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慢雕塑》 作者:西奥多·斯特金 正文 慢雕塑   外国科幻 八月 22nd, 2009   她见到他的时候,他并不知道自己算得上什么人物——实际上,许多人也不了解他。当时,他正在山间果园的一棵梨树下干着什么事情。大地散发着夏末和风的气息——青铜味,闻起来像是青铜的味道。   他抬起头,看见一个20来岁的轻巧女孩。落入他眼帘的,是她那毫无畏惧的脸庞和眼眸。女孩眼睛的颜色和她的头发一样,超凡脱俗,与众不同,因为那秀发是赤金色的。而她也正低头注视着他这个40多岁的、遍身体毛的男人,注视着他手里的那一个装有金属叶片的验电器。她蓦地感到自己可能打扰了这个人。   “噢——”她说。这种打招呼的方式显然还算得体。   因为他点了一下头,并且说:“你拿着这个——”既然是这样,她当然就可以认为自己并没有妨碍他了。   她跪在他身旁,接住了他递过来的仪器,并在他那两只大手的帮助下,准确地握住了它的相应部位。他往稍远处走了一点儿,然后用一个弯曲的叉子敲击自己的膝盖。   “你那里的仪器有什么反应?”   他的声音很有魅力,以至于能引起陌生人的关注和倾听。   她盯着验电器玻璃罩下面那对灵敏的金色叶片。   “两个叶片正在摆动,想要移离对方。”   他又用那个弯曲的叉子敲击了一遍膝盖。两只叶片在某一股力量的挤压下,彼此分离。   “移动了多少度?”   “你用叉子敲击的那一刻,移动了大约45度。”   “好——那差不多就是我们想要的。”他从皮夹克口袋里拿出一袋白垩粉,往地上撒了一小撮,“我现在离开这儿。你留下,就呆在那里,然后告诉我两个验电片分开了多少距离。”   他一边以Z字形绕着梨树转圈,一边敲击着叉子,她则用嘴报着数字——10度,30度,5度,20度,0。当金色指针的移动范围达到最大值—叫0度或比40度还要大时,他往地上洒了更多的白垩粉。等他绕完一圈后,梨树周围便留下了一圈平整的、呈卵形的白点。他拿出一个笔记本,把它们和树的位置画在上面,然后收好本子,从她手里取过验电器。   “你刚才是在找什么东西吗?”他问她。   “没,”她说,“……哦,是的,我是在找东西。”   他笑了,虽然笑的时间很短,她却仍在他脸上找到了令人惊异的表情。   “要是在法庭上,你这样的回答可不合规范。”他说。   她扫视了一眼夕阳下闪着金属光泽的山丘。它上面没有太多的东西——有岩石,有夏天的野草,大概还有那么一棵树,以及果园。任何人要是想来这里,都得走很远的路。   “你问的可不是一个简单的问题。”她回答完,试着微笑,却涌出了泪水。   她为此表示歉意。   “你为什么哭呢?”他问。   开始交谈以来,他问这种追根究底的问题,她还是第一次碰到。她无法回答。烦恼——永远不会减少,有时反倒会增多。   “哦——当着别人的面,—个人不应该让自己的内心情感爆发出来。”   “但你却让自己的愁思爆发了。我不知道你所说的‘一个人’是指谁。”   “我——我想我也不知道。我只能这么回答,如果你硬要问我的话。”   “那就实话实说吧。把‘他认为我很……’这类问题放在心上,没完没了地胡思乱想,那可没什么意思。无论别人的评价怎么样,我都只会思考我应该思考的东西,从不更改或放弃。要不——你下山去吧,那样就永远也不用说什么给我听了。”她的脚没有动,所以他补充道,“那么试着说真话吧。一件事如果很重要,那肯定也会很简单。而如果它很简单,那就很容易讲出来。”   “我就要死了!”她哭了。   “我也是嘛。”   “我的胸部长了一个肿瘤。”   “到屋里来,我看看。”   他没再说一句话,就转过身,移步穿越果园。她的头脑里掠过一丝惊悸。她变得愤慨。她绝望中充满一种非理智的希望。她发出了一阵急促的、令人意外的笑声。她站着盯住他的背影看了一会儿,然后发现自己正跟在他后面奔跑。她问自己:“我这是想干什么?”   在果园边缘一条通往山地高处的路上,她赶上了他。   “你是医生吗?”   “不是。”他回答完,继续往前走。她再次站住,用手拉着自己的下嘴唇,然后再次跑去追他。他对此视而不见。   “我脑子肯定不正常了。”她说这句话的时候,已经在一条花园小径赶上了他。   她自言自语:他一定知道我脑子不正常了,因为他一声不吱。花园里长着傲然的菊花,还有一个池塘。在池塘里她看到了一对金翅雀鱼——不是金鱼——的银色鳞光。那是她所见过的最大的金翅雀鱼。然后落入眼帘的——是屋子。   这间屋子简直是花园的一部分——似乎是以繁茂的枝叶为屋顶,以山体的岩壁为屋墙的(这些岩石的块头极大,可不是一般的小石子)屋子不但耸立在山表,而且还深深地嵌入了山体里。它的屋顶和地平线平行。闪着光的、点缀着饰物的屋门(上面还有箭矢射穿后留下的两个孔洞),向他们徐徐打开。但门口并没有人。门关闭的时候,没有发出任何声息,也没有关门锁或上插销的滴答、丁当声。它将他们和外面的一切完全隔绝。   她背靠着门站住,看着他穿过房间的中央通道——那好像是正中央的走廊,或者至少是它的一部分。