括济南,还有运河沿线,大片的土地交给孔家。   衍圣公一脉,历来是天下士人的表率,朝廷大举归还田产,大有推翻变法的态势,于是一大群受到损失的士人大族都站了出来,纷纷看准机会,要求恢复祖产,主持公道。   当然了,他们不会直接说要钱,那太俗气了,他们只说要尊奉道统,要以孔孟教化为先,要重建纲常……   “我们绝对不能答应!”   亓诗教面对着一群山东士人,振臂疾呼,“我等幼读孔孟,敬重的是圣人教化,学的是书中道理,而非孔家人!遍观历代王朝,周朝享国最久,不过传了三十代君王。如今孔家一脉,已经超过了六十代。试问他们还有什么资格代表孔圣人?他们的身上还剩下多少圣人血脉?彼时,金军南下,衍圣公一脉随同大宋皇帝南渡,自此之后,衍圣公分为南北二宗。历经金元两朝,北宗衍圣公本就不是正统,又屈膝投敌,趋炎附势,将圣人的脸面都丢光了。金朝人马来了,就投降大金,伪齐得势,他们又接受汉奸的奉赠,等到元朝大军杀过来,不顾水深火热的黎民,他们争抢着投降献媚!几千年来,王朝更迭,不乏忠臣良将。”   “苏武牧羊十余载,持节不改,张骞通西域,百死无悔!抗击金兵,精忠的岳大帅,辅佐幼主,身死不顾的文天祥!试问身为天下表率,孔家可有一人殉国,可有一人尽忠?纲常,他们也配称纲常二字吗?假如他们真是夫子后裔,早就该战死报国,而非留在世上,欺压良善,鱼肉乡里!这么多年,孔家做的恶事还少吗?斑斑血泪,罄竹难书!朝廷没有处死他们,已经是开了田地大恩。竟然不知羞耻,还想搅乱朝廷,暗杀德高望重的唐阁老,孔家是咎由自取,报应不爽!”   亓诗教声色俱厉,大声痛陈,在短暂沉默之后,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久久不息。说得太好了,想要拿回我们的田产,门也没有。   经过迅速协商,大家一致同意,成立自救会,要保护家业田产。后来大家一商量,自救会还是不够大气,他们决定成立护法大会。宗旨就是捍卫新政,坚持隆万变法,拥护唐阁老的规矩,坚决保护私有财产。   他们成立之后,立刻卯足了劲头儿,揭露孔家的真面目,将北宗屈膝投敌的丑陋面目揭露无疑。如此无耻的一群人,凭什么代表孔圣人,可有一丝一毫的神圣吗?   原本一边倒的舆论,在这一刻开始扭转。本来还得意洋洋的保皇党一看,顿时愤怒了,好不容易造起来的势头儿,就要认输了吗?   休想!   竟敢辱骂圣人,护法大会的这帮人甘心充当唐毅的走狗,可杀不可留!   很快,尊奉孔圣人的一派也成立了保教会,后来又更名保国会。   双方针锋相对,杀了一个难解难分。   不过随着时间的推移,渐渐地护法大会占据了优势。道理很简单,他们是真正受到了利益损失,和那些为了虚幻的孔孟道统大声呐喊的人不一样,再有一听说要归还土地,恢复旧制,近些年崛起的殖民利益集团也不干了。   南北洋公司,一起跳了出来,南洋公司的席慕云,一次就向护法大会资助了十万元,北洋公司也拿出巨款,卯足了劲儿,报纸连篇累牍,甚至用买一送一的方式,扩大销量,把消息传递给更多的人,掀起更大的风浪。   显然,这场争斗已经进入了真正的关键时刻,前面那些你来我往都不算什么,眼下才是真正的比拼内力,谁也不能退缩!   “好厉害的唐毅啊!”   张四维面对着急转直下的局势,越发心力交瘁,他每天咳嗽不断,痰中都是血丝,明亮的双眼越发暗淡无光。   为了能震慑唐党,挽回败局,他连孔夫子的坟都给挖了,本以为唐毅会适可而止,知难而退,毕竟他怎么推演,也想不出破局的办法。   他没有,可是唐毅竟然有!   这家伙居然用尽反新政的极端作法,激起了更大的民怨,自己反对自己,你丫的真够无耻的!   别人不知道,张四维能不清楚吗!   陶大临是什么人,唐毅的同科好友,就差穿一条裤子了。这家伙能真心拥护孔孟之道?要优待孔家?   骗鬼去吧!   可这位偏偏就做了,而且还几次下令,抓捕护法大会的核心成员,又是喊打,又是喊杀。各地的报纸都认为陶大临背叛了唐党,成了保皇党的人,还是头号干将。   在无数的口水声中,陶大临不堪压力,挂冠而去。   就在临走的时候,济南的大牢还发生了一场火灾,十几位护法大会的成员差点烧死,幸好牢头良心发现,把他们救了出来。   愤怒的人群追打陶大临的马队,陶阁老险些丢了性命。   陶大临辞官的同时,陆光祖也上表请求致仕。   一下子两位阁老离开了中枢,大明朝堂,出现了十二级的地震,谁都知道,他们的离开不意味着混乱结束,相反,以护法大会为核心,他们向国民议政大会的资政提出请求,要求制定法令,明文限制皇权,保护财产,反对兼并土地……   “终于等到了这一天啊!”   唐毅脸上带着灿烂的笑容,他主持新政十几年,最想通过的就是一部明文法典,真正把皇权置于法律之下。他也让徐渭等人着手准备过,但是后来唐毅发现,他根本推动不了。   毕竟他当初废了李氏,再弄出什么花样,人家只会说他赶尽杀绝,是存了私心,故意针对万历,欺凌弱小,无所不用其极。   立意虽好,可是身份不恰当,也是枉然。   只有等到退下来,才能想方设法促成此事。想不到,机会来的竟然这么快,又如此突然,弄得唐毅都有些措手不及。   计划要改变了。   唐毅无奈对着徐胖子抱怨道,徐渭嘿嘿一笑,“哪有那么多按部就班的事情,我看这样更好。只要提出制定法律,万历就不得不亲自参战,只要他从神台上下来,就是身死之时!”   “哪有那么容易!”唐毅的话明显底气不足,实际上万历只要亲自介入,离着倒霉也就不远了。   ……   “终于图穷匕见了!”   万历年轻的面庞上,露出了与年龄极不相符的深沉和狠辣。   难怪之前要死死抓着刺杀的案子不放,敢情只要把朕逼到墙角上,通过法令,架空朕的权力。   唐毅啊唐毅,你欺凌了朕十年还不够!还想永永远远欺负朕,把朕当成一个傀儡皇帝,你也配!   天子一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   唯有亮剑,唯有血战!   万历气势冲天,战意昂然。   下定了决心,要想一拼,就要先厉兵秣马,眼下内阁空余了两个位置,必须立刻补齐。   万历把王家屏找了过来,这些日子王家屏也装不下去了,不过好在内阁大学士只要不犯错,有任期保证,不会被轻易拿下。   “王阁老,你推荐谁入阁?”   “陛下,眼下论起资历,最合适的有两个人,一个是吏部左侍郎张位,还有一位就是教育部尚书陈于陛。”   万历一愣神,“陈于陛?他不是陈以勤的儿子吗?朕听说陈以勤和唐毅是一党,他的儿子可靠吗?”   王家屏没有任何犹豫,急忙说道:“陛下,陈以勤虽然和唐毅有私交,但是两个人理念不同,陈以勤在隆庆五年就已经辞官。”言下之意,他可没有跟着唐毅害李氏。   “陈于陛酷似乃父,是敦厚长者,忠心不二!”   王家屏推荐这两位的时候,心里头滴血,若非晋党人才凋零殆尽,何至于把陈于陛推出来啊! 第1128章 对撞(上)   经过十年运作,铨选越发完善,作为百官之首,大学士的选拔已经形成定制,一般情况下,要兼具学历和资历,地方上做过督抚,中枢干过尚书一级,年龄要在四十五岁以上,政绩卓著。而且还要经过百官公推,内阁审议,然后送到君前御览,再交付国民议政会议讨论通过。由内阁公之天下,才能正式入阁拜相。   一环扣着一环,有一点差错都不行,非如此,选拔出来的大学士不能统领百官。   唐毅在日,操持全局,自然没有问题。这一次却是没有唐毅致仕之后,第一次递补阁老,而且还是两位,申时行的心里沉甸甸的,能不能扛起师父的重担,就在此一举了!   “诸公,推举一下合适的人选吧?”   眼下内阁剩下了五个人,除去申时行,次辅就是王家屏,然后是王锡爵、罗万化、沈一贯。四比一,保皇党的形式依旧艰难,丝毫没有改变。   “我推举财政部尚书赵志皋。”   王锡爵开了第一炮,赵志皋是浙江兰溪人,隆庆二年的进士,和罗万化是同科,如今担任财政部尚书,精明干练,是很不错的人选。   申时行暗暗点头,他和王锡爵不单是同乡,还是同科,又都是唐毅的门下,感情亲厚,配合默契,这个人选也是他们共同商议的。   王家屏暗暗叫苦,他只有老哥一个,必须亲自冲锋陷阵,他大声说道:“我推举陈于陛!”   这个人选一出,申时行就吸了口气,说起来陈于陛和唐党关系也不差,加上陈以勤的关系,唐毅对陈于陛也是很提拔。此人风评不错,科举名次还在赵志皋之上,可问题是他终究不是唐党的核心,会不会站在自己一边?申时行略显沉默,王锡爵又急忙说道:“我推荐邹应龙入阁,他更合适!”   这个人选一出,大家伙更是惊讶。   邹应龙就是当年弹劾严世蕃的猛将兄,在丙辰科之中,他算是先达,一路升到了右副都御史,巡抚云南,成为一方封疆大吏。   只是邹应龙和言官搅合得太深了,为高拱和张居正所不喜,唐毅有心庇护,也力有不逮,一直压在了地方上,在万历五年,丁忧回乡,直到一年前,才再度起复,接了左都御史之职。   王锡爵深知,在要命的关头,必须提拔自己的人,邹应龙敢战,能战,又有威望资历,不让他入阁,实在是说不过去。   “不成!”王家屏厉声道:“邹应龙今年已经六十五岁,超过了阁老的年纪,且他是三甲进士出身,如何能入阁拜相?”   “笑话!”这会开口的是沈一贯,“王阁老,我就是三甲进士,难道没有资格留在内阁吗?”   王家屏一愣,心说怎么疏忽了,他急忙道:“沈阁老,你是入选庶吉士的,自然和一般人不同。”   “哈哈哈,朝廷举才,选贤任能,什么时候只看学历了?前者,谭纶谭阁老,还有陆光祖陆阁老,都是三甲进士出身,早有前例,王阁老岂会不知?再有年龄的问题,王阁老似乎记错了,邹应龙邹大人还有五个月才满六十五周岁,而且这一次递补是接替空缺,只做四年多的时间,有什么不可以?”   沈一贯是沈明臣的儿子,别看他爹在唐毅的手下显得蠢萌鸡肋,那是聪明人太多了,才显得他有些弱,真正放出来,也是个人杰,沈一贯比他爹还精明强干,岂是草包。   驳斥了王家屏之后,立刻又说道:“除了邹应龙之外,我再推举沈鲤沈大人。”   沈鲤是嘉靖四十四年的进士,那一科的主考官是高拱,沈鲤又是归德府的人,算是高拱的同乡。   虽然高拱已经去世了,但是作为隆万变法的第二人,高拱执掌吏部多年,影响力极大,把沈鲤推出来,显然是要继承高拱的遗产,笼络人心。   为了能抢夺回内阁的位置,申时行等人已经推演了多少次,首选自然是赵志皋这种唐党的心腹,可是王家屏推出了陈于陛,他们立刻心生警觉,为了保险起见,连续推出邹应龙和沈鲤两张牌。   他们的资历都压过陈于陛,而且高拱的影响力远在陈以勤之上,想借着陈于陛拉拢人心的设想完全被破坏了,无论从哪个方面,陈于陛对上沈鲤,都没有丝毫的优势。   厉害,真是厉害!   王家屏总算是领教了双拳难敌四手的窘境,他口袋里的两个人选,连希望最大的陈于陛都被轰成了渣,至于张位,只怕就更不可能了。   莫非要认输吗?   不行,绝对不行!   “申阁老,选拔大学士,至关重要,我以为不能光靠着内阁推出人选,还应该广求贤才。”   罗万化眉头一皱,“王阁老,你的意思是?”   “让吏部再推选一批,加上咱们之前推选的,一共交给百官公推,诸公以为如何?”   申时行有些犹豫,他觉得王家屏肯定另有打算,只是他说的也不无道理,按照规矩,的确是吏部推出人选,内阁审核,只是唐毅在日,威望太高,吏部基本只是走过场,权柄都落在了内阁。   此时让吏部掺和,也很难拒绝。   至于眼下的吏部尚书孙丕扬,也是丙辰科进士,和唐毅是同科,应该不会有问题,至于百官公推吗?唐党在朝堂上至少占了七成,加上盟友,人数有绝对优势,哪怕推出了不合适的人选,一样能够挡下来。   “好,就按照王阁老的意思办。”   ……   王家屏的眼中闪过了意思得意的冷笑,很快吏部就推出了内阁大学士人选名单,长长的一列,人员还真不少。   有左都御史邹应龙,外务部尚书沈鲤,教育部尚书陈于陛,吏部左侍郎张位,财政部尚书赵志皋,水利部尚书潘季驯,陆军部尚书萧大亨,还有杨一魁、赵焕等等,一共不下十余位。   这份名单一出笼,申时行仔细看了半晌,突然脸色大变,立刻把王锡爵等人找过来。   “遭了!”   一见面申时行就说道:“咱们被耍了,真是想不到,孙丕扬竟然是保皇党的人!”   王锡爵还没有反应过来,“汝默兄,这话怎么说?虽然名单多一些,可是凭着咱们的实力,自然能把那些不合意的都拿掉。”   “不不不……”申时行连连摇头,“他们只要把名字出现在上面就够了。”   “啊?哪有什么用?”王锡爵惊问道。   “用处大了!”沈一贯突然一拍大腿,几乎跳起来,“我想起来了,在嘉靖二十八年的时候,那一次廷推大学士,也弄出了一串名单,结果世宗没有选拔票数最多的几个人,反而任用了老迈昏庸的张治,以及当时只有国子监祭酒身份的李本!”   李本不是外人,就是丙辰科的主考,唐毅的座师。历来大学士入阁,都是三品以上,唯独他受到嘉靖的特别提拔,以四品祭酒的身份,成为大学士,引起了很大的波澜,幸亏当时嘉靖权威赫赫,严嵩又忠心耿耿,才没有把事情闹大。   不过李本入阁之后,也低声下气,甘当严嵩的小妾,一点没有宰相的威仪。   王锡爵脸色一沉,“莫非他们准备故技重施?”   申时行点了点头,“我看是这么回事了,他们要的只是入阁的资格,然后就借助中旨,强行入阁。”   “好大的胆子!”王锡爵须发皆乍,“汝默兄,我们立刻打回名单,要求吏部重新拟定!要不干脆,就由内阁拟定,让吏部滚一边去。”   罗万化突然摇摇头,“只怕是来不及了!”   “怎么回事?”王锡爵面带不解,正在此时,王家屏笑呵呵从外面走了进来,手里还拿着一份邸报。   “首辅大人,选拔阁老刻不容缓,我已经把名单公布在邸报上面,明发各部,您看,三天之后举行廷推,选拔阁老可好?”   申时行以冷静著称,可是这一刻也变了颜色。师相几次交代过,山西人以狡诈著称,手段诡谲,不可不防。   只是想不到,竟然在百般防备之下,还被钻了空子。   申时行咬了咬牙,勉强挤出一丝笑容,“王阁老,就按你说的办吧。”   王家屏略带惊讶,心说莫非他们轻易认输了?   果然是一帮废物,没有了唐毅,你们不堪一击!带着满腹的好心情,王家屏出了首辅值房,他走了之后,里面立刻传出哀叹怒吼之声。   “果然是大意失荆州,竟然着了他们的道儿,羞死人也!”王锡爵捂着脸,怒不可遏。   罗万化脸色很不好,沈一贯羞愤焦急,不停思索着办法。   “错在我一人!”申时行缓缓道。   “汝默兄,不能怪你,是我们无能,没有识破他的诡计……”王锡爵想要劝解,申时行一摆手,“元驭兄,不用替我开脱,我说的不过是事实而已。”下一秒,申时行又恢复了往日的从容。   “诸公放心,凭着一点小小手段,就相击败我们,抢下内阁的位置,是痴人说梦!”申时行没有犹豫,他立刻起身,前往唐府。   这个唐府可不是唐毅的府邸,而是前内阁大学士,现任首席资政唐汝楫的家。申时行不用通报,直接进入了唐汝楫的书房。   “小渔公,晚生前来求救了!” 第1129章 对撞(下)   日月穿梭,不觉老之将至。   唐汝楫贪恋权位,不惜巴结严党,后来又归附到了唐毅的门下,入阁拜相,到了任期之后,又转任国民议政会议资政,几十年的光景,哪怕是头牛,也炼出了半仙之体,何况唐汝楫本就不笨。   “这是一场大战,一场比任何战斗都残酷的血拼!行之退了,诸大绶、曹大章、谭纶、陆光祖、陶大临……他们都是这场战斗的马前卒,如今轮到了我唐汝楫!”他咧嘴一笑,“请首辅放心,该拼命的时候,我不会退缩!”   “多谢小渔公!”   申时行深深一躬,庄重无比。   唐汝楫呵呵一笑,“首辅,唐某知道,这不过是开始而已,接下来还有很多人要牺牲掉。倘若有一天,首辅也要亲自上战场,又该如何?”   拼到了这份上,申时行微微含笑,“百死不悔,汝默自当拼尽一腔热血!”   “好,要的就是这股劲儿,我们十年前赢了一次,十年之后,我们一样能赢!”   ……   在拜访了唐汝楫之后,整个京城就开始激流涌动,各种力量纷纷动员起来,大家都在紧张筹备着。   其实很多人并不清楚接下来会发生什么,甚至不知道如何应付,但是他们依旧惶惶不可终日,越是琢磨不定,就越是恐惧。   终于,难熬的几天过去了,正式廷推开始。   申时行亲自主持,十几位的推荐名单拿出来。   经过一番投票,邹应龙拿到了九十六票,高居榜首。   这些年在唐毅的改革之下,京城三品以上的官吏增加了三倍左右,廷推的规模也比原来打了许多。   邹应龙威望卓著,成名很早,一下子拿到了近九成的票,当得起众望所归。   紧随其后,就是沈鲤,第三名是赵志皋,第四名是以治理黄河著称的潘季驯,保皇党最为看重的陈于陛仅仅拿到了第五名,至于张位,名列第九,端的是凄惨无比。   虽说王家屏早有估算,可是看到了这个结果,心还在滴血。   哪怕他用尽了手段,朝廷八九成的力量还是唐党的,相比曾经的严嵩,唐毅根深蒂固太多了,也难对付多了。   不过无论如何,只要廷推了,主动权就握在了手里!   按照规矩,内阁进行审核,将前三名圈出来,后面的人作为陪衬,一起送到了乾清宫,交给皇帝御览。   唐毅之前已经收回了批红的权力,作为帝国最高权力的象征,玉玺也就落到了唐毅的手里。   只是后来很多人都建议以臣子执掌天子玉玺,实在是不妥当,在万历五年,正式选用和田玉,雕琢了一枚内阁大印,将玉玺交还万历。   一切重要政务,都以内阁之印为准,万历的玉玺不过是摆设和吉祥物,一道政令,加盖了玉玺,显得更加庄重不凡。   实际上唐毅在日,万历也没有资格反对。   但是如今万历的心思可就不一样了。   当阁老的名单送上来,万历大笔一挥,毫不客气将前三位全部花掉,选择了陈于陛和张位。   “来人,下旨意给两位阁老,让他们即刻入阁办公。”   没经过内阁和六科,皇帝私自下达的旨意叫做中旨,毫无疑问,这种行为破坏了行政体系的规矩,为朝臣所厌恶。   自从隆庆年间开始,中旨销声匿迹。   谁也想不到,这一次中旨再度出现了。   “元忠兄,小弟以为这道中旨,你不应该接!”   说话的人叫赵景柱,他是个无名之辈,可是他爹却大大有名,正是前内阁大学士赵贞吉。在赵景柱对面的正是陈于陛。   赵贞吉和陈以勤交情就很好,两个后辈也是好交情。   “元忠兄家学渊源,名声卓著,入阁拜相是早晚的事情,何必接中旨,平白惹来无数骂名!就算能入阁,又如何统帅百官,成为收人尊重的宰辅重臣?”   陈于陛深吸口气,“赵兄,斗胆请教,你的意思呢?”   “放弃中旨,上书陛下,要求陛下遵守朝廷制度,不可肆意妄为!”   “哈哈哈,肆意妄为者有之,只怕不是陛下。”   “那是谁?”赵景柱的瞳孔紧缩,大声问道。   “还能是谁,自然是唐毅一党!”陈于陛不甘示弱道:“自古以来,恩自上出,陛下已经二十一岁,聪慧过人,英明睿智,理当亲政掌权。所谓内阁大学士,说起来不过是天子的秘书,顾问,咨询而已。历代以来,大学士不断扩充内阁权柄,以宰辅自居。到了唐毅柄国,内阁威势更盛,已经不是宰辅,俨然摄政!”   陈于陛瞳孔充血,像是一头暴怒的狮子。   他没有告诉任何人,老父陈以勤辞官回乡,结果就是听说唐毅处置了李氏一党,杀死太后,灭了冯保和东厂,顺带着把张居正也给赐死了,陈以勤怒火中烧,气得大口喷血,没有多久,就丧了命。   陈于陛记得父亲临终时候的遗言。   大明以纲常忠孝立国,臣子无论如何,都要忠于皇室,忠于陛下,一旦心存犯上,败坏三纲五常,天下就会大乱,甚至出现三国魏晋南北朝一般的乱局,也不是不可能。   唐毅的变法,的确富国强兵,陈以勤一直支持。可是当他杀了李氏,逾越君臣职分,陈以勤就万万不能接受。   奈何他已经老病,无力回天,只能眼睁睁看着,带着满肚子遗憾,离开了人间。   陈于陛永远忘不了父亲追悔莫及的模样,他发誓要告慰老父在天之灵!   “赵兄,中旨入阁,虽然于名声有些影响,可是如今是什么时候?乾坤颠倒,以臣欺君。我奉中旨入阁,是为了匡扶大明,恢复正道,连一条命都不要了,还会在乎些许虚名?”   都说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赵景柱无论如何也想不到陈于陛比他爹还要保守,竟然死心塌地,要做忠臣!   “元忠兄,莫非你以为凭着一己之力,能够扭转乾坤?小弟前来劝诫,是担心你身败名裂,死无葬身之地!”   赵景柱也急了,口不择言。陈于陛扬天狂笑,咆哮道:“能为大明皇帝而死,死得其所!断不会与乱臣贼子并立朝廷,玷辱我陈家世代书香,忠孝英名!”   实在是说不下去了,赵景柱跺了跺脚,留下一句“你会后悔的”,而后飘然而去。   ……   如果这个世界能讲得通道理,就不会有纷争了。   很可惜,纷争从来没有消失过,而且很多时候还是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保皇党坚持认为恢复三钢五常,忠君报国是臣子的本分。似唐毅一般,压制君父,是以下犯上,大逆不道,是奸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   至于唐党,他们不但是新政的获益者,而且他们坚信皇帝是坏的,尤其是把天下系于一家一姓,更是最荒唐的事情。   唐阁老已经打好了基础,只要维护唐阁老的规矩,把皇帝看住,天下才能好起来。   双方都坚信道理掌握在自己手里,事到如今,只有各出手段。   万历下达中旨,陈于陛和张位立刻递补入内阁,王家屏亲自出来迎接,他孤身一人,以一敌四,那个滋味实在是太难受了。好容易来了两个帮手,哪能不高兴啊!   “哈哈哈,陈阁老,张阁老,就让我们一同开创新局吧!”   他们刚往里面走,却发现迎面申时行、王锡爵、罗万化、沈一贯,四大阁老,并排站立。相比之下,实力依然差距很大,但是并非天壤之别,加上陛下站在自己一边,王家屏充满了信心。   “首辅大人,今天来了两位新同事,往后就要在一个锅里吃饭了,还请首辅多多关照。”   陈于陛和张位互相看了一眼,恭恭敬敬,抱拳施礼,“下官拜见首辅。”   他们躬身的时候,申时行侧过身体,避开了他们的施礼。   “莫非首辅看不起人吗?”王家屏怒道。   申时行面无表情,王锡爵倒是朗声一笑,“王阁老,你误会了,这两位只怕还不能入阁!”   “为什么?他们已经拿到了圣上的旨意!”王家屏厉声道:“外人都说大学士是宰辅,可我们自己要清楚,内阁就是天子的秘书,该用谁是天子的一句话,你们没权力拦着,也没有资格!”   真是撕破了脸皮,堂堂大学士,竟然像泼妇一般,大声嚷嚷,让人心寒齿冷。申时行眉头紧锁,怒火不停在胸中翻滚,还保持着镇定。   罗万化冷笑了一声,“王阁老,内阁肩负九州万方,百姓之托。岂能随随便便?私相授受?”   “我们是天子召入,并非私相授受!”陈于陛黑着脸驳斥道。   “还敢狡辩,你们可通过了廷推?”沈一贯发难道。   “百官都是你们的党羽!”王家屏怒骂道:“你们结党营私,窃取主上威福,肆意妄为。眼下陛下已经成年,到了亲政的时候,你们还妄图螳臂当车,只会自寻死路……”   双方互不相让,正在这时候,有人咳嗽了一声,大家一起回头,看到走过来的正是唐汝楫。   他面沉似水,走到了陈于陛和张位面前,刷拉,打开了一道命令。   “刚刚经过国民议政会议讨论表决,天子随意下发中旨,违背法度,属于滥权行为,国民议政会议代表一致决定,废止中旨,驳回任命!”   唐汝楫把手里的公文往陈于陛的怀里一塞,“对不起,我们不认!” 第1130章 天心民意   直到此刻,申时行才真正钦佩老师的深谋远虑,所谓咨议会议,最初不过是下情上达的机构,顺带着安排一些德高望重,又不愿轻易致仕的老臣。   十年之间,唐毅不断抬高咨议会议的地位,在各地广设咨议局,后来更名国民议政会议,甚至要求每年的预算,要送到议政会议审核通过。   平白找了一个爹,大臣们都非常不高兴,奈何唐毅坚持,他们也没有办法,只好捏着鼻子认了。   可是到了今日,内阁的诸公彻底叹服了,皇帝天生就是流氓,拥有无上权威,是上天之子,九五至尊,种种繁杂尊贵的称号加身,只有一个目的,就是强化无与伦比的皇权。   内阁诸公虽然尊贵,可是却没有几个人能达到唐毅的威望,面对着皇帝,天生就矮了一头。   皇权在上,太阿高悬。   该如何应付皇帝的胡作非为?   讲道理,劝谏,辞官,死谏……要是一切都不管用,是不是要调动人马,进行兵谏,一个不好就是改朝换代,谁能承受得起后果?   在一片暗无天日中,唐毅留下了一个最好的武器,那就是国民议政会议,就是民心民意!   往日说民意,都是个虚幻的,摸不着边际的东西,可是有了国民议政会议就不同了,里面的资政包括硕德老臣,天下名儒,德高望重,下面的代表,包括士农工商,两京一十三省,每一个行业,每一个地区,都有代表。   