穿过走廊,是一个闪着玻璃光泽的五角形天井,它的顶部向上敞开,让屋里的一切暴露在天空之下。那儿还长着一棵盆栽树——一棵柏树,要不就是杜松一盘根错节,就像或曲卷或平直、如同雕塑一般的日本盆景。   “你不想过来吗?”他说着,打开了天井后部的一扇门。   “这个盆景的高度不足15英尺。”她评价道。   “眼力还行。”   她缓步走过来,注视着盆景。   “你照看这个小家伙有多长时间了?”   接下来他回答时用的语气,说明他对她的这种问法非常满意。你要是问盆景的主人“你培植这棵盆景有多少年了”,那将是一个十分愚蠢的问题——因为盆景可能是他自己的杰作,也可能是他从别人那里弄来的现成作品。你要是这样提问,那就等于在逼他声明“这是诞生在我手里的艺术品”或“这是他人智慧的结晶”,这未免太不懂礼貌了。所以,“你照看这个小家伙有多长时间了”这一问法,是得体的,是能够被人接受的。   他回答道:“它陪了我有半辈子了。”   她打量着这棵树。有时,在一些惨淡经营的苗圃,你会看到部分树苗被盆栽在锈蚀的罐子里,既没有被丢弃,也没有被遗忘,但经营者却一直不把它们出售,因为它们被修剪、塑造得奇形怪状,或者到处是衰枝败叶,或者整个树干或树干的某个部分生长得太慢。   这棵盆景的年龄,不止这个男人的一半岁数那么大,甚至要远远超过他现在的岁数。注视着眼前的盆景,脑海里陡然掠过的恐怖幻象让她不寒而栗:一场大火,一窝松鼠,潜伏在地下的毛毛虫,更或是白蚁,可能会吞噬掉这棵美丽的树——有时,真理,正义,或尊严,全部是废品收购站里无用的垃圾。   她看看树。她看看他。   “敢跟我来吗?”   “是的。”她说着,跟他走进了实验室。   “坐在那里,要放松。”他对她说,“这可能要费点时间。”   “那里”指的是一张置于书架边侧的皮椅。书架上的书涉及多个领域——医药、工程学、核物理、化学、生物学、精神病学、网球、健身操、国际象棋、中国围棋、高尔夫球,还有戏剧、小说创作、现代英语研究、美国语言研究以及相关的补充读物。还有《乌兹沃克韵律词典》,还有其他种类的词典与百科全书,还有人物自传;这两类书分别占据了一排书架。   “你简直就是拥有一个图书馆啊。”   他的回答非常简短——显然他现在不想谈这个话题,因为他很忙。   他只是说:“是的,我有那么一个图书馆——兴许什么时候你有空了就可以看看。”这句话好像没那么简单。她仔细琢磨着他的意思。   隐藏在这句话背后的,她猜想,是:她身旁书架上的这些书,只是他目前手头要用到的——而他真正的图书馆还在另一个地方呢。她心怀敬畏地看着他。   她注视着他。她喜欢他的每一个动作——那是敏捷精确、果断决然的动作。显然他清楚地知道自己正在做什么。她认得他使用的一些仪器——一个玻璃蒸馏器,一排滴定管,一台离心机。还有两台电冰箱——其中,放在门旁的那一台实际上根本就不是冰箱,因为她可以看到它显示的温度值达到了70华氏度。但她突然想,一台现代化的冰箱就是应该可以随心所欲地控制温度嘛,必要时甚至可以变成“电暖箱”。她不认识的设备,只是屋里的一些“家具”。   嗯,这个人值得她的关注。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她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地盯着书架沉思。   他终于在操作台上完成了各道程序。他拧动了某些旋钮,然后拿起一只高脚凳,向她走过来。他坐在椅子上,把脚后跟放在十字形脚蹬上,并将自己那长长的褐色双手放在膝盖上。   “害怕了,是吗?”他问。   “我想我是害怕了。”   “你可以选择马上离开这里。”   “离开或留下,两者选其一,”她开始说这句话的时候,显得很勇敢,但不知为什么,这种勇气很快就变得若隐若现了,“留下……没什么大不了的吧。”   “好样的。”他颇有点乐观地说,“我记得自己还是个孩子的时候,我们家所住的公寓发生过一场可怕的火灾。那时,大火疯狂地蔓延。人们混乱地奔逃,我那个当时只有10岁大的弟弟,最后猛然发现自己站在公寓外面的大街上,手里拿着一只闹钟。那只闹钟用了许多年,已经坏了——但在那样的情况下,在家里的所有物品之中,他情急之下抓住的竟是这么一个没有用的东西。他自己也永远说不清是为什么。”   “那你能说清是为什么吗?”   “我不知道他当时为什么会抓住那个闹钟——但我认为自己可以解释清楚他为什么会做一些极不理智的事情。你想想,恐慌其实是人的一种特殊精神状态。不论是害怕、逃跑,还是咆哮、自卫,都是对极端危险的本能反应。这是求生欲望的一种表现。让它们变得如此特别的,不是人的理智。现在我问你,为什么对理智弃而不顾,反倒是一种求生技巧?”   她在认真地思考这个问题。他使她的这种认真思索变得必要而不可拖延。   “我想不出来,”她最后说,“除非,是因为在一些情况下,理智没有什么用了。”   “你说自己想不出来,”他的目光充满赞许,使她的眼睛也闪闪发光,“可实际上你完全想到了。你处于危险之中的时候,求助于理智,而理智却‘罢工’了——你就把它丢到一边。你总不能说,丢掉没用的东西是不聪明的做法,对吗?因此也可以判断,当你这样做的时候,你肯定已经是处于惊恐之中了。你开始本能地行动。大多数——绝大多数的这类行为,都是徒劳的。其中一些甚至会招致危险。但那无关紧要——你已经处于危险之中了。求生的欲望压倒一切,你非常清楚,希望哪怕是百万分之一也总比根本没有希望要强许多倍。所以——你坐在这里——你很害怕,你可能想逃跑。你的一些表情说,你应该逃跑,但你不会逃跑。”   她点点头。   他继续说道:“你发现自己长了一个肿瘤。你去看医生,他做完诊断之后,给了你坏消息。也许,你又去看了另一个医生,他也肯定了这个诊断结果。然后你找了一些医学资料,知道了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探查,放疗,前景难料的康复期——整个漫长而熬人的过程,用行话来说就是绝症治疗。再往后,或许你的这条命也就要玩完了。”他伸出了宽大的双手,然后又把它们放回原位,“导致你这样的,是恐惧——小男孩在深夜里穿着睡裤、手拿破闹钟站在大街上的原因。还有个原因,那就是这世上庸医太多。”   操纵台上的什么东西发出了和谐的钟声。他对她微笑了一下,然后走回去工作。声音越过他的肩膀,送到她耳边:“我可不是一个庸医,顺便说一下。要想当庸医,先得声明自己是医生。我可从来没声明过。”   她看着他启动开关,扣下摁键,转动旋钮,测量和计算某些东西。他操作着仪器。他周围的设备发出了由合唱和独唱构成的小段交响乐。一切旋转着,嘶叫着,滴答着,闪烁着。她想笑,想哭,想尖叫。于是她又笑又哭又尖叫,一遍又一遍,一次又一次——因为恐惧的存在,因为恐惧的无休止的存在。   当他再次走过来的时候,她内心不再翻江倒海,相反,开始变得平稳,并在努力抑制紧张的情绪。结果,她平静得让人感到可怕。当她看见他手里的仪器时,她唯一能做的就是睁大自己的眼睛。她几乎忘记了呼吸。   “是的,我手里拿的是一管针剂,”他说道,语气里含有淡淡的嘲笑意味,“最上面是一支长长的、闪着银光的尖头针。不要告诉我你是那种害怕打针的女孩子哦。”他轻轻弹了一下连接在屏蔽针管式注射器(译者注:屏蔽针管用于对医疗放射性药液进行屏蔽,可使人在抽取、注射时避免放射性照射污染)尾部的长长的绝缘电线,叫她放松一些,并让她两腿叉开地坐在椅子上,“需要用什么东西来缓解一下你的紧张情绪吗?”   她害怕说话。她神志清醒。她的神经纤维非常纤小薄透,但此时却绷得异常之紧。   他说:“我宁愿你不需要,因为这支针剂的药物成分极其复杂。但你确实需要它——”   她试着摇了一下头。她再次感觉到了他的目光——示意她接受。她想提的问题成百上千。针管里是什么呢?她要接受多少次治疗呢?它们会是什么样的治疗呢?她必须呆多久,并且会呆在什么地方呢?一切的一切——哦,我还能活下来吗,我还能活下来吗?   尽管她心里的问题无穷无尽却似乎只想给出一个问题的答案。   “这种药物很像是钾的一种同位素。但要我完整地告诉你有关它的一切,以及我首次发现它的过程——天啊,这可要花费比我们有生之年还要长的时间。这样吧,我把大概的原理告诉你。从理论上说,每个原子都处于电平衡状态——例外的情况先不在自己的遗传指令进行活动——正如病变细胞一样,因此它们传达的信息就愈显错误。   “好的,不管这些超显微雷暴是病毒,或是化学药品,或是放射物质,或是身体创伤,甚至是焦虑——我不否认焦虑不是原因之一——引起的,这都是次要的。重要的是控制和阻止雷暴的形成。只有这样做,细胞才能利用自己天生具有的奇妙功能进行自我修复,自行生成某些健康物质取代病变成分。生物系统和带有静电荷的乒乓球是截然不同的。它不会等着电荷自然流失,或通过接地导线释放掉。生物系统内部存在一种弹考虑范围内。同样,分子里的所有电荷都被认为是平衡的——有多少的正电荷就有多少的负电荷,并且正负电荷中和为零。我碰巧发现病变细胞中的电荷并不平衡——没有完全中和。它就像分子级微观世界里发生的一场超显微雷暴,微型的闪电霹雳来回呼啸,信号变幻不定。”他手中拿着注性——我形象地称之为‘宽恕’——这种性能可以使生物系统在电荷稍微增加或减少的时候,仍旧正常运转。思,打个比方,所谓某一团细胞发生了病变,可以说就是细胞里产生了100个单位的额外电荷,它们集聚在一起。这种情况下,周围的细胞会立即受到影响——但下一层或再下一层的细胞则不受干扰。   “假如生物系统‘正面应对’这些附加电荷——假如系统能把它们全部排出,那很好,这就能把病变细胞里多余出来的电荷去除。明白我说的吗?这样的生物系统能防止电荷过多,或者能够把过多的电荷传递给有射器,比画着继续说道,“这些病变细胞所做的就是打破内环境的静态,干扰信息传达。当信息传达受到干扰——尤其是核糖核酸在解读基因图、进行转录的过程中受到干扰,基因密码的翻译过程就会停止——或者传达的信息被混淆,导致生成电荷不平衡物质。它们几乎准确无误地遵照能力应付的细胞来解决。