毫不夸张说,他们就是大明朝的民心、民意!   相比之前的科道言官,他们更加理直气壮,更加有战斗力。   保皇党打出了中旨这一张牌,唐汝楫、朱衡两个人紧急召见所有在京资政和代表,做出共同决议,否决中旨,要求朝廷重新推选阁老。   带着议政会议的决议,唐汝楫显得十分高大威严。   “王阁老,陈大人,张大人,你们都是饱学之士,从小先生就教导我们,民为重,社稷次之,君为轻!天下非是一家一姓之天下,乃是万民百姓之天下,陛下更不该以一人之心,夺万民之心!你等身为朝廷重臣,接受百姓供养,理当忠于百姓。如今却助纣为虐,破坏朝廷成宪,实在不该。我以首席资政的名义,通知你们,明天午时,请到议政会议,接受询问,解释清楚。如果你们不去,我们将启动罢免程序,到时候王阁老,还有两位大人,咱们谁的脸面都不好看!”   唐汝楫一甩袖子,转身离去,扔下了一大帮目瞪口呆的众人。   乖乖,姓唐的好大的口气,他们有这个权力吗?   还真别说,的确有,唐毅当初确定议政会议职权的时候,就有一条,可以监督百官,其中有不称职的官吏,议政会议可以有权询问,当调查出真凭实据的时候,可以向内阁提出罢免案。   虽然这个罢免不具备强制力,但是当官的都要脸,被提出了罢免案,还怎么在士林混,还怎么留在朝堂上,领袖百官。   这招是往祖坟上刨,狠,真是太狠了!   王家屏的脑门冒出了汗珠,噼里啪啦往下落,他很不想在对手面前露怯,可是怎么都控制不住,越是着急,汗水就越多。   面对强大的唐党,他哪里来的勇气,敢拼敢斗呢?   王家屏心里有数,皇帝最厉害的就是有掀桌子的权力,讲不过道理的时候,皇帝可以耍流氓,掀桌子,重新开始一局棋。   典型的代表就是左顺门事件,嘉靖硬生生打垮了文人的脊梁。   十年之前,李太后联合张居正驱逐高拱,一道中旨下来,就把高胡子打得稀里哗啦,溃不成军。若非唐毅这个妖孽力挽狂澜,李氏就赢了。   纵观两百年,皇帝耍流氓多数时候都赢了,而大臣能翻盘的,只有唐毅一人!   如今唐毅致仕,保皇党肆无忌惮。   他们已经不在乎江山天下,只要把权力夺回来,什么都敢干。   可是王家屏忽略了,唐毅虽然走了,他却留下了足以牵制皇权的一项利器!皇权在上,无法无天,民心为重,诛神杀佛,所向无敌!   国民议政会议以民意为先,足以抗衡万历的皇权,而且抗衡的理直气壮,天经地义!   申时行强忍着心中的激动,淡淡一笑,“王阁老,既然中旨被驳回,任命作废,还请陈大人和张大人速速离开内阁,这里不是他们该进的地方!”   吸!   陈于陛的脸色一阵红,一阵白,一阵紫,一阵黑,那感觉,简直比被爆菊了,还要羞辱一万倍。他出身名门,饱学之士,年纪轻轻,就考中二甲进士,入选庶吉士。风光,威武。他平时谦恭和蔼,可是骨子里,却比任何人都骄傲。   他觉得自己能够像那些名臣一样,辅佐皇帝,提拔贤才,任用能臣,扫荡唐党,匡扶纲常,开创真正的万历盛世。   可是这一刻,他的心里只剩下无穷无尽的苦涩,出师未捷,这滋味竟然比死都难受。   陈于陛垂头丧气,一下子老了十岁不止,在另一边,张位更惨,脸色发红,突然一张嘴,喷出一口血,直挺挺倒下去。   “快救张大人!”   王家屏和陈于陛跑过来,又招呼几个人,七手八脚,抬着张位,离开了会极门,灰溜溜好不狼狈。   哗啦啦!   一个宋朝的三足笔洗碎成了沫子,成化的斗彩满地都是。万历像是疯了一样,把满屋子的瓷器摔了一个遍,周围的女官看得直心疼,万历全然不顾,他简直要气炸了。   王家屏和他拍着胸脯保证,一定能把两个人送进内阁,还说以后内阁有了他们三个联手,就能将唐党的势力压下去,重新恢复君臣之道……结果呢,一个区区的唐汝楫,所谓的国民议政会议,就把局面给扳了过来?   莫非他们比朕还要尊贵吗?   怒了,真的是怒了,文官皆不可用。   晋党,唐党,都是一路货色。   万历不断开动脑筋,事到如今,最关键的还是军权,只要有了武力,就不愁压不住那帮文官,就不信他们的脑壳,能比鬼头刀还硬!   前些日子,万历已经提拔了王守义执掌京营,又扶持定国公和英国公,压制了成国公一脉,如今京城的勋贵都站在自己一边,所差的,就是边将,要是能拉过来一两个,就足以扭转乾坤了。   究竟该拉拢谁呢,万历陷入了沉思……   “哈哈哈,这一仗打得漂亮!”王锡爵振奋道:“只要借助议政会议,罢免了王家屏,保皇党的领军人物完蛋了,就剩下一个万历,孤掌难鸣,我看他怎么折腾下去!”   事到如今,和撕破脸皮无异,王锡爵毫不掩饰。   沈一贯和罗万化全都支持,“非是我们要战,奈何刀架在脖子上,不得不奋起反击,师相成立国民议政会议,目的就是如此,果然是高瞻远瞩,非是我等可比。”   他们赞叹了一阵唐毅,就把目光落在申时行的身上。   “首辅,你的意思呢?”   “我自然是赞同,只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我们能掀桌子,他们也会如此。一定要做好万全的准备,才能一战胜之。”   申时行嘴上说着,可是经过了入阁的突袭之后,他比先前深沉了许多,也更加冷静。   同样都是首辅,唐毅坐镇,谁也不敢轻举妄动。等到他上来,就乱局一个接着一个,想要统御庞大的国家,光靠着位置还不够,还要有威望,有实力。   显然,从各个方面来看,他都比师相差得太多。   指着万历轻易屈服,那是万万不可能,还有的斗呢!   申时行的判断很不错,转过天,三十位资政,一个不差,一起端坐在会议场,他们面沉似水,等待着王家屏等三人的到来。   从早上,等到了中午,一直到了下午,三个人都没有出现,大家的脸色越发难看。   朱衡吹胡子瞪眼,一拍桌子。   “胆大包天,王家屏他们眼里还有没有我等?”   其他人怒火中烧,纷纷拍案而起,“老大人说的有理,他们实在是太猖狂了。立刻派人,把他们都给拿了!”   唐汝楫深吸一口气,“既然大家都是这个意思,那就调兵,将三人带来。”   兵派出去了,差不多一个时辰,他们又灰溜溜回来,一个都没带来。   原来在早上的时候,万历将三个人招进了宫中,设御宴款待,一直没有回家!   “好啊,这是摆明了和咱们唱对台戏!”有一个代表站起,怒道:“天子公然包庇大臣,破坏朝廷法度,简直岂有此理!”   “天子理应遵守法度,作为天下表率,如此肆意胡来,把天下的民意置于何地?”   众人越说越生气,这时候雷七突然一拍桌子。   “这么吵有用吗?”雷七晃着高大的身躯,咬了咬牙,“大家听着,既然王家屏等三人不来,我们就进行缺席审判。王家屏藐视法度,破坏朝廷用人规程,身为阁老,殊无宰相之体,我提议立刻通过罢免案,免去王家屏阁老之职。”   “同意!”立刻有人响应,大家伙一个接着一个,把手举了起来。   最后轮到了唐汝楫和朱衡,经过了这么多年,朱衡已经人老成精,十年前,因为罢免高拱,君臣之间,发生了有史以来,最强烈的碰撞。   十年之后,又重蹈覆辙!   罢免案通过,君臣关系,真的就完全破裂了。其实君臣又何曾好过?   老头子一咬牙,枯瘦的大手,高高举起,罢免案正式生效。 第1131章 不服输的万历   “号外,号外!议政会议罢免阁老,王家屏或相位不保!”   报童卖力吆喝着,大凡听到喊声的过路人,都会顿一下,好多人纷纷掏出散碎的铜板,买一份报纸看看。   久在京城,见惯了风云变幻,百姓们都颇有见识。   匆匆浏览一下,大家伙都心中一惊。   有人掉头就往粮行跑,不管三七二十一,先买上三个月的粮再说。   普通百姓都能窥见危险,朝中诸公哪里不明白。从唐毅致仕,到刺杀阁老,接着挖掘孔夫子坟墓,两个阁老辞官,内阁相位争夺……   这些事情一环扣着一环,发展之快,超出所有人的估计。最初大家只以为是保皇党要夺权报复,接着又觉得心学一脉发起反击,可后来就觉得保皇党技高一筹,如今一看,又让唐党扳回一局。   整个朝廷局势,就好像跷跷板,按下了葫芦浮起来瓢,按下了瓢,又起来葫芦。究竟是保皇党发起攻势,还是唐党顺势而为,要彻底歼灭对手?   还真看不明白,或者说,这两家都不是善茬子。究竟谁是主动,谁是被动,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局面演化到了今天,君臣之间,不得不再度对撞,就好像当年罢免高拱时候一样。唯一不同的是当年的万历只有十岁,还是个不懂事的孩子,现在万历已经二十岁了。   十年的隐忍,最大的对手唐毅已经走了,万历也成年了。   究竟谁会成为最后的赢家,的确是不好说啊?   京城上下风雨凄凄,唐汝楫丝毫不客气,他在通过了罢免案之后,立刻召集在京的资政和代表,共同拟定一份声明,直接送给了万历。   以往的奏疏都对皇帝保持着足够的尊重,哪怕唐毅,也要自称臣子。可是这一次唐汝楫不一样,他以我方自称。   在声明中,他要求万历要恪守君道,不要干涉朝廷用人,尤其是不能以一己之私,破坏朝廷铨选制度,放任奸佞小人,窃据阁老之位。   唐汝楫告诉万历,皇帝乃是天子,上天之子,皇帝应当负责祭天敬祖,至于人间的事情,都应该交给臣子来处置,皇帝只有少做事,才能永远正确神圣。   在最后,唐汝楫还提出,让万历在七天之内,答复议政会议的要求,并且下罪己诏,向天下解释清楚误会。   声明送出去,唐汝楫立刻以首席资政的名义,冻结皇室预算,从今天开始,皇宫有什么开销,都没法报账核销。   同时,唐汝楫还下令所有省份的议政代表,立刻齐集京城,要共同商定皇室条例,明确君臣之权,避免乱政滥权的事情再度发生。   什么叫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唐汝楫为官近三十年,一直鲜有建树,说句不客气的,他就是个投机小人,最初巴结严党,后来又巴结唐毅,才能在中枢立足,实在是人品能力都不怎么样!   只是谁也想不到,在这个关键时刻,他挺身而出,扛起了对抗皇权的大旗。一套组合拳打出来,赢得满堂喝彩。   心学,唐党,甚至一大批在新政中获益的官员纷纷站出来,响应议政会议的决议。   他们未必敢直接叱责万历,但是攻击王家屏等人却一点也不手软。   为官多年,谁身上没有一点毛病。   很快吐沫星子就把王家屏给淹了,陈于陛和张位也没捞到好,都被骂了一个臭头。陈于陛还算是君子,在家中闭门不出,没脸见人。张位则是抱病不起,听说已经病入膏肓了。   “真是两个废物,区区一点风浪都承受不住,亏我还选他们,真是瞎了眼!”王家屏气得怒骂不止。   在他的对面,坐着一个高大魁梧的中年人,四方大脸,油光发亮的脸膛,十分威仪,冷眼一看,竟然有些像已故的兵部尚书杨博,他就是杨博的公子,民政部尚书杨俊民。   “对南兄,别说他们承受不住,就连我也是摇摇欲坠啊!”杨俊民苦笑道:“刺杀唐毅的案子已经烧到了我,这些日子天天有人上书,济宁那边,孙鑨还在调查,说不定这时候抓我的人马都出动了。”   杨俊民跟着他爹,学了几十年,扪心自问,论起权谋争斗,杨博那是天下三杰,杨俊民青出于蓝,丝毫不比乃父差。   直到此刻,他终于承认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他和唐毅的差距是全方位的。   “厉害,果然是厉害啊!”杨俊民叹道:“不久前我们还在庆幸,一下子拿了陆光祖和陶大临两个,有机会迎头赶上。现在看起来,这根本是计策!”   王家屏也叹口气,“没错,本来掘了圣人坟地,民怨滔天,唐党就该顺势收手,免得被万民唾弃。真是想不到,他们竟然不肯罢休,为了继续把这局棋走下去,硬生生自斩了两位阁老,把事情弄得越来越大,不可收拾,真是高明啊!”   “又不是现在才知道!”杨俊民无奈叹道:“申时行不是没有才智,是没有魄力,他也没有资格让陆光祖、陶大临这些人牺牲。说到底,还是唐毅的手笔,遥想当年,我爹他们就是败在了唐毅的手里,如今我们又要失败,莫非他就不可战胜吗?”   杨俊民心性坚韧,从不轻易言败,可事到如今,他也没有了底气。王家屏沉着脸,好像一块黑铁。   内阁已经接受了议政会议的罢免案,申时行等人正在积极讨论调查,王家屏知道,不过是走过场,很快内阁就会批准罢免案,到时候举行廷议,百官投票,自己的大学士之位就没了。   其余牵连进案子的官吏,陈于陛、张位、杨俊民、孙丕扬、武清侯李伟、巡抚顾养谦……要是这些人都被拿下了,晋党和保皇党的力量都将消耗殆尽。   说起来惭愧,自从当年被唐毅算计之后,晋党就实力大损。要知道鼎盛时期,晋党掌控了六部当中的一半,呼风唤雨,权倾一时。可是如今呢,晋党不得不借着保皇的名头,吸纳人员,借势而为,真是不可同日而语。   借了皇帝的势,就要和皇帝绑在一起,生死与共,福祸相连。   “或许这是我们的一线生机,也或许是万劫不复……”王家屏显得犹犹豫豫,支支吾吾。   杨俊民苦笑了一声,“对南兄,别藏着掖着了,有高招赶快说吧!”   “只怕不是什么高招。”王家屏苦笑道:“任命阁老,陛下御批之后,要由议政会议背书。同样,罢免阁老,哪怕通过了内阁和廷议,最后还要陛下批准,只要陛下不点头,就拿不下我。”   用唐党的招,对付唐党,果然好办法!   不过杨俊民很快就摇头了,“对南兄,就算保住了位置,也怕是声望尽毁,难以统领百官,无法号令朝廷。这个阁老,还有多少滋味?”   “有!”   王家屏断然道:“事到如今,就只有指望着陛下,奋起一击,把唐党都干掉,到时候,我们再出来收拾残局。”   “对南兄,怕是不成吧!唐党的兵权可不弱啊!”杨俊民忧心忡忡道,不说东南吧,曾经的九边都是唐毅的人马,至于过去十年间,积极开拓海外,现在到处都是大明的人马,加起来数量惊人,他们都站在唐毅的一边。   万历手上满打满算,只有几万京营,加上一些勋贵武臣,指望着他们,怕是远远不够。   “账儿不能这么算!”   王家屏道:“海外的那些人先放在一边,他们支持唐毅又如何?鞭长莫及,他们得到消息,再调兵遣将,只怕要一年半载了,等他们出兵,黄花菜都凉了。我所虑的就是大明境内的人马。东南多数是唐毅的人不假,可是东南富得流油,我不信一群衣食无忧的百姓,会糊里糊涂跟着唐毅造反?别忘了大明立国两百年,早就深入人心,拜唐毅所赐,这些年天下还算太平,都说官逼民反,你几时见过富人舍弃家业,跟着乱匪瞎折腾?同样的道理,九边的诸将,他们听唐毅的,可是心中未必没有朱皇帝,只要能让他们保持中立,也就够了。把内阁,对了,还有议政会议干掉,天下就是我们说了算。”   话说的有理,可杨俊民也清楚,真按照这个办法做,只怕会天下大乱,甚至几十年都未必安宁下来,一个不好,都会葬送了大明江山,后果不堪设想。   “这是要铤而走险啊!”杨俊民哀叹道。   “不拼死一战,我们还有机会吗?”王家屏悲凉道。   ……   内阁飞速通过了罢免案,接着递交百官投票,在京四品以上官吏,七成通过罢免王家屏的决议。随机内阁进行廷推,邹应龙、沈鲤、赵志皋三位被提名为阁老,都通过廷推。吸取教训,不多不少,就三个人,万历想玩花招都没机会。   申时行直接带着廷推结果,前往乾清宫。   “陛下,臣有廷推结果上奏,请陛下御览,颁行!”   申时行惜字如金,却把意思表露无遗,万历只能看看,然后按规矩发布天下,想要再玩花招,门都没有!   万历的脸色瞬间青了,从申时行的身上,恍惚看到了唐毅的影子!总算是图穷匕见了,你们师徒就想把朕当成傀儡,朕绝不答应!   “申阁老,这个红,朕不批!” 第1132章 图穷匕见   万历十一年的春天,唐毅回到了太仓老家已经三四个月了,他还记得小时候每到这个时候,阳气回升,大地变暖,细雨绵绵,有时候能下一两个月,都说东南的梅雨厉害,其实缠绵的春雨和秋雨,才更让人难受,阴冷阴冷的,身上总是潮乎乎的。   为了避免受冻伤身,唐毅拉着平凡,在宅子搭了一座地龙,又劈了好多木材,整整齐齐地码起来。   平凡喜欢干净,又一直读书,哪里弄过泥水,又脏又累,老爹也不知道是脑袋抽了,还是怎么了,竟然非要亲力亲为。   “过些日子你就明白了。”   唐毅总是拿这话敷衍平凡,几个月时间过去。一场接着一场的阴雨,偶尔雨中夹杂着雪花冰屑,落在地上,形成一堆堆水和冰的混合物。   阴冷湿滑,寒风入骨,躲在有地龙的屋子里,热气冒上来,舒坦熨帖,妻子抱着儿子,依偎在平凡的身边。   “怎么样?服气了吧!你就是没咱爹看得远。”   平凡脸色铁青,他猛地起身,一溜烟儿跑到了唐毅的书房。   “爹,是不是小冰河期真的到了?以后的天还会不会更冷?”   唐毅放下了毛笔,揉了揉酸胀的眼睛,“其实早就开始了,不过往后会一年比一年厉害,至于要持续到什么时候,也不好说。这不,江南也下雪了,温度上不来,今年的春耕是耽误了,减产在所难免。真是多事之秋啊!”   平凡认真听着,道:“要不要给大哥写信,让他多准备些粮食。”   “怎么,害怕饿着?”   “那倒不是!”平凡挠了挠头,“还轮不到咱们家挨饿吧!我是担心东南的百姓,当然了,还有粮价,让大哥也赚点零花钱。”   平凡这小子显然言不由衷,他接下来大明储蓄银行的差事,现在他主管江南地区,粮食减产,必然影响到粮价,进而波及金融市场。他想多弄一点粮食,不过是增加手里的筹码,必要时候影响粮价,维护金融集团的利益。   他的这点心思,瞒不过唐毅,不过唐毅倒是赞同多囤积粮食。   “不是为了粮价,而是为了百姓!”唐毅叹道:“相比天灾,真正可怕的是人祸!”   平凡见老爹目光深邃,似有所指,忙问道:“爹,是不是万历有什么动作了?申阁老不是把他给顶回去了吗?”   玩金融的都是耳聪目明之辈,平凡也经营着许多耳目,在昨天的时候,就得到了消息,为了递补阁老的事情,申时行亲自入宫。   送信的人绘声绘色,讲到君臣二人的精彩对决……万历一上来就拒绝签字批红。绵软的申时行出人意料,竟然回敬道:“陛下不用朱,有内阁用印,半个月之后,一样生效。”   这是唐毅留下的章程之一,内阁已经将票拟和批红大权集于一身。当然皇帝也有御览批红的权力,这两者分别称为“阁批”和“御批”,如果二者齐备,立刻生效,只有内阁批示,则需要等待,从三天到半个月不等,至于只有御批,那就是中旨。无论内阁,还是各部,科道,遇到中旨均可以驳回。   那之前选拔阁老,王家屏为什么敢用中旨推人进去呢?就不怕申时行他们给驳回?   这里面有个漏洞,毕竟这一次是递补阁老大学士,各部科道没有资格驳回。而内阁要是驳回,则会落人口实,说他们是为了独揽大权,排斥异己,在道义上站不住脚。   这也是没有真正制定皇室条例,把皇权限制住的弊端之一,毕竟事权还相当混淆模棱,所幸有议政会议给驳回了。   申时行理直气壮,皇帝批不批,都是一样,说白了,就是过来走个过场。   气,真是气!   万历简直要炸了,什么九五至尊,什么口含天宪,什么说一不二,都是骗人的,朕两个傀儡都不如,你申时行不过把朕当成了木偶!   “朕才是天下之主,内阁大学士是朕的书办参谋而已!你们不是宰相,不要给脸不要脸!吃朱家的饭,砸朱家的锅,扪心自问,你们对得起良心吗?”   直接骂大街了,可见万历是真的气疯了,申时行依旧不卑不亢,云淡风轻。   “陛下,臣等拿着朝廷俸禄,自然要为朝廷办事,而朝廷接受百姓奉养,要为万民做主。”几句话,等于告诉万历,我吃的是百姓的饭,不是你老朱家的饭,“陛下身为天子,当以万民苍生为念,以江山社稷为念,选贤举能,本就是朝廷应该做的。破坏成宪,必定天下大乱,实在是有负陛下肩上的天命,爱民之仁德。”   肺腑忠言,万历丝毫没有听进去,他冷笑道:“好话,真是好话!可是申阁老,你怎么不扪心自问,还有一丝一毫的天命属于朕吗?”   申时行并不说话,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万历深吸口气,显然到了此时,多说无益!   万历真的恨不得立刻把申时行给宰了出气,可是他也清楚,眼下还不到动手的时候,还要忍耐。他一转身进入了寝宫,申时行从乾清宫退了出来。   一场君臣交锋,迅速结束。   按照规矩,三位阁老的任命已经公布出来,只等半个月之后,新的内阁就会产生。   “我觉得万历没有机会翻盘了。”平凡说道:“我也想不出,他还能干什么?没了王家屏等人,他就是被砍断手脚的武士,囚禁在笼子里的猛兽,任凭怎么折腾,都没有半点用处。”   “不然!”   唐毅摇摇头,笑道:“永远不要低估对手,如果我猜的不错,万历的报复应该开始了。”   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灭亡,唐毅相信,皇权这种东西,绝对不会妥协,爆发是必然,就看万历能玩出什么花样了!   ……   也不知是唐毅有半仙之体,还是瞎猫碰上了死耗子,就在等待上任的半个月,京城出现了日食,不到三天的时间,又发生了一场地震,将京城西北的城墙震倒了一个角儿。   突遭变故,吏部尚书孙丕扬立刻上书,他认为发生日食,正式代表上天示警,有小人蒙蔽皇上,为祸朝廷,地震紧随而来,代表江山不稳,社稷危险,柄国之人,应当立刻反省过错,检讨自身,反躬自省,才能消弭祸端,不然天变在即,获罪于天,是会遭到报应的。   孙丕扬德高望重,带头发动攻击,还是很有效果的,不少人站出来指责内阁。   不过令人意外的是应者寥寥,在民间更是被百姓嗤之以鼻。   就在三年多之前,徐渭还没离开国子监的时候,曾经引入了一台望远镜,能够观测周天星辰变化。虽然东南早在十几年前,就借着研究天象的名义,弄了许多望远镜,国子监的这一台,在京城上属首例。   通过望远镜,人们第一次窥见了天空的奥秘。   浩淼的宇宙,璀璨的星辰,还有头上的一轮弯月。他们找不到传说中的月宫,也看不到嫦娥吴刚,日月星辰也没有围绕大地运转,相反,是大地在围绕着太阳转。   几年前,东南的学者都认为太阳是宇宙的中心,随着望远镜越来越大,越来越精密,他们认识到太阳也不过是一颗寻常的恒星而已。   他们绘制了日月星辰的图形,制作出复杂的模型,掩饰天体运行的奥秘。繁杂的神仙体系崩解了,没有嫦娥,没有太白金星,没有文曲星,武曲星,没有三十三天,没有凌霄殿,没有瑶池,没有蟠桃,也没有紫薇帝星!   什么都是胡说八道,天命所归,更是扯淡!   人们从模型中了解了日食的原因,这不过是几个天体位置和轨迹的必然结果,日食如此,地震多半也是如此。   君不见太阳就是个大火球,没准大地下面也有着灼热的火球,火球爆裂,炸开了地层,就出现了地震。很多去海外考察的人,就看到过喷吐着火焰和浓烟的山峰,灼热的岩浆流出来,会凝成岩浆岩。   在大明的土地上,也有锥形的火山,也有岩浆存在……   原本盘桓在人们心中,神秘莫测的天命观快速崩解。孙丕扬排斥最新的天文学说,顽固地坚持以往的观念。   他的奏疏非但没有引起大家的响应,反而激起了更大一股的反弹浪潮。   陆续进京的议政代表,纷纷痛斥孙丕扬的无知。   他们认为自然现象和失德与否,没有一丝一毫的关系。但是,面对着自然的灾祸,如果朝廷应对不利,那就是失职!   真正重要的是救灾,是安置百姓,是重修房屋,不是去谈什么虚无缥缈的天命,更不能把百姓的苦难,当成攻击对手的工具。   真是无法相信,大明的吏部尚书,执掌铨选的重臣,竟然如此见识浅薄,真是让人心寒。   刚刚当选议政代表的方从哲联合东南的一百多位议政代表,联名提出罢免案,要求废了孙丕扬吏部尚书的职位,重新选择一个德才兼备的尚书。   “图穷匕见,他们是想赶尽杀绝,想把大明的忠臣都给杀光!”万历气愤难平,怒火中烧。他越发绝望,难道任凭着唐党把自己的人都给铲除干净吗?   “陛下!”   绝望之时,英国公张元功急匆匆跑到了万历的身边。   “好事,天大的好事啊!”   “怎么讲?”万历惊问道。   “回陛下。”张元功压低了声音,“大同总兵马芳已经同意出兵帮助剪除唐党,至于蓟镇总兵戚继光,他有意告老还乡。”   “戚继光这是耍滑头!”万历不客气道:“这两镇人马离京城最近,能拉过来一支,也够用了,只要戚继光不乱动,铲除唐毅的党羽,就轻而易举了。”   万历用力吸口气,瞬间把眼睛瞪得老大,浑身战意昂扬,如同一只愤怒的猛虎,这一次朕绝不会重蹈母后的覆辙,你们等着受死吧! 第1133章 名将凋零   明天就是半个月之限,王家屏等人被罢黜,换上三位唐党的阁老,随后再铲除掉孙丕扬、杨俊民等人,保皇党也就一扫而光了。   没了保皇党作为羽翼,万历孤掌难鸣,除了认输,别无选择!   申时行反复推演,胜利之神都站在他们这一边,几乎已经是定局。   令人奇怪的是申时行总是平静不下来,一颗心上下乱跳,似乎一张嘴,就要跳出来相仿!   怎么会如此紧张?   是自己多虑了,还是有什么疏漏?   申时行在地上反复走来走去,他不仅想到了老师唐毅,假如换成师父,他会如何安排布局?   不管如何,师父都不会如自己一般,手足无措吧!   无关才智,实力使然。   足足走了近一个时辰,突然有人急匆匆跑进来。   “汝默兄,大喜!”   敢直闯申时行书房的,只剩下他的同窗同科同乡,死党王锡爵了。他跑进来,一把抓住申时行,激动说道:“快看,这是马芳马老总送来的信。”   申时行眼睛放光,急忙抓起来,借着灯光,仔细观看。   马芳在十几年前就是唐毅的心腹部将,这些年来,马芳的两个儿子,马栋和马林都在唐家父子手下做事,可谓是子一辈父一辈。   马芳万万不会背叛唐毅,万历从他身上下手,其实是打错了算盘。   “汝默兄,马老总得到了陛下的密令,让他率领一万五千名骑兵入京。”王锡爵怒气冲天,“果然,朱翊钧和他死去的娘都是一个德行,道理讲不过,就要掀桌子!”   申时行十分平静,笑呵呵道:“这不就是皇权吗!不管是万历,还是其他人,坐上了龙椅,都会这么干的。权力就是他们的命,为了保住权力,哪怕弄得天怒人怨,山河破碎,也在所不惜!”   “所以我们必须完成师相的使命。”王锡爵激动道:“马老总已经说了,他表面上装作支持万历,实际上会在关键时刻,倒戈一击,帮着我们。”   世人常说,“勇不过马芳”,马家军的骑兵就是无敌的象征,有了这一万五千人马,胜过京城几万雄兵。   眼下京城之中,有大约四支力量,其一是顺天府的兵丁差役,以往的顺天府就是打酱油的,不过自从唐毅担任过一段时间的府尹之后,顺天府的待遇不断提高,而且为了维护京城治安,他们的兵丁差役总数超过了五千人,战力不俗。   第二支人马就是由锦衣卫改编过来的内卫,有八千人。   第三支是天子右弼下属的禁卫,只有三千人。   第四支是京营,人数最多,将近三万人。   前两支人马都在内阁的掌控之中,至于京营,其中也有不少将领站在内阁一边,但是大多数还是忠于万历。尤其是统帅王守义,此人晦暗不明,捉摸不透。   总体来说,内阁和万历是旗鼓相当的,如果马芳能站在内阁一边,毫无疑问,内阁的战斗绝对在万历之上。   军中没有问题,万历就翻不了盘!   申时行和王锡爵又仔细推演了一番,终于没有漏洞了。   两个人抬头看去,外面天色朦胧,差不多四更天了。   “休息不了了,要上早朝了。”申时行叹口气。   “哈哈哈,汝默兄,一战定胜负,往后有大把的时间休息!”   他们简单收拾,分别向午门而来。   百官齐聚,三三两两凑在一起,不停谈论着罗万化,沈一贯,邹应龙,沈鲤,赵志皋,新旧阁老谈笑风生,还在交流经验,不时互相揶揄两句,显得十分欢快,但是罗万化和沈一贯的手心都是汗了。   他们已经得到了消息,万历昨天夜里,密召武清侯李伟和英国公张元功入宫,具体谈了什么,无从知道,但绝对不是什么好事情。   有了前车之鉴,万历多半也是想动用武力,不过内阁也不是软柿子,真要拼一个血流成河,万历也承受不起。   伴随着悠扬的鼓乐,在几位阁老的带领之下,群臣入内,在高大雄伟的皇极殿站好。   相比往常,时间仿佛慢了许多,当大家几乎不耐烦的时候,万历才姗姗来迟。仔细看去,就会发现万历的眼睛满是血丝,他的拳头是紧紧攥着的,指甲都是惨白之色。   见礼之后,万历沉默半分钟,才缓缓说道:“众卿,可有本章上奏?”   “陛下!”   申时行直接代表百官站了出来,“内阁公示时间已到,三位阁老递补入阁。”   万历的瞳孔紧缩一下,随机瞬间张开,他面上带着笑,“好啊,选贤举能,宰相之责,朕很高兴,又有贤才入阁辅政,大明之福啊!”   从他的声音里,听不出任何的高兴,只有从里往外的冰冷。   申时行也不管了,继续说道:“其次,王家屏等人蛊惑圣听,任用私人,以致朝局混乱,百姓疑心。臣以为陛下当下诏,澄清误会,罢免奸佞小人。”   按照议政大会的要求,是逼着万历下罪己诏。显然,申时行也退了半步,给万历留一点面子,至于他领不领情,就看万历的了。   “还有事情啊?”   万历竟然没有发作,皮笑肉不笑道。   “有,臣启陛下,今有一百余位议政代表提议,要求制定《皇室章程》,以此厘清责权,正君道,明臣职,佐皇家千秋万代,建万世不拔之基业,顺天应人,造福苍生,臣以为陛下应当准许,以昭示吾皇之恩德爱民。”   好话,真是好话!   万历心中涌起一句话:好话说尽,坏事做绝!   申时行一共提了三个事情,安插他的人,干掉自己的人,接着又要立法,限定朕的权力,不但你们不把朕当回事,还要世世代代,都不把朕当回事!   是可忍孰不可忍,朕绝不会让你们得逞!   万历突然站起身,斜眼望着大殿金碧辉煌的顶棚,放声狂笑,笑声不停回荡。   “好啊,朝廷有了申阁老,还要诸位臣工,大事小情,朕都不用担心,垂拱而治,比起古之圣君,也差不了多少,当真是盛世大明,历代绝无仅有。朕真是高兴,太高兴了。既然诸位臣工都有了章程,朕就不用担心了。退朝!”   万历一甩袖子,转身离去。   所有大臣都愣了,心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皇帝这就认输了,大家攒了足足的力气,要好好和万历讲讲道理,敢情力气都没用了?   大家还迟愣的时候,申时行心中的不安却更加强烈了。   他站出来,大声道:“诸公,既然陛下已经批准,我等就该立刻回去落实,邹阁老,沈阁老,赵阁老,你们三位随着本阁过来。”   申时行领头退出了皇极殿,直奔会极门,邹应龙紧紧跟着,他的资历最深,幽幽道:“申阁老,老夫觉得今天有些异样。”   “没错,所以我们要尽快去内阁坐镇,以防生变。”   七位阁老,迅速赶到内阁,申时行立刻拟定一道命令,着京城内卫人马护送王家屏等人即刻离京。   “邹阁老,您担任过云南巡抚,有过领兵经验,内阁分工,你就负责军务,眼下烦请邹阁老立即前往京营坐镇,若是缺少粮饷军械,立刻上报内阁。”   人手补起了,第一件事就是掌握兵权,申时行可不想提心吊胆了。   “好,老夫这就去!”   邹应龙起身,刚要离开。   突然有中书舍人跑进来,大叫道:“不好了,不好了!张元功率领着人马,把议政会议给包围了!”   “什么?”   申时行豁然站起,当真是好大的狗胆,竟然敢包围议政会议。要知道那里面包括三十位德高望重的资政,还包括各省的代表,抓他们,就是公然打所有人的脸。   大家伙互相看了看,心中都有数。   果然万历掀桌子了,只是没有想到,他竟然先向议政会议下手。这一轮万历倒霉就倒在了议政会议身上,他的皇帝权威,无往不利,唯独遇上了议政会议的民意压力,就弱了三分,无论如何,要拿下来!   同样的,内阁也是必须保住议政会议。   “元驭兄,你立刻调集顺天府的人马,前去救人!”申时行又对着罗万化道:“罗阁老,你去城外,调马芳人马进京。”   “明白!”   王锡爵和罗万化去安排,邹应龙也急匆匆赶往京营,显然,三万京营未必都站在了万历一边,能争取多少就是多少。   “邹大人,让你冒险了。”   “为了道义,老夫百死不悔。”   内阁快速行动,一刻不停。   单说罗万化,他急速出城,到了德胜门外,走出不到五里,就是马芳的军营。离着远处,就看到一大片帐篷,罗万化的心不由得松口气。有了人马,就有一切。   往前走了一段,突然罗万化大惊失色,只见军营里面到处都是白幡,出入的士兵头上扎着白带子,脸上都带着泪痕。   “这,这是谁死了?”罗万化抓住一个士兵,惊讶问道。   士兵哭丧着脸道:“老总镇昨天夜里去了。”   马芳死了!   罗万化一听,天旋地转,险些摔倒,手下人扶住了他,罗万化像是疯了一样,挣扎着就往军营里跑。   一边跑,一边大喊:“谁是主事之人,快出来见本阁!”   罗万化只剩下一个念头,这一支人马万万不能出差错,不然一切都完了! 第1134章 唐大人,您在哪里   马芳突然死去,罗万化嗅到了浓浓的阴谋味道,他不相信那个铁一样的将军,会突然死去,尤其是几日之前,马芳还送来信,要站在内阁这一边。   如今马芳死了,这一万五千人马,会站在哪一边,几乎决定着京城无数人的身家性命,罗万化哪能不着急。   可是有些事情,他着急也没用。   别看你贵为阁老,但是没领过兵,没打过仗,在丘八大爷的眼睛里,就是个废物,没人会在乎他。   马芳的副将高彦伯召集了所有的游击,指挥,千户,百户……大家都是大明的兵丁,效忠大明皇帝,理所当然。马老总镇在的时候,大家都听他的,现在马老总镇去了,就听皇帝的。   有几个将领当即反驳,哪知道高彦伯直接动手,把人给杀了,血溅五步,好不凄惨。   “大家伙别忘了,马老总出兵的时候,说了什么,他老人家是让我们匡扶君道,捍卫大明江山社稷,大家伙还有什么犹豫吗?”   高彦伯凶神恶煞,拿出马芳压人,所有人都唯唯诺诺,张口结舌。如果马芳活过来,一定会气得发疯。   他是那么说过没错,可是他的心是站在内阁一边。出兵的时候,总不能说咱们是去京城找皇帝的麻烦,要跟着内阁造反?   马芳说不出口,结果他突然暴毙,这一支凶悍的骑兵就轻轻松松,落到了高彦伯的手里。   ……   “哈哈哈,哈哈哈!申时行聪明反被聪明误,想不到吧,百年晋党,岂是轻易能被打垮的!”   王家屏放声大笑,猖狂得意。   这一步棋真是他精心设计的,当然,追根溯源,真正布下这个局的还是杨博。作为天下三杰之一,已经死去了十几年,还能影响后世,杨博也该含笑九泉了。   自从唐毅插手九边,南兵北调之后,晋商在九边的势力越发衰弱,再到革除军户,改革将门,晋党在边疆的势力几乎一扫而光。   面对着糟糕的局面,杨博苦思冥想,和唐毅正面硬抗,是一点胜算没有。而且九边的人马从招募,到训练,再到管理,都是戚家军的那一套,晋商根本没法插手。   杨博苦思冥想,终于让他找出了一个漏洞,就是马芳的骑兵。   由于骑兵和步兵不同,不是光靠着训练就能解决的,需要从小就选拔骑射好手,训练周期长,花费大,南方的士兵也不适合。因此多数从北方选拔,甚至其中混入了不少蒙古各部的人马。   作为唐毅最信任的将领,马芳一直统帅着最强悍的骑兵力量。但是唐毅也忽略了,马芳曾经是杨博的部下,深受杨博的栽培和提拔。   马芳倒是不会为了旧情,背叛唐毅,但是杨博却可以想办法,向他的骑兵安插亲信。   唐毅出于信任,不会过分控制马芳,马芳又怀念旧情,任由部分亲近晋党的武人混入其中,当初他们进入骑兵的时候,都是千户、百户,甚至就是大头兵,堂堂一品总兵,会在乎这些人吗?   可架不住水滴石穿,杨博死后,杨俊民又接了过来,十几年间,晋党的人征杀疆场,曲意逢迎,渐渐往上爬,把马芳的部下大半拿到了手中。   当然了,这种程度的掌控也没有意义,毕竟有马芳在,他们就玩不出花样。   故此王家屏就精心设计了一个圈套,他先让万历去调动马芳的人马,这是故意卖一个破绽。申时行等人认定马芳是自己人,就会放任马芳进京,而且以为有了马芳的帮助,他们就能稳操胜券,进而疏忽大意。   等到接近京城的时候,突然对马芳下手,将骑兵夺到手中。   天地变色,乾坤颠倒,就在一夕之间!   不愧是能继承晋党的人物,在全面落后的局面之下,竟然愣是翻了盘。   “爱卿,做得好,做得太好了!”   万历再宫中急招王家屏,忍不住给他伸出了两个大拇指,眼下京城内外,最强大的两支人马,一支京营,一支马家军,都在万历的手里,内阁就成了待宰的羔羊,不堪一击。万历摩拳擦掌,已经迫不及待。   王家屏同样热血沸腾,受了这么长时间的气,也该报复回去了。此刻的他已经不顾一切后果,只要能打败唐党,哪怕天塌地陷,也在所不惜。   “臣启陛下,现在马家军人心惶惶,还不宜妄动,只是凭着京城人马就好,足以收拾申时行一伙。”   “那好,爱卿只管去安排,事成之后,内阁首辅的位置,非爱卿莫属!”   “遵旨!”   王家屏立刻下令,由杨俊民带领一伙人,急速前往议政会议,把唐汝楫和朱衡等人抓起来。   再让孙丕扬率领大军,控制各部。   他自己亲自领着人,奔向了内阁。   三路大军齐出,局势急转直下。   ……   “不好,大事不好了!”   有人急匆匆跑到了首辅的值房,慌里慌张道:“元辅,刚刚传来了消息,马总镇死了,罗阁老被城外的叛军扣押了!”   申时行眼前一黑,几乎摔倒。   完了!   全都完了!   他苦心布置,竟然毁于一旦,没有了兵权支撑,接下来会发生什么,申时行心知肚明。却也是倍感无力,回天乏术。   “师相,弟子对不起你!”   申时行眼中含泪,他到底不是唐毅,哪怕学得再像,唐毅的经历和威望都是没法复制的,只要唐毅在,他根本不需要调动边军人马,就能轻松压制万历。可是到了申时行手上,他没真正领过兵,也没打过仗。   那些丘八大爷怎么会真心臣服,再说了,皇帝还是高高在上,他们何必给自己的家人后代作祸!   正因为如此,申时行不得不把希望寄托在马芳身上,可是他在军中的力量又不足,甚至没有察觉马芳部下的异常,盲目信任,结果就落到了如今的地步。   “首辅,快走吧!或许他们的人马已经杀来了!”   手下人焦急提醒,申时行痛不欲生,可是作为唐毅钦定的继承人,又岂会那么弱!他迅速冷静下来,在京城这一亩三分地,皇帝的威望太高了,影响几乎无处不在,哪怕经过十年的变法,也难以根除。   败了,他已经败给了万历。   不过出了京城,尤其是东南,还有广袤的海外,那里都是唐党的天下,老师还在,就不会失败。   申时行很快理清了思路,“传我的命令,要求各部尚书侍郎,在京官吏,都不要轻举妄动,一切服从,切莫轻易挑衅。”   “首辅,你这是投降啊!”   沈一贯跌跌撞撞,从外面进来,大怒道:“我不服,咱们还可以放手一搏,还有顺天府的人马,还有通州,怀柔,密云,保定等地的驻军,我们都调动起来,和万历拼了!”   “住嘴!”   申时行一拍桌子,怒吼道:“沈一贯,你想让京城血流成河吗?两百多万的百姓,无数商民学子,这都是大明的精华所在,一场乱战下来,荡然无存,我们就是天下的罪人!你担得起罪责吗?”   “我?”   沈一贯一下子被问住了,这位气性也大,浑身颤抖,一拳砸在了檀木桌面上,留下了暗红的血迹。   申时行痛苦地闭上眼睛,努力仰起头,不让泪水流下。   “沈兄,我们没有能力阻止万历倒行逆施,可是别忘了,师相还在,他老人家绝对能力挽狂澜。我们败了,只是证明用合法的手段,按规矩,讲道理,斗不过皇帝。但是我们还没输!”   “没有吗?”沈一贯痴痴问道。   “没有!”申时行坚定回答:“历来变法,都不是轻松的事情,更何况我们做的是千古未有之举,死亡牺牲,在所难免。若是用我们的死,警醒世人,鼓舞更多的志士,奋起反击,就还有一线生机!”   “说得好!”   新进递补的大学士赵志皋和沈鲤也走了进来,冲着申时行一拱手,“就让我们做牺牲之人吧!”   ……   万历十一年,四月丁巳,朱翊钧亲自发动兵变,被免大学士王家屏充当打手,一夕之间,抓捕以申时行、王锡爵、罗万化、沈一贯等人为首的七位大学士,并且将在京所有国民议政会议成员,包括三十位资政,二百多位代表,都给抓了起来。   按照万历的想法,是希望把这些人全都给宰了,诛灭九族才好。   王家屏还有些理智,要是这么干了,立刻天下就大乱了,连一点收拾的可能都没有。他苦谏万历,将诸位阁老,还有其他被抓的人员,分别囚禁在西苑和南苑。派遣英国公张元功的弟弟张元德带兵把守,决不许一个人跑出去。   万历随后颁布圣旨,任命王家屏作为首辅大学士,孙丕扬加少保衔,执掌吏部,杨俊民转任兵部尚书,其余陈于陛和张位二位,分别加武英殿大学士和文渊阁大学士,预机务。   王家屏上任伊始,就重新高举徐阶当年的“三还”政纲,将内阁恢复为天子的秘书机构,同时奏请恢复六部九卿旧制,将唐毅增设的部门全部裁撤合并。   万历欣然批准,而且在批准之前,还颁布了一道旨意,宫中重新招募太监,并且恢复东厂和锦衣卫。   十年新政,一朝尽毁。   整个大明,从上到下,都处在了极度的震撼之中。   天下骤变,谁人能力挽狂澜?   唐大人,您在哪里? 第1135章 东南自救   夕阳西下,唐毅坐在窗边,足足有三个时辰,除了偶尔眼睛动一下之外,就仿佛是个死人。   平凡捧着一碗燕窝,轻轻推开了房门,来到了唐毅的身边。   唐家的人没有那么多上下尊卑,父子之间,更像是兄弟,平凡拉过一把椅子,坐在了老爹的对面。   “您老别为了几个不肖弟子伤心了,天下人还等着您振作起来。”   “什么?”   唐毅迟愣一下,摇了摇头,“我没有怪汝默和元驭他们,其实换成是我,也比他们做得好不了多少!”   “怎么会?”   平凡觉得老爹的话太过包庇申时行了,那家伙简直就是一头猪,唐毅留下了那么多势力,层层限制,结果不到一年的时间,都被万历给打破了。眼下连自己都身陷囹圄,生死不知,不是猪是什么?   “爹,他明知道皇帝准备动手,而且京营的三万人,由于都是外族佣兵,他们根本不认内阁,只听皇帝的,只听上级的,竟然没有及时拿下京营?错失京营也就算了,居然只调了马芳一支人马,若是把戚继光,还有李成梁等人的兵马都调过来,集中十万大军,还会是如今的局面吗?”   唐毅低着头,等着平凡说完,才幽幽道:“戚元敬那里,是我送的信,让他按兵不动!”   “啊!”   这回轮到平凡目瞪口呆了,“爹,您老这是打得什么算盘啊?难道要眼睁睁看着申阁老他们输吗?”   一瞬间,平凡就来个一百八十度转弯,开始同情申时行了。   “我送信只是不想让元敬兄为难。”   “他有什么为难的?”平凡不解。   “你想想,如果元敬兄出兵,帮着内阁打败了朱翊钧,下一步该如何?”唐毅淡淡问道。   “下一步?”平凡思量道:“或许该废除万历,另立新君,不对……应该效仿陈桥兵变,拥立一个人,黄袍加身!”   平凡脑筋不差,想到这里,终于明白了过来。   当年唐毅处死李氏,就有一大帮人逼着唐毅登基。好在当时有一批德高望重的老臣,他们对大明感情太深,加上万历还是个奶娃娃,没能如愿。   十年过去了,再度动用武力,直接推翻万历,可比当年的事情还要严重无数倍。凡是参与其中的人,谁还敢拥立朱家子孙当皇帝?岂不是给子孙找麻烦,肯定要拥立自己人,彻底消除后患。   试问谁能当皇帝?   唐毅吗?他会干吗?   戚继光?文官会承认他吗?   申时行?他做首辅可以,能越过师父,登基称帝吗?   “难怪申时行畏首畏尾,不敢放开手脚,原来他心里有忧虑啊!”   平凡想通之后,总算理解了,申时行调马芳一支人马,是想着压制住万历即可,没想掀翻桌子,马芳突然丧命,打乱了全盘计划!   “爹,您是替马老将军伤心?”   “嗯!”   唐毅终于点了点头,二十年来,马芳父子征战沙场,灭俺答,开疆拓土,功劳泼天,忠心耿耿。越是忠勇能战的将领,就越是脆弱。面对敌人,他们身经百战,遍体鳞伤,哪怕肠子流出来,只要一个号角,还能奋力杀敌。   可转过头,面对自己人,就不堪一击。宋有狄青,有岳飞,大明也不乏蒙冤受屈的将领。   “假使我多用点心,马芳军中的异常,是能发现的!”   “爹,什么异常?”   “晋党!”唐毅咬了咬牙,“晋党经营两百年,正所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我早该把和他们有关的人都给清理干净。结果我爱惜羽毛,没有动手。谁知道晋商手里捏着一大批将领升官发达证据,其中不乏杀良冒功,贪墨军饷等等罪行。有了这个名单,加上皇帝的大义名分,丧心病狂,暗害马老将军,也就不足为奇了!”   唐毅说完,用力一锤桌子,平凡都觉得手上一震。   “爹,您老都知道了?是谁干的?”   “还能是谁,张四维呗!”唐毅越发愤怒。   当年他算计了晋党之后,沈梅君曾经亲口告诉唐毅,她害死了张四维的家人,张四维也命不久矣。   唐毅就疏忽大意,信以为真。   后来张四维在不到一年之后,抱病而亡,和历史上的结局一样,唐毅就信以为真。可是他忽略了一点,历史上张四维是在万历十一年遭受打击丧命的,前后差了十多年,身体状况当然不一样。   张四维没有死,为了躲避唐毅的追杀,潜身寺庙之中,十几年间,世人几乎忘了这个名字。   以张四维的小心谨慎,唐毅还一时发现不了,谁让他太恨唐毅了,非要跑到济宁,要亲眼看着唐毅被处死。   结果呢,他倒是没有暴露,但是许国刚刚致仕,那么大的目标,怎么能瞒得住。顺藤摸瓜,自然就查出了张四维的行踪……   以唐毅的才智,很快就脑补出了很多东西。   “几年前,李攀龙等人组建商山诗社,效仿商山四皓,想要辅佐万历。我当时就在猜,是谁鼓动他们出头的,现在看来,多半是张四维干的。他是处心积虑,要和我作对啊!”   “爹,那还不干掉他!”平凡咬牙切齿,“他敢暗杀您老,不把他脑袋揪下来,我就不姓唐!”   “你给我闭嘴!”   唐毅哼了一声,脸沉着,很是难看。   “爹,儿子错了?”平凡不解道。   “大错特错了!”唐毅恨铁不成钢道:“经历这么多事,你怎么不长进啊!世事如棋,可是人毕竟和棋子不一样。张四维当然该死,可眼下却不是拿下他的时候。”   “为什么?”   “你还没明白?”唐毅更加生气了,“纵观这几次的事件,尤其是在出手刺杀我,更是看得出来,张四维已经被仇恨蒙了心,全无一丝大局观。这种自私自利的毒士,留在万历的身边,只会败光万历为数不多的人品,杀了他,那是便宜了万历!”   平凡仿佛第一次认识老爹一般,不停偷眼看着,目光中充满了敬畏,甚至是惶恐。老爹纵横朝堂二十几年,斗得都是最顶尖儿的聪明人。   能活下来就不容易,还能战而胜之,开创三千年未有的局面。老爹的手段当真是厉害无比!   哪怕是敌人,都能变成他手里的工具,和他做对手,还真是不幸啊!   “爹,您老准备怎么对付万历?起兵吗?”   唐毅摇摇头,“此时起兵,结果还是陈桥兵变,没有任何意义。为父花了二十年时间,无数仁人志士聚集在你爹的身边,鹿门先生、句章先生、十岳先生、徐渭、陶大临、诸大绶、王世懋、沈林、申时行、王锡爵、余有丁、罗万化、陆光祖、李贽、何心隐……”每念一个名字,唐毅的神色就凝重一分。   “天下之大害,在于君王。朱家子孙如此,我们唐家子孙日后也会如此,这是帝制的必然宿命,改变不了的。这一次对抗万历,真正的力量在于民间。”   “民间?”   “没错,只有让百姓都清楚皇权的危害,没人再痴迷皇权,再迷信皇帝,为父的变法也就算成功了。”   平凡皱着眉头,“爹,孩儿以为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百姓有口吃的就知足了,他们才不会造反呢!”   “不然,经过为父这些年的努力,大明的市民数量超过人口的三成,东南各地甚至达到了四成多,市民多了,识字的百姓也多了,他们不再是浑浑噩噩的愚夫蠢妇。相反,他们有着强烈的自主意识,要求维护自己的财富,维护现有的局面。只要把这股力量整合起来,足以和万历一拼。”   “百姓之力,万民之心。爹,您说的不是议政会议吗?可是万历不是封了吗,人都给抓起来了!”   “哈哈哈,议政会议的关键在于民心,不是台面上的几个人物。人抓起来怕什么,重新组建也就是了。”   平凡瞪大了眼睛,频频点头,英明睿智,烛照万里,这才是老爹的风采啊!   “您老要重建议政会议吗?”   “不是我。”唐毅笑着道:“平凡,学学你哥吧,也去独当一面,做出番业绩来。”言语中满是鼓励。   ……   得到了老爹的授权,平凡总算来了精神。   此时东南不少致仕官员,世家大族,豪商巨贾,心学鸿儒都在赶往太仓的路上。内阁七位阁老被罢黜,议政会议成员被囚禁,十几年的新政要毁于一旦,谁能不怕,唯一能拯救危局的就剩下唐毅了。   “我爹已经致仕,他老人家又岂能食言而肥。”平安撒谎脸皮都不带红的,“眼下朝廷残暴不仁,大家应该奋起自救才是,不是满世界找救世主!”   “自救?怎么自救?”   “这还不简单,前些日子,不是有人成立了护法大会,要保住合法财产吗?为什么不能效仿?”   平凡提醒了所有人,没错啊,朝廷能囚禁资政和代表,我们再推选出来就是了。   坦白讲,唐汝楫的名声不好,朱衡又是守旧老臣,议政会议在他们手里,威力远远没有发挥出来。   经过简短磋商,大家决定正式成立议政总会,公推诸大绶为会长,徐渭为副会长,唐平凡为干事长。   很快,东南诸省,包括山东、河南,都迅速选出代表,火速向苏州赶来,一时间苏州成了对抗万历的桥头堡,所有人都眼巴眼望看着,这两伙人能玩出什么花样来! 第1136章 金融风暴   瀛台四周环水,清冷幽静,外面有侍卫把守,申时行、王锡爵、罗万化、沈一贯,四位阁老都被安置在了这里。   万历虽然囚禁了众人,却没有下令杀人,每天依旧送来食物清水,只是隔绝了一切消息。不过下面的人从来都是视上意而动的,他们认定了几位阁老谋逆欺上,死路一条,故此每天的食物和水都少了很多,有时候还故意掺了沙子,整治他们。   这四位也有办法,申时行和罗万化性子沉稳,每天蹲在水边钓鱼,西苑的鱼从来只有放生,吃得足,又呆头呆脑,十分好抓。