换句话说,假如我往你体内注入一种药剂,而它能完全消除电荷的不平衡,重新调节失衡的电荷,在这情况下,人体机能就可以正常运转,并自由地控制和消除那些失控细胞所带来的破坏性影响了。我手上的就是这样的药剂。”   说着,他把那支屏蔽针管夹在两膝之间,从实验室工作服的衣袋内掏出一个塑料盒子。打开盒盖,他从里面取出一根酒精棉签,抬起她那因受惊过度而麻木的手臂,搓揉她的手肘内侧,并眉飞色舞地解释着:“有时,我觉得原子里的核电荷和静电并非同一样东西。它们不属于同一集群。这个比喻解释不清楚了,换另一个比喻解释吧。我把病变细胞里的电荷比做脂肪的积聚。把一堆矿石比做洗洁剂,它们能够被分解并无限地扩散,直至‘无法再分’。沉积在这些药剂下面的有机物质会产生大量的副产品,即静电荷。当你第一次见到我的时候,我就是在安装这些仪器,调整音叉或类似的仪器。还有那棵树被注满了这些药剂。过去那棵树的年轮在不断增长,但现在增长的年轮却不再出现了。”   说话的瞬间,他一边向她投以诡异的微笑,一边向上举起注射器,往空中挤喷了一小股药液。随后他握住她左手的肱二头肌,轻微地挤捏。之后针尖扎入了她的主静脉。他手法太纯熟了,以致她惊愕得喘不过气来——不是因为太痛而是因为根本不痛。他一边向下推动针筒的活塞,一边小心地注视着玻璃针管上的刻度值。同时他还留意着她那小肿块的变化。直至看到红色的小肿块变得毫无血色,药剂渗进皮肤后,他才用拇指继续推动注射器活塞,把药剂注入她体内。   “请不要动。很抱歉,我必须大剂量地往你体内输入这种药。这虽然需要一定时间,但对你可真的是大有好处。”他继续说道,并恢复之前的语气,“因为这些药剂和静电电荷的产生密切相关。健全的生物系统会形成一个强大的电子静态磁场,不健全的则形成微弱的磁场甚至不会形成磁场。像验电器这种最原始、简单的仪器,就能探测出有机体是否存在病变细胞;能检测到病变细胞的具体位置,乃至病变细胞范围的大小和是否稳定等情况。”他换只手握住皮下注射器——这一技巧很纯熟,既没有让针头移动也没有使拿捏针管的力气改变。接着开始不舒服了——疼痛正在变成淤肿。“要是你想知道这支注射器的外壳为什么缠满电线,我就解释给你听。我猜你不想知道,但这是为了不让你闲下来我才不停地跟你说话。其实这些是带有高频交流电的线圈。从通电开始,高频交流电产生的交变磁场就确保电流体的磁性平衡、电荷中和。”   当她还没反应过来时,他已经抽离注射器,将棉签敷在手肘的针口上。整个过程行云流水一般,出乎她的想象。   “从来没有人在治疗过后还告诉我这些事情,你是第一个。”她很佩服地说。   “什么?”   “电荷。”她回答。   赞许的波浪再次袭来,不同的是这次表现在语言上。他说:“我喜欢你的风格。你现在觉得怎么样了?”   她试图找出最准确的词语来表达自己的感觉:“感觉就像在睡梦中,歇斯底里,希望不要被吵醒。”   他笑了,回应她:“很快你就会没空让自己歇斯底里了;你将产生一种奇妙的感觉。”   他站了起来,把输液管卷成一团,放到长椅上,关掉交变磁场发生器。随后,他拿来一个大号的玻璃碗和一块正方形的胶合板。他把玻璃碗碗口朝下,放在她身边的地板上,然后又将方形板放到它那宽宽的基座上。   她突然想到什么,说:“我记得有个东西跟这很像。在我读初中的时候。男堤人工制造的照明设备——让我想想——对,这设备有一条很长很长的带子。带子无穷无尽穿过滑轮。大量的电线丝缠绕着滑轮,设备的顶部还安装了一个铜球。”   “是梵德格拉夫发电机。”   “对,他们用它干了各种各样的事情。但我印象最深刻的是:我站在那么一根木头上,然后他们就用那台发电机给我充电。除了感到头发全都竖起来之外,我没有其他感觉。但其他人不知道为什么都捧腹大笑。当时我简直就像一个小丑。他们还说我身上携带着四万伏特电压。”   “非常好。我很高兴你能记起这些。虽然我的发电机跟那个有点不一样。但粗略估计,它至少也有四万伏特电压。”   “哇!”   “不必担心。只要你是绝缘的,跟地面接触,或者接触与地面的物体——像我这样——离你远远的,就不会有任何的火花。”   “你也准备用那样的发电机吗?”   “不是那样的发电机——我用的那台发电机就是你。”   “是我——我的天啊!”她把手从裹着椅套的扶手上抬起。劈啪的火花随即出现,散发着微弱的臭氧味。   “就是你——超出我的预想——电量产生得比我想象的还要快。起来吧。”   她缓缓站起。当她身体离开椅子的一刹那,她立刻就被抛到一团蓝白色电线里——他们,不,她被弹出几英尺远。她惊得目瞪口呆。   他厉声向她吼道:“你要让双脚站稳。”   她重新站起来,拼命喘气。他退后一步说:“快,站到木板上面。”   听到他的吩咐,她立即行动。尽管只是短短的两步,她却像是踏火而行,脚下全是火花。站在木板上更是摇摇欲坠,头发也晃来晃去。   她大喊:“究竟发生什么事?”   “你终于充电了。”他高兴地说。   她大叫道:“我究竟怎么啦?”   他抚慰她道:“没事的。”   接着,他走到长椅子旁边打开音频发生器。