钓一条三两斤的大鲤鱼,就够四个人吃一顿的。   没有水也不打紧,王锡爵和沈一贯早早起来,拿着杯子去林间接露水,还真别说,用露水泡茶做饭,别有一番滋味,也算是苦中作乐。   吃过了鱼汤泡饭,王锡爵在柱子上又划了一道,他们被抓进来,已经三个半月了。屋子里连一张纸,一个字都没有,更别说外面的消息了,他们一点都不知道。   “汝默兄,什么时候是个头儿啊,干脆拉出来砍头也好,至少还能知道点事情!做一个明白鬼!”王锡爵忍不住抱怨。   申时行低垂着眼皮,连头都没抬,“元驭兄,你要是静下心来,其实很多事情能够猜到。”   “哦?还请汝默兄指点。”   申时行看了看罗万化和沈一贯,笑道:“大家都说说,你们有什么发现。”   沈一贯皱着眉头,“昨天我爬上房顶,换了一块坏了的瓦,发现守卫瀛台出入口的人马虽然没变,但是稍微远一些,竟然出现了太监。”   “太监?不是被师相废了吗?”王锡爵惊问。   “不会有错的,的确是太监,看起来万历已经恢复了宦官,倒行逆施,真是可恶透顶!”沈一贯怒气冲冲。   轮到了罗万化,他沉思一阵,说道:“你们注意没有,这两天吃的米和以往的不一样了,更加粗粝难咽,好像混了糠一样,不过数量却是多了,送饭的人也稍微和气了。”   王锡爵皱着眉头道:“以往京城吃的贡米多数来自小站和辽东,这是眼下大明产米最好的两个所在。只有宫中,朝廷大员能够吃到,除此之外,才有少部分在市面出售,富裕的商人也能买到。至于普通百姓,多数吃江南的大米,更差一些的,则是海外的大米。”   “头些日子,给咱们的米虽然混了沙子,但是却是正儿八经的小站稻,如今没了沙子,却成了经年的江南米,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申时行淡淡一笑,“元驭兄,没什么奇怪的,多半是辽东江南等地供应的米停止了,朝廷出现了粮食危机,好粮食自然要供应宫中,不是说恢复太监了吗,那帮阉货肯定要吃最好的,就只能拿多年的陈米应付咱们了。”   “原来如此!”王锡爵点点头,“这么说那些小吏更加和蔼,是说明他们已经嗅到了气氛,怕是师相出手了,两边斗法,他们不敢肆无忌惮欺负咱们?”   申时行挺身而起,长长吸口气,脸上竟然露出了轻松的笑容。   “其实没有杀我们,就是最好的信号,万历丝毫没有因为拿下了内阁和议政会议,变得更加轻松,相反,他的处境越发艰难,故此才投鼠忌器,不敢动我们。”   申时行感叹道:“关在清冷的瀛台,其实也是好事情,让我想清楚了太多。我们要做的是限制皇权,打破一家一姓的天下。可是从夏朝算起,家天下已经绵延了几千年,深入每一个人的骨髓,光凭着几个重臣,几位将军,还有一些士绅学者,就想限制皇权,那是痴人说梦。唯有全天下的百姓,所有人都真正见识了皇权的危害,才能上下同心,终结家天下!我们要做好准备,随时可能会掉脑袋。不过我坚信,万历和他的党羽没法收拾残局,只会把天下弄得越来越糟,到时候天下百姓忍无可忍,就会奋起反抗,滔天的民意,足以淹没万历,摧毁保皇党!”   一无所有之后,申时行竟然完成了一次了不起的升华,他的双眼看穿了繁杂的局面,也洞悉了唐毅的全盘算计。   当初师相没有选择一个更强势的人物作为自己的传人,怕是就存了这个心思。任何强势的人物,都会把大明带入新的治乱循环。   只有忍耐,只有等待,只有不断战略后退,才能让皇权之恶充分显现出来。   要对付的不是万历一个人,而是千百年来的君权神授!   站在更高的角度上,申时行终于像是涅槃的凤凰,在磨砺之中,浴火重生。   他和三位阁老安安稳稳住在瀛台,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除了钓鱼之外,他们甚至开辟了一小片菜地,种上了小白菜和水萝卜。   渐渐的,申时行和看守他们的侍卫也混熟了,虽然他们恪守上面的规矩,不会告诉任何朝廷的事情,但是旁敲侧击,申时行也得到了很多消息。   比如一个年老的侍卫就向申时行抱怨,说是本来再有五年,他就能安稳退休,并且拿到一份津贴,用来安度晚年,可是朝廷贪心不足,威逼银行,他的退休津贴很可能保不住了……   寻常人可能不懂,但是申时行参与了多少的制度设计,对唐毅的改革熟悉极了,他听到这个消息,强忍着激动,差点高兴昏过去。   万历啊万历,你果然动了最不该动的东西!就等着万劫不复吧!   唐毅柄国期间,对庞大的官吏系统都进行了整顿,比如唐毅确定了退休制度,最底层的官吏,只要五十岁就可以退休,最多延长到五十五岁。   官吏数量增加,又有了年龄上限,就出现了养老的问题。   原本明朝是不存在养老金的问题,很多高官致仕之后,依旧享受俸禄,大多数官吏退休之后,就靠着家中的田产土地,儿孙后辈奉养。   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   其实这话也可以从另一个角度来看,知府五品官,一般情况下,三十岁考中,外派知县,经过三个任期考满,才能升官,就是三十九岁,做一任推官、御史、或者是州府的二把手,等到升为知府的时候,差不多就是五十左右。   大明的平均年龄还不到四十岁,五十岁已经很老了,不抓紧捞一笔,如何能舒舒服服过日子。   十万两或许多了,但是总要有两三万两,才能活得体面自在。   唐毅深知不能光是严刑峻法,还要设身处地,替大家着想,这也是唐毅变法反对声浪很小的关键所在。   他宣布施行百官致仕津贴制度。简单说他先给所有官员增加了两成的俸禄,这两成并不交给官员,而是转存入银行,朝廷再增加一成,一共是三成,作为本金。   拿一位大学士来说,原本的俸禄才二百两,唐毅在任内,一度提高到了五百元,两成就是一百元,朝廷补贴一成,一共是一百五十元。   如今大明的普遍利率在百分之十以上,存入的钱,拿去投资,利滚利,不断增加,等到官员退休之后,差不多都可以领到在任时候的八成。   也就是说,一个大学士退休了,能领到四百元,一般的知府也能有一百五十元。   钱或许不算太多,但是足够一个清廉的官吏,安度晚年,衣食无忧。   唐毅的这一套退休金制度,受到了官吏们的欢迎,尤其是很多底层小吏,更是感激涕零,大赞特赞。人心安稳,加上强力的监督,唐毅任内,贪腐的情况得到了极大地改善,这也是几百年来,少有的成绩。   申时行惊叹老师的奇思妙想,却也窥见了唐毅更深的用意。这一套制度,等于把官员的晚年同银行绑在了一起。银行获利多,他们的津贴就丰厚,银行垮台了,他们就一无所有。而银行又如何获利呢?   投资工商,购买股票债券,注资海外殖民公司,开发矿产、木材等等……   一言以蔽之,唐毅把官僚系统、金融系统、工商殖民系统捆绑在了一起,形成了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利益联合体。   当初平稳运作的时候,自然没有什么问题,可是一旦有人想要破坏,就要尝到强烈的反噬!   而此时,万历就被放到了火上烤。   平凡跳出来成立护法总会,并且联合各省士绅名流,共同上书,要求朝廷立刻释放诸位阁老、资政。各地响应,每天都有万言书送到朝廷,一股股强大的民意,向万历袭来。   万历认定了这些人是唐毅鼓动的,他视这些人为乱匪,可是眼下他手里只有两支人马,马芳的骑兵因为老总镇突然死去,军心不稳,京营又要守卫京城,保护万历安全,根本派不出人马。   想要讨逆,必须扩军,再有万历要恢复内廷,征召上万名太监入宫,又是一大笔花销。户部拿不出钱,万历召集王家屏等人商议对策。   实际上唐毅柄国这些年,户部一直是赤字,靠着发行债券,还有种种复杂的金融手段,维持朝廷的财政运转。   万历觉得自己也可以效仿,他要求大明储蓄银行承购一千万元扩军债券。除此之外,他还逼着银行方面减计三百万元到期债券。   这两项命令下去,激起的风暴,竟然比抓捕七位阁老,来的还要猛烈,万历和他的手下,完全始料不及…… 第1137章 走在错误路上的万历   越是精密的机器,就越容易出问题,需要越高明的技术人员操弄,小心保养,至于修理就更加麻烦了。如果把大明朝廷看做是一部机器,在隆庆之前,最多是锹镐锄头的水平,哪里出了问题,几乎一目了然,就看有没有胆量去做了。   隆庆六个年头,大明朝差不多变成了自行车,零件多了,功能复杂了,驾驭需要更小心了。   等到经过了万历最初的十年,唐毅把这部机器弄到了火车的水平,而金融就是这一列火车的车头,心脏!   要说朝廷究竟变得如何了,恐怕除了唐毅之外,就连申时行都未必看得明白,就更遑论万历和王家屏等人了。   大明储蓄银行拥有三亿元资本,每年过手的财富不计其数,一千万元债券,应该非常轻松。至于减计三百万元债务,更是小菜一碟。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万历觉得君王就该富有四海,所有的好东西都是他的,想要什么,下面的人就该老老实实,双手奉上。   再说了,大明储蓄银行是借着朝廷的威风,才能这么兴旺。开一个小铺面,还有跟街面的兄弟打好招呼,身为九五至尊,收点保护费,一点都不过分吧!   万历提出来之后,王家屏毕竟是晋商出身,十几年前,唐毅算计晋商的那一次经典战役,他还记忆犹新,知道不能轻易动金融这一块。   “陛下,臣以为还是应该慎重起见,至于经费缺口,还是要从户部想办法,正道直行,免得激起乱子。”   万历的脸瞬间沉了下来,“王阁老,你莫非觉得朕是走歧路吗?”   “微臣不敢!”王家屏吓得一哆嗦。   万历哼了一声,“王阁老,非是朕胡来,实在是东南的那帮人欺人太甚,他们弄什么护法总会。试问大明的法是什么?是祖宗规矩,是太祖爷的遗训!不是他唐毅的法!这帮逆贼眼中只有唐毅,没有大明历代先祖,朕要是不能灭了他们,就妄为朱家的子孙!”   万历情绪激动,用力敲打着桌子,“东南的督抚多数是唐毅的党羽,既然成立了护法总会,截留朝廷税款是必然的。不从银行借钱,还能从哪里弄银子?唐毅这些年借了那么多钱,不也是没事吗?区区一千万两,有什么大惊小怪的!莫非说,王阁老你们晋商有股份在,就要保驾护航?”   “微臣绝对没有!”   王家屏连连摆手否认,从乾清宫出来,王家屏仰望了一下明媚的太阳,脑门都是冷汗。短短的交锋,就让他领教了万历的固执,甚至说是病态的偏执!   幼年丧母,又在权臣的压制之下,渡过了战战兢兢的十年,好容易大权独揽,可以呼风唤雨,随心所欲。万历骨子里的弊病都冒出来。   第一他是个彻头彻尾的阴谋论者,根本不相信任何人的谏言,包括一直支持他的晋党。   第二万历贪财,君子爱财取之有道,君王爱财,横征暴敛!还没有全盘掌握大权,就敢动金融系统,万历的胆子真是不小。   第三,万历强悍,刚愎自用,他一心恢复嘉靖时期的乾纲独断,可是自从经历、徐阶、高拱、唐毅等几任首辅之后,大明朝的局面完全不同。   想要复制嘉靖的成功,顺利将元老重臣斗倒,可没有那么容易了,万历有远超嘉靖的才华吗?   王家屏突然觉得浑身上下,涌起一股强烈的寒意,从骨子里冒凉气。显然,万历的强悍,只会把内阁当成奴才,在万历手下做首辅,只怕还不如唐毅时候的寻常大学士。   尊严荡然无存,还要替皇帝的胡作非为背书,承受天下人的谩骂指责……王家屏突然觉得屁股下面的宝座变成了火山口,浓浓的熔岩,释放着灼热的温度,哪怕无风无浪,早晚也会把他变成一只烤鸭子!   “我这到底是为了什么啊?”   王家屏也想不明白,为什么和当初设想的完全不一样,无奈何,只能遵照万历的旨意,要求大明储蓄银行往出拿钱。   一听说要购买战争债券,大明储蓄银行在京城的董事立刻摇头了。   他们有钱不错,可是以往打仗,是对外用兵,打下来的土地矿产,开辟出来的航路,都能赚大钱,自然有人积极认购。   可是万历要对东南用兵,自己人打自己人,不但不赚钱,还要赔钱,傻瓜才会做。   而且大明储蓄银行最大的股东就是交通行一系,大本营就在苏州,让他们拿钱打自己,这不是胡来吗?再说了,借朝廷的债务,都是用户部税银担保的,不还钱不说,还要减计债务,一下子就是三百万元,怎么和股东交代,怎么和储户交代?朝廷出尔反尔,信用何在,还有没有道理可讲?   大明储蓄银行的股东经过一个下午的磋商,最后态度鲜明,坚决反对,而且还提交了一份一百多页的财务说明,告诉万历,他们没有足够的财力购买如此庞大的债券。恳请朝廷以金融稳定为先,不要干涉银行的运作。   “屁话,欺人之谈!”   万历根本懒得看什么说明,他不客气地扔在一边。   “这些商人就是奸猾狡诈,自私自利,惯会见风使舵,最没有信义可言。他们还以为朕软弱可欺,就拿这种骗小孩子的话糊弄朕!你去告诉他们,唐毅要钱就有,朕要用钱就没有!他们眼睛里要是没有朕这个皇帝,那朕就只有自行取钱,到时候别怪国法无情!”   万历话里话外,都透着浓浓的自信,仿佛什么都在自己的掌握之中,谁也瞒不过他的眼睛……王家屏看得越发心惊胆战,却也没有任何勇气反驳。   只好按照万历的话,再度找到了大明储蓄银行。   买也要买,不买也要买!   刚刚恢复的东厂,数百名番子就在外面,其中不乏地痞无赖,还有狱中的犯人,江洋大盗,亡命匪徒。   由于一时间找不出那么多的太监,万历只好下旨意,不管什么罪行,只要愿意挨一刀,进宫服侍皇帝,就可以免除死罪。   这下子好了,一大帮烂人都摇身一变,成了东厂的人。   大明储蓄银行的人面对他们,是秀才遇上兵,有理讲不通。所有人员紧急商讨之后,决定如数将银子交给朝廷。   新任厂督张诚耀武扬威,带着上百辆马车,运送银元进宫。恨不得让全天下人都知道,胡汉三又回来了。   一个消失了十年的魔鬼,重新回到了世上,一开始就狰狞可怕,在京所有官吏都不寒而栗。   就在大家伙猜测谁要倒霉的时候,突然一个晴天霹雳,落到了京城的上空!   大明储蓄银行没有那么多的存款,为了购买朝廷债券,不得不将官吏的退休基金拿出来,填补了窟窿。   换言之,就是官员致仕之后,拿不到朝廷的津贴了。   唐毅当年的德政之一,最近几年,已经陆续有退休官员领到了津贴,最少每年也有五十元,加上一些粮食补贴,优惠税收,退休官员们可以过体面安详的日子。   坦白讲,自从唐毅致仕,内阁和皇帝冲突不断,在京的官吏,尤其是七品以下的小官,没怎么担心。   他们觉得不管是谁当皇帝,都要有人办差,他们不挡任何人的道路,谁又会非要和他们为难?   做梦也想不到,万历和保皇党掌权之后,第一刀竟然砍向了他们,一瞬间,京城上下就炸开了锅。   品级不高,但是数量众多的下层官吏,就指着退休津贴过日子呢,一下子被皇帝抢走了,他们岂能善罢甘休。   很多衙门直接停止运作,那些尚书侍郎的家中,挤满了前来说情的官吏,希望这些大人物能够出面,谏阻陛下,万万不能动退休基金。   ……   “哈哈哈,真是想不到,万历居然蠢到了这个程度,不用费力,就引爆了金融炸弹,他真是嫌死得太慢了!”   平凡拿到了京城的急报,简直手舞足蹈。这正是他的杰作之一,他猜到万历要用钱,可能会打储蓄银行的主意,故此就把官员的退休基金拿出来抵账。平凡琢磨着慢慢下手,一点点把基金掏空,哪知道万历更加生猛,直接抢钱,取财无度,那可就取死有道了!   “爹,这回万历得罪了所有官员,众叛亲离,可以出病了吧?”平凡气喘吁吁道。   唐毅站在檀木的桌案前面,手里的毛笔龙蛇走动,一个个遒劲的大字跃然纸上,丝毫没有受到影响,足足写了十几张之后,唐毅才放下了笔。   “着什么急!”   唐毅淡淡一笑,“大鱼刚刚上钩,急着往上提,鱼会脱钩的。要等着,溜着,把大鱼的体力消耗光了,再轻松提起来,这叫水到渠成,瓜熟蒂落!”   平凡挠了挠头,“爹,跑到银行抢钱,我看万历是昏了头。等到他明白过来,只怕不会再出这种昏招了!机不可失失不再来。”   “哈哈哈!”唐毅摇摇头,“再教你一个定律:如果事情有变坏的可能,不管这种可能性有多小,它总会发生。万历已经走在了错误的道理,他就会接连犯错误,而且越来越匪夷所思,越来越离谱儿,不信你就瞧着吧!” 第1138章 民怨沸腾   万历不懂墨菲定律,不过他却忠诚地按照墨菲定律来做事。   官吏们因为退休金的事情到处闹事,身为内阁首辅,王家屏焦头烂额。别看闹事的官员级别很低,但是他们就像是勤劳的工蜂,支撑着庞大的行政体系,上头打死打生,闹得不可开交,不一定波及到普通人,但是负责民政的,税收的,治安的,卫生的,不起眼的小吏,一旦出了问题,老百姓绝对会受到真真切切的冲击。   才接任首辅没几天,坏消息一个接着一个,王家屏几乎都绝望了。   “王阁老,陛下初掌大权,未必想明白关键。和陛下好好讲讲,苦心劝诫,我相信陛下还是圣明的。”陈于陛信誓旦旦说道,在他的心里,依旧坚信万历是个圣明天子。   王家屏一脸的怀疑,他拖着疲惫的身躯前去乾清宫,足足两个时辰,拖着更疲惫的身体回来,进入首辅值房的时候,他都瘫痪了,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张大了嘴巴,胸口一起一伏,竟然要昏过去的模样。   他真的绝望了,当他向万历提出官吏闹事的时候,万历丝毫没有在乎,他甚至大喜过望。万历早就准备裁撤唐毅增设的若干个部,重新恢复六部旧制,要裁撤大批的官吏,原本担心这些人的生计,推行不下去。   现在好了,他们主动出来闹事,正好都给裁了,一个不留。   三条腿的蛤蟆找不到,想要当官的大活人比永定河的王八都多。   王家屏简直傻眼了,他也主张恢复六部制,可是王家屏深知眼下朝廷的事务和十几年前完全不同,光是税收就复杂无比,每年上亿两的岁入,没有专门的财政部如何分配?他是想事缓则圆,一点点合并,然后权限不变。   辅佐万历,恢复旧制,是晋党夺权的借口,却不是他们的目的。试问哪个做到首辅位置的人,不希望像唐毅一般大权在握,说一不二?   或许万历也看透了王家屏的心思,他好不容易把权力拿回来,又岂会放任王家屏成为唐毅第二。   他干脆告诉王家屏,两个月之内,完成官吏裁撤,恢复旧制。至于官员无法承担的事务,全部交给内廷。   即刚刚赦免罪犯之后,万历又赦免了一大批战俘、奴工,内廷的太监就像是吹气球一样,快速膨胀,短短几个月,已经达到了一万八千人,万历的目标是在两年之内,恢复十万太监的盛况,同时还成立内操,训练太监精兵……   一桩桩,一件件,全都是倒行逆施,王家屏都被万历吓坏了。   唐毅在日,万历父慈子孝,对待臣子十分和蔼,在军校的三年,用心训练,不怕吃苦,着实吸引了一大批人,忠心追随。   包括很多对唐毅不满的重臣,都觉得让万历掌权,没有什么不好,最多就是内阁的权力打一点折扣,天下这么大,不可能皇帝一个人说了算,还是要和士大夫共治天下。   存了这种心思的中立派官员,数量非常多,他们固然不敢反对唐毅,但是对待唐毅交代的事务,总是推三阻四,阳奉阴违。   唐毅在台上的时候,心里头一清二楚,却没有多少办法。任何一个系统之中,总有人获益,有人吃亏,他也没法让所有人满意。   人们都存在一个天性,求新求变。不管怎么告诉他们,让皇帝掌权是危险的,他们就是嗤之以鼻。   摸透了人们的心思,这也是唐毅选择致仕的原因,索性就放手,让你们看看万历会折腾到什么程度。   出人预料,甚至唐毅都想象不到,万历表现得太“出色”了,连王家屏等人都目瞪口呆。   皇帝陛下一点不相信大臣,包括立下汗马功劳的晋党也不成,他只相信那些断子绝孙的太监。   君王与士大夫共治天下?做梦去吧!天下只属于皇帝和他的鹰犬爪牙。   万历先是恢复宦官之后,随后又恢复了司礼监和御马监,并且剥夺了内阁的批红之权,原本象征内阁权力的相印被砸碎,成了一堆玉屑。   王家屏、陈于陛、张位,三个人面对着此情此景,把抓柔肠,肝肠寸断,不知道是什么滋味。   从此之后,内阁恢复到了从前的状态,只能负责票拟,批红之权回到了太监手里,而且万历越发宠信太监,使得那帮家伙飞扬跋扈,无所顾忌,内阁的票拟往往形同虚设,他们由着性子胡来。   万历要练兵、敛财,他们就广设皇庄皇店,到处跑马圈地,当初唐毅曾经废除内廷,又收回了隶属内廷的所有产业和田产,公开竞价标售。   这回好了,太监们要重新抢回来。   顺天府,京城的周围,甚至河套,宣大,蓟辽等地,都受到了波及。缇骑四出,宦官张牙舞爪,嚣张跋扈。   整个北方,几乎都陷入了混乱。   相比这些,更让人恐惧的则是金融的破坏力。   万历强迫大明储蓄银行买下一千万元债券,减计三百万元。坦白讲,这点数额的确无法撼动大明储蓄银行的根基,但是皇帝公然抢钱,彻底破坏了银行的权威,所有储户都担心自己的银子被抢走,所以他们争相从大明储蓄银行提钱。   从京城开始,很快天津,济南府,开封府,淮安府,一路蔓延到应天府、常州府、苏州府、徽州府、武昌府……   挤兑的浪潮就好像多米诺骨牌,倒了一张,后面的就不可遏制,应声而倒。   不只是大明储蓄银行,那些规模较小的银行,钱庄,受到的冲击更大。   银行间的隔夜拆款利率更是从最初的百分之十,一路飙涨到了百分之一百二,即便如此,还找不到钱。   恐慌就像是瘟疫一般,快速蔓延,不可遏制。   万历十一年,十一月,第一场雪飘落,合盛元之后,晋商最大的票号日升昌宣布破产,三家最大股东悬梁自尽,掌柜主事从八层的楼上跳下来,摔得粉身碎骨。   “活该!这才叫自作自受!”   崇明岛的草庐,徐胖子拍着手,大声叫好。   在两个月之前,唐毅携着家人,迁到了崇明,他的家中连续遭到了攻击,有人扔炸弹,派遣死士冲击,还有暗中投毒……手段千奇百怪,都是要置唐毅于死地。所幸太仓是他的老家,百姓都站在唐毅一边,当年乡勇的老部下也集结起来,保护唐毅,这才没有遭到暗算。   后来唐毅为了方便起见,主动到了崇明居住,这里四面换水,方便守卫,而且处在长江口,上了船,随时可以扬帆远航,十分安全。   护法总会也把崇明作为南北通信枢纽,由徐渭亲自坐镇指挥。   徐胖子每天都会收到成堆的消息,饶是他一目十行,也要看的眼珠子通红,感叹不已。   “想不到,真是想不到啊!”徐渭摇头感叹,“行之,这才不过一年多的时间,原本欣欣向荣,中兴盛世,怎么转眼就完蛋了?”他凑近了唐毅,怀疑道:“我说行之,你看看,吏治混乱,阉党猖獗,遍地挤兑,百业萧条……咱们的新政是不是太脆弱了?”   糟糕的局面,不得不让徐胖子怀疑人生,莫非说他们倾注了几十年的心血,就弄出一个泡沫,一点抵御风险的能力都没有,顷刻之间,被人家就给戳破了,这个变法还有什么意义啊?   相比之下,唐毅就淡定多了。   “文长兄,有些东西的确如清风流水,不值一提。可是有些东西,却深入骨髓,无法撼动。”唐毅笑道:“文长兄以为我的变法当中,着力最多的是什么?”   “这个……是金融!”徐渭坚定道:“你组建大明储蓄银行,把朝廷的税收交给银行打理,经营辽东,开发远东,抢占倭国银山,开垦吕宋矿产……都是为了保证金银铜的充足供应,金融就是国家的血液,就是蒸汽机的煤炭,离开金融,一个国家就要完蛋!”   唐毅微微颔首,“文长兄,金融真正的厉害之处在于把所有人都捏合到了一起,让整个天下,士农工商,真正做到了荣辱与共,形成了一个整体,金融系统建立起来,皇权败落,就是必然!”   唐毅不是说假话,眼下万历的作为,和他祖父嘉靖对待大礼议的时候,差别真的不大,至少万历还没有举起廷杖,把满朝文武打个半死,但是万历却忽略了,眼下的大明,和六十年前,完全不同了。   金银货币大量涌入,传统的小农经济被冲垮,价格革命,促使工商业集团拥有了更加强大的力量,大量的投资采购,水泥的发明,促使交通条件越来越好。   哪怕是中原地方,最传统的村落也摒弃了男耕女织的传统,人们种田,做工,赚取银元,然后通过交换,拿到自己需要的商品。   相比而言,这是一个高效的系统,但是也产生了另一个效果,就是人和人之间的联系越发紧密了。   还是拿嘉靖来说,他赶走了杨廷和,打了好几百大臣,只是激起士林的不满,至于底层百姓,并没有太多的感觉,这也是两朝元老惨败收场的原因所在。   但是万历想要复制祖父的成功,却没有料到,今非昔比的金融系统,快速把伤害传递到了每一个人头上!   大明储蓄银行遭到挤兑,不得不向企业收回贷款,应付危机。   工厂作坊失去了资本,经营不下去,或是减少采购,或是裁员解散,失业潮随之而来。原本为工厂提供原料的农民眼看着成堆的货物卖不出去,急得痛哭流涕,走投无路的人们投井自杀,上吊悬梁……更多的人加入了到了护法总会的行列,各地的代表不顾地方官吏的阻挠,冲破重重险阻,赶到了苏州。   大家同仇敌忾,把矛头对准了万历,一个个咬牙切齿,恨不得把皇帝陛下给撕碎了。 