这个发生器信号传送范围的覆盖值为100~300。他提高音量,打开音调控制器。声音马上向上飙高,她那红金色的头发随即颤抖。每一根头发都试图相互排斥,竖直向上摇摆不定。他把音量再调高到1000周波接着又降到11周波,声音小到绣花针掉在地上也听不见。疯狂至极后,她的头发滑下来了。当声音达到1100周波时,头发竖直向上并向外摆动,正如她所形容的,像极了小丑。她自己也体会到这点。   他把扩音器调低到常人可以忍受的程度,拿起验电器走向她。   他笑着说:“你是验电器,知道吗?而且也是一个有血有肉的梵德格拉夫发电机。还是一个小丑。”   “放我下来。”她无话可说了。   “还不行。请你平平稳稳地站在上面吧。你身上带的电量跟其他物体的相差太大了。如果你靠近任何一个,你都会放电。这或者不会伤害到你——这不是交流电——但你有可能会被烧伤或是神经会受到震荡。”他再次举起验电器。即使她和他相隔一段的距离,她也依然能够看到验电器上那金色叶片的翻腾飞舞。她心里是多么的痛苦。他绕着她转,前后左右地移动着验电器,观察叶片的变化。他还不时走到音频发生器跟前,把音量再调低一点。   “你现在已形成一个很强的磁场,使我不能正确检测出电量的变化。”他走向她,靠得更近了。   这时她自言自语:“我不能——太强烈了——我受不了。”   他好像听不见她说什么,又好像他根本就不在乎她说什么。他继续把验电器在她腹部从左到右地往上移。   “是的,就是这。”他突然兴奋地说,验电器停在她右胸上。   “什么?”她低声抽噎着。   “你的毒瘤。在右胸下面,向着腋窝。”他吹起口哨,“正平均地扩散,像恶魔一样恐怖的恶性肿瘤。”   她摇晃几下,向前倾倒,眼前突然一黑,向后拼命倒退;双眼迸发出丝丝痛苦,最后她就像一座山峰坍塌倒下。   她陷入了不清醒的状态。   这是墙角与天花板相连的地方吧?陌生的墙,陌生的天花板。以前从没见过的。没关系,不必担心。睡吧。   这是一个房间,一面墙,一张桌子,一个正在踱步的男人——或是夜里的一扇窗户,或是新鲜的菊花。为什么认为它是还活生生的菊花,为什么不认为它是被刚刚摘下的、正在凋谢的菊花呢?   人们知道这一点吗?   “你还好吗?”她模模糊糊地,在冥冥之中听到有人在呼唤她,她忽然觉得口干舌燥。   “渴。”   一股寒气、一阵刺痛猛地袭击她的下颚神经。是袖子汁,在他手中的玻璃杯里。   天啊,不是,那不是……”   “谢谢。非常谢——”   她尝试坐起来,惊讶地发现床单竟然——就是自己的衣服?!   “你的衣服,对不起,”他看透她的心思,连忙说,“你的裤袜和超短裙会阻碍试验的进行,所以……但你的衣服全部都洗干净了,而且已经晾干了,就放在那边。”   她看过去,椅子上就放着褐色的羊毛衫、裤袜和鞋子。   他很有礼貌,转过身。玻璃器皿也放在床头柜上那个绝缘的葡萄酒瓶旁边。   “这是什么东西?”   他坦白地说:“这是便盆,呕吐用的。”   床单不但起到一种保护作用,还能遮盖身体,避免造成尴尬。   “啊,我本应该——”她回忆着。   他摇摇头,在她面前来来回回地滑行。   “你休克了,一直都醒不过来。”   他没有说下去,犹豫了一下。这是她第一次看到他对事情有所犹豫。她也能看透别人心思了。   他此时挣扎着:我是否应该告诉她我内心的想法呢?   那是当然了。他终于说出了口:“你不想醒过来吧?!”   “在我脑海里,所有的事情都已成过去。”   “包括那棵梨树、验电器、那次注射,还有那种静电反应?”   “不……”她先是没听明白,但接着反应了过来,“不是的。”   他蹲坐在她的床边,双手轻轻地抚摸她的脸。他温柔地跟她交谈:“等一下。希望你不要再逃避现实。事情是可以解决的。现在你的问题肯定是可以解决的了,因为你已经痊愈了。你懂了吗?你的病治好了。”   “可你之前说我得了癌症?!”她带着责问的口气跟他说。   他冲着她笑了,笑得十分灿烂。   “是你告诉我你得了这病的。”他申辩说。   “吖?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我怎么会告诉你呢?”   他一副与我无关的表情,说道:“你自身的反应就是最好的解释。我给你的治疗本来不可能引起那三天的昏迷症状。这说明你身体有问题。”   “三天!”   他轻轻地点点头,继续说下去,说得很动听:“我偶尔有点自负。可能绝大部分时间我都觉得自己是正确的,这导致我认为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理所当然的。你觉得我真的是这样吗?我早就猜到你已经去医院看过医生了,甚至做了活组织切片检查。难道不是吗?”   “是的。而且我很担心。”她承认道,双眼注视着他,“我母亲、阿姨都因为得这个病死的。我姐姐也做了乳房根治性切除手术。但我不能忍受这样的手术。当你——”   他接着说:“当我告诉你,你得了癌症,一个你从来就不愿意接受的事实。你眼前一黑,晕倒了。你知道吗?我没有办法控制你身上那七万多伏特的静电。我只好压住你。这下子,我可用了不少力气,弄得个筋疲力尽。你脑袋没被磕破真是万幸。”   “谢谢你!那我现在要做什么呢?”她下意识地问,然后就哭了起来。   “做什么?回家去,无论你的家在哪。无论未来多么渺茫——你都要鼓起勇气再次开始你的人生。”   “但是你说过——”   “你觉得我还没有治好你的肿瘤吗?”   “你是说——你真的——你真的治好了我的病了?”   “我指的是你已经接受了成功的治疗。我之前不是向你解释清楚了吗?你记起来没有?”   “记得一点,但不是所有。但是——它还在那。”她把手伸到“床单”下面,偷偷地去感觉那个肿块。   带着点夸张的口吻,他率直地对她说:“如果在你脑袋上,用球棍敲一下,那也会有肿块。肿块会持续到明天、后天,直到大后天它才开始变小。一个星期后你仍然可以感觉它的存在,但其实它已经消失了。肿瘤跟脑袋上的肿块一样。”   最后她恍然大悟:“一劳永逸地把癌症治好了——”   他严肃地说:“天啊!看着你,我知道我不得不再一次去听那些所谓的大道理了。但是,我不想听,也不会去听。”   “什么大道理?”她很吃惊地问道。   “我们自己对他人的责任——这种大道理。它分两部分,其中还包括很多更细小的内容。第一部分说的是我们对他人应负的责任,要求我们必须承担起传统意义上的责任。第二部分仅仅是我们对其他人的责任,没有其他要求;我经常听不到这一部分。第二部分完全忽略了这一现实:人类是不情愿去接受好东西的,除非是伟大祖先留下的。第一部分则完全意识到这一点,可是它却常被奸险的小人利用。”   “我不会——”她说不下去了。他根本没有理会她,继续说道:“其中最吸引人的是,它们给予我们一个新启示,有关于或无关于宗教信仰或神秘主义。或者说这是一个严格按照伦理哲学模型烧铸而成的启示,某种程度上还带着同情、怜悯。它强迫我屈服在强加子我的罪行之下。”   “但是,我只是——”她再次被打断了。   他用修长的食指指着她,说:“你让自己成为我提到的这些大道理中最精选的例子。如果我的设想是对的,你已见过你最亲密的小镇外科医生——他诊断出你得了癌症。然后他把你移交到另一位癌症专家。同样,这位专家把你转送到另外的同事那里,进行会诊。在极度恐慌之下,你歪打正着地到了我这儿,接下来竟然被治愈了——之后,你再去见你那几个医生,他们都说你的痊愈简直就是奇迹。他们会给你什么答案,你知道吗?‘自然恢复’,这就是他们的答案。到时不仅只有医生给你这样的答案。”突然,他变得很激动,“每一个人都在宣传自己的广告节目。你的营养师会大肆宣扬那些据说可以让人长寿的麦芽或燕麦饼;你的神父会跪在地上仰视天空向上帝祈祷,你的遗传专家们则会摆出他们的拿手理论——‘世代遗传’,使你确信自己祖父母的肿瘤到最后也是‘自然恢复’,只是不为人所知而已。”她躺在床上听他说着,惶恐不安。   “请你不要再说了!”她哭了。   但他仍然冲着她嚷道:“你知道我是谁吗?我只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机械电子工程师——有一个法律学位。但是如果你真的愚蠢到告诉其他人这里发生的一切,我将会因为无牌照从事药物治疗而被关进大牢。我知道你不会这样做,即使你这样做,我也有办法应付。你可以因为我给你注射了一针而指控我侵犯你,甚至你可以指控我绑架你,只要你能证明是我把你弄到了实验室,再弄到了这屋子里。但没有人会指控我治好你的恶性毒瘤。其实你根本不认识我,是吧?”   “对,我甚至连你的名字都不晓得。”   “对不起,我是不会告诉你我的名字的。而你的名字我也不知道。”   “哦,我叫——”   “不要告诉我!不要告诉我!我不知道你的名字。我只想跟你的肿瘤扯上关系而已。事实也是这样。我只想让你尽快离开这里。我所说的你全听明白了吗?”   “等穿好衣服,我就立刻离开。”她严肃地回答。   “没有任何意见要发表吗?”   “没有。”刹那间,她的愤怒转化成无止境的悲哀,她补充说道,“我想说——谢谢。这样可以吗,先生?”而他激动的情绪也有所缓和。   他走到床边,蹲坐在脚跟上,面对面跟她温柔地说:“很好!虽然十天后,你拿到‘自然康复报告书’,你不会感谢我——甚至六个月,一年,两年,五年,检查报告依然写着阴性,你也不会感谢我,但这还是挺好的。”   他虽然稳稳地撑着床角对她说话,她还是察觉到他话语背后那丝丝哀愁。她伸手抚摸他的手。他既没有退缩也没有任何回应。   于是她问他:“为什么我现在不能道谢?”   他苦涩地回答:“因为要恪守信仰。即使曾经发生过,却也再不会发生第二次——”他站起来,一边走出房门一边说,“今晚请不要走,外面太黑路不好走。明天我会来看你。”   第二天早上,他回到房间,发现门是开着。床已经收拾好,床单,枕头套和她用过的毛巾都整整齐齐地叠好放在椅子上。但她却不在。   他走出房间来到前院,凝视着他的盆景,陷入沉思。   早晨的太阳给树叶镀上了一层金黄色。晨光里,老树那些多瘤的树枝显得非常突出,粗糙的灰棕色树皮就像天鹅绒般柔软。