第1139章 唐郎妙计   大明储蓄银行,用了十年时间,像是章鱼一般,布满了大明的每一个角落,是个不折不扣的庞然大物,可是这个大家伙又是脆弱的,区区一千三百万元,就让大明储蓄银行土崩瓦解,到处都是挤兑的浪潮,好几处的分行已经被百姓给冲垮了,一片哀嚎之声,全都汇集到了京城,一切怨气都倾泻到了万历的头上。   “明白了,终于明白了!”   首辅值房中,王家屏脸色一阵青,一阵红,一阵黑,一阵白,肌肉不停颤抖,准确说是在抽搐。   十几年过去了,旧事历历在目,他还是忘不了。   曾经呼啸朝堂,实力雄厚的晋商一夕之间,几乎土崩瓦解,积累的上亿两财富顷刻被剥夺干净,一点不剩。   多少人承受不住,选择自杀,其中不乏王家屏的好友亲朋。   从此之后,王家屏恨唐毅入骨,和唐毅斗法的时候,百般小心,就是担心重蹈覆辙。可是直到今日他总算醒悟了,不知不觉间,唐毅又挖了一个坑,只是这一次的手笔比上次还大,直接把万历给埋了!   上一次唐毅故意抛出货币发行权,引诱晋商扑上来,一举全歼。   这一次,唐毅主动致仕,留下了一个战斗力不怎么强的申时行,让万历窥见夺回权力的机会。   不只是万历,包括王家屏,包括千千万万的保皇党,他们毫不犹豫跳了出来,为了抢班夺权,无所不用其极。脑袋发烧之下,竟然捅了金融马蜂窝,现在好了,无数的马蜂飞了出来,一个个沾满毒药的刺针,对准了他们,疯狂刺下来,叮得保皇党满头包。   其实想一想,为什么大明储蓄银行要拿官员的退休金也购买债券,摆明了就是一个坑!甚至说现在的挤兑狂潮,没准背后就是唐毅怂恿的。   狠,真是太狠了!   不知不觉,唐毅已经布下了一张天罗地网,说来可笑,昔日他还以聪明之士自诩,现在一看,他简直和白痴差不多,被唐毅耍得团团转,根本不在一个级数上。   要说唐毅的计策有多高明吗?其实未必,关键是他抓到了最好的时机,当他致仕之后,万历和保皇党一定拼命要夺权,在他们的眼中,内阁的大印,议政会议,京中的各部……这些看得见的都远比银行来的重要。   仓促,草率,糊涂,掉入了唐毅的陷阱,还不自知。眼下就算他们满世界去说,向所有人控诉唐毅的毒辣,也没人相信。   逼着银行买债券的是你们,掌权的也是你们,弄得天怒人怨,你们就要承担一切后果!   王家屏枯坐在太师椅上,杨俊民进来了足足一刻钟,他都没有发现。杨俊民脸色凄苦,跟吃了一百斤苦瓜似的,无从说起。   好容易恢一丝元气的晋商票号,在这一轮的浩劫当中,已经基本灰飞烟灭,连最后一点家当也赔了进去。   双方实力差距太大了,大到让人绝望!   “完了,全都完了!我们成了千古罪人啊!”   杨俊民和王家屏满心绝望,痛苦哀嚎。   身在崇明的唐毅却十分轻松,他没事就拿着一根鱼竿,跑到岸边钓鱼,一坐就是一整天。   “行之,你该高兴了,又让你赌赢了!”徐渭嬉皮笑脸道。   唐毅迎着夕阳,摇了摇头,把钓竿放下。   “文长兄,用这种方式赢得胜利,没有一丝一毫值得夸耀的。兴百姓苦,亡百姓苦!当年师父教我以天下苍生为己任,如今坐视万历残害百姓,我非但不出手,还作壁上观,甚至推波助澜。要是师父还活着,还不把我开除门户了?”   徐渭一愣,苦笑道:“杀敌一千,自损八百。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唯有如此,才能真正撼动深埋在百姓心中的皇权根基。受苦是暂时的,只要再拖延一年半载,大明的经济崩解,自然会有无数的人风起云涌,去推翻万历,我们的理想也就实现了。”   “错了!”   唐毅毫不犹豫摇头,“我们错了,限制皇权只是手段,不是目的,我们要做的是富民裕民,治国平天下,这才是真正的目的——人在一个位置久了,就容易忘了初心,忘了根本。这一年多,对我来说,也算是一次炼心!”   唐毅负着手,夕阳落在身上,散发着一种淡淡的金光,显得十分神圣庄重。   “文长兄前些日子问我,变法轻易被万历推翻,是不是我的变法失败了?这些日子,我苦心焦思,其实你说的没错。一个全新的国家,应该分成上下两个部分,我只是完成了上层的改造,没有底层作为根基,就像是浮萍一样,脆弱无比,自然扛不住风浪。”   徐渭迷茫道:“行之,那你以为要如何呢?”   “自然是要补课,从下而上,大破大立,把根基梳理好,才算是真正变法成功了!”唐毅嘴角微微弯起,“文长兄,我们要从头开始了。”   ……   就在金融危机全面爆发,朝廷陷入内斗,无暇顾及的关头,大家都把希望寄托在了当世圣贤,唐毅唐阁老的身上。   所有的百姓,都在翘首以盼,希望唐毅能够拿出一个办法来。   而唐阁老他在做什么呢?   崇明岛大约有二三百户,其中三分之一的百姓都靠着打渔为生,随着挤兑成风,市面上的金银一下子就消失了。辛辛苦苦打来的鱼没了销路,小渔村整个一片哀嚎,几乎陷入了绝望。   这一天,突然有人来到了村子,给绝望中的百姓提出了一个方法。   首先,他们公推出三个年富力强的人,负责全村的事务,所有人都要听从他们的安排。接着,由他们进行估算,全村每天能产出多少,需要多少货币,然后给每个参与劳动的百姓发放贝壳,作为村子计价的工具。   有了“钱”之后,村子就好像拥有了血液,重新运作起来。村民之间能够互通有无,你家多余的粮食卖给我,我家多余的鱼肉卖给你……可是这么一个小村子,没法自给自足,他们需要外面的商品,可是人家不认他们的贝壳。   根据“高人”指点,他们把各自的鱼获进行整合,分门别类,制定标准,保证新鲜,然后拿到市场上出售。   别看百业萧条,可毕竟还要吃喝,还要活着。数量充足,质量又好,小村子的鱼重新卖了出去。   有了钱之后,自然能采购别的东西回来,村子重新恢复了生机,大家干劲十足,竟然发觉他们吃的比以前好了,穿的也比以前好了。   要说差别,唯一的就是以往大家手里拿的是银元、铜圆,现在变成了贝壳。   这些村民们又发现,其实贝壳和银元没什么差别,都是不能吃的东西,他们并不需要贝壳本身,需要的只是贝壳代表的财富!   此时的百姓们突然醒悟过来,去崇拜金银,完全没有道理,他们真正需要的只是一个工具而已。   想想也是,一个大活人,去崇拜一把锄头,一个簸箕,不是很可笑吗?   “行之,如果我没记错,当年你安顿难民的时候,好像就发行过劳动券!”王世懋拿着一个贝壳,思索道:“这个贝壳和劳动券有着异曲同工之妙。现在大家伙不是挤兑银行,把金银藏起来,造成货币短缺,金融崩解吗?如果能用贝壳做货币,代替金银,不就天下太平了!”   王世懋说完之后,没有得到赞叹,反而招致一大堆的白眼。   “王敬美,这么多年了,你还是没有一点进步!”徐渭不客气道:“拿贝壳做货币,可一点都不新鲜,上古之时就是这么干的,你没注意,凡是和金钱生意有关的字,多数都是贝字旁吗?”   还真是,怎么忘了这个茬儿!   王世懋老脸一红,他故意瞪圆了眼睛,“徐文长,你光会挑毛病,可能想出办法?”   “我是没注意,不过行之一定有,是吧?”   唐毅没有卖关子,笑道:“也算不得什么办法,贝壳被淘汰,是因为价值低,而且来源广泛,不好控制。一个渔村,几百号人,谁家里劳动得到了多少贝壳,大家都有数,谁想随便捡几个充数,立刻会被识破。可是偌大的国家,用贝壳就行不通了。所有,我想到了这个!”   唐毅一伸手,掏出了几张最新印制的纸币样品。   围在他周围的兄弟拿起来,大家都不陌生,这些年大额的交易除了走银行之外,就是使用银行券,最大的一张有一千元,拿到银行,就可以兑换成银元。   这一次唐毅拿出来的银行券和以往最大的不同,就是不能兑换银元,只能充当交换的手段,和财富的符号,跟后世的纸币相同。   “想必大家看得出来,只要是在内部交易,使用纸币没有任何问题,如果要和外面的人贸易,就必须用双方都接受的货币。眼下东南金流崩解,货币不足,就连百姓之间的生意都做不了。我准备让交通行立刻发行这种不能兑换的纸币,用在内部交易上面,至于对外贸易,继续用金银结算。”   哪怕是和唐毅最亲近的人,也被他的奇思妙想打败了。想靠着一张不能兑换的纸币,拯救东南的经济,未免异想天开了吧?   面对着质疑的目光,唐毅摊了摊手,“死马当活马医,不试试怎么知道没效果?” 第1140章 立宪和罪己诏   万历倒行逆施,疯狂废除新政,已经彻底激怒了东南,大批致仕官员,久负盛名的鸿儒名流,士绅巨贾,悉数聚集到了崇明。   光是致仕的大学士,就包括诸大绶、陶大临、曹大章、谭纶、陆光祖、张守直等六位,其余包括国子监祭酒徐渭,大明储蓄银行提督吴天成,文坛盟主王世贞,税务部尚书王世懋等等,全都是久负盛名,才干不俗。   另外还有李贽等心学名宿,周沁筠等超级商贾,大家都跑到了唐毅的身边,希望他出山扮演救世主的角色。   “诸公,心学起自南宋,进阳明公之后,大行其道,取代理学,成为当世显学,人人奉行。在场诸公,多有功劳。我希望大家好好思考,一个学说,一个流派,何以深入人心,长盛不衰?就以儒家为例,历代儒士都维护正统,维护君主纲常,甘做皇帝手中的工具,故此深得皇帝喜爱,儒家才能大行其道,不管如何改朝换代,哪怕是蛮夷外族,依旧打着儒家的旗号,统御天下,这是儒家长盛不衰的秘密,也是最可耻的!不论是非,不论对错,只论上下尊卑,愚忠愚孝,损万民以奉一人。纵观一两千年的历史,儒家士人很多时候,都充当了为虎作伥的无耻角色!”   “心学要长久,要兴旺发达,必须有我们的根基所在,趋奉皇帝,妄图和皇帝共治天下,是最愚蠢的想法。我们心学应该把根基深深扎在百姓中间,真正以百姓之心为心。替百姓排忧解难。真正的心学士人,应当能深入到最底层,能够忍得寂寞,甘守清贫,不计名利,不图回报。替百姓做事,让他们生活得更好。”   “学问不再是衡量一个人的关键,从古至今,有太多才不配德的欺世盗名之徒,酸诗烂词,就像是屋内的摆设,可有可无。心学应该吸收真正有本事的,肯于做事,能够做事的人才,心学不再是读书人案头的玩物,而是每一个百姓生活的必须。”   “如今天下大乱,正是心学上下,解民倒悬的机会。报国救民,就在今朝!”   ……   唐毅花了整整三天时间,把他的设想和所有人沟通。   使用不能交换的信用货币,绝对不是轻松的事情,由于和传统观念大相径庭,加上天下纷乱,还有保皇党和万历添乱,贸然发行,必定会惨败收场,甚至一个不小心,心学一脉就要像历史上一样,昙花一现,盛极而衰。   不过话又说回来,如果能冲过这一道关口,心学,还有唐党,都会呈现出完全不一样的态势。心学也不再仅仅是一个学派,而是成为帝国的真正主导者。   唐毅向所有阳明学会,心学弟子发出了呼吁,要求所有人深入乡镇农村,去帮着百姓重新恢复经济,恢复生产。   以每一个县为单位,选拔推举代表,吸纳优秀人才加入阳明学会。选贤举能,解决金融困局,重塑信心。   议政大会被万历废除,由平凡挑头,组建了护法总会,唐毅和各方沟通之后,改组为立宪会议。   并且以立宪会议的名义,向交通行、南洋公司、北洋公司、东印度公司、长江航运等,十余家超级银行公司提出两亿元贷款。   这一笔钱作为组建东南警卫军之用。   立宪!   唐毅花了差不多二十年的时间,一点点推进,终于到了正式亮出底牌的一刻,大半生的努力,成败就在此一举!   从王阳明算起,心学准备了一个甲子,从阳明学会算起,心学也埋头苦干了二十多年。一批又一批的人才培养出来,有的进入朝廷,成为官吏,更多的是散布民间,充斥每一个行业。心学门下,普遍思维开阔,脑筋灵活,经过唐毅的提倡和灌输,他们拥有务实的态度,和踏实肯干的精神。   相比以往高高在上的理学中人,完全不同。   越来越多的心学门人,他们对于传统的官僚系统已经忍无可忍,就好像肥壮的蚕宝宝,已经万事俱备,唐毅的命令一下,立刻吐出丝线,准备化蛹成蝶。   首先是各地方按照人口比例,每一万人,推举出一名代表,之前选拔咨议局成员的时候,已经是轻车熟路。   只不过这一次阳明学会强力介入,以往会有大批的士绅,旧官僚混入其中,这回全然不同,不问资历,只问贤德与否。可以是阳明学会成员,也可以不是,一旦当选,则立刻加入阳明学会。   以一个二十万人的县为例,选拔出二十位代表,这二十位代表首先要对县衙官吏进行审核,凡是老派的官吏,昏庸贪墨,因循守旧,不愿意支持立宪主张,一律罢免,然后从代表之中,选拔德才兼备者,成为新任县长。   没有充足的准备,这么大动作,肯定是要出事的。但是阳明学会发展了二十多年,对地方情况一清二楚,诸大绶、陶大临、陆光祖、张守直等等,长期主持国政,东南一隅,对他们来说,完全是小菜一碟。   前后不到两个月的功夫,南直隶各府,基本上完成了从下到上的更替。   以往唐毅的变法,有着浓重的改良色彩。   比如他依旧保留科甲制度,很多地方的知府知县,还是考八股文出来的,他们或许德行不差,或许清正廉洁。但是他们的头脑太老了,很多还变成了保皇党,成为时代的绊脚石。   这一次他们都被一扫而光,再有,原本的衙门之中,还保留了很多世袭的吏员,还有免费从民间征召的差役,这一次也全都革除。   整个东南,尽数甩掉了旧时代的羁绊,完成了凤凰涅槃。   重新建立起来的系统,以各级立宪会议为中心,立宪代表监督县府运作,选拔出来的县长,第一件事,就是恢复金融系统,他们广泛建立合作社,在合作社内部,使用全新的银行券作为货币。   这些银行券不能兑换银元,但是却可以购买本合作社生产的一切商品。   东南各个府县的生产快速恢复,百姓由于都是合作社成员,享有股份分红,干劲十足,很快商品就有了大量的堆积,出现了生产过剩的情况。   不过这不是什么难题,唐毅借来了两亿元,大把的订单撒下去,军工工厂最先运作起来,接着民间的作坊也跟着快速恢复。   原本那些挤兑大明储蓄银行的人,只是出于恐慌,不得已而为之。   把钱放在家里,提心吊胆,可不是什么好滋味。   万历胡作非为,大家不敢信任。可唐毅不一样,十五年柄国,唐阁老就是金字招牌。再加上那么多致命公司,还有交通行,阳明学会,都站在了唐毅一边。   就算万历想要算账,也要有那个本事才行!   越来越多的人,将钱存入交通行,工厂开始运转,大量采购货物,农村恢复生机,工人再度回到作坊……   前后不过三四个月的时间,整个东南,从崩溃的边缘,被硬生生拉了回来,甚至繁荣兴旺,还胜过两三年前。   惊魂初定的百姓,就觉得自己好像经历了一场噩梦。   越来越多的人猛然惊醒,大明很强大,可是也很脆弱。金融的力量,把所有人都连结到了一起,每个人都不是孤孤单单,想要重复男耕女织,世外桃源的日子,那是做梦!   这么复杂的国家,这么庞大的利益,无数人的生死存亡,只是交给一个毫无经验的皇帝,简直是拿自己的身家性命开玩笑。   干什么都需要经验,尤其是治国,牵一发而动全身,没有足够的智慧,如何能够胜任?   作为最早组建护法大会的山东士人,亓诗教联合各府县的代表,发表公开呼吁,直言要罢免放逐万历,重新请唐毅入主内阁,恢复经济民生。   亓诗教更是亲自割破手指,上血书,一道不行两道,两道不行三道,也不怕失血过多……   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东南经济起死回生,而北方诸省,一片哀鸿,几十座泰山压在了万历的肩上。   刚刚二十出头,亲政不到两年的万历,已经显出了疲态,苍白的面孔,瘦削的脸庞,大大的眼睛,布满红丝,身体越发枯瘦,显得龙袍都有些大了。   “王阁老、陈阁老、张阁老,你们说,朕的江山是不是要完了?朕会不会像母后一样,被那些乱臣贼子处死?”   万历的语气中,竟然带着一丝颤音,他怕了,真的怕了。   王家屏等人同样不好受,只是忧心万历,还是忧心他们自己,那就不好说了。   沉默了许久,万历真的急了,额头上都是冷汗。   “诸位爱卿,莫非你们也要看着朕上断头台吗?”   皇帝近乎哀求,王家屏打了个激灵,忙躬身道:“陛下,臣斗胆建议,请陛下颁布罪己诏,收拾人心,安定社稷。”   罪己诏啊?   朕错了吗?   万历一阵迷茫,他真的不觉得自己有任何的错误,身为天子,拿回属于我的东西,那有什么错?   话又说回来,形势比人强,一道罪己诏,也少不了一块肉。   “朕可以下!”万历顿了顿,“只是唐毅那一伙乱臣贼子,他们已经喊出了要立宪的主张,要给朕立规矩!他们会放过朕吗?”万历绝望咆哮道。 第1141章 天子无情   万历十一年的冬天,雪比任何时候都来得大,一场大雪接着一场,京城好些屋舍,房顶都被压坏了,寒冬腊月,冻死人的事情,时常发生。   转过年,天气比以往都要冷,哪怕进入了三四月份,还飘落雪花,早早种下去的粮食,冒出了没有两寸高,就遭了一场风雪袭击,全都冻死了。   百姓坐在地头儿,放声嚎哭,伤心欲绝。   自从万历十年之后,天气越发糟糕,黄河结冻的时间越来越长,渤海到了冬天,也会变成一面大镜子。   种种的迹象,小冰河期的威力越发显现。   白雪压红梅,多好的景致,唐毅一点心思也没有,就连徐渭和王世贞等人也没了赋诗的心思。   经过多年的宣传,小冰河期的说法深入人心,大家都熟读经史,每逢王朝更迭,灾荒不断,千里无鸡鸣,白骨遍地,易子而食……惨象让人不寒而栗。   未来的几十年,是中华的一次灾劫,以往许多强悍的朝代,都灭亡在了大自然的手里,如果能挺得过去,就表明成功跳出了治乱循环,如果失败了,几十年的心血都付诸东流,他们这些人都会成为罪人!   “不要再等了。”   唐毅淡淡说道,在天灾的面前,唐毅不想再等瓜熟蒂落了,他要主动出击。   东南经济初步恢复之后,唐毅就立刻以自己的名义,发表了三篇文章,他认为皇帝是秉承百姓之命,作为国家的象征,民族香火的延续,是华夏民族的大族长,负责祭天、敬祖,传承炎黄血脉精神……   皇帝拥有至高无上的地位,必须永远正确,为了保持皇帝的正确,就要把皇帝和具体政务切割开。   朝廷的权力要分成五个部分,第一是行政权力,第二是立宪会议的立法,第三是大理寺执掌的司法审判,第四是金融,第五是军事。   唐毅认为未来的权力中心是内阁,诸位大学士中,首辅总揽大权,次辅负责行政,三辅担任立宪会议长官,其余分别负责司法,经济,军事等事务,内阁大学士,以七到九名为宜。   所有大学士,应当由立宪会议产生,一任五年,最多两任……   针对官职的改革,唐毅早就做了,这一次他把职权分配得更清楚,为了未来的大明朝廷勾勒出蓝图。   接着,在第三篇文章里面,唐毅详细阐述了阳明学会的价值。阳明学会要广揽贤才,吸收所有优秀人才,并且担负向各级官府推荐、考察人才的任务。   阳明学会,不只是一个学术组织,职能成倍扩大,总揽人事监察大权,至关重要。   唐毅认为,各地推举代表,就难免会拉帮结派,地方山头儿,私信作祟,不服约束。以后的人才选用,以阳明学会和地方推举并重,阳明学会推选出合适的人选若干,再由地方立宪会议通过。   整个未来朝廷的构架,皇帝基本被架空,只具备礼仪功能。   权力的中心在内阁和立宪会议,同时依靠阳明学会的力量,发现人才,挑选人才,管理官帽子,同时再发挥媒体作用,拾遗补缺。   这三篇文章,被后世作为官府构架的基本蓝图,同之前的唐学三书并称,唐毅不单是经济学上的泰斗,更是政治学的开山鼻祖。   自从万历把一切搞得一团乱,大家越发意识到约束皇权的重要,保皇党彻底失去了土壤。   加之如今大明,正面临着强大的生存压力,内忧外患,天灾人祸……穷则变,变则通,唐毅的三篇文章,等于指明了未来的路,心学上下欢欣鼓舞。   他们不再是皇家的打工仔,而是这个天下的主人,是天下的一部分,他们需要像呵护自己一样,去爱惜江山社稷……   从南直隶、浙江、福建,一直到山东、江西、两广,快速完成地方改革,各地的立宪代表齐聚苏州,正式联名发出声明,要求万历立刻停止破坏新法,悬崖勒马,不然大战开始,玉石俱焚。   唐毅摆出了前所未有的强硬姿态,丝毫不怕被扣上弑君的帽子。   当了许久的棉花包,难得如此强硬。   京城上下,一日三惊,万历更是备受煎熬。   他按照王家屏的建议,已经下达了罪己诏,可是丝毫用处没有,百姓根本不领他的情。这世上的事情,要是靠着道歉就能解决,还会有纷争吗?   “欺人太甚,欺人太甚!”   万历咬牙切齿,不停走来走去,他的手里捏着唐毅的文章,简直怒不可遏。   光是架空朕还不够,还要光明正大说出来,把朕真正变成一个牌位,一个摆设!姓唐的,你太狠了!   “王阁老,朕已经如同你说的,下了罪己诏。可是呢,你看看,你看看!”万历将手里的报纸,重重掷向了王家屏。   王家屏趴在地上,脑袋挨了一下,也不敢动,眼角的光扫了一眼报纸上的内容,顿时脑门就冒汗了。   “臣无能,臣罪该万死!”王家屏把脑袋深深低下,羞愧难当。   万历深吸口气,突然放声大笑,笑得王家屏莫名其妙,心说是皇帝疯了不成?就听万历冷笑道:“老百姓常说父母之仇,不共戴天。唐毅杀了母后,又要夺朕的江山,势同水火,非死一个不可!”   王家屏吓了一跳,心说这是要开战啊?   虽然他们积极备战,但是金融乱七八糟,银行抽不出钱,而大明的财赋重地又在江南,如今都是唐党的天下,户部岁入直接少了七成。再加上各地饥民闹事,百姓起义,士兵哗变……乱糟糟的事情,都交织在一起,凭着万历手上的人马,想要自保都困难,还想南征,简直是做梦。   虽然不想触怒万历,但是不能看着他送死啊!   “陛下,臣……”   “不要说了!”万历突然一摆手,“王阁老,你想说什么,朕心里清楚。你放心,朕没有那么糊涂。”万历背着手,得意道:“拜唐毅所赐,朕读了三年的军校,还懂了不少军事。眼下想要硬碰硬,只怕是不行了。但是好在唐毅在文章中,还尊奉朕为天子,朕就有机会翻盘!”   王家屏实在是无法理解,万历哪来的那么强的执念,非要拼个鱼死网破,索性不说话,静静听着。   “王阁老,朕没有本事南下,却可以把唐毅调到北方,你说朕的办法如何?”   王家屏一愣,忙说道:“陛下妙策,只是臣担心唐毅未必会上当。”   “哈哈哈!”万历突然放声大笑,语气中满是鬼气森森。   “王阁老说的是啊,唐毅那么狡猾,怎么会上当呢!所以……”万历突然一扭头,冲到了王家屏的面前,他的眼睛冒出幽幽的光,好像鬼火,又如恶狼,呲着白牙,笑道:“王阁老,朕刚刚琢磨了,为什么朕的罪己诏没用?因为没人相信空口说白话了,所以朕需要拿出一些真东西!”   王家屏犹豫不定,万历的话是没错,可是他要拿什么啊?   “臣请万岁明示!”   “哈哈哈,王阁老,这你还不明白吗?朕需要一颗人头,平息天下的怒火,怎么样?王阁老,请你交出来吧!”   王家屏瞳孔猛地紧缩,吃惊道:“怎么,陛下要砍了臣的头?”   “没错!”   万历干脆道:“王阁老,你身为大学士,又是朕的首辅,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派人刺杀唐毅,是你做的,去银行逼着他们出钱,也是你干的,尽废新法,也是你上本的。朕虽然有心维护你,但是天下舆情滔滔,朕不能枉顾民意,所以……朕也只好挥泪斩马谡,借阁老的人头一用,平息众怒。请阁老放心,要不了多久,唐毅那些乱臣贼子,都会去地府陪着你的。”   王家屏的脸瞬间惨白惨白的,手足不停颤抖。   想不到,真是想不到啊,卸磨杀驴,眼下活儿刚刚开始,就要把驴宰了,万历啊万历,你好狠的心肠!   “王阁老,朕知道,你一定在心里骂朕,可是朕也没有办法,你要是不死,朕就没法杀唐毅,到时候他的人打进京城,你也一样要死,不过是早晚的差别,聪明如阁老,应该想的明白。”   王家屏当然想得明白,他扬天长叹,抬起巴掌,左右开弓,扇了自己八下,血液顺着嘴角流出来。   “万历,朱翊钧!我瞎了双眼,认倒霉了,到了地府,我会占一个好地方,却不是给唐毅准备的,而是给你留下的!”   王家屏突然一跃而起,奔着万历扑去。   “刻薄寡恩,无情无义,该死的是你!”   王家屏没抓到万历,两只手就被四周冲出来的太监牢牢揪住。王家屏瞳孔灌血,张大了嘴巴,不停吼着。   万历不耐烦摆摆手,“带下去吧,念在他几年辛苦的份上,给个痛快的。”   “遵旨!”   张诚带着人下去,没有多大一会儿,就送来了一颗血淋淋的人头。王家屏瞪大了眼睛,似乎还有怒火喷出。   他不甘心啊!   亲手宰了一条忠于自己的狗,万历仰起头,闭着眼睛,好半晌才平复了心绪。   “再下罪己诏,朕愿意改过自新,现在奸佞之臣已经除去,朕恳请唐阁老北上,重整朝纲,恢复秩序。”万历冷冰冰说道。 第1142章 图谋弑君   申时行等人被囚禁在瀛台,差不多一年的时间,人心都是肉长的,渐渐的,他们和那些守卫都混熟了,每天有机会都会聊聊。   更多的时候,都是申时行倾听着守卫们的抱怨。   退休金被占用,老无所养,每个人都要想办法,他们克扣侵占,甚至干脆偷走西苑的文玩字画,跑出去卖。   