只有与盆景或其他的盆景主人(这个群体的人数已经没那么多了)相处一段时间,一个人才能完全理解盆景和它的主人的微妙关系。树存在着一种稀有的特性,它们是生物,而只要是生物就会发生变化——它们改变自我的途径是明确的。人类在观察树木的同时,心里仔细斟酌、构思,随后开始着手修整树木。接下来就全靠树木了。它们会想方设法地生存下去,做超越自身能力的事情,或者处理问题的速度比人想象的还要快许多倍。所以塑造盆景是妥协与合作的过程。人不能塑造盆景,也不能创造盆景。这一过程需要人与树的共同参与、相互了解;更需要漫长的时日,以便让双方磨合。我们必须记住自己的盆景,记住盆景的每一根枝条,每个角落的裂缝、针叶。晚上,清醒地躺卧着,或是在千里之外休息的时候,我们能回想起修剪的每一个细节,甚至全过程。我们必须预先制定计划,充分利用铁丝、水、光线,使用瓦片和种植杂草种子或地被植物的工具。我们要跟盆景交流我们的想法。只要我们的解释足够清楚,树木完全能够理解并给予反馈,和人协调。   盆栽有高度的自尊心,它们总是坚持个体的变化差异。这很好。我会做到你所要求的,但我必须按自己的路子走。对这些差异,盆景总是乐于给出一个逻辑清晰的解释。它们经常这样做而且做时几乎带着微笑。它们使人明白,只要人类对此理解得透切,盆景的自我塑造和人类的栽种构思之间存在的一些误差就可以避免。   盆栽的雕塑——盆景,是世界上生长(或变化)得最慢的雕塑,确实如此。有时候,真让人怀疑:被雕塑的究竟是人,还是树呢?光洒在树上,他呆在树底下大概有十来分钟。后来他走到一个有雕饰的木箱旁边,打开箱盖翻出了一段破烂不堪的棉帆布。随手打开天井右边的玻璃窗,给树根铺上帆布,再把所有泥土推到一边,空出另外一边让树干吹吹风,吸收水分。也许过一会儿——或者过一两个月,顶端的嫩枝就会明白他为什么这样做。压力不均的水流会通过形成层,逐渐向上输送并且保持水平树枝中水分的缓慢流动。或许不需要这样做——因为这必须使用铁丝或其他工具来捆绑和固定。   “早上好。”   “哦,讨厌!”他咆哮着,“我被你吓到了,咬着舌头了。我以为你已经离开了。”   她在阴暗处跪下,背对着内墙,面向天井,说:“我原本要走了。但是我没走,在这棵树前呆了一会。”   “然后呢?”他问。   “我想了很多。”   “想了什么?   “你。”   “现在呢?”   她斩钉截铁地说:“我不会去看任何一个医生或者叫他们给我做体检。我要告诉你我要说的,直到确定你相信我之后,我才离开。”   “进来吧。一起吃点东西。”看着他,她不禁傻笑起来。   “我走不动,双脚都麻了。”   他竟毫不犹豫地抱起她,徘徊在天井周围。   她双手搂着他的肩膀。两个人的脸靠得很近。她问他:“你相信我吗?”   他没有立刻回答,继续朝木箱走去。停下来后,他深情地望着她,回答道:“我相信你。我不知道你为什么突然做出这样的决定,但是我很乐意去相信你。”   说完,就把她轻轻地放在木箱上,然后站在她身后。   这时,她严肃地对他说:“这就是因为你曾经提及的恪守信仰。我认为你的人生中至少也应该付出那么一次——假若如此,你就不用再重复那样的话了。”说着,她用脚后跟小心翼翼地敲打石头地板。突然,她痛苦地笑了一笑:“哎哟!四肢麻木!”。   “你一定想了很久。”   “是啊!你想让我再想久一会儿吗?”   “当然。”   “你真是一个让人感到既生气又恐惧的家伙。”   听到她这样说,他看上去是那么高兴:“告诉我你究竟想了些什么呢?”   “暂时不能告诉你。” 她很平静,旋即反问他,“告诉我,你为什么生气?认真地回答我。”   “我没有生气啊!”   “为什么‘那么’生气?”   “我说——我没有生气,倒是你让我觉得很生气。”他和蔼可亲地说。   “好,那究竟为什么?”   他盯着她,过了很长一段的时间才说:“你真的想知道为什么吗?”   她点点头。   突然,他摆摆手,指向外面:“你猜猜,我是怎样得到现在拥有的这一切——包括房子、土地、设备的?”   她没有回答,等着他继续说下去。   他声音突然变得深沉:“因为一种排气系统,一种向废气施加旋压就能把废气导出内燃机的系统。这种系统配备有一个消声器,消声器由玻璃化羊毛绒质地的衬里重重包裹。未燃烧的固体物质将会嵌入消声器的内壁,在高旋压下,燃烧固体粘附衬里。衬里会一片一片地自动滑出,而且一达到几千英里长,就会自行换上干净的。燃烧后剩余的废气就被传送到各个火花塞中继续燃烧,同时可燃气体便会燃烧。气体燃烧释放的热量将用作燃料预热。仍然剩余的废气被导入5000英里长的套筒再次高速旋转。最后释放出来的气体,根据今天的标准,是十分洁净的。因为系统经过预热,发动机的使用寿命就得以延长。”   听到这,她逐渐明白了。   “哇哈!这个排气系统肯定帮你赚了不少钱。”   “我是赚了很多钱,”他随声附和,“但我赚到钱,不是因为这个系统设置能减少空气污染,而是因为汽车公司买下了系统,把它丢弃甚至埋在拱顶地下室里。汽车公司讨厌这个系统,要是使用这个系统设置,汽车公司就得在他们的新车里安装某些附加设备。