琉璃厂多了许多出售皇家珍品的店铺,当年隆庆的时候,也有类似的铺子,不过还要小心翼翼,这一次却是光明正大,直接拿到台面上。   用他们的话说,只要肯给钱,连龙椅都能给搬来。   申时行并不感到吃惊,一旦经济崩溃,所有的法则约束,在生存面前,都变得苍白无力,不值一提。   在隆庆之前,京城大约有百万人口,其中宫中十万,勋贵世家,连同他们的奴仆占了十万,京中数千名官吏,家丁佣人,又占了十万,加上几万京营,林林总总算起来,真正的普通市民只有五六十万。   就是这些人,就足以创造出一个最繁荣的城市,经过十几年的变法,京城面积扩大了五倍,人口增加了三倍。   数以百万计的市民,他们靠着手工业,靠着作坊,靠着商铺,靠着银行过生活……经济平稳的时候,他们收入丰厚,生活潇洒,衣食住行,简直是天上的人。可真正危机临头,农民还有一亩三分地,还有一身力气,能勉强糊口。市民呢,没有了工作,没有了收入,什么都没有了。   一个守卫就向申时行透露,他的邻居竟然逼着自己的新婚妻子,当起了暗门子,一次只收五十个铜板,八大胡同,有无数的姑娘排着队……谁也不想跳火坑,可是不跳明天就会饿死,跳了,反而可以苟延残喘,要怎么选择吧?   相比而言,越是发达的经济,就越经不起折腾。这也是市民求稳求安的最根本原因,一旦动荡起来,他们连一条狗都不如!   各种民怨沸腾,就连京城的百姓都忍受够了万历,每天夜里,都有人张贴告示,痛骂皇帝。有人贴,就有人抓,每天夜幕降临,京城到处都在上演着猫捉老鼠的游戏……   听着种种诉说,申时行感觉不到一丝的喜悦,只剩下浓浓的苦涩。   或许这就是师相所说的黎明前的黑暗吧!   只要熬过去,才能好起来。   这一天,负责看管申时行的太监主动找到了他,以往这个死太监是绝对不会和申时行说话的,而且别人说话,让他看到了,还要严惩不贷。   这家伙突然转了性子,让申时行大吃一惊。   一张嘴,太监就叹道:“完了,陛下完了!”   申时行心中吃惊,嘴上却笑道:“公公忠心耿耿,陛下有神灵庇佑,怎么会完了?”   太监张了张嘴,甩甩头,“陛下把王阁老杀了!”   “王家屏?”   申时行吸了口气,心里嘭嘭乱跳。   乖乖,万历疯了不成?   他想要抢班夺权,靠着勋贵和太监可不成,文官之中,保皇党多是迂腐书生,不顶用的,算起来手腕最强,算计最精深的,就是王家屏,把他杀了,不等于是自断一臂吗!   而且别忘了,现在还忠于万历的人马,多一半都是晋党帮着维系,杀了晋党的领袖,这些人能顺从吗?   就拿眼前这个死太监来说?   那么忠心耿耿,可是听到王家屏死了,还是一副死了爹的颓废德行,连他都知道万历完了,莫非万历的见识,连一个太监都不如?   申时行带着满腹的狐疑,回到了卧房,沈一贯正好等在这里,他把事情一说,沈一贯眯缝着眼睛,半晌摇摇头。   “呵呵,万历啊,他就是处在高位时间太久了。”沈一贯叹道:“万历从小生长在宫中,十岁之前,受李氏和冯保的影响,性子本就偏激,又在权臣的阴影下活了十年,越发不懂得将心比心,固执、残忍、暴虐、偏激、自高自大、唯我独尊……如此之人,掌握大权之后,必定以天下百姓为草芥,视臣子如棋子!只要他想,谁都可以牺牲!”   沈一贯不愧是沈明臣的儿子,从小耳濡目染,把万历的心性看了个透。   “杀了王家屏,把一切罪责都推到了王家屏的头上,让他当替罪羊。如此一来,就能挽回一丝人心,我猜万历还会邀请师相北上,摆出一副浪子回头,知错能改的姿态。”   “自作聪明!”申时行毫不客气道:“师相何等人物,既然撕破了脸皮,就不会被万历牵着鼻子走!”   沈一贯哈哈一笑,“汝默兄说的没错,可惜万历不这么想,他觉得把师相诓到北方,他就有机会对师相下手,只要杀了师相,他还是九五至尊,说一不二。”   “做梦吧!”   刚走进来的王锡爵大声道:“万历众叛亲离,这一次不是师相再反对他,而是天下的百姓要反对他!”   王锡爵说着拿出一封箭书,放在了大家的面前。   “这是我在钓鱼时候发现的。”   申时行急忙拿起来,快速浏览,原来是有人送信,要护送诸位阁老出城。   偌大的京城,看似万历都掌控在了手里,其实根本不是这么回事,在看不见的角落,还有各方势力错综复杂,无数的人为了各自的理想和利益,不停奔走谋划。   有机会出去了。   几个人欣喜若狂,一定是师相出手了,他老人家果然没有忘了大家伙!   按照箭书上面的说法,在三天之后,会有人接他们出西苑,然后直接出德胜门,前往天津,有人恭候在那里了。   “你们是,这会不会是万历耍的手段?”罗万化还有些担忧。   “不会的!”申时行轻笑道:“万历连王家屏说杀就杀了,他只在乎自己,会为了咱们费那么大周章?再说了,他还能拿咱们做什么文章?”   “也是这个理儿!”   三天时间转瞬即逝,四位阁老,悄然收拾好,一个个闭目凝神,等待着。   一直挨到了三更天,当他们都有些不耐烦的时候,突然外面传来急促的脚步声,罗万化和沈一贯急忙冲出去,只见一伙黑衣人冲了过来。   “拜见阁老,快跟我们走!”   “好!”   四位阁老,跟着他们,沿途的侍卫都被摆平了,即便是偶尔有阻拦的,也被轻松格杀,从西苑出来,有马车等待,上了马车,直奔德胜门。   他们离开一刻钟,后面才传来喊杀之声。   说不害怕,那是假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按照规矩,不到时候,城门是不会开放的,如果出不了城门,那可就是瓮中之鳖了。救人的自然想到了,他们带着申时行等人进了一个仓库院子,绕到了后面,打开一处不起眼的仓库,进去之后,在角落里竟然有一扇门,推开,下面就是地道。   有人带头,从地道走下去,不到半个时辰,他们就离开了危险重重的京城。   到了德胜门外,虽然遍地都是建筑,但是没有城墙约束,天大地大,再无阻拦。四位阁老,张大了嘴巴,贪婪地呼吸着新鲜空气,浑身的毛孔都打开了,爽,真是太爽了!   “几个阁老,这边请!”   有个年轻人,领着他们骑上准备好的龙驹,一路狂奔,用了一天多的时间,逃到了天津。从龙潭虎穴出来,申时行感激万分。   “小兄弟,请教高姓大名,救命之恩,没齿不忘。”   年轻人露出漂亮的白牙,“小子马林,我爹是马芳!”   “是马总镇的公子!”   申时行顿时大惊失色,满脸羞愧,“马公子,都怪我们无能,当初连累了令尊,让他惨死在晋党之手,我有罪啊!”   马林嘴角抽动一下,随机讪笑道:“我爹太顾念旧情,以为都是老兄弟,就掏心掏肺给人家,殊不知那些人早就背叛了他。高彦伯,狼崽子,我势必要宰了他,拿他的心肝,祭奠我爹!”   “光杀他一个够吗?”   伴随着沙哑的声音,一个高大的男子晃晃悠悠走了过来。   申时行和王锡爵皱着眉头,突然展开,惊呼道:“是轻尘兄!”   来的人正是席慕云,他和申时行,还有王锡爵,都是同科同门,还算是同乡,只是选择的路不同。   若干年后,有人海上称王,有人宰执天下,只是他们做梦也想不到,竟然会是席慕云救了他们。   三个人激动地抱在一起,久久舍不得放开。   “轻尘兄,是师相让你来的?”王锡爵好奇道。   席慕云摇摇头,“不是——元驭兄,是不是很失望?”   王锡爵连忙摆手,“师相应该有安排,她老人家不会不管我们的。”   “是啊,师相的确有安排,他准备北上议和。”   “什么意思?”四位阁老一起问道。   “万历下了罪己诏,还邀请师相北上,师相已经答应了。”   “什么?”沈一贯差点跳起来,“师相怎么能犯傻呢?摆明了是万历挖的陷阱,他没安好心啊!”   席慕云呵呵一笑,“稍安勿躁,师相也不是笨蛋,他这一次调集了二十万大军,水路并举,准备以堂堂之师,讨伐万历,江南出兵十万,已经渡过长江,湖广总兵刘显的大公子刘綎统兵一万五,还有陕西总兵杨安两万人,谭光五千骑兵,加上南洋水师,辽东的李成梁父子,各路人马齐聚,不会给万历翻盘的机会。”   “原来如此。”   大家终于放心了,申时行好奇道:“既然如此,那为何轻尘兄没有和师相一起前来?”   “因为我有更大的事情要做。”   “什么事?”   “弑君!”席慕云轻轻吐出两个字,顿时天雷滚滚,吓得四个人都傻了,席慕云却满不在乎道:“师相老了,太爱惜羽毛了,而且他老人家注定是要成圣的人物,有些事情,只有我们当弟子的去做,诸位说是也不是?” 第1143章 京城防卫图   万历很喜欢读世宗实录,他觉得自己和爷爷嘉靖太像了,都是冲龄继位,嘉靖要面对强大的元老集团,自己的处境更要险恶万分。   从嘉靖身上,或许能找到破局制胜的关键,嘉靖说起来,也不是真的多厉害,他只有两个特点,一个是轴!无论大臣们怎么花言巧语,他都不相信,也根本不在乎。其次就是狠,敢于亮剑,左顺门一口气打了几百人,打完就完了,天下就太平了。   四十五年,漫长的嘉靖朝,哪怕闹得天翻地覆,江山都要完了,只要把罪责推给了严嵩,就万事大吉,没人敢质疑皇帝。   后来海瑞不识趣,跳了出来,上了治安疏。但是等到嘉靖遗诏颁布,皇家的威仪又恢复了,百姓们依旧沉浸在期盼有个好皇帝的梦想中。   万历总结经验,只有一条,那就是皇权神授,皇帝除了生老病死之外,就是活在人间的神,随心所欲,无所顾忌。   几千年的帝王传承,就是他最好的保护伞。只有唐毅一伙,丧心病狂,妄图架空皇帝,内阁揽权,居心叵测,天下的忠臣孝子是看不下去的,只要朕能强硬起来,痛下杀手,就会四方响应。   祖父能赶走杨廷和,自己也能战败唐毅!   置身事外,万历的想法无疑是幼稚的,可他就是这么想的,说起来讽刺,保皇党在其中立了很大的功劳。他们为了取代唐毅,夜以继日,不断告诉万历,你是口含天宪,金口玉言的大明之主,天下被唐毅折腾得不像样子,百姓们都盼着皇帝亲政,主持大局呢!   人都喜欢听对自己有利的话,万历的偏颇,加上保皇党的灌输,让万历越发自大,唯我独尊。   若非如此,他也不会认为杀了一个王家屏,就能把自己洗刷干净,唤起臣民百姓的忠心。   万历还在暗自竖起大拇指,觉得自己太高明了,把罪责推给了王家屏,就好像当年祖父让严嵩当五谷轮回之处一样。那些无知的百姓还会跪拜在自己的脚下,盼着皇帝的雨露恩泽。   大势在手,唐毅就不得不北上议和,到时候干掉唐毅,恢复皇帝权威有望……多么高明的算计,多么厉害的一盘棋,天下都在朕的掌控之中,运筹帷幄,算无遗策……万历还沉浸在自我催眠之中。   申时行等人被救走的消息就传来了,厂督张诚的脸一下子就绿了。   开什么玩笑啊,西苑是重兵把守之地,竟然有人把申时行等人给救走了,要是他们愿意,是不是还能冲进紫禁城,把皇帝也给顺走啊?   张诚真怕万历发作,可是这么大的事情,又不能瞒着。   他只好吞吞吐吐,用最委婉的语气告诉了万历。   “皇爷,奴婢已经安排了追击人马,申时行跑不了的,一定把他抓回来,砍了脑袋……”张诚又蹦又跳,义愤填膺,卖力表演。   他没有注意到,在知道申时行逃走的时候,万历的眼睛瞬间失去了光彩。   刚刚还在自鸣得意,一下子就把他打回原形。   能从京城把人带走,绝不仅仅是唐党实力庞大那么简单,万历虽然狂妄,但却不傻,没有内应,是绝对做不到这一点的。   换句话说,京城里都出了叛徒,他还能相信谁?谁还是可信的?   万历疯狂呐喊,一瞬间,他觉得自己十分孤单,冷冷清清,真正的孤家寡人!   他一直笃信的皇帝权威,在这一刻,似乎也没有那么管用……万历陷入了强烈的怀疑否定当中。   本就偏激,加上压力、恐惧、愤怒……所有负面情绪,撕扯着万历,让他陷入了癫狂。   “有人背叛了朕!”他沙哑着声音道:“乱臣贼子,他们以为朕完蛋了,就放走了申时行,想向唐毅讨好了!妄想,朕才是天下之主,只有朕才能决定生死,谁也不行!”   伸长了脖子,青筋绷紧,似乎下一秒血管就会断裂,流出通红的液体。万历五官狰狞,看得人毛骨悚然。   “抓,给朕把人都抓起来!”   张诚满脸惶恐,“奴婢已经让人去追申时行了,肯定能抓……”   “谁让你抓他了!”万历探身,几乎和张诚脸对脸,吓得张诚不停往后缩。   “朕最恨的就是叛徒,张伴伴,你没有勾结唐毅的人吧?”   “没,绝对没有!”张诚哪敢迟疑,万历都要吃人了。   “好,看起来朕只有相信你们了,至于文官吗?都该杀!”   嚯!   张诚吓得匍匐在地,浑身冒冷汗,也不敢搭言。万历太吓人了,跟输红了眼的赌徒一样,看得人不寒而栗。好好的一个年轻人,怎么会成了这个样子?哪怕是身边的人,都无法理解万历脑子想的什么。   这不,万历又给张诚一道难题。   “去,替朕把杨俊民给抓起来。”   “啊!”张诚吓得差点瘫了,杨俊民可是杨博之子,如今的兵部尚书,位高权重,担负着京城防卫之责,把他抓了,京城还让谁去守啊!   “皇爷,这……”   刚想说两句,万历一瞪眼睛,张诚吓得连忙闭嘴。   可是他直竖竖跪着,一动不动,显然不愿意接旨意。万历看在眼里,这个气啊!真想下旨,把他也给宰了。但是杀了张诚,刚建立的东厂就废了,还有谁替自己抓人,杀人?   万历强忍着愤怒,耐心道:“张伴伴,王家屏辜负朕的厚望,把江山弄得乱七八糟,四方乱贼并起,国势危若累卵。朕杀了他,没有什么错,一点错都没有!”万历固执地说道:“朕的苦心,那些外臣没法明白,他们不但不理解朕,还勾结唐毅,把申时行等人救出去,简直是可杀不可留!”   “杨俊民和王家屏是同乡,他怨恨朕,出卖朕,不把他杀了,等到唐毅的人马来了,他就会把朕交给乱贼处置。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朕不能等了,一刻都不能等了,张伴伴,你听明白了吧?”   万历抓着张诚的肩头,格外用力,像是神经病一样,用力摇着。   张诚疼得龇牙咧嘴,心里头也在流血。他曾经就是东宫的太监,伺候着万历长大,后来唐毅裁撤所有宦官,张诚也被赶出了京城。   十年之间,他每时每刻,都在念叨着万历,希望回到皇帝身边,重新过作威作福的日子。   美梦成真了,张诚却感觉不到一丝一毫的兴奋。   都说隆庆是个糊涂皇帝,但是在大事情上面,隆庆几乎从来没有错过,信重帝师,驱逐徐阶,支持变法……甚至在托孤的事情上,李氏能尊重高拱,留下唐高两位顾命,也不至于闹得太天下大乱。   相比之下,万历处处精明强干,锐气十足。结果真正遇到了关键的大事,他没有做对一样。   事到如今,内忧外患,都是他一手造成的,结果还天真地推给王家屏,甚至把他给杀了,现在又想动杨俊民。   是不是嫌身边的亲信多了?想把所有人都给杀光了?   这么下去,也不用唐毅动手,自己就能把自己整死!   张诚是真想好好劝诫万历两句,可是皇帝陛下已经走火入魔,根本听不进去。   “张伴伴,你也不听朕的话了?”万历提高了八度,张诚一激灵,他发现万历的脸上罩着一层霜,自己敢反对,只怕马上要挨刀的就是自己。   “奴婢遵旨!”   张诚领旨去抓人,不过他多了一个心眼,并没有立刻动手,而是迟疑了半个时辰,才把人马派出去。   果不其然,等到他的人马到了杨府,杨俊民早就消失不见,只剩下一座孤零零的府邸,还有一群不知道怎么回事的家丁仆人。   “唉!”   张诚狠狠一跺脚,只好返回宫中。   “老奴无能,没能抓到杨俊民,老奴有罪。”   张诚磕头砰地,匍匐在地上,他看不到,万历的眼中闪过一丝凶狠的光,他站起身,突然笑道:“张伴伴,杨俊民也不是寻常人物,他的本事大着呢,你抓不到他,再正常不过了。”万历凑到了张诚的近前,突然脸色一变,怒斥道:“狗奴才,朕不怪你抓不到人,朕怪你不尽心竭力去办事,是你放走了杨俊民!”   “啊!”   张诚的脸顿时就绿了,正在这时,一个叫韩赉的珰头从外面跑了进来,他双膝跪在了万历的面前。   “启禀皇爷,张诚得到了旨意后,竟然拖延了半个时辰,才致使杨俊民脱逃,奴婢亲眼所见,绝没有丝毫的差错。”   万历点点头,“好啊,连朕身边的人都背叛了朕,真是对得起朕!”   这时候张诚也豁出去了,哭诉道:“陛下,老奴实在是不想看到杨少保被抓。他要是也死了,军中上下,都要哗变,京城就保不住了。老奴的一颗心,都在陛下手上啊!”   韩赉他看在眼里,心中冷笑,急忙跪爬了半步。   “皇爷,杨俊民跑了,他知道京城的一切防卫消息,要是跑到了唐毅那边,一时三刻,京城就会被打破。张诚包庇杨俊民,罪不容诛,恳请皇爷立刻下旨。”   万历听到京城防务的时候,吓得一哆嗦,脸立刻白了。   “韩赉,要怎么处置张诚?”   “一个奴婢,竟然不听从主人的话,就好像鹰不能抓猎物,该杀!”   “既然如此,那就杀吧!”万历无精打采道,京城防卫图都走漏了,他还有回天之术吗? 第1144章 战京城   唐毅统帅的人马,在万历十二年的三月从苏州起兵,誓师北上。   素以保守著称的商山诗社,在李攀龙等人的主持之下,连续发表文章,人马渡过长江,他们的标题是:“唐匪逆贼正在扬州登陆,军民人等,奋起反击”;五天后,人马开入淮安府,商山诗社又骂道:“背弃纲常的无耻贼子染指盐业重镇。”   半个月后,当大军进徐州开进山东的时候,他们写道:“篡权者已经不可遏制,圣人之乡或沦亡。”   一个月后,标题改成:“唐军占领天津港。”   又过了三天,“前太师首辅唐毅,挥军京城。”   转过天,通栏标题,还发了号外,“当世圣贤,三朝元老,定策重臣,国之干成,孚天下大名三十载,唐大人即将入京,百姓翘首以盼。”   ……   “想对这帮人尊重一点,可是他们哪有一点值得尊重的地方?”王世贞气得直哼哼,倒是徐胖子,他把几封文章都小心翼翼剪下来,贴在白纸板上。   “我说文长兄,你还准备当传家宝啊?”   徐渭眨了眨眼睛,“还真别说啊,我把这玩意贴到家里,让那几个兔崽子看着,谁要是变成这样的人,就把他开除老徐家的族谱,不配做徐家的人!”   王世贞愣了一下,劈手抢过来,“这份给我,你自己再弄去。”   ……   俩人年纪都不小了,还一副小孩子的德行,唐毅实在是无语,也懒得搭理他们。   一路走来,唐毅接见了各地的立宪代表,和大家耐心交谈,询问看法。唐毅有着可喜的发现,士人集团和皇权集团,从来都是既合作又斗争,尤其是到了大明,士人的意识越发崛起,心学兴起,加上阳明学会几十年的宣扬,虚君的思想已经深入人心,哪怕是孔老夫子的家乡,也有大批的心学门人。   原本大家伙还有一丝羁绊和顾虑,觉得皇帝是天子,高高在上,神圣不可侵犯,有些东西只能在心里想想,不能说出来。   可是当万历恢复旧制,搅得天下大乱,人们心中最后的一丝顾忌抛开了。结果发现,志同道合的人远比想象的还要多。   越来越多的人呼吁废除万历帝位,恢复新法,同时制定万世不拔的法令,严防皇权反扑,甚至有人建议直接废了皇帝算了。   李贽翻箱倒柜,找出了周朝的旧例。   周厉王以国家名义,垄断山川水泽,不准工商业者,依山川谋生,结果激怒周朝的商人市民,他们奋起反扑,赶走了周厉王。   随后由召穆公和周定公共同执政,史称周召共和。   眼下的情况和当初何其相似,万历废除新法,压榨金融,破坏工商业,以市民阶层为核心的反抗,要推翻万历的统治。   正好恢复内阁共同执政的共和体制,废弃君王独治,朝政复古。   李贽等人大声疾呼,各地的立宪会议强烈支持,越来越多的人加入了唐毅的队伍之中。整个进军过程,几乎没有遇到多少抵抗。   所过之处,士绅商人夹道欢迎,百姓将东厂的番子,派驻的监军太监,还有矿监税监,全数抓起来,枭首示众。   原本的理学儒者,保皇派名流,摇身一变,成了反对万历的急先锋。   他们把家里供奉的朱元璋神像拿出来,砸得稀巴烂。还冲到一些藩王宗室的家里头,把他们拉到大庭广众之下,一顿胖揍,硕果仅存的几位藩王也被干掉。   百姓们都在欢呼,心学上下也振奋无比。   这一轮北上之后,彻底消除万历的影响,开三千年未有的新局,何等骄傲,何等自豪!每个人都热情洋溢,信心十足。   “越是到了这时候,就越要小心谨慎,谦卑恭谨!”   唐毅板着脸提醒道:“你们要知道,百姓是因为受够了万历的胡来,才站在我们一边,并不是真心支持认同我们,或者说,暂时不是。大家千万不能得意忘形,要是我们不能快速终结乱局,让百姓短时间之内恢复民生,并且让国势强盛,另一股更大的巨浪就会把我们都给掀翻!”   “民心似水,大家可别忘了,北方的灾荒已经开始了,光是去年,各地的饥民就有百万之上,因为金融崩盘,各省救援不利,饥民数量还会成倍增加。我们取代万历,一两个月,或许百姓能忍耐,要是到了一年半载,还没有改变,万历会被推翻,我们一样会重蹈覆辙!不要心存侥幸,而且有了我们做示范之后,下面再利用舆论,鼓动百姓,就变得容易多了。”   唐毅语重心长道:“而且这一次是以各省为基础,成立立宪会议,集中力量,假如万历被赶下台之后,各省之间,矛盾重重,如果不能及时约束,会不会酿成藩镇割据的大祸?真要是到了那个地步,我们都是千秋万代的罪人,大家可想清楚了?”   一番话说下来,所有人都冒了汗,而且是汗透衣衫。   唐毅领袖唐党,一路走来,最大的依仗就是他的远见卓识,从当初和严党斗法,到赶走徐阶,再到处置李氏一伙,以及眼下的推翻万历。   每一次唐毅都能领先别人一两步,甚至更远。   特别说这种混沌不明,无数人盲目乐观的时候,唐毅的提醒更是价值无量。   藩镇割据啊,的确有这种苗头了。   除了他们之外,各地的武将也奉命进军,一路上他们和地方的立宪会议结合,一方有人有钱,一方有兵有将。   哪怕他们都是唐毅的老部下,也难保不会产生别的想法。黄袍加身之前,赵匡胤未必不是大周的忠臣……   一定要控制战争规模,最好能不打就不打,只有如此,才能压制军方的力量。   可京城经过两百年的修建,城高池深,岂是轻易能拿下的。万历的所有力量都集中在京城,阉竖、勋贵、保皇党,宗室,他们一定会拼死挣扎。   这一场战斗不会轻松,真是让人伤脑筋啊!   “师相,您老不用担心了,我们拿到了京城的防卫图。”   王锡爵兴奋说道,他满脸的喜气,直接冲了进来。唐毅猛地站起身,看清楚是弟子的时候,竟然激动地迎上了,仔细打量,而后叹口气。   “元驭,你们被囚禁,都是为师的错,我应该……”   “师相!”王锡爵连忙拦住唐毅,“师相不必自责,是弟子们无能,再有谁也料不到朱翊钧会这么疯狂。所幸弟子们现在不是没事了吗!”   唐毅张了张嘴,终究没有开口,有些话还是不要点破了,哪怕是师徒也是如此。   “好,过去的事情不说了,还是说说眼下的,你们有办法进京城?”   “有!”王锡爵大声道:“万历杀死了王家屏,兔死狐悲,杨俊民从京城逃了出来,他把京城的防卫图送给了我们。现在负责守卫安定门一代的是英国公张元功的弟弟张元德,他手下的人马不少出自锦衣卫,战斗力很差,且人心浮动。弟子们前些日子就派遣了一部分人从地道进入京城,说动张元德的部下倒戈。到时候里应外合,打开安定门,京城不战自溃,生擒万历,反掌之间。”   “杨俊民?”   唐毅深吸口气,“他这个人,未必可靠啊!”   “师相,您说他会骗我们?不会吧,王家屏都死了,他还被追杀,按理说,他和万历有不共戴天之仇,怎么还会愚忠愚孝,站在万历一边?”   “不见得!”唐毅摇摇头,“元驭,当年我算计死了杨博,同样是不共戴天,杨俊民不喜万历,却未必真心帮我们,你快去通知席慕云和申时行他们,不要轻举妄动,我会从别人身上下手。”   王锡爵真的吓了一跳,他们拿到了京城防卫图之后,大喜过望,一心想着拿下京城,报仇雪恨呢!   全然没有想过,杨俊民会欺骗他们。   “师相,弟子这就去通知他们。”   王锡爵一溜烟儿去送信,只是他赶到的时候,只剩下申时行一人。   “轻尘兄已经带着人马攻城了。”申时行把两手一摊。   ……   寂静的夜空,突然传来几声枪响。   席慕云带领着大军,潜伏在距离京城不到二里的地方,听到了枪声,为之一振!莫非是成功了?   没有多大一会儿,枪声越发急促,喊杀声也传来了。   “大人,城门已经开放了,万历的兵杀来了,城门口的弟兄撑不了多久!”一个联络的士兵,满脸黑灰,跟小鬼似的,跌跌撞撞跑过来。城头上,三盏孔明灯升起,正是攻击的信号。   席慕云再也不迟疑,“攻城!”   他手下的人马快速冲进去,别看这些兵个头不高,但是一个个身经百战,跟西洋人打,跟土著打,每个都杀过人,十足凶悍。   他们一阵旋风,冲进了安定门。   按照当初的约定,所有倒戈的人马都臂上裹着白手巾,作为区别。等到士兵进城之后,去奇迹般发现,所有人都带着白手巾,枪声,喊杀声都停止了。   黑洞洞的枪口都对准了他们,正在迟疑的时候,负责守卫的高彦伯露出了狰狞的笑容。   “射击!”   枪声响起,一片片的士兵还没明白怎么回事,就倒了下去,像是割麦子一样。席慕云刚刚冲到城门口,就看到了这一幕,顿时手脚冰凉,涌上了不好的念头:“上当了!” 第1145章 倒戈   “皇爷大喜!”   韩赉跌跌撞撞,跑进了宫中,匍匐在地上,兴奋大叫。万历好像刚从梦中惊醒,千疮百孔,风雨飘摇,他的天下就好像风口之烛。   没有一丝一毫的好消息,唐毅的十万大军已经从天津出发,乘坐轨道马车,快速向京城而来。或许要不了多久,人头就要落地。   杀了王家屏,赶走了杨俊民,丝毫没有挽回人心,相反,连最后一点力量都选择背叛。众叛亲离的滋味,真不好受啊!   “朕还能有什么喜事?”万历哂笑道,充满了自嘲。   韩赉抬起头,胸膛挺得笔直,“皇爷,这是真正的大喜,高将军打了大胜仗,逆贼锐气重挫!”   “当真?”万历豁然而起,死死抓着韩赉,就好像抓到了救命稻草。   “高将军真的赢了?”   “皇爷,的确是赢了。”韩赉大声说道:“韩将军用妙策,先把偷偷入城的叛军奸细给抓了,接着设计埋伏,引诱叛军入城,一下子杀了七八千,上万人哩!”   席慕云的部下加起来还没有五千,一下子增加了一倍,韩太监简直信口雌黄。万历却不在乎,他只关心一个字:赢!   多长时间了,都听不到这样的好消息了。   能赢一次,就能赢两次,三次,一直赢下去,就能把唐毅战败……万历越想越激动,“传朕的旨意,加封高将军为太保,呃不,是太师,授安国郡王,告诉他,只要能消灭叛军,朕不吝惜亲王之位……”   ……   异性封王。可真是天大的荣耀,直直砸在了高彦伯的头上。   “恭喜大哥,封妻荫子,从此富贵荣华!”副将麻贵,抱拳恭喜。   高彦伯脸上没有一丝喜悦,反而带着浓浓的嘲讽。   “封王是不错,可要有命享用才行!”   “大哥何出此言?”麻贵不解道。   高彦伯叹口气,“老弟,咱们兄弟多年,我也不和你玩虚的,你说说,这朝廷还能撑得住吗?”   “撑不住。”麻贵老实说道:“高兄,咱们虽然打赢了一仗,可外面还有十几万人,像李成梁、杨安、刘綎,这些都比席慕云厉害一万倍,要是和他们对阵,小弟是一点把握也没有。”   席慕云的确打过不少仗,可除了对付西班牙人之外,其余的战斗,都是欺负土著,真正的大兵团交锋,他经验非常有限。   让高彦伯算计惨败,也不足为奇。   “麻老弟说的没错啊。”高彦伯十分感慨,他斜眼凝神,老气横秋道:“皇帝佬儿是要完蛋了,我呢,不能陪着他一起死。”   “怎么?大哥要倒戈?”   高彦伯呵呵一笑,“唐毅手下一堆人,我投降过去,又能如何?”   “所以大哥就设下了妙计?”麻贵惊问道。   “没错,只有打疼了城外的人马,才能显示咱们兄弟的本事,再和唐毅要价,也就方便了。”   高彦伯突然冲到桌子旁,把圣旨拿起来,一把塞到了麻贵的怀里,伸出粗糙的大手,拍了拍他的肩头。   “老弟,帮哥哥一个忙。”   “大哥请讲!”   “老弟,你拿着这封旨意,送到城外,最好让唐毅亲眼看到,老子是什么身价。告诉他,只要能封老子一个世袭罔替的国公,我就把京城送给他,包括万历在内,连一根汗毛都不会损失!不然玉石俱焚,把京城打得稀巴烂,对他也没有好处。”   高彦伯疯狂大笑,得意非常。   不得不说,有些事情的确讽刺,万历唯我独尊惯了,不在乎身边人的生命。偏偏他信任的,当成救命稻草的高彦伯,只是拿他当成筹码,奇货可居,不得不说,是报应不爽!   领了命令,麻贵怀揣着圣旨,从高彦伯的府邸出来,他的眼中闪过一丝凶狠的光。   姓高的,你还做梦呢?   马老总镇的仇,我可没忘,弟兄们也没忘,竟然让我出城去联络唐阁老,那你的死期可就不远了!   ……   “轻尘兄,你没事吧?”   申时行和王锡爵急匆匆跑进病房,席慕云赤着背,肩头缠着纱布。一支箭从肩头穿过,为了防止感染,给生生挖去了拳头大小的一块肉。   席慕云疼得龇牙咧嘴,义愤填膺。   “好啊,我小觑了天下英雄,传我的命令,把船上的大炮都调上来,对准城门,给我往死里轰!”   席慕云当真是够胆大,够狠辣,连炮轰京城的主意都想得出来!   要知道,作为两百年的都城,加上唐毅掌权之后,大兴土木,京城绝对是这个世上最繁华,最规整的城市,也是帝国的心脏,轻易可毁不得。   “轻尘兄,稍安勿躁,师相已经赶来了,破城就在旦夕之间。”   正说话之间,唐毅从外面走来,席慕云要起身行礼,唐毅连忙按住他,温和地说道:“身体要紧。”   一回头,看着申时行和王锡爵,“你们两个先出去看看其他弟兄。”   “遵命。”   把他们打发走了,屋子里就剩下唐毅和席慕云两个。   自从和西班牙一战之后,席慕云就一直在海外折腾,转眼间,十几年没见,唐毅感叹道:“咱们两个都一把胡子了,不年轻了!”   席慕云眉头一挑,大笑两声,牵动了伤口,眉头微蹙,并不在意。   “烈士暮年,壮心不已。更何况弟子还不到五十岁。”席慕云道:“师相,弟子心中之愿,就是亲提三尺宝剑,远征西夷,荡平欧罗巴诸国,将天下尽数归于中华!”   “好,不愧是唐某的弟子,有志气!”   唐毅由衷欣慰,“轻尘,这十几年,我听闻你在印度开辟了好大的殖民地,又染指波斯湾一代,是准备击败奥斯曼帝国?然后从东方打进欧洲?”   “没错,正是弟子的进军构想。”席慕云自豪道。   “好啊,你们都是好样的,为师十分欣慰。”唐毅笑道:“从今往后,相当长的时间,内部会稳定下来,也能拿出更多的力量,去开疆拓土。轻尘,好好养伤,等你恢复了,就出任印度总督,想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为师鼎力支持。”   唐毅说的真切,可席慕云却是一愣。   他在海外有着庞大的势力,背后又是洞庭山帮给撑腰,席慕云觉得自己才是真正的唐毅继承人。   这一次带着人马回来,解救被困阁老,攻击京城,甚至要捉拿万历。他想做的无非是向天下人证明自己的能力,获得唐毅的认可。   谁不想执掌天下,谁不想爬到人生的顶峰。   海外再好,终究不如大明。   唐毅反复强调,即便是推翻了万历,他也未必会再度出任首辅,那辅政重臣的位置要交给谁,申时行吗?他那么软弱,被万历囚禁了一年多,能干什么?   纵观所有少壮派,自己才是最合适的人选,直到被高彦伯伏击,打了个损兵折将,席慕云还是坚信唐毅会选择自己。   为何老师要改变主意?   席慕云一肚子问号,唐毅却不想多做解释。   “轻尘,好好养伤,回头我会安排杨安给你做住手,以印度为大本营,攻取中东,你好好谋划,在海外再造华夏的重任,就在你们身上了。”   ……   唐毅从病房出来,深深吸口气。   他的心里只想到了一个人,那就是赵匡胤——杯酒释兵权。   走到了今天,皇权这个千年怪物已经差不多油尽灯枯,需要提防的就是自己一手培养出来的势力。   黄河浊些,长江清些,黄河灌溉几省良田,长江泛滥,也要祸及几省,用人不能以清浊偏废。   这是嘉靖毕生总结的用人之道,唐毅同样需要平衡,需要把那些有棱有角的人物踢出去。席慕云心狠手辣,是开拓殖民的急先锋,背后又站着洞庭山帮。   他的色彩太极端,太鲜明了,唐毅根本没有想过选择他继承自己。不光他一个,其余的文武里面,凡是比较强悍的,都在杯酒释兵权之列。   唯一比赵匡胤幸运的是,唐毅拥有广阔的海外土地,可以许给部下。   一个家族,要想兴旺繁荣,就必须放有本事的子孙去开拓进取,不断发展壮大。   唐毅从来没有指望着偌大的地球只剩下一个国家,那根本不现实。假如有一天,海外的力量超过了本土,甚至改朝换代,也没有什么奇怪的,只要炎黄血脉,汉家子孙,能够主宰天下,也就够了。   带着满腹的思量,从病房出来,正好赶上了麻贵前来送信。   “唐阁老,罪员已经查实,是高彦伯下毒,害死了马老总镇,罪员已经联络了数百个弟兄,只要阁老一声令下,罪员立刻把高彦伯宰了!”   “麻将军果然忠勇,本阁十分欣慰。”唐毅呵呵一笑,“不过麻将军不用着急,高彦伯他跑不了。”   正在这时候,突然大门开放,一个高大的将军走了进来,疾步到了唐毅面前。   “末将王守义,拜见阁老。”   唐毅脸上含笑,“王将军,咱们可是好几十年的交情,何必见外。”   伸手把人扶起来,麻贵抬头一看,突然吓得手足无措,眼珠子差点掉了下来,他揉了揉眼睛,惊道:“你不是京营的提督吗?怎么也倒戈了?” 第1146章 生擒万历   一叶扁舟,一蓑烟雨。   站立在船头,回望茫茫大地,杨俊民长长叹口气,此去海外,怕是再也回不来了,祖宗坟茔,桑梓之地,从此之后,落一个客死异乡,尸骨无存……可悲啊!   走了也好,上一次的惨败,晋商已经伤筋动骨,没了大半条命,这一次再度站到保皇党一边,残存的势力也会被清理一空。   留在大明,命都保不住,而且即便是死了,到了九泉之下,哪有面目见老父。还不如死到外面,就不用受到责难了。   当然了,作为杨博的儿子,就算死也不会让唐毅好过。他故意泄露了假的京城防卫图,这时候多半唐军已经受到了重创。只要见了血,杀了人,杀得越多越好,火就被点起来,双方你死我活,不会留手。唐毅想做圣人,可是到头来,只是弑君杀父的罪人!   别看现在心学唐党,势力泼天,可是杨俊民根本不信他们能治理好天下。   整天说什么贵乎本心,多元发展,兼容并包,海纳百川……天下有多少人?心思多了去了!   每人一个想法,还不天下大乱啊!   今天杀了万历,若干年后,或许唐毅的子孙就要遭受同样的命运,你欺负人家的孤儿寡母,人家同样会如法炮制,这就是报应!   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看到那一天?   杨俊民胡思乱想,小船快速向前驶去,出来差不多两个时辰,突然前面出现了一支船队,有二三十艘渔船。   在船头上,还横亘着巨大的鲸鱼身躯。   一条鲸鱼,十几吨重,能提炼出几吨重的鲸油,还有丰富的肉食,鱼皮鱼骨,都有用处,因此近年捕鲸盛行,小船上的水手浑不在意,继续往前行驶。   双方交错的时候,还互相挥手,抱以大大的笑容。   突然,一艘渔船径直冲了过来,没等小船上的人反应过来,他们探出钩杆,牢牢抓住小船,随后有身手灵活的武士跳上甲板。   “都别动!”   水手被俘虏,连船舱里面的杨俊民也没有跑掉,稀里糊涂束手就擒。   这时候,从硕大的鲸鱼后面,才转出一个留着短须的年轻人,他背着手,一脸坏笑。   “杨俊民,亏你还自作聪明,想要走海路?你忘了,这海上可是我们唐家的天下,从你到了天津的时候,爷就一清二楚!”   “来人,把杨俊民绑了,带着去见我爹!”   这个年轻人不是别人,正是平安。   十年光景,平安早已经褪去了青涩,就在半年多之前,王寅去世了,作为良师益友,王寅交给了平安太多的东西。   他们一老一少,拿下了安南,并且以安南为基地,向西将寮国、缅甸、暹罗等地都拿在了手里,随后又进入南亚,抢占了印度东北。   南北洋公司,分割南洋,席慕云他们把持吕宋、婆罗洲、苏门答腊、爪哇、马六甲等地。   席慕云能带着人马,积极响应唐毅的命令,北上讨伐万历,平安哪能落后。不过许是跟着王寅年头多了,平安也学会了隔岸观火,浑水摸鱼。   愣是忍住了,没有出手。   不过他可是下足了功夫,张四维在济宁暗算老爹,差点要了唐毅的命,平安哪能放得过他们!   别人把精力都放在万历身上,唯独平安,盯着晋党中人。   不客气说,北方的港口,多一半都是北洋公司的人,杨俊民想从海上逃走,那是自投罗网。   平安带着杨俊民,兴匆匆赶到了老爹的军营。   偏巧唐毅送王守义出来,两边打了一个碰头。   杨俊民扫了一眼,突然怒不可遏,红赤着眼睛怒斥道:“真是想不到啊,王守义,你居然也投靠了唐毅,枉我们几十年信任你,抬举你,真是瞎了眼!”   他又看了看唐毅,“恭喜唐太师了,有这个反骨之徒在,破京城指日可待。不过你可要记住,他能背叛我们,一样能背叛你!早晚有一天,你也会身首异处!”   杨俊民疯狂大叫着,状如疯癫。   平安气得抡起巴掌,一顿猛打,打得口鼻流血,杨俊民却恍若未觉,只是不停咒骂。   “果然是黑心肠,只要一刻不死,就想着害人拉垫背的!”平安算是看透了杨俊民的心思。   王守义突然往前走了一步,微微笑道:“杨大公子,背叛两个字来源于依附,我从来没有依附过你们,又何谈背叛?”   杨俊民一愣,“姓王的,你能有今天还不是我爹和鉴川公抬举了你?连你的名字都是鉴川公给改的!”   王守义哈哈一笑,“在下本来叫王怀义,王崇古说心怀忠义不够,还要能够守得住,故此给我改名王守义。只是他恐怕忘了,在三十来年前,王某从九边回家,我的兄长王怀恩病重,嫂子和侄子欺负王某的妻子,把她赶出家门,腹中的孩子流产。若非当年唐相帮忙,王某就家破人亡了。比起唐相的天地之恩,你们那些小恩小惠,也想让王某归顺你们吗?”   王守义说着,一回头,单膝点地,跪在地上道:“末将恳请唐相更名,改回王怀义!”   唐毅伸手搀扶,笑道:“名字不过是代号而已,王将军不止心中有忠义,更能守得住忠义。有你在,京城百姓免于生灵涂炭,这就是最大的功绩,王将军,我替天下百姓谢你了!”   王守义涨红了脸,“唐相之言,末将铭刻肺腑,我这就回城,马上迎接唐相进京!”   王守义转身离开,只剩下杨俊民傻愣愣的,不知所措。   当年唐毅帮王怀义的时候,还刚刚考过县试,连个秀才都不是。王崇古也没怎么在意,谁能想到一个十几岁的娃娃,就知道在晋党安插人手。后来王守义忠心耿耿,也没和唐党有任何往来,三十年如一日,终于换来了晋党的信任,把他推到了京营提督的高位。   三万京营在握,直到最后翻牌的时候,唐毅才把这张牌打出来,藏得真够深的!   晋党能花十几年,架空马芳,培植自己的势力,唐毅居然花了三十年,留下了一颗覆灭晋商的棋子。   要知道那时候他才十几岁啊,心思该多深沉,多可怕!   王守义是唐毅的人,那么当初万历暴起,尽废新政,还把申时行等人抓起来。只要唐毅愿意,他还能动用京营翻盘,这丫的竟然忍住了,一直等到万历弄得天怒人怨,众叛亲离,他才出手。   这样的敌人未免也太不幸了吧!   杨俊民脸色铁青,突然一张口,鲜血喷出,直挺挺倒下去,愣是被吓得吐血。   平安撇了撇嘴,“还以为是个人物呢,没想到胆子真小!三万京营,除了提督武将之外,还有勋贵,还有文臣,而且那些将领不少都是万历的军校同学。当年王将军就算站在我爹一边,也没有必胜的把握,还不如等到现在,一击必杀呢!”   平安笑呵呵抬起头,“爹,儿子说的对吧?”   唐毅深深吸口气,“把杨俊民带下去吧,找最好的医生救治,以后还要审判。对了……张四维哪去了?”   提到这里,平安脸上的肉抽搐一下,“爹,孩儿无能,我的人找到他的时候,已经死了。倒是把许国给抓住了。”   又死了一个!   奇怪的是唐毅心中并没有太多的恨了,倒不是说他放下了,而是三十年的光阴,太多的人杰都相继离开。   几年前,就连胡宗宪也死了,再有去年海瑞去了,前年的时候,杨继盛也死了……掰着手指头算算,当年的老朋友,不是凋零了,就是英雄迟暮,头发胡子都白了。   再看看平安,看看申时行,王锡爵这些人,自己真的老了。   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百年。   唐毅是越发坚定了退下来的决心,不过他不想再像之前那样,留下一个烂摊子,这回该轮到自己冲锋陷阵,替后人剪除障碍了!   ……   一天的时间,转瞬即逝,王守义和麻贵,两员大将倒戈,整个京城防卫,土崩瓦解。麻贵首先抓到了高彦伯,乱刀砍成了饺子馅,替马芳报了仇。   与此同时,王守义囚禁了张元功和张元德兄弟,勋贵这边也被摆平了。   他领着人马,直接杀进了紫禁城。   说来可笑,万历的外公,武清侯李伟负责紫禁城的安全,见大军打来,他竟然主动请降,充当向导,把大军引到了乾清宫。   而此时,宫中只剩下太监韩赉,陪着万历。   万历也没有穿龙袍,头发散乱,坐在床边,似哭似笑,跟个傻瓜似的。   错了,从头到尾都错了,朕想拿回江山社稷,却连性命都保不住。   文臣舍朕而去,武将纷纷倒戈,就连外公都不可靠!   万历凄凉地看看韩赉,苦笑道:“朕总算没有两只眼都瞎了!”   说完之后,他拿起一个绿玉的瓶子,里面装着最毒的砒霜毒酒,喝下去就一命呜呼了。   “朕不会落到乱臣贼子的手里,丢进朱家皇帝的脸,朕要死的堂堂正正!”   扬起脖子,把毒酒灌倒嘴里,万历眼前一黑,身躯软软倒下去。韩赉看在眼里,大喜过望,急忙撒丫子跑到了王守义的面前。   “伪皇帝朱翊钧已经吃了小人的蒙汗药昏过去了,大人快去抓人吧!”韩赉一脸谄媚地说道。 第1147章 皇帝之死   预想之中的大战,并没有发生,王守义和麻贵倒戈,使得唐军顺利进入京城,连一点像样的抵抗都没有。很多将领都非常憋屈,错失了立功的大好机会,让他们无比郁闷,拳头砸在了棉花包上,那滋味可不好受。   倒是京中的百姓,欢呼雀跃,过去的日子里,他们过得一点都不好了。万历用从银行搜刮来的钱,大肆征兵,扩充军力。可是强兵岂是那么容易训练出来的,加上底层的官吏阳奉阴违,又缺少合适的军官,人马没有练出来,弄得满世界都是兵痞。   各种流氓混混儿挂上了朝廷的千总,百总的官衔,没看他们训练,反倒是整日抢掠百姓,在街上游逛,看见什么好就抢什么,弄得女人都不敢上街,京城乌烟瘴气,一团乱麻。   这还好说,忍忍就过去了,可是南北贸易停止,京城物资奇缺,造成物价飞涨。以往也会遇到这种情况,官府通常会抛出库存,平抑物价。   可是这一次万历提拔的保皇党众人,他们已经十几年没有碰触朝廷的权力,一个个跟恶狼似的,眼珠子都是绿的,那是一点客气都没有。见物价飞涨,他们竟然囤积居奇,强买强卖。一匹绸缎愣是被炒上了一百五十元的高价。   别说老百姓,就连富户也承受不起。   结果就是差不多两年多的时间,京城结婚的青年少了七成还多……这还只是万历造成的众多恶果的冰山一角。   百姓对皇帝的厌恶已经到了极限,他们成群结队,聚集在城门周围,迎接唐军入城,递交万言书,请求立刻处死万历,铲除暴君。更有人拥立唐毅登基,取而代之。   这已经是第二次劝进了,唐毅只是一笑了之。   “万历都是这个德行了,老头儿才不能当万历第二呢!”平安如是说道。   不当皇帝,那首辅总该接过来吧?   唐毅依旧摇头,“老夫前后三任,柄国十五年,我的很多设想已经完成了,只要恢复过来即可。至于未来的朝局,还是要有立宪会议决定。当下吗,我可以勉为其难,做一段时间的临时执政。”   ……   唐毅没有推脱,而是主动承担了任务。   眼下首要的任务就是恢复京城的秩序,要赶快将那些乱兵处理掉,同时重新恢复朝廷运转。尤其是要把已经废掉的各部重新恢复起来,选拔合适人员接任,保证朝廷运转自如。   处理叛军的事情交给了谭纶,至于恢复秩序,则是让申时行等人负责。   唐毅则是要负责更加困难的事情,那就是如何处置万历。   “杀!”   这是徐胖子的意见,“万历倒行逆施,残暴不仁,祸乱天下,实在是没有任何纵容的可能,必须杀了他,明正典刑,才能昭示世人,才能惊醒天下。皇帝不再是神圣无比,他损害百姓,就要承担后果。”   “那日后该怎么办,还要不要皇帝?”陆光祖沉声问道:“不要皇帝,谁是天下之主,要皇帝,还要不要从朱家人里面选择?”   这几个问题可够犀利的,徐渭也是沉默了一下,然后咬牙道:“我看干脆不要皇帝算了,免得再这么反反复复,浪费国力。至于说谁是天下之主?我看百姓就是天下之主,凡事以利民为先,我相信没有人愿意犯贱,再给自己找一个主子。”   王世懋也说道:“既然没有皇帝,辅臣也就无从谈起,我觉得行之的想法很好,不如以后大学士就改称执政,负责治理国家。”   “同意,我赞成!”陆光祖和陶大临纷纷赞成。   倒是诸大绶老成持重,他皱着眉头,缓缓道:“诸位,我看没有那么简单,大明两京一十三省,经过隆庆新政,已经习惯了内阁主政,废掉皇帝,或许问题不大。可是别忘了,西南等地还有一些残存的土司,草原上还有不少的部落,至于南洋,印度,乃至更广袤的土地,我们都采取羁縻统治,那里土人名义是都是大明皇帝的臣子,君臣关系早定,如果没有了皇帝,我们和这些国家部落,又是什么关系?朝贡体系要不要维持?还要用什么名义,统治各地。”   “建省啊!”   徐胖子毫不客气道:“大明眼下才有十三个省,再增加几十个也没有什么!”   “不行!”   这回轮到陆光祖反驳了,他到底是执掌铨选多年,知道选官任命有多困难。   “文长兄,眼下最快的马匹,从南到北,也要一个多月,海上的船舶送信,更加困难,往来一年半载也是正常的。如果出现突发事件,朝廷根本来不及反应。不说别的,西班牙就是如此,他们的总督必须遵从西班牙国王的命令,不能擅自动兵,一来一往,就需要一两年的功夫。所以我们夺取吕宋之后,他们反应才那么迟钝,也给了朝廷经略南洋的机会。若是我们重蹈覆辙,广设行省,到时候结构臃肿,效率低下,而且官吏数量众多,良莠不齐,又没法监察,后果不堪设想。”   “那怎么办?莫非还要留一个皇帝吗?”徐渭瞪大了眼睛,不服气道。   行省制玩不了,就要维持原有的朝贡制,而朝贡就需要皇帝存在。总不能海外都是国王,大明就是执政吧?至于在海外废除皇帝国王,大家伙从来都没想过,那些小国家还是让他们继续落后下去吧!   “这样吧,皇帝的尊位可以保留,不过要做些调整!”唐毅道:“我们改国号。”   “什么?”   众人都是一愣,“行之,你要废除大明国号?”   “没错,家国天下!”唐毅笑道:“秦汉隋唐,都是以国而天下,故此用国号代替天下。我看原本不必那么费事,自古以来我们就是中国自称,以华夏为名,不如就用中华二字,更加贴切合理。”   “妙哉!”   徐渭眼睛瞪得老大欣然鼓掌,其他几个人也相继品味出唐毅办法的奥妙。   废除大明,转用中华,等于是切断了大明的法统,哪怕是依旧保留君主,也和朱明皇室完全不同,不用担心保皇党复辟。   而且改了称号,等于是重新建立一个国家,朱元璋留下的祖制再也无法约束,他们完全可以根据自己的理想,设计出一套全新的制度,谋万世太平,在此一举!   大家伙都不年轻了,可是面对如此壮举,还是浑身上下,血液沸腾。一下子年轻了几十岁不止,每个人干劲十足。   经过两个多月的忙碌,一套崭新的官制终于设计出来。   改国号为中华,废止万历纪年,转用黄帝纪年。   废除辅臣称号,改用首相、次相、群相的称号。   在内阁下属各部,原本的尚书侍郎一类的官职也被废掉,改称部长,次长。   地方上,该巡抚为省长,该总督为战区司令。   废止品级、散阶、荣衔、尊号等等。   废除世袭勋贵,罢英国公、定国公、魏国公、成国公、黔国公等封号,所有人员一律贬为庶民,英国公和定国公参与保皇党之乱,交给有司论罪。   ……   恢复秩序,清扫垃圾,都做得差不多了,作为旧时代最后剩下的物品——万历帝朱翊钧,也该接受最后的命运。   就在万历十二年的最后一天,京城灰蒙蒙的,天空飘荡着零落的雪花,零下二十度的寒风,吹透任何的防卫,嚣张地带走身上可怜的热量。   每一个人都瑟瑟发抖,却又舍不得离开,大家努力瞪圆了眼睛,舍不得眨一下。   骨碌碌,车轮作响,从宽阔的马路上,走过来三驾马车,在马车周围,都是严阵以待的士兵,他们荷枪实弹,保护着马车,生怕有任何意外。   车里面装的正是大明的末代皇帝朱翊钧。   回想十二年的帝王生涯,就好像是一场奇怪的梦,在没有当上皇帝之前,他的生活是快乐的,作为隆庆的长子,在老爹登基之后,他就成为了太子,享受无数荣耀,是天命之主,是帝国未来的继承人,那是一段无忧无虑的时光。   一切的变化都发生在隆庆死后,母后李氏为了夺权,仓促向强大的文官集团开战,被唐毅干掉。十年之后,自己竟然重新走了母后的老路,只是下场更加凄惨!   朱明江山,祖宗社稷,断送在了自己手里。   万历在这些日子,最想念的人竟然是自己的父亲隆庆。   看似柔弱无能的隆庆,他轻松驾驭庞大的文官系统,哪怕是唐毅和高拱,都要俯首帖耳。天下百姓感念父皇恩德,四方蛮夷归附,天下安然,皇权稳固。   以往他总是瞧不起隆庆,认为是父皇饭桶废物,可是此刻他终于明白了,隆庆做皇帝,是真正懂得无为而治的高手,善利万物而不争,就好像流水一样,无处不在,无往不利……   “父皇,孩儿错了,孩儿不该听信女子和小人的教唆,白白断送了大明江山啊!”   万历痛哭流涕,悔恨万分,他在行刑之前,只有一个要求,就是希望能用子弹打碎他的面部,到了地下,就不用面对隆庆了……   行刑的士兵想告诉万历,世上没有地狱,你死了也不会有人找你算账……不过他还是忍住了,在行刑的时候,将枪口抬高了一寸,万历的头被打碎了,鲜血溅出三丈,大明最后的皇帝,就以这种惨烈的方式,结束了生命…… 第1148章 倭乱   在被万历囚禁期间,老臣朱衡,还有弹劾严嵩的功臣邹应龙先后去世,重新恢复秩序,内阁原本七位阁老剩下六位,又递补余有丁,使得阁老重新恢复了七个,依次是申时行、王锡爵、罗万化、沈一贯、沈鲤、赵志皋、余有丁。   