销售汽车附件的公司也不喜欢这种排气系统,因为他们得用上更多高效能的原燃料。这样也好——不把系统卖给汽车公司。我也不晓得这会不会更好。但是我不想再犯同样的错误。对!我真的生气了。我还是个小孩子时,在一艘油船上工作——认认真真用棕色肥皂和帆布冲洗挡板的时候,我就生气了。为了把工作做得更好,我在岸上买了一瓶洗洁剂。试用后觉得很好,洗得既快又便宜。于是我把这瓶洗洁剂带给工头。但出乎我意料之外,他对准我的嘴巴狠狠地来了一拳,声称他比谁都清楚了解这份工作。不过他那时暍醉了,所以事情也没让我太难堪。最倒霉的倒是:我是船上的老水手们口中所说的‘为公家着想的蠢蛋’(船上最肮脏的叫法)。他们经常合伙对付我。我真的不明白人们为什么要阻碍事情向好的方面发展?   “这个问题啊,我思索了一辈子!我总算有了些想法,它们在我脑海里萦绕不散。这个想法就是‘提出下一个问题’:为什么是那样的方法?为什么不是这样的方法?对于任何事情任何情况,人们总是有下一个问题——尤其当你想得到答案,并且答案永远是一个接着一个的时候,那么你就会不停地发问。但可悲的是,我们活在一个人们永远不会提出下一个问题的世界!   “我付出的一切已经得到回报。我拿走的是人们不需要的东西。如果我一直因为这而生气,这是我自己的错。我得承认这是因为我不能停止去问下一个问题,乃至找到它们的答案。在我的实验室里,摆放着6件真正能够轰动一时的、还没有任何其他人见过的杰作,另外还有50多个发明的构思蓝图仍藏在我脑子里。可惜,即使人们知道沙漠有那么一天将变得绿草如茵、鲜花盛开,但他们仍旧互相残杀。面对着这样一个残酷的世界,我们还能做些什么呢?在这样的一个世界里,即使矿物燃料早已经一次又一次被证实会导致全人类的灭绝死亡,人们还是冥顽不灵,投入数以10亿计的资本寻觅石油的踪影。是的,我真的生气了。除此之外,我还能怎样呢?”   她保持沉默。任由他的话久久地徘徊在院子里,回荡着,然后通过天井顶部的小涧传到遥远的天边。她静静的聆听,让他感到此时此刻他不再是孤单一人——她和他同在;她默默地等待他不再发狂不再愤怒。当他完全领悟她的心意时,他像只绵羊似的对她咧嘴而笑。   过了好久,她打破宁静,对他说:“其实你可能已经提出了下一个问题,只是这个问题没有那么准确恰当。我认为,人们已经习惯生活在古人流传下来的至理名言中,因此他们不想也不愿意去尝试、去思考新的东西。但有件事情是值得我们关注的——恰恰在我们提出问题的同时,问题的答案便早已蕴涵其中了。”   她停顿了一下,继续说道:“我的意思是,如果我们把手放在火炉上,很自然地我们就会尽量避免被火烫到。这样答案不就很清楚了吗?外界一直拒绝你所做的一切,这正暗示着,现在是时候去问问为什么了。答案早就摆在那,只等着你去寻找。”   “我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人类就是太愚蠢。”   “那不是答案,你知道的。”   “那什么才是?”   “哦,我也不晓得该怎样告诉你!我只知道,做任何事情,别人所关注的比你所做的更重要。如果你想得到你要的东西,我的意思是——你已经知道如何从这棵树上找到答案了,不是吗?”   “真是叫人吃惊!”他惊叹不已。   “人们生活在世上,也种植植物。你修剪盆景的目的是什么?我完全不明白。但是我肯定——你一开始修剪的那棵盆景一定不是最强壮健康的。它弯曲而瘦弱,但长到最后却变成了最美丽的。当你想要塑造人性,你—开始就应该牢记这个道理。对你的过去……我不知道是取笑你那张被打的脸,还是对着你的嘴巴猛击的那—拳!”   说完,她站起身子。这时,他才意识到她是如此的高挑。   “我必须走啦。”她说。   “不要走。过来吧。我说一个比喻。只要你听到这个比喻你就会明白一切。”他挽留她说。   “噢,我不是害怕知道这个‘一切’。但是我必须走。”   “你在害怕,害怕提出下一个问题吧?”他问题提得很机灵。   “是啊!怕得要命!”   “但无论如何,你问吧!”   “不。”   “那我来问。你说我生气、恐惧,你想问我怕什么?”   “是的。”   “我怕的是你,怕你就这样死去。”   “你说的是真的吗?”   他艰难地说下去:“你就是有办法让我说实话。我是想说说你正在思考的事情。你在想:我害怕任何亲密的人际关系;我害怕自己不会拆开质谱仪,或者看到余弦切线表就忧心忡忡。我不知道如何应付它。”   他语气诙谐,但双手却不停地颤抖。   她温柔地回应他:“你给盆景淋水只淋一边或者只让阳光照射盆景的一边,这不就证明你懂得如何对待它嘛。你对待它,就像把它当成有灵性的生命、物种,或女人。假如你让它顺其自然,再花点时间和心思,它就会变成你想要的。”   他接着问道:“我觉得你给了我莫大的帮助。这到底是为什么?”   “我在那棵树下坐了整整一个晚上,脑海浮现着一个影像:两棵扭曲瘦弱的树木相互扶持。你觉得它们可以一起塑成完美的盆景吗?”   良久,他鼓起勇气,问了下一个问题:“能告诉我你的名字吗?”   【END】