至于原本的国民议政会议,正式改为立宪会议,唐汝楫由于对抗万历最凶狠,遭到的惩罚也最多,衣食不济,还遭到毒打,每天要强迫做苦工。   幸运的是,唐汝楫侥幸活了下来,只是他的一条腿摔断了,又没有医生救治,留下了终身的残疾。   唐汝楫从来不是大度的人,恢复权力之后,他立刻针对万历,展开了报复。唐汝楫把万历囚禁阁老,还有议政代表的事情公之于众。又根据自己的亲身经历,写下蒙难日记,公开刊印。   再有,他把万历所作所为,整理成十多项大罪,每一条都触目惊心,万历虽然死了,却也彻底被钉在了耻辱柱上。   除此之外,唐汝楫还下令没收所有皇室财产,包括紫禁城在内,唐汝楫都准备正式对外开放,任由百姓前来参观。   他是真的恨极了皇帝,绝对不会给任何人复辟的机会。   唐毅看准了唐汝楫的心思,他授意之下,让徐渭接了此次资政的位置,曾经徐渭就试图拟定一份帝国宪法,可是由于保皇党的制约,胎死腹中。   这一次再没有妨碍,徐渭召集一大批志同道合的家伙,包括李贽那个疯子,一起拟定宪法。   万历搞出来的危机,起源就是强迫大明储蓄银行购买债券,结果造成了金融恐慌,蔓延成危机。   在十几年前,白银危机造成了晋商覆灭。   前事不忘后事之师,两次严重的金融灾难,让所有人都体会到了金融力量的可怕,必须维持金融稳定,保护私有财产,成为大家的共识。   所有人都要遵守法律,包括皇帝在内,只有如此,才能避免有人靠着一己之力,影响金融规则。   首先要对大明储蓄银行进行拆分和处置,原本大明储蓄银行既能经营普通的存贷款业务,又能发行货币,还兼具制定利率的权力。   大家一致决定,对银行进行瘦身,成立中华银行,专门负责发行货币,制定利率政策。普通的存贷款业务,交给其他银行。   中华银行设立十五位董事,两京一十三省,各分得一个名额,这十五个人,秉持客观中立的立场,制定利率,决定每年发行货币的数量。   说起来冠冕堂皇,可实际上,这个中华银行的十五位董事,背后就是各省的金融力量,就是那些强大的世家商帮,其中有九席,都出自交通行一系,银行的操控权,牢牢捏在了唐毅的手里。   把金权从朝廷手里剥离,直接交给富商世家,不算是什么好办法,以后肯定会出问题。奈何唐毅也没有办法,毕竟提倡了多年,商人的地位虽然提上来了,可依旧不足以抗衡强大的文官集团。   金权过大当然不好,可是金权被完全掌控,也不见得是好事情,关键是要找到那个平衡点。   中华银行原则上和内阁诸相一样,都要接受立宪会议的监督质询,每一年,首相要去发表施政报告,财相要报告财政预算,中华银行也要做金融安全与发展的报告。   通过立宪会议之后,才能正式成为法令,颁行天下,落实执行。   如此一来,基本上形成了以立宪会议为核心的权力构架。   但是问题也随之而来,如果立宪会议、内阁、银行,还有其他实权衙门之间,出现了矛盾,要如何解决?   难不成还有他们甩开膀子,大斗一场不成?岂不是又要天下大乱?   这时候,阳明学会的价值就出现了,按照唐毅的设计,首相、财相,立宪会议首席资政、中华银行主席、陆海军总参谋部长官,大理寺首席法官,都察院掌院等等,进入阳明学会执行委员会。   每个人都是委员身份,遇到重大政务,首先在阳明学会内部,吸纳各方意见,达成广泛共识,然后再交给各级衙门执行。由于所有人都背书过了,谁敢扯后腿,就压受到各方的一致压力。   唐毅的临时执政,就负责阳明学会执行委员会的运作。   在大多数的时候,唐毅一言不发,哪怕下面的众人吵翻了天,他也懒得开口。相比起担任首辅的时候,更加惜字如金。以至于很多人都下意识忽略了唐毅这位执政。   渐渐的大家已经习惯了这一套运作的方式,每个人越发熟练地扮演着自己的角色。   说来有趣,唐毅选择申时行作为继承人,可是在面对万历的时候,申时行显得懦弱无能,饱受争议,很多人都想把他换掉。   偏偏唐毅一直不松口,申时行才能从首辅转任首相。令人惊讶的是在全新的运作体系当中,申时行有着高超的手腕,细腻的作风,最关键是他不居功,肯放权,熟悉规则运作,推行政务,得心应手,很快就恢复了威望。   直到此时,一些人才看明白了,这才是唐毅选择申时行的真正用意!他需要的是一个守成的太平宰相,而不是能够和皇帝斗法的强悍官僚。   唐毅这样的妖孽,一个就够了,接下来的首相只要按部就班,老实听话,就行了。   当然了,这么大的帝国,问题一大堆,总有申时行处理不了的事情。   “恩师,弟子来求教了。”申时行抱着一摞告急的公文,找到了唐毅,满脸愧疚,“从去岁冬天开始,西北只下过两场小雨,中原更是滴雨不见,天气久旱,尘土飞扬。今年粮食减产已成定局,保守估计,要少这些啊!”   申时行伸出了一个拳头,足足一千万石!   放在以往,朝廷连想都不敢想,上哪能弄到这么多粮食?只能任由老百姓饿死,朝廷最多象征性拿出一点粮,开点粥厂,应付一下就行了,反正千百年来,都是这么干的。   “粮食的问题不用担心。”唐毅淡淡一笑,“汝默,现在已经有三百万石起运了,只要把各省灾民登记好,就不会出问题。”   申时行一惊,“师父,这可不是一个小数目,南洋诸国拿得出来吗?”   “哈哈哈,不是南洋,是印度!”   唐毅随手拿出一封信,塞给了申时行,仔细一看,正是席慕云写的。当初没抢到功劳,反而受了伤,丢了面子,席慕云一气之下,没等伤势恢复,就去了印度。   这家伙把满肚子的气,都撒在了印度人身上。   他强令印度种植棉花,建立大种植园,供应东南的纺织业。织成了棉布之后,又拿到印度倾销,摧毁印度的手工作坊。   赶上了灾年,他非但不赈灾救人,反而强征粮食,恒河两岸,棉花和白骨都连成了一片,白茫茫的,触目惊心。   “唉,也就是轻尘兄,他能下得去手,这些粮食,每一粒都沾着鲜血啊!”申时行悲悯道。   唐毅淡淡道:“世上本就如此,弱肉强食,不饿死他们,又如何能填饱中华子民!”   “师父高见,弟子并非烂好人。只是弟子觉得一味刚强,会引来印度当地百姓的不满。弟子准备派一些教师、医生、僧人前往印度,救济当地的百姓,再有准许当地聪明上进的子弟前来中华求学。”   “哈哈哈!”唐毅仰天大笑,“汝默啊汝默,你算是深得经营殖民地的精髓啊,为师可以放心把天下交给你们了。”   “可别!”   申时行连忙摆手,“师父,弟子有多大的本事,心里头清楚。有您老人家在,弟子无论做什么都有胆子,您要人家要是不给弟子撑腰,我这心里头就不踏实。要不这样,您再干十年八载的,弟子再有两年任期就到了,也就不用提心吊胆了。”   “哼!”唐毅气得吹胡子瞪眼,“多大的人了,经历了这么多风浪,心里头还没底儿吗?这天下还能出多大的事情?连这点担当都没有,真是让为师失望,失望透了!”   任凭唐毅怎么骂,申时行只是干笑,十足的滑头入骨,弄得唐毅一点办法没有。   可是也别说,麻烦还真来了……黄帝纪年4285年,西元1587年,也就是唐毅就任执政的第三年,倭国终于完成了统一。   一统之后,倭国就把目标锁定在了挨着最近的朝鲜上面,倭国关白丰臣秀吉率领着五万人马,渡过对马海峡,杀上半岛,不到半个月的时间,拿下汉城,随后又用了不到一个月,打下平壤。   进军速度之快,简直可以用神迹形容,相比倭国进军的速度,更让人瞠目结舌的是朝鲜溃败的速度,他们只用了不到十天的功夫,就跑到了鸭绿江边,几十万难民,淌着浅水,进入了中华境内。   负责辽东方面的大将李成梁立刻向内阁告急,请示朝廷应对之策。   随同奏疏一起送来的,还有朝鲜国王李昖送来的血书,当真是字字血泪,泣涕哀嚎,恳请上国出兵,帮助他们复国。   “汝默兄,倭国猖獗,看来要好好教训他们,不出兵是不成了!”王锡爵态度鲜明。   “别急!”申时行微微笑道:“倭国的事情,最清楚的就是咱们师弟了,我去请教平安,看看他有什么看法。” 第1149章 野猪皮和猴子   “这个倭国入寇啊,其实是我帮忙的,要不是我们的船队撤出对马岛,倭寇哪有机会进军啊,当然了,我们也没必要给人家当挡箭牌,是吧?”   平安是语不惊人死不休,一开口就把申时行吓了一大跳,一口茶叶喷出三尺。平安撇了撇嘴,不屑道:“我的首辅大人,这么点事,就把你吓到了?”   “这还小啊?”   申时行苦笑道:“那可是两个藩国大战,十几万兵马,杀得你死我活。朝鲜国王李昖已经向朝廷求救了,少不得要大举动兵,到时候消耗无数钱粮,打胜了还好,要是打败了……你也知道,眼下北方旱情如火,刚刚河南山东等地又遭了蝗灾。黄河倒是不泛滥了,可河水少了,涓涓细流,甚至比不上东南的一些中等河流,几省缺少,上千万百姓急需救济,朝廷拿不出太多的财力,去帮着朝鲜打仗,但是倭寇入侵,又不能不理……”   念叨来念叨去,就是一句话,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朝廷又缺银子了。   “我说汝默兄,十年来,我爹不是一个劲儿鼓励移民吗,都弄出去了好几百万,压力还那么大?”平安不解其意。   申时行苦笑了一声,“这话啊,也就和你抱怨了,当着师相我可不敢多嘴,实际上啊,这些年中原的人口非但没有减少,还有略微增加。”   “这是为何?”   “还不是这些年朝廷越发富裕了,财政充足,道路啊,灌溉啊,也都修起来,商贸繁荣,中原地区的工商业也起来了。再有蒸汽机研究出来,各地要修铁轨,中原腹心之地,要不了多久,就会成为交通枢纽,财货云集之地,一面向外移民,一面各地的人口补充进来。再有啊,日子过得好了,老百姓也敢生孩子,以往也生七八个,可能活下来三两个就不错了,如今生了七八个,少说能活五六个。这生的多了,自然人口也就多了。这不,去岁开始,搞全国人口调查,根据估算,咱们大明的总人口要超过两万万,还不包括海外的各个总督属地,这么庞大的国家,千头万绪,你瞧瞧。”申时行指了指自己的鬓角,白头发都出来了,显得憔悴不堪。   平安沉吟一下,突然放声大笑,“汝默兄,越是内部压力大,就越该把目光放在外面。无论朝鲜,还是倭国,看起来虽然贫瘠,但是那么大的地方,不缺雨水,安置上千万人,还不成问题。他们打仗了,你该高兴才是,打得越凶越好,最好来个同归于尽,咱们就去接收地盘,有什么不好!我们当初在安南就是这么干的!”   提到了安南,平安不无得意,利用安南后黎朝和莫朝的战祸,前后十年光景,安南的户口下降了七成,与此同时,中华移民增加到三百万,占了总人口的六成还多,汉人比例甚至超过了云贵等西南省份。   每年能给中华供应三百万石粮食,势头只要再维持二十年,就可以在安南建省,从秦始皇开始,就不断进军南下,直到如今,才站稳了脚跟,彻底打开了局面,平安当然有理由自豪。   “果然是术业有专攻。”申时行笑道:“倭国之乱,我是黔驴技穷,少不得要兄弟帮忙,你全力运筹,该怎么配合,我二话不说!”   平安一拍胸脯,“你放心吧,这事交给我了。”   ……   “爹,倭国人的脑子不是坏了吧,他们怎么会出兵,莫非是您老人家布的局?”唐毅一边斟茶,一边笑着问道。   唐慎抓着花白的胡须,脸上含笑,老头也年过花甲,不可避免地衰老起来,唐毅舍不得老爹在海外受苦,两年多之前,去信请老爹回来,不过唐慎一直拖到了三个月之前,才回到中华,结果他一回来,倭国就出兵了,唐毅不能不怀疑老爹在里面动了什么手脚。   “这事啊,只能算是顺水推舟,不光是我,平安那小子也下了不少功夫。”   唐慎品着茶,笑呵呵讲起了倭国这几年的变化……织田信长效仿大明,锐意革新,最初他只是削藩,统一政令,加强财税征收……后来随着唐毅担任首辅,推动虚君实相,整个权力落到内阁。织田信长认为倭国完全可以采用,相比大明,倭国还有个好处,就是天皇长期处于大权旁落的尴尬位置,真正实权落在掌握军权的幕府将军手里。   织田信长打出了尊王的旗号,名义上尊奉天皇,实际上却是在天皇的名义下,成立以文官为核心的内阁,他也效仿明朝,增加辅政大臣位置,并且自认首席辅政。   织田信长的改革属于亦步亦趋,紧跟着大明的步伐,可是他要面对的局面,远比唐毅还要困难,倭国的守旧力量,非常雄厚,而且都拥有兵权。   就在织田信长提出引进阳明心学,废除一切佛寺、神道后,长久积累的矛盾终于爆发了。织田信长的部下明智光秀在本能寺设下陷阱,刺杀了织田信长。   距离一统倭国,只有一步之遥,织田信长死在了自己部下的手里。   他死之后,倭国开始了剧烈的内斗,明智光秀被信长的部下围殴而死,其余各个藩国死灰复燃,大有重回二十年前的态势。   这时候织田信长手下另一位大将羽柴秀吉站了出来,他对外联合倭国保守力量,对内压制织田信长手下的文官,利用了两年时间,基本上重新掌控倭国,势力比起织田信长更胜一筹。   只是他的作风相对保守,对于织田信长的种种改革,尽数废弃。   而且他认为北洋公司在倭国大肆经营,抢走了石见银山,垄断内外贸易,是严重伤害了倭国的利益。   倭国应该奋起驱逐大明的实力,重新恢复自主的地位。   当然相比明廷,倭国太弱了,根本不是对手。   可是好死不死,万历反扑新政,造成明廷危机,唐党和保皇党大战,给了羽柴秀吉宝贵的机会,顺便提一句,他已经得到了天皇的赐名,改成丰臣秀吉。   “说起来可笑,丰臣那个猴儿原本是想和朝鲜联手,认为他们同病相怜,正好一起驱逐中华势力,结果朝鲜严词拒绝,丰臣秀吉恼羞成怒,就出兵攻打,想以朝鲜作为筹码,逼迫北洋公司撤出倭国。”   唐毅呵呵一笑,心说倭国人还真改不了秉性,上辈子的时候,他们不也是打着驱逐西方势力,建立大东亚共荣圈的旗号,进军中华吗!   “爹,您老以为,该如何应付呢?”   “这个吗,依我看不能不管,又不能真管,先让他们乱上几年,耗尽了力气,然后再去摘桃子。”   ……   唐家三代人,说穿了都是一个德行。   首先唐毅以执政的名义,发出强力谴责,接着却没有了动静,朝廷的人马也不出动。随之而来,是北洋公司大力招募人员,投入朝鲜战场。   他们选择的方向集中在辽东,还有草原。   经过了连续多年的战争,辽东和草原的部落已经被打散,但是残存的游牧士兵还不少,他们不愿意从事生产,过着打家劫舍的日子,是开发北方的一大威胁。   最近几年,天气越发寒冷,生存艰难,迫使越来越多的野人南迁,和匪徒搅在一起,频频南下抢掠,弄得朝廷焦头烂额。   终于有了机会,北洋公司撒出了大把的银子,只要进入朝鲜作战,衣食无忧,过往的罪孽都可以一笔勾销。   而且打赢了还有土地财产,无数的女人等着他们。   越来越多的匪徒被征召,组成军队,杀入了朝鲜。   在这些人当中,有一个家伙的名字翻译过来,叫做“野猪皮”,他的祖父觉昌安,父亲塔克世曾经实在李成梁的手里,他给李成梁当过干儿子,却又借机结识御史韩鹤鸣,弹劾李成梁。   后来李成梁得到唐毅庇护,涉险过关,事后李成梁满世界找那个咬了他一口的野猪皮,结果人家逃命的本事也厉害,愣是没有被抓到。   不过野猪皮的日子也不好过,几乎山穷水尽,幸好北洋公司招募人员,他们拿着北洋公司的粮饷,冲进了朝鲜。   在进入朝鲜之后,三个月时间,连续大胜倭寇,更是伏击斩杀了丰臣秀吉的先锋宇喜多秀家。   一战成名,朝鲜国王李昖亲自接见,还奉送了两万两白银作为军饷,野猪皮的人马一下子扩充到了一千多人。   在数量众多的抗倭军队当中,首屈一指。   当然,仅靠着野猪皮一般的义勇,还是挡不住倭国的大军,丰臣秀吉亲自率领着十余万人马,由南向北,直扑朝鲜国王李昖居住的义州,而义州的后面就是鸭绿江。   李昖再度向大明送来求救国书,这一次他说的更加谦卑,哪怕上国只派几百人马,也足以壮小邦声势。若无上国救援,小邦国破家亡,臣散君逃,就在眼前!   “真是难为他们了,这么弱的兵力,也能活下来,真是奇迹。”唐毅沉默了半天,觉得火候差不多了,他让人把早已等待的两员大将叫了过来。   “李如松,刘綎,我给你们每人六千人马,把倭寇灭了。”   两个人一愣神,“这未免太少了吧?倭寇可是有十几万人啊?”   “哈哈哈,你们听着,如果打赢了,李成梁就是倭国总督,刘显就是朝鲜总督。”唐毅翘着二郎腿,笑道:“怎么样,为了你们爹,该拼命了吧?” 第1150章 最后的阳谋(大结局)   朝廷终于对倭国用兵了,铁甲雄师,从丰台大营出发,取路辽东,经过义州进入朝鲜。   没有哭泣送别,没有肝肠痛断,事实上,这一次出兵,甚至普通的百姓都不怎么关心,自从隆庆年间开始,对外用兵几乎就没有失败过。   领土越发庞大,海外的属地多如牛毛。再拿下两块地方,无非是增加一些商机,添一些新鲜的玩意。家里有军人的就要忙碌一些,他们需要准备好一些钱。每一次对外用兵,都会把得来的土地大肆分封给有功兵将。   即便是没有立功,只要参加战斗,就可以优先利用半价购买土地。拥有一块属于自己的田地,随心所欲种上粮食和蔬菜,等待着收获,怕是任何一个国人,都会做过类似的梦。   海外土地便宜,越来越多人选择在海外弄一块土地。只要有本事,他们可以把合同上一百亩的田产,变成一万亩。还能够使用奴隶耕种,享受丰厚的回报。   从军——开疆——发财,成为很多人改变命运的方式,甚至比起考试做官还有吸引力。   商鞅变法之所以成功,是耕战立国之下,秦国不断扩充领土,产生新的军功武将集团,他们最终取代旧贵族,成为帝国的主宰。   如今也走耕战立国的模式,只是规模大了无数倍,也更加细腻。   向海外用兵,抢占土地,分封武夫。   别说什么武将不能治天下,其实很多武将的水平还是不差的,想想吧,能管上万人,甚至更多,让士兵甘心赴死,会是饭桶吗?   相反,很多文官在管理地方之前,脑子里一片空白,除了科举,什么都不懂。   武将完全可以把海外的属地管理得服服帖帖,土著敢冒出来作乱,直接就给灭杀了,也只有强悍的武人,才能压得住场面。   当然了,要想开发庞大的海外土地,光靠着武人可就不行了,必须有商人介入,互通有无,把土产卖出去,换来中华的丰富商品。   单打独斗的小商人没法承受海外的风险,就需要金融集团提供融资保险。   把海外的原料土产运回来,又反过头滋养了工商业的繁荣,惠及所有百姓。一条完整的利益链条,将所有人都绑在了其中,大家都是获利者。   再也不用担心有人跳出来,反对新法。   唐毅比任何时候都笃定,他真的成功了。   当然他也清楚,没有任何一个帝国会长盛不衰,也没有任何的规矩能永远不变。他所能做的就是让规矩尽可能合理,尽可能深入人心。并且,还有留下不断改进提升的空间,像历代开国君主,留下万世不移之法,那是最愚蠢,也是最无知的。   在唐毅担任执政的最后两年,朝鲜爆发倭乱,西南和西北都出现了叛乱,三个方向,战火一起燃烧。   唐毅却显得十分从容,这种小事情,已经不用他费心了。他的精力都用在了帝国宪法上面。   经过了五年的起草制定,新的宪法终于正式公布。   出人预料,这一部宪法废除了临时执政的职务,保留了皇帝,原本新制当中,使用的部长,次长一类的官名也改回了传统的尚书和侍郎。   从表面上看,似乎阳明学会的高层认为以往的变法太过激进,和几千年的传统割裂太大,故此推行了一些复古的作法,收拾人心。   至于万众瞩目的皇位,则是落到了隆庆遗腹子,洛王朱翊钟的身上。   作为焦美人的孩子,曾经隆庆希望选为太子的人,朱翊钟从出生之前,就面对着刺杀毒害,险象环生,好不容易在唐毅的庇护之下,安然活了十年。   唐毅退下来之后,又安排他去武昌就藩,让人层层保护,他在侥幸活了下来,如今十八年过去了,朱翊钟已经是个大小伙子。   眉眼之中,活脱是年轻时候的隆庆,就连身上胆怯懒散,好逸恶劳的毛病都学了一个全。   他觉得自己头十八年,受的苦,过得日子,已经够倒霉了,剩下的时光,最好是享受生活,甚至连皇帝都不想做。   逼到了最后,唐毅不得不出面,才逼着他点头。   不过朱翊钟也和唐毅约定,他这个皇帝之负责一些典礼仪式,接见藩国使臣,其余的事情,他是一点都不想管。   另外他觉得紫禁城太压抑了,父皇就是被层层叠叠的宫殿,活生生弄死的,天下最大的深宅大院,也产生了最多扭曲的人……为了得到宠幸、发了疯的女子、为了金钱疯癫的太监,为了权位,互相翻脸的兄弟……他是死活不想住在宫中。   唐毅只好从善如流,紫禁城的三大殿只是国家大典之用,平时皇帝居住在西苑。   拉拉杂杂,答应了一大堆条件,朱翊钟才勉强继位,成为中华帝国的第一任大皇帝,依旧沿用黄帝纪年。   登基的时候,朱翊钟拜的不是朱家的先帝,而是拜的是炎黄二祖!   光是这一个动作,就意味深长,他继承的不是朱家的法统,而是自从上古三皇五帝,一直流传下来,生生不息的血脉。   与其说朱翊钟是中华的皇帝,不如说他是华夏一族的族长,和每一个普通百姓一样,都是炎黄子孙。   正因为如此,一切皇宫的繁文缛节都被取消,面对皇帝,只要躬身施礼就行,跪拜礼被彻底废止。   朱翊钟甚至不再自称朕,从小接受心学和科学的熏陶,朱翊钟更醉心科学,喜欢动手。比如他就亲自制作了一艘拥有两个巨大轮子的船只,不用风帆,就能航行。朱翊钟把这艘船作为礼物,送给了唐毅。   五年执政期满,唐毅再也没有流连,立刻动身,离开了京城,他发誓,今生已经在这种城市,浪费了太多的精力,从此之后,再也不会返回。   不要小看这五年,正式有了这五年的时间,皇帝的尊位消失了,绵延两千年的传统打断了,即便朱翊钟重新称帝,此时的皇帝和往日的皇帝,全然不同了。   整个帝国的体系已经构建完毕,宪法确立了分权制衡的原则,皇帝只能从事礼仪性的工作,其余实际的权力都落到了内阁、立宪会议身上。   至于阳明学会,则是聚集帝国最多的政治精英,成为帝国发展的规划者和领路者。他唐毅离开京城十年之后,阳明学会正式决定,赋予朱翊钟中华联邦大皇帝的职务,他是所有海外藩国属地的君王,各藩国的国王都是他的臣子。这一步抬高,实则是更进一步稳固成果,确保皇帝没法反扑。   阳明学会已经成为了一支成熟的力量,他们懂得如何运用权力,不再需要唐毅置喙,他也懒得纠缠在复杂的政务当中。   做一个老宅男,比什么都强!   唐毅像是很多退休老人一样,种花遛鸟,打牌听戏,和邻居扯扯家常,再有就是偶尔见见老朋友,或者去学校,谈一些治学感悟……日子过得好不潇洒。   “爹,倭国已经打下来了!”   平安举着一份号外,兴匆匆跑到了老爹的面前。唐毅举着水壶的手顿了一下,随后继续浇他的月季花。   “念念吧,我懒得看了。”   “嗯。”平安朗声道:“五年前,我中华派出一万两千名士兵,在李如松和刘綎,两位将军的统帅之下,进入朝鲜,连战连捷,复夺平壤,兵取汉城。我英勇之海军健儿,奇袭对马岛,焚毁倭国补给基地,迫使倭国酋首丰臣秀吉仓皇退兵,损失不计其数。又两年,丰臣秀吉不甘心失败,再度组织人马,入寇朝鲜。中华震怒,派遣五位总兵,由李如松将军总揽兵权,连续数战,毙杀倭寇十余万人,血染朝鲜,尸体充斥对马海峡,竟引来上千鲨鱼,争相吞食倭寇尸体……”   平安抑扬顿挫地念着,止不住的喜悦,这一切正是他导演的,第一次对付倭寇,故意只是打伤,而不打残。以倭寇的秉性,撞了南墙都死不回头,自然要再度入寇。   战争一下子就拖延了五年的时间,双方几十万人厮杀,朝鲜彻底打成了废墟,军队所过之处,赤地千里,白骨盈野。   为倭国同样不好受,前后二十多万的丁壮,死在了异国的土地上。   丰臣秀吉愤懑成疾,他绰号“猴子”,病了之后,更像是一只披了衣服的大马猴,既滑稽又可笑。   丰臣秀吉死在了病床上,取代他的是憨憨的德川。让倭国上下都一起感叹,活得久就是好!   当然德川家康也不轻松,李如松把朝鲜培养出来的义勇,说穿了就是土匪山贼,强盗恶棍,全都赶到了倭国。   其中就有野猪皮,经过几年的鏖战,野猪皮的人马已经发展到了三千多人。进入倭国之后,他连续杀戮,并且抢占了北海道作为基地,自立为王。   随后,野猪皮和德川之间,展开了旷日持久的大战,足足耗费了十几年的光景。战争的直接后果就是倭国人口只剩下不到三成,而且其中有七成是女子,有的村镇,已经找不到一个男人。   两败俱伤之下,他们都无力继续战争。   无数的中华移民,涌入了这个空虚到几乎不设防的国家。德川家康被俘虏了,按照他的一贯性格,即便是屈辱,也要活下去。   他的人马被北洋公司带到了南美,继续充当中华开疆拓土的先锋,而野猪皮呢,他同样没有死,只是他被派到了北美,同遍地的印第安人,还有随之而来的欧洲移民,继续战斗……充当中华的棋子和急先锋,直到战死为止!   “野猪皮的威胁没了,倭国也废了,殖民扩张已经打到了美洲,李自成那个娃还在念书,张献忠在码头当报童……”唐毅默默算着,所有的威胁似乎都消失了。   “我能做的都做了……不对,似乎还应该给自己扶植起来的庞大势力一个警告!”唐毅笑着提起了毛笔,在崭新的书稿上面,正式写下